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黑了

姥姥語錄 作者:倪萍 著


誰缺喜歡,就喜歡誰

天黑了

姥姥說:“天黑了,誰能拉著太陽不讓它下山?你就得躺下。孩子,不怕,多黑的天到頭了也得亮。”

姥姥走的那年春節(jié)我還跟她說:“挺住啊老太太,使使勁,怎么著咱們也得混個百歲老人?!?/p>

姥姥說:“有些事能使使勁,有些事啊就使不上勁了,天黑了,誰也擋不住嘍!”

“姥姥,你怕死嗎?”

“是個人就沒有不怕死的?!?/p>

“那你這一輩子說了多少回 ‘死了算了’?好像你不怕死,早就活夠本兒了。”

“孩子你記住,人說話,一半兒是用嘴說,一半兒是用心說。用嘴說的話你倒著聽就行了,用心說的話才是真的。”

“哈哈,老太太,那你這一輩子說了半輩子假話呀?”

“也不能這么說。你想啊,說話是不是給別人聽的?哪有自己對自己說的?給別人聽的話就得先替別人想,人家愿不愿意聽,聽了難不難受、高不高興。這一來二去,你的話就變了一半兒了。你看見人家臉上有個黑點,你不用直說。人家自己的臉,不比你更清楚嗎?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你要真想說,你就先說自己臉上也有個黑點,人家聽了心里就好受些了。”

哦,凡事要替別人想。

“姥姥,你走了以后我想你怎么辦?每年清明還得給你上墳吧?”

“不用,活著那些人就夠你忙乎的了,人死了啥都沒有了,別弄這些個沒有用的擺設(shè)了,那都是弄給別人看的。我認識你這個人快五十年了,我最知道你了,不用上墳?!?/p>

姥姥走后我真的沒敢去看她。

越不敢去心里越惦記。

去年夏天,兒子去姥姥家的水門口村過暑假,我派他代我去看看老奶奶。兒子回來說,老奶奶就躺在村口河邊一個小山包的一堆土里。土堆前有塊石頭,上面寫著姥爺和姥姥的名字:倪潤太、劉鴻卿。土堆上面有些綠草,別的啥都沒有了。兒子用手比畫著土堆的大小,看著他那副天真的樣兒,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怎么也擋不住。很久沒有這樣哭了,心疼姥姥如今的日子,孤單、清冷。

我也最知道姥姥了,她本質(zhì)上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一副柔弱的肩膀,一雙三寸的小腳,熱熱鬧鬧忙忙乎乎地拉扯了一大群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走的時候是四世同堂。

這是姥姥想要的日子嗎?是,其實也不是。

“姥姥,如果還有來世,你還會生那么多孩子嗎?”姥姥反問我:“你說呢?”

我不希望姥姥再那么辛苦了,“不生了?!?/p>

我也不生。如果還是做主持人、做演員這個工作,我就不要孩子也不要家。我盼著現(xiàn)場直播之前,先在一個安靜的屬于自己的花園房子里睡上一大覺,起來洗個澡、喝一杯咖啡,再清清爽爽地去化妝,精精神神地去演播廳,無牽無掛。晚上回來,舒舒服服地泡上一個玫瑰浴,點一支香煙,喝一杯紅酒,翻一本閑書。哪像現(xiàn)在呀,給全家蒸上包子,熬上稀飯,抹把臉就提溜著裙子去直播了。不管多晚回家,一大家子人還等著你,溫暖是溫暖了,可累人、累心啊!我都佩服自己,那些年是怎么混下來的?

“人哪,就是穿著棉襖盼著裙子,穿著裙子又想著棉襖。要不是這些人在家等著你,你在電視上興許就不會說人話了?!?/p>

明白姥姥的意思了吧?這是對我主持風(fēng)格的高度評價:說人話。

“那你的意思,來世你還會選擇當一個這么多孩子的母親,當一個這么多孫子、外甥的奶奶、姥姥?”

“你和我不一樣,你生下來是為老(好)些人活著的,有桿大秤稱著你,俺這路人都是小秤盤里的人,少一個多倆的都一樣?!?/p>

姥姥始終沒給個具體答案。她不能想象沒有家人、沒有孩子,她這一生怎么個過法,但是姥姥覺得我是可以一個人成為一個家的那種人,我是有社會使命的那種人。哈,真會戴高帽子,誰給我的使命?

“姥姥,有多少家人、有多少孩子,最后走時還不是孤身一人?誰能攜家?guī)Э诘刈甙???/p>

姥姥笑了:“分批分個兒地走啊,就像分批分個兒地來一樣,早早晚晚地又走到一塊兒了?!?/p>

是安慰還是信念?姥姥始終相信下輩子我們還是一家人。這是她對家的無限眷戀和對生命延續(xù)的闡釋。

人為什么終究是會死去的呢?

知道姥姥走了的那天我在東北拍戲。晚上六點剛過,哈爾濱已經(jīng)天黑了,小姨發(fā)來一條短信:“六點十分,姥姥平靜地走了?!笨戳硕绦牛揖谷缓芷届o,無數(shù)次地想過姥姥的走,天最終是要黑的。我一滴眼淚也沒掉,只是不停地在紙上寫著“劉鴻卿”三個字,姥姥的名字。

一個不認字的老太太還有個挺有學(xué)問的名兒!她的父親是個識文斷字的人。只因為姥姥生為女性,否則她一定是個 “念大本書、寫大本字的讀書人”。這是姥姥對文化人的評述,也是她常指給我們晚輩兒的光明之道。

天黑了,姥姥走了,窗外冒青煙的雪無聲地陪著我。屋里漆黑一片,我慶幸這樣的時刻身邊沒別人,這是我最向往的時刻,我的心是自由的。我把寫滿姥姥名字的紙貼在結(jié)了冰又有哈氣的雙層玻璃窗上,“劉鴻卿”三個字化開了,模糊了,看不清了,升騰了……

看著小姨的短信,心里想的卻是半個月前和姥姥在威海見的最后一面。我這位認識了快五十年的老朋友,我最親的人、最愛的人、最可信賴的人一句話也沒和我說,我甚至覺得她都不知道我在她身邊。我們就這樣永久地分開了,從此天上人間。

其實,姥姥病危的通知已經(jīng)發(fā)了三次了,我心里早有準備,這個早恨不能童年就有。

太愛一個人、太依賴一個人,就一定最怕這個人離你而去。小時候惹大禍了,姥姥最重的一句話就是:“小外甥啊,你得氣死我呀!”多大的錯我一下子就能改了。

“沒有了姥姥我怎么辦?”

“有你媽呀!”

那時我覺得姥姥就是媽,媽就是姥姥。

我經(jīng)常問:“為什么不是先有姥姥后有媽呀?”

姥姥也不避諱生孩子、結(jié)婚這類小孩子不能聽的 “秘密”,所以三歲多的我就敢在眾人飯桌上大聲地說:“我知道我姥姥和姥爺睡了覺,嘀里嘟嚕地生了我媽、我大舅、我大姨……我媽我爸又嘀里嘟嚕地生了我和我哥,我又嘀里嘟嚕地生了我的孩子……”

眾人大笑。我媽嫌姥姥太慣我,教育方法太農(nóng)民,姥姥卻歡喜:“一堆孩子都這么拉扯大的,同樣的飯,同樣的話,萍兒這孩子就是塊有數(shù)的海綿,該吸收的一點兒也落不下。”

偶爾發(fā)個燒,即使燒得很高,姥姥也從不帶我去醫(yī)院。她像揉面一樣把我放在炕上,渾身上下從頭到腳揉上一遍,揉過的我就像被水洗過一樣,高燒立刻就退了。再看看姥姥,出的汗比我還多。享受著姥姥的敲打,體味著姥姥的汗水,高燒一次,長大一次。那時我盼著姥姥也高燒,我也想用汗水洗一遍衣服,可姥姥從來不病。

長大了才知道,姥姥的病是到九十九要死了才叫病??!一生都不給別人添麻煩的人病了也不是病啊。想想這些我的心生疼,連生病都不舍得,鐵打的姥姥啊!

五十年了,活在我面前的姥姥從來都是一副硬硬朗朗的模樣,連體重一生也只在上下兩斤浮動。健健康康的姥姥,血流充盈的姥姥,怎么會停止呼吸呢?我不敢面對將要死去的姥姥,不敢看只剩下最后一口氣的姥姥是什么樣子。

我預(yù)感,如果再不敢去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那天我沒跟任何人打招呼,早起七點的飛機就去了威海。出了煙臺機場,我打了一輛出租車,三百二十塊錢把我送到了威海最好的醫(yī)院。

五十年了,這是我和姥姥第一次在醫(yī)院見面。無論是她,無論是我,我們都是多么健康、多么堅強啊。兩個一輩子都怕麻煩別人的女人大病沒得過,小病沒看過,挺挺、咬咬牙就過去了,這最后一面竟然是在醫(yī)院里。

高級的病床上躺著插滿了各種管子的姥姥,一輩子愛美、愛干凈、愛臉面的姥姥赤身裸體地被醫(yī)生護士翻動著。

我跟著姥姥五十年,沒給她洗過一次澡,沒給她剪過一次趾甲。太好強的姥姥,九十七歲還堅持自己洗澡。浴室的門一定要關(guān)上,家里人只能從門縫里 “照料”著她,“攙扶”著她。

一個一輩子怕麻煩別人的人在最后的日子里盡情地麻煩著別人,三個姨一個舅媽日夜在病房里守護著姥姥。到了醫(yī)院,看見姥姥的第一眼我就知道,無論誰在,無論用什么最現(xiàn)代的醫(yī)療手段,姥姥的魂兒已經(jīng)走了,眼前發(fā)生的一切都和她無關(guān)了。

天黑了。

醫(yī)生商量要不要上呼吸機,感冒引起的肺部積水致使呼吸困難。

我問上了呼吸機還能活多久,醫(yī)生很坦率地說:“不好說,畢竟這么大歲數(shù)了,身體各個器官都衰竭了?!?/p>

“不上了吧?!?/p>

切開喉管就得一直張著嘴,用儀器和生命對抗,直到拼完最后一點力氣。姥姥還有力氣嗎?救姥姥還是安撫我們這些她的親人?我瞬間就把自己放在了姥姥的秤上。

五十年了,我和姥姥無數(shù)次地說起過死,挺不住了就倒下吧。

姥姥,你不是說過嗎?“天黑了,誰能拉著太陽不讓它下山?你就得躺下。孩子,不怕,多黑的天到頭了也得亮。”

姥姥的天啥時候亮?這一次會永遠地黑下去嗎?

那天從進病房一直到離開,八個小時,我一分鐘也沒坐下,就那么一直站著。是想替姥姥挺著,還是怕自己的心靈倒下?姨們無數(shù)次地搬凳子喊 “坐下”,我的眼睛始終沒離開姥姥,我盼著她睜開眼睛:“孩子,姥姥死不了?!?/p>

姥姥,你不是說過嗎?“盼著盼著就有望了,盼望嘛?!?/p>

我?guī)е瓮x開了病房,電梯門一關(guān)我竟失聲痛哭,我心里絕望了。姥姥,盼望被絕望壓倒了。

八個小時后我又花了三百多塊錢回到了煙臺機場,當天飛回劇組。第二天拍戲,導(dǎo)演從監(jiān)視器里看了畫面,建議我休息一天,紅腫的眼睛里沒有了魂兒。

魂兒丟了。

怪不怪,從病房到機場,一路大雨。從小到大,無數(shù)次走過這條路,如今竟看不清這條路是去哪兒。和姥姥見的最后一面像是一場夢。

其實五年前姥姥就病危過一次。

粉白色的綿絨壽衣她自己早就備好了,幾次囑咐我們拿出來放在床頭上。

“哪天睡著了不再醒了就趕緊給我穿上,省得硬了穿不上?!蔽倚λ孟袼肋^一樣,“你怎么知道是硬的?”

“俺媽就是坐著坐著睡過去的,等中午叫她吃飯時,啊,人都硬了,最后連件衣服都套不上?!?/p>

姥姥后悔了一輩子,老母親臨走穿的那件粉白的衣服就定格成了女人最漂亮的壽衣。

要走了的姥姥不吃不喝,我日夜焦慮。什么辦法都用了,姥姥依然是半碗湯端上去,湯半碗端下來。

姥姥說:“這幾天天天夢見你小舅(小舅四十多年前因公犧牲),你小舅拖我走啊?!?/p>

姥姥這句話啟發(fā)了我,“姥姥,我認識東北的一個神人,這個大姐前些年出了一次車禍,起死回生后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神醫(yī)。我打電話問問她你還能活多久。”

姥姥幾天不睜的眼睛突然睜開了,嘴上卻說:“哪有神哪?神就是人,人就是神。”

我相信姥姥這回死不了,頭腦還這么清醒。于是我趕緊當著姥姥的面兒,給這位 “神人”撥通了電話。

“神人”是我表妹,就在隔壁屋等我的 “長途”。

“什么?你說得準嗎?五年?還能活五年?算今年嗎?屬狗子的。早上還是晚上生的,你問她自己吧。”我把電話遞給了姥姥。

“神人”在電話里問了姥姥的出生時辰和方位。

姥姥的耳朵有些聾,根本聽不出是變了音兒的孫女扮演的神人——哈,演出成功。

放下電話,姥姥說了句:“熬碗小米兒喝吧?!?/p>

……

五年過去了,這一回我知道,熬一鍋小米兒也救不了姥姥了,神人是她自己。

她不堅持了,誰也扶不住。

可是姥姥多么想活呀,姥姥多么熱愛她曾經(jīng)的窮日子和如今的富日子啊。姥姥總夸今天的好生活:“這樣的日子活著還有個夠???”

一生不愛財、不貪心的姥姥只貪命。命也慷慨地回報了她,九十九啊。

人都有下輩子嗎?

姥姥的天快亮吧!

我不敢為她送行

姥姥說:“有了人便有了一切……多貴的東西都趕不上人貴?!?/p>

哥哥又來電話了:“妹妹,姥姥明天就火化了,你要不要來看最后一眼……來不來……來嗎……我們等不等你……說話呀!”

我其實是說話了,哥哥沒聽見。是啊,不出聲兒的話,誰能聽見?哥哥掛了電話,他知道我哭了。因為是第三個電話了,第三次不出聲的哭。

嗓子被熱淚堵著,腦子被姥姥攪成了一團。想去又不敢去,不去又知道這真是最后的一眼,是真正意義上與姥姥見的最后的一面。

“看一眼”,天哪!這是人間最看不得的一眼了。

理智與情感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你才知道它們是粘在一起的,根本掰不開。行為到了 “生離死別”這個一生只能用一次的四個字上,可思維是不聽腦子指揮的。

“看一眼”,看什么?看著姥姥被大火燒了?

姥姥一輩子最怕火了。白皙的皮膚,瘦小的身軀,只有九十斤的姥姥,一堆兒女,十間大房子,這一輩子不一直在燃燒自己嗎?姥姥是從里往外燒,慢火熬著自己,暖著別人,連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這個小腳老太太一直把自己燒得周身通透,連骨頭都要焦了才無奈地躺下,這一躺就要被 “規(guī)定動作”徹底燃燒了……燃燒了還被戴上美麗的花環(huán)叫 “生生不息”,我怎么不信???怎么這么不情愿?。?/p>

我問姥姥:你能承受嗎?

我問自己:我能面對嗎?

年輕的姥姥曾不怕火,灶膛里的火不旺了,姥姥敢把頭伸進去用嘴吹火,一口氣進去,一團火苗又把姥姥送出來。鍋里頓時就冒熱氣了,姥姥的眉毛被燎去了一半兒,只為省根火柴。少了半個眉毛的姥姥好看又好笑。姥姥的辦法是大師級的,小手指頭蘸著灶膛上的煙灰往眉上一抹,都不用照鏡子,一對兒彎眉又回到姥姥的臉上。

姥姥家里也曾遭遇過火災(zāi),那是姥爺親手點燃的大火。失去兒子的姥爺神情有些恍惚,他總覺得小舅沒死,在蚊帳里睡覺,他把家里所有的蚊帳都拿出來燒了。舅舅們要去撲火,姥姥不讓:“燒吧,燒了他心就熨帖(舒服)了。蚊子咬幾口死不了人,兒子咬爹,那個疼是誰也替不了的。”“有了人便有了一切”,毛主席的許多指示在姥姥的生活中都是座右銘,“多貴的東西都趕不上人貴”。蚊帳在那個年代是家里的大件呀,被燒的七頂蚊帳都是媽媽從青島買來的化纖尼龍有頂有邊的好蚊帳,姥姥說她連眼皮兒也不抬地讓姥爺燒。

蚊帳被燒成了一堆兒一堆兒的灰,姥姥一堆兒一堆兒地打掃著。姥爺?shù)纳袂橐惶焯靿钠饋?,姥姥一天天地害怕火了?;鸩褚缓幸缓械乇焕牙汛饋?,出遠門兒的時候姥姥都裝在口袋里,再后來姥姥睡覺都把火柴揣在身上,因為姥姥知道,失去兒子的父親心痛的火種隨時都會被點燃,更何況那些年姥爺基本上是用酒精支撐著生命,無情的大火隨時都會吞噬這位可憐的烈士之父。

火化,多么文明的舉動。

燒了,多么可怕的行為。

這回?zé)募炔皇敲济膊皇俏脦ぃ钦麄€的姥姥。

大火要燒著你了!姥姥你受得了嗎?會疼的!

我原以為痛苦提前說出來,有準備了,苦就變淡了;我原以為聰明的姥姥提前明白了關(guān)于人生的死,輪到自己死就不必害怕也無需擔(dān)當了。錯了,一點兒用也沒有!這也許就是生命的魅力,不管你是誰,將要結(jié)束生命時都會害怕,都會眷戀生命,眷戀你曾無數(shù)次地抱怨過的這個社會、這個家、這里的人、這里的一切。人世間的許多 “真理”,不經(jīng)過實踐的檢驗,你永遠不要說這是真理。只有死過的人才有權(quán)利說死到底是解脫還是捆綁,可是哪個死人回來說過?都是活著的人在煞有介事地說。多么沒有道理??!多么讓人信不起??!

拿起電話,撥著哥哥的號碼卻不敢按下 “OK”鍵。

開始收拾箱子了,訂機票了。

去跟導(dǎo)演請假,又是說了半天一個字沒說出來。

我像孤兒一樣,無助地站在導(dǎo)演面前,好像這個世界上我不再有親人了。不至于吧?都快五十歲的人了,應(yīng)該清醒地知道,死去的人是不知道疼的,可我是活人啊,我知道疼??!

我過不去這個坎兒,為什么養(yǎng)育了我們一輩子的姥姥要被我們燒了呢?我無知,但誰知道呢?

我終于是沒去。

哥哥說,抬著姥姥的遺體從六層下樓梯去火葬場的時候,擔(dān)心殯床太長在樓梯拐彎處不好拐。結(jié)果他看見拐彎的時候姥姥把腿蜷起來了,很自然地拐過去了。真神了!哥哥還說,那天的姥姥特別漂亮,滿臉的笑容。

哥哥是個最實在的國家干部,說話最誠實,怎么會迷信呢?他是真的看見了,我也真的相信了。姥姥死了都怕麻煩別人。

姥姥說:“麻煩別人自己心里是苦的,幫著別人自己心里是甜的。給人一座金山是幫,給人一碗水喝也是幫。你幫了別人,早晚人家也會幫你,不信你試試?這一輩子你試不出來,下一輩子你孩子也能試出來?!?/p>

哥哥說去的人很多,和姥姥有關(guān)的人都去了。

只有我,被姥姥稱為認識了五十年的老朋友沒有去為她送行。我不能原諒自己不去和姥姥見最后一面。逃避苦難、災(zāi)難、困難的人都是自私的人,我和姥姥都不喜歡這種人??烧l愿意面對黑暗?誰天生就能承受?我做了一次姥姥不喜歡的人??墒抢牙逊置髟谒托械娜巳褐锌匆娢伊恕@牙岩廊恍χ?,死了的姥姥依然寬容著我,這就是姥姥。

最長的三里路

等走過了長滿茄子、辣椒、黃瓜、蕓豆、韭菜、小白菜、大葉萵筍的菜地時,我已經(jīng)喊不出姥姥了,嗓子里堵滿的都是咸咸的淚水。

一生中走過很多路,最長都走到了美國的紐約,可記憶中走不夠的卻是從崖頭長途汽車站到水門口姥姥家門口那條三里長的小路。

從一歲到三十歲,這條路來回走了一百多趟,走也走不完,走也走不夠。

第一次單獨走,也就六歲吧。

六歲的我,身上背了大大小小一群包,胳膊挎的、胸前掛的、背上背的、手里拎的全都是包,三百六十度全方位被包包圍著,遠看就像個移動的貨架。

包里裝的沒有一件是廢物,對于居家過日子的姥姥來說全是寶。肥皂、火柴、手巾、茶杯、毛線、被單、核桃酥、牛奶糖、槽子糕。最沉也最值錢的是罐頭,桃的、蘋果的、山楂的??诖锉荒赣H縫得死死的是錢,這一路我不知得摸多少回,生怕丟了。

每次到了家門口,姥姥都會說:“小貨郎回來了?!崩牙颜f這話的時候,眼睛轉(zhuǎn)向別處,聽聲音就知道她哭了。先前姥姥說滴雨星,后來我說下雨了。

六歲到九歲這三年,我不知道為什么看見這么多好東西姥姥會哭,九歲之后就懂了。

三里路,背了那么多包,按說我是走不動的,可我竟然走得那么幸福、那么輕盈,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想再走一回。只是那樣的日子不會再有了,有的是對姥姥不變的情感。后來的很多年里,包是越來越少、越來越小了,再后來就干脆背著錢,那大包小裹的意思沒有了,七八個包往炕上一倒,亂七八糟的東西堆一炕的那份喜悅沒有了……

那時候,到了崖頭鎮(zhèn),擠下長途汽車那窄小的車門,得好幾個人幫我托著包。有幾次我都雙腿跪在了地上,瞬間又爬起來,雙手永遠護著那滿身的包,起來還沒忘了說謝謝。也常聽見周圍的人說:“這是出外的女人回來了!”他們沒看清楚被大包小包裹著的那個高個子女人,其實還是個孩子。

背著包的我走在崖頭鎮(zhèn)的大道上,簡直就是在飛。但快出鎮(zhèn)口的時候,我的步子一定是放慢的,為了見見彪春子。

這是一個不知道多大歲數(shù)的女人,常年著一身漆黑油亮的棉襖棉褲流浪在街頭。用今天的話說,彪春子就是一個“犀利姐”,全崖頭鎮(zhèn)沒有不認識她的。老人們嚇??摁[的孩子常說:“讓彪春子把你帶走!”小孩兒們立馬就不哭了。但同是小孩子的我不僅不怕她,在青島上學(xué)的日子還常常想念她、惦記她。

八歲那年,又是獨自回鄉(xiāng),我在鎮(zhèn)北頭遇見她了。彪春子老遠就跟我打招呼,走近才知道她是向我討吃的。七個包里有四個包裝的都是吃的,可我不舍得拿給她。彪春子在吃上面一點兒也不傻,她準確無誤地指著裝罐頭那包說:“你不給我就打你!”

我哭了,她笑了;我笑了,她怒了。

沒辦法,我拿出一個桃罐頭給她。聰明的彪春子往地上一摔,桃子撒滿地,她連泥帶桃地吃一嘴,你這時候才相信她真是個傻子,連玻璃碴兒吃到嘴里都不肯吐出來。很多年后我都后悔,怎么那么小氣,包里不是有大眾餅干嗎?

見了三里路上第一個想見的人彪春子之后,就快步走了,直到想看看“兩岸猿聲啼不住”的丁子山,我又慢下來了,舍不得“輕舟已過萬重山”。

不高的山崖層層疊疊綠綠幽幽,幾乎沒有縫隙地擠在一起,山下是湍急的河水,一動一靜,分外壯麗。再往前走到拐彎處是一個三岔口,從東流過的是上丁家的水,從北流過的就是水門口的水了。從沒見過黃河的我以為這就是天下最大的河了。走到這兒我更是舍不得走了,常常一站就是幾分鐘,看那些挽起褲腿提溜著鞋襪過河的男女老少,有的站不住會一屁股坐進水里。這番景象是我心中說不出的鄉(xiāng)情。

再往前,我的心和腳就分開了,心在前,腳在后,就像在夢里奔跑,雙腿始終夠不著地。

三岔口往前走兩分鐘是水門口最大的一片甜瓜地,清香的瓜味牽引著你快飛過去。

“小外甥,回來啦?先吃個瓜吧,換換水土!”

看瓜的叔伯舅舅幾乎每年都招呼我在這兒歇會兒,有一年他根本不在,我卻也分明聽見喊聲。依舊是那個老地方,依舊沒卸掉身上的七八個包,依舊是不洗不切地吃倆瓜,然后站起來往前走。你說是那會兒富裕還是今天富裕?從來沒付過瓜錢,也從來不知道那大片的瓜地怎么沒有護欄。

水門口的河道不寬,兩岸遠看像是并在一起的。夏天河床上晾滿了婦女們剛洗完的衣服,大姑娘小媳婦舉著棒槌,捶打著被面,五顏六色真是怪好看的。用不上一百米我就能看出這里有沒有我認識的,通常我不認識的都是些這一年剛過門的新媳婦,剩下的基本都能叫出名字。我一路叫著舅媽、喊著舅姥地快速走過她們,因為這條路離姥姥家也就一百多米了。

這一百多米的路實際上是水門口村果園的長度,這里的蘋果樹樹枝和果子基本都在園子外。誰說“一枝紅杏出墻來”,分明就是“顆顆蘋果關(guān)不住”。

最后的十米路是姥姥家的院子。先是路過兩棵蘋果樹,每次也都是從這兒開始喊姥姥,等走過了長滿茄子、辣椒、黃瓜、蕓豆、韭菜、小白菜、大葉萵筍的菜地時,我已經(jīng)喊不出姥姥了,嗓子里堵滿的都是咸咸的淚水。

三米的菜地恨不能走上三分鐘,絆倒了茄子,擼掉了黃瓜……紅的柿子、綠的辣椒姥姥全都沒舍得摘,就等著我這個出外的城里人回來吃。歡呼啊,豆角們,歡笑啊,茄子們,滿眼的果實,滿臉的笑容。

一個梳著小纂兒的姥姥出來了,我的三里之路走到盡頭了。

我到家了。

野草莓

這就是姥姥一輩子的日子辯證法,啥死疙瘩到了她那兒都能順利地解開,找個合適的說法就讓你信以為真,且心里舒舒坦坦。

眼下正是吃草莓的時候,母親成筐地往回買,為的是讓我照著畫。昨天母親買了一大捆帶葉子的紅蘿卜,我畫出的比她買的還好看。母親高興了,八十歲的她覺得自己有用,能幫上我了。今天她又去挖了一堆薺菜,問我畫不畫。我說:“晚上蒸菜包子吃,明天我畫上一鍋包子?!惫?,在母親眼里,我什么都能畫。

應(yīng)付著母親,吃著草莓,畫著蘿卜,一張一幅的,卻怎么也找不著我心中的那個紅。幾十年了,水門口姥姥家北垛營山崖上的那一嘟嚕野草莓,那血染一樣的紅,是融在我血管里的顏色,那是永遠也畫不出來的。

這嘟嚕野草莓因為長在陡峭的山崖上,就只能看不能吃,山崖陡得人上不去下不來。

垛營山面朝北,山尖大于山底,中間照不上太陽,于是山崖里就長滿了各式各樣的奇花異草。這串野草莓就長在最陰暗的地方,六、七、八月份,它們一月一個顏色。起初是綠色,后來泛黃,再后來就血紅了,到了八月底,它們?nèi)兒诹?,黑得嚇人。村里人都說這是串神草莓。

傳說當年一烈女子不堪男人的折磨,就從這懸崖上跳了下去,死的時候穿的是紅衣服,人們把她從河里撈上來的時候衣服是黑的,第二年這里就長出了這串野草莓。

那時候的我對這類事可好奇了,第一次知道人要是有了不如意的事,可以不活了,可以選擇死,命可以自己說了算。于是有事沒事的就從那兒走一趟,總盼著能看見什么。夏天野草莓露臉的時候,我去得更勤了,其實就是看一眼草莓變顏色了沒。

垛營因為崖頂突出一塊,崖下的水就格外涼爽,夏天孩子們晌午都到那兒洗澡。有幾年很蹊蹺,洗一個病一個,傳說是那女子回來了,因為身子金貴而不讓人靠近她。上石硼丁家的姨姥那兒,垛營是必經(jīng)之路,寬敞的河沒有橋,必須脫了鞋過去。早上去的時候河水還冰涼,等傍晚回來,水被太陽曬一天了,也就溫和了。

好幾次我故意往深水里走,讓褲子衣服都濕透,就是想試試這水有多神,想看看那嘟嚕野草莓有多紅。奇怪的事情真的發(fā)生了,就是一瞬間。

我從姨姥家?guī)Щ氐哪且换@子好吃的不見了,明明放在河邊的石頭上,明明四周沒有一個人,真的是見鬼了。我哭著跑回了家。一籃子油餅、煮雞蛋、一大碗西葫蘆餃子全沒了,天塌了!

姥姥不但沒說我,還笑嘻嘻地安慰我:“好哇,鬼也饞啊,她吃了餃子就不吃你了。拿一碗餃子換個小外甥,上算!”

我信了,一定是鬼吃了。

長大了才知道,這就是姥姥一輩子的日子辯證法,啥死疙瘩到了她那兒都能順利地解開,找個合適的說法就讓你信以為真,且心里舒舒坦坦。

智慧的姥姥!

因為見過真,所以容不得假。

那一嘟嚕野草莓紅得讓我心碎,紅得注入了生命。

日后在我用過的所有色彩中,紅成了核心。一直以來,我對紅色的苛求連自己都吃驚。春節(jié)晚會無數(shù)件紅禮服沒有一件是滿意的,家里的紅剪紙、紅門神怎么看都紅得不飽滿。

心中的那串野草莓,人世間再也找不到了。

偶然見到張大千的一幅紅花綠葉,我被血染一樣的紅花旁那三片墨綠的花葉深深地吸引了,猛然想起垛營上那串野草莓,不就是因為有了葉子,果子才如此那般的血紅嗎?美就是這樣的,相互映襯方顯本色嘛。

可為什么姥姥說,天下好看的顏色都是神仙上的色呢?

大碗花

姥姥說:“大碗花貧賤,氣性大,受不得一點兒委屈?;ú毁F,命金貴,離開了爹娘,說啥也做不了兒女?!?/p>

我們老家管牽?;ń写笸牖?。

姥姥家院子里大碗花多得像個花市,凡是空閑的地方都長滿了大碗花,有土的地方長,沒土的地方它們也長,墻縫里、土堆上、雞籠蓋子下、豬圈架子上全長滿了。長得最旺的那一群是茅房里的,墻上墻下、墻里墻外全是大碗花。鏤空的茅房頂舅舅用木頭搭的架子上,大碗花昂頭挺胸地騎在頂頭,那副高傲的樣子,簡直就是嚇唬你。

開得最旺的時候,不大的茅房像個大花轎,綠的葉子、紫紅的藤子、五顏六色的花、半開不開的花蕾、快謝沒謝的花瓣,相互纏繞著,互相捆綁著,拽一棵就能扯一片,那么死纏爛打地相親相愛。那氣勢逼得你上完茅房必須趕緊跑,要不它們非咬你一口不可。

攀在最高處的大碗花高得你夠不著,爬在最低處的大碗花低得能鉆進你鞋幫里。每次上茅房我都被它們絆住,褲帶不使勁攥在手心里,藤子就把它扯走了。逃出茅房你才發(fā)現(xiàn)褲帶和藤子早就一塊兒系在了腰上,那你就別想走了,只能乖乖地回頭順著藤子把褲帶捋出來。偶爾想跟它們橫一回,使勁往前邁一大步想把它們扯斷,那你回頭看吧,大碗花們立馬就全站起來了。你若再使點兒勁便將它們連根拔起了,天哪,它們的老祖宗就出來了。那份不畏不懼,那份抱團,那份剛烈,讓你害怕。可此番景象又讓你歡喜,姥姥說:“花草往誰身上纏,誰長大了就是拈花惹草的命?!?/p>

大碗花開得旺,敗得也快,你想掐一朵別在頭上,手還沒放下,花就蔫了。姥姥說:“大碗花貧賤,氣性大,受不得一點兒委屈?;ú毁F,命金貴,離開了爹娘,說啥也做不了兒女?!?/p>

大碗花,成片地開,成片地敗,不用施肥,也不必澆水,下雨時它們歡喜,干燥的季節(jié)它們也不抱怨,不吃不喝也能前赴后繼地把人間的色彩抹遍。

有人問我:怎么拿起筆來就會畫牽?;??何止是牽?;ò?,所有的色彩都在我生命中了。它們養(yǎng)育了我的眼睛,滋潤了我的心靈,即使現(xiàn)實的日子沒有雨水,我心里也有一份濕漉漉。

沒有色彩的日子我也從沒覺得世界會一直昏暗,不曾認為自己金貴,卻也把靈魂立著。無論別人怎么評價,始終知道自己不過是個普通平凡的大碗花,不金貴卻也不便宜,該開的時候艷麗之極,該敗的時候也甘于把自己埋進土里。

一年一年活著,一年一年死去,死去又活來,被夸獎著,被冷落著,最旺的時候也知道不是自己旺,最敗的時候也明白孤獨是一道風(fēng)景,這邊獨好。

婆婆丁

你看他一只腳在房頂上,另一只腳已經(jīng)懸在房檐底下了,姥爺居然沒掉下來,有人以此斷定姥爺沒瘋。姥姥說:“心瘋了?!?/p>

早年間姥姥住的是草房子,房頂常年不翻修,草上落了土,土里又刮進了種子,種子再發(fā)芽,房頂就開花了?;ㄩ_得茂盛,房頂就像個大花園。

小舅舅犧牲的那一年,房頂上突然長出了一大片婆婆丁。

婆婆丁的樣子很像睡蓮,厚厚的葉子肥嘟嘟的,它們層層疊疊地擠在一起,不留任何縫隙地包圍著花蕾?;ɡ俸苋跣?,顏色是黃綠的,淡雅卻很醒目。

長了婆婆丁的草房子像個宮殿,從里面走出來的本該是公主和皇上,可家中每天里出外進的就是一黑一白,黑的是姥姥,白的是姥爺。打從小兒子沒了,他們倆好像都沒換過衣服。姥姥整天穿的就是那件大襟的黑秋夾襖。姥爺每天都披著那件羊皮襖,只是不知為什么他把白羊毛反穿在外,村里小孩背后都笑他:“怪頭怪,反穿皮襖毛朝外?!?/p>

突然有一天草房子著火了,是姥爺用火柴點的。

姥爺瘋了。他站在房頂上對著婆婆丁擺出用機槍猛烈掃射的姿勢,“繳槍不殺,繳槍不殺……”姥爺像電影《地道戰(zhàn)》里的高老忠一樣,老淚縱橫。這是我第一次見姥爺哭。

望著像踩平地一樣在房頂上來回折騰的姥爺,你相信他真的瘋了。你看他一只腳在房頂上,另一只腳已經(jīng)懸在房檐底下了,姥爺居然沒掉下來,有人以此斷定姥爺沒瘋。

姥姥說:“心瘋了。”

只有婆婆丁知道姥爺瘋了。從前那么心疼院子里一花一草的姥爺,如今把房頂上的婆婆丁拔得一根毛也不剩,姥爺稱這是斬草除根。

瘋了的姥爺一天上房頂好幾次,擺著同樣的姿勢,說著同樣的話。拔光了婆婆丁,他又開始拔房上的草了。姥姥說:“好哇,把房子拆了能把兒子換回來,也上算啊!”

拔累了,姥爺就躺在房頂上睡覺,像睡在炕上一樣,蓋著皮襖,打著呼嚕,看上去睡得很香。家里如果找不著他,就看看房頂吧,他一準兒在那兒。只是你見不到他,因為他躺在人字房頂?shù)牧硪话搿?/p>

那天我上房頂叫姥爺吃飯,這才知道,這個草房子頂沒點兒本事是上不去的。腳下的草是軟的,你根本蹬不住,手上又沒抓頭,只能慢慢爬。房頂斜著,讓你恐懼。莫非快七十歲的姥爺有飛檐走壁的功夫?姥爺沒瘋,叫他吃飯的時候,他還說:“有本事把你小舅叫回來吃?!?/p>

幾次我想討好他,寬慰他,可幾次都發(fā)現(xiàn)他更加憤怒了,憤怒之后是哭不出的眼淚。

我試著給他倒酒,倒多少姥爺喝多少。酒喝沒了,我灌上白開水,姥爺也照樣喝,也喝得滿臉通紅。姥爺真的瘋了。

人吞咽痛苦的方式真是不一樣啊。不愛說話的姥爺更沒話了,眼珠子通紅,像是隨時要發(fā)射的兩顆火炮。姥爺燒了房頂燒蚊帳,連他自個兒的那件皮襖都燒得滿身是洞。這個響當當?shù)能娏覍俪闪舜謇镒羁膳碌娜?,小孩躲著他,大人不搭理他,姥爺像個幽靈一樣每天走村串鄉(xiāng)。

想想曾經(jīng)的姥爺領(lǐng)著我去集上的小館子吃豬頭肉,想想曾經(jīng)的姥爺給姥姥買倆面瓜舉在手里走三里地……姥爺啊姥爺,你為什么不能像姥姥一樣把苦水吐出來?為什么不能把曾經(jīng)的幸福和如今的苦難在心里攪拌一下???你不是還有五個好兒好女嗎?軍屬和烈屬不就差一個字嗎?

十二歲的我真的不懂什么是爹、什么叫娘,卻親眼見過這個軍人的父親送兒子參軍那天的景象。瞇著眼睛的姥爺似笑非笑的樣子,一直圍著部隊接兵的卡車轉(zhuǎn)。當部隊首長和姥爺握手行軍禮的時候,姥爺?shù)碾p手不知該放在哪里,一個勁兒地搓,一個勁兒地攥,臉上寫滿了光榮與自豪。

瘋了的姥爺上房頂更勤了??粗诜宽斏仙钜荒_淺一腳的,我們都害怕。姥姥說:“早晚得摔死?!?/p>

沒摔死的姥爺竟是婆婆丁救的命,那是他喝酒最多的一次。姥爺雙腳在房頂上,半個身子卻已掉到房檐下了,死死絆住他的是一大堆深埋在房草里的婆婆丁。婆婆丁肥厚的葉子相互抱在一起,這回抱住的不是它們的花蕾,而是姥爺?shù)哪_。

婆婆丁有這么大力氣嗎?是竭盡全力地抱著嗎?誰都不信。姥姥說:“這是小舅派來的婆婆丁,都是當兵的出身,有的是力氣?!奔依锶硕枷嘈帕?。

家里有個瘋子,全家就都瘋了。

一個秋天的傍晚,太陽將要落山的時候,姥爺終于不瘋了,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姥爺走的那天,家里人誰都沒哭,只是棺材抬到門口的時候,姥姥打了小姨一巴掌。

“那怎么……你爹出門的時候,你們不該哭上一聲?”

小姨哇的一聲哭了,哭得收不住。

穿裙子的姥姥

姥姥說:“圍裙也是裙子!”

“姥姥,你一生連個裙子都沒穿過,多遺憾啊,白做女人了!”

“圍裙也是裙子?!?/p>

笑死我了,圍裙也是裙子;哭死我了,好日子姥姥都沒趕上。

姥姥活著的時候我還沒開始畫畫,偶爾拿鉛筆在本子上畫點兒什么,畫的常常都是裙子。

有時逗姥姥:“喏,這是給你新買的一條裙子,穿上試試?!?/p>

姥姥笑,我也笑。

聰明的姥姥后來也逗我:“再給我畫條裙子!”

“那天不是給你畫了嗎?”

“那條穿舊了,再給我畫條新的!”

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如今開始畫畫了,畫中的女人大都是穿裙子的,盼著姥姥來世不再把圍裙當裙子。

姥姥的相片

我的歡喜來自姥姥的假戲真做,每天都有贊美,每天都有夸獎,這樣的孩子能不自信嗎?

姥姥對畫的評價很民間也很到位。

沒有神采的雞鴨鵝畫得再有形,姥姥也說:“這怎么都吃藥了?”沒有動感的花草,姥姥會說:“這都沒有根兒?!?/p>

于是,我畫畫的原則是可以不像,但得有生命。

太像也像不過照相機,太沒形表達不了畫者的初衷。中國畫的寫意恰恰提供了這樣的空間,最簡單的因子構(gòu)成最復(fù)雜的意象。

一直想畫姥姥家的老房子,那里是我住過的最溫暖的家。

一進門,正廳左右是兩口大鍋,大鍋的兩堵墻隔成了東西兩屋,兩屋連著大鍋的是兩鋪永遠熱乎乎的大炕。炕上的被子、褥子摞得齊齊整整,炕席很舊卻油光锃亮,炕沿兒上系著一把掃炕的笤帚,笤帚邊有個針線笸籮。姥姥是個干凈利落的人,窮得有秩序,窮得心靜。兩炕的對面柜桌上擺的全是相片,上色的、黑白的,方的、圓的。相片上全是姥姥的孩子們,有當兵的,有念書的,有紅衛(wèi)兵,有紅小兵,一派人丁興旺的景象。

在一堆相片里,唯獨沒有姥姥。

姥姥說,她年輕的時候也是兩條又黑又粗的大辮子,打從嫁給了姥爺,生了這群孩子,她就梳上了纂兒,這輩子再也沒換過發(fā)型。

那時候,我整天拿著樹枝子在地上畫,有一回把姥姥的大辮子從門口一直畫到院子里,辮子長得像一條大河。姥姥一天里進出無數(shù)趟,每回都踮著小腳繞著“河”走,“可別濕了俺的鞋!”雞鴨從“辮子”上走過,姥姥都把它們轟走:“別踩著我的辮子,生疼的!”我的歡喜來自姥姥的假戲真做,每天都有贊美,每天都有夸獎,這樣的孩子能不自信嗎?

如今姥姥走了,沒有了夸獎,也少了贊美。我拿起筆來畫了姥姥一張梳辮子的相片,心里一陣陣地發(fā)酸。

寫書也不是多大的事

姥姥說:“寫書也不是個多大的事,你看人家也沒寫個啥,就是過日子那點油鹽醬醋,烙個油餅炒個菜?!?/p>

在寬大的書架前翻著一本厚厚的書,是姥姥在我們家常有的畫面。起初你想笑,一個不認字的老太太,手捧一本滿是字的書看什么?慢慢地你就有些心酸,她一定是渴望知道這書里寫啥了。再后來你就想哭,想到姥姥每次拿起書差不多都會說一句:“唉,睜眼瞎,長個眼好弄么?”不認字又喜歡字的姥姥真是痛苦??!

“這個世界上不認字的人多了,人家不都過得挺好的?”

“他要是摸著心說實話,沒有一個人敢說他過得好。不認字,多悶得慌?!?/p>

悶得慌,姥姥的心悶得慌。

我不忍心讓姥姥悶得慌,常給姥姥念書。張潔寫的那本《母親的廚房》剛上市我就買回家念給姥姥聽,書很薄幾天就念完了。姥姥說:“寫書也不是個多大的事,你看人家也沒寫個啥,就是過日子那點油鹽醬醋,烙個油餅炒個菜?!薄肮?,老太太,就這才不好寫呢!平凡的日子人家寫得你那么愛看,這就是大家?!庇诌^了一陣子,姥姥拿著張潔寫的另一本書《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你給我念念這本書吧,這上面寫了些啥?”“呵,老太太,認字啊,這不是那個張潔嗎?”哦,姥姥認識書里的照片,兩本書里都是同一個女人。

這本書被姥姥催得基本上是一口氣讀下來的。今天只要停下,姥姥明天一大早起來就會問:“張潔的媽從醫(yī)院回來了嗎?醫(yī)生怎么說?她那個外甥書包從美國來電話了嗎?”好多處姥姥都掏出手絹擦眼睛,我說:“你這么難受咱今天不念了吧?”可姥姥每次都說:“念吧念吧,我不是難受,我是好受?!崩牙颜f的 “好受”我懂,她從張潔的這本書里享受了真正意義上的親情、母女情。

張潔在書里說:“一個人在五十四歲的時候成為孤兒,要比在四歲的時候成為孤兒苦多了。”姥姥聽了這話又哭了,姥姥說:“你告訴張潔,媽早晚是得走的,媽走了閨女還能活,知足吧。要是閨女走了,當媽的就活不了啦。一輩兒一輩兒的都是這樣?!蹦皇抢牙延窒肫鹚男鹤恿??她在五十多歲的時候失去了二十多歲的兒子,她不也活過來了嗎?姥姥說:“死了幾回啦,只有自己知道……”

家是什么?家里的人是個什么關(guān)系?不就是這么瑣瑣碎碎忙來忙去嗎?你攙我一下,我扶你一把,似乎今天過得和昨天一樣。一樣的日子有人過得有滋有味,有人過得麻木不仁。姥姥崇尚苦日子一家人攪拌著過,“不好吃的菜一人一勺就見盤子底兒了,好吃的饅頭越蒸越香,越吃越有?!崩牙堰@樣評價張潔這本書:“說的都是家家都有的事兒,可是人家說的你就那么愛聽,聽了還想聽?!?/p>

我以為這是讀者對寫作者的最高表揚。

聽完了這本書,姥姥對張潔娘兒倆的牽掛不亞于她們的家人。那年春節(jié),鄉(xiāng)下舅媽送來一筐大鐵鍋蒸的新麥子面開花饅頭,一個就有二斤重,大個的都像盆子那么大。姥姥非讓我給張潔送兩個。我笑了,我雖然采訪過張潔老師,也認識,但北京不是你們水門口村啊,說上人家家提溜著兩個饅頭就去敲門,嚇著誰。

姥姥不明白,認識的人怎么還不能來往?“別看著饅頭不值啥錢,可在北京有錢也買不到。”我知道姥姥絕不是因為怕張潔沒了母親吃不上飯,姥姥的內(nèi)心是覺得自己有個大得不能再大的熱水袋,灌滿了她的良善,誰需要就拿去暖乎暖乎。熱水袋涼了可以隨時換上熱水,沒有熱水了還可以放在懷里加加溫。熱水袋不值錢,但卻管大用,因為有愛。姥姥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人和人之間應(yīng)該有一個基本的愛,這種愛鋪設(shè)在親情、友情之下,是一個社會最基本的溫暖,是一種自然的相互幫助、相互給予,是人性里最天然的東西。姥姥說:“這樣你上哪去都不用擔(dān)心,見了誰也不用害怕,就像在自己家里。”姥姥盼著社會是個大家庭。

姥姥還牽掛一個人,史鐵生,是因為聽了他的《我與地壇》而認識的。這個我已經(jīng)讀過幾次的散文,姥姥也那么喜歡。姥姥心疼這個 “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我一連幾小時專心致志地想關(guān)于死的事……這樣想了好幾年”的孩子,姥姥舍不得這個 “一下就倒下再也站不起來的孩子”,姥姥更不舍得那個 “一輩子心就倒下了”的史鐵生的母親?!靶牡瓜铝司驼静黄饋砹耍突畈黄鹆?。”可不嘛?史鐵生的媽媽才四十多歲就去世了。姥姥說:“這個媽是挺不住了,跑了?!?“不該想不通啊,得這么想:還有趕不上咱孩子的,人家的媽不都挺著?這就是心沒倒,心沒倒就活得起。這路孩子更得有個媽,沒有了媽,孩子就等于又少了一個胳膊。”

姥姥預(yù)言史鐵生能活個大歲數(shù),“別看這孩子遭點兒罪,一星期換三次血,死不了。他媽用命給他換著壽哪。”與其說是姥姥迷信,不如說是姥姥的美好祝愿。

我答應(yīng)姥姥,有機會見到史鐵生,一定把這話傳給他。直到如今,我也沒見著史鐵生,他太低調(diào)了,只讓書露面。他每一個版本的書我都買,即使重復(fù)了,我也買齊。我和姥姥買他的書是為他的生命加油!

姥姥也是在書上認識賈平凹的。我跟姥姥說,政協(xié)開會,我們倆在大會堂的座位是挨著的。姥姥覺得我真了不起,凈和一些有能耐的人坐一塊兒。在姥姥眼里,能寫會畫的人都是有能耐的人,特別是那些農(nóng)村出來的文人,姥姥更是高看一眼。姥姥說:“趴在炕上能把字寫周正的人,你不讓他去念書那真是白瞎了。從前農(nóng)村有個啥?燈也沒有,桌子也沒有,連張寫字的紙都沒有,還能出個寫書的孩子,那不就是個神嗎?”賈平凹是神。

長大了我才明白,為什么窮的時候,姥姥家一年中吃得最好的飯是學(xué)校的教書先生派飯來家的那幾頓。一堆像破布一樣散散的油餅被姥姥用好幾層毛巾蓋著,那香味隔著院墻都能聞到。大鐵鍋旺火炒的茄子絲,蔥花爆炒的白菜心兒,那真是香?。?/p>

姥姥還喜歡一個作家——莫言,說莫言長得和水門口村的人一個樣,人家的孩子怎么那么有出息?我說莫言長得不好看,小眼睛,黑乎乎的。姥姥說沒見哪個大雙眼皮的漢子好看,單眼皮勁道。

姥姥喜歡莫言是因為他實在,姥姥對莫言的書的評價就是這兩個字:實在。

“凈說大實話,說的你聽一遍就記住了?!?/p>

苦難、貧窮、饑餓在莫言的書里都寫到了極致,這些文字的記憶都深深地觸動了姥姥。好幾個故事我給姥姥念的時候,姥姥都是不停地擦眼淚。

姥姥感動的是這個和他們村里的人長得一模一樣的作家心里沒忘記這些苦難??嚯y生成了一種力量,為一天能吃上三頓餃子而努力學(xué)習(xí)、出人頭地,當個寫書的人。多么真實,多么不掩飾,多么難能可貴。

理想有時候起步很小、很具體,但最終它有可能變得偉大,有可能從為自己不自覺地變成為他人、為全人類。姥姥佩服這樣的人。

姥姥說:“人哪,不敢窮;社會啊,不敢亂。社會一亂人就窮了,人一窮社會就更亂了。莫言這孩子去念書就是想吃個好飯、吃個飽飯,這叫個啥?叫志氣!連個想吃好飯的志氣都沒有的人還能干個啥大事?”

我在家也常翻陳丹青的書,姥姥跟著看書里的畫。我指著陳丹青的照片,“你們村兒可沒有這么好看的人吧?”

“早年間有,這陣兒沒有?!?/p>

“你那意思是人家長得不現(xiàn)代?這可是一個最時尚、最前沿的人?!?/p>

“不是,我是說現(xiàn)在像這么利利落落、清清爽爽的男人不多了。舊衣服穿在現(xiàn)代人身上,就是好看加上好看?!崩牙岩部潢惖で嗟囊轮??!澳憧纯矗思冶亲邮潜亲友劬κ茄劬?,長得一點兒也不糊涂。眼睛瞪得那么大,一粒沙子都進不去?!?/p>

“人家陳丹青最值錢的是腦子不糊涂?!蔽艺f。

姥姥真逗,誰的眼睛長得不是眼睛?但我知道,這是姥姥夸獎人的一個方式,姥姥認為人的外表和他的內(nèi)心一定有一處是連接的。連接點不同,做人、做事的方式也不同。

偶爾也給姥姥念上一段陳丹青的文字,姥姥的評語是:“是個有數(shù)的人。這路人都是刀子嘴豆腐心,說話有的時候像咬人一口,這路人在單位當不了大官,誰愿意整天被人咬?”

我告訴姥姥,陳丹青還是個教書的先生。姥姥對他的敬重油然而生:“就這路老師能教出好學(xué)生,學(xué)生不怕罵!”姥姥指著陳丹青的照片:“念書的人不管長得么樣,你仔細看都長得好看。書念得越多,人長得越俊。沒念過書的人眼神是傻的?!?/p>

姥姥說的 “俊”是指氣質(zhì),姥姥說的 “傻”是指沒魂兒。

姥姥說得準,陳丹青是個有靈魂的人。

不認字的姥姥什么書都愛聽,只要你有工夫給她念。姥姥跟著我認識了不少作家,有些作家的書我都不怎么翻了,姥姥還偶爾提起他們。比如賽珍珠,她的書現(xiàn)在市場上都不大能買到了,很多年前我基本買齊了。姥姥喜歡她也是因為她寫的事姥姥熟悉,也有感受。姥姥敬佩人家一個外國漂亮女人,對中國的鄉(xiāng)村和村民那么有感情,這是神哪!

姥姥的評價也很準確:“就像那個花,根啊、葉啊、花啊都是外國的,可是埋在咱這兒的地上,喝上咱澆的水,吃上咱喂的肥,長著長著就成了咱這兒的花了。你別看開的那些花還是人家原來的那個樣,可是性子啊、魂兒啊慢慢地就一樣了?!彼钦f賽珍珠的內(nèi)心、靈魂已經(jīng)涌進中國人的圈里了,你看多準。后來我又給姥姥讀賽珍珠的傳記,姥姥知道她有一個傻孩子,晚年很不幸。姥姥還慨嘆:“唉,她該抱著孩子回中國找個中醫(yī)看看,孩子興許能好!人家?guī)土嗽壑袊说拿Γ垡苍搸蛶退?!?/p>

蕭紅的小說姥姥也愛聽,小說的語言、小說中的故事都是姥姥熟悉的。姥姥對她的評價是:“這個閨女真會寫,寫的那些話和北極村的那姑娘一樣,干脆利索,一聽你就再也忘不掉了。”

哦,姥姥說的北極村的姑娘是指遲子建。

還不認識遲子建的時候就給姥姥讀過她的書,也是揀一些姥姥聽得懂的章節(jié),像她寫的種菜的、走馬廄的、紀念她父親給她做燈的那些事。姥姥知道遲子建出生的那個地方是中國最早升騰起太陽的地方,姥姥迷信地說:“那里的人都不是一般的人,都是神人;那個地方也是神地兒,發(fā)生的事兒自然也都是神事兒?!庇幸惶欤夷没貋硪粡埼液瓦t子建合影的照片,“姥姥,你給相相面,照片上的這個人有什么神的地方?jīng)]有?”姥姥笑了,“一對兒神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個娘肚子里生的姐兒倆?!崩牙颜f我和遲子建長得像,都是神人。

姥姥愛書對我是個極大的推動。一個不認字的老太太都這么明白知識的力量,我這么個認得一些字的人還不好好讀書,不應(yīng)該呀。

我的老師是姥姥

姥姥說:“用心看著人,用心和人說話。別覺著自己比人家高,也別怕自己比人家矮?!?/p>

“你這么說叫人笑話!”

想起有一次記者問我的主持風(fēng)格是怎么形成的,我說:“我的老師是我姥姥,她教我要說人話?!蔽一貋砀牙颜f這事時引出了她上面的那句話。

真的,仔細地回想了一下,我從第一次拿起話筒做主持人,腦子里就有姥姥的神情。

“用心看著人,用心和人說話。別覺著自己比人家高,也別怕自己比人家矮。”

在長達近二十年的主持生涯中,我始終要求自己把語言打碎了,把心放平了,把文詞拆開了,用最直接的方式把話說出來。這是風(fēng)格嗎?我以為是,至少這種風(fēng)格適合我。念了幾本書,知道了一些文字也不用顯擺出來,“人家一看房子結(jié)實不結(jié)實,就知道你地基打得多深。會說的不如會聽的,會寫的不如會看的?!?/p>

說姥姥是我的老師真不是我抬舉了姥姥,是姥姥抬舉了我。在做人方面,我們的下意識行為和姥姥的下意識行為真不能比,有時候我真懷疑是姥姥沒念過書,還是我沒念過書。

有一次我?guī)Ю牙炎鲎廛?,下車的時候,司機師傅說啥也不收錢,他說:“難得有機會拉一次倪大姐,就算是我為你服務(wù)一次吧,倪姐,你在電視上為我們服務(wù)那么多年……”十六塊錢,我倆推來推去,誰也不放棄。

最后還是姥姥接過錢往師傅手里一放:“你這個同志,這是你的工作,哪好不收錢?要是上你家吃頓飯,你要錢俺也不給。工作是工作,你還得交單位錢,還得買汽油,你大姐掙錢比你多,你掙個錢不容易……”

日后凡是遇上不收錢的司機師傅,我多半都是說姥姥這一套話。連我兒子都會了:“媽媽,你怎么每回都和老奶奶說的一樣?不會換個說法?”孩子,媽真的找不到比這更實在、更管用的話了。在姥姥面前,我的語言真是太貧乏了。

還是十幾年前吧,詞作家曹勇回泰安給他母親過生日,回來跟我們感慨一番。

“我們兄弟幾個這回都湊齊了,我媽高興地做了一大桌子菜,我們都動筷子了,可我媽老往廚房跑,我尋思她干什么,就跟了進去。結(jié)果老太太在那兒背著身從掛著紗布簾的碗柜里拿出一大碗都冒了白泡的剩冬瓜湯,咕嘟咕嘟往肚子里倒。我回身就把客廳里那一桌子菜掀了,我說:‘咱們哥兒幾個現(xiàn)在都算是能人、名人了,都掙了些錢有了一官半職了,可咱媽還在喝著餿了的剩湯剩飯,咱誰知道?咱誰留心過?咱媽喝了一輩子了,現(xiàn)在還喝,我們他媽的還有臉坐在這兒喝酒!’”曹勇說他連說帶罵地把兄弟幾個全說哭了,他自己最后哭得不省人事。

回到家我跟姥姥學(xué)了這段。

“就是寫歌曲《我們是黃河泰山》那人,很有才情的一個作家,我上中央臺的第一臺晚會他就是撰稿人?!?/p>

“他還寫黃河泰山?我看他寫小溝小坎兒也不行。怎么就不知道他掀了這一桌子菜趕不上讓他媽把這碗剩菜湯喝了?當媽的心兒子一輩子也不知道,么(什么)是甜,么是酸?孩子有出息,媽喝酸水也是甜的。孩子更不懂,媽的肚子是鐵肚子,管吃么也壞不了,就是不能吃氣,吃一口氣趕不上喝一口苦湯……掀桌子,這叫么?這叫不孝??!文化人凈辦些不文化的事?!?/p>

臨了姥姥又補了一句:“不過這也是個好兒子?!?/p>

好和壞在姥姥的眼里不那么分明。

有時我問她:“你說我算好人還是壞人?”

姥姥說:“你先說么樣算好么樣算壞?壞人身上有好,好人身上有壞,沒有壞透了的人,也沒有好得一點兒毛病沒有的人?!?/p>

姥姥絕不是混淆是非,她就是這么過的一生,這么手心手背地丈量著日子。大難擔(dān)過,大福也享過,從從容容地過了九十九年。

姥姥的教育方式

姥姥說:“少收個三四十斤,明年使使勁就省出來了,孩子餓著肚子可耽誤長骨頭了,過了長骨頭的年齡,這輩子也長不出了。借的糧食孩子吃了骨頭是軟的?!?/p>

收麥子的日子是水門口的節(jié)日。

家里的主勞力都上山搶收麥子了,副勞力也沒閑著,曬麥子的、做飯的,家家煙囪都冒著煙,從山頂看去,水門口像是著火了,氣象萬千。院子里、村口路邊的大道上、生產(chǎn)隊的場院里,堆的全是麥子,金色的水門口。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