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道途行樂之法

閑情偶寄 作者:[清] 李漁 著


行樂第一

傷哉!造物生人一場,為時不滿百歲。彼夭折之輩無論矣,姑就永年者道之,即使三萬六千日盡是追歡取樂時,亦非無限光陰,終有報罷之日。況此百年以內,有無數(shù)憂愁困苦、疾病顛連、名韁利鎖、驚風駭浪,阻人燕游,使徒有百歲之虛名,并無一歲二歲享生人應有之福之實際乎!又況此百年以內,日日死亡相告,謂先我而生者死矣,后我而生者亦死矣,與我同庚比算、互稱弟兄者又死矣。

噫!死是何物,而可知兇不諱,日令不能無死者驚見于目,而怛聞于耳乎?是千古不仁,未有甚于造物者矣。雖然,殆有說焉。不仁者,仁之至也。知我不能無死,而日以死亡相告,是恐我也??治艺?,欲使及時為樂,當視此輩為前車也??祵ι綐嬕粓@亭,其地在北邙山麓,所見無非丘隴。客訊之曰:“日對此景,令人何以為樂?”對山曰:“日對此景,乃令人不敢不樂?!边_哉斯言!予嘗以銘座右。茲論養(yǎng)生之法,而以行樂先之;勸人行樂,而以死亡怵之,即祖是意。欲體天地至仁之心,不能不蹈造物不仁之跡。

養(yǎng)生家授受之方,外借藥石,內憑導引,其借口頤生而流為放辟邪侈者,則曰“比家”。三者無論邪正,皆術士之言也。予系儒生,并非術士。術士所言者術,儒家所憑者理?!遏斦摗むl(xiāng)黨》一篇,半屬養(yǎng)生之法。予雖不敏,竊附于圣人之徒,不敢為誕妄不經之言以誤世。有怪此卷以頤養(yǎng)命名,而覓一丹方不得者,予以空疏謝之。又有怪予著《飲饌》一篇,而未及烹飪之法,不知醬用幾何,醋用幾何,醝椒香辣用幾何者。予曰:果若是,是一庖人而已矣,烏足重哉!人曰:若是,則《食物志》《尊生箋》《衛(wèi)生錄》等書,何以備載此等?予曰:是誠庖人之書也。士各明志,人有弗為。

■譯文

傷心啊!造物主造出人,可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還不足一百年。那些年幼時就夭折了的暫且不說,就說那些能夠延年益壽活到一百歲的人,即使一百年中天天尋歡作樂,時光也是有盡頭的,終究會有結束的時候。何況在這一百年里,有無數(shù)的憂愁困苦、疾病變故、名利韁鎖、驚風駭浪,阻止人快樂地生活,使人徒有活到一百歲的虛名,實際上并沒有一兩年的時間可以享受人生應該享有的福氣!又加上在活著的一百年里,幾乎每天都有死亡的訊息傳來,比我早出生的人死了,比我晚出生的人也死了,和我同年出生相互間稱兄道弟的人也死了。

唉!死到底是什么東西,而能夠讓人知道它兇橫卻無法避諱,每天都令終有一死的人見了驚恐,聽了害怕呢?因此千百年來最不仁慈的要算是造物主了。即使可以這樣說,還有另一種說法:不仁慈的人,其實是達到了仁慈的極致。造物主知道我不能不死,所以每天都通過告知別人的死亡來恐嚇我??謬樜遥窍胱屛夷軌蚣皶r行樂,應當將死去的那些人作為前車之鑒??岛=艘蛔鶊@亭,坐落在北邙山山腳下,只能看見一些丘陵山隴??腿嗽儐査f:“每天對著這樣的風景,讓人拿什么取樂呢?”康海說:“每天對著這樣的風景,讓人不敢不快樂?!彼脑捠嵌嗝椿磉_!我常常把這話當作我的座右銘。談到養(yǎng)生的方法,首先就要講到行樂;用死亡來勸人及時行樂不免讓人感到恐懼,可是最根本的意思就是這樣。要想體察天地最仁慈的用心,就不能不像造物主那樣,做一些不仁的事情。

養(yǎng)生家教給人養(yǎng)生的辦法,外在要憑借藥石的力量,內在要靠自身的正確導引,那些以頤養(yǎng)修生為借口而去過放蕩奢侈生活的,則被稱為“比家”。以上三種無論是邪是正,都是術士的話。我是一介儒生,不是術士。術士說的是術法,儒家憑借的是道理?!遏斦?鄉(xiāng)黨》這篇文章,一半的內容都是關于養(yǎng)生的方法。我雖然不聰敏,私下里卻把自己當成圣人的學生,不敢說些荒誕狂妄的言語誤導世人。有人覺得很奇怪,這一卷命名為“頤養(yǎng)”,卻找不到一個丹方,我為自己的見識貧乏道歉。又有人責怪我寫《飲饌》一篇,卻沒有談到任何的烹飪方法,讓人看過以后不知道醬應用多少,醋應用多少,香料和辣椒應用多少。我說:如果做到這樣的話,我就僅僅是一個廚師了,有什么值得重視的呢!有人說:如果是這樣,那么《食物志》《尊生箋》《衛(wèi)生錄》這一類的書,為什么將這些烹飪方法記載得很詳細?我說:那些是真正的烹調書。讀書人都有自己的志向,每個人也有他不想做的事。

貴人行樂之法

人間至樂之境,惟帝王得以有之;下此則公卿將相,以及群輔百僚,皆可以行樂之人也。然有萬幾在念,百務縈心,一日之內,除視朝聽政、放衙理事、治人事神、反躬修己之外,其為行樂之時有幾?曰:不然。樂不在外而在心。心以為樂,則是境皆樂;心以為苦,則無境不苦。身為帝王,則當以帝王之境為樂境;身為公卿,則當以公卿之境為樂境。凡我分所當行,推諉不去者,即當擯棄一切悉視為苦,而專以此事為樂。謂我為帝王,日有萬幾之冗,其心則誠勞矣,然世之艷慕帝王者,求為片刻而不能。我之至勞,人之所謂至逸也。為公卿將相、群輔百僚者,居心亦復如是,則不必于視朝聽政、放衙理事、治人事神、反躬修己之外,別尋樂境,即此得為之地,便是行樂之場。一舉筆而安天下,一矢口而遂群生,以天下群生之樂為樂,何快如之?若于此外稍得清閑,再享一切應有之福,則人皇可比玉皇,俗吏竟成仙吏,何蓬萊三島之足羨哉!

此術非他,蓋用吾家老子“退一步”法。以不如己者視己,則日見可樂;以勝于己者視己,則時覺可憂。從來人君之善行樂者,莫過于漢之文、景;其不善行樂者,莫過于武帝。以文、景于帝王應行之外,不多一事,故覺其逸;武帝則好大喜功,且薄帝王而慕神仙,是以徒見其勞。人臣之善行樂者,莫過于唐之郭子儀;而不善行樂者,則莫如李廣。子儀既拜汾陽王,志愿已足,不復他求,故能極欲窮奢,備享人臣之福;李廣則恥不如人,必欲封侯而后已,是以獨當單于,卒致失道后期而自剄。故善行樂者,必先知足。二疏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辈蝗璨淮?,至樂在其中矣。

■譯文

人間最快樂的境界,只有帝王才能達到;在他以下的公卿將相,以及眾多輔臣官僚們,都是可以行樂的人。但是他們百務纏身,每一天,除了上朝聽政、放衙理事、治人奉神、反思修身之外,又有多少時間可以去行樂呢?我說:不是這樣。快樂不在人的外表而在內心。內心覺得很快樂,那么處在什么樣的境地都會覺得快樂;內心覺得悲苦,那么任何境地都會讓人覺得悲苦。身為帝王,就應當把帝王這個位置作為快樂的環(huán)境;身為公卿,就應當把公卿的身份作為快樂的環(huán)境。凡是我分內應當承擔的任務就不能推諉出去,應當把其他的事情都摒棄掉,將無關的事看作苦事,而專門把分內的事情作為樂趣。假如說我是帝王,每天都想著要處理一堆冗繁的事務,我的心就真的很勞累,然而世上那些羨慕帝王生活的人,連一時片刻的帝王都做不了。我認為最勞苦的事情,恰恰是眾人眼中最安逸的。同樣,作為公卿將相、文武百官,也應這樣想,就不必在上朝聽政、放衙理事、治人奉神、反思修身以外,另外尋找快樂的環(huán)境,自己在的地方,就是行樂的場所。手中的筆一舉起來就能使天下得到太平,一開口就能使天下眾生都實現(xiàn)心愿,把天下眾生的快樂作為自己的快樂,還有什么樣的快樂可以趕上這個呢?如果在這之外還能有一些清閑的時間,再來享受一切應該享受到的福氣,那么人間的皇帝就可以和天上的玉皇大帝相比,俗世的官吏也就成了天上的仙官,難道還會羨慕蓬萊三島的神仙嗎?

這種方法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方法,而是運用道家老子所說的“退一步”的方法。同那些不如自己的人來對照,那么天天都會覺得快樂;同那些勝過自己的人來對照,那么時時都會覺得有憂慮的地方。自古以來,作為君主帝王而善于行樂的,要算是漢代的文帝和景帝;其中不善于行樂的,要算是漢武帝。因為漢文帝和漢景帝在他們應該做的事情以外,不再多做一件事情,所以覺得安逸;漢武帝則是好大喜功,而且鄙薄帝王的身份,羨慕神仙,所以他的行為只能顯示他的勞苦。人臣之中善于行樂的人,要算是漢代的郭子儀;不善于行樂的人,要算是唐代的李廣。郭子儀被封為汾陽王,他的愿望已經得到了滿足,不再有其他的要求,所以能夠極盡欲望和奢侈,享受作為人臣的福氣;李廣則總為自己不如別人而感到羞恥,一定要封侯才滿足,所以獨自抵擋單于的進攻,最終因為行軍迷路誤期而自殺。所以善于行樂的人,必須先要知足。西漢的疏廣、疏受說:“知足就不會受辱,知道停止就不會疲勞?!辈皇苋?,不疲勞,快樂就在其中。

富人行樂之法

勸貴人行樂易,勸富人行樂難。何也?則為行樂之資,然勢不宜多,多則反為累人之具。華封人祝帝堯富壽多男,堯曰:“富則多事?!比A封人曰:“富而使人分之,何事之有?”由是觀之,財多不分,即以唐堯之圣、帝王之尊,猶不能免多事之累,況德非圣人而位非帝王者乎?

陶朱公屢致千金,屢散千金,其致而必散,散而復致者,亦學帝堯之防多事也。茲欲勸富人行樂,必先勸之分財;勸富人分財,其勢同于拔山超海,此必不得之數(shù)也。財多則思運,不運則生息不繁。然不運則已,一運則經營慘淡,坐起不寧,其累有不可勝言者。財多必善防,不防則為盜賊所有,而且以身殉之。然不防則已,一防則驚魂四繞,風鶴皆兵,其恐懼觳觫之狀,有不堪目睹者。且財多必招忌。語云:“溫飽之家,眾怨所歸。”以一身而為眾射之的,方且憂傷慮死之不暇,尚可與言行樂乎哉?甚矣,財不可多,多之為累,亦至此也。

然則富人行樂,其終不可冀乎?曰:不然。多分則難,少斂則易。處比戶可封之世,難于售恩;當民窮財盡之秋,易于見德。少課錙銖之利,窮民即起頌揚;略蠲升斗之租,貧佃即生歌舞。本償而子息未償,因其貧也而貰之,一券才焚,即噪馮之令譽;賦足而國用不足,因其匱也而助之,急公偶試,即來卜式之美名。果如是,則大異于今日之富民,而又無損于本來之故我。覬覦者息而仇怨者稀,是則可言行樂矣。其為樂也,亦同貴人,可不必于持籌握算之外,別尋樂境,即此寬租減息、仗義急公之日,聽貧民之歡欣贊頌,即當兩部鼓吹;受官司之獎勵稱揚,便是百年華袞。榮莫榮于此,樂亦莫樂于此矣。

至于悅色娛聲、眠花藉柳、構堂建廈、嘯月嘲風諸樂事,他人欲得,所患無資,業(yè)有其資,何求弗遂?是同一富也,昔為最難行樂之人,今為最易行樂之人。即使帝堯不死,陶朱現(xiàn)在,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去其一念之刻而已矣。

■譯文

勸說地位高貴的人行樂容易,勸說有錢的富人行樂就難了。為什么呢?因為錢財是行樂的資本,但又不應當過多,多了就成為人的累贅了。華封人祝福堯富裕長壽,而且多生男孩,堯說:“太富裕了會生出事端?!比A封人說:“富了就把錢財分給大家,怎么會生出事端呢?”這樣看來,錢財很多卻不分給別人,就算像堯這樣有圣人的品德、帝王的尊榮的人,都不能避免受多生事端的拖累,何況才德不如圣人又沒有居于帝王之位的普通人呢?

陶朱公多次賺得千金的財富,又多次把這些錢財分給別人,他賺了錢一定會分出去,分發(fā)完了再去賺,這也是學習堯帝防止多生事端。所以想要勸說富人行樂,首先就要勸他們分散手中的財物,而勸富人分散財物,就像夾著山跨越大海,是肯定做不到的。錢財多了就想著怎么運營它們,不運營的話,產生的利益就不多。然而不運營還好,一運營就要費盡心力,讓人坐立不安,那種勞累真是很難說清。錢財多了就會防備別人,如果不防備就有可能被盜賊盜走,甚至有可能連性命都搭進去。然而不防備還好,一旦防備,就會把人弄得膽戰(zhàn)心驚、草木皆兵,那種害怕恐懼的樣子,讓人不忍心去看。況且錢財多了一定會招來妒忌。俗話說:“溫飽之家,眾怨所歸?!卑炎约旱纳眢w作為眾矢之的,憂傷慮死還來不及,哪里還會去行樂呢?錢財不能太多,多了就是累贅了,原因就是在這里。

難道富人行樂就沒有希望了嗎?我說:不是。分散給別人大量錢財很難做到,少聚斂一些就容易了。在任何一家都能受到封賞的時代,就會很難向別人顯示自己的恩惠;在人民都很窮困、錢財很少的時代,就很容易被感激。少征收一些利息,窮困的人民就會頌揚你;稍微減少一些租金,貧窮的佃戶就會高興得載歌載舞。對于那些償還了本金卻沒有還上利息的人,如果你因為看到那些人很貧窮而把契約燒掉,就會贏得像馮一樣的美名了;自己的收入充足而國家的財力不足,就在國家財力匱乏的時候進行捐助,以急公好義的心態(tài)偶然做一次,就可以獲得卜式那樣的美名。真能這樣的話,就和今天的富人完全不同了,而又不會損害本來的狀況。覬覦我錢財?shù)娜硕紱]有了,怨恨我的人也變少了,這時候就可以談行樂了。行樂的方法和貴人一樣,沒必要在拿著算盤算賬以外,另去尋找快樂的境界。在放寬租金、減少利息、仗義奉公的時候,聽聽貧困的人對自己的稱頌,就當是樂班奏樂的聲音;受到官府的獎勵贊揚,也就像得到了華麗的衣裳。再大的榮耀也不過如此,再大的快樂也不過如此了。

至于悅色娛聲、眠花宿柳、構堂建廈、嘯月嘲風這一類的樂事,別人想得到卻擔心沒有資金,我已經有了錢財,還有什么做不到的呢?同樣是富人,以前是最難行樂的人,現(xiàn)在是最容易行樂的人了。即使堯帝沒有死,陶朱公活到了現(xiàn)在,他們是大丈夫,我也是大丈夫,我有什么畏懼他們的呢?去掉自己苛刻的念頭就可以了。

貧賤行樂之法

窮人行樂之方,無他秘巧,亦止有“退一步”法。我以為貧,更有貧于我者;我以為賤,更有賤于我者;我以妻子為累,尚有鰥寡孤獨之民,求為妻子之累而不能者;我以胼胝為勞,尚有身系獄廷,荒蕪田地,求安耕鑿之生而不可得者。以此居心,則苦海盡成樂地。如或向前一算,以勝己者相衡,則片刻難安,種種桎梏幽囚之境出矣。

一顯者旅宿郵亭,時方溽暑,帳內多蚊,驅之不出,因憶家居時堂寬似宇,簟冷如冰,又有群姬握扇而揮,不復知其為夏,何遽困厄至此!因懷至樂,愈覺心煩,遂致終夕不寐。一亭長露宿階下,為眾蚊所嚙,幾至露筋,不得已而奔走庭中,俾四體動而弗停,則嚙人者無由廁足;乃形則往來仆仆,口則贊嘆囂囂,一似苦中有樂者。顯者不解,呼而訊之,謂:“汝之受困,什佰于我,我以為苦,而汝以為樂,其故維何?”亭長曰:“偶憶某年,為仇家所陷,身系獄中。維時亦當暑月,獄卒防予私逸,每夜拘攣手足,使不得動搖。時蚊蚋之繁,倍于今夕,聽其自嚙,欲稍稍規(guī)避而不能,以視今夕之奔走不息,四體得以自如者,奚啻仙凡人鬼之別乎!以昔較今,是以但見其樂,不知其苦?!憋@者聽之,不覺爽然自失。此即窮人行樂之秘訣也。

不獨居心為然,即鑄體煉形,亦當如是。譬如夏月苦炎,明知為室廬卑小所致,偏向驕陽之下來往片時,然后步入室中,則覺暑氣漸消,不似從前酷烈;若畏其湫隘而投寬處納涼,及至歸來,炎蒸又加十倍矣。冬月苦冷,明知為墻垣單薄所致,故向風雪之中行走一次,然后歸廬返舍,則覺寒威頓減,不復凜冽如初;若避此荒涼而向深居就燠,及其再入,戰(zhàn)栗又作何狀矣。由此類推,則所謂退步者,無地不有,無人不有,想至退步,樂境自生。予為兩間第一困人,其能免死于憂,不枯槁于迍邅蹭蹬者,皆用此法。又得管城一物,相伴終身,以掃千軍則不足,以除萬慮則有余。然非善作退步,即楮墨亦能困人。想虞卿著書,亦用此法,我能公世,彼特秘而未傳耳。

由亭長之說推之,則凡行樂者,不必遠引他人為退步,即此一身,誰無過來之逆境?大則災兇禍患,小則疾病憂傷?!皥?zhí)柯伐柯,其則不遠?!比《^之,更為親切。凡人一生,奇禍大難非特不可遺忘,還宜大書特書,高懸座右。其裨益于身者有三:孽由己作,則可知非痛改,視作前車;禍自天來,則可止怨釋尤,以弭后患;至于憶苦追煩,引出無窮樂境,則又警心惕目之余事矣。如曰省躬罪己,原屬隱情,難使他人共睹,若是則有包含韞藉之法:或止書罹患之年月,而不及其事;或別書隱射之數(shù)語,而不露其詳;或撰作一聯(lián)一詩,懸掛起居親密之處,微寓己意,不使人知,亦淑慎其身之妙法也。此皆湖上笠翁瞞人獨做之事,筆機所到,欲諱不能,俗語所謂“不打自招”者,非乎?

■譯文

窮人行樂的方法,沒別的秘訣,同樣只有“退一步”這種方法。我覺得自己窮,還有比我更窮的;我覺得自己低賤,還有比我更低賤的;我把妻子兒女當作累贅,還有失去妻子兒女無依無靠,想要妻子兒女這種累贅卻得不到的人;我為自己因為勞動使得手腳都是老繭而感到勞苦,還有人被關在監(jiān)獄,荒蕪了田地,想要安心耕作卻沒有辦法的人。這樣去想,那么苦海都會變成樂地。如果向前推,同勝過自己的人比較,那就一刻也得不到安穩(wěn),會陷入那些束縛和使人憂郁的心境。

有一個富貴的人,旅途中住在驛站,當時正是盛夏,帳子里有很多蚊子,趕不出去,就想起在家里時,廳堂寬敞,枕席冰涼,又有許多姬妾拿著扇子為他扇風,都感覺不出是夏天,怎么現(xiàn)在困苦到這地步呢?因為想著非??鞓返那榫埃透有臒┝?,于是整個晚上睡不著。有一個亭長在臺階下露宿,被許多蚊子咬,筋都快被咬出來了,只能在院子里跑動,讓四肢不停地動,使蚊子沒辦法落腳。他的身子雖然奔跑得很辛苦,口中卻很大聲地贊嘆,好像苦中有樂。富貴的人不理解,就把他叫來詢問:“你受的苦,比我多十倍百倍,我覺得痛苦,你卻覺得快樂,是為什么?”亭長說:“我想起有一年被仇家陷害,被關押在監(jiān)獄里。當時也是夏天,獄卒防備我逃跑,每天晚上都捆住我的手腳,讓我不能動彈。那時的蚊蟲,比今晚多上一倍,想要稍微躲一下也不行,只能任憑蚊子叮咬。比起今晚可以跑個不停,而且四肢能夠自由驅趕蚊蟲,那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一個是人,一個是鬼??!用過去來比今天,所以只覺得快樂,不覺得痛苦。”富貴的人聽后,恍然大悟。這就是窮人行樂的秘訣。

不僅心里要這樣想,就連鍛煉身體也應該這樣。比如夏天很悶熱,明知道是因為房子矮小造成的,偏偏在驕陽下走上幾步,再回到屋里,就會覺得暑氣漸漸消散,不像先前那樣炎熱了;如果畏懼房子狹小,就跑到寬敞的地方乘涼,回來以后,炎熱的感覺就會加重十倍了。冬天很寒冷,明知是因為墻壁單薄造成的,就特意跑到風雪中走一趟,再回到房子里,就會覺得寒氣頓時減弱,不像剛才那么凜冽了;要是想避開原來房子的寒冷,去深宅大院里取暖,回來以后,不知道要戰(zhàn)栗成什么樣子了。以此類推,所說的退步法,到處都有,每個人都有,凡事退一步想,快樂的心情就會產生。我是天地間受到困苦最多的人,沒有死于憂愁,沒在窮困流離中變得憔悴,都是用了這個方法。我還有毛筆這樣東西,相伴終身,用它橫掃千軍是不能,用它掃除諸多憂慮卻綽綽有余。但是如果不善于退步,就是紙墨也能困住人。想來虞卿寫書,也是用的這個方法,我能夠公之于世,他卻保密不傳。

由亭長這個例子推出,行樂的人,不必用別人作為自己“退一步”的參照,就是自己,誰沒有經過逆境?大到災禍兇患,小到疾病憂傷,“執(zhí)柯伐柯,其則不遠?!蹦脕磉M行比較,更加親切。人一生中的奇禍大難,不但不可以遺忘,還應該大書特書,高掛起來作為座右銘。這樣做對于人的好處有三點:如果罪孽是自己造成的,就可以知錯痛改,看作前車之鑒;若是禍從天降,就不必怨恨,也不用憂愁,可以消除后患了;至于追憶過去的困苦煩惱,引出無窮的快樂,又是警惕自心以外的事情了。如果說反省自身,歸罪自身,這些是隱情,不想讓別人看到。這里有掩飾的方法:可以只寫遭遇災禍的時間而不提具體事件;或是另外寫幾條隱語,不寫出詳細情況;或寫一副對聯(lián)或一首詩,懸掛在起居常見的地方,暗中寄寓自己的心意,不讓人知道,也是淑慎其身的好方法。這是我湖上笠翁瞞著別人獨自進行的事,順筆寫到就不能遮掩,這就是俗話說的“不打自招”吧!

家庭行樂之法

世間第一樂地,無過家庭?!案改妇愦妫值軣o故,一樂也?!笔鞘ベt行樂之方,不過如此。而后世人情之好尚,往往與圣賢相左。圣賢所樂者,彼則苦之;圣賢所苦者,彼反視為至樂而沉溺其中。如棄現(xiàn)在之天親而拜他人為父,撇同胞之手足而與陌路結盟,避女色而就孌童,舍家雞而尋野鶩,是皆情理之至悖,而舉世習而安之。其故無他,總由一念之惡舊喜新,厭常趨異所致。若是,則生而所有之形骸,亦覺陳腐可厭,胡不并易而新之,使今日魂附一體,明日又附一體,覺愈變愈新之可愛乎?其不能變而新之者,以生定故也。然欲變而新之,亦自有法。時易冠裳,迭更幃座,而照之以鏡,則似換一規(guī)模矣。即以此法而施之父母兄弟、骨肉妻孥,以結交濫費之資,而鮮其衣飾,美其供奉,則“居移氣,養(yǎng)移體”,一歲而數(shù)變其形,豈不之謂他人父,謂他人母,而與同學少年互稱兄弟,各家美麗共締姻盟者哉?

有好游狹斜者,蕩盡家資而不顧,其妻迫于饑寒而求去。臨去之日,別換新衣而佐以美飾,居然絕世佳人。其夫抱而泣曰:“吾走盡章臺,未嘗遇此嬌麗。由是觀之,匪人之美,衣飾美之也。倘能復留,當為勤儉克家,而置汝金屋?!逼奚破溲远?。后改蕩從善,卒如所云。

又有人子不孝而為親所逐者,鞠于他人,越數(shù)年而復返,定省承歡,大異疇昔。其父訊之,則曰:“非予不愛其親,習久而生厭也。茲復厭所習見,而以久不睹者為可愛矣?!北娙诵χ?,而有識者憐之。何也?習久而厭其親者,天下皆然,而不能自明其故。此人知之,又能直言無諱,蓋可以為善人也。此等罕譬曲喻,皆為勸導愚蒙。誰無至性,誰乏良知,而俟予為木鐸?但觀孺子離家,即生哭泣,豈無至樂之境十倍其家者哉?性在此而不在彼也。人能以孩提之樂境為樂境,則去圣人不遠矣。

■譯文

世間最快樂的地方,要算是家里了?!案改付冀≡?,兄弟也沒有亡故,就是一件樂事?!笔ベt行樂的方法,也不過是這樣。只是后世人們的愛好和崇尚的事物,往往跟圣賢不同。圣賢喜歡做的事,他卻覺得痛苦;圣賢感到痛苦的事,他反而看成最高興的事,沉溺在其中。就像放棄健在的親生父母而拜別人為父,撇下同胞的兄弟而跟陌路的人結盟,避開女色而去親近孌童,舍棄家中妻妾而去外面狎妓尋歡,這都是違背情理的事,但是全世界的人都已經習以為常了。沒有別的原因,都是因為喜新厭舊、厭俗求異的念頭導致的。如果這樣,生來就有的身體,也該覺得陳腐可厭,為什么不一起扔掉,換個新的?這樣魂魄可以今天附在一個身體上,明天又附在另一個身體上,不會覺得越變越新,而且更加可愛嗎?不能改變和更新,是因為生來就已經確定不變了。但是想要改變更新,也是有辦法的。經常更換衣服,變換家居環(huán)境的布置,再用鏡子一照,就像換了一副模樣。用這個方法對待父母兄弟、骨肉妻妾,把結交朋友胡亂花掉的錢財,用來給親人們買新衣服和漂亮的首飾,使供給他們的食物和用品更加精美,那么就像孟子說的“居移氣,養(yǎng)移體”,一年就變換多次形體,這不等于拜別人的父母為父母,跟年少的同學稱兄道弟,跟各家的美麗女子都締結了婚姻一樣嗎?

曾有人喜歡游蕩花街柳巷,花光了家財也不顧惜。他妻子迫于饑寒想要離去,臨走那天,換上新衣,佩戴了漂亮的首飾,變成了一位絕世佳人。她丈夫抱著她痛哭著說:“我走遍了青樓,都沒見過像你這樣美麗的女子??梢姴皇羌嗽豪锏呐碎L得美,而是衣服的裝扮使人美麗。如果你能夠留下,我會為你勤儉持家,把你養(yǎng)在金屋里。”妻子聽他說得這么好就留下來。那人后來改變浪蕩的習慣走上了正路,結果真的像他曾說的一樣。

還有個不孝的兒子被父母趕出家門,別人收養(yǎng)了他,過了幾年,他又回到自己家里,早晚慰問父母,討父母的歡心,跟以往大不一樣。他父親問他,他說:“不是我不愛父母,相處久了就會厭煩?,F(xiàn)在又厭煩了常見面的養(yǎng)父母,就和長時間不見面的你們親近了?!北娙诵υ捤?,但是有見識的人同情他。為什么?相處久了就會對父母產生厭煩,天下人都是這樣,卻不能明白原因。這個人知道,又能夠直言不諱,所以可以把他看作是一個善良的人。這樣少見和婉轉的比喻,都是為了勸導愚蒙的人。誰沒有天性,誰沒有良知,還要等我去喚醒人們嗎?小孩子只要離開家就會哭泣,難道沒有比他家快樂十倍的地方嗎?興趣在家里而不在別處。如果人們能把孩子的快樂看作快樂,離圣人就不遠了。

道途行樂之法

“逆旅”二字,足概遠行,旅境皆逆境也。然不受行路之苦,不知居家之樂,此等況味,正須一一嘗之。予游絕塞而歸,鄉(xiāng)人訊曰:“邊陲之游樂乎?”曰:“樂?!庇薪浧涞囟鴳勓烧咴唬骸暗貏t不毛,人皆異類,睹沙場而氣索,聞鉦鼓而魂搖,何樂之有?”予曰:“向未離家,謬謂四方一致,其飲饌服飾皆同于我,及歷四方,知有大謬不然者。然止游通邑大都,未至窮邊極塞,又謂遠近一理,不過稍變其制而已矣。及抵邊陲,始知地獄即在人間,羅剎原非異物,而今而后,方知人之異于禽獸者幾希,而近地之民,其去絕塞之民者,反有霄壤幽明之大異也。不入其地,不睹其情,烏知生于東南,游于都會,衣輕席暖,飯稻羹魚之足樂哉!”

此言出路之人,視居家之樂為樂也;然未至還家,則終覺其苦。又有視家為苦,借道途行樂之法,可以暫娛目前,不為風霜車馬所困者,又一方便法門也。向平欲俟婚嫁既畢,遨游五岳;李固與弟書,謂周觀天下,獨未見益州,似有遺憾;太史公因游名山大川,得以史筆妙千古。是游也者,男子生而欲得,不得即以為恨者也。有道之士,尚欲挾資裹糧,專行其志。而我以糊口資生之便,為益聞廣見之資,過一地,即覽一地之人情;經一方,則睹一方之勝概,而且食所未食,嘗所欲嘗,蓄所余者而歸遺細君,似得五侯之鯖,以果一家之腹,是人生最樂之事也。奚事哭泣阮途,而為乘槎馭駿者所竊笑哉?

■譯文

“逆旅”兩個字,完全可以概括遠行,旅途的環(huán)境都是逆境。但不經受行路的苦,就不知道居家的快樂,這種境況和情味,實在應該一一嘗過。我游歷塞北回來,同鄉(xiāng)問我:“邊疆之行快樂嗎?”我說:“快樂!”有人曾到過塞北,聽到這很畏懼,說:“土地是草都不長的土地,人都跟我們的民族不同,看見沙漠就讓人喪氣,聽到戰(zhàn)鼓就覺得心驚,有什么快樂?”我說:“從來沒有離開過家的人,錯誤地以為四方都是一樣的,他們的飲食衣飾都跟我們相同,等到游歷四方,才知道大錯特錯了。但我只是游歷過繁華的大城市,沒有到過邊疆塞外,又以為遠近是一個樣,不過是稍微變換了些形式而已。到達邊陲,才知道地獄就在人間,羅剎原來不是什么奇特見不到的東西,從今以后,才知道人跟禽獸的差別并不大。然而內地的人們,同邊塞的人們相比,真有天壤之別。不到他們的土地上,不看見他們的情形,又怎么能知道生在東南,生活在大都市,穿著輕便的衣服,睡著溫暖的被褥,可以隨手拿米做飯、隨手拿魚做湯的樂趣呢?”

這是說遠行的人,把家里的快樂當作快樂;但在沒回到家之前,終究覺得辛苦。還有在家嫌苦,借旅游行樂的方法,可以暫時取樂,沒有被風霜車馬困住,又是一個方便的辦法。向平想等待兒女婚嫁的事完畢后,就遨游五岳;李固寫信給弟弟說,遍游天下,卻單單沒到過益州,似乎有些遺憾;太史公因為游歷名山大川,讓史筆可以妙絕千古。這樣看來,游歷是男子生來便想做的事,不能做就會覺得遺憾。有道義的人,還希望帶上錢財干糧,專心實現(xiàn)這個志向,而我因為糊口謀生的便利,可以增長見聞。路過一個地方,就考察這個地方的風土人情;經過一個地方,就親眼看到一個地方的名勝,而且吃到沒吃過的東西,嘗到想品嘗的食物,將剩下的帶回家給老婆和孩子,就像得到西漢時五侯所贈的佳肴一樣,讓一家人吃飽,是人生最快樂的事。為什么要像阮籍那樣在道路上痛哭,而且被那些行萬里的人恥笑呢?

春季行樂之法

人有喜怒哀樂,天有春夏秋冬。春之為令,即天地交歡之候,陰陽肆樂之時也。人心至此,不求暢而自暢,猶父母相親相愛,則兒女嬉笑自如,睹滿堂之歡欣,即欲向隅而泣,泣不出也。然當春行樂,每易過情,必留一線之余春,以度將來之酷夏。蓋一歲難過之關,惟有三伏,精神之耗,疾病之生,死亡之至,皆由于此。故俗話云:“過得七月半,便是鐵羅漢?!狈翘撜Z也。思患預防,當在三春行樂之時,不得縱欲過度,而先埋伏病根?;墒煊^,鳥可傾聽,山川云物之勝可以縱游,而獨于房欲之事略存余地。蓋人當此際,滿體皆春。春者,泄盡無遺之謂也。草木之春,泄盡無遺而不壞者,以三時皆蓄,而止候泄于一春,過此一春,又皆蓄精養(yǎng)神之候矣。人之一身,能保一時盡泄而三時皆不泄乎?盡泄于春,而又不能不泄于夏,雖草木不能不枯,況人身之浮脆者乎?欲留枕席之余歡,當使游觀之盡致。何也?分心花鳥,便覺體有余閑;并力閨幃,易致身無寧刻。然予所言,皆防已甚之詞也。若使杜情而絕欲,是天地皆春而我獨秋,焉用此不情之物,而作人中災異乎?

■譯文

人有喜怒哀樂,天有春夏秋冬。春天正是天地交歡、陰陽行樂的時節(jié)。人的心情到了這時候,不求舒暢而自然舒暢,就像父母相親相愛,兒女自然就高高興興一樣;看見滿堂歡喜的景象,就是想到角落里去哭,也哭不出來呀。然而春天行樂,每每容易忘乎所以,必須保留一點兒精力,以度過即將來臨的酷暑。因為一年當中最難過的關口,唯有三伏天,精氣的消耗,疾病的產生,死亡的到來,都由此而起。所以俗話說:“過得七月半,便是鐵羅漢。”此言不虛啊。要預防憂患,應當在三春行樂的時候,不要縱欲過度,以致埋下病根兒。可以賞花,可以聽鳥,可以縱情游覽山川名勝,唯獨在房事方面要有所節(jié)制。因為人在這個季節(jié),渾身都充滿了情欲。春,是泄盡無遺的意思。草木之春,能夠泄盡無遺而不壞,是因為它在其他三個季節(jié)都在積蓄,只等春天來宣泄,過了春天,又都是養(yǎng)精蓄銳的時候了。人的精氣,能保證一時盡泄而其他三季都不泄嗎?在春天已經泄盡了,而在夏天又不能不宣泄,(如此地一泄再泄,)即使是草木也不能不枯萎,更何況人脆弱的身體呢?要想留得枕席之歡,就應當盡情地去游覽。為什么呢?把心思分散到花鳥上面,就會覺得精力飽滿,游刃有余;把精力都用到房事上,容易導致身體沒有片刻的安寧。不過我所說的,都是防止縱欲過度的話。如果把情欲完全摒棄,那就成了天地萬物都生機盎然,而唯獨我自身老氣橫秋,哪能讓這種無情的東西成為人間的災禍呢?

夏季行樂之法

酷夏之可畏,前幅雖露其端,然未盡暑毒之什一也。使天只有三時而無夏,則人之死也必稀,巫醫(yī)僧道之流皆苦饑寒而莫救矣。止因多此一時,遂覺人身叵測,常有朝人而夕鬼者?!洞饔洝吩疲骸笆窃乱玻庩枲?,死生分?!蔽T账寡?!令人不寒而栗矣。凡人身處此候,皆當時時防病,日日憂死。防病憂死,則當刻刻偷閑以行樂。

從來行樂之事,人皆選暇于三春,予獨息機于九夏。以三春神旺,即使不樂,無損于身;九夏則神耗氣索,力難支體,如其不樂,則勞神役形,如火益熱,是與性命為仇矣?!对铝睢芬灾俣瑸殚]藏;予謂天地之氣閉藏于冬,人身之氣當令閉藏于夏。試觀隆冬之月,人之精神愈寒愈健,較之暑氣鑠人,有不可同年而語。凡人茍非民社系身,饑寒迫體,稍堪自逸者,則當以三時行事,一夏養(yǎng)生。過此危關,然后出而應酬世故,未為晚也。

追憶明朝失政以后,大清革命之先,予絕意浮名,不干寸祿,山居避亂,反以無事為榮。夏不謁客,亦無客至,匪止頭巾不設,并衫履而廢之?;蚵闾幒芍?,妻孥覓之不得;或偃臥長松之下,猿鶴過而不知。洗硯石于飛泉,試茗奴以積雪;欲食瓜而瓜生戶外,思啖果而果落樹頭,可謂極人世之奇聞,擅有生之至樂者矣。后此則徙居城市,酬應日紛,雖無利欲熏人,亦覺浮名致累。計我一生,得享列仙之福者,僅有三年。今欲續(xù)之,求為閏余而不可得矣。傷哉!人非鐵石,奚堪磨杵作針?壽豈泥沙,不禁委塵入土?予以勸人行樂,而深悔自役其形。噫,天何惜于一閑,以補富貴榮無之不足哉!

■譯文

酷暑的可怕,前文雖略有所述,但還沒有說到暑毒的十分之一。如果自然界只有春、秋、冬三季,而沒有夏天,那么死人的事情會少得多,巫師、醫(yī)生、和尚、道士這些人都會無事可做,沒飯吃沒衣穿,因而餓死凍死而沒人救他們了。只因為多了這一個季節(jié),就覺得人生叵測,常有人早晨還是人而傍晚就成了鬼。戴氏《禮記》中說:“是月也,陰陽爭,死生分?!边@話聽起來太可怕了!令人不寒而栗。人在這個季節(jié),都要時時刻刻預防疾病,每天擔心死亡。預防疾病,擔心死亡,就應當時時刻刻偷閑行樂。

從來人們行樂,大都選擇在春天進行,我偏偏在夏天忙里偷閑。因為春季人的精力旺盛,即使不行樂,對身體也沒有什么損害;而三伏天則會精氣耗盡,體力不足,如果不行樂,就會使精神和身體都勞累不堪,如同火上澆油,這是跟自己的生命作對呀。《月令》認為冬天是養(yǎng)精蓄銳的時候;我認為天地之氣閉藏于冬,人的精氣當蓄于夏。試看隆冬之時,人的精神愈寒愈健,較之盛夏人的精神萎靡,不可同日而語啊。凡是沒有公事在身,饑寒所逼,能夠稍享安逸的人,就應當在春、秋、冬三季做事,在夏季養(yǎng)生。過了這個險關,然后出來應酬人情世故,也為時不晚。

回想明朝丟失政權以后,大清革命開始之時,我摒棄任何浮名,不求任何官位,隱居山林避亂,反以無事為樂。夏天不出去訪客,也沒有客人來,不但不戴頭巾,連衣服和鞋子也不穿,有時赤身裸體藏在亂荷之中,愛人、孩子找不到我;有時躺在松樹之下,猿、鶴從我身邊經過我都不知道。在飛泉瀑布之下涮筆洗硯,用積雪煮水沏茶;想吃瓜,瓜就長在門外;想吃果,果就生在枝頭。這可以稱得上是享盡了人間的清閑,占盡了人生至高無上的快樂了。在這以后,我遷居城市,每天都有太多的應酬,雖然沒有利欲熏心,也覺得浮名致累。想我一生,得以享受神仙之福的時光,總共只有三年?,F(xiàn)在想繼續(xù)這樣的生活,哪怕是一個月也得不到了。傷心哪!人又不是鐵石,哪里經得起磨杵成針那樣的損耗?壽命難道是泥沙,可以隨意丟進塵土?我通過勸人行樂,而對自身的勞役感到深深的懊悔。唉,老天為什么要那么吝嗇,不給我一點點清閑,以彌補我榮華富貴的不足呢?

秋季行樂之法

過夏徂秋,此身無恙,是當與妻孥慶賀重生,交相為壽者矣。又值炎蒸初退,秋爽媚人,四體得以自如,衣衫不為桎梏,此時不樂,將待何時?況有阻人行樂之二物,非久即至。二物維何?霜也,雪也。霜雪一至,則諸物變形,非特無花,亦且少葉;亦時有月,難保無風。若謂“春宵一刻值千金”,則秋價之昂,宜增十倍。有山水之勝者,乘此時蠟屐而游,不則當面錯過。何也?前此欲登而不可,后此欲眺而不能,則是又有一年之別矣。有金石之交者,及此時朝夕過從,不則交臂而失。何也?褦襶阻人于前,咫尺有同千里;風雪欺人于后,訪戴何異登天?則是又負一年之約矣。至于姬妾之在家,一到此時,有如久別乍逢,為歡特異。何也?暑月汗流,求為盛妝而不得,十分嬌艷,惟四五之僅存;此則全副精神,皆可用于青鬟翠黛之上。久不睹而今忽睹,有不與遠歸新娶同其燕好者哉?為歡即欲,視其精力短長,總留一線之余地。能行百里者,至九十而思休;善登浮屠者,至六級而即下。此房中秘術,請為少年場授之。

■譯文

夏去秋來,身體沒出什么毛病,是應當與妻子及兒女慶賀重生、互相祝福健康長壽了。而且又值炎熱初退,秋爽宜人,四肢得以伸展自如,衣衫不再是累贅,這時不行樂,更待何時?況且有兩樣妨礙人們行樂的東西不久就要來了。這兩樣東西是什么呢?就是霜和雪。霜雪一來,萬物就改變了形態(tài),不但沒有了花,而且葉子也凋零敗落所剩無幾了;雖然有時也有明月,但難保不刮風。如果說“春宵一刻值千金”,那么秋天的價格應當比春宵還貴上十倍。有山水形勝的地方,就要趁此大好時機,收拾好行裝出游,不然,就會當面錯過良機。為什么呢?因為在這之前不能登山,在這之后又不能遠眺,又得等上一年了。有好朋友的,應當在這時候經常走動,早晚拜訪,不然就失之交臂了。為什么呢?因為在這之前暑氣逼人,妨礙人們交往,朋友雖然近在咫尺,卻如同相隔千里;在此之后風雪襲人,訪友不是如同登天嗎?這樣就又要負一年之約了。至于家中的姬妾,一到這個時候,就如同久別重逢,那交歡的快樂又大不同于尋常了。為什么呢?夏天里汗流浹背,想盛妝打扮又不行,十分的姿色,只能剩下四五分;此時卻是全部的心思都可以用在梳妝打扮上。好久都沒有心思欣賞了,而今忽然看上去,能不像遠道歸來或如同新娶了新娘一樣興奮異常嗎?交歡作樂,應根據自己精力的多少,留有一點兒余地。比方說,能走一百里的,走到九十里就應當考慮休息;善于攀登寶塔的,爬到第六層就應當下來。這是房中秘訣,請讓我傳授給青春年少的朋友。

冬季行樂之法

冬天行樂,必須設身處地,幻為路上行人,備受風雪之苦,然后回想在家,則無論寒燠晦明,皆有勝人百倍之樂矣。嘗有畫雪景山水,人持破傘,或策蹇驢,獨行古道之中,經過懸崖之下,石作猙獰之狀,人有顛蹶之形者。此等險畫,隆冬之月,正宜縣掛中堂。主人對之,即是御風障雪之屏,暖胃和衷之藥。若楊國忠之肉陣,黨太尉之羊羔美酒,初試和溫,稍停則奇寒至矣。善行樂者,必先作如是觀,而后繼之以樂,則一分樂境,可抵二三分;五七分樂境,便可抵十分十二分矣。然一到樂極忘憂之際,其樂自能漸減,十分樂境,只作得五七分;二三分樂境,又只作得一分矣。須將一切苦境,又復從頭想起,其樂之漸增不減,又復如初。此善討便宜之第一法也。譬之行路之人,計程共有百里,行過七八十里,所剩無多,然無奈望到心堅,急切難待,種種畏難怨苦之心出矣。但一回頭,計其行過之路數(shù),則七八十里之遠者可到,況其少而近者乎?譬如此際止行二三十里,尚余七八十里,則苦多樂少,其境又當何如?此種相念,非但可為行樂之方,凡居官者之理繁治劇,學道者之讀書窮理,農工商賈之任勞即勤,無一不可倚之為法。噫,人之行樂,何與于我?而我為之嗓敝舌焦,手腕幾脫。是殆有媚人之癖,而以楮墨代脂韋者乎?

■譯文

冬天行樂,必須設身處地,把自己幻想成路上的行人,受盡了風雪嚴寒之苦,然后想想還在家里,那么不管是冷暖陰晴,其快樂都會勝過別人百倍。曾有幅雪景山水畫,畫上的人撐著破傘,趕著瘸驢,獨自走在古道上,經過一段懸崖下面,石頭的形狀猙獰可怖,人看上去也是高一腳低一腳的。這種令人驚嚇的畫,隆冬時節(jié),正適合懸掛在中堂。主人面對這樣的畫,就是躲避風雪的屏障,溫暖腸胃調和體內的良藥。像楊國忠的“肉屏”,黨太尉的羊羔美酒,一開始嘗試或許會覺得溫暖,稍一停下來就會覺得更加寒冷。善于行樂的,必須首先把自己想象得很苦,然后想想眼前的快樂,那么一分快樂可抵得上兩三分;五七分快樂可抵得上十二分了。然而一旦快樂達到了極點,忘掉了所有的煩惱,則快樂感就會降低,十分的快樂,只相當于五七分;兩三分快樂,又只相當于一分了。必須將所有的苦境又從頭想起,快樂才會漸增不減,又變得像最初一樣。這是討便宜的最佳方法。譬如趕路的人,行程共有一百里,走了七八十里,剩下的路不多了,但是一心盼望到達目的地,心中急不可耐,就會產生種種畏難怨苦的情緒。但一回頭,算算已經走過的路程,那么,七八十里的路都走了,何況剩下的很少一段路呢?試想想:假如此時只走了二三十里,還剩下七八十里,則苦多樂少,境況又會怎樣呢?這種想法,不但可作為行樂的方法,連當官的人處理公務,做學問的人讀書窮理,農夫、工匠、商人辛勤勞作,都沒有一樣不可以采取這種方法的。唉,人們行樂,與我何干?我卻為此說得口干舌燥,寫得手腕子幾乎脫臼。大概是我這個人有向人獻媚的癖好,而用筆墨來代替我向世人獻媚吧?

隨時即景就事行樂之法

行樂之事多端,未可執(zhí)一而論。如睡有睡之樂,坐有坐之樂,行有行之樂,立有立之樂,飲食有飲食之樂,盥櫛有盥櫛之樂,即袒裼裸裎、如廁便溺,種種穢褻之事,處之得宜,亦各有其樂。茍能見景生情,逢場作戲,即可悲可涕之事,亦變歡娛。如其應事寡才,養(yǎng)生無術,即征歌選舞之場,亦生悲戚。茲此家常受用,起居安樂之事,因便制宜,各存其說于左。

■譯文

行樂之事是多種多樣的,不可固執(zhí)一端不知變通來談論。比如,睡覺有睡覺的快樂,坐著有坐著的快樂,走路有走路的快樂,站立有站立的快樂,吃喝有吃喝的快樂,梳洗也有梳洗的快樂,即使赤身露體、去廁所大便或小便,種種不雅觀不莊重的事情,如果處理得恰到好處,也會各有各的快樂。假如能隨機應變,在適當?shù)臅r機或場合湊湊熱鬧,即使可悲傷可哭泣的事情,也可以變?yōu)闅g樂。如果一人處理事情缺少才能,保養(yǎng)身體沒有辦法,即使在挑選美女征召歌伎的場合,也會產生悲痛哀傷之感。這些家常享受、起居等一切日常生活狀況的安適憂樂的事情,應當根據具體的便利條件采取與之相適應的方法,下面就將各種主張分別介紹如下。

有專言法術之人,遍授養(yǎng)生之訣,欲予北面事之。予訊益壽之功,何物稱最?頤生之地,誰處居多?如其不謀而合,則奉為師,不則友之可耳。其人曰:“益壽之方,全憑導引;安生之計,惟賴坐功。”予曰:“若是,則汝法最苦,惟修苦行者能之。予懶而好動,且事事求樂,未可以語此也?!逼淙嗽唬骸叭粍t汝意云何?試言之,不妨互為印政?!庇柙唬骸疤斓厣艘詴r,動之者半,息之者半。動則旦,而息則暮也。茍勞之以日,而不息之以夜,則旦旦而伐之,其死也,可立而待矣。吾人養(yǎng)生亦以時,擾之以半,靜之以半,擾則行起坐立,而靜則睡也。如其勞我以經營,而不逸我以寢處,則岌岌乎殆哉!其年也,不堪指屈矣。若是,則養(yǎng)生之訣,當以善睡居先。睡能還精,睡能養(yǎng)氣,睡能健脾益胃,睡能堅骨壯筋。如其不信,試以無疾之人與有疾之人,合而驗之。人本無疾,而勞之以夜,使累夕不得安眠,則眼眶漸落而精氣日頹,雖未即病,而病之情形出矣?;技仓?,久而不寐,則病勢日增;偶一沉酣,則其醒也,必有油然勃然之勢。是睡,非睡也,藥也;非療一疾之藥,乃治百病,救萬民,無試不驗之神藥也。茲欲從事導引,并力坐功,勢必先遣睡魔,使無倦態(tài)而后可。予忍棄生平最效之藥,而試未必果難之方哉?”其人艴然而去,以予不足教也。予誠不足教哉!但自陳所得,實為有見而然,與強辯飾非者稍別。

前人睡詩云:“花竹幽窗午夢長,此中與世暫相忘。華山處士如容見,不覓仙方覓睡方。”近人睡訣云:“先睡心,后睡眼。”此皆書本唾余,請置弗道,道其未經發(fā)明者而已。睡有睡之時,睡有睡之地,睡又有可睡可不睡之人,請條晰言之。

由戌至卯,睡之時也。未戌而睡,謂之先時,先時者不詳,謂與疾作思臥者無異也;過卯而睡,謂之后時,后時者犯忌,謂與長夜不醒者無異也。且人生百年,夜居其半,窮日行樂,猶苦不多,況以睡夢之有余,而損宴游之不足乎?有一名士善睡,起必過午,先時而訪,未有能晤之者。予每過其居,必俟良久而后見。一日悶坐無聊,筆墨具在,乃取舊詩一首,更易數(shù)字而嘲之曰:“吾在此靜睡,起來常過午。便活七十年,止當三十五?!蓖艘娭?,無不絕倒。此雖謔浪,頗關至理。

是當睡之時,止有黑夜,舍此皆非其候矣。然而午睡之樂,倍于黃昏,三時皆所不宜,而獨宜于長夏。非私之也,長夏之一日,可抵殘冬之二日;長夏之一夜,不敵殘冬之半夜,使止息于夜,而不息于晝,是以一分之逸,敵四分之勞,精力幾何,其能堪此?況暑氣鑠金,當之未有不倦者。倦極而眠,猶饑之得食,渴之得飲,養(yǎng)生之計,未有善于此者。午餐之后,略逾寸晷,俟所食既消,而后徘徊近榻。又勿有心覓睡,覓睡得睡,其為睡也不甜。必先處于有事,事未畢而忽倦,睡鄉(xiāng)之民自來招我。桃源、天臺諸妙境,原非有意造之,皆莫知其然而然者。予最愛舊詩中有“手倦拋書午夢長”一句。手書而眠,意不在睡;拋書而寢,則又意不在書,所謂莫知其然而然也。睡中三昧,惟此得之。此論睡之時也。

睡又必先擇地。地之善者有二:曰靜,曰涼。不靜之地,止能睡目,不能睡耳,耳目兩岐,豈安身之善策乎?不涼之地,止能睡魂,不能睡身,身魂不附,乃養(yǎng)生之至忌也。

至于可睡可不睡之人,則分別于“忙閑”二字。就常理而論之,則忙人宜睡,閑人可以不必睡。然使忙人假寐,止能睡眼,不能睡心,心不睡而眼睡,猶之未嘗睡也。其最不受用者,在將覺未覺之一時,忽然想起某事未行,某人未見,皆萬萬不可已者,睡此一覺,未免失事妨時,想到此處,便覺魂趨夢繞,膽怯心驚,較之未睡之前,更加煩躁。此忙人之不宜睡也。閑則眼未闔而心先闔,心已開而眼未開;已睡較未睡為樂,已醒較未醒更樂。此閑人之宜睡也。然天地之間,能有幾個閑人?必欲閑而始睡,是無可睡之時矣。有暫逸其心以妥夢魂之法:凡一日之中,急切當行之事,俱當于上半日告竣,有未竣者,則分遣家人代之,使事事皆有著落,然后尋床覓枕以赴黑甜,則與閑人無別矣。此言可睡之人也。而尤有吃緊一關未經道破者,則在莫行歹事?!鞍胍骨瞄T不吃驚”,始可于日間睡覺,不則一聞剝啄,即是邏倅到門矣。

■譯文

有個專門研究法術的人到處傳授養(yǎng)生的秘訣,想讓我拜他為師。我問他延年益壽最有效的方法,最適合養(yǎng)生的地方。這些問題,如果兩人的意見不謀而合,我就拜他為師,不然就把他當作朋友。他說:“延年益壽的方法,全靠導引;安養(yǎng)生命,全靠打坐的功夫。”我說:“如果是這樣,那么你的方法最苦,只有修苦行的人才能做到。我既懶又好動,而且事事都講求快樂,我們談不到一塊兒?!彼f:“那么你的意思是什么,說說看,我們可以互相印證。”我說:“天地根據時間來安排人的生活,一半時間活動,一半時間休息。在白天活動,在晚上休息。如果白天勞作,晚上不讓休息,天天這樣折磨他,他就離死不遠了。我們養(yǎng)生也是按照時間,紛擾占一半時間,靜養(yǎng)占一半時間。紛擾是行立坐臥,靜就是睡眠。如果只讓我勞累,不讓我休息,那就太危險了。壽命也就屈指可數(shù)了。這樣說來,養(yǎng)生的要訣,首先就是要睡好。睡能恢復精力,睡能蓄養(yǎng)氣力,睡能健脾益胃,睡能強筋健骨。如果不信,就把沒病的人和有病的人進行對比。人本來沒有生病,但是讓他在夜里勞累,夜夜不能安心睡覺,眼眶就逐漸陷落,精神氣色也一天天頹喪,即使沒有立刻生病,但是病態(tài)已經表現(xiàn)出來了。生病的人長時間不睡,病情就會一天天加重,偶爾沉睡一次,醒來以后,一定會有精神旺盛的感覺。這樣睡就不單純是睡,還是藥。不是治一種病的藥,而是治百病、救萬民、百試百靈的神藥。你主張導引的方法,還有用功打坐,就一定要趕走睡魔讓人沒有疲倦才可以。要我放棄生平最靈驗的藥物,去嘗試未必有效的藥方,我能接受嗎?”那個人生氣地離去,認為我不值得調教。我的確是不值得調教??!我只是說出自己的心得,實在是因為有所發(fā)現(xiàn)才這樣講,跟強詞奪理掩飾錯誤不同。

古人關于睡的詩說:“花竹幽窗午夢長,此中與世暫相忘。華山處士如容見,不覓仙方覓睡方?!苯鼇黻P于睡的秘訣說:“先睡心,后睡眼?!边@都是別人書本上說過的話,先放著不提,來講那些沒人說過的吧。睡覺有睡覺的時間,睡覺有睡覺的地方,睡覺還有可睡和可不睡的人,讓我來分析講明。

從晚上七點到早上七點,是睡覺的時間。晚上沒到七點就睡,叫作提前,提前不好,因為這跟有病而想要上床躺著的人一樣。過了早上七點還睡,叫作延后,延后犯忌,因為這跟睡得過多不醒的人一樣。而且人的一生,一半是夜晚。用整天的時間來作樂,還嫌不夠,何況還要讓過多的睡眠占用本來就不夠的游樂的時間呢?有一個名士喜歡睡覺,一定要過了中午才起床,中午以前去拜訪,沒有人能見到他。我每次去拜訪,都要等很久才能見到他。一天我悶坐無聊,桌上筆墨都有,就用一首舊詩改動幾個字來嘲弄他:“吾在此靜睡,起來常過午。便活七十年,止當三十五?!迸笥褌円娏?,無不大笑。這雖然是玩笑,卻頗有道理。

這樣看來,只有夜晚適合睡覺,此外都不是睡覺的時間。但是午睡要比黃昏時睡覺快樂得多。春、秋、冬三個季節(jié)都不適合午睡,只有夏季合適。不是偏愛夏季,只是因為盛夏的一個白天,可以抵深冬的兩天了;夏季的一夜,不到深冬的半個夜晚。如果只是晚上休息,白天不休息,那就是用一分的休息抵擋四分的勞累,人能有多少精力忍受呢?而且暑氣熱得可以熔化金屬,暑熱中人們沒有不覺得困倦的。困倦極了就睡,像餓時吃到食物,渴了喝到水一樣,養(yǎng)生的辦法沒有比這更好的。午餐后,過一小段時間,等食物消化了,再慢慢上床休息。也不要有心去睡,這樣即使睡著了,也睡不甜。一定先讓自己做事,事情沒做完就感到疲倦,自然會被招進夢鄉(xiāng)。桃花源和天臺山這些美妙的境界,都不是有意進入的,都是不知怎么就進去了。我最喜歡舊詩中“手倦拋書午夢長”一句。拿著書睡著,心思不在睡覺上面;把書拋下就睡著了,心思又不在書上,這就是所謂的不知怎么就達到了。睡覺的真諦,只有這樣才能做到。這講的是睡覺的時間。

睡覺還一定要選擇地點。好的地點要有兩個條件,一個是安靜,一個是涼快。不安靜的地方,只能讓眼睛休息,不能讓耳朵休息,眼睛和耳朵不能合一,又怎么是安身休息的好方法呢?不涼快的地方,只能讓精神休息,不能讓身體得到休息,身心不能合一,是養(yǎng)生的大忌。

至于可睡可不睡的人,就從忙和閑兩個字區(qū)別。按常理說,忙的人應該睡,而閑的人可以不睡。但是讓忙的人小睡一會兒,只能睡眼睛,不能睡心,心不睡,只有眼睛睡,就跟沒睡一樣。最不好的是在將睡未睡的時候,忽然想起某件事沒有做,某個人還沒見到,這都是萬萬不可的,睡這一覺,可能就會錯過時間,妨礙辦事,想到這里,就覺得心神不安,膽戰(zhàn)心驚,比沒睡之前更加煩躁。這是忙人不適宜睡覺的原因。閑的人入睡時眼睛沒閉上,心先靜了,醒來時心已經活動了,眼睛還沒有睜開;睡著了比沒睡時更快樂,醒來比沒醒時更快樂。這是閑人應該睡覺的原因。但天地間能有幾個閑人?如果一定要到閑下來才能睡,那就沒有能睡覺的時間了。有個讓人暫時放松精神可以睡個好覺的方法:一天里,把著急做的事情,都在上午完成,有沒完成的,就讓家人代替,讓每件事都有著落,再上床入睡,就跟閑人一樣了。這是講可以睡覺的人。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沒有說,就是不要做壞事?!鞍胍骨瞄T不吃驚”,才可以在白天睡覺,否則一聽到敲門聲,就以為是官差上門了。

從來善養(yǎng)生者,莫過于孔子。何以知之?知之于“寢不尸,居不容”二語。使其好飾觀瞻,務修邊幅,時時求肖君子,處處欲為圣人,則其寢也,居也,不求尸而自尸,不求容而自容;則五官四體,不復有舒展之刻。豈有泥塑木雕其形,而能久長于世者哉?“不尸不容”四字,繪出一幅時哉圣人,宜乎崇祀千秋,而為風雅斯文之鼻祖也。

吾人燕居坐法,當以孔子為師,勿務端莊而必正襟危坐,勿同束縛而為膠柱難移。抱膝長吟,雖坐也,而不妨同于箕踞;支頤喪我,行樂也,而何必名為坐忘?但見面與身齊,久而不動者,其人必死。此圖畫真容之先兆也。

■譯文

自古以來,善于養(yǎng)生的要算是孔子了。怎么知道的?從“寢不尸,居不容”這兩句話知道的。如果孔子喜歡修飾外表,講究穿著上的細節(jié),時時處處模仿君子圣人,那么在睡覺時,不想躺得像尸體,身體也會像尸體那樣僵直,在家坐著的時候不想刻意修飾也會注重修飾,那么五官四肢,就不會有舒展的時候了。哪里有身體像泥雕木塑的人還能在世間活得久的?“不尸不容”四字,畫出一幅圣人善于因時應變的圖景來,孔子幾千年來被人崇拜祭祀,當成風雅斯文的鼻祖真是應該的。

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坐法,應當把孔子當作老師,不要為了端莊就正襟危坐,不要把這當成了束縛而不敢改變。抱著膝蓋吟詩,雖然也是一種坐,就不如像簸箕一樣岔開腿盤坐;手托下巴忘神地坐,是在行樂,為什么一定要像莊子說的那樣“坐忘”?如果見到臉跟身體在一個平面上,很久都不動的人,一定是要死了,這正是他遺像的先兆。

貴人之出,必乘車馬。逸則逸矣,然于造物賦形之義,略欠周全。有足而不用,與無足等耳,反不若安步當車之人,五官四體皆能適用。此貧士驕人語。乘車策馬,曳履搴裳,一般同是行人,止有動靜之別。使乘車策馬之人,能以步趨為樂,或經山水之勝,或逢花柳之妍,或遇戴笠之貧交,或見負薪之高士,欣然止馭,徒步為歡,有時安車而待步,有時安步以當車,其能用足也,又勝貧士一籌矣。

至于貧士驕人。不在有足能行,而在緩急出門之可恃。事屬可緩,則以安步當車;如其急也,則以疾行當馬。有人亦出,無人亦出;結伴可行,無伴亦可行。不似富貴者假足于人,人或不來,則我不能即出,此則有足若無,大悖謬于造物賦形之義耳。興言及此,行殊可樂!

■譯文

貴人出行,一定乘車騎馬,雖然輕松,但是從造物主創(chuàng)造人類的本意來說,就不周全了。有腳不用,這跟沒有腳一樣,反而不如安步當車的人,五官四肢都能起到作用。這是窮人自滿的話。乘車騎馬和穿鞋提起衣服走路的人,都是出行的人,只有動靜的差別。如果乘車騎馬的人,能把走路當成快樂,經過山水出眾的地方,或是遇見漂亮的女子,或是遇見戴著斗笠的窮朋友,或是見到背著柴禾的隱士,可以欣然下馬,尋求徒步的快樂,有時以車代步,有時以步當車,這樣用腳,又比窮人高出一籌了。

至于窮人感到自滿,不是因為有腳能走,而是緩急出門都可以應付。事情如果不著急,就以漫步當車;如果事情緊急,就可以快跑,就像騎馬一樣。有仆人能出行,沒有仆人也能出行;結伴可以走,不結伴也可以走。不像富貴的人要借著別人的腳趕路,仆人要是沒來,就不能馬上出行,這樣有腳和沒有腳一樣,對于造物主創(chuàng)造人類的本意,就大相違背了。我是一時興起講到這里,徒步行走真是件快樂的事。

立分久暫,暫可無依,久當思傍。亭亭獨立之事,但可偶一為之,旦旦如是,則筋骨皆懸,而腳跟如砥,有血脈膠凝之患矣?;蛞虚L松,或憑怪石,或靠危欄作軾,或扶瘦竹為筇;既作羲皇上人,又作畫圖中物,何樂如之!但不可以美人作柱,慮其礎石太纖,而致棟梁皆仆也。

■譯文

站立要分時間長短。短時間站立可以什么也不依靠,長時間站立就要找個靠的地方了。筆直站立這種事,只能偶爾做一次,天天這樣,筋骨都懸立起來,而且腳跟會硬得像磨刀石,有血脈凝固的危險?;蚴强吭诟叽蟮乃蓸渖?,或是靠在怪石上,或是靠著欄桿像扶著車上的扶手一樣,或是扶著瘦竹作為拐杖,既做了上古時代的人,又做了圖畫中的人物,還有什么比這更快樂的?只是不能拿美人做柱子來倚靠,因為她太單薄了,會讓倚靠的人和被倚靠的人像棟和梁一樣都倒塌了。

宴集之事,其可貴者有五:飲量無論寬窄,貴在能好;飲伴無論多寡,貴在善談;飲具無論豐嗇,貴在可繼;飲政無論寬猛,貴在可行;飲候無論短長,貴在能止。備此五貴,始可與言飲酒之樂;不則曲糵賓朋,皆鑿性斧身之具也。

予生平有五好,又有五不好,事則相反,乃其勢又可并行而不悖。五好、五不好維何?不好酒而好客;不好食而好談;不好長夜之歡,而好與明月相隨而不忍別;不好為苛刻之令,而好受罰者欲辯無辭;不好使酒罵坐之人,而好其于酒后盡露肝膈。坐此五好、五不好,是以飲量不勝蕉葉,而日與酒人為徒。近日又增一種癖好、癖惡:癖好音樂,每聽必至忘歸;而又癖惡座客多言,與竹肉之音相亂。

飲酒之樂,備于五貴、五好之中,此皆為宴集賓朋而設。若夫家庭小飲與燕閑獨酌,其為樂也,全在天機逗露之中,形跡消忘之內。有飲宴之實事,無酬酢之虛文。睹兒女笑啼,認作斑斕之舞;聽妻孥勸誡,若聞《金縷》之歌。茍能作如是觀,則雖謂朝朝歲旦,夜夜元宵可也。又何必座客常滿,樽酒不空,日借豪舉以為樂哉?

■譯文

宴會上有五種可貴的地方:酒量不論大小,貴在能喝好;一同飲酒的人不論多少,貴在善于交談;酒具不論豐儉,貴在夠用;酒令不論寬嚴,貴在可行;喝酒的時間不在長短,貴在能停下來。有了這五種可貴的地方,才能談飲酒的快樂,不然酒和朋友都成了傷害身體和心性的東西了。

我生平有五種愛好,又有五種不好。兩者雖然是相反的,但又并行不悖。這五種愛好和五種不好是什么?不好酒卻好客;不好吃卻好談;不好長夜喝酒,卻好賞月不忍離去;不好設置苛刻的酒令,卻好讓受罰的人沒得反駁;不好借酒使性的人,卻好在酒后吐露真情的人。因為有這五種愛好和五種不好,所以酒量不高卻整天跟酒徒在一起。最近又增加了一種癖好、一種癖惡:癖好就是愛聽音樂,經常聽到忘記回家;而癖惡是討厭聽曲席上客人多話,擾亂樂曲美好的聲音。

飲酒的快樂,在五貴、五好里已經記錄全面,這都是針對宴請朋友而講的。若是家庭小酌或是閑居獨飲的快樂,都在天機顯露和縱情忘形之中。有飲宴的實際,而沒有應酬的虛假客套??吹絻号畟冃涂?,就當作斑斕絢麗的舞蹈;聽妻子勸誡,像聽到《金縷曲》一樣。如果能這樣看待,就說天天都是新年,夜夜都是元宵節(jié)也可以。為什么還要客人滿座,酒杯不空,每天靠豪放的行為來取樂呢?

讀書,最樂之事,而懶人常以為苦;清閑,最樂之事,而有人病其寂寞。就樂去苦,避寂寞而享安閑,莫若與高士盤桓,文人講論。何也?“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奔仁芤幌χ畼?,又省十年之苦,便宜不亦多乎?“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奔鹊冒肴罩e,又免多時之寂,快樂可勝道乎?善養(yǎng)生者,不可不交有道之士;而有道之士,多有不善談者。有道而善談者,人生希覯,是當時就日招,以備開聾啟聵之用者也。即云我能揮麈,無假于人,亦須借朋儕起發(fā),豈能若西域之鐘簴,不叩自鳴者哉?

■譯文

讀書是最快樂的事,懶人卻常覺得辛苦;清閑也是最快樂的事,有人卻嫌寂寞。選擇快樂而逃避辛苦,逃避寂寞而享受安閑,都不如與隱士文人交往談論。為什么呢?“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奔认硎芤煌淼目鞓?,又省去十年的辛苦,這不是太便宜了嗎?“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既得到半日清閑,又免去長時間的寂寞,這種快樂說得完嗎?善于養(yǎng)生的人,不能不結交有道德修養(yǎng)的人,這些有道德修養(yǎng)的人,大都不善言談。生活中很難遇到有道德修養(yǎng)又善于交談的人,對于這種人應該經常接近,通過他們啟發(fā)自己的聰明才智。即使我自己也能講玄妙的道理,不需要依靠別人,也必須通過朋友互相應對啟發(fā),難道能像西域的自鳴鐘一樣,不敲就自己響起來嗎?

沐浴

盛暑之月,求樂事于黑甜之外,其惟沐浴乎?潮垢非此不除,濁污非此不凈,炎蒸暑毒之氣亦非此不解。此事非獨宜于盛夏,自嚴冬避冷,不宜頻浴外,凡遇春溫秋爽,皆可借此為樂。而養(yǎng)生之家則往往忌之,謂其損耗元神也。吾謂沐浴既能損身,則雨露亦當損物,豈人與草木有二性乎?然沐浴損身之說,亦非無據而云然。予嘗試之。試于初下浴盆時,以未經澆灌之身,忽遇澎湃奔騰之勢,以熱投冷,以濕犯燥,幾類水攻。此一激也,實足以沖散元神,耗除精氣。而我有法以處之:慮其太激,則勢在尚緩;避其太熱,則利于用溫。解衣磅礴之秋,先調水性,使之略帶溫和,由腹及胸,由胸及背,惟其溫而緩也,則有水似乎無水,已浴同于未浴。俟與水性相習之后,始以熱者投之,頻浴頻投,頻投頻攪,使水乳交融而不覺,漸入佳境而莫知,然后縱橫其勢,反側其身,逆灌順澆,必至痛快其身而后已。此盆中取樂之法也。至于富室大家,擴盆為屋,注水于池者,冷則加薪,熱則去火,自有以逸待勞之法,想無俟貧人置喙也。

■譯文

盛夏里,酣睡以外的快樂的事情,只有沐浴了。只有沐浴,才能除去汗垢,才能清洗干凈污垢,才能消除炎熱酷毒的暑氣。沐浴不僅適宜在盛夏,除了嚴冬季節(jié)為了防寒而不適宜經常沐浴以外,在春暖秋爽的時節(jié),都可以通過沐浴得到快樂。養(yǎng)生家往往忌諱沐浴,說沐浴損耗元氣。我認為如果沐浴能損害人的身體,那么雨露也應該會損害萬物,難道人和草木有本質上的不同嗎?但是沐浴損害身體的說法,也不是沒有根據的。我曾試過不正確的方法。在剛下浴盆的時候,身體還沒淋濕,突然進入一大盆滾熱的水中,向熱水中投放冷身體,讓水侵犯干燥的身體,身體就像面對水攻一樣,這樣一個刺激,的確可以沖散元神,耗損精氣。我有個解決的辦法:如果擔心水溫沖擊過大,就慢慢進入;避免水太熱,就用溫水。在脫衣服以前,要先調試水溫,讓水比較溫和,從腹到胸,從胸到背,用溫和的水慢慢地洗,有水的感覺也像沒有水,已在沐浴就像還沒洗。等到身體適應之后,再加熱水,多次加入,邊加邊攪,讓溫水和熱水交融,人卻感覺不到,漸入佳境還不知道,然后隨意變換身體的姿勢,或橫或豎,順澆或逆澆,直到身體很痛快為止。這是浴盆中取樂的方法。至于富有的大戶人家,可以把浴盆弄成浴室,往池子里注水,冷了就加柴火,熱了就熄掉火,自然有以逸待勞的方法,想來不需要窮人來指導。

聽琴觀棋

弈棋盡可消閑,似難借以行樂;彈琴實堪養(yǎng)性,未易執(zhí)此求歡。以琴必正襟危坐而彈,棋必整槊橫戈以待。百骸盡放之時,何必再期整肅?萬念俱忘之際,豈宜復較輸贏?常有貴祿榮名付之一擲,而與人圍棋賭勝,不肯以一著相饒者,是與讓千乘之國,而爭簞食豆羹者何異哉?故喜彈不若喜聽,善弈不如善觀。人勝而我為之喜,人敗而我不必為之憂,則是常居勝地也;人彈和緩之音而我為之吉,人彈噍殺之音而我不必為之兇,則是長為吉人也?;蛴^聽之余,不無技癢,何妨偶一為之,但不寢食其中而莫之或出,則為善彈善弈者耳。

■譯文

下棋完全可以用來消閑,但很難用來行樂;彈琴確實可以養(yǎng)性,卻很難靠此尋歡。因為彈琴時一定要正襟危坐,下棋一定要嚴陣以待。身體完全放松的時候,何必再求端正嚴肅,萬念俱忘的時候,怎么能再計較輸贏?常有人功名利祿都可以輕易拋棄,而跟人下棋爭勝時,卻不肯讓一著棋,這跟出讓人多的富國,卻爭奪一簞飯食、一豆羹湯有什么區(qū)別呢?所以喜歡彈琴不如喜歡聽琴,善于下棋不如善于觀棋。別人贏了我為他高興,別人輸了我也不必為他憂愁,這樣就會永遠處于勝利之中了。別人彈緩和的音樂我認為吉利,別人彈急促的音樂我也不必認為是兇兆,這就總能做處在吉祥中的人。有時在觀棋聽琴之余,不免技癢,也可以偶爾下下棋彈彈琴,只要別沉浸其中廢寢忘食、流連忘返,就是善于對待彈琴和下棋的人了。

看花聽鳥

花鳥二物,造物生之以媚人者也。既產嬌花嫩蕊以代美人,又病其不能解語,復生群鳥以佐之。此段心機,竟與購覓紅妝,習成歌舞,飲之食之,教之誨之以媚人者,同一周旋之至也。而世人不知,目為蠢然一物,常有奇花過目而莫之睹,鳴禽悅耳而莫之聞者。至其捐資所購之姬妾,色不及花之萬一,聲僅竊鳥之緒余,然而睹貌即驚,聞歌輒喜,為其貌似花而聲似鳥也。

噫!貴似賤真,與葉公之好龍何異?予則不然。每值花柳爭妍之日,飛鳴斗巧之時,必致謝洪鈞,歸功造物,無飲不奠,有食必陳,若善士信嫗之佞佛者。夜則后花而眠,朝則先鳥而起,惟恐一聲一色之偶遺也。及至鶯老花殘,輒怏怏如有所失。是我之一生,可謂不負花鳥;而花鳥得予,亦所稱“一人知己,死可無恨”者乎!

■譯文

花鳥這兩種東西,是造物主用來討好人的東西。用嬌嫩的花朵代替美人,又嫌它不能說話,就又有了各種鳥類輔助它。這一番用心,跟尋找購買美女,教她們歌舞,撫養(yǎng)調教讓她們取媚別人,是一樣的。然而世人不能了解,把花鳥看成愚蠢的東西,經常有人遇到奇花卻看不到,鳥鳴悅耳也聽不到。至于花錢購買的姬妾,美色還不及花的萬分之一,聲音只能算鳥鳴聲中最難聽的,人們卻看到她的容貌就驚嘆,聽到她唱歌就喜歡,因為她容貌像花而歌聲像鳥。

唉!輕視真的事物卻重視同它相似的東西,這跟葉公好龍有什么區(qū)別?我就不是這樣。每到花柳和飛禽爭奇斗巧的時候,一定會感謝造物主,將功勞歸于造物主,一喝酒就祭奠,有了食物一定要擺列出來祭祀,就像善男信女拜佛一樣。我晚上比花睡得還晚,早上比鳥起得還早,就怕遺漏了一種鳥的叫聲或一種花的美麗。到了黃鶯老去、百花凋謝的時候,就會若有所失。我這一生,可以算是對得起花鳥了。而花鳥得到我這個朋友,也可以算是“一人知己,死可無恨”了吧!

蓄養(yǎng)禽魚

鳥之悅人以聲者,畫眉、鸚鵡二種。而鸚鵡之聲價,高出畫眉上,人多癖之,以其能作人言耳。予則大違是論,謂鸚鵡所長止在羽毛,其聲則一無可取。鳥聲之可聽者,以其異于人聲也。鳥聲異于人聲之可聽者,以出于人者為人籟,出于鳥者為天籟也。使我欲聽人言,則盈耳皆是,何必假口籠中?況最善說話之鸚鵡,其舌本之強,猶甚于不善說話之人,而所言者,又不過口頭數(shù)語。是鸚鵡之見重于人,與人之所以重鸚鵡者,皆不可詮解之事。至于畫眉之巧,以一口而代眾舌,每效一種,無不酷似,而復纖婉過之,誠鳥中慧物也。予好與此物作緣,而獨怪其易死。既善病而復招尤,非歿于己,即傷于物,總無三年不壞者。殆亦多技多能所致歟?

鶴、鹿二種之當蓄,以其有仙風道骨也。然所耗不貲,而所居必廣,無其資與地者,皆不能蓄。且種魚養(yǎng)鶴,二事不可兼行,利此則害彼也。然鶴之善唳善舞,與鹿之難擾易馴,皆品之極高貴者,麟鳳龜龍而外,不得不推二物居先矣。乃世人好此二物,以分輕重于其間,二者不可得兼,必將舍鹿而求鶴矣。顯貴之家,匪特深藏苑囿,近置衙齋,即倩人寫真繪像,必以此物相隨。予嘗推原其故,皆自一人始之,趙清獻公是也。琴之與鶴,聲價倍增,詎非賢相提攜之力歟?

家常所蓄之物,雞犬而外,又復有貓。雞司晨,犬守夜,貓捕鼠,皆有功于人而自食其力者也。乃貓為主人所親昵,每食與俱,尚有聽其搴帷入室,伴寢隨眠者。雞棲于塒,犬宿于外,居處飲食皆不及焉。而從來敘禽獸之功,談治平之象者,則止言雞犬而并不及貓。親之者是,則略之者非;親之者非,則略之者是;不能不惑于二者之間矣。曰:有說焉。昵貓而賤雞犬者,猶癖諧臣媚子,以其不呼能來,聞叱不去;因其親而親之,非有可親之道也。雞犬二物,則以職業(yè)為心,一到司晨守夜之時,則各司其事,雖豢以美食,處以曲房,使不即彼而就此,二物亦守死弗至;人之處此,亦因其遠而遠之,非有可遠之道也。即其司晨守夜之功,與捕鼠之功亦有間焉。雞之司晨,犬之守夜,忍饑寒而盡瘁,無所利而為之,純公無私者也;貓之捕鼠,因去害而得食,有所利而為之,公私相半者也。

清勤自處,不屑媚人者,遠身之道;假公自為,密邇其君者,固寵之方。是三物之親疏,皆自取之也。然以我司職業(yè)于人間,亦必效雞犬之行,而以貓之舉動為戒。噫!親疏可言也,禍福不可言也。貓得自終其天年,而雞犬之死,皆不免于刀鋸鼎鑊之罰。觀于三者之得失,而悟居官守職之難。其不冠進賢,而脫然于宦海浮沉之累者,幸也。

■譯文

靠聲音取悅人的鳥,有鸚鵡、畫眉兩種。而鸚鵡的價格高過畫眉,人們大多喜歡它,因為它能學人說話。我就不大認同這種觀點,我覺得鸚鵡的長處只有羽毛,它的聲音一點可取的地方也沒有。鳥的聲音之所以好聽,是因為它跟人的聲音不一樣。鳥的聲音跟人的聲音不一樣才更好聽,因為人發(fā)出的聲音就是人的聲音,鳥發(fā)出的聲音就是天籟。我要是想聽人說話,滿耳都是,為什么還要通過籠中的鳥呢?何況即使是最善于說話的鸚鵡,它的舌頭也要比不善于說話的人僵硬,它所說的又不過是人們口頭的幾句話。像這樣,鸚鵝受人重視和人如此重視鸚鵝,都是不能理解的事情了。至于畫眉的靈巧,用一張嘴可以代替很多種鳥的鳴叫,每學一種鳥叫,都非常像,又更加婉轉,真是最聰慧的一種鳥。我喜歡和畫眉做伴,卻怪它容易死,畫眉既容易生病又容易招惹傷害,不是自己病死,就是被別的東西傷害而死,總是沒有活過三年的??赡苁且驗樗寄芴鄬е碌陌??

鶴和鹿這兩種動物應該畜養(yǎng),因為它們有仙風道骨。但是花費不小,而且它們居住的地方一定要寬敞,沒有這樣的財力和物力,都不能夠畜養(yǎng)。而且魚和鶴不能一起養(yǎng),因為兩者有利害沖突。但鶴的善鳴善舞和鹿的難擾易馴,都是非常高貴的品性,除了麒麟、鳳凰、靈龜和龍之外,就要算這兩種動物了。但是世人對這兩者的喜好,又有輕重之分,如果兩種不能同時養(yǎng),就會舍棄鹿而選擇鶴。顯貴的人家不僅把鶴深藏在園囿中,畜養(yǎng)在官府住宅里,而且請人為自己描畫圖像時,也一定要讓鶴相隨。我曾經推究其中的原因,這都是從一個人開始的,此人就是趙清獻先生。琴和鶴身價倍增,難道不是這位宰相提攜的功勞嗎?

家里日常畜養(yǎng)的動物,除了雞和狗之外,還有貓。雞鳴晨,狗守夜,貓捕老鼠,都是對人有功且能自食其力的。貓卻受到主人的特別寵愛,總和人在一起吃飯,還有人允許貓掀開帳子到床上與人一起睡覺。雞棲息在土墻上,狗睡在屋外,住所和飲食都比不上貓。然而人們講到禽獸的功勞,談到家居安寧的景象時,就只說雞狗而不談貓。如果說跟貓親近是對的,那談功勞時不談到它就不對了;如果說跟貓親近是錯的,那么談功勞時忽略了它就是對的。現(xiàn)實卻處在這兩種說法之間,不能不讓人感到疑惑。我認為這其中是有一定道理的。親近貓而輕賤雞狗的人,就像君王癖好諂媚的臣子、父親癖好賣乖討好的兒子,因為貓不用呼喚自己也會來,即使叱罵也不會離去。因為貓跟人親近,人才會親近它,并不是它真的有什么值得親近的地方。雞和狗,則一心想著自己的職責,一到打鳴和守夜的時候,就各司其職,即使給它們美食和好的棚廄,讓它們放棄職責來享用,這兩種動物是寧死也不會來的。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因為它們跟人的疏遠而疏遠它們,不是它們有什么該被疏遠的理由。比較它們司晨和守夜的功勞,跟貓捕鼠的功勞是有差距的。雞司晨,狗守夜,忍受饑寒盡職盡責,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完全是大公無私的。而貓捕老鼠,在去除禍害的時候又得到食物,這是在有利益的情況下才這么做的,是公私參半。

以清廉勤勞自處、不屑取媚別人,是一種讓人疏遠的方法。而假公濟私、親近主人,是鞏固自己受到寵幸的方法,所以這三種動物跟人的親近疏遠,都是自己促成的。但是我要在社會上從事什么職業(yè),一定會效仿雞和狗,而以貓的行為為戒。唉!親近和疏遠可以講論,禍福卻說不清。貓能夠終其天年,而雞和狗的死,都免不了被人用刀宰和鍋煮??吹竭@三種動物的得失,可以領悟做官守職的難處。那些棄官不做,遠離官場沉浮所累的人,真是幸運。

澆灌竹木

“筑成小圃近方塘,果易生成菜易長。抱甕太癡機太巧,從中酌取灌園方?!贝擞枭骄有袠分娨病D芤圆菽局罏樯?,始可與言灌園之樂,不則一灌再灌之后,無不畏途視之矣。殊不知草木欣欣向榮,非止耳目堪娛,亦可為藝草植木之家,助祥光而生瑞氣。不見生財之地,萬物皆榮,退運之家,群生不遂?氣之旺與不旺,皆于動植驗之。若是,則汲水澆花,與聽信堪輿、修門改向者無異也。不視為苦,則樂在其中。督率家人灌溉,而以身任微勤,節(jié)其勞逸,亦頤養(yǎng)性情之一助也。

■譯文

“筑成小圃近方塘,果易生成菜易長。抱甕太癡機太巧,從中酌取灌園方?!边@是我住在山中行樂的詩。只有能把草木的生死當成自己的生死的人,才可以同他談論澆灌園地的快樂,不然澆灌一兩次之后,只會把澆灌看成可怕的事。卻不知草木欣欣向榮,不僅能使耳目得到愉悅,也可以為種草種樹的人家增添祥光瑞氣。難道沒有看見生財?shù)牡胤饺f物都顯出一片繁榮的景象,而運氣衰退的人家各種生物都不健康嗎?氣運的旺盛與否,都可以從那地方的動植物身上得到驗證。這樣,汲水澆花,跟聽信風水師的話,修理門窗改變方向就沒有差別了。不把它看成辛苦的事,就會樂在其中。督促率領家人灌溉園圃,自己也付出些勞動,這樣可以調節(jié)勞逸,對頤養(yǎng)性情也是一個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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