小說篇 曠野的呼喊
一 麥場
一只山羊在大道邊嚙嚼榆樹的根端。
城外一條長長的大道,被榆樹蔭打成蔭片。走在大道中,象是走進一個動蕩遮天的大傘。
山羊嘴嚼榆樹皮,粘沫從山羊的胡子流延著。被刮起的這些粘沫,仿佛是胰子的泡沫,又象粗重浮游著的絲條;粘沫掛滿羊腿。榆樹顯然是生了瘡癤,榆樹帶著偌大的疤痕。山羊卻睡在蔭中,白囊一樣的肚皮起起落落……
菜田里一個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的蓋伏下,象是一棵大形的菌類。捕蝴蝶嗎?捉蚱蟲嗎?小孩在正午的太陽下。
很短時間以內(nèi),跌腳的農(nóng)夫也出現(xiàn)在菜田里。一片白菜的顏色有些相近山羊的顏色。
毗連著菜田的南端生著青穗的高粱的林。小孩鉆入高粱之群里,許多穗子被撞著,在頭頂打墜下來。有時也打在臉上。葉子們交結著響,有時刺痛著皮膚。那里綠色的甜味的世界,顯然涼爽一些。時間不久,小孩子爭斗著又走出最末的那棵植物。立刻太陽燒著他的頭發(fā),機靈的他把帽子扣起來。高空的藍天,遮覆住菜田上跳躍著的太陽,沒有一塊行云。一株柳條的短枝,小孩挾在腋下,走路時他的兩腿膝蓋遠遠的分開,兩只腳尖向里勾著,勾得腿在抱著個盆樣。跌腳的農(nóng)夫早已看清是自己的孩子了,他遠遠地完全用喉音在問著:
“羅圈腿,唉呀!……不能找到?”
這個孩子的名字十分象征著他。他說:“沒有?!?/p>
菜田的邊道,小小的地盤,繡著野菜。經(jīng)過這條短道,前面就是二里半的房窩,他家門前種著一株楊樹,楊樹翻擺著自己的葉子。每日二里半走在楊樹下,總是聽一聽楊樹的葉子怎樣響,看一看楊樹的葉子怎樣擺動;楊樹每天這樣……他也每天停腳。今天是他第一次破例,什么他都忘記,只見跌腳跌得更深了!每一步象在踏下一個坑去。
土屋周圍,樹條編做成墻,楊樹一半蔭影灑落到院中;麻面婆在蔭影中洗濯衣裳。正午田圃間只留著寂靜,惟有蝴蝶們?yōu)橹?,遠近的翩飛,不怕太陽燒毀它們的翅膀。一切都回藏起來,一只狗也尋著有蔭的地方睡了!蟲子們也回藏不鳴!
汗水在麻面婆的臉上,如珠如豆,漸漸浸著每個麻痕而下流。麻面婆不是一只蝴蝶,她生不出磷膀來,只有印就的麻痕。
兩只蝴蝶飛戲著閃過麻面婆,她用濕的手把飛著的蝴蝶打下來,一個落到盆中溺死了!她的身子向前繼續(xù)伏動,汗流到嘴了,她舐嘗一點鹽的味,汗流到眼睛的時候,那是非常辣,她急切用濕手揩拭一下,但仍不停的洗濯。她的眼睛好象哭過一樣,揉擦出臟污可笑的圈子,若遠看一點,那正合乎戲臺上的丑角;眼睛大得那樣可怕,比起牛的眼睛來更大,而且臉上也有不定的花紋。
土房的窗子、門,望去那和洞一樣。麻面婆踏進門,她去找另一件要洗的衣服,可是在炕上,她抓到了日影,但是不能拿起,她知道她的眼睛是暈花了!好象在光明中忽然走進滅了燈的夜。她休息下來,感到非常涼爽。過了一會在席子下面她抽出一條自己的褲子。她用褲子抹著頭上的汗,一面走回樹蔭放著盆的地方,她把褲子也浸進泥漿去。
褲子在盆中大概還沒有洗完,可是掛到籬墻上了!也許已經(jīng)洗完?麻面婆做事是一件跟緊一件,有必要時,她放下一件又去做別的。
鄰屋的煙囪,濃煙沖出,被風吹散著,布滿全院。煙迷著她的眼睛了!她知道家人要回來吃飯,慌張著心弦,她用泥漿浸過的手去墻角拿茅草,她沾了滿手的茅草,就那樣,她燒飯,她的手從來不用清水洗過。她家的煙囪也走著煙了。過了一會,她又出來取柴,茅草在手中,一半拖在地面,另一半在圍裙下,她是搖擁著走。頭發(fā)飄了滿臉,那樣,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母熊帶著草類進洞。
濃煙遮住太陽,院中一霎幽暗,在空中煙和云似的。
籬墻上的衣裳在滴水滴,蒸著污濁的氣。全個村莊在火中窒息。午間的太陽權威著一切了!
“他媽的,給人家偷著走了吧?”
二里半跌腳厲害的時候,都是把屁股向后面斜著,跌出一定的角度來。他去拍一拍山羊睡覺的草棚,可是羊在哪里?
“他媽的,誰偷了羊……混帳種子!”
麻面婆聽著丈夫罵,她走出來凹著眼睛:
“飯晚了嗎?看你不回來,我就洗些個衣裳?!?/p>
讓麻面婆說話,就象讓豬說話一樣,也許她喉嚨組織法和豬相同,她總是發(fā)著豬聲。
“唉呀!羊丟啦!我罵你那個傻老婆干什么?”
聽說羊丟了,她去揚翻柴堆,她記得有一次羊是鉆過柴堆。但,那在冬天,羊為著取暖。她沒有想一想,六月天氣,只有和她一樣傻的羊才要鉆柴堆取暖。她翻著,她沒有想。全頭發(fā)灑著一些細草,她丈夫想止住她,問她什么理由,她始終不說。她為著要作出一點奇跡,為著從這奇跡,今后要人看重她,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時節(jié)出現(xiàn),于是象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手在扒著發(fā)間的草稈,她坐下來。她意外的感到自己的聰明不夠用,她意外的對自己失望。
過了一會,鄰人們在太陽底下四面出發(fā),四面尋羊;麻面婆的飯鍋冒著氣,但,她也跟在后面。
二里半走出家門不遠,遇見羅圈腿,孩子說:
“爸爸,我餓!”
二里半說:“回家去吃飯吧!”
可是二里半轉身時老婆和一捆稻草似的跟在后面。
“你這老婆,來干什么?領他回家去吃飯?!?/p>
他說著不停地向前跌走。黃色的,近黃色的麥地只留下短短的根苗。遠看來麥地使人悲傷。在麥地盡端,井邊什么人在汲水。二里半一只手遮在眉上,東西眺望,他忽然決定到那井的地方,在井沿看下去,什么也沒有,用井上汲水的桶子向水底深深的探試,什么也沒有。最后,絞上水桶,他伏身到井邊喝水,水在喉中有聲,象是馬在喝。
老王婆在門前草場上休息?!胞溩哟虻迷趺礃永玻课业难騺G了!”
二里半青色的面孔為了丟羊更青色了!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尋羊的人叫。
林蔭一排磚車經(jīng)過,車夫們嘩鬧著。山羊的午睡醒轉過來,它迷茫著用犄角在周身剔毛。為著樹葉綠色的反映,山羊變成淺黃。賣瓜的人在道旁自己吃瓜。那一排磚車揚起浪般的灰塵,從林蔭走上進城的大道。
山羊寂寞著,山羊完成了它的午睡,完成了它的樹皮餐,而歸家去了。山羊沒有歸家,它經(jīng)過每棵高樹,也聽遍了每張葉子的刷鳴,山羊也要進城嗎?它奔向進城的大道。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尋羊的人叫。二里半比別人叫出來更大聲,那不象是羊叫,象是一條牛了!
最后,二里半和地鄰動打,那樣,他的帽子,象斷了線的風箏,飄搖著下降,從他頭上飄搖到遠處。
“你踏碎了俺的白菜!——你……你……”
那個紅臉長人,象是魔王一樣,二里半被打得眼睛暈花起來,他去抽拔身邊的一棵小樹;小樹無由的被害了,那家的女人出來,送出一只攪醬缸的耙子,耙子滴著醬。
他看見耙子來了,拔著一棵小樹跑回家去,草帽是那般孤獨的丟在井邊,草帽他不知戴過了多少年頭。
二里半罵著妻子:“混蛋,誰吃你的焦飯!”
他的面孔和馬臉一樣長。麻面婆驚惶著,帶著愚蠢的舉動,她知道山羊一定沒能尋到。
過了一會,她到飯盆那里哭了!“我的……羊,我一天一天喂,喂……大的,我撫摸著長起來的!”
麻面婆的性情不會抱怨。她一遇到不快時,或是丈夫罵了她,或是鄰人與她拌嘴,就連小孩子們擾煩她時,她都是象一攤蠟消融下來。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爭斗,她的心象永遠貯藏著悲哀似的,她的心永遠象一塊衰弱的白棉。她哭抽著,任意走到外面把曬干的衣裳搭進來,但她絕對沒有心思注意到羊。
可是會旅行的山羊在草棚不斷的搔癢,弄得板房的門扇快要掉落下來,門扇摔擺的響著。
下午了,二里半仍在炕上坐著。
“媽的,羊丟了就丟了吧!留著它不是好兆相?!?/p>
但是妻子不曉得養(yǎng)羊會有什么不好的兆相,她說:
“哼!那么白白地丟了?我一會去找,我想一定在高粱地里。”
“你還去找?你別找啦!丟就丟了吧!”
“我能找到它呢!”
“唉呀,找羊會出別的事哩!”
他腦中回旋著挨打的時候:——草帽象斷了線的風箏飄搖著下落,醬耙子滴著醬。快抓住小樹,快抓住小樹……二里半心中翻著這不好的兆相。
他的妻子不知道這事。她朝向高粱地去了。蝴蝶和別的蟲子熱鬧著,田地上有人工作了。她不和田上的婦女們搭話,經(jīng)過留著根的麥地時,她象微點的爬蟲在那里。陽光比正午鈍了些,蟲鳴漸多了,漸飛漸多了!
老王婆工作剩余的時間,盡是述說她無窮的命運。她的牙齒為著述說常常切得發(fā)響,那樣她表示她的憤恨和潛怒。在星光下,她的臉紋綠了些,眼睛發(fā)青,她的眼睛是大的圓形。有時她講到興奮的話句,她發(fā)著嘎而沒有曲折的直聲。鄰居的孩子們會說她是一頭“貓頭鷹”,她常常為著小孩子們說她“貓頭鷹”而憤激:她想自己怎么會成個那樣的怪物呢?象啐著一件什么東西似的,她開始吐痰。
孩子們的媽媽打了他們,孩子跑到一邊去哭了!這時王婆她該終止她的講說,她從窗洞爬進屋去過夜。但有時她并不注意孩子們哭,她聽不見似的,她仍說著那一年麥子好,她多買了一條牛,牛又生了小牛,小牛后來又怎樣,她的講話總是有起有落;關于一條牛,她能有無量的言詞:牛是什么顏色,每天要吃多少水草,甚至要說到牛睡覺是怎樣的姿勢。
但是今夜院中一個討厭的孩子也沒有。王婆領著兩個鄰婦,坐在一條喂豬的槽子上,她們的故事便流水一般地在夜空里延展開。
天空一些云忙走,月亮陷進云圍時,云和煙樣,和煤山樣,快要燃燒似的。再過一會,月亮埋進云山,四面聽不見蛙鳴;只是螢蟲閃閃著。
屋里,象是洞里,響起鼾聲來,布遍了的聲波旋走了滿院。天邊小的閃光不住的在閃合。王婆的故事對比著天空的云:
“……一個孩子三歲了,我把她摔死了,要小孩子我會成了個廢物?!翘煸绯俊蚁胍幌?!……是早晨,我把她坐在草堆上,我去喂牛;草堆是在房后。等我想起孩子來,我跑去抱她,我看見草堆上沒有孩子;我看見草堆下有鐵犁的時候,我知道,這是惡兆,偏偏孩子跌在鐵犁一起,我以為她還活著呀!等我抱起來的時候……啊呀!”
一條閃光裂開來,看得清王婆是一個興奮的幽靈。全麥田,高粱地,菜圃,都在閃光下出現(xiàn)。婦人們被惶惑著,象是有什么冷的東西,撲向她們的臉去。閃光一過,王婆的話聲又連續(xù)下去:
“……啊呀!……我把她丟到草堆上,血盡是向草堆上流呀!她的小手顫顫著,血在冒著氣從鼻子流出,從嘴也流出,好象喉管被切斷了。我聽一聽她的肚子還有響;那和一條小狗給車輪軋死一樣。我也親眼看過小狗被車輪軋死,我什么都看過。這莊上的誰家養(yǎng)小孩,一遇到孩子不能養(yǎng)下來,我就去拿著鉤子,也許用那個掘菜的刀子,把孩子從娘的肚里硬攪出來。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們以為我會暴跳著哭吧?我會嚎叫吧?起先我心也覺得發(fā)顫,可是我一看見麥田在我眼前時,我一點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淚都沒淌下。以后麥子收成很好,麥子是我割倒的,在場上一粒一粒我把麥子拾起來,就是那年我整個秋天沒有停腳,沒講閑活,象連口氣也沒得喘似的,冬天就來了!到冬天我和鄰人比著麥粒,我的麥粒是那樣大呀!到冬天我的背曲得有些厲害,在手里拿著大的麥粒??墒?,鄰人的孩子卻長起來了!……到那時候,我好象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鐘?!?/p>
王婆推一推鄰婦,蕩一蕩頭:
“我的孩子小名叫小鐘呀!……我接連著熬苦了幾夜沒能睡,什么麥啦?從那時起,我連麥粒也不怎樣看重了!就是如今,我也不把什么看重。那時我才二十幾歲?!?/p>
閃光相連起來,能言的幽靈默默坐在閃光中。鄰婦互望著,感到有些寒冷。
狗在麥場張狂著咬過來,多云的夜什么也不能告訴人們。忽然一道閃光,看見黃狗卷著尾巴向二里半叫去,閃光一過,黃狗又回到麥堆,草莖折動出細微的聲音。
“三哥不在家里?”
“他睡著哩!”王婆又回到她的默默中,她的答話象是從一個空瓶子或是從什么空的東西發(fā)出。豬槽上她一個人化石一般地留著。
“三哥!你又和三嫂鬧嘴嗎?你常常和她鬧嘴,那會敗壞了平安的日子的。”
二里半,能寬容妻子,以他的感覺去衡量別人。
趙三點起煙火來,他紅色的臉笑了笑:“我沒和誰鬧嘴哩!”
二里半他從腰間解下煙袋,從容著說:
“我的羊丟了!你不知道吧?它又走了回來。要替我說出買主去,這條羊留著不是什么好兆相?!?/p>
趙三用粗嘎的聲音大笑,大手和紅色臉在閃光中伸現(xiàn)出來。
“哈……哈,倒不錯,聽說你的帽子飛到井邊團團轉呢!”
忽然二里半又看見身邊長著一棵小樹,快抓住小樹,快抓住小樹。他幻想終了,他知道被打的消息傳布出來,他捻一捻煙火,辯解著說:
“那家子不通人情,哪有丟了羊不許找的勾當?他硬說踏了他的白菜,你看,我不能和他動打。”
搖一搖頭,受著辱一般的冷沒下去,他吸煙管,切心地感到羊不是好兆相,羊會傷著自己的臉面。
來了一道閃光,大手的高大的趙三,從炕沿站起,用手掌擦著眼睛。他忽然響叫:
“怕是要落雨吧!——壞啦!麥子還沒打完,在場上堆著!”
趙三感到養(yǎng)牛和種地不足,必須到城里去發(fā)展。他每日進城,他漸漸不注意麥子,他夢想著另一樁有望的事業(yè)。
“那老婆,怎不去看麥子?麥子一定要給水沖走呢!”
趙三習慣的總以為她會坐在院心。閃光更來了!雷響,風聲。一切翻動著黑夜的村莊。
“我在這里呀!到草棚拿席子來,把麥子蓋起吧!”
喊聲在有閃光的麥場響出,聲音象碰著什么似的,好象在水上響出。王婆又震動著喉嚨:“快些,沒有用的,睡覺睡昏啦!你是摸不到門啦!”
趙三為著未來的大雨所恐嚇,沒有同她拌嘴。
高粱地象要倒折,地端的榆樹吹嘯起來,有點象金屬的聲音,為著閃的原故,全莊忽然裸現(xiàn),忽然又沉埋下去。全莊象是海上浮著的泡沫。鄰家和距離遠一點的鄰家有孩子的哭聲,大人在嚷吵,什么醬缸沒有蓋啦!驅趕著雞雛啦!種麥田的人家嚷著麥子還沒有打完啦!農(nóng)家好比雞籠,向著雞籠投下火去,雞們會翻騰著。
黃狗在草堆開始做窩,用腿扒草,用嘴扯草。王婆一邊顫動,一邊手里拿著耙子。
“該死的,麥子今天就應該打完,你進城就不見回來,麥子算是可惜啦!”
二里半在電光中走近家門,有雨點打下來,在植物的葉子上稀疏的響著。雨點打在他的頭上時,他摸一下頭頂而沒有了草帽。關于草帽,二里半一邊走路一邊怨恨山羊。
早晨了,雨還沒有落下。東邊一道長虹懸起來,感到濕的氣味的云掠過人頭,東邊高粱頭上,太陽走在云后,那過于艷明,象紅色的水晶,象紅色的夢。遠看高粱和小樹林一般森嚴著;村家在早晨趁著氣候的涼爽,各自在田間忙。
趙三門前,麥場上小孩子牽著馬,因為是一匹年青的馬,它跳著蕩著尾巴跟它的小主人走上場來。小馬歡喜用嘴撞一撞停在場上的石磙,它的前腿在平滑的地上跺打幾下,接著它必然象索求什么似的叫起不很好聽的聲音來。
王婆穿的寬袖的短襖,走上平場。她的頭發(fā)毛亂而且絞卷著,朝晨的紅光照著她,她的頭發(fā)恰象田上成熟的玉米纓穗,紅色并且蔫卷。
馬兒把主人呼喚出來,它等待給它裝置石磙,石磙裝好的時候,小馬搖著尾巴,不斷地搖著尾巴,它十分馴順和愉快。
王婆摸一摸席子潮濕一點,席子被拉在一邊了;孩子跑過去,幫助她。麥穗布滿平場,王婆拿著耙子站到一邊。小孩歡跑著立到場子中央,馬兒開始轉跑。小孩在中心地點也是轉著。好象畫圓周時用的圓規(guī)一樣,無論馬兒怎樣跑,孩子總在圓心的位置。因為小馬發(fā)瘋著,飄揚著跑,它和孩子一般地貪玩,弄得麥穗濺出場外。王婆用耙子打著馬,可是走了一會它游戲夠了,就和廝耍著的小狗需要休息一樣,休息下來。王婆著了瘋一般地又揮著耙子,馬暴跳起來,它跑了兩個圈子,把石磙帶著離開鋪著麥穗的平場,并且嘴里咬嚼一些麥穗。系住馬勒帶的孩子挨著罵:
“啊!你總偷著把它拉上場,你看這樣的馬能打麥子嗎?死了去吧!別煩我吧!”
小孩子拉馬走出平場的門;到馬槽子那里,去拉那個老馬。把小馬束好在桿子間。老馬差不多完全脫了毛,小孩子不愛它,用勒帶打著它走,可是它仍和一塊石頭或是一棵生了根的植物那樣不容搬運。老馬是小馬的媽媽,它停下來,用鼻頭偎著小馬肚皮間破裂的流著血的傷口。小孩子看見他愛的小馬流血,心中慘慘的眼淚要落出來,但是他沒能曉得母子之情,因為他還沒能看見媽媽,他是私生子。脫著光毛的老動物,催逼著離開小馬,鼻頭染著一些血,走上麥場。
村前火車經(jīng)過河橋,看不見火車,聽見隆隆的聲響。王婆注意著旋上天空的黑煙。前村的人家,驅著白菜車去進城,走過王婆的場子時,從車上拋下幾個柿子來,一面說:“你們是不種柿子的,這是賤東西,不值錢的東西,麥子是發(fā)財之道呀!”驅著車子的青年結實的漢子過去了,鞭子甩響著。
老馬看著墻外的馬不叫一聲,也不響鼻子。小孩去拿柿子吃,柿子還不十分成熟,半青色的柿子,永遠被人們摘取下來。
馬靜靜地停在那里,連尾巴也不甩擺一下。也不去用嘴觸一觸石磙;就連眼睛它也不遠看一下,同時它也不怕什么工做,工作起來的時候,它就安心去開始;一些繩索束上身時,它就跟住主人的鞭子。主人的鞭子很少落到它的皮骨,有時它過分疲憊而不能支持,行走過分緩慢;主人打了它,用鞭子,或是用別的什么,但是它并不暴跳,因為一切過去的年代規(guī)定了它。
麥穗在場上漸漸不成形了!
“來呀!在這兒拉一會馬呀!平兒!”
“我不愿意和老馬在一塊,老馬整天象睡著?!?/p>
平兒囊中帶著柿子走到一邊去吃,王婆怨怒著:
“好孩子呀!我管不好你,你還有爹哩!”
平兒沒有理誰,走出場子,向著東邊種著花的地端走去。他看著紅花,吃著柿子走。
灰色的老幽靈暴怒了:“我去喚你的爹爹來管教你呀!”
她象一只灰色的大鳥走出場去。
清早的葉子們,樹的葉子們,花的葉子們,閃著銀珠了!太陽不著邊際的圓輪在高粱棵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預備早飯了。
老馬自己在滾壓麥穗,勒帶在嘴下拖著,它不偷食麥粒,它不走脫了軌,轉過一個圈,再轉過一個,繩子和皮條有次序的向它光皮的身子磨擦,老動物自己無聲地動在那里。
種麥的人家,麥草堆得高漲起來了!福發(fā)家的草堆也漲過墻頭。福發(fā)的女人吸起煙管。她是健壯而短小,煙管隨意冒著煙;手中的耙子,不住地耙在平場。
侄兒打著鞭子行經(jīng)在前面的林蔭,靜靜悄悄地他唱著寂寞的歌聲;她為歌聲感動了!耙子快要停下來,歌聲仍起在林端:
“昨晨落著毛毛雨,……小姑娘,披蓑衣……小姑娘,……去打魚。”
二 菜圃
菜圃上寂寞的大紅的西紅柿,紅著了。小姑娘們摘取著柿子,大紅大紅的柿子,盛滿她們的筐籃;也有的在拔青蘿卜,紅蘿卜。
金枝聽著鞭子響,聽著口哨響,她猛然站起來,提好她的筐子驚驚怕怕的走出菜圃。在菜田東邊,柳條墻的那個地方停下,她聽一聽口笛漸漸遠了!鞭子的響聲與她隔離著了!她忍耐著等了一會,口笛婉轉地從背后的方向透過來;她又將與他接近著了!菜田上一些女人望見她,遠遠的呼喚:
“你不來摘柿子,干什么站到那兒?”
她搖一搖她成雙的辮子,她大聲擺著手說:“我要回家了!”
姑娘假裝著回家,繞過人家的籬墻,躲避一切菜田上的眼睛,朝向河灣去了??鹱訏煸谕笊?,搖搖搭搭。口笛不住地在遠方催逼她,仿佛她是一塊被引的鐵跟住了磁石。
靜靜的河灣有水濕的氣味,男人等在那里。
迷迷蕩蕩的一些花穗顫在那里,背后的長莖草倒折了!不遠的地方打柴的老人在割野草。他們受著驚擾了,發(fā)育完強的青年的漢子,帶著姑娘,像獵犬帶著捕捉物似的,又走下高粱地去。他手是在姑娘的衣裳下面展開著走。
吹口哨,響著鞭子,他覺得人間是溫存而愉快。他的靈魂和肉體完全充實著,嬸嬸遠遠的望見他,走近一點,嬸嬸說:
“你和那個姑娘又遇見嗎?她真是個好姑娘?!Α?!”
嬸嬸象是煩躁一般緊緊靠住籬墻。侄兒向她說:
“嬸娘你唉唉什么呢?我要娶她哩!”
“唉……唉……”
嬸嬸完全悲傷下去,她說:
“等你娶過來,她會變樣,她不和原來一樣,她的臉是青白色;你也再不把她放在心上,你會打罵她呀!男人們心上放著女人,也就是你這樣的年紀吧!”
嬸嬸表示出她的傷感,用手按住胸膛,她防止著心臟起什么變化,她又說:
“那姑娘我想該有了孩子吧?你要娶她,就快些娶她?!?/p>
侄兒回答:“她娘還不知道哩!要尋一個做媒的人?!?/p>
牽著一條牛,福發(fā)回來。嬸嬸望見了,她急旋著走回院中,假意收拾柴欄。叔叔到井邊給牛喝水,他又拉著牛走了!嬸嬸好象小鼠一般又抬起頭來,又和侄兒講話:
“成業(yè),我對你告訴吧!年青的時候,姑娘的時候,我也到河邊去釣魚,九月里落著毛毛雨的早晨,我披著蓑衣坐在河沿,沒有想到,我也不愿意那樣;我知道給男人做老婆是壞事,可是你叔叔,他從河沿把我拉到馬房去,在馬房里,我什么都完啦!可是我心也不害怕,我歡喜給你叔叔做老婆。這時節(jié)你看,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塊一般硬,叫我不敢觸一觸他?!?/p>
“你總是唱什么‘落著毛毛雨,披蓑衣去打魚……’我再也不愿聽這曲子,年青人什么也不可靠,你叔叔也唱這曲子哩!這時他再也不想從前了!那和死過的樹一樣不能再活?!?/p>
年青的男人不愿意聽嬸嬸的話,轉走到屋里,去喝一點酒。他為著酒,大膽把一切告訴了叔叔。福發(fā)起初只是搖頭,后來慢慢的問著:
“那姑娘是十七歲嗎?你是二十歲。小姑娘到咱們家里,會做什么活計?”
爭奪著一般的,成業(yè)說:
“她長得好看哩!她有一雙亮油油的黑辮子。什么活計她也能做,很有氣力呢!”
成業(yè)的一些話,叔叔覺得他是喝醉了,往下叔叔沒有說什么,坐在那里沉思過一會,他笑著望著他的女人。
“啊呀……我們從前也是這樣哩!你忘記嗎?那些事情,你忘記了吧!……哈……哈,有趣的呢,回想年青真有趣的哩?!?/p>
女人過去拉著福發(fā)的臂,去撫媚他。但是沒有動,她感到男人的笑臉不是從前的笑臉,她心中被他無數(shù)生氣的面孔充塞住,她沒有動,她笑一下趕忙又把笑臉收了回去。她怕笑得時間長,會要挨罵。男人叫把酒杯拿過去,女人聽了這話,聽了命令一般把杯子拿給他。于是丈夫也昏沉的睡在炕上。
女人悄悄地躡著腳走出了,停在門邊,她聽著紙窗在耳邊鳴,她完全無力,完全灰色下去。場院前,蜻蜓們鬧著向日葵的花。但這與年青的婦人絕對隔礙著。
紙窗漸漸的發(fā)白,漸漸可以分辨出窗欞來了!進過高粱地的姑娘一邊幻想著一邊哭,她是那樣的低聲,還不如窗紙的鳴響。
她的母親翻轉身時,哼著,有時也銼響牙齒。金枝怕要挨打,連忙在黑暗中把眼淚也拭得干凈。老鼠一般地整夜好象睡在貓的尾巴下。通夜都是這樣,每次母親翻動時,象爆裂一般地,向自己的女孩的枕頭的地方罵了一句:
“該死的!”
接著她便要吐痰,通夜是這樣,她吐痰,可是她并不把痰吐到地上;她愿意把痰吐到女兒的臉上。這次轉身她什么也沒有吐,也沒罵??墒乔逶纾斉畠菏岷妙^辮,要走上田的時候,她瘋著一般奪下她的筐子:“你還想摘柿子嗎?金枝,你不像摘柿子吧?你把筐子都丟啦!我看你好象一點心腸也沒有,打柴的人幸好是朱大爺,若是別人拾去還能找出來嗎?若是別人拾得了筐子,名聲也不能好聽哩!福發(fā)的媳婦,不就是在河沿壞的事嗎?全村就連孩子們也是傳說。唉!……那是怎樣的人呀?以后婆家也找不出去。她有了孩子,沒法做了福發(fā)的老婆,她娘為這事羞死了似的,在村子里見人,都不能抬起頭來。”
母親看著金枝的臉色馬上蒼白起來,臉色變成那樣脆弱。母親以為女兒可憐了,但是她沒曉得女兒的手從她自己的衣裳里邊偷偷地按著肚子,金枝感到自己有了孩子一般恐怖。母親說:
“你去吧!你可再別和小姑娘們到河沿去玩,記住,不許到河邊去?!?/p>
母親在門外看著姑娘走,她沒立刻轉回去,她停住在門前許多時間,眼望著姑娘加入田間的人群,母親回到屋中一邊燒飯,一邊嘆氣,她體內(nèi)象染著什么病患似的。
農(nóng)家每天從田間回來才能吃早飯。金枝走回來時,母親看見她手在按著肚子:
“你肚子疼嗎?”
她被驚著了,手從衣裳里邊抽出來,連忙搖著頭:“肚子不疼?!?/p>
“有病嗎?”
“沒有病?!?/p>
于是她們吃飯。金枝什么也沒有吃下去,只吃過粥飯就離開飯桌了!母親自己收拾了桌子說:
“連一片白菜葉也沒吃呢!你是病了吧?”
等金枝出門時,母親呼喚著:
“回來,再多穿一件夾襖,你一定是著了寒,才肚子疼。”
母親加一件衣服給她,并且又說:
“你不要上地吧?我去吧!”
金枝一面搖著頭走了!披在肩上的母親的小襖沒有扣鈕子,被風吹飄著。
金枝家的一片柿地,和一個院宇那樣大的一片。走進柿地嗅到辣的氣味,刺人而說不定是什么氣味。柿秧最高的有兩尺高,在枝間掛著金紅色的果實。每棵,每棵掛著許多,也掛著綠色或是半綠色的一些。除了另一塊柿地和金枝家的柿地接連著,左近全是菜田了!八月里人們忙著扒土豆;也有的砍著白菜,裝好車子進城去賣。
二里半就是種菜田的人。麻面婆來回的搬著大頭菜,送到地端的車子上。羅圈腿也是來回向地端跑著,有時他抱了兩棵大形的圓白菜,走起來兩臂象是架著兩塊石頭樣。
麻面婆看見身旁別人家的倭瓜紅了。她看一下,近處沒有人,起始把靠菜地長著的四個大倭瓜都摘落下來了。兩個和小西瓜一樣大的,她叫孩子抱著。羅圈腿臉累得漲紅,和倭瓜一般紅,他不能再抱動了!兩臂象要被什么壓掉一般。還沒能到地端,剛走過金枝身旁,他大聲求救似的:
“爹呀,西……西瓜快要摔啦,快要摔碎啦!”
他著忙把倭瓜叫西瓜。菜田許多人,看見這個孩子都笑了!鳳姐望著金枝說:
“你看這個孩子,把倭瓜叫成西瓜?!?/p>
金枝看了一下,用面孔無心的笑了一下。二里半走過來,踢了孩子一腳;兩個大的果實墜地了!孩子沒有哭,發(fā)愣地站到一邊。二里半罵他:
“混蛋,狗娘養(yǎng)的,叫你抱白菜,誰叫你摘倭瓜啦?”
麻面婆在后面走著,她看到兒子遇了事,她巧妙的彎下身去,把兩個更大的倭瓜丟進柿秧中。誰都看見她作這種事,只是她自己感到巧妙。二里半問她:
“你干的嗎?胡涂蟲!錯非你……”
麻面婆哆嗦了一下,口齒比平常更不清楚了:“……我沒……”
孩子站在一邊尖銳地嚷著:“不是你摘下來叫我抱著送上車嗎?不認帳!”
麻面婆使著眼神,她急得要說出口來:“我是偷的呢!該死的……別嚷叫啦,要被人抓住啦!”
平常最沒有心腸看熱鬧的,不管田上發(fā)生了什么事,也沉埋在那里的人們,現(xiàn)在也來圍住他們了!這里好象唱著武戲,戲臺上耍著他們一家三人。
二里半罵著孩子。
“他媽的混帳,不能干活,就能敗壞,誰叫你摘倭瓜?”
羅圈腿那個孩子,一點也不服氣的跑過去,從柿秧中把倭瓜滾弄出來了!大家都笑了,笑聲超過人頭。可是金枝好象患著傳染病的小雞一般,霎著眼睛蹲在柿秧下,她什么也沒有理會,她逃出了眼前的世界。
二里半氣憤得幾乎不能呼吸,等他說出“倭瓜”是自家種的,為著留種子的時候,麻面婆站在那里才松了一口氣,她以為這沒有什么過錯,偷摘自己的倭瓜。她仰起頭來向大家表白:“你們看,我不知道,實在不知道倭瓜是自家的呢!”
麻面婆不管自己說話好笑不好笑,擠過人圍,結果把倭瓜抱到車子那里。于是車子走向進城的大道,彎腿的孩子拐拐歪歪跑在后面。馬,車,人漸漸消失在道口了!
田間不斷的講著偷菜棵的事。關于金枝也起著流言:
“那個丫頭也算完啦!”
“我早看她起了邪心,看她摘一個柿子要半天工夫;昨天把柿筐都忘在河沿!”
“河沿不是好人去的地方?!?/p>
鳳姐身后,兩個中年的婦人坐在那里扒胡蘿卜。可是議論著,有時也說出一些淫污的話,使鳳姐不大明白。
金枝的心總是悸動著,時間象蜘蛛縷著絲線那樣綿長;心境壞到極點。金枝臉色脆弱朦朧得象罩著一塊面紗。她聽一聽口哨還沒有響。遼遠的可以看到福發(fā)家的圍墻,可是她心中的哥兒卻永不見出來。她又繼續(xù)摘柿子,無論青色的柿子她也摘下。她沒能注意到柿子的顏色,并且筐子也滿著了!她不把柿子送回家去,一些雜色的柿子,被她散亂的鋪了滿地。那邊又有女人故意大聲議論她:
“上河沿去跟男人,沒羞的,男人扯開她的褲子……”
金枝關于眼前的一切景物和聲音,她忽略過去;她把肚子按得那樣緊,仿佛肚子里面跳動了!忽然口哨傳來了!她站起來,一個柿子被踏碎,象是被踏碎的蛤蟆一樣,發(fā)出水聲。她跌倒了,口哨也跟著消滅了!以后無論她怎樣聽,口哨也不再響了。
金枝和男人接觸過三次:第一次還是在兩個月以前,可是那時母親什么也不知道,直到昨天筐子落到打柴人手里,母親算是渺渺茫茫的猜度著一些。
金枝過于痛苦了,覺得肚子變成個可怕的怪物,覺得里面有一塊硬的地方,手按得緊些,硬的地方更明顯。等她確信肚子有了孩子的時候,她的心立刻發(fā)嘔一般顫栗起來,她被恐怖把握著了。奇怪的,兩個蝴蝶疊落著貼落在她的膝頭。金枝看著這邪惡的一對蟲子而不拂去它。金枝仿佛是米田上的稻草人。
母親來了,母親的心遠遠就系在女兒的身上。可是她安靜地走來,遠看她的身體幾乎呈出一個完整的方形,漸漸可以辨得出她尖形的腳在袋口一般的衣襟下起伏的動作。在全村的老婦人中什么是她的特征呢?她發(fā)怒和笑著一般,眼角集著愉悅的多形的紋皺。嘴角也完全愉快著,只是上唇有些差別,在她真正愉快的時候,她的上唇短了一些;在她生氣的時候,上唇特別長,而且唇的中央那一小部分尖尖的,完全象鳥雀的嘴。
母親停住了。她的嘴顯著她的特征,——全臉笑著,只是嘴和鳥雀的嘴一般。因為無數(shù)青色的柿子惹怒她了!金枝在沉想的深淵中被母親踢打了:
“你發(fā)傻了嗎?啊……你失掉了魂啦?我撕掉你的辮子……”
金枝沒有掙扎,倒了下來;母親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兒。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
她小聲罵她,大怒的時候她的臉色更暢快,笑著慢慢地掀著尖唇,眼角的線條更加多的組織起來。
“小老婆,你真能敗毀。摘青柿子。昨夜我罵了你,不服氣嗎?”
母親一向是這樣,很愛護女兒,可是當女兒敗壞了菜棵,母親便去愛護菜棵了。農(nóng)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
該睡覺的時候了!火繩從門邊掛手巾的鐵絲上倒垂下來,屋中聽不著一個蚊蟲飛了!夏夜每家掛著火繩。那繩子緩慢而綿長地燃著。慣常了,那象廟堂中燃著的香火,沉沉的一切使人無所聽聞,漸漸催人入睡。艾蒿的氣味漸漸織入一些疲乏的夢魂去。蚊蟲被艾蒿煙驅走。金枝同母親還沒有睡的時候,有人來在窗外,輕慢地咳嗽著。
母親忙點燈火,門響開了!是二里半來了。無論怎樣母親不能把燈點著,燈心處爆著水的炸響,母親手中舉著一支火柴,把小燈列得和眉頭一般高,她說:
“一點點油也沒有了呢!”
金枝到外房去倒油。這個時間,他們談說一些突然的事情。
母親關于這事驚恐似的,堅決的,感到羞辱一般的蕩著頭:
“那是不行,我的女兒不能配到那家子人家?!?/p>
二里半聽著姑娘在外房蓋好油罐子的聲音,他往下沒有說什么。金枝站在門限向媽媽問:“豆油沒有了,裝一點水吧?”
金枝把小燈裝好,擺在炕沿,燃著了!可是二里半到她家來的意義是為著她,她一點不知道。二里半為著煙袋向倒懸的火繩取火。
母親,手在按住枕頭,她象是想什么,兩條直眉幾乎相連起來。女兒在她身邊向著小燈垂下頭。二里半的煙火每當他吸過了一口便紅了一陣。艾蒿煙混加著煙葉的氣味,使小屋變做地下的窖子一樣黑重!二里半作窘一般的咳嗽了幾聲。金枝把流血的鼻子換上另一塊棉花。因為沒有言語,每個人起著微小的潛意識的動作。
就這樣坐著,燈火又響了。水上的浮油燒盡的時候,小燈又要滅,二里半沉悶著走了!二里半為人說媒被拒絕,羞辱一般的走了。
中秋節(jié)過去,田間變成殘敗的田間;太陽的光線漸漸從高空憂郁下來,陰濕的氣息在田間到處撩走。南部的高粱完全睡倒下來,接接連連的望去,黃豆秧和揉亂的頭發(fā)一樣蓬蓬在地面,也有的地面完全拔禿似的。
早晨和晚間都是一樣,田間憔悴起來。只見車子,牛車和馬車輪輪滾滾地載滿高粱的穗頭和大豆的稈秧。牛們流著口涎,頭愚直地掛下著,發(fā)出響動的車子前進。
福發(fā)的侄子驅著一條青色的牛,向自家的場院載拖高粱。他故意繞走一條曲道,那里是金枝的家門,她的心脹裂一般地驚慌,鞭子于是響來了。
金枝放下手中紅色的辣椒,向母親說:
“我去一趟茅屋?!?/p>
于是老太太自己串辣椒,她串辣椒和紡織一般快。
金枝的辮子毛毛著,臉是完全充了血。但是她患著病的現(xiàn)象,把她變成和紙人似的,象被風飄著似的出現(xiàn)在房后的圍墻。
你害病嗎?倒是為什么呢?但是成業(yè)是鄉(xiāng)村長大的孩子,他什么也不懂得問。他丟下鞭子,從圍墻宛如飛鳥落過墻頭,用腕力擄住病的姑娘;把她壓在墻角的灰堆上,那樣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熱情的講些情話,他只是被本能支使著想要動作一切。金枝打廝著一般的說:
“不行啦!娘也許知道啦,怎么媒人還不見來?”
男人回答:
“噯,李大叔不是來過嗎?你一點不知道!他說你娘不愿意。明天他和我叔叔一道來。”
金枝按著肚子給他看,一面搖頭:“不是呀!……不是呀!你看到這個樣子啦!”
男人完全不關心,他小聲響起:“管他媽的,活該愿意不愿意,反正是干啦!”
他的眼光又失常了,男人仍被本能不停的要求著。
母親的咳嗽聲,輕輕地從薄墻透出來。墻外青牛的角上掛著秋空的游絲,輕輕地浮蕩著……
母親和女兒在吃晚飯,金枝嘔吐起來,母親問她:“你吃了蒼蠅嗎?”
她搖頭。母親又問:“是著了寒吧!怎么你總有病呢?你連飯都咽不下去。不是有癆病啦?!”
母親說著去按女兒的腹部,手在夾衣上來回的摸了陣。手指四張著在肚子上思索了又思索:
“你有了癆病吧?肚子里有一塊硬呢!有癆病人的肚子才是硬一塊?!?/p>
女兒的眼淚要垂流一般地掛到眼毛的邊緣。最后滾動著從眼毛滴下來了!就是在夜里,金枝也起來到外邊去嘔吐,母親迷蒙中聽著叫娘的聲音。窗上的月光差不多和白晝一般明,看得清金枝的半身拖在炕下,另半身是彎在枕上。頭發(fā)完全埋沒著臉面。等母親拉她手的時候,她抽扭著說起:
“娘……把女兒嫁給福發(fā)的侄子吧!我肚里不是……病,是……”
到這樣時節(jié)母親更要打罵女兒了吧?可不是那樣,母親好象本身有了罪惡,聽了這話,立刻麻木著了,很長的時間她象不存在一樣。過了一刻母親用她從不用過溫和的聲調(diào)說:
“你要嫁過去嗎?二里半那天來說媒,我是頂走他的,到如今這事怎么辦呢?”
母親似乎是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說,但是淚水塞住了她的嗓子,象是女兒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象女兒把她羞辱死了!
三 老馬走進屠場
老馬走上進城的大道,私宰場就在城門的東邊。那里的屠刀正張著,在等待這個殘老的動物。
老王婆不牽著她的馬兒,在后面用一條短枝驅著它前進。
大樹林子里有黃葉回旋著,那是些呼叫著的黃葉。望向林子的那端,全林的樹棵,仿佛是關落下來的大傘。凄沉的陽光,曬著所有的禿樹。田間望遍了遠近的人家。深秋的田地好象沒有感覺的光了毛的皮革,遠近平鋪著。夏季埋在植物里的家屋,現(xiàn)在明顯地好象突出地面一般,好象新從地面突出。
深秋帶來的黃葉,趕走了夏季的蝴蝶。一張葉子落到王婆的頭上,葉子是安靜地伏貼在那里。王婆驅著她的老馬,頭上頂著飄落的黃葉;老馬,老人,配著一張老的葉子,他們走在進城的大道。
道口漸漸看見人影,漸漸看見那個人吸煙,二里半迎面來了。他長形的臉孔配起擺動的身子來,有點象一個馴順的猿猴。他說:“唉呀!起得太早啦!進城去有事嗎?怎么,驅著馬進城,不裝車糧拉著?”
振一振袖子,把耳邊的頭發(fā)向后撫弄一下,王婆的手顫抖著說了:“到日子了呢!下湯鍋去吧!”王婆什么心情也沒有,她看著馬在吃道旁的葉子。她用短枝驅著又前進了。
二里半感到非常悲痛。他痙攣著了。過了一個時刻轉過身來,他趕上去說:“下湯鍋是下不得的,……下湯鍋是下不得……”但是怎樣辦呢?二里半連半句語言也沒有了!他扭歪著身子跨到前面,用手摸一摸馬兒的鬃發(fā)。老馬立刻響著鼻子了!它的眼睛哭著一般,濕潤而模糊。悲傷立刻掠過王婆的心孔。啞著嗓子,王婆說:“算了吧!算了吧!不下湯鍋,還不是等著餓死嗎?”
深秋禿葉的樹,為了慘厲的風變,脫去了靈魂一般吹嘯著。馬行在前面,王婆隨在后面,一步一步屠場近著了;一步一步風聲送著老馬歸去。
王婆她自己想著:一個人怎么變得這樣厲害?年青的時候,不是常常為著送老馬或是老牛進過屠場嗎?她顫寒起來,幻想著屠刀要象穿過自己的背脊,于是,手中的短枝脫落了!她茫然暈昏地停在道旁,頭發(fā)舞著好象個鬼魂樣。等她重新拾起短枝來,老馬不見了!它到前面小水溝的地方喝水去了!這是它最末一次飲水吧!老馬需要飲水,它也需要休息,在水溝旁倒臥下了!它慢慢呼吸著。王婆用低音、慈和的音調(diào)呼喚著:“起來吧!走進城去吧,有什么法子呢?”馬仍然仰臥著。王婆看一看日午了,還要趕回去燒午飯,但,任她怎樣拉韁繩,馬仍是沒有移動。
王婆惱怒著了!她用短枝打著它起來。雖是起來,老馬仍然貪戀著小水溝。王婆因為苦痛的人生,使她易于暴怒,樹枝在馬兒的脊骨上斷成半截。
又安然走在大道上了!經(jīng)過一些荒涼的家屋,經(jīng)過幾座頹敗的小廟。一個小廟前躺著個死了的小孩,那是用一捆谷草束扎著的。孩子小小的頭頂露在外面,可憐的小腳從草梢直伸出來;他是誰家的孩子,睡在這曠野的小廟前?
屠場近著了,城門就在眼前;王婆的心更翻著不停了。
五年前它也是一匹年青的馬,為了耕種,傷害得只有毛皮蒙遮著骨架。現(xiàn)在它是老了!秋末了!收割完了!沒有用處了!只為一張馬皮,主人忍心把它送進屠場。就是一張馬皮的價值,地主又要從王婆的手里奪去。
王婆的心自己感覺得好象懸起來;好象要掉落一般,當她看見板墻釘著一張牛皮的時候。那一條小街盡是一些要坍落的房屋;女人啦,孩子啦,散集在兩旁。地面踏起的灰粉,污沒著鞋子,沖上人的鼻孔。孩子們抬起土塊,或是垃圾團打擊著馬兒,王婆罵道:
“該死的呀!你們這該死的一群?!?/p>
這是一條短短的街。就在短街的盡頭,張開兩張黑色的門扇。再走近一點,可以發(fā)見門扇斑斑點點的血印。被血痕所恐嚇的老太婆好象自己踏在刑場了!她努力鎮(zhèn)壓著自己,不讓一些年青時所見到的刑場上的回憶翻動。但,那回憶卻連續(xù)的開始織張——一個小伙子倒下來了,一個老頭也倒下來了!揮刀的人又向第三個人作著勢子。
仿佛是箭,又象火刺燒著王婆,她看不見那一群孩子在打馬,她忘記怎樣去罵那一群頑皮的孩子。走著,走著,立在院心了。四面板墻釘住無數(shù)張毛皮??拷块芰⒘藘蓷l高桿,高桿中央橫著橫梁;馬蹄或是牛蹄折下來用麻繩把兩只蹄端扎連在一起,做一個叉形掛在上面,一團一團的腸子也攪在上面;腸子因為日久了,干成黑色不動而僵直的片狀的繩索。并且那些折斷的腿骨,有的從折斷處涔滴著血。
在南面靠墻的地方也立著高桿,桿頭曬著在蒸氣的腸索。這是說,那個動物是被殺死不久哩!腸子還熱著呀!
滿院在蒸發(fā)腥氣,在這腥味的人間,王婆快要變做一塊鉛了!沉重而沒有感覺了!
老馬——棕色的馬,它孤獨地站在板墻下,它借助那張釘好的毛皮在搔癢。此刻它仍是馬,過一會它將也是一張皮了!
一個大眼睛的惡面孔跑出來,裂著胸襟。說話時,可見他胸膛在起伏。
“牽來了嗎??。r錢好說,我好來看一下。”
王婆說:“給幾個錢我就走了!不要麻煩啦。”
那個人打一打馬的尾巴,用腳踢一踢馬蹄;這是怎樣難忍的一刻呀!
王婆得到三張票子,這可以充納一畝地租??粗X比較自慰些,她低著頭向大門走去,她想還余下一點錢到酒店去買一點酒帶回去,她已經(jīng)跨出大門,后面發(fā)著響聲:
“不行,不行,……馬走啦!”
王婆回過頭來,馬又走在后面;馬什么也不知道,仍想回家。屠場中出來一些男人,那些惡面孔們,想要把馬抬回去,終于馬躺在道旁了!象樹根盤結在地中。無法,王婆又走回院中,馬也跟回院中。她給馬搔著頭頂,它漸漸臥在地面了!漸漸想睡著了!忽然王婆站起來向大門奔走。在道口聽見一陣關門聲。
她哪有心腸買酒?她哭著回家,兩只袖子完全濕透。那好象是送葬歸來一般。
家中地主的使人早等在門前,地主們就連一塊銅板也從不舍棄在貧農(nóng)們的身上,那個使人取了錢走去。
王婆半日的痛苦沒有代價了!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沒有代價。
四 荒山
冬天,女人們象松樹子那樣容易結聚,在王婆家里滿炕坐著女人。五姑姑在編麻鞋,她為著笑,弄得一條針丟在席縫里,她尋找針的時候,做出可笑的姿勢來,她象一個靈活的小鴿子站起來在炕上跳著走,她說:
“誰偷了我的針?小狗偷了我的針?”
“不是呀!小姑爺偷了你的針!”
新娶來菱芝嫂嫂,總是愛說這一類的話。五姑姑走過去要打她。
“莫要打,打人將要找一個麻面的姑爺?!?/p>
王婆在廚房里這樣搭起聲來;王婆永久是一陣幽默,一陣歡喜,與鄉(xiāng)村中別的老婦們不同。她的聲音又從廚房傳來:
“五姑姑編成幾雙麻鞋了?給小丈夫要多多編幾雙呀!”
五姑姑坐在那里做出表情來,她說:
“哪里有你這樣的老太婆,快五十歲了,還說這樣話!”
王婆又莊嚴點說:
“你們都年青,哪里懂得什么,多多編幾雙吧!小丈夫才會希罕哩。”
大家嘩笑著了!但五姑姑不敢笑,心里笑,垂下頭去,假裝在席上找針。等菱芝嫂把針還給五姑姑的時候,屋子安然下來。廚房里王婆用刀刮著魚鱗的聲響,和窗外雪擦著窗紙的聲響,混雜在一起了。
王婆用冷水洗著凍冰的魚,兩只手象個胡蘿卜樣。她走到炕沿,在火盆邊烘手。生著斑點在鼻子上、新死去丈夫的婦人放下那張小破布,在一堆亂布里去尋更小的一塊;她迅速地穿補。她的面孔有點象王婆,腮骨很高,眼睛和琉璃一般深嵌在好象小洞似的眼眶里。并且也和王婆一樣,眉峰是突出的。那個女人不喜歡聽一些妖艷的詞句,她開始追問王婆:
“你的第一家那個丈夫還活著嗎?”
兩只在烘著的手,有點腥氣;一顆魚鱗掉下去,發(fā)出小小響聲,微微上騰著煙。她用盆邊的灰把煙埋住,她慢慢搖著頭,沒有回答那個問話。魚鱗燒的煙有點難耐,每個人皺一下鼻頭,或是用手揉一揉鼻頭。生著斑點的寡婦,有點后悔,覺得不應該問這話。墻角坐著五姑姑的姐姐,她用麻繩穿著鞋底的唦音單調(diào)地起落著。
廚房的門,因為結了冰,破裂一般地鳴叫。
“呀!怎么買這些黑魚?”
大家都知道是打魚村的李二嬸子來了。聽了聲音,就可以想象她梢長的身子。
“真是快過年了?真有錢買這些魚?”
在冷空氣中,音波響得很脆;剛踏進里屋,她就看見炕上坐滿著人。“都在這兒聚堆呢!小老婆們!”
她生得這般瘦。腰,臨風就要折斷似的;她的奶子那樣高,好象兩個對立的小嶺。斜面看她的肚子似乎有些不平起來??恐鴫o孩子吃奶的中年的婦人,觀察著而后問:
“二嬸子,不是又有了呵?”
二嬸子看一看自己的腰身說:
“象你們呢!懷里抱著,肚子里還裝著……”
她故意在講騙話,過了一會她坦白地告訴大家:
“那是三個月了呢!你們還看不出?”
菱芝嫂在她肚皮上摸了一下,她邪昵地淺淺地笑了:
“真沒出息,整夜盡摟著男人睡吧?”
“誰說?你們新媳婦,才那樣。”
“新媳婦?哼!倒不見得!”
“象我們都老了!那不算一回事啦,你們年青,那才了不得哪!小丈夫才會新鮮哩!”
每個人為了言詞的引誘,都在幻想著自己,每個人都有些心跳;或是每個人的臉發(fā)燒。就連沒出嫁的五姑姑都感著神秘而不安了!她羞羞迷迷地經(jīng)過廚房回家去了!只留下婦人們在一起,她們言調(diào)更無邊際了!王婆也加入這一群婦人的隊伍,她卻不說什么,只是幫助著笑。
在鄉(xiāng)村,永久不曉得,永久體驗不到靈魂,只有物質(zhì)來充實她們。
李二嬸子小聲問菱芝嫂,其實小聲人們聽得更清!
菱芝嫂她畢竟是新嫁娘,她猛然羞著了!不能開口。李二嬸子的奶子顫動著,用手去推動菱芝嫂:
“說呀!你們年青,每夜要有那事吧?”
在這樣的當兒二里半的婆子進來了!二嬸子推撞菱芝嫂一下:
“你快問問她!”
那個傻婆娘一向說話是有頭無尾:
“十多回?!?/p>
全屋人都笑得流著眼淚了!孩子從母親的懷中起來,大聲的哭號。
李二嬸子靜默一會,她站起來說:
“月英要吃咸黃瓜,我還忘了,我是來拿黃瓜?!?/p>
李二嬸子拿了黃瓜走了,王婆去燒晚飯,別人也陸續(xù)著回家了。王婆自己在廚房里炸魚。為了煙,房中也不覺得寂寞。
魚擺在桌子上,平兒也不回來,平兒的爹爹也不回來,暗色的光中王婆自己吃飯,熱氣伴著她。
月英是打魚村最美麗的女人。她家也最貧窮,和李二嬸子隔壁住著。她是如此溫和,從不聽她高聲笑過,或是高聲吵嚷。生就的一對多情的眼睛,每個人接觸她的眼光,好比落到綿絨中那樣愉快和溫暖。
可是現(xiàn)在那完全消失了!每夜李二嬸子聽到隔壁慘厲的哭聲;十二月嚴寒的夜,隔壁的哼聲愈見沉重了!
山上的雪被風吹著象要埋蔽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樹號叫,風雪向小房遮蒙下來。一株山邊斜歪著的大樹,倒折下來。寒月怕被一切聲音撲碎似的,退縮到天邊去了!這時候隔壁透出來的聲音,更哀楚。
“你……你給我一點水吧!我渴死了!”
聲音弱得柔慘欲斷似的:
“嘴干死了!……把水碗給我呀!”
一個短時間內(nèi)仍沒有回應,于是那孱弱哀楚的小響不再作了!啜泣著,哼著,隔壁象是聽到她流淚一般,滴滴點點地。
日間孩子們集聚在山坡,緣著樹枝爬上去,順著結冰的小道滑下來,他們有各樣不同的姿勢:——倒?jié)L著下來,兩腿分張著下來,也有冒險的孩子,把頭向下,腳伸向空中溜下來。常常他們要跌破流血回家。冬天,對于村中的孩子們,和對于花果同樣暴虐。他們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膿脹起來,手或是腳都裂開條口,鄉(xiāng)村的母親們對于孩子們永遠和對敵人一般。當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著戴起跑出去的時候,媽媽追在后面打罵著奪回來,媽媽們摧殘孩子永久瘋狂著。
王婆約會五姑姑來探望月英。正走過山坡,平兒在那里。平兒偷穿著爹爹的大氈靴子;他從山坡奔逃了!靴子好象兩只大熊掌樣掛在那個孩子的腳上。平兒蹣跚著了!從上坡滾落著了!可憐的孩子帶著那樣黑大不相稱的腳,球一般滾轉下來,跌在山根的大樹干上。王婆宛如一陣風落到平兒的身上,那樣好象山間的野獸要獵食小獸一般兇暴。終于王婆提了靴子,平兒赤著腳回家,使平兒走在雪上,好象使他走在火上一般不能停留。任孩子走得怎樣遠,王婆仍是說著:
“一雙靴子要穿過三冬,踏破了哪里有錢買?你爹進城去都沒穿哩!”
月英看見王婆還不及說話,她先啞了嗓子,王婆把靴子放在炕下,手在抹擦鼻涕:
“你好了一點?臉孔有一點血色了!”
月英把被子推動一下,但被子仍然伏蓋在肩上,她說:
“我算完了,你看我連被子都拿不動了!”
月英坐在炕的當心。那幽黑的屋子好象佛龕,月英好象佛龕中坐著的女佛。用枕頭四面圍住她,就這樣過了一年。一年月英沒能倒下睡過。她患著癱病,起初她的丈夫替她請神,燒香,也跑到土地廟前索藥。后來就連城里的廟也去燒香;但是奇怪的是月英的病并不為這些香煙和神鬼所治好。以后做丈夫的覺得責任盡到了,并且月英一個月比一個月加病,做丈夫的感著傷心!他嘴里罵:
“娶了你這樣老婆,真算不走運氣!好象娶個小祖宗來家,供奉著你吧!”
起初因為她和他分辯,他還打她。現(xiàn)在不然了,絕望了!晚間他從城里賣完青菜回來,燒飯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邊那個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喚到天明。宛如一個人和一個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關聯(lián)。
月英說話只有舌尖在轉動。王婆靠近她,同時那一種難忍的氣味更強烈了!更強烈的從那一堆污濁的東西發(fā)散出來。月英指點身后說:
“你們看看,這是那死鬼給我弄來的磚,他說我快死了!用不著被子了!用磚依住我,我全身一點肉都瘦空。那個沒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五姑姑覺得男人太殘忍,把磚塊完全拋下炕去,月英的聲音欲斷一般又說:
“我不行啦!我怎么能行,我快死啦!”
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變綠,整齊的一排前齒也完全變綠,她的頭發(fā)燒焦了似的,緊貼住頭皮。她象一只患病的貓兒,孤獨而無望。
王婆給月英圍好一張被子在腰間,月英說:
“看看我的身下,臟污死啦!”
王婆下地用條枝攏了盆火,火盆騰著煙放在月英身后。王婆打開她的被子時,看見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盤。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地在呼喚!
“唉喲,我的娘!……唉喲疼呀!”
她的腿象兩條白色的竹竿平行著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確的做成一個直角,這完全用線條組成的人形,只有頭闊大些,頭在身子上仿佛是一個燈籠掛在桿頭。
王婆用麥草揩著她的身子,最后用一塊濕布為她擦著。五姑姑在背后把她抱起來,當擦臀部下時,王婆覺得有小小白色的東西落到手上,會蠕行似的。
借著火盆邊的火光去細看,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蟲,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小蟲在那里活躍。月英的身體將變成小蟲們的洞穴!王婆問月英:
“你的腿覺得有點痛沒有?”
月英搖頭。王婆用冷水洗她的腿骨,但她沒有感覺,整個下體在那個癱人象是外接的,是另外的一件物體。當給她一杯水喝的時候,王婆問:
“牙怎么綠了?”
終于五姑姑到隔壁借一面鏡子來,同時她看了鏡子,悲痛沁人心魂地她大哭起來。但面孔上不見一點淚珠,仿佛是貓忽然被輾軋,她難忍的聲音,沒有溫情的聲音,開始低嘎。
她說:“我是個鬼啦!快些死了吧!活埋了我吧!”
她用手來撕頭發(fā),脊骨搖扭著,一個長久的時間她忙亂不?!,F(xiàn)在停下了,她是那樣無力,頭是歪斜地橫在肩上;她又那樣微微地睡去。
王婆提了靴子走出這個傍山的小房?;募诺纳缴嫌行腥俗咴谔爝叄栊?!為著強的光線,為著癱人的氣味,為著生、老、病、死的煩惱,她的思路被一些煩惱的波所遮攔。
五姑姑當走進大門時向王婆打了個招呼。留下一段更長的路途,給那個經(jīng)驗過多樣人生的老太婆去走吧!
王婆束緊頭上的藍布巾,加快了速度,雪在腳下也相伴而狂速地呼叫。
三天以后,月英的棺材抬著橫過荒山而奔著去埋葬,葬在荒山下。
死人死了!活人計算著怎樣活下去。冬天女人們預備夏季的衣裳;男人們計慮著怎樣開始明年的耕種。
那天趙三進城回來,他披著兩張羊皮回家,王婆問他:
“哪里來的羊皮?——你買的嗎?……哪來的錢呢?……”
趙三有什么事在心中似的,他什么也沒言語。搖閃的經(jīng)過爐灶,通紅的火光立刻鮮明著,他走出去了。
夜深的時候他還沒有回來。王婆命令平兒去找他。平兒的腳已是難于行動,于是王婆就到二里半家去,他不在二里半家,他到打魚村去了。趙三闊大的喉嚨從李青山家的窗紙透出,王婆知道他又是喝過了酒。當她推門的時候她就說:
“什么時候了?還不回家去睡?”
這樣立刻全屋別的男人們也把嘴角合起來。王婆感到不能意料了。青山的女人也沒在家,孩子也不見。趙三說:
“你來干么?回去睡吧!我就去……去……”
王婆看一看趙三的臉神,看一看周圍也沒有可坐的地方,她轉身出來,她的心徘徊著:
——青山的媳婦怎么不在家呢?這些人是在做什么?
又是一個晚間。趙三穿好新制成的羊皮小襖出去。夜半才回來。披著月亮敲門。王婆知道他又是喝過了酒,但他睡的時候,王婆一點酒味也沒嗅到。那么出去做些什么呢?總是憤怒的歸來。
李二嬸子拖了她的孩子來了,她問:
“是地租加了價嗎?”
王婆說:“我還沒聽說?!?/p>
李二嬸子做出一個確定的表情:
“是的呀!你還不知道嗎?三哥天天到我家去和他爹商量這事。我看這種情形非出事不可,他們天天夜晚計算著,就連我,他們也躲著。昨夜我站在窗外才聽到他們說哩!‘打死他吧!那是一塊惡禍。’你想他們是要打死誰呢?這不是要出人命嗎?”
李二嬸子撫著孩子的頭頂,有一點哀憐的樣子:
“你要勸說三哥,他們?nèi)羰浅隽耸?,象我們怎樣活?孩子還都小著哩!”
五姑姑和別的村婦們帶著她們的小包袱,約會著來的,踏進來的時候,她們是滿臉盈笑。可是立刻她們轉變了,當她們看見李二嬸子和王婆默無言語的時候。
也把事件告訴了她們,她們也立刻憂郁起來,一點閑情也沒有!一點笑聲也沒有,每個人癡呆地想了想,驚恐地探問了幾句。五姑姑的姐姐,她是第一個扭著大圓的肚子走出去,就這樣一個連著一個寂寞的走去。她們好象群聚的魚似的,忽然有釣竿投下來,她們四下分行去了!
李二嬸子仍沒有走,她為的是囑告王婆怎樣破壞這件險事。
趙三這幾天常常不在家吃飯;李二嬸子一天來過三四次。
“三哥還沒回來?他爹爹也沒回來?!?/p>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趙三回來了,當進門的時候,他打了平兒,因為平兒的腳病著,一群孩子集到家來玩。在院心放了一點米,一塊長板用短條棍架著,條棍上系著根長繩,繩子從門限拉進去,雀子們?nèi)プ氖彻燃Z,孩子們蹲在門限守望,什么時候雀子滿集成堆時,那時候,孩子們就抽動繩索。許多饑餓的麻雀喪亡在長板下。廚房里充滿了雀毛的氣味,孩子們在灶膛里燒食過許多雀子。
趙三焦煩著,他看著一只雞被孩子們打住。他把板子給踢翻了!他坐在炕沿上燃著小煙袋,王婆把早飯從鍋里擺出來。他說:
“我吃過了!”
于是平兒來吃這些殘飯。
“你們的事情預備得怎樣了?能下手便下手?!?/p>
他驚疑。怎么會走漏消息呢?王婆又說:
“我知道的,我還能弄支槍來。”
他無從想象自己的老婆有這樣的膽量。王婆真的找來一支老洋炮??墒勤w三還從沒用過槍。晚上平兒睡了以后王婆教他怎樣裝火藥,怎樣上炮子。
趙三對于他的女人慢慢感著可以敬重!但是更秘密一點的事情總不向她說。
忽然從牛棚里發(fā)現(xiàn)五個新鐮刀。王婆意度這事情是不遠了!
李二嬸子和別的村婦們擠上門來探聽消息的時候,王婆的頭沉埋一下,她說:
“沒有那回事,他們想到一百里路外去打圍,弄得幾張獸皮大家分用。”
是在過年的前夜,事情終于發(fā)生了!北地端鮮紅的血染著雪地;但事情做錯了!趙三近些日子有些失常,一條梨木桿打折了小偷的腿骨。他去呼喚二里半,想要把那小偷丟到土坑去,用雪埋起來,二里半說:
“不行,開春時節(jié),土坑發(fā)見死尸,傳出風聲,那是人命哩!”
村中人聽著極痛的呼叫,四面出來尋找。趙三拖著獨腿人轉著彎跑,但他不能把他掩藏起來。在趙三惶恐的心情下,他愿意尋到一個井把他放下去。
趙三弄了滿手血。
驚動了全村的人,村長進城去報告警所。
于是趙三去坐監(jiān)獄,李青山他們的“鐮刀會”少了趙三也就衰弱了!消滅了!
正月末趙三受了主人的幫忙,把他從監(jiān)獄提放出來。那時他頭發(fā)很長,臉也灰白了些,他有點蒼老。
為著給那個折腿的小偷做賠償,他牽了那條僅有的牛上市去賣。小羊皮襖也許是賣了?再不見他穿了!
晚間李青山他們來的時候,趙三懺悔一般地說:
“我做錯了!也許是我該招的災禍:那是一個天將黑的時候,我正喝酒,聽著平兒大喊有人偷柴。劉二爺前些日子來說要加地租,我不答應,我說我們聯(lián)合起來不給他加,于是他走了!過了幾天他又來,說:非加不可。再不然叫你們滾蛋!我說好啊!等著你吧!那個管事的,他說:你還要造反?不滾蛋,你們的草堆,就要著火!我只當是那個小子來點著我的柴堆呢!拿著桿子跑出去就把腿給打斷了!打斷了也甘心,誰想那是一個小偷!哈哈!小偷倒霉了!就是治好,那也是跛子了!”
關于“鐮刀會”的事情他象忘記了一般,李青山問他:
“我們應該怎樣鏟除劉二爺那惡棍?”
是趙三說的話:
“打死他吧!那個惡禍。”
這是從前他說的話,現(xiàn)在他又不那樣說了:
“鏟除他又能怎樣?我招災禍,劉二爺也向東家說了不少好話。從前我是錯了!也許現(xiàn)在是受了責罰!”
他說話時不象從前那樣英氣了!臉上有點帶著懺悔的意味,羞慚和不安了。王婆坐在一邊,聽了這話她后腦上的小發(fā)卷也象生著氣:
“我沒見過這樣的漢子,起初看來還象一塊鐵,后來越看越是一堆泥了!”
趙三笑了:“人不能沒有良心!”
于是好良心的趙三天天進城,弄一點白菜擔著給東家送去,弄一點地豆也給東家送去。為著送這一類菜,王婆同他激烈地吵打,但他絕對保持著他的良心。
有一天少東家出來,站在門階上象訓誨著他一般:
“好險!若不為你說一句話,三年大獄你可怎么蹲呢?那個小偷他算沒走好運吧!你看我來著手給你辦,用不著給他接腿,讓他死了就完啦。你把賣牛的錢也好省下,我們是‘地東’‘地戶’,哪有看著過去的……”
說話的中間,間斷了一會,少東家把話尾落到別處去:
“不過今年地租是得加。左近地鄰不都是加了價嗎?地東地戶年頭多了,不過得……少加一點?!?/p>
過不了幾天小偷從醫(yī)院抬出來,可真的死了就完了!把趙三的牛錢歸還一半,另一半少東家說是用做雜費了。
二月了。山上的積雪現(xiàn)出毀滅的色調(diào)。但荒山上卻有行人來往。漸漸有送糞的人擔著擔子行過荒涼的山嶺。農(nóng)民們蟄伏的蟲子樣又醒過來。漸漸送糞的車子也忙著了!只有趙三的車子沒有牛挽,平兒冒著汗和爹爹并架著車轅。
地租就這樣加成了!
五 羊群
平兒被雇做了牧羊童。他追打群羊跑遍山坡。山頂象是開著小花一般,綠了!而變紅了!山頂拾野菜的孩子,平兒不斷地戲弄她們,他單獨地趕著一只羊去吃她們筐子里拾得的野菜。有時他選一條大身體的羊,象騎馬一樣地騎著來了!小的女孩們嚇得哭著,她們看他象個猴子坐在羊背上。平兒從牧羊時起,他的本領漸漸得以發(fā)展。他把羊趕到荒涼的地方去,召集村中所有的孩子練習騎羊。每天那些羊和不喜歡行動的豬一樣散遍在曠野。
行在歸途上,前面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最后的一個羊背上,仿佛是大將統(tǒng)治著兵卒一般,他手耍著鞭子,覺得十分得意。
“你吃飽了嗎?午飯?!?/p>
趙三對兒子溫和了許多。從遇事以后他好象是溫順了。
那天平兒正戲耍在羊背上,在進大門的時候,羊瘋狂地跑著,使他不能從羊背跳下,那樣他象耍著的羊背上張狂的猴子。一個下雨的天氣,在羊背上進大門的時候,他把小孩撞倒,主人用拾柴的耙子把他打下羊背來,仍是不停,象打著一塊死肉一般。
夜里,平兒不能睡,輾翻著不能睡,爹爹動著他龐大的手掌拍撫他:
“跑了一天!還不困倦,快快睡吧!早早起來好上工!”
平兒在爹爹溫順的手下,感到委屈了!
“我挨打了!屁股疼?!?/p>
爹爹起來,在一個紙包里取出一點紅色的藥粉給他涂擦破口的地方。
爹爹是老了!孩子還那樣小,趙三感到人活著沒有什么意趣了。第二天平兒去上工被辭退回來,趙三坐在廚房用谷草正織雞籠,他說:
“好??!明天跟爹爹去賣雞籠吧!”
天將明,他叫著孩子:
“起來吧!跟爹爹去賣雞籠?!?/p>
王婆把米飯用手打成堅實的團子,進城的父子裝進衣袋去,算做午餐。
第一天賣出去的雞籠很少,晚間又都背著回來。王婆弄著米缸響:
“我說多留些米吃,你偏要賣出去……又吃什么呢?……又吃什么呢?”
老頭子把懷中的銅板給她,她說:
“不是今天沒有吃的,是明天呀!”
趙三說:“明天,那好說,明天多賣出幾個籠子就有了!”
一個上午,十個雞籠賣出去了!只剩三個大些的,堆在那里。爹爹手心上數(shù)著票子,平兒在吃飯團。
“一百枚還多著,我們該去喝碗豆腐腦來!”
他們就到不遠的那個布棚下,蹲在擔子旁吃著冒氣的食品。是平兒先吃,爹爹的那碗才正在上面倒醋。平兒對于這食品是怎樣新鮮呀!一碗豆腐腦是怎樣舒暢著平兒的小腸子呀!他的眼睛圓圓地把一碗豆腐腦吞食完了!
那個叫賣人說:“孩子再來一碗吧!”爹爹驚奇著:“吃完了?”
那個叫賣人把勺子放下鍋去說:“再來一碗算半碗的錢吧!”
平兒的眼睛溜著爹爹把碗給過去。他喝豆腐腦作出大大的抽響來。趙三卻不那樣,他把眼光放在雞籠的地方,慢慢吃,慢慢吃終于也吃完了!他說:
“平兒,你吃不下吧?倒給我碗點?!?/p>
平兒倒給爹爹很少很少。給過錢,爹爹去看守雞籠。平兒仍在那里,孩子貪戀著一點點最末的湯水,頭仰向天,把碗扣在臉上一般。
菜市上買菜的人經(jīng)過,若注意一下雞籠,趙三就說:
“買吧!僅是十個銅板。”
終于三個雞籠沒有人買,兩個分給爹爹,留下的一個,在平兒的背上突起著。經(jīng)過牛馬市,平兒指嚷著:
“爹爹,咱們的青牛在那兒。”
大雞籠在背上蕩動著,孩子去看青牛。趙三笑了,向那個賣牛人說:
“又出賣嗎?”
說著這話,趙三無緣的感到酸心。到家他向王婆說:
“方才看見那條青牛在市上?!?/p>
“人家的了,就別提了。”王婆整天地不耐煩。
賣雞籠漸漸的趙三會說價了;慢慢地坐在墻根他會招呼了!也常常給平兒買一兩塊紅綠的糖球吃。后來連飯團也不用帶。
他弄些銅板每天交給王婆,可是她總不喜歡,就象無意之中把錢放起來。
二里半又給說妥一家,叫平兒去做小伙計。孩子聽了這話,就生氣。
“我不去,我不能去,他們好打我呀!”平兒為了賣雞籠所迷戀。
“我還是跟爹爹進城?!?/p>
王婆絕對主張孩子去做小伙計。她說:
“你爹爹賣雞籠,你跟著做什么?”
趙三說:“算了吧,不去不去吧?!?/p>
銅板興奮著趙三,半夜他也是織雞籠,他向王婆說:
“你就不好也來學學,一種營生呢!還好多織幾個。”
但是王婆仍是去睡,就象對于他織雞籠,懷著不滿似的;就象反對他織雞籠似的。
平兒同情著父親,他愿意背雞籠,多背一個,爹爹說:
“不要背了!夠了!”
他又背一個,臨出門時他又找個小一點的提在手里,爹爹問:
“你能拿動嗎?送回兩個去吧,賣不完??!”
有一次從城里割一斤肉回來,吃了一頓象樣的晚餐。
村中婦人羨慕王婆:
“三哥真能干哩!把一條牛賣掉,不能再種糧食,可是這比種糧食更好,更能得錢?!?/p>
經(jīng)過二里半門前,平兒把羅圈腿也領進城去。平兒向爹爹要了銅板給小朋友買兩片油煎饅頭。又走到敲銅鑼搭著小棚的地方去擠撞,每人花一個銅板看一看“西洋景”。那是從一個嵌著小玻璃鏡,只容一只眼睛的地方看進去,里面有一張放大的畫片活動著。打仗的,拿著槍的,很快又換上一張別樣的。耍畫片的人一面唱,一面講:
“這又是一片洋人打仗。你看‘老毛子’奪城,那真是嘩啦啦!打死的不知多少……”
羅圈腿嚷著看不清,平兒告訴他:“你把眼睛閉起一個來!”
可是不久這就完了!從熱鬧的、孩子熱愛著的城里把他們又趕出來。平兒又被裝進這睡著一般的鄉(xiāng)村。原因,小雞初生卵的時節(jié)已經(jīng)過去。家家把雞籠全預備好了。
平兒不愿跟著,趙三自己進城,減價出賣。后來折本賣。最后他也不去了。廚房里雞籠靠墻高擺起來。這些東西從前會使趙三歡喜,現(xiàn)在會使他生氣。
平兒又騎在羊背上去牧羊。但是趙三是受了挫傷!
六 刑罰的日子
房后的草堆上,溫暖在那里蒸騰起了。全個農(nóng)村跳躍著泛濫的陽光。小風開始蕩漾田禾,夏天又來到人間,葉子上樹了!假使樹會開花,那么花也上樹了!
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產(chǎn)。大狗四肢在顫動,全身抖擻著。經(jīng)過一個長時間,小狗生出來。
暖和的季節(jié),全村忙著生產(chǎn)。大豬帶著成群的小豬喳喳的跑過,也有的母豬肚子那樣大,走路時快要接觸著地面,它多數(shù)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實起來。
那是黃昏時候,五姑姑的姐姐她不能再延遲,她到婆婆屋中去說:
“找個老太太來吧!覺著不好?!?/p>
回到房中放下窗簾和幔帳。她開始不能坐穩(wěn),她把席子卷起來,就在草上爬行。收生婆來時,她乍望見這房中,她就把頭扭著。她說:
“我沒見過,象你們這樣大戶人家,把孩子還要養(yǎng)到草上?!畨翰瘢瑝翰?,不能發(fā)財?!?/p>
家中的婆婆把席下的柴草又都卷起來,土炕上揚起著灰塵。光著身子的女人,和一條魚似的,她爬在那里。
黃昏以后,屋中起著燭光。那女人是快生產(chǎn)了,她小聲叫號了一陣,收生婆和一個鄰居的老太婆架扶著她,讓她坐起來,在炕上微微的移動??墒亲飷旱暮⒆樱偛荒苌a(chǎn),鬧著夜半過去,外面雞叫的時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臉色灰白,臉色轉黃,全家人不能安定。為她開始預備葬衣,在恐怖的燭光里四下翻尋衣裳,全家為了死的黑影所騷動。
赤身的女人,她一點不能爬動,她不能為生死再掙扎最后的一刻。天漸亮了??植婪路鹗墙┦鄙煸诩椅?。
五姑姑知道姐姐的消息,來了,正在探詢:
“不喝一口水嗎?她從什么時候起?”
一個男人撞進來,看形象是一個酒瘋子。他的半面臉,紅而腫起,走到幔帳的地方,他吼叫:
“快給我的靴子!”
女人沒有應聲,他用手撕扯幔帳,動著他厚腫的嘴唇:
“裝死嗎?我看看你還裝死不裝死!”說著他拿起身邊的長煙袋來投向那個死尸。母親過來把他拖出去。每年是這樣,一看見妻子生產(chǎn)他便反對。
日間苦痛減輕了些,使她清明了!她流著大汗坐在幔帳中,忽然那個紅臉鬼,又撞進來,什么也不講,只見他怕人的手中舉起大水盆向著帳子拋來。
最后人們拖他出去。
大肚子的女人,仍漲著肚皮,帶著滿身冷水無言的坐在那里。她幾乎一動不敢動,她仿佛是在父權下的孩子一般怕著她的男人。
她又不能再坐住,她受著折磨,產(chǎn)婆給換下她著水的上衣。門響了她又慌張了,要有神經(jīng)病似的。一點聲音不許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邊若有洞,她將跳進去!身邊若有毒藥,她將吞下去,她仇視著一切,窗臺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斷,宛如進了蒸籠,全身將被熱力所撕碎一般呀!
產(chǎn)婆用手推她的肚子:
“你再剛強一點,站起來走走,孩子馬上就會下來的,到了時候啦!”
走過一個時間,她的腿顫顫得可憐?;贾〉鸟R一般,倒了下來。產(chǎn)婆有些失神色,她說:
“媳婦子怕要鬧事,再去找一個老太太來吧!”
五姑姑回家去找媽媽。
這邊孩子落產(chǎn)了,孩子當時就死去!用人拖著產(chǎn)婦站起來,立刻孩子掉在炕上,象投一塊什么東西在炕上響著。女人橫在血光中,用肉體來浸著血。
窗外,陽光曬滿窗子,屋內(nèi)婦人為了生產(chǎn)疲乏著。
田莊上綠色的世界里,人們?yōu)⒅沟巍?/p>
四月里,鳥雀們也孵雛了!常??匆婞S嘴的小雀飛下來,在檐下跳躍著啄食。小豬的隊伍逐漸肥起來,只有女人在鄉(xiāng)村夏季更貧瘦,和耕種的馬一般。
刑罰,眼看降臨到金枝的身上,使她短的身材,配著那樣大的肚子,十分不相稱。金枝還不象個婦人,仍和一個小女孩一般,但是肚子膨脹起來了!
快做媽媽了!婦人們的刑罰快擒著她。
并且她出嫁還不到四個月,就漸漸會詛咒丈夫,漸漸感到男人是炎涼的人類!那正和別的村婦一樣。
坐在河邊沙灘上,金枝在洗衣服。紅日斜照著河水,對岸林子的倒影,隨逐著紅波模糊下去!
成業(yè)在后邊,站在遠遠的地方:
“天黑了呀!你洗衣裳,懶老婆,白天你做什么來?”
天還不明,金枝就摸索著穿起衣裳。在廚房,這大肚子的小女人開始弄得廚房蒸著氣。太陽出來,鏟地的工人掮著鋤頭回來。堂屋擠滿著黑黑的人頭,吞飯、吞湯的聲音,無紀律地在響。
中午又燒飯;晚間燒飯,金枝過于疲乏了!腿子痛得折斷一般。天黑下來臥倒休息一刻。在迷茫中她坐起來,知道成業(yè)回來了!努力掀起在睡的眼睛,她問:
“才回來?”
過了幾分鐘,她沒有得到答話。只見男人解脫衣裳,她知道又要挨罵了!
正相反,沒有罵,金枝感到背后溫熱一些,男人努力低聲向她說話:
“……”
金枝被男人朦朧著了!立刻,那和災難一般,跟著快樂而痛苦追來了。金枝不能燒飯。村中的產(chǎn)婆來了!她在炕角苦痛著臉色,她在那里受著刑罰,王婆來幫助她把孩子生下來。王婆搖著她多經(jīng)驗的頭顱:
“危險,昨夜你們必定是不安著的。年青什么也不曉得,肚子大了,是不許那樣的。容易喪掉性命!”
十幾天以后金枝又行動在院中了!小金枝在屋中哭喚她。
牛或是馬在不知覺中忙著栽培自己的痛苦。夜間乘涼的時候,可以聽見馬或是牛棚做出異樣的聲音來。牛也許是為了自己的妻子而角斗,從牛棚撞出來了。木桿被撞掉,狂張著,成業(yè)去拾了耙子猛打瘋牛,于是又安然被趕回棚里。
在鄉(xiāng)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二里半的婆子和李二嬸子在地端相遇:
“啊呀!你還能彎下腰去?”
“你怎么樣?”
“我可不行了呢!”
“你什么時候的日子?”
“就是這幾天。”
外面落著毛毛雨。忽然二里半的家屋吵叫起來!傻婆娘一向生孩子是鬧慣了的,她大聲哭,她怨恨男人:
“我說再不要孩子啦!沒有心肝的,這不都是你嗎?我算死在你身上!”
惹得老王婆扭著身子閉住嘴笑。過了一會傻婆娘又滾轉著高聲嚷叫:
“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肚子給割開吧!”
吵叫聲中看得見孩子的圓頭頂。
在這時候,五姑姑變青臉色,走進門來,她似乎不會說話,兩手不住的扭絞:
“沒有氣了!小產(chǎn)了,李二嬸子快死了呀!”
王婆就這樣丟下麻面婆趕向打魚村去。另一個產(chǎn)婆來時,麻面婆的孩子已在土炕上哭著。產(chǎn)婆洗著剛會哭的小孩。
等王婆回來時,窗外墻根下,不知誰家的豬也正在生小豬。
七 罪惡的五月節(jié)
五月節(jié)來臨,催逼著兩件事情發(fā)生:王婆服毒,小金枝慘死。
彎月相同彎刀刺上林端。王婆散開頭發(fā),她走向房后柴欄,在那兒她輕開籬門。柴欄外是墨沉沉的靜甜的,微風不敢驚動這黑色的夜畫;黃瓜爬上架了!玉米響著雄寬的葉子,沒有蛙鳴,也少蟲聲。
王婆披著散發(fā),幽魂一般的,跪在柴草上,手中的杯子放到嘴邊。一切涌上心頭,一切誘惑她。她平身向草堆倒臥過去。被悲哀洶淘著大哭了。
趙三從睡床上起來,他什么都不清楚,柴欄里,他帶點憤怒對待王婆:
“為什么?在發(fā)瘋!”
他以為她是悶著刺到柴欄去哭。
趙三撞到草中的杯子了,使他立刻停止一切思維。他跑到屋中,燈光下,發(fā)現(xiàn)黑色濃重的液體在杯底。他先用手拭一拭,再用舌尖試一試,那是苦味。
“王婆服毒了!”次晨村中嚷著這樣的新聞。村人凄靜的斷續(xù)的來看她。
趙三不在家,他跑出去,亂墳崗子上,給她尋個位置。
亂墳崗子上活人為死人掘著坑子了,坑子深了些,二里半先跳下去。下層的濕土,翻到坑子旁邊,坑子更深了!大了!幾個人都跳下去,鏟子不住的翻著,坑子埋過人腰。外面的土堆漲過人頭。
墳場是死的城廓,沒有花香,沒有蟲鳴;即使有花,即使有蟲,那都是唱奏著別離歌,陪伴著說不盡的死者永久的寂寞。
亂墳崗子是地主施舍給貧苦農(nóng)民們死后的住宅。但活著的農(nóng)民,常常被地主們驅逐,使他們提著包袱,提著小孩,從破房子再走進更破的房子去。有時被逐著在馬棚里借宿。孩子們哭鬧著馬棚里的媽媽。
趙三去進城,突然的事情打擊著他,使他怎樣柔弱呵!遇見了打魚村進城賣菜的車子,那個驅車人麻麻煩煩的講一些:
“菜價低了,錢帖毛荒。糧食也不值錢?!?/p>
那個車夫打著鞭子,他又說:
“只有布匹貴,鹽貴。慢慢一家子連咸鹽都吃不起啦!地租是增加,還叫老莊戶活不活呢?”
趙三跳上車,低了頭坐在車尾的轅邊。兩條衰乏的腿子,凄涼的掛下,并且搖蕩。車輪在轍道上哐啷的摔響。
城里,大街上擁擠著了!菜市過量的紛嚷。圍著肉鋪,人們吵架一般。忙亂的叫賣童,手中花色的葫蘆隨著空氣而跳蕩,他們?yōu)榱恕拔逶鹿?jié)”而癲狂。
趙三他什么也沒看見,好象街上的人都沒有了!好象街是空街。但是一個小孩跟在后面:
“過節(jié)了,買回家去,給小孩玩吧!”
趙三聽不見這話,那個賣葫蘆的孩子,好象自己不是孩子,自己是大人了一般,他追逐。
“過節(jié)了!買回家去給小孩玩吧!”
柳條枝上各色花樣的葫蘆好象一些被系住的蝴蝶,跟住趙三在后面跑。
一家棺材鋪,紅色的,白色的,門口擺了多多少少,他停在那里。孩子也停止追隨。
一切預備好!棺材停在門前,掘坑的鏟子停止翻揚了!
窗子打開,使死者見一見最后的陽光。王婆跳突著胸口,微微尚有一點呼吸,明亮的光線照拂著她素凈的打扮。已經(jīng)為她換上一件黑色棉褲和一件淺色短單衫。除了臉是紫色,臨死她沒有什么怪異的現(xiàn)象,人們吵嚷說:
“抬吧!抬她吧!”
她微微尚有一點呼吸,嘴里吐出一點點的白沫,這時候她已經(jīng)被抬起來了。外面平兒急叫:
“馮丫頭來啦!馮丫頭!”
母女們相逢太遲了!母女們永遠永遠不會再相逢了!那個孩子手中提了小包袱,慢慢慢慢走到媽媽面前。她細看一看,她的臉孔快要接觸到媽媽臉孔的時候,一陣清脆的爆裂的聲浪嘶叫開來。她的小包袱滾滾著落地。
四圍的人,眼睛和鼻子感到酸楚和濕浸。誰能止住被這小女孩喚起的難忍的酸痛而不哭呢?不相關連的人混同著女孩哭她的母親。
其中新死去丈夫的寡婦哭得最厲害,也最哀傷。她幾乎完全哭著自己的丈夫,她完全幻想是坐在她丈夫的墳前。
男人們?nèi)陆校骸疤а?!該抬了。收拾妥當再哭!?/p>
那個小女孩感到不是自己家,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她不哭了。
服毒的母親眼睛始終是張著,但她不認識女兒,她什么也不認識了!停在廚房板塊上,口吐白沫,她心坎尚有一點跳動。
趙三坐在炕沿,點上煙袋。女人們找一條白布給女孩包在頭上,平兒把白帶束在腰間。
趙三不在屋的時候,女人們便開始問那個女孩:
“你姓馮的那個爹爹多咱死的?”
“死兩年多?!?/p>
“你親爹呢?”
“早回山東了!”
“為什么不帶你們回去?”
“他打娘,娘領著哥哥和我到了馮叔叔家?!?/p>
女人們探問王婆舊日的生活,她們?yōu)橥跗鸥袆?,那個寡婦又說:
“你哥怎不來?回家去找他來看看娘吧!”
包白頭的女孩,把頭轉向墻壁,小臉孔又爬著眼淚了!她努力咬住嘴唇,小嘴唇偏張開,她又張著嘴哭了!接受女人們的溫情使她大膽一點,走到娘的近邊,緊緊捏住娘的冰寒的手指,又用手給媽媽抹擦唇上的泡沫。小心孔只為母親所驚擾,她帶來的包袱踏在腳下。女人們又說:
“家去找哥哥來看看你娘吧!”
一聽說哥哥,她就要大哭,又勉強止住。那個寡婦又問:
“你哥哥不在家嗎?”
她終于用白色的包頭布攏絡住臉孔大哭起來了。借了哭勢,她才敢說到哥哥:
“哥哥前天死了呀!官項捉去槍斃的?!?/p>
包頭布從頭上扯掉。孤獨的孩子癲癇著一般用頭搖著母親的心窩哭:
“娘呀……娘呀……”
她再什么也不會哭訴,她還小呢!
女人們彼此說:“哥哥多咱死的?怎么沒聽……”
趙三的煙袋出現(xiàn)在門口,他聽清楚她們議論王婆的兒子。趙三曉得那小子是個“紅胡子”。怎樣死的,王婆服毒不是聽說兒子槍斃才自殺嗎?這只有趙三曉得。他不愿意叫別人知道,老婆自殺還關聯(lián)著某個匪案,他覺得當土匪無論如何有些不光明。
搖起他的煙袋來,他僵直的空的聲音響起,用煙袋催逼著女孩:
“你走好啦!她已死啦!沒有什么看的,你快走回你家去!”
小女孩被爹爹拋棄,哥哥又被槍斃了,帶來包袱和媽媽同住,媽媽又死了,媽媽不在,讓她和誰生活呢?
她昏迷地忘掉包袱,只頂了一塊白布,離開媽媽的門庭。離開媽媽的門庭,那有點象丟開她的心讓她遠走一般。
趙三因為他年老,他心中裁判著年青人:
“私姘婦人,有錢可以,無錢怎么也去姘?沒見過。到過節(jié),那個淫婦無法過節(jié),使他去搶,年青人就這樣喪掉性命。”
當他看到也要喪掉性命的自己的老婆的時候,他非常仇恨那個槍斃的小子。當他想起去年冬天,王婆借來老洋炮的那回事,他又佩服人了:
“久當胡子哩!不受欺侮哩!”
婦人們?nèi)疾瘢仢u漸冒氣。趙三捻著煙袋他來回踱走。過一會他看看王婆仍少少有一點氣息,氣息仍不斷絕。他好象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煩似的。
他困倦了,依著墻瞌睡。
長時間死的恐怖,人們不感到恐怖!人們集聚著吃飯,喝酒,這時候王婆在地下作出聲音,看起來,她紫色的臉變成淡紫。人們放下杯子,說她又要活了吧?
不是那樣,忽然從她的嘴角流出一些黑血,并且她的嘴唇有點象是起動,終于她大吼兩聲,人們瞪住眼睛說她就要斷氣了吧!
許多條視線圍著她的時候,她活動著想要起來了!人們驚慌了!女人跑在窗外去了!男人跑去拿挑水的扁擔。說她是死尸還魂。
喝過酒的趙三勇猛著:
“若讓她起來,她會抱住小孩死去,或是抱住樹,就是大人她也有力量抱住?!?/p>
趙三用他的大紅手貪婪著把扁擔壓過去。扎實的刀一般的切在王婆的腰間。她的肚子和胸膛突然增漲,象是魚泡似的。她立刻眼睛圓起來,象發(fā)著電光。她的黑嘴角也動了起來,好象說話,可是沒有說話,血從口腔直噴,射了趙三的滿單衫。趙三命令那個人:
“快輕一點壓吧!弄得滿身血。”
王婆就算連一點氣息也沒有了!她被裝進等在門口的棺材里。
后村的廟前,兩個村中無家可歸的老頭,一個打著紅燈籠,一個手提水壺,領著平兒去報廟。繞廟走了三周,他們順著毛毛的行人小道回來,老人念一套成譜調(diào)的話,紅燈籠伴了孩子頭上的白布,他們回家去。平兒一點也不哭,他只記住那年媽媽死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報廟嗎?
王婆的女兒卻沒能同來。
王婆的死信傳遍全村,女人們坐在棺材邊大大的哭起!扭著鼻涕,號啕著:哭孩子的,哭丈夫的,哭自己命苦的,總之,無管有什么冤屈都到這里來送了!村中一有年歲大的人死,她們,女人之群們,就這樣做。將送棺材上墳場!要釘棺材蓋了!
王婆終于沒有死,她感到寒涼,感到口渴,她輕輕說:
“我要喝水!”
但她不知道,她是睡在什么地方。
五月節(jié)了,家家門上掛起葫蘆。二里半那個傻婆子屋里有孩子哭著,她卻蹲在門口拿刷馬的鐵耙子給羊刷毛。
二里半跛著腳。過節(jié),帶給他的感覺非常愉快。他在白菜地看見白菜被蟲子吃倒幾棵。若在平日他會用短句咒罵蟲子,或是生氣把白菜用腳踢著。但是現(xiàn)在過節(jié)了,他一切愉快著,他覺得自己是應該愉快。走在地邊他看一看柿子還沒有紅,他想摘幾個青柿子給孩子吃吧!過節(jié)了!
全村表示著過節(jié),菜田和麥地,無管什么地方都是靜靜的甜美的。蟲子們也仿佛比平日會唱了些。
過節(jié)渲染著整個二里半的靈魂。他經(jīng)過家門沒有進去,把柿子扔給孩子又走了!他要趁著這樣愉快的日子會一會朋友。
左近鄰居的門上都掛了紙葫蘆,他經(jīng)過王婆家,那個門上擺蕩著的是綠色的葫蘆。再走,就是金枝家。金枝家,門外沒有葫蘆,門里沒有人了!二里半張望好久:孩子的尿布在鍋灶旁被風吹著,飄飄的在浮游。
小金枝來到人間才夠一月,就被爹爹摔死了!嬰兒為什么來到這樣的人間?使她帶了怨悒回去!僅僅是這樣短促呀!僅僅是幾天的小生命!
小小的孩子睡在許多死人中,她不覺得害怕嗎?媽媽走遠了!媽媽啜泣聽不見了!
天黑了!月亮也不來為孩子做伴。
五月節(jié)的前些日子,成業(yè)總是進城跑來跑去,家來和妻子吵打。他說:
“米價落了!三月里買的米現(xiàn)在賣出去折本一小半。賣了還債也不足,不賣又怎么能過節(jié)?”
并且他漸漸不愛小金枝,當孩子夜里把他吵醒的時候,他說:“拼命吧!鬧死吧!”
過節(jié)的前一天,他家什么也沒預備,連一斤面粉也沒買。燒飯的時候豆油罐子什么也倒流不出。
成業(yè)帶著怒氣回家,看一看還沒有燒菜。他厲聲嚷叫:“啊!象我……該餓死啦,連飯也沒得吃……我進城……我進城?!?/p>
孩子在金枝懷中吃奶。他又說:
“我還有好的日子嗎?你們累得我,使我做強盜都沒有機會?!?/p>
金枝垂了頭把飯擺好,孩子在旁邊哭。
成業(yè)看著桌上的咸菜和粥飯,他想了一刻又不住地說起:
“哭吧!敗家鬼,我賣掉你去還債?!?/p>
孩子仍哭著,媽媽在廚房里,不知是掃地,還是收拾柴堆。爹爹發(fā)火了:
“把你們都一塊賣掉,要你們這些吵家鬼有什么用……”
廚房里的媽媽和火柴一般被燃著:
“你象個什么?回來吵打,我不是你的冤家,你會賣掉,看你賣吧!”
爹爹飛著飯碗,媽媽暴跳起來。
“我賣?我摔死她吧!……我賣什么!”
就這樣小生命被截止了!
王婆聽說金枝的孩子死,她要來看看,可是她只扶了杖子立起又倒臥下來。她的腿骨被毒質(zhì)所侵還不能行走。
年青的媽媽過了三天她到亂墳崗子去看孩子。但那能看到什么呢?被狗扯得什么也沒有。
成業(yè)他看到一堆草染了血,他幻想是捆小金枝的草吧!他倆背向著流過眼淚。
亂墳崗子不知灑干多少悲慘的眼淚?永年悲慘的地帶,連個烏鴉也不落下。
成業(yè)又看見一個墳窟,頭骨在那里重見天日。
走出墳場,一些棺材、墳堆,死寂死寂的印象催迫著他們加快著步子。
八 蚊蟲繁忙著
她的女兒來了!王婆的女兒來了!
王婆能夠拿著魚竿坐在河沿釣魚了!她臉上的紋褶沒有什么增多或減少。這證明她依然沒有什么變動,她還必須活下去。
晚間河邊蛙聲震耳。蚊子從河邊的草叢出發(fā),嗡聲喧鬧的陣伍,迷漫著每個家庭。日間太陽也炎熱起來!太陽燒上人們的皮膚,夏天,田莊上人們怨恨太陽和怨恨一個惡毒的暴力者一般。全個田間,一個大火球在那里滾轉。
但是王婆永久歡迎夏天。因為夏天有肥綠的葉子,肥的園林,更有夏夜會喚起王婆詩意的心田,她該開始向著夏夜述說故事。今夏她什么也不說了!她偎在窗下和睡了似的,對向幽邃的天空。
蛙鳴振碎人人的寂寞;蚊蟲騷擾著不能停息。
這相同平常的六月,這又是去年割麥的時節(jié)。王婆家今年沒種麥田。她更憂傷而悄默了!當舉著釣竿經(jīng)過作浪的麥田時,她把竿頭的繩線繚繞起來,她仰了頭,望著高空,就這樣睬也不睬地經(jīng)過麥田。
王婆的性情更惡劣了!她又酗酒起來。她每天釣魚。全家人的衣服她不補洗,她只每夜燒魚,吃酒,吃得醉瘋瘋的,滿院、滿屋地旋走;她漸漸要到樹林里去旋走。
有時在酒杯中她想起從前的丈夫;她痛心看見來在身邊孤獨的女兒,總之在喝酒以后她更愛煩想。
現(xiàn)在她近于可笑,和石塊一般沉在院心,夜里她習慣于院中睡覺。
在院中睡覺被蚊蟲迷繞著,正象螞蟻群拖著已腐的蒼蠅。她是再也沒有心情了吧!再也沒有心情生活!
王婆被蚊蟲所食,滿臉起著云片,皮膚腫起來。
王婆在酒杯中也回想著女兒初來的那天,女兒橫在王婆懷中:
“媽呀!我想你是死了!你的嘴吐著白沫,你的手指都涼了呀!……哥哥死了,媽媽也死了,讓我到哪里去討飯吃呀!……他們把我趕出時,帶來的包袱都忘下啦,我哭……哭昏啦……媽媽,他們壞心腸,他們不叫我多看你一刻……”
后來孩子從媽媽懷中站起來時,她說出更有意義的話:
“我恨死他們了!若是哥哥活著,我一定告訴哥哥把他們打死?!?/p>
最后,那個女孩拭干眼淚說:
“我必定要象哥哥,……”
說完她咬一下嘴唇。
王婆思想著女孩怎么會這樣烈性呢?或者是個中用的孩子?
王婆忽然停止酗酒,她每夜,開始在林中教訓女兒,在靜的林里,她嚴峻的說:
“要報仇。要為哥哥報仇,誰殺死你的哥哥?”
女孩子想:“官項殺死哥哥的。”她又聽媽媽說:
“誰殺死哥哥,你要殺死誰,……”
女孩想過十幾天以后,她向媽媽踟躕著:
“是誰殺死哥哥?媽媽明天領我去進城,找到那個仇人,等后來什么時候遇見他我好殺死他?!?/p>
孩子說了孩子話,使媽媽笑了!使媽媽心痛。
王婆同趙三吵架的那天晚上,南河的河水漲出了河床。南河沿嚷著:
“漲大水啦!漲大水啦!”
人們來往在河邊,趙三在家里也嚷著:
“你快叫她走,她不是我家的孩子,你的崽子我不招留??臁?/p>
第二天家家的麥子送上麥場。第一場割麥,人們要吃一頓酒來慶祝。趙三第一年不種麥,他家是靜悄悄的。有人來請他,他坐到別人歡說著的酒桌前,看見別人歡說,看見別人收麥,他紅色的大手在人前窘迫著了!不住地胡亂地扭攪,可是沒有人注意他,種麥人和種麥人彼此談說。
河水落了,卻帶來眾多的蚊蟲。夜里蛤蟆的叫聲,好象被蚊子的嗡嗡聲壓住似的。日間蚊群也是忙著飛。只有趙三非常啞默。
九 傳染病
亂墳崗子,死尸狼藉在那里。無人掩埋,野狗活躍在尸群里。
太陽血一般昏紅;從朝至暮蚊蟲混同著蒙霧充塞天空。高粱、玉米和一切菜類被人丟棄在田圃,每個家庭是病的家庭,是將要絕滅的家庭。
全村靜悄了。植物也沒有風搖動它們。一切沉浸在霧中。
趙三坐在南地端出賣五把新鐮刀。那是組織“鐮刀會”時剩下的。他正看著那傷心的遺留物,村中的老太太來問他:
“我說……天象,這是什么天象?要天崩地陷了。老天爺叫人全死嗎?噯……”
老太婆離去趙三,曲背立即消失在霧中,她的語聲也象隔遠了似的:
“天要滅人呀!……老天早該滅人啦!人世盡是強盜、打仗、殺害,這是人自己招的罪……”
漸漸遠了!遠處聽見一個驢子在號叫,驢子號叫在山坡嗎?驢子號叫在河溝嗎?
什么也看不見,只能聽聞:那是,二里半的女人作嘎的不愉悅的聲音來近趙三。趙三為著鐮刀所煩惱,他坐在霧中,他用煩惱的心思在妒恨鐮刀,他想:
“青牛是賣掉了!麥田沒能種起來?!?/p>
那個婆子向他說話,但他沒有注意到。那個婆子被腳下的土塊跌倒,她起來時慌張著,在霧層中看不清她怎樣張皇。她的音波織起了網(wǎng)狀的波紋,和老大的蚊音一般:
“三哥,還坐在這里?家怕是有‘鬼子’來了,就連小孩子,‘鬼子’也要給打針,你看我把孩子抱出來,就是孩子病死也甘心,打針可不甘心?!?/p>
麻面婆離開趙三去了!抱著她未死的、連哭也不會哭的孩子沉沒在霧中。
太陽變成暗紅的放大而無光的圓輪,當在人頭。昏茫的村莊埋著天然災難的種子,漸漸種子在滋生。
傳染病和放大的太陽一般勃發(fā)起來,茂盛起來!
趙三踏著死蛤蟆走路;人們抬著棺材在他身邊暫時現(xiàn)露而滑過去!一個歪斜面孔的小腳女人跟在后面,她小小的聲音哭著。
又聽到驢子叫,不一會驢子閃過去,背上駝著一個重病的老人。
西洋人,人們叫他“洋鬼子”,身穿白外套,第二天霧退時,白衣女人來到趙三的窗外,她嘴上掛著白囊,說起難懂的中國話:
“你的,病人的有?我的治病好,來??炜斓摹!?/p>
那個老的胖一些的,動一動胡子,眼睛胖得和豬眼一般,把頭探著窗子望。
趙三著慌說沒有病人,可是終于給平兒打針了!
“老鬼子”向那個“小鬼子”說話,嘴上的白囊一動一動的。管子、藥瓶和亮刀從提包傾出,趙三去井邊提一壺冷水。那個“鬼子”開始擦他通孔的玻璃管。
平兒被停在窗前的一塊板上,用白布給他蒙住眼睛。隔院的人們都來看著,因為要曉得“鬼子”怎樣治病,“鬼子”治病究竟怎樣可怕。
玻璃管從肚臍下一寸的地方插下,五寸長的玻璃管只有半段在肚皮外閃光。于是人們捉緊孩子,使他仰臥不得搖動?!肮碜印遍_始一個人提起冷水壺,另一個對準那個長長的橡皮管頂端的漏水器??雌饋怼肮碜印毕笮蘩硪患軝C器。四面圍觀的人好象有嘆氣的,好象大家一起在縮肩膀。孩子只是作出“呀!呀”的短叫,很快一壺水灌完了!最后在滾漲的肚子上擦了一點黃色藥水,用小剪子剪一塊白棉貼住破口。就這樣白衣“鬼子”提了提包輕便的走了!又到別人家去。
又是一天晴朗的日子,傳染病患到絕頂?shù)臅r候!女人們抱著半死的小孩子,女人們始終懼怕打針,懼怕白衣的“鬼子”用水壺向小孩肚里灌水。她們不忍看那腫漲起來奇怪的肚子。
惡劣的傳聞布遍著:
“李家的全家死了!”“城里派人來驗查,有病象的都用車子拉進城去,老太婆也拉,孩子也拉,拉去打藥針?!?/p>
人死了聽不見哭聲,靜悄地抬著草捆或是棺材向著亂墳崗子走去,接接連連的,不斷……
過午,二里半的婆子把小孩送到亂墳崗子去!她看到別的幾個小孩有的頭發(fā)蒙住白臉,有的被野狗拖斷了四肢,也有幾個好好的睡在那里。
野狗在遠的地方安然的嚼著碎骨發(fā)響。狗感到滿足,狗不再為著追求食物而瘋狂,也不再獵取活人。
平兒整夜嘔著黃色的水、綠色的水,白眼珠滿織著紅色的絲紋。
趙三喃喃著走出家門,雖然全村的人死了不少,雖然莊稼在那里衰敗,鐮刀他卻總想出賣,鐮刀放在家里永久刺著他的心。
一〇 十年
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而今依舊似十年前,河水靜靜的在流,山坡隨著季節(jié)而更換衣裳;大片的村莊生死輪回著和十年前一樣。
屋頂?shù)穆槿溉允悄菢臃倍?。太陽也照樣暖和。山下有牧童在唱童謠,那是十年前的舊調(diào):
秋夜長,秋風涼,
誰家的孩兒沒有娘,
誰家的孩兒沒有娘,
……月亮滿西窗。
什么都和十年前一樣,王婆也似沒有改變,只是平兒長大了!平兒和羅圈腿都是大人了!
王婆被涼風飛著頭發(fā),在籬墻外遠聽從山坡傳來的童謠。
一一 年盤轉動了
雪天里,村人們永沒見過的旗子飄揚起,升上天空!
全村寂靜下去,只有日本旗子在山崗臨時軍營門前,振蕩的響著。
村人們在想:這是什么年月?中華國改了國號嗎?
一二 黑色的舌頭
宣傳“王道”的旗子來了!帶著塵煙和騷鬧來的。
寬宏的夾樹道;汽車鬧囂著了!
田間無際限的淺苗湛著青色。但這不再是靜穆的村莊,人們已經(jīng)失去了心的平衡。草地上汽車突起著飛塵跑過,一些紅色綠色的紙片播著種子一般落下來。小茅房屋頂有花色的紙片在起落。附近大道旁的枝頭掛住紙片,在飛舞嘶嘎。從城里出發(fā)的汽車又追蹤著馳來。車上站著威風飄揚的日本人、高麗人,也站著威揚的中國人。車輪突飛的時候,車上每人手中的旗子擺擺有聲,車上的人好象生了翅膀齊飛過去。那一些舉著日本旗子作出媚笑雜樣的人,消失在道口。
那一些“王道”的書篇飛到山腰去,河邊去……
王婆立在門前,二里半的山羊垂下它的胡子。老羊輕輕走過正在繁茂的樹下。山羊不再尋什么食物,它困倦了!它過于老,全身變成土一般的毛色。它的眼睛模糊好象垂淚似的。山羊完全幽默和可憐起來,拂擺著長胡子走向洼地。
對著前面的洼地,對著山羊,王婆追蹤過去痛苦的日子。她想把那些日子捉回,因為今日的日子還不如昨日。洼地沒人種,上崗那些往日的麥田荒亂在那里。她在傷心的追想。
日本飛機拖起狂大的嗡鳴飛過,接著天空翻飛著紙片。一張紙片落在王婆頭頂?shù)臉渲?,她取下看了看丟在腳下。飛機又過去時留下更多的紙片。她不再理睬一下那些紙片,丟在腳下來復的亂踏。
過了一會,金枝的母親經(jīng)過王婆,她手中捉住兩只公雞,她問王婆說:
“日子算是沒法過了!可怎么過?就剩兩只雞,還得快快去賣掉!”
王婆問她:“你進城去賣嗎?”
“不進城誰家肯買?全村也沒有幾只雞了!”
她向王婆耳語了一陣:
“日本子惡得很!村子里的姑娘都跑空了!年青的媳婦也是一樣。我聽說王家屯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叫日本子弄去了!半夜三更弄走的。”
“歇一歇腿再走吧!”王婆說。
她倆坐在樹下。大地上的蟲子并不鳴叫,只是她倆慘淡而憂傷地談著。
公雞在手下不時振動著膀子。太陽有點正中了!樹影做成圓形。
村中添設出異樣的風光,日本旗子、日本兵。人們開始講究這一些:“王道”啦!日“滿”親善啦!快有“真龍?zhí)熳印崩玻?/p>
在“王道”之下,村中的廢田多起來,人們在廣場上憂郁著徘徊。
那老婆說到最后:
“我這些年來,都是養(yǎng)雞,如今連個雞毛也不能留,連個‘啼明’的公雞也不讓留下。這是什么年頭?……”
她振動一下袖子,有點癲狂似的,她立起來,踏過前面一塊不耕的廢田,廢田患著病似的,短草在那婆婆的腳下不愉快地沒有彈力地被踏過。
走得很遠,仍可辨出兩只公雞是用那個掛下的手提著,另外一只手在面部不住地抹擦。
王婆睡下的時候,她聽見遠處好象有女人尖叫。打開窗子聽一聽……
再聽一會警笛囂叫起來,槍鳴起來,遠處的人家闖入什么魔鬼了嗎?
“你家有人沒有?”
當夜日本兵、中國警察搜遍全村。這是搜到王婆家。她回答:
“有什么人?沒有?!?/p>
他們掩住鼻子在屋中轉了一個彎出去了。手電燈發(fā)青的光線亂閃著,臨走出門欄,一個日本兵在銅帽子下面說中國話:
“也帶走她。”
王婆完全聽見他說的是什么。
“怎么也帶女人嗎?”她想,“女人也要捉去槍斃嗎?”
“誰希罕她,一個老婆子!”那個中國警察說。
中國人都笑了!日本人也瞎笑??墒撬麄儾粫缘眠@話是什么意思,別人笑,他們也笑。
真的,不知他們牽了誰家的女人,曲背和豬一般被他們牽走。在稀薄亂動的手電燈綠色的光線里面,分辨不出這女人是誰。
還沒走出欄門,他們就調(diào)笑那個女人。并且王婆看見那個日本“銅帽子”的手在女人的屁股上急忙的抓了一下。
一三 你要死滅嗎
王婆以為又是假裝搜查到村中捉女人,于是她不想到什么惡劣的事情上去,安然的睡了!趙三那老頭子也非常老了!他回來沒有驚動誰也睡了!
過了夜,日本憲兵在門外輕輕敲門,走進來的,看樣象個中國人,他的長靴染了濕淋的露水,從口袋取出手巾,擺出泰然的樣子坐在炕沿慢慢擦他的靴子,訪問就在這時開始:
“你家昨夜沒有人來過?不要緊,你要說實話?!?/p>
趙三剛起來,意識有點不清,不曉得這是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于是那個憲兵把手中的帽子用力抖了一下,不是柔和而不在意的態(tài)度了:“混蛋!你怎么不知道?等帶去你就知道了!”
說了這樣話并沒帶他去。王婆一面在扣衣鈕一面搶說:
“問的是什么人?昨夜來過幾個‘老總’,搜查沒有什么就走了!”
那個軍官樣的把態(tài)度完全是對著王婆,用一種親昵的聲音問:
“老太太請告訴吧!有賞哩!”
王婆的樣子仍是沒有改變。那人又說:
“我們是捉胡子,有胡子,鄉(xiāng)民也是同樣受害,你沒見著昨天汽車來到村子宣傳‘王道’嗎?‘王道’叫人誠實。老太太說了吧!有賞呢!”
王婆面對著窗子照上來的紅日影,她說:
“我不知道這回事?!?/p>
那個軍官又想大叫,可是停住了,他的嘴唇困難地又動幾下:“‘滿洲國’要把害民的胡子掃清,知道胡子不去報告,查出來槍斃!”這時那個長靴人用斜眼神侮辱趙三一下。接著他再不說什么,等待答復,終于他什么也沒得到答復。
還不到中午;亂墳崗子多了三個死尸,其中一個是女尸。人們都知道那個女尸,就是在北村一個寡婦家搜出的那個“女學生”。
趙三聽得別人說“女學生”是什么“黨”。但是他不曉得什么“黨”做什么解釋。當夜在喝酒以后把這一切密事告訴了王婆,他也不知道那“女學生”倒有什么密事,到底為什么才死?他只感到不許傳說的事情神秘,他也必定要說。
王婆她十分不愿意聽,因為這件事情發(fā)生,她擔心她的女兒,她怕是女兒的命運和那個“女學生”一般樣。
趙三的胡子白了!也更稀疏,喝過酒,臉更是發(fā)紅,他任意把自己攤散在炕角。
平兒擔了大捆的綠草回來,曬干可以成柴,在院心他把綠草鋪平。進屋他不立刻吃飯,透汗的短衫脫在身邊,他好象憤怒似的,用力來拍響他多肉的肩頭,嘴里長長的吐著呼吸。過了長時間爹爹說:
“你們年青人應該有些膽量。這不是叫人死嗎?亡國了!麥地不能種了,雞犬也要死凈?!?/p>
老頭子說話象吵架一般。王婆給平兒縫汗衫上的大口,她感動了,想到亡國,把汗衫縫錯了!她把兩個袖口完全縫住。
趙三和一個老牛般樣,年青時的氣力全部消滅,只回想“鐮刀會”,又告訴平兒:
“那時候你還小著哩!我和李青山他們弄了個‘鐮刀會’。勇得很!可是我受了打擊,那一次使我碰壁了,你娘去借支洋炮來,誰知還沒用洋炮,就是一條棍子出了人命,從那時起就倒霉了!一年不如一年活到如今。”
“狗,到底不是狼,你爹從出事以后,對‘鐮刀會’就沒趣了!青牛就是那年賣的?!?/p>
她這樣搶白著,使趙三感到羞恥和憤恨。同時自己為什么當時就那樣卑???心臟發(fā)燃了一刻,他說著使自己滿意的話:
“這下子東家也不東家了!有日本子,東家也不好干什么!”
他為著輕松充血的身子,他向樹林那面去散步,那兒有樹林。林梢在青色的天邊畫出美調(diào)的和舒卷著的云一樣的弧線。青的天幕在前面直垂下來,曲卷的樹梢花邊一般地嵌上天幕。田間往日的蝶兒在飛,一切野花還不曾開。小草房一座一座的攤落著,有的留下殘墻在曬陽光,有的也許是被炸彈帶走了屋蓋。房身整整齊齊地擺在那里。
趙三擴大開胸膛,他呼吸田間透明的空氣。他不愿意走了,停腳在一片荒蕪的、過去的麥地旁。就這樣不多一時,他又感到煩惱,因為他想起往日自己的麥田而今喪盡在炮火下,在日本兵的足下必定不能夠再長起來,他帶著麥田的憂傷又走過一片瓜田,瓜田也不見了種瓜的人,瓜田盡被一些蒿草充塞。去年看守瓜地的小房,依然存在;趙三倒在小房下的短草梢頭。他欲睡了!朦朧中看見一些高麗人從大樹林穿過。視線從地平面直發(fā)過去,那一些高麗人仿佛是走在天邊。
假如沒有亂插在地面的家屋,那么趙三覺得自己是躺在天邊了!
陽光迷住他的眼睛,使他不能再遠看了!聽得見村狗在遠方無聊地吠叫。
如此荒涼的曠野,野狗也不到這里巡行。獨有酒燒胸膛的趙三到這里巡行,但是他無有目的,任意足尖踏到什么地點,走過無數(shù)禿田,他覺得過于可惜,點一點頭,擺一擺手,不住地嘆著氣走回家去。
村中的寡婦多起來,前面是三個寡婦,其中的一個尚拉著她的孩子走。
紅臉的老趙三走近家門又轉彎了!他是那樣信步而無主的走!憂傷在前面招示他,忽然間一個大凹洞,踏下腳去。他未曾注意這個,好象他一心要完成長途似的,繼續(xù)前進。那里更有炸彈的洞穴,但不能阻礙他的去路,因為喝酒,壯年的血氣鼓動他。
在一間破房子里,一只母貓正在哺乳一群小貓。他不愿意看這些,他更走,沒有一個熟人與他遇見。直到天西燒紅著云彩,他滴血的心,垂淚的眼睛竟來到死去的年青時伙伴們的墳上,不帶酒祭奠他們,只是無話坐在朋友們之前。
亡國后的老趙三,驀然念起那些死去的英勇的伙伴!留下活著的老的,只有悲憤而不能走險了,老趙三不能走險了!
那是個繁星的夜,李青山發(fā)著瘋了!他的啞喉嚨,使他講話帶著神秘而緊張的聲色。這是第一次他們大型的集會。在趙三家里,他們象在舉行什么盛大的典禮,莊嚴與靜肅。人們感到缺乏空氣一般,人們連鼻子也沒有一個作響。屋子不燃燈,人們的眼睛和夜里的貓眼一般,閃閃有磷光而發(fā)綠。
王婆的尖腳,不住地踏在窗外,她安靜的手下提了一只破洋燈罩,她時時準備著把玻璃燈罩摔碎。她是個守夜的老鼠,時時防備貓來。她到籬笆外繞走一趟,站在籬笆外聽一聽他們的談論高低,有沒有危險性?手中的燈罩她時刻不能忘記。
屋中李青山固執(zhí)而且濁重的聲音繼續(xù)下去:
“在這半月里,我才真知道人民革命軍真是不行,要干人民革命軍那就必得倒霉,他們盡是些‘洋學生’,上馬還得用人抬上去。他們嘴里就會狂喊‘退卻’。二十八日那夜外面下小雨,我們十個同志正吃飯,飯碗被炸碎了哩!派兩個出去尋炸彈的來路。大家來想一想,兩個‘洋學生’跑出去,唉!喪氣,被敵人追著連帽子都跑丟了,‘學生’們常常給敵人打死?!?/p>
羅圈腿插嘴了:“革命軍還不如紅胡子有用?”
月光照進窗來太暗了!當時沒有人能發(fā)現(xiàn)羅圈腿發(fā)問時是個什么奇怪的神情。
李青山又在開始:
“革命軍紀律可真厲害,你們懂嗎?什么叫紀律?那就是規(guī)矩。規(guī)矩太緊,我們也受不了。比方吧:屯子里年青青的姑娘眼望著不準去……哈哈!我吃了一回苦,同志打了我十下槍柄哩!”
他說到這里,自己停下笑起來,但是沒敢大聲。他繼續(xù)下去。
二里半對于這些事情始終是缺乏興致,他在一邊瞌睡,老趙三用他的煙袋鍋撞一下在睡的缺乏政治思想的二里半,并且趙三大不滿意起來:
“聽著呀!聽著,這是什么年頭還睡覺?”
王婆的尖腳亂踏著地面作響一陣,人們聽一聽,沒聽到燈罩的響聲,知道日本兵沒有來,同時人們感到嚴重的氣氛。李青山的計劃嚴重著發(fā)表。
李青山是個農(nóng)人,他尚分不清該怎樣把事弄起來,只說著:
“屯子里的小伙子招集起來,起來救國吧!革命軍那一群‘學生’是不行。只有紅胡子才有膽量。”
老趙三他的煙袋沒有燃著,丟在炕上,急快地拍一下手,他說:
“對!招集小伙子們,起名也叫革命軍?!?/p>
其實趙三完全不能明白,因為他還不曾聽說什么叫做革命軍,他無由得到安慰,他的大手掌快樂地不停地撩著胡子。對于趙三,這完全和十年前組織“鐮刀會”同樣興致,也是暗室,也是靜悄悄地講話。
老趙三快樂得終夜不能睡覺,大手掌翻了個終夜。
同時,站在二里半的墻外可以數(shù)清他鼾聲的拍子。
鄉(xiāng)間,日本人的毒手努力毒化農(nóng)民,就說要恢復“大清國”,要做“忠臣”、“孝子”、“節(jié)婦”;可是另一方面,正相反的勢力也增長著。
天一黑下來就有人越墻藏在王婆家中,那個黑胡子的人每夜來,成為王婆的熟人。在王婆家吃夜飯,那人向她說:
“你的女兒能干得很,背著步槍爬山爬得快呢!可是……已經(jīng)……”
平兒蹲在炕下,他吸爹爹的煙袋。輕微的一點妒嫉橫過心面。他有意弄響煙袋在門扇上,他走出去了。外面是陰沉全黑的夜,他在黑色中消滅了自己。等他憂悒著轉回來時,王婆已是在垂淚的境況。
那夜老趙三回來得很晚,那是因為他逢人便講亡國,救國,義勇軍,革命軍,……這一些出奇的字眼,所以弄得回來這樣晚??祀u叫的時候了!趙三的家沒有雞,全村聽不見往日的雞鳴。只有褪色的月光在窗上,三星不見了,知道天快明了。
他把兒子從夢中喚醒,他告訴他得意的宣傳工作:東村那個寡婦怎樣把孩子送回娘家預備去投義勇軍;小伙子們怎樣準備集合。老頭子好象已在衙門里做了官員一樣,搖搖擺擺著他講話時的姿勢,搖搖擺擺著他自己的心情,他整個的靈魂在闊步!
稍微沉靜一刻,他問平兒:
“那個人來了沒有?那個黑胡子的人?”
平兒仍回到睡中,爹爹正鼓動著生力,他卻睡了!爹爹的話在他耳邊,象蚊蟲嗡叫一般的無意義。趙三立刻動怒起來,他覺得他光榮的事業(yè),不能有人承受下去,感到養(yǎng)了這樣的兒子沒用,他失望。
王婆一點聲息也不作出,象是在睡般地。
明朝,黑胡子的人,忽然走來,王婆又問他:
“那孩子死的時候,你到底是親眼看見她沒有?”
他弄著騙術一般:
“老太太你怎么還不明白?不是老早就對你講么?死了就死了吧!革命就不怕死,那是露臉的死啊……比當日本狗的奴隸活著強得多哪!”
王婆常常聽他們這一類人說“死”說“活”……她也想死是應該,于是安靜下去,用她昨夜為著淚水所浸蝕的眼睛觀察那熟人急轉的面孔。終于她接受了!那人從囊中取出來的所有小本子,和象黑點一般的小字充滿在上面的零散的紙張,她全接受了!另外還有發(fā)亮的小槍一支也遞給王婆。那個人急忙著要走,這時王婆又不自禁地問:
“她也是槍打死的嗎?”
那人開門急走出去了!因為急走,那人沒有注意到王婆。
王婆往日里,她不知恐怖,常常把那一些別人帶來的小本子放在廚房里。有時她竟任意丟在席子下面。今天她卻減少了膽量,她想那些東西若被搜查著,日本兵的刺刀會刺通了自己。她好象覺著自己的遭遇要和女兒一樣似的,尤其是手掌里的小槍。她被恫嚇著慢慢顫栗起來。女兒也一定被同樣的槍殺死。她終止了想,她知道當前的事情開始緊急。
趙三倉皇了臉回來,王婆沒有理他走向后面柴堆那兒。柴草不似每年,那是燒空了!在一片平地上稀疏的生著馬蛇菜。她開始掘地洞;聽村狗在狂咬,她有些心慌意亂,把鐮刀頭插進土去無力拔出。她好象要倒落一般:全身受著什么壓迫要把肉體解散了一般。過了一刻難忍昏迷的時間,她跑去呼喚她的老同伴。可是當走到房門又急轉回來,她想起別人的訓告:
——重要的事情誰也不能告訴,兩口子也不能告訴。
那個黑胡子的人,向她說過的話也使她回想了一遍:
——你不要叫趙三知道,那老頭子說不定和小孩子似的。
等她埋好之后,日本兵繼續(xù)來過十幾個。多半只戴了銅帽,連長靴都沒穿就來了!人們知道他們又是在弄女人。
王婆什么觀察力也失去了!不自覺地退縮在趙三的背后,就連那永久帶著笑臉,常來王婆家搜查的日本官長,她也不認識了。臨走時那人向王婆說“再見”,她直直遲疑著而不回答一聲。
“拔”——“拔”,就是出發(fā)的意思,老婆們給男人在搜集衣裳或是鞋襪。
李青山派人到每家去尋個公雞,沒得尋到,有人提議把二里半的老山羊殺了吧!山羊正走在李青山門前,或者是歇涼,或者是它走不動了!它的一只獨角塞進籬墻的縫際,小伙子們?nèi)ヌ?,但是無法把獨角弄出。
二里半從門口經(jīng)過,山羊就跟在后面回家去了!二里半說:
“你們要殺就殺吧!早晚還不是給日本子留著嗎!”
李二嬸子在一邊說:
“日本子可不要它,老得不成樣?!?/p>
二里半說:“日本子不要它,老也老死了!”
人們宣誓的日子到了!沒有尋到公雞,決定拿老山羊來代替。小伙子們把山羊抬著,在桿上四腳倒掛下去,山羊不住哀叫。二里半可笑的悲哀的形色跟著山羊走來。他的跛腳仿佛是一步一步把地面踏陷。波浪狀的行走,愈走愈快!他的老婆瘋狂地想把他拖回去,然而不能做到,二里半惶惶地走了一路。山羊被抬過一個山腰的小曲道。山羊被升上院心鋪好紅布的方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