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通信
郁達(dá)夫
晚秋的太陽,只留下一道金光,浮映在煙霧空蒙的西方海角。本來是黃色的海面被這夕照一烘,更加紅艷得可憐了。從船尾望去,遠(yuǎn)遠(yuǎn)只見一排陸地的平岸,參差隱約的在那里對我點頭。這一條陸地岸線之上,排列著許多一二寸長的桅檣細(xì)影,絕似畫中的遠(yuǎn)草,依依有惜別的余情。
海上起了微波,一層一層的細(xì)浪,受了殘陽的返照,一時光輝起來,颯颯的涼意,逼入人的心脾。清淡的天空,好像是離人的淚眼,周圍邊上,只帶著一道紅圈。是薄寒淺冷的時候,是泣別傷離的日暮。揚子江頭,數(shù)聲風(fēng)笛,我又上了這天涯飄泊的輪船。
以我的性情而論,在這樣的時候,正好陶醉在惜別的悲哀里,滿滿的享受一場感傷的甜味。否則也應(yīng)該自家制造一種可憐的情調(diào),使我自家感得自家的風(fēng)塵仆仆,一事無成。若上舉兩事都辦不到的時候,至少也應(yīng)該看看海上的落日,享受享受那偉大的自然的煙景。但是這三種情懷,我一種也釀造不成,呆呆的立在齷齪雜亂的唬輪中層的艙口,我的心里,只充滿了一種憤恨,覺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硬要想拿一把快刀,殺死幾個人,才肯甘休。這憤恨的原因是在什么地方呢?一是因為上船的時候,海關(guān)上的一個下流的外國人,定要把我的書箱打開來檢查,檢查之后,并且想把我所崇拜的列寧的一冊著作拿去。二是因為新開河口的一家賣票房,收了我頭等艙的船錢,騙我入了二等的艙位。
啊啊,掠奪欺騙,原是人的本性,若能達(dá)觀,也不合有這一番氣憤,但是我的度量卻狹小得同耶穌教的上帝一樣,若受著不平,總不能忍氣吞聲的過去。我的女人曾對我說過幾次,說這是我的致命傷,但是無論如何,我總改不過這個惡習(xí)慣來。
輪船愈行愈遠(yuǎn)了,兩岸的風(fēng)景,一步一步的荒涼起來了,天色也垂暮了,我的怨憤,卻終于漸漸的平了下去。
沫若呀,仿吾成均呀,我老實對你們說,自從你們下船上岸之后,我一直到了現(xiàn)在,方想起你們?nèi)说墓缕嗟挠白觼?。啊啊,我們本來是反逆時代而生者,吃苦原是前生注定的。我此番北行,你們不要以為我是為尋快樂而去,我的前途風(fēng)波正多得很哩!
天色暗下來了,我想起了家中在樓頭凝望著我的女人,我想起了乳母懷中在那里伊吾學(xué)語的孩子,我更想起了幾位比我們還更苦的朋友;啊啊,大海的波濤,你若能這樣的把我吞咽了下去,倒好省卻我的一番苦惱。我愿意化成一堆春雪,躺在五月的陽光里,我愿意代替了落花,陷入污泥深處去,我愿意背負(fù)了天下青年男女的肺癆惡疾,就在此處消滅了我的殘生。
啊?。∵@些感傷的詠嘆,只能博得惡魔的一臉微笑,幾個在資本家跟前俯伏的文人,或者將要拿了我這篇文字,去佐他們的淫樂的金樽,我不說了,我不再寫了,我等那一點西方海上的紅云消盡的時候,且上艙里去喝一杯白蘭地吧,這是日本人所說的Yakez-ake!
(十月五日七時書)
昨天晚上因為多喝了一杯白蘭地,并且因為前夜在F.E.飯店里的一夜疲勞,還沒有回復(fù),所以一到床上就睡著了。我夢見了一個十五六的少女和我同艙,我硬要求她和我親嘴的時候,她回復(fù)我說:
“你若要寶石,我可以給你Rajah??s diamond,
你若要王冠,我可以給你世上最大的國家,
但是這緋紅的嘴唇,這未開的薔薇花瓣,
我要保留著等世上最美的人來!”
我用了武力,捉住了她,結(jié)果竟做了一個“風(fēng)月寶鑒”里的迷夢,所以今天頭昏得很,什么也想不出來。但是與海天相對,終覺得無聊,我把佐藤春夫的一篇小說《被剪的花兒》讀了。
在日本現(xiàn)代的小說家中,我所最崇拜的是佐藤春夫。他的小說,周作人氏也曾譯過幾篇,但那幾篇并不是他的最大的杰作。他的作品中的第一篇,當(dāng)然要推他的出世作《病了的薔薇》,即《田園的憂郁》了。其他如《指紋》,《李太白》等,都是優(yōu)美無比的作品。最近發(fā)表的小說集《太孤寂了》,我還不曾讀過。依我看來,這一篇《被剪的花兒》也可說是他近來的最大的收獲。書中描寫主人公失戀的地方,真是無微不至,我每想學(xué)到他的地步,但是終于畫虎不成。他在日本現(xiàn)代的作家中,并不十分流行,但是讀者中間的一小部分,卻是對他抱著十二分的好逾的。有一次何畏對我說:
“達(dá)夫!你在中國的地位,同佐藤在日本的地位一樣。但是日本人能了解佐藤的清潔高傲,中國人卻不能了解你,所以你想以作家立身是辦不到的?!?/p>
慚愧慚愧!我何敢望佐藤春夫的肩背!但是在目下的中國,想以作家立身,非但干枯的我沒有希望,即使Victo(ugo,Charles Dickens,Gerhart(auptmann等來,也是無望的。
沫若!仿吾!我們都是笨人,我們棄去了康莊的大道不走,偏偏要尋到這一條荊棘叢生的死路上來。我們即使在半路上氣絕身死,也同野狗的斃于道旁一樣,卻是我們自家尋得的苦惱,誰也不能來和我們表同情,誰也不能來收拾我們的遺骨的。啊??!又成了牢騷了,“這是中國文人最丑的惡習(xí),非絕滅它不可的地方”,我且收住不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