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閑情偶寄 作者:[清] 李漁 著


肉食第三

“肉食者鄙”,非鄙其食肉,鄙其不善謀也。食肉之人之不善謀者,以肥膩之精液,結而為脂,蔽障胸臆,猶之茅塞其心,使之不復有竅也。此非予之臆說,夫有所驗之矣。

諸獸食草木雜物,皆狡黠而有智。虎獨食人,不得人則食諸獸之肉,是匪肉不食者,虎也;虎者,獸之至愚者也。何以知之?考諸群書則信矣?!盎⒉皇承骸保遣皇骋?,以其癡不懼虎,謬謂勇士而避之也?!盎⒉皇匙砣恕?,非不食也,因其醉勢猖獗,目為勁敵而防之也。“虎不行曲路,人遇之者,引至曲路即得脫?!逼洳恍星氛?,非若澹臺滅明之行不由徑,以頸直不能回顧也。使知曲路必脫,先于周行食之矣。《虎苑》云:“虎之能搏狗者,牙爪也。使失其牙爪,則反伏于狗矣?!臂E是觀之,其能降人降物而藉之為糧者,則專恃威猛,威猛之外,一無他能。世所謂“有勇無謀”者,虎是也。予究其所以然之故,則以舍肉之外,不食他物,脂膩填胸,不能生智故也。

然則“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其說不既有征乎?吾今雖為肉食作俑,然望天下之人,多食不如少食。無虎之威猛而益其愚,與有虎之威猛而自昏其智,均非養(yǎng)生善后之道也。

■譯文

“吃肉的人鄙陋”,并不是鄙視他們吃肉,而是鄙視他們不善計謀。吃肉的人之所以不善謀略,是因為肥膩的肉汁凝結為脂肪,遮住了心胸,就像茅草堵塞了心一樣,使他的靈性無法通透。這不是我的猜測,而是經過證實的。

食草的野獸,都狡黠而聰明。只有虎會吃人,吃不到人就吃其他野獸,是非肉不食的?;⒂质且矮F中最蠢的,何以見得?看看這方面的書就會明白了?!盎⒉怀孕『⒆印?,不是不吃,而是因為孩子還不懂得怕虎,虎錯以為他是勇士而躲開他?!盎⒉怀院茸淼娜恕保驗楹茸淼娜擞锌駪B(tài),虎將他看成勁敵,所以防備他?!盎⒉蛔邚澛?,人要是遇見老虎,引到彎路上就能逃脫?!被⒉蛔邚澛?,不是像澹臺滅明不走小路那樣,而是因為脖子是直的不能夠回頭?;⒁侵雷叩綇澛飞系娜藭用?,就應該在大路上把他吃掉了?!痘⒃贰飞险f:“虎之所以能制服狗是靠爪牙,如果沒有了爪牙,反而會被狗所制服?!睆倪@里看,它之所以能夠降伏其他動物并把它們當作食物,全是靠著威猛,威猛以外,什么本領也沒有。人們所說的有勇無謀,就是指老虎。我推究虎愚蠢的原因,就是因為除了吃肉,不再吃別的東西,脂肪油膩填塞心胸而不能產生智慧。

但是“肉食者鄙,未能遠謀”這個說法,不是已經有了驗證了嗎?我現在雖然在宣傳肉食,但還是希望天下人多吃不如少吃。沒有虎的威猛卻加重了愚昧,和有虎的威猛卻讓智慧昏沉,都不是養(yǎng)生的方法。

食以人傳者,“東坡肉”是也。卒急聽之,似非豕之肉,而為東坡之肉矣。噫!東坡何罪,而割其肉,以實千古饞人之腹哉?甚矣,名士不可為,而名士游戲之小術,尤不可不慎也。

至數百載而下,糕、布等物,又以眉公得名。取“眉公糕”“眉公布”之名,以較“東坡肉”三字,似覺彼善于此矣。而其最不幸者,則有溷廁中之一物,俗人呼為“眉公馬桶”。噫!馬桶何物,而可冠以雅人高士之名乎?予非不知肉味,而于豕之一物,不敢浪措一詞者,慮為東坡之續(xù)也。即溷廁中之一物,予未嘗不新其制,但蓄之家而不敢取以示人,尤不敢筆之于書者,亦慮為眉公之續(xù)也。

■譯文

食物中因為人名而得到廣泛流傳的,“東坡肉”就是。乍一聽,似乎并不是豬肉,而是蘇東坡的肉。唉!蘇東坡有什么罪過,要割肉來填千古饞人的肚子呢?真是太過分了!不能作名士,而搞一些名士自娛自樂的小游戲,更不能不謹慎。

數百年后,糕餅和布這些東西,又因為陳眉公而得名,叫作“眉公糕”“眉公布”,比起“東坡肉”三個字,好像就覺得好聽一些。而最不幸的是,廁所里面有一種東西,俗人叫作“眉公馬桶”。唉!馬桶是什么東西,而可冠以雅人高士的名字呢?我不是不懂得品嘗豬肉,但是對于豬肉,一句話也不敢說,就是怕成為第二個蘇東坡。就是廁所里的那件東西,我也不是沒有改進設計,只是藏在家里不敢拿出來給人看,更不敢寫進書里,也是擔心步陳眉公的后塵。

物之折耗最重者,羊肉是也。諺有之曰:“羊幾貫,賬難算,生折對半熟對半,百斤止剩廿余斤,縮到后來只一段?!贝舐恃蛉獍俳?,宰而割之,止得五十斤,迨烹而熟之,又止得二十五斤,此一定不易之數也。但生羊易消,人則知之;熟羊易長,人則未之知也。羊肉之為物,最能飽人,初食不飽,食后漸覺其飽,此易長之驗也。凡行遠路及出門作事,卒急不能得食者,啖此最宜。秦之西鄙,產羊極繁,土人日食止一餐,其能不枵腹者,羊之力也。

《本草》載羊肉,比人參、黃芪。參芪補氣,羊肉補形。予謂補人者羊,害人者亦羊。凡食羊肉者,當留腹中余地,以俟其長。倘初食不節(jié)而果其腹,飯后必有脹而欲裂之形,傷脾壞腹,皆由于此,葆生者不可不知。

■譯文

食物當中折耗最多的就是羊肉了。有諺語說:“羊幾貫,賬難算,生折對半熟對半,百斤止剩廿余斤,縮到后來只一段?!币话阏f來,一百斤左右的羊,屠宰之后,只能得到五十斤的肉。煮熟以后,只能剩二十五斤。這是一個不變而且準確的數字。但是生羊肉容易折耗,這一點人們都知道;熟羊肉容易膨脹,人們就不知道了。羊肉這種東西,最容易吃飽,一開始吃的時候不覺得飽,吃完后才漸漸覺得飽了,這就是羊肉容易膨脹的驗證。凡是走遠路或出門辦事,倉促間不能正常吃飯的,吃羊肉最好。陜西西部產羊極多,當地人一天只吃一餐而不會餓肚子,就是羊肉的功勞了。

《本草》記載羊肉的時候,拿來跟人參、黃芪對比。人參和黃芪能補氣,羊肉能補體。我說羊肉能滋補人,也能夠害人。凡是吃羊肉的,肚子應當留點空余,以備它膨脹。如果吃的時候不節(jié)制,吃得很飽,飯后一定會有脹得肚子要裂開的感覺,傷脾壞腹的事都是這樣發(fā)生的,愛惜身體的人不能不知道這一點。

牛、犬

豬、羊之后,當及牛、犬。以二物有功于世,方勸人戒之之不暇,尚忍為制酷刑乎?略此二物,遂及家禽,是亦以羊易牛之遺意也。

■譯文

說過豬和羊之后,應該談到牛和狗了。因為這兩種動物對人來說是有功之臣,我勸人們不要殺還來不及,怎么忍心為它們制造酷刑呢?我略過這兩種動物不談,于是說到家禽,這就如同梁惠王祭祀時用羊來替代牛的心意。

雞亦有功之物,而不諱其死者,以功較牛、犬為稍殺。天之曉也,報亦明,不報亦明,不似畎畝、盜賊,非牛不耕,非犬之吠則不覺也。然較鵝鴨二物,則淮陰羞伍絳、灌矣。烹飪之刑,似宜稍寬于鵝鴨。卵之有雄者弗食,重不至斤外者弗食,即不能壽之,亦不當過夭之耳。

■譯文

雞也是對人類有功勞的動物,之所以不避諱宰殺它,是因為雞的功勞比起牛和狗來要小一些。天要亮,雞報曉也亮,沒報曉也亮,不像耕田和防盜賊,沒有牛就不能耕田,沒有狗的吠叫,來了盜賊就沒辦法察覺。但雞比起鵝和鴨來,就如同韓信羞與周勃灌嬰為伍一樣。雞所遭受的烹飪的酷刑,似乎應該比鵝和鴨稍輕點。處在產卵期的雞不要吃,重量不到一斤的雞不要吃,就算不能讓它享盡天年,也不該讓它過早夭折。

之肉無他長,取其肥且甘而已矣。肥始能甘,不肥則同于嚼蠟。鵝以固始為最,訊其土人,則曰:“豢之之物,亦同于人。食人之食,斯其肉之肥膩,亦同于人也。”猶之豕肉以金華為最,婺人豢豕,非飯即粥,故其為肉也甜而膩。然則固始之鵝,金華之豕,均非鵝豕之美,食美之也。食能美物,奚俟人言?歸而求之,有余師矣。但授家人以法,彼雖飼以美食,終覺饑飽不時,不似固始、金華之有節(jié),故其為肉也,猶有一間之殊。蓋終以禽獸畜之,未嘗稍同于人耳?!袄^子得食,肥而不澤?!逼渌怪^歟?

有告予食鵝之法者,曰:昔有一人,善制鵝掌。每豢肥鵝將殺,先熬沸油一盂,投以鵝足,鵝痛欲絕,則縱之池中,任其跳躍。已而復擒復縱,炮瀹如初。若是者數四,則其為掌也,豐美甘甜,厚可徑寸,是食中異品也。予曰:慘哉斯言!予不愿聽之矣。物不幸而為人所畜,食人之食,死人之事。償之以死亦足矣,奈何未死之先,又加若是之慘刑乎?二掌雖美,入口即消,其受痛楚之時,則有百倍于此者。以生物多時之痛楚,易我片刻之甘甜,忍人不為,況稍具婆心者乎?地獄之設,正為此人,其死后炮烙之刑,必有過于此者。

■譯文

鵝的肉沒有別的優(yōu)點,只是既肥又甘美而已。因為肉肥才能甘,不肥就味同嚼蠟了。鵝以固始產的最好,詢問當地人,說:“用來喂養(yǎng)鵝的東西,跟人吃的一樣。給鵝吃人的食物,所以它肉的肥膩也就跟人一樣了。”就好像豬肉以金華所產的最好。金華人喂豬,不是飯就是粥,所以金華豬肉既甜又膩。如此說來,固始的鵝、金華的豬,都不是豬和鵝本身品種好,而是喂的東西好。食物能使動物長得好,這還需要說嗎?回頭細細思量,發(fā)現其中有些做法值得學習。但是把這方法教給家人,他們雖然也用好的食物來喂養(yǎng),可喂養(yǎng)的時候餓一頓飽一頓的,不像固始和金華兩個地區(qū)喂養(yǎng)得那樣有規(guī)律,所以這樣喂養(yǎng)出來的鵝和豬的肉,比起這兩個地方的,還是有一定的差距。因為終究人們是把它當畜生養(yǎng),未曾稍有如同待人的感情。“繼子得食,肥而不澤。”大概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吧!

有人向我介紹一種吃鵝的方法,說:過去有個善于做鵝掌的人,每次把肥鵝養(yǎng)到要殺的時候,先燒一鍋油,把鵝的腳放進去,鵝痛得要死就跳進水塘里,任它跳躍。然后再捉再放,像那樣燙了又放它跳到水里,如此四次之后,鵝掌就豐美甘甜,厚達一寸,這是食物里面的異品。我說:這樣的話太悲慘了!我不想聽這樣的話。動物不幸被人蓄養(yǎng),吃人喂的食物,為人的需要而死。它用死來償還也就夠了,為什么要在死之前,還讓它受這樣的酷刑?兩塊鵝掌雖然味美,入口就沒了。而鵝當時要遭受比這強烈百倍的痛苦。以活物多時的痛苦來換人類片刻的甘甜,殘忍的人都不愿意去做,何況稍微有些善心的人呢?地獄正是為這種人準備的,他死后受炮烙的酷刑,一定會比這還殘酷。

禽屬之善養(yǎng)生者,雄鴨是也。何以知之?知之于人之好尚。諸禽尚雌,而鴨獨尚雄;諸禽貴幼,而鴨獨貴長。故養(yǎng)生家有言:“爛蒸老雄鴨,功效比參芪?!笔刮锊簧起B(yǎng)生,則精氣必為雌者所奪,諸禽尚雌者,以為精氣之所聚也。使物不善養(yǎng)生,則情竇一開,日長而日瘠矣,諸禽貴幼者,以其泄少而存多也。雄鴨能愈長愈肥,皮肉至老不變,且食之與參芪比功,則雄鴨之善于養(yǎng)生,不待考核而知之矣。然必俟考核,則前此未之聞也。

■譯文

禽類里善于養(yǎng)生的,是雄鴨。怎么知道的呢?從人們的喜好就可以看出來。人們挑家禽的時候,都喜歡挑雌的,只有鴨子喜歡用雄的;其他家禽喜歡挑幼的,只有鴨子喜歡挑老的。所以養(yǎng)生家說:“爛蒸老雄鴨,功效比參芪。”如果動物不善于養(yǎng)生,精氣就會被雌性奪走,家禽之所以要挑雌的,就是因為雌性身上聚集了精氣。如果動物不善養(yǎng)生,發(fā)情以后,時間長了就會越長越瘦,各種家禽當中以年幼的為貴,是因為它們的精氣還未泄漏多少。雄鴨能越長越肥,皮肉到老不變,而且吃起來能跟人參和黃芪的功效媲美,是不用去考察就能夠知道的。但是如果一定要考察,那么在此之前沒聽人說起過。

野禽、野獸

野味之遜于家味者,以其不能盡肥;家味之遜于野味者,以其不能有香也。家味之肥,肥于不自覓食而安享其成;野味之香,香于草木為家而行止自若。是知豐衣美食,逸處安居,肥人之事也;流水高山,奇花異木,香人之物也。肥則必供刀俎,靡有孑遺;香亦為人朵頤,然或有時而免。二者不欲其兼,舍肥從香而已矣。

野禽可以時食,野獸則偶一嘗之。野禽如雉、雁、鳩、鴿、黃雀、鵪鶉之屬,雖生于野,若畜于家,為可取之如寄也。野獸之可得者,惟兔、獐、鹿、熊、虎諸獸,歲不數得。是野味之中,又分難易。難得者何?以其久住深山,不入人境,檻阱之入,是人往覓獸,非獸來挑人也。禽則不然,知人欲弋而往投之,以覓食也,食得而禍隨之矣。是獸之死也,死于人;禽之斃也,斃于己。食野味者,當作如是觀。惜禽而更當惜獸,以其取死之道為可原也。

■譯文

野味不如家養(yǎng)動物的地方,在于肉不夠肥;野味之所以比家養(yǎng)的動物味道好,是因為它香。家養(yǎng)動物之所以肥,是因為不用自己覓食,而安然等人喂養(yǎng)。野味之所以香,是因為它們以草木為家,行動自由。由此可見,豐衣美食,安居閑處,可以讓人變肥;流水高山,奇花異木,可以使人香。被養(yǎng)肥的就一定會被屠宰,很少有遺漏的;香的東西也會被人吃掉,但是有的偶爾可以避免,二者不能兼有,就舍棄肥膩而選取香的吧。

野禽可以經常吃到,野獸則是偶然才能嘗到。野禽像野雞、大雁、斑鳩、鴿子、黃雀、鵪鶉等,雖然生在野外,就像養(yǎng)在家里一樣,因為很容易得到,就像是寄養(yǎng)的一樣。野獸中可以打到的只有兔、獐、鹿、熊、虎等野獸,一年獵不到幾只。所以野味中,從捕獵的角度而言,又有難易的區(qū)別。為什么不容易得到呢?因為它們常年在深山里,很少到人住的地方去,之所以掉到人的陷阱中,是人去找野獸,不是野獸自己送上門來。野禽就不同,知道人想用網抓捕它們,還要去投網,是為了覓食,食物得到了,災禍也就跟著到了。這樣看來,野獸的死是因為人,而野禽的死是因為它們自己。吃野味的人應當這樣看。就該比珍惜野禽更珍惜野獸,因為它們死去的原因是可以諒解的。

魚藏水底,各自為天,自謂與世無求,可保戈矛之不及矣。烏知網罟之奏功,較弓矢罝罘為更捷。無事竭澤而漁,自有吞舟不漏之法。然魚與禽獸之生死,同是一命,覺魚之供人刀俎,似較他物為稍宜。何也?水族難竭而易繁。胎生卵生之物,少則一母數子,多亦數十子而止矣。魚之為種也似粟,千斯倉而萬斯箱,皆于一腹焉寄之。茍無沙汰之人,則此千斯倉而萬斯箱者,生生不已,又變而為恒河沙數。至恒河沙數之一變再變,以至千百變,竟無一物可以喻之,不幾充塞江河而為陸地,舟楫之往來能無恙乎?故漁人之取魚蝦,與樵人之伐草木,皆取所當取,伐所不得不伐者也。我輩食魚蝦之罪,較食他物為稍輕。茲為約法數章,雖難比乎祥刑,亦稍差于酷吏。

食魚者首重在鮮,次則及肥,肥而且鮮,魚之能事畢矣。然二美雖兼,又有所重在一者。如鱘、如、如鯽、如鯉,皆以鮮勝者也,鮮宜清煮作湯;如鳊、如白、如鰣、如鰱,皆以肥勝者也,肥宜厚烹作膾。烹煮之法,全在火候得宜。先期而食者肉生,生則不松;過期而食者肉死,死則無味。

遲客之家,他饌或可先設以待,魚則必須活養(yǎng),候客至旋烹。魚之至味在鮮,而鮮之至味又只在初熟離釜之片刻,若先烹以待,是使魚之至美,發(fā)泄于空虛無人之境;待客至而再經火氣,猶冷飯之復炊,殘酒之再熱,有其形而無其質矣。煮魚之水忌多,僅足伴魚而止,水多一口,則魚淡一分。司廚婢子,所利在湯,常有增而復增,以致鮮味減而又減者,志在厚客,不能不薄待庖人耳。更有制魚良法,能使鮮肥迸出,不失天真,遲速咸宜,不虞火候者,則莫妙于蒸。置之鏇內,入陳酒、醬油各數盞,覆以瓜姜及蕈筍諸鮮物,緊火蒸之極熟。此則隨時早暮,供客咸宜,以鮮味盡在魚中,并無一物能侵,亦無一氣可泄,真上著也。

■譯文

魚藏在水里,各自為天,自認為與世無爭,可以保證不受到刀槍傷害。誰知道捕魚的細網比捕獵的工具更厲害。不需要把水抽干來捕魚,自然有不讓魚漏網的方法。雖然魚和禽獸同樣是一條性命,卻覺得魚被人宰殺,比其他動物被人宰殺容易接受些。這是為什么呢?因為水中的生物容易繁殖,不容易滅絕。胎生、卵生的動物,少的一次產下幾個后代,多的也只有幾十個而已。而魚的繁殖,一次產的卵就像幾倉小米一樣難以計數,如果沒有人趕盡殺絕,又將繁衍得無窮盡,多得如同恒河中的沙粒。接著一變再變,多得都沒有語言可以形容了,豈不要充塞江河為陸地,那船只往來還能平安無事嗎?所以漁民捕魚蝦,就像樵夫砍伐草木,都是取應該取的,伐不得不伐的。我們吃魚蝦的罪過,比吃其他的東西要稍微輕一點,所以我在這里定幾個規(guī)矩,雖然難以跟輕微的刑罰相比,也比酷吏要好些。

吃魚最重要講究新鮮,其次是肥,又肥又鮮,魚的優(yōu)點就全了。兩個優(yōu)點都具備當然很好,但是每條魚往往在其中的一個方面突出,比如鱘魚、魚、鯽魚、鯉魚等,都是突出在鮮,鮮的魚適合清煮做湯;像鳊魚、白魚、鰣魚、鰱魚等,都突出在肥,肥的適宜燉著吃。烹煮的方法全在火候適當,火候不到,魚肉吃起來是生的,不好嚼;火候太過,魚肉吃起來就會太老,沒有味道。

請客的時候,其他東西可以預先做好,魚必須是活的,等客人來了再做。魚的美味在于鮮,而鮮又在于剛剛煮熟離鍋的那一刻,要是先煮好了等著,魚的美味就會發(fā)散掉了。等客人到了再熱,就像炒冷飯、燙冷酒一樣,有魚的樣子而味已經失去了。煮魚的水不要太多,與魚齊平就可以了。水多一點,魚的味道就會淡一點。負責做飯的丫鬟,想要得到魚湯,就把水加了又加,以至于鮮味一再減淡。為了厚待客人,就不能不薄待女傭。還有一種燒魚的好方法,可以使魚又鮮又肥,保持天然的味道,而且快慢皆宜,不用擔心火候,那就是蒸了。把魚放在盤子里,放幾小杯陳酒和醬油,上面蓋上瓜片、姜片、蘑菇、筍等鮮美的食物,猛火蒸到熟透。這個是隨時都可以做的,用來款待客人也很好,因為鮮味都保留在魚里面,別的味道進不去,魚的味道也不會流失,確實是最好的辦法。

筍為蔬食之必需,蝦為葷食之必需,皆猶甘草之于藥也。善治葷食者,以焯蝦之湯,和入諸品,則物物皆鮮,亦猶筍湯之利于群蔬。筍可孤行,亦可并用;蝦則不能自主,必借他物為君。若以煮熟之蝦單盛一簋,非特華筵必無是事,亦且令食者索然。惟醉者糟者,可供匕箸。是蝦也者,因人成事之物,然又必不可無之物也?!爸螄襞胄□r”,此小鮮之有裨于國者。

■譯文

筍是蔬菜里必須有的,而蝦是葷萊里必須有的,就像甘草在藥物里的地位一樣。善于做葷菜的人,把煮蝦的湯摻進各種食物里,所有的菜都很鮮,就像筍湯對于蔬菜的作用一樣。筍可以單獨做,也可以混合著用;蝦卻不能單做,一定要給其他食物做陪襯。把蝦單獨做一個菜,高級的宴會不會這樣,吃的人也會覺得沒味道。只有醉蝦、糟蝦,可以單獨吃。所以蝦是要靠別的東西才能做成菜,又是其他菜里必不可少的東西。老子說“治理大國如烹小魚小蝦”,這就是小魚小蝦對國家有裨益的地方。

“新粟米炊魚子飯,嫩蘆筍煮鱉裙羹?!绷志又耸龃艘曾Q得意,其味之鮮美可知矣。予性于水族無一不嗜,獨與鱉不相能,食多則覺口燥,殊不可解。一日,鄰人網得巨鱉,召眾食之,死者接踵,染指其汁者,亦病數月始痊。予以不喜食此,得免于召,遂得免于死。豈性之所在,即命之所在耶?

予一生僥幸之事難更仆數。乙未居武林,鄰家失火,三面皆焚,而予居無恙。己卯之夏,遇大盜于虎爪山,賄以重資者得免,不則立斃。予囊無一錢,自分必死,延頸受誅,而盜不殺。至于甲申、乙酉之變,予雖避兵山中,然亦有時入郭。其至幸者,才徙家而家焚,甫出城而城陷,其出生于死,皆在斯須倏忽之間。噫!予何修而得此于天哉!報施無地,有強為善而已矣。

■譯文

“新粟米炊魚子飯,嫩蘆筍煮鱉裙羹?!痹谏搅种须[居的人寫這兩句話炫耀其得意,可見其中的鮮美。我對于水產沒有一種不喜歡吃,只不喜歡鱉,吃多就會口干舌燥,這真是難以理解。一天,鄰居用網抓到一只大鱉,請大家去吃,結果吃鱉的人接連死了,只是喝口湯的人,也病了幾個月才好。我因為不喜歡吃這個,所以幸運地沒被請去,于是就幸免于死。難道性情之所在,也就是命之所在嗎?

我一生中以為僥幸的事,更是不知道經歷了多少。乙未年我住在杭州,鄰居家失火,三面的房子都跟著燒著了,只有我的房子沒事。己卯年夏天在虎爪山遇見強盜,只有交出重金才能免一死,否則的話立刻會被打死。我一文錢也沒有,自以為一定會死,就伸著脖子等死,但強盜沒有殺我。至于甲申、乙酉的變亂,我雖然到山里躲避戰(zhàn)亂,但有時候也會到城里。最幸運的是,才剛搬家,家就被燒;剛出城,城就被攻陷,死里逃生,都在片刻之間。唉!我有什么修為能得到上天這樣的保佑!不知道怎么報答上天的恩寵,只有努力行善了。

予于飲食之美,無一物不能言之,且無一物不窮其想象,竭其幽渺而言之;獨于蟹螯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之,無論終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與不可忘之故,則絕口不能形容之。此一事一物也者,在我則為飲食中之癡情,在彼則為天地間之怪物矣。予嗜此一生。每歲于蟹之未出時,即儲錢以待。因家人笑予以蟹為命,即自呼其錢為“買命錢”。自初出之日始,至告竣之日止,未嘗虛負一夕,缺陷一時。同人知予癖蟹,召者餉者,皆于此日,予因呼九月、十月為“蟹秋”。慮其易盡而難繼,又命家人滌甕釀酒,以備糟之醉之之用。糟名“蟹糟”,酒名“蟹釀”,甕名“蟹甕”。向有一婢,勤于事蟹,即易其名為“蟹奴”,今亡之矣。

蟹乎!蟹乎!汝于吾之一生,殆相終始者乎!所不能為汝生色者,未嘗于有螃蟹無監(jiān)州處作郡,出俸錢以供大嚼,僅以慳囊易汝。即使日購百筐,除供客外,與五十口家人分食,然則入予腹者有幾何哉?蟹乎!蟹乎!吾終有愧于汝矣。

蟹之為物至美,而其味壞于食之之人。以之為羹者,鮮則鮮矣,而蟹之美質何在?以之為膾者,膩則膩矣,而蟹之真味不存。更可厭者,斷為兩截,和以油、鹽、豆粉而煎之,使蟹之色、蟹之香與蟹之真味全失。此皆似嫉蟹之多味,忌蟹之美觀,而多方蹂躪,使之泄氣而變形者也。世間好物,利在孤行。蟹之鮮而肥,甘而膩,白似玉而黃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極,更無一物可以上之。和以他味者,猶之以爝火助日,掬水益河,冀其有裨也,不亦難乎?

凡食蟹者,只合全其故體,蒸而熟之,貯以冰盤,列之幾上,聽客自取自食。剖一筐,食一筐,斷一螯,食一螯,則氣與味纖毫不漏。出于蟹之軀殼者,即入于人之口腹,飲食之三昧,再有深入于此者哉?凡治他具,皆可人任其勞,我享其逸,獨蟹與瓜子、菱角三種,必須自任其勞。旋剝旋食則有味,人剝而我食之,不特味同嚼蠟,且似不成其為蟹與瓜子、菱角,而別是一物者。此與好香必須自焚,好茶必須自斟,僮仆雖多,不能任其力者,同出一理。講飲食清供之道者,皆不可不知也。

宴上客者,勢難全體,不得已而羹之,亦不當和以他物,惟以煮雞鵝之汁為湯,去其油膩可也。

甕中取醉蟹,最忌用燈,燈光一照,則滿甕俱沙,此人人知忌者也。有法處之,則可任照不忌。初醉之時,不論晝夜,俱點油燈一盞,照之入甕,則與燈光相習,不相忌而相能,任憑照取,永無變沙之患矣。此法都門有用之者。

■譯文

我對于飲食的美味,沒有一樣不能描述的,沒有一樣談起來不是窮盡想象、淋漓盡致的,只有螃蟹,心里很喜歡,吃起來也很好吃,甚至終身也忘不了,但對它好吃和不能忘卻的原因,卻一點也形容不出來了。對我來說,我最鐘情于吃螃蟹,而我嗜蟹如命的行為,對它來說則是天地之間的怪物了。我一生都喜歡吃螃蟹,每年螃蟹還沒上市時就把錢準備好了,因此家人笑我是拿螃蟹當命,于是我就把買螃蟹的錢叫作“買命錢”。從螃蟹剛上市到不再上市為止,我沒有一天不吃的。朋友知道我愛吃螃蟹,所以都在這個時候請我去吃。我就把九月、十月稱為“蟹秋”。我擔心螃蟹吃完了接不上,就讓家人洗了壇子釀酒,以便腌制起來。所用的糟叫作“蟹糟”,酒叫作“蟹釀”,而壇子就叫作“蟹甕”。以前有個丫鬟,勤于做螃蟹,我就給她改名叫作“蟹奴”,如今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螃蟹?。◇π钒?!你跟我能相伴一生嗎?不能為你增光的是,我沒能在出產螃蟹的地方做官,拿出俸祿來供我大吃,只能用口袋里那點錢來買,就算一天買上一百筐,除了請客之外,跟五十口家人分著吃,我吃到肚子里的又能有多少啊?螃蟹??!螃蟹??!我終究是有愧于你!

螃蟹的味道極好,而這樣的好味道往往被人破壞。用螃蟹來做湯的,鮮是很鮮,但螃蟹的外形、口感怎么體現?拿來燉的話,肥是很肥,螃蟹真正的味道卻沒有了。更討厭的是把螃蟹剁成兩塊,加上油、鹽、豆粉來煎,使得螃蟹的顏色、香氣和味道都失去了。這些做法似乎是嫉妒螃蟹的美味和美觀,而想出各種辦法來糟蹋它,使它泄氣變形。世界上的好東西,都適宜單吃。螃蟹又鮮又肥,又香又膩,蟹肉像玉,蟹黃像金,已經是色香味都到頂點了,再沒有什么能超過它,和別的東西摻在一起,給螃蟹增加味道,就像用篝火來為陽光增色,捧一掬水想讓河流上漲一樣,那不是太難了嗎?

凡是吃螃蟹,只應保持它的完整,蒸熟以后放在白色盤子里,擺在桌上,讓客人自己取自己吃,剖一只吃一只,掰一條腿吃一條腿,那么香氣和味道才不會泄漏掉。從螃蟹的殼里出來,就到人的肚子里去,飲食的真諦,還有比這更深刻的嗎?做別的事情,都可以讓他人代勞,只有吃螃蟹、瓜子、菱角這三種東西,必須自己動手,即剝即吃才有味道,等別人剝了才吃,不止是味同嚼蠟,而且也會覺得它們不是螃蟹、瓜子和菱角,而是另外一種東西。這跟好香必須自己點,好茶必須自己斟,仆人雖然很多,卻不能全靠他們去做,是一個道理。講究飲食之道的人,不能不知道這一點。

宴請貴賓時,不好用整只的螃蟹,不得已做成湯,也不應該摻上別的東西,只用煮雞煮鵝的湯做湯,去掉油膩就可以了。

從壇子里拿醉蟹,最忌諱用燈,燈光一照,螃蟹鉆到沙子里,就只看到滿壇的沙子,這是人人都知道的。有個辦法可以任意照而不需忌諱就將螃蟹取出來。剛開始腌的時候,不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都點上一盞油燈,照到甕里面,讓螃蟹對燈光習慣,以后隨便拿燈來照,它再不會鉆進沙子里了。這種辦法京城有人用過。

零星水族

予擔簦二十年,履跡幾遍天下。四海歷其三,三江五湖則俱未嘗遺一,惟九河未能環(huán)繞,以其迂僻者多,不盡在舟車可抵之境也。歷水既多,則水族之經食者,自必不少,因知天下萬物之繁,未有繁于水族者。載籍所列諸魚名,不過十之六七耳。常有奇形異狀,味亦不群,漁人竟日取之,土人終年食之,咨詢其名,皆不知為何物者。無論其他,即吳門、京口諸地所產水族之中,有一種似魚非魚,狀類河豚而極小者,俗名“斑子魚”,味之甘美,幾同乳酪,又柔滑無骨,真至味也,而《本草》《食物志》諸書,皆所不載。近地且然,況寥廓而迂僻者乎?

海錯之至美,人所艷羨而不得食者,為閩之“西施舌”“江瑤柱”二種?!拔魇┥唷庇杓仁持?,獨“江瑤柱”未獲一嘗,為入閩恨事。所謂“西施舌”者,狀其形也。白而潔,光而滑,入口咂之,儼然美婦之舌,但少朱唇皓齒牽制其根,使之不留而即下耳。此所謂狀其形也。若論鮮味,則海錯中盡有過之者,未甚奇特,朵頤此味之人,但索美舌而咂之,即當屠門大嚼矣。其不甚著名而有異味者,則北海之鮮鰳,味并鰣魚,其腹中有肋,甘美絕倫。世人以在鱘鰉腹中者為“西施乳”,若與此肋較短長,恐又有東家西家之別耳。

河豚為江南最尚之物,予亦食而甘之。但詢其烹飪之法,則所需之作料甚繁,合而計之,不下十余種,且又不可缺一,缺一則腥而寡味。然則河豚無奇,乃假眾美成奇者也。有如許調和之料施之他物,何一不可擅長,奚必假殺人之物以示異乎?食之可,不食亦可。若江南之鱭,則為春饌中妙物。食鰣魚及鱘鰉有厭時,鱭則愈嚼愈甘,至果腹而猶不能釋手者也。

■譯文

我奔波了二十年,足跡幾乎遍及天下。四個海游歷了三個,三江五湖,則未曾遺漏一個,只有九河沒能走全,因為它們大多迂回盤繞,其中有些不是車和船可以到達的。走過的水路多,吃過的水產自然也多,所以我知道天下的生物,沒有能比水產更繁雜的。書上有記載的魚名,不過是其中的六七成而已。經常有些魚奇形怪狀,味道也不尋常,漁民天天打撈,當地人終年在吃,問他們那些魚叫什么,他們也不知道。不講別的,就在蘇州、鎮(zhèn)江這些地方所產的水產里面,有一種像魚又不是魚,樣子像河豚卻又很小的水產,俗稱“斑子魚”,味道甘美就像奶酪一樣,而且柔滑無骨,真是食物中的極品。而《本草》《食物志》等都沒有記載。近的地方尚且這樣,何況是遙遠偏僻的地方呢?

海味中味道最美而人們只能羨慕卻不容易吃到的,是產自福建的“西施舌”和“江瑤柱”兩種。“西施舌”我已經吃過,只有“江瑤柱”沒嘗過,這是福建之行的遺憾。所謂“西施舌”,是形容它的形狀與舌相似,它潔白光滑,入口品味,就像美女的舌頭一樣,只是少了紅唇皓齒牽住根部,使它不能留在嘴里,一下子就咽下去了。要講鮮味,海味中比這好的有很多,它并不算奇特。想嘗這種味道的人,找個美女咂她的舌頭,就跟大吃這種食物一樣了。有一種不很出名,但是味道很特殊的,是北海的鮮鰳,味道比得上鰣魚,此魚腹中有肋,味道甘美絕倫。人們把鱘魚和鰉魚腹中的肋稱作“西施乳”,如果跟這種魚的肋比較,那真是東施與西施的區(qū)別。

河豚是江南人最喜歡的食物,我吃過后也覺得很好吃,但問起烹飪的方法,才知道所需要的作料很多,算起來不下十幾種,而且一樣也不能缺,缺一樣就腥且沒什么味道。這么說來河豚就沒什么奇特,只是依靠很多好的作料才變得奇特的。有這么多作料,放到別的食物里,哪一樣不美味,又何必一定要選擇這種能毒死人的東西來吃呢?這樣的東西吃也可以,不吃也可以。像江南的鱭魚,是春天時令菜中的好東西。吃鰣魚、鱘魚和鰉魚會吃厭,鱭魚卻越吃越甘美,直到吃飽還舍不得放手。

附:不載果食茶酒說

果者酒之仇,茶者酒之敵,嗜酒之人必不嗜茶與果,此定數也。凡有新客入座,平時未經共飲,不知其酒量淺深者,但以果餅及糖食驗之。取到即食,食而似有踴躍之情者,此即茗客,非酒客也;取而不食,及食不數四而即有倦色者,此必巨量之客,以酒為生者也。以此法驗嘉賓,百不失一。予系茗客而非酒人,性似猿猴,以果代食,天下皆知之矣。訊以酒味則茫然,與談食果飲茶之事則覺井井有條,滋滋多味。茲既備述飲饌之事,則當于二者加詳,胡以缺而不備?曰:懼其略也,性既嗜此。則必大書特書,而且為罄竹之書,若以寥寥數紙終其崖略,則恐筆欲停而心未許,不覺其言之汗漫而難收也。且果可略而茶不可略,茗戰(zhàn)之兵法,富于《三略》《六韜》,豈《孫子》十三篇所能盡其靈秘者哉?是用專輯一編,名為《茶果志》,孤行可,尾于是集之后亦可。至于曲糵一事,予既自謂茫然,如復強為置吻,則假口他人乎?抑強不知為知,以欺天下乎?假口則仍犯剿襲之戒;將欲欺人,則茗客可欺,酒人不可欺也。倘執(zhí)其所短而興問罪之師,吾能以茗戰(zhàn)戰(zhàn)之乎?不若絕口不談之為愈耳。

■譯文

水果是酒的對頭,茶也是酒的對頭,好喝酒的人一定不好吃水果和喝茶,這是肯定的。凡是有新的客人來到,平時沒有一起喝過酒,不知道其酒量深淺,只要用糕餅糖果來試驗就可以知道了。拿到就吃,吃的時候好像是喜歡的,那就是好喝茶的人,不是酒徒;拿到卻不吃,吃了一點就好像厭煩了一樣的,一定是海量,而且是個以酒為命的人。用這種方法來驗客人,百無一失。我好喝茶而不好喝酒,性情有如猿猴,拿水果代飯,天下都知道。別人問及酒就很茫然,談起吃水果和喝茶來就井井有條、津津有味?,F在既然講起飲食的事情,就該把這兩樣談得更詳細,為什么卻省略了呢?我說:是因為怕太簡略了。我本性既然嗜好這個,肯定會大書特書,唯恐紙不夠用,要是幾頁紙就寫完了,那時想停筆卻覺得心里不愿意,不知不覺寫起來就不想停了。而且水果可以寫得簡略,而茶不可以,茶道的內容,比《黃石公三略》《六韜》還豐富,就是寫出一部《孫子兵法》來也講不完。這樣就要專門寫本書叫作《茶果志》單行,附在這本書后面。至于酒這方面,我自己都說是茫然不知,如果勉強要談,那么借他人的現成呢,還是不懂裝懂呢?借人的現成,那就是犯了抄襲的毛?。徊欢b懂,喝茶的人可以騙,酒徒卻不能騙。如果有人拿了我的錯處來興師問罪,我能拿茶來跟他應戰(zhàn)嗎?不如絕口不談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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