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提琴手高修
高修是鎮(zhèn)上劇院里的一位大提琴手。不過他的琴拉得并不好,豈止是不好,應(yīng)該說在樂隊的眾位樂手中,他是最差勁的一個,因此常常遭到樂隊指揮的批評。
一天下午,樂手們在演奏廳里排成圓弧形,正在為這次的鎮(zhèn)音樂會排練,他們要演出的是第六交響曲。
小號明快嘹亮。
小提琴細膩悠揚。
單簧管飽滿歡快。
只見高修緊閉著嘴唇,瞪大了眼睛盯著樂譜,專心致志地拉著琴。
突然,指揮“啪”的拍了下手,大伙兒應(yīng)聲停止了演奏。
“大提琴慢了!”指揮斥責道,“重來!從嘀噠噠、噠噠嘀這里開始,預(yù)備——起!”
于是大伙兒稍稍返回到前面,又開始了演奏??斓絼偛拍且欢螘r,高修緊張得滿臉通紅,額頭“嗞嗞”的直冒汗,所幸順利通過了??蓜偸媪艘豢跉?,正想接著拉下一段時,指揮又“啪”的拍響了手。
“大提琴!走音了!哎,你呀你,我可沒空從哆來咪發(fā)開始教你啊!”
氣氛變得有些尷尬,大伙兒或有意無意地翻看著樂譜,或低頭撥弄著樂器。高修慌忙擰緊了琴弦。其實這并不能全怪高修,因為那把琴也實在是破舊不堪,不好用了。
“從剛才的前一小節(jié)開始。預(yù)備——起!”
音樂聲又再度響起。高修撇著嘴一板一眼地拉著。這一回進展順利,演奏了很長一段。正當大伙兒覺得終于踏上了正軌的時候,指揮又暴跳如雷地拍響了手。高修心里一驚,“難道又是我?”再一看,謝天謝地,這次是別人。于是他就像剛才自己挨罵時其他人表現(xiàn)的那樣,故意把頭湊到樂譜前,裝作在思考些什么。
“好了,接著剛才的地方。預(yù)備——起!”
輪到大提琴了。高修剛動手拉了下琴,指揮就突然“咚”的跺起腳,大發(fā)雷霆道:
“不行不行!你們拉的這叫什么!這里可是整首曲子的靈魂!你們居然演奏得那么粗糙!各位,距離正式演出還剩下不到十天了。我們可是專門搞音樂的人哪。要是到時候輸給了那些馬蹄匠、砂糖店里的小學徒等雜牌軍,我們的臉該往哪擱呀!喂,高修,尤其是你!你演奏的音樂里沒有一點情感,絲毫表現(xiàn)不出作品里的喜悅、憤怒。還有,你老是不合拍,不能融進大家的音樂里。像你這樣總是跟在大家后面,拖大家的后腿,不好好努力進步的話,真的讓我們大家很為難啊。我們金星音樂團可是有著光輝榮譽的!要是因為你一個人而抹了黑,你說,你怎么對得起我們大家!好了,今天的排練就到此為止。大家先休息一下,晚上六點整再來包廂集合?!?/p>
大伙兒行了禮后,便紛紛劃亮火柴抽起煙來。有的則轉(zhuǎn)身離開了。只有高修抱著那把破箱子似的大提琴,對著墻壁,咧著嘴,暗自落淚。不過,不久他又重新振作起來,獨自一人靜靜地將剛才排練過的部分又從頭到尾練習起來。
晚上,高修扛著一個巨大的、黑漆漆的包袱很晚才回家。所謂的家,不過是在遠離鄉(xiāng)鎮(zhèn)的河畔上的一間廢棄水車房。高修獨自一人生活在那里。上午,他去周邊的地里修剪修剪西紅柿樹枝、給卷心菜捉捉害蟲;下午則出門去樂團演奏。高修回到家后,點上燈,打開了肩上的包袱。里面不是別的,正是下午的那把破舊不堪的大提琴。高修將琴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隨后從擱板上取下玻璃杯,舀起桶里的水“咕嘟咕嘟”喝了起來。
喝完水,他甩甩頭,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以猛虎下山般的氣勢拉起了白天的曲子。他翻著曲譜,邊拉琴邊思考,邊思考邊拉琴,全神貫注地將曲子從頭到尾反反復(fù)復(fù)地拉了好幾遍。
不知不覺早已過了深夜,高修整個人渾渾噩噩的,逐漸意識不到自己在拉琴了。只見他兩頰緋紅,眼里布滿血絲,一張臉變得格外恐怖,眼看著就要一頭栽倒在地呼呼大睡了。
正在這時,從身后傳來了“咚咚”的敲門聲。
“是哪一位啊?”高修睡眼惺忪地問道。只見門“吱扭”一聲被推開了,進來的竟是那只在地里打過五六回照面的大花貓。
花貓馱著一袋從高修的地里摘來的半生西紅柿,步履蹣跚地走到他面前,卸下來說道:
“啊,累死我了累死我了!搬這東西可真不是件輕松的活兒?!?/p>
“你說什么?”高修一頭霧水。
“這是我送您的小小見面禮。請嘗嘗吧?!被ㄘ堈f。
高修一見這半生不熟的西紅柿,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白天積壓在心頭的委屈、憤怒全都一股腦兒地發(fā)泄了出來。
“是誰讓你拿這些西紅柿來的,啊?我怎么可能會吃你拿來的東西!再說這些西紅柿分明就是我田里的,你居然硬生生地把這些還沒熟透的都摘下來了!那么之前那些咬斷莖條、踩壞樹苗的事兒,該不會都是你干的吧!快給我滾!你這臭貓!”
花貓聳著肩膀,瞇著眼睛,嘴角邊露出一絲冷笑。
“我說高修先生哪,您別生氣,當心氣壞了身子。不如您來演奏一首舒曼的夢幻曲,我來幫您聽聽啊。”
“不過是一只貓而已,竟敢如此囂張!”
高修勃然大怒,心里盤算著該如何收拾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貓。
“您就別客氣了,請吧。我可是聽不到您的音樂就睡不著覺的哦。”
“實在是太狂妄了!”
高修氣得滿面通紅,像白天時的指揮那般把腳跺得“咚咚”響。突然,他心生一計,態(tài)度頓時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
“好,那我就給你來一曲?!?/p>
只見高修神秘兮兮地插上門、關(guān)上窗,隨后抱起大提琴,吹滅了燈。屋外的下弦月立刻將柔和的月光灑了進來,照亮了半間屋子。
“你剛才說要我演奏什么?”
“夢幻曲,羅伯特·舒曼的作品?!被ㄘ埬四ㄗ煺f道。
“哦,對。夢幻曲應(yīng)該就是這首吧?!闭f著,大提琴手從手帕上撕下了兩塊布條,嚴嚴實實地塞進了左右耳洞里,不知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突然,他以疾風驟雨之勢拉起了一首《印度狩虎曲》。
花貓一開始還側(cè)著腦袋洗耳恭聽,可后來隨著不斷的激烈音樂聲不住地眨巴著眼睛,突然“嗖”的一聲竄了出去,“砰”的一頭撞在了門上,不過門并沒有被撞開?;ㄘ埾袷呛鋈灰庾R到自己犯下了彌天大錯似的,頓時慌了神,只見從他的眼睛、額頭上,“噼噼啪啪”冒出火星,不久又從嘴邊的胡須、鼻子里也冒了出來?;ㄘ埍灰魳仿晸系脺喩戆W癢,擺出一副想要打噴嚏時的表情,而后又意識到不能再這么拖延下去了,急忙逃竄了起來。高修在一旁覺得煞是有趣,越發(fā)起勁兒地演奏起來。
“高修先生,夠了!夠了!我求求您,快停下吧!我今后再也不敢對您指手畫腳了!”
“別吵!現(xiàn)在正是抓老虎的關(guān)鍵時刻!”
花貓一聽,頓時驚恐得上躥下跳,時而轉(zhuǎn)著圈圈,時而在墻上蹭著身子,摩擦出一道道火花。最后他繞著高修猶如風車一般“骨碌骨碌”打起轉(zhuǎn)兒來。
高修看著花貓,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骨碌骨碌”轉(zhuǎn)了起來。
“好吧!這回我就饒了你!”高修終于放下了琴弓。
誰知花貓好了傷疤忘了疼,又洋洋得意起來:
“高修先生,您今晚的演奏還真是怪得別具一格??!”
高修一聽這話,頓時又火冒三丈起來,不過這一回,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掏出一支卷煙叼在嘴里,然后抽出一根火柴:
“怎么樣?剛才是不是覺得有些不舒服啊?來,伸出舌頭,我來幫你看看?!?/p>
于是花貓扮鬼臉似的吐出了他那條又尖又長的舌頭。
“哦,這兒還真有點兒爛了?!备咝拚f著,冷不丁拿那根火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咻”的在花貓舌頭上擦了一下,點燃了口中的卷煙。只見花貓嚇了一大跳,“呼呼”的把舌頭甩得跟風車似的,對著大門直沖過去,“砰”的一頭撞在上面,搖搖晃晃退回來幾步,又“砰”的撞了上去,搖搖晃晃地退了回來,再“砰”的撞上去搖晃著退回來,拼了命地想要逃出門去。
高修饒有興致地觀看了一陣后,說道:
“好了好了,我放你出去。記著,別讓我再看見你!笨貓!”
剛一把門打開,花貓就如同一陣風似的竄進了茅草叢里。高修望著他的背影,不禁莞爾一笑。隨后痛痛快快地倒在床上,酣然入睡了。
第二天晚上,高修又扛著那個黑色的大包袱回到了家。和昨晚一樣,“咕嘟咕嘟”喝了水之后就開始“嗡嗡”的練琴了。一晃十二點過去了,一點過去了,兩點也過去了,高修仍在不知疲倦地拉著琴。也不知道過了幾點,高修的意識逐漸模糊了起來,“嗡嗡”的大提琴聲也變得有氣無力了。就在這時,忽然從閣樓上傳來了“篤、篤”的敲擊聲。
“花貓,難道你昨天還沒吃夠苦頭嗎?”高修叫道。只見從頂棚的窟窿里“撲通”一聲飛下來個東西,落在地上。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只灰色的布谷鳥。
“居然連鳥都來了!”高修嘟囔道,“什么事兒???”
“我想學習唱歌?!辈脊萨B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
高修笑了:
“唱歌?你的歌聲除了‘布谷——’、‘布谷——’以外還有什么?”
誰料,布谷鳥一臉嚴肅地說道:
“是只有布谷聲,可是這里頭的文章可大著呢!”
“不可能吧。你們也就是聚在一起‘布谷——’、‘布谷——’的鬧得慌,可這布谷聲沒什么大不了的呀。”
“欸,這里頭可有講究了。比方說,我‘布谷——’這樣叫,和‘布谷——’這樣叫,怎么樣,完全不同吧?”
“完全一樣啊?!?/p>
“那就是你不懂了。像我們布谷鳥,能唱出一萬種‘布谷’,都不帶重樣兒的。”
“隨你的便!既然你那么在行,還上我這兒來做什么?”
“其實我是想來學習正確的哆來咪發(fā)的?!?/p>
“哆來咪發(fā)關(guān)我什么事!”
“我想在去國外之前再學習一次?!?/p>
“去不去國外關(guān)我什么事!”
“高修先生!就請你教教我吧!就讓我跟著你一起唱吧!”
“真麻煩!好吧,不過我可只演奏三遍??!三遍過后,你就打哪兒來回哪兒去吧?!?/p>
高修抱起大提琴,撥弄了幾下琴弦,拉起了哆來咪發(fā)唆啦希哆??刹脊萨B卻急得“吧嗒吧嗒”直扇翅膀:
“錯啦!錯啦!不是那個!”
“真煩人哪!那你說,應(yīng)該是哪個?。俊?/p>
“是這個!”只見布谷鳥前傾著身子,醞釀了一會兒,清脆地唱了一句:
“布谷——”
“什么啊?原來這個叫哆來咪發(fā)???看來對你們來說,哆來咪發(fā)和第六交響樂沒區(qū)別嘛!”
“當然有區(qū)別了!”
“什么區(qū)別?”
“復(fù)雜的曲子難就難在要連貫地發(fā)出‘布谷——’。”
“也就是像這樣嘍?”說著,高修又抱過大提琴,“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連續(xù)演奏起來。
布谷鳥一聽,頓時喜上眉梢,連忙傾下身子,跟著琴聲,“布谷——布谷——布谷——布谷”,盡情歡唱起來。
漸漸地,高修按住琴弦的手開始隱隱作痛了。
“行了行了,你就適可而止吧。”高修放下琴弓說道。可布谷鳥仍不愿作罷,吊著一雙不無遺憾的眼睛依舊高聲唱著,終于,“布谷——布——布、布、布”停下了。
高修不勝其煩地吼道:
“喂,臭鳥!完事兒了就快給我回去!”
“啊,求您再演奏一遍吧!您剛才演奏得好是好,可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兒?!?/p>
“什么!難不成你還想來教我!你到底回不回去?”
“求求您再演奏一遍吧!一遍就好,求您了!”布谷鳥連連低頭央求道。
“好吧,這可是最后一遍了啊?!?/p>
高修又將琴弓架在了弦上。布谷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請您盡量演奏久一點兒!”又對著高修鞠了一躬。
“哎,真受不了你?!备咝蘅嘈χ懥颂崆?。這一回,布谷鳥弓起身子,使出全力,“布谷——布谷——布谷——”,拼命地叫了起來。一開始,高修還有些心浮氣躁??删驮谶@單調(diào)重復(fù)、無休無止的“布谷”聲中,他突然覺察到布谷鳥的“布谷——”才真正合乎哆來咪發(fā)的調(diào),而且越拉越覺得布谷鳥的才是正確的。
“不行!再這么傻干下去,我豈不是也要變成鳥了!”想到這兒,高修戛然止住了琴聲。
布谷鳥像是突然挨了悶頭一棍,踉蹌了幾步,又“布谷——布谷——布谷——布、布、布、布、布”,掙扎著停下了。只見他忿忿地瞪著高修責問道:
“你為什么要停下?在我們布谷鳥中就算是再沒出息的窩囊廢,也是不唱到吐血決不罷休的。”
“狂妄自大的家伙!你究竟要我模仿這難聽的聲音到什么時候!快滾!你看,連天都快亮了!”高修指著窗戶怒吼道。
窗外,東方的天空朦朦朧朧地泛起一道銀灰色,幾片黑云朝著北方倉皇而過。
布谷鳥一看,急了,再次低頭哀求道:
“啊,求求您在太陽升起之前再演奏一次吧!哪怕一點點也好??!”
“閉嘴!你少得寸進尺了!你這笨鳥再不給我滾回去,就休怪我把你抓來當早飯吃了!”高修“咚咚”的跺著腳大發(fā)雷霆道。
誰料布谷鳥竟信以為真,慌不擇路地朝窗子撲了過去,一頭撞在玻璃上,“啪嗒”摔了下來。
“哎呀,怎么能朝玻璃撞呢?真是個笨蛋?!备咝捱B忙起身,想把窗子打開,可這窗子卻因年久失修,一時半會兒的還真打不開。就在高修抓著窗框,搖得“嘎嘎”直響的時候,布谷鳥又“砰”的一頭撞了過來,落在了地上。仔細一看,不得了,嘴角邊都流出血來了。
“我馬上就打開了,你再等會兒嘛!”高修好不容易推開一條僅有兩寸寬的縫,布谷鳥見了,忙從地上飛起來,擺出一副殊死一搏的架勢,直視著東方的天空,使出渾身力氣又沖了過來。結(jié)果可想而知,這一次撞得比前兩次都厲害,摔落在地的布谷鳥許久沒有動彈?!斑€是從門外把它給放了吧?!备咝扌南搿?蓜傄焓肿テ鸩脊萨B,只見它突然睜開了眼睛,朝后一躲閃,又沖著玻璃飛了過去,眼看著就要撞上了。高修一著急,也顧不得多想,抬起腿,對著窗子一腳踹了過去,“哐當”一聲,四格窗子齊框掉了下來,兩三塊玻璃摔得粉碎。說時遲那時快,布谷鳥猶如一支離弦的箭,沖出了那空空如也的窗洞,朝著東方一個勁兒地飛,終于消失看不見了。高修目瞪口呆地望著窗外,隨后和著衣服倒在地上,找了個合適的角落就呼呼大睡了。
第三天晚上,高修又練琴直至深夜。當他累了正起身喝水的時候,又聽到了“篤篤”的敲門聲。
“今晚不管是誰來,我都要像昨天嚇唬布谷鳥一樣,從一開始就趕跑他?!毕露Q心后,高修就拿著杯子等在了門后。門“吱”的一聲推開了,一只小浣熊從門縫里鉆了進來。只見高修一把拉開門,沖著小浣熊又是跺腳又是吼叫:
“喂!浣熊!你可知道貍?cè)忉u湯是什么東西?”
小浣熊傻傻地看著高修,一屁股坐在地上,歪著小腦袋左思右想,半天憋出一句:
“我不知道。”
高修看著他的臉,差點兒笑出聲來,但仍板起臉孔嚇唬他道:
“那我來告訴你吧。所謂的貍?cè)忉u湯呢,就是把像你這樣的浣熊抓起來,拌上卷心菜,撒上鹽,‘咕嘟咕嘟’煮來供本大人享用的東西。”小浣熊聽了,一臉疑惑道:
“可是,我爸爸說,高修叔叔人可好了,不用怕的,去跟他學就行了?!?/p>
高修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來:
“他讓你來學什么?高修叔叔可是很忙的哦!而且還好想睡覺呢。”
小浣熊頓時來了精神,向前一步道:
“因為我是低音鼓鼓手,所以爸爸讓我來學習和大提琴的合奏?!?/p>
“可我怎么沒看見你的低音鼓呀?”
“你看,在這里?!毙′叫軓谋成夏孟铝藘筛拈场?/p>
“然后要做什么呢?”
“然后請你演奏《愉快的馬車屋》?!?/p>
“《愉快的馬車屋》不是爵士樂嗎?”
“啊,是這張譜子?!毙′叫苷f著,又從背上取下了一張樂譜。高修接到手中看了看,笑道:
“嗯,還真是一支奇怪的曲子。好吧,我要演奏嘍!你是要敲低音鼓嗎?”因遲遲不見小浣熊的低音鼓,高修在拉琴的時候也不時地瞟他兩眼,想看看他究竟會怎么做。
只見小浣熊握著鼓槌,對著大提琴琴馬的下側(cè),和著拍子“嘭嘭”敲了起來。擊打聲和琴聲有機地融為了一體,拉著拉著,連高修也不禁沉醉其中。
一曲奏罷,小浣熊卻歪著腦袋琢磨著什么,不久,像是有了答案似的說道:
“高修叔叔,我覺得你每次拉到第二根弦的時候總會慢一拍,害得我也老跟著你栽跟頭?!?/p>
高修吃了一驚:正如他所言,昨晚我也注意到了,那根弦不管如何快速撥弄,聲音總是慢一拍才出來。
“唉,你說的對啊。都是這把破琴不好?!备咝薜穆曇衾飱A著一絲無奈和憂傷。小浣熊不禁產(chǎn)生了同情,想了一想又說道:
“到底是哪里不好呢?要不你再演奏一遍,我來聽聽吧。”
“好啊。那我開始嘍。”高修又拉了起來。小浣熊就像剛才那樣“嘭嘭”的,敲著大提琴,時不時地把頭湊過去將耳朵貼在琴上,仔細地辨別。一曲結(jié)束的時候,東方的天空又朦朦朧朧地泛起了魚肚白。
“啊,天快亮了!高修叔叔,謝謝你!”小浣熊急急忙忙地收起樂譜和鼓槌,用橡膠帶牢牢地固定在背上,朝著高修連鞠兩躬,就一溜煙地跑了。
高修站在空蕩蕩的窗戶旁,深吸了幾口撲面而來的晨風,隨后就鉆進被窩,為下午的出門養(yǎng)精蓄銳了。
次日晚上,高修又拉了一夜的琴,直到黎明時分才頓覺睡意襲來,抱著大提琴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兒。這時,門外又傳來了“篤篤”的輕叩聲。這聲音時斷時續(xù),輕得叫人聽不真切,要不是因為每晚都有人來拜訪,高修還真察覺不到。
“請進!”
推門進來的是一只田鼠,懷里還抱著只有一丁點大的孩子,“哧溜哧溜”快步朝高修走去。高修見那懷里的小田鼠只有一塊橡皮大小,不禁哈哈笑了起來。田鼠不知高修為何突然發(fā)笑,滴溜著眼睛東張西望了一番,將一粒青色的栗子擺在他面前,深深鞠了一躬道:
“高修先生,這孩子病得很重,重得快不行了,求您發(fā)發(fā)慈悲救救他吧?!?/p>
“我又不是醫(yī)生,怎么會治病???”高修有些不高興了。只見田鼠媽媽默默地垂下頭,深情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又猛的抬頭道:
“高修先生,您就別說笑了。先生不是每日都妙手回春,治好了大家的病嗎?”
“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p>
“先生!先生您的醫(yī)術(shù)高超,不僅治好了兔子奶奶的病,還治好了浣熊爸爸的病,就連那只壞貓頭鷹的病也被您治好了,可您為什么偏偏不答應(yīng)救救這孩子呢?這真令我太傷心了。”
“喂喂,肯定是你哪里搞錯了。我可從來沒有給什么貓頭鷹治過病啊。不過要說浣熊,昨晚他家的孩子倒是來過,我們還合奏了一曲呢,哈哈?!备咝尴仁且汇?,接著低頭看了看小田鼠笑著說道。
誰知,田鼠媽媽聽后竟然哭了起來:
“啊,我可憐的孩子??!如果你遲早都會生病的話,早一點生不就好了嗎。人家高修先生剛才還一直“嗡嗡”的拉琴,你一生病,他就把琴放下了,任憑我再如何求他也不愿再拉一曲了。啊,我苦命的孩子?。 ?/p>
高修一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什么?你是說我一拉琴,貓頭鷹呀兔子的病就都好了?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俊?/p>
田鼠抬起一只手,邊揉眼睛邊說道:
“是這樣的,附近的動物們只要一生病,就會跑到先生家的地板下治病的?!?/p>
“然后呢?病就好了?”
“是的。大家都覺得體內(nèi)的血液循環(huán)通暢,生病的身體一下子就舒坦了。有的人當場就好了,也有人是回家后康復(fù)的?!?/p>
“啊,我懂了。我‘嗡嗡’的大提琴聲,對于你們來說就像按摩一樣,病自然就好了。既然如此,那好吧,我就幫他治治吧?!备咝拚f著,調(diào)了調(diào)琴弦,隨后一把抓過小田鼠,從大提琴的孔中塞了進去。田鼠媽媽見狀,像發(fā)了瘋一般,朝著琴猛撲上去——
“我也要跟著一起去!不管哪家醫(yī)院我都是陪著去的!”
“你也要進去嗎?”于是高修試著幫田鼠媽媽也從琴孔里鉆進去,可惜只進去了半個腦袋就卡住了。
只見田鼠媽媽“吧嗒吧嗒”蹬著腿,沖著琴里的孩子喊道:
“孩子!你在那里面還好嗎?落地的時候有沒有按照媽媽一直教你的方法,雙腿并攏?。俊?/p>
“嗯,我沒事,落地很順利?!毙√锸蟮穆曇艏毜孟裎米咏校瑥拇筇崆俚牡撞總髁松蟻?。
“你就放心吧,沒事。別再哭了啊?!备咝抻謱⑻锸髬寢尫呕氐降厣希S后拿起琴弓,“吱吱嘎嘎”拉起了一首狂想曲??商锸髬寢屢琅f憂心忡忡,她仔細地聽了一陣琴音的輕重緩急后,終于再也忍不住開口道:
“夠了!夠了!請您快把我的孩子放出來吧?!?/p>
“真的嗎?這么會兒就行了嗎?”高修彎下大提琴,手放在琴孔處準備接著,不一會兒,小田鼠就出來了。高修將他輕輕地放在地上,只見他緊閉雙眼,身子不停地微微顫抖。
“覺得怎么樣?舒服點兒了嗎????”
小田鼠一聲不吭,依舊緊閉著雙眼,蜷縮著身子不住地顫抖??蛇^了不久,他突然站起身來,撒開腿跑了起來。
“啊,好了!全好了!謝謝!太謝謝您了!”田鼠媽媽高興得也跑了起來,不過很快她又回到高修面前,一再地鞠躬致意,連說了十次“謝謝”。
高修見了,不覺心生憐意:
“喂,你們吃不吃面包?”他問道。
田鼠媽媽一愣,隨后滴溜著眼睛環(huán)視了四周,說道:
“不不。我聽說面包是由小麥粉糅合、切割而成的,蓬松柔軟,十分美味可口。但即便如此,我們也不曾冒犯過您的櫥柜,更何況今天還受了您這么大的恩惠,怎么還能再要您的面包呢?”
“欸,我們不提那個,我只是問問你吃不吃。這么看來你是吃的嘍。好,你等等,我去給那個吃壞肚子的小東西拿點面包來。”
高修將大提琴放在地上,然后從柜子里撕下一小塊面包擺在了田鼠面前。
田鼠媽媽激動得又是哭又是笑,連連鞠躬致謝,隨后小心翼翼地叼起面包,跟她的孩子離開了。
“啊,沒想到和一只老鼠打交道也這么累人啊?!备咝藿钇AΡM地癱倒在床上,不一會兒就“呼呼”打起呼嚕來了。
六天后的晚上,音樂會如期到來。在鎮(zhèn)上會館的禮堂里,金星音樂團成功地演奏了第六交響曲。在雷鳴般的掌聲中,樂手們個個神采奕奕,抱著樂器一個挨著一個下了臺,走進休息室里。他們或拿起香煙劃著火柴,或收拾樂器放進盒子里。指揮雙手插兜,在大伙兒中間慢條斯理地踱來踱去,顯得對外面的掌聲毫不在乎似的,其實心里猶如灌了蜜一般甜。
禮堂里,掌聲仍在持續(xù)著,不僅如此,還變得越來越激烈,仿佛不答應(yīng)他們的要求決不罷休似的,逼得戴著白色胸花的主持人只好跑進休息室來求援道:
“觀眾們強烈要求再來一曲,能否請你們再度登臺?簡短一點的也行??!”
指揮聽后,嚴肅地回答道:
“不行!倘若在如此出色的演出后再度登臺,就好比畫蛇添足,勢必會在我們表演者的心里留下遺憾?!?/p>
“那,那就請指揮先生上臺,為觀眾們說兩句吧。”
“不行不行。喂,高修,還是你出去拉點什么吧。”
“我?”高修一時沒有回過神來。
“就是你。就是你了。”第一小提琴手突然抬起頭插話道。
“行了,快去吧?!敝笓]催促道。大伙兒硬把大提琴塞進高修懷里,打開休息室的門,一把將他推上了臺。臺上的高修抱著那把破了洞的大提琴,手足無措,臺下的觀眾一見上來的是高修,鼓掌更加激烈了,仿佛在說“快看,是他”,甚至還有人“哇哇”喝著倒彩。
“哼!你們不要把人看扁了!等著瞧吧,我就拉那首《印度狩虎曲》?!备咝薅硕ㄉ?,不慌不忙地走到了舞臺中央。
就如同那晚花貓到來時的那樣,高修搖身變作一頭發(fā)了怒的猛獸,氣勢洶洶地拉起了狩虎曲。臺下一片寂靜,觀眾們無一不被這洶涌的琴聲深深震撼。高修沉浸在他的音樂世界里,不停地拉著琴,拉過了花貓渾身難受直迸火花的那一節(jié),又拉過了花貓對著房門接連沖撞的那一段。
一曲結(jié)束后,高修連看也不敢多看觀眾一眼,就夾起大提琴,像花貓那般倉皇逃進了后臺。后臺鴉雀無聲,指揮和樂手們像遇上了火災(zāi)地震似的,個個表情凝固,雙眼直愣愣地坐在那里。高修把心一橫:破罐子破摔了!于是邁開大步迅速穿過人群,一屁股坐在了最靠邊的長凳上,蹺起了二郎腿。
只見眾人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看著高修,但仍然個個表情嚴肅,不像是在取笑他的樣子。
“今晚是怎么了?”高修心想。這時,指揮站起身來說道:
“高修,干得漂亮!你拉的那首曲子,叫大家聽得全神貫注啊。才一周、十天的工夫,你可真是大有長進!已經(jīng)從十天前的那個小嬰兒成長為一名真正的戰(zhàn)士了,真叫人刮目相看!你看,不論何時只要你想做,就一定能做成功!”
樂手們也都紛紛圍了上來,“真棒”、“干得漂亮”,向高修表示祝賀。
“這還要多虧他身體強壯,否則這般勤學苦練,一般人哪能挺得住?。 敝笓]走出人群喃喃道。
夜深了,高修回到了自己家中。
“咕嘟咕嘟”喝完水后,他推開窗,朝著那天布谷鳥遠去的方向眺望:
“啊,布谷鳥,那天真對不起,我不該生你的氣?!?/p>
(成潔 譯)
- “高修”在法語中,意為“笨拙、不熟練”。
- 《印度狩虎曲》和下文中出現(xiàn)的《愉快的馬車屋》,都是作者虛構(gòu)的音樂作品。
- 在日本,會館指由地方公共團體修建并管理的、供一般市民聚會等使用的設(shè)施。有市民會館、區(qū)民會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