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活在海上的人們

文摘小說精品·家庭卷 作者:鄭成剛 編著


生活在海上的人們

——穆時(shí)英

出去的三十多對(duì)船只回來了五只。

噯啊,噯啊,噯……呀!

咱們?nèi)歉F光蛋哪!

酒店窯子是我家,

大海小洋是我媽,

賒米賒酒,賒布,柴,

溜來溜去騙姑娘——

管他媽的!滾他媽的!

咱們?nèi)歉F光蛋哪!

噯啊,唆啊,噯……呀!

三百多人這么唱著去的,唱著回家的只我們?nèi)鄠€(gè)啦。憑空添了幾百?zèng)]丈夫的小媳婦沒兒子的老頭兒,老婆兒,沒爹的小兔崽子——天天晚上聽得到哭聲!恩愛夫妻不到冬,他媽的,翠鳳兒好一朵鮮花兒,青青的年紀(jì)就變了寡婦咧!她沒嫁給老蔣的時(shí)候兒,本來和我頂親熱的,我也頂愛她的;可是,女人這東西嗎,壓根兒就靠不住,三不知的嫁了老蔣了。兩小口兒一條線兒拴倆螞蚱,好得什么似的,倒把我生疏了——天知道,我可哪里忘得了她!咱們動(dòng)身的那天,老蔣還和她沒結(jié)沒完的談了半天。他媽的,誰知道呀,老蔣這回兒卻見了海龍王啦。

出岔子的三十多對(duì)船全是大腦袋蔡金生的,咱們這兒的船多半是他的。咱們這兒只這么大一塊地方兒,四面全是海,來回不到八十里地兒。他簡(jiǎn)直在這兒封了王,誰敢沖著他出一口大氣兒?公倉是他的,當(dāng)鋪?zhàn)尤撬_的,十八家米店他獨(dú)自個(gè)兒開了十五家,酒店又多半是他的。咱們?nèi)f多人,曬鹽的,捉魚的,哪一個(gè)不吃他的,喝他的。他要咱們死,咱們就得死!巡官,緝私營(yíng),誰不奉承他?他家里還養(yǎng)著二十多個(gè)保鏢的,有幾十枝槍呢!那狗入的鄉(xiāng)紳,馮筱珊,村長(zhǎng)邵曉村他們也是和他一鼻孔出氣的。他們家里不說別的,就女人,大的小的,也弄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咱們的姑娘,只要他們看上了,就得讓他們擺布。誰敢哼一聲兒,回頭就別想做人!媽的馮筱珊那老不死的就是刁鉆古怪的鬼靈精兒,專替他們打主意。媽的這伙兒囚攮的咱們?nèi)f多人沒一個(gè)不想吃他的肉!

我回來了五天,沒一天沒人哭到大腦袋家里去,向他要錢養(yǎng)老。你猜那狗入的怎么著呀?干脆把人家摔出來!李福全的媽就給摔傷了腰,躺在家里,瞪著眼兒干哼唧。咱們半條性命在自家兒身上,半條性命在海龍王手里邊兒的替他捉魚,讓他發(fā)財(cái),翻了船死了,扔下一大堆老的,小的,他一個(gè)大也不給,叫咱們心里邊兒能不把他恨到了極點(diǎn)嗎?咱們還算是好的,還有他們燒鹽的咧。你們知道鹽是怎么來的呀?有的是燒的,有的是曬的。一只蘆席編的搽了濕上的大鍋?zhàn)臃旁谀莾簾?,鍋?zhàn)永镞厓菏呛K?,燒鹽的光著身子,一個(gè)心兒瞧著鍋底,一漏就得讓人家抬著往火里送,把手里邊兒的濕土按在那兒了才能出來。你說呀,干這營(yíng)生的誰又說得定什么時(shí)候死哪!曬鹽的也要命,一天天的海水,一天天的太陽,不知道流了多少汗,才曬成了這么二百多斤鹽,他媽的公倉不開——公倉已經(jīng)好久不開了!這幾天米店不賒賬了,說是沒米啦。他媽的,沒米?那伙兒狗入的吃什么的呀?左歸右歸還不是要咱們的命罷咧。再這么過一個(gè)月,誰也別想活得了!

可是,也有說他好的人,我的哥子就是一個(gè)。咱們倆雖說是一娘養(yǎng)的哥兒,可是我就和他合不上來。他是在大腦袋家里當(dāng)聽差的,早就娶了媳婦;我不和他在一塊兒住。那天我跑到他家去。他跟我說道,“老二,你說呀,他媽的那伙兒家伙,平日吃老爺?shù)?,喝老爺?shù)?,就不替老爺著想。這回老爺翻了這許多船,還哭到他家里去要養(yǎng)老錢。死了不就結(jié)了?還要什么撫恤?今兒石榴皮的媳婦來過了,我說老爺?shù)男难蹆禾?,壓根兒就別用理她?!?/p>

這話你說我怎么聽得進(jìn)去,又要跟他抬杠兒啦。我的嫂子還說道:“那小媳婦子,人不象人,也守寡咧!那天我向她借條裙到前村喝喜酒去,她左推右推,歸根兒還是不肯。今兒做了寡婦,我才痛快呢!”我礁著她那副高興的模樣兒,那張勢(shì)利臉,就一股子氣勁兒往上冒,想給她個(gè)鍋貼。人家死了丈夫,她心里邊兒才痛快呢!我剛要發(fā)作,她又說道:“干脆給我當(dāng)婊子去就得啦!沒錢守什么寡?”她冷笑了一聲兒?!八懒说垢蓛裟?!她也象守寡的嗎?誰希罕她活著?誰又把她當(dāng)人呀……”

我一股子氣勁兒直冒到腦門,再也耐不住了。

“滾你媽的!誰是人誰又不是人?大腦袋算是人嗎?你這娼婦根也象是人嗎?”我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喝道。

她先怔住了,我氣呼呼地往外走。她跳起來就罵,趕了上來,給老大攔回去了。

“別撒你媽的潑!老大怕你這一套兒;我也怕你嗎?我怕得了誰?”

她一推老大,還想趕上來。

“你來?”我亮出刀子來,我殺人殺多了?!澳銇?,老子不宰了你!”

那潑辣貨還是拍手頓腳的一個(gè)勁兒罵,我也不理她,揣上刀子走我的。那天晚上好月亮,不用摸著黑兒走。我跑到小白菜那兒喝酒去,黃泥螺也在那兒。咱們真的沒地方兒去,不是逛窯子,就是上酒店,總得喝得愣子眼兒的,打架淌了血才回來。有錢斗紙花,沒錢的時(shí)候兒就干瞧著人家樂;除了,這叫咱們?cè)趺催^活?錢又不會(huì)從天上掉下來的;眙著眼干發(fā)愁,還不如灌飽了黃湯子,打一陣子,扎一刀子,淌點(diǎn)兒紫血就完咧。

過一回兒,陳海蜇也來了。

小白菜生得白奶白胸膛,

十字街上開酒坊;

老頭兒現(xiàn)錢現(xiàn)買沒酒吃,

我后生家沒錢喊來嘗。

小老兒肚子里邊氣沖火,

酒壺摔碎酒缸邊;

我年輕的時(shí)候兒沒錢喝白酒,

如今人老珠黃雞巴不值錢!

他這么唱著進(jìn)來,大伙兒全叫引笑了,他也咧著嘴傻笑?!拔?,小白菜,給拿酒來!”他在我們的桌上坐下了。

“嘻,你這人,欠了三千六,今年還沒見過你半個(gè)子兒咧。”小白菜來了,賣俏不象賣俏,半真半假的白著眼兒?!霸蹅冞@兒不賒酒給窮小子!”

“老子今兒不單要賒你的酒,還要賒你的窟窿咧!”他樂開了,跟左手那邊兒那個(gè)小老頭兒說道:“王老頭兒,你說,這話對(duì)不對(duì)?”

“噯……噯……”王老兒樂得合不上嘴來,一個(gè)勁兒噯。

“噯你媽的!還噯呢!誰跟你咸呀淡的!小白菜,快拿酒來!”

“蔡老板說的,你的鹽板早就完了,不能再賒給你?!毙“撞嘶厣碜吡恕?/p>

“滾他媽的老板!真的行不行?”

“不行?!?/p>

“成!瞧老子的!”他亮出刀來,嚓的聲兒插在桌上。“行不行?”

“你瞧,跟你說著玩兒的,就急得這個(gè)模樣兒了!”小白菜趕忙拿出燒酒來,把笑勁兒也拿出來。

陳海蜇一條腿踐在凳上,一口氣兒喝了半杯,往桌上噔的一拳?!安汤习?!他媽的,多咱老子不割下他的大腦袋來當(dāng)酒杯!誰擱得住受那份兒罪!半年不開倉了,米店不賒賬了,連小白菜也扭扭捏捏的了。臊他媽的,簡(jiǎn)直要咱們的命咧。老馬,你說呀,誰又活得了?咱們燒鹽的,曬鹽的先不提,你們捉魚的活得了嗎?你瞧,你瞧這遭兒死了二三百人,扔下一大嘟嚕小媳婦子,小兔崽子,老婆子、老頭子,大腦袋他媽的出過半個(gè)子兒沒有?”他一回頭在王老兒肩上打了一下;王老兒往后一坐,差點(diǎn)兒往后跌了個(gè)毛兒跟斗?!熬驼f你們莊稼人吧。你們活得了嗎?那媽的邵曉村,鬧什么沙田捐呀,雞巴捐呀,就差睡姑娘,生兒子沒要捐——他媽的,反正是要咱們的命罷咧。”

“可不是?咱們小百姓準(zhǔn)得餓死咧。這年頭兒,我也活了六十多年了,就沒碰見過這種年頭兒!狗急跳墻,人急造反,我老頭兒也想造反咧?!蓖趵蟽阂才牧讼伦雷?,氣呼呼的,那神兒怪可笑的。

誰又不想造反呀?真是的。

“再這么過一個(gè)月,大伙兒再不造反,他媽的,我就獨(dú)自個(gè)兒子!老子不希罕這條命!”你瞧那神兒!說著玩兒的呢!真會(huì)一下子造起反來的?

“別說廢話啦,明兒晚上的事兒怎么了?”黃泥螺問他道。

“成!有四十多人——喂,老馬,你干不干?”

我明白準(zhǔn)是運(yùn)私鹽到縣里去。

“是帶‘私窩兒’上縣里去嗎?”

“對(duì)!”

“干!殺人放火我都干!我有什么不干的!”我把酒杯往桌上一砸,說道:“明兒要再碰著‘灰葉子’,他媽的,咱們就拼個(gè)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反正是活不了!”

你明白的,灰葉子就是緝私營(yíng)。他媽的,大腦袋那狗入的,這兒故意按著公倉不開,又不許人家運(yùn)“私窩兒”,怪不得縣里的鹽賣這么貴。那囚攮的只知道獨(dú)自個(gè)兒發(fā)財(cái),就不管人家。

我喝得舌頭硬撅撅的才跑出來;陳海蜇還在那兒跟小白菜胡鬧,一定要賒她的窟窿。

山歌要唱偷私情,

喝酒要喝紹興陳,

摸奶要摸十八九歲牡丹奶,

親嘴要親彎眉細(xì)睛紅嘴唇。

紅嘴唇來由挈腮,

又貪花色叉貪財(cái);

貪財(cái)哪有貪花好?

野花香來夜夜開!

我嘴里邊兒這么哼著往窯子那兒跑,剛拐彎跑進(jìn)那條太平胡同,只見前面有個(gè)穿西裝的小子。我是想到小金花家去的,他媽的,誰知道那小子也在那兒停住了,側(cè)過身來敲門。他媽的,果然是邵曉村——我早知道除了邵曉村那家伙,就沒人穿西裝的。他敲開了門進(jìn)去了,一回兒門呀的又開啦。出來了大餅張。他嘴里咕嚷往胡同的那邊兒走去,也沒瞧見我。好小子,給攆出來了!我不高興到別家去,一回身就走。我可真有點(diǎn)兒喝多了酒,眼珠子也有點(diǎn)兒蒙蒙糊糊地瞧著前面一棵樹,還當(dāng)是邵曉村了——媽的,你瞧,那家伙嘴上養(yǎng)著一朵小胡髭,架著眼鏡兒,一張瘦臉瓜子,兩只烏眼珠子在眼鏡兒后邊兒直沖著我咕嚕咕嚕的轉(zhuǎn)。滾你媽的!我一刀子扎去,正扎在他臉上。他嚷也不嚷一聲兒。我的刀子雪亮的在黑兒里邊兒哆嗦,哪里有什么邵曉村呀!

我拔了刀子沿著海灘往家走,大月亮正在腦袋上面,照在海上直照幾里遠(yuǎn)。遠(yuǎn)遠(yuǎn)兒的有幾只刁船在那兒,桅桿就象是個(gè)高個(gè)兒的瘦子,瘦影子在水面一晃一晃的象蛇。浪花兒盡往沙上冒,嘩嘩的吐白沫兒。月亮在我的后邊兒,影子在我的前面;月亮跟著我,我跟著影子——嘻,媽的,你瞧她老比我快一步兒!一拐彎,我轉(zhuǎn)到山根那邊上,只見一個(gè)影子一閃,咚的一聲兒。是誰跳了海啦!多半是死了兒子的老婆兒。我一扔褂子,一聳身往漩渦那兒鉆去,我抓住了那家伙的發(fā)兒,扯了上來。是翠風(fēng)兒!我讓她平躺在沙灘上面;她的衣服全濕透了,平躺在那兒,一動(dòng)不動(dòng)的。我往她身上一陣按,她那軟軟兒的身子一我按著按著,她給我按得胸脯兒一高一低的,氣越喘越急,腮幫兒也紅啦,我自家兒可按得心里邊兒有點(diǎn)兒糊糊涂涂的啦。還好沒喝多水,她哇的一聲兒醒過來了。她坐起身來,望了望我,哭起來啦,哭得抽抽咽咽的。他媽的,你哭你的,可教我怎么著呀?陪著你哭不成?我站在一旁愣磕磕地瞧她哭。他媽的,一個(gè)濕身子,衣服全貼在身上——我有點(diǎn)兒愛她呢!我本來是愛她的,嫁了老蔣,才不好意思再愛她了。老蔣,那家伙,把個(gè)花朵兒似的媳婦扔在家里,自家兒到龍王宮里去樂他的!我真舍不得讓她哭,可是也沒法兒。她哭了一回兒,站起來,一邊哭,一邊走,把我扔在那兒,我跟了上去。

“翠鳳兒,我送你回家吧?”

她不做聲,我也不言語,陪著她往回里走。那道兒真遠(yuǎn),走了半天還沒走了一半,她哭著哭著也不哭了。我搒著她走,越走越愛她,越走心里邊兒越糊涂。

月子彎彎照九州,

我陪著你在山道兒上走;

看到你胸前奶子兀兀抖,

我馬兒不由心難收……

我瞧了瞧她,她低下腦袋笑。

“誰教你救我的呀?我自家愿意死,干你嗎事!”

“鮮花兒掉在水里,我怎么舍得……”

“呸!”她忍著半截哭勁兒啐我道。

“翠鳳兒,你的衫子全濕透了,你瞧!”我往她胸脯兒上按。

“呸,別缺德了……”

我抱住了她……滾他媽的老蔣,我可管不了這么多!你瞧,我捉住了一條美人魚!

我回家的時(shí)候兒口頭剛冒嘴,一覺直睡到晚上,好香甜。醒來時(shí)已經(jīng)不早了,我揣著刀子,先到船上去守著。我躲在艙里邊,探出半個(gè)腦袋來瞧著。今兒晚上有風(fēng),海在發(fā)氣啦。霧也夠大的,好天氣!運(yùn)“私窩兒”,就要這么的天氣。好一回他們才悄沒聲地挑著鹽包來了。陳海蜇腦門上綁了條布,碰了“灰葉子”,給打破的。

咱們一伙兒十多只小船開了出去。陳海蜇,麻子和我在一條船上,我是劃船的。浪多高,大山小山。咱們一回兒上山,一回兒下山。我劃船的本事就大,只一槳。就到山頂上去啦。海里邊只聽見浪聲;浪花兒一個(gè)接著一個(gè),黑壓壓的盡掃過來。

猛的麻子悄悄兒地說道:“緝私船來啦!留神!”

那邊兒霧里邊兒有一只桅燈正在向這邊兒駛來,他們多半是聽見了咱們的打槳聲。有人在那兒喝道:“誰呀!停下來!”接著就是碰的一聲槍!幸虧今兒晚上霧大,他們還瞧不見我們的船。

“別做聲!”陳海蜇悄悄兒喝道,亮出了刀子,望著那只鬼鬼啾啾的桅燈。

我攢一股子勁,身子往后一倒,又往前一撲,打了兩槳,往斜里躥出了三丈多遠(yuǎn),又往前駛?cè)?。浪花兒嘩啦嘩啦的濺到船里來;我們?cè)诰兯酱那懊媪?,還有十多只船全跟在我們后邊兒。

我們走了半里路,只聽得后面碰碰的兩槍,有誰喝了聲兒:“停住!”我們往后一看,只見隔一丈路有一只船,頂后面的幾只看不清了,不知誰給攔住啦。到了縣里,我們從后山上岸,排小道兒走到石橋鎮(zhèn)去,悄沒聲地走。離石橋鎮(zhèn)沒多遠(yuǎn),一邊是田,一邊是河,田里邊兒猛的躥出一張狗腦袋來,叫了一聲兒。黃泥螺撲上去,一把抓住那狗嘴,只見刀光一閃,連人帶狗滾在田里邊,也沒聽見一聲兒叫。黃泥螺再跑出來時(shí),渾身是泥。我們從田里抄過去,悄悄兒的各走各的,摸著黑兒跑到黑胡同里,敲開人家的門做買賣。

只一晚上,我們帶去的“私窩兒”全完了。

早上,天沒亮透,我們分著幾伙兒回到船里,搖著船往家里走。錢在咱們荷包里邊兒當(dāng)啷當(dāng)啷的響,《打牙牌》,《十八摸》也從咱們的嘴里邊兒往外飛。得樂他媽的幾天哩!到了家,一納頭便睡。晚上我買了一匣香粉,一瓶油,到翠鳳兒家里去。她頭也沒梳,粉也沒擦,見了我有點(diǎn)兒難為情。她說昨兒晚上抓住了一只船,三個(gè)人,石碌碡也在里邊兒;船給鋸斷了,人今兒在游街。她知道我昨兒晚上也在那兒干這勾當(dāng),便說道:

“你也得小心哪!”

“管他呢!我怕誰?”

“你累不累?”

“我不累,可是厭了……”

“厭了什么呀?”

“搖船搖厭了,想換個(gè)新鮮的,我想推車?!?/p>

他媽的,我推車的本領(lǐng)真大,從地上直推到床上。她說我象牛,我真象牛,象牛在推車,車在鋪?zhàn)由希R苍阡佔(zhàn)由?。你說怪不怪?末了,車一個(gè)勁兒的哼唧,牛也只會(huì)喘氣。累也忘了,愁也忘了!

接著五六天,白天睡覺,晚上當(dāng)牛。錢又完啦!我到老大那兒去借錢。剛走到上莊,還沒到大腦袋家,遠(yuǎn)遠(yuǎn)兒地瞧見一大伙人在那兒笑著鬧。老大還站在門口那兒,指手畫腳地罵道:“滾你媽的,沒天良的狗子們!老爺沒向你們要船,你們倒向老爺要起人來啦!還有王法嗎?前兒搶了米店,今兒索性鬧到這里來了!”

我一瞧就知道是那伙兒死了丈夫,沒了兒子的。他媽的,你瞧,咱們老大那神兒!狗奴才!還向他借錢嗎?我可不干!

大伙兒鬧起來了。

有人拿石子往老大身上扔。

“沖進(jìn)去!”有人這么嚷道。

門開啦,搶出二十多個(gè)小子來,拿著槍就趕,大伙兒往外退,擠倒了好兒個(gè)孩子,給踐在腳下。一片哭聲!我拿起腳下的一塊大石頭扔過去,正扔在老大腦勺上。他往前面倒,他媽的,老子回頭不搠你百兒八十個(gè)透明窟窿!狗入的!我管你是誰?

我可不能再往下瞧,再瞧下去腦門也得氣炸啦,我跑到小白菜那兒喝酒去。麻子,黃泥螺都在那兒。咱們好幾天沒碰著了,你一杯,我一杯的盡灌。

“老馬,昨兒大支山又搶了一家米店,真的要反哩?!甭樽诱f道。

“不造反怎么呀?我趕明兒把家里的馬刀拿出來殺人去,他媽的,蔡金生,馮筱珊,邵曉村這伙兒狗入的家伙一個(gè)也別想活!”我真氣。

過了一回兒,咱們?nèi)齻€(gè)人,一邊喝酒,一邊斗起紙花來啦。他媽的,我簡(jiǎn)直喝的不象樣兒了,手里的牌,一張變了二張,全在那兒搖頭晃腦的。這么著還能贏錢嗎?我的錢,沒多久就完啦。可是不知怎么的給我拿到了一副大牌,已經(jīng)聽張了,只要來只娥牌就可以和出五千一百二十道,我拼命的等著,他媽的拉也拉不上,打也沒人打。黃泥螺坐在我下手,也是副大牌,也在那兒聽張。我們倆全等急了,拉一張罵一張,睜著四只眼,一個(gè)心兒想和,好容易麻子拿著張娥牌在外一揚(yáng)手,他就把牌往桌上一扔,喝道:“和啦!”

“慢著!”我也把牌放了下來,我娥牌從他手里搶了過來。他先一怔,回頭看了一回兒我的牌,就說道:“為什么不早說?不給錢!”

“怎么能不給?”

“不給就不給!”

我一股氣往上沖,酒性發(fā)作了,直往上冒。不知怎么的,我一瞧,他的腦袋也大了,象蔡金生。我拔出刀子來,噌的一聲兒,連桌子帶手掌兒,把他給釘住在那兒。

“拿出來,我說!”我直著眼兒,扯長(zhǎng)了嗓子就嚷,他殺豬似的叫了一聲兒。

“好家伙!”他瞬大著眼把刀子拔了出來,就往我身上扎。我一躲閃,粲的一下,一陣涼氣,刀子扎在我左胳膊上面,在那兒哆嗦。我不嚷一聲兒疼,拔出刀子來,紫血直冒。黃泥螺也亮出刀子來,咱們倆眼珠子都直啦!大伙兒圍了上來瞧熱鬧,也沒人勸。扎一刀子冒紫血,誰嚷疼就丟臉,誰勝了就誰有理,咱們這兒死幾個(gè)人算不了一回事兒,反正巡警管不了。麻子給我們把桌子什么的一腿踹開了,騰出片空地來。我往后退了一步,黃泥螺也往后退了一步,剛要往前一沖,死拼在一起啦,陳海蜇跑來了,分開了看熱鬧的,一把扯住我就往外跑?!皠e!讓我治治這小子!”

“你也來!”他又拖住了黃泥螺。

“滾你媽的,誰來勸架就打誰!”我們倆都這么說。

“別打你媽的!我高興來勸打架嗎?別累贅,跟我來!”

準(zhǔn)是出了什么事咧,我們跟著他,跑到外邊,麻子也跟了出來。我問他什么事,他一個(gè)勁兒嚷:“造反?!背?!要造反,我有什么不干的!我們直跑到山頂東岳宮前面那塊坪子上面,跑得氣都喘不上來,四面都有人在望風(fēng)。黑壓壓的在那兒有十多個(gè)人。他媽媽的呀!我喜歡得要跳起來。大餅張,陸耿奎,帶魚李,他媽的,從前咱們這兒的漁×××長(zhǎng),鹽×××長(zhǎng),農(nóng)×××長(zhǎng),一古腦兒全在這兒了。我胳膊上還淌血,從土褂兒上割下一條布來,綁在那兒,忙著嚷道:

“怎么個(gè)鬧法呀!”

“悄悄兒的,別做聲!聽唐先生說!”帶魚李說道。

唐先生也在這兒呢!還是從前打縣里來的,教我們組織漁×××什么的那個(gè)唐先生!他年紀(jì)還輕哩,心眼兒頂好的,生得挺大方的。我滿心歡喜的,哪里能聽得他們的話呀。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還沒說完呢。

往底下望去,上莊大小支岔那兒一片燈火,海面有霧,數(shù)不清的桅燈,螢火蟲似的在那兒閃呀閃的,遠(yuǎn)遠(yuǎn)兒的能看到在黑兒里往上冒的浪,聽得見唏哩嘩啦的浪聲。

“明兒非殺了大腦袋不成!”

“他媽的,一刀子結(jié)了他,倒便宜了那狗入的,老子就想咬他一口兒呢!”

“聽著,呃!我已經(jīng)把條件想好了,我們明兒別殺他,要他答應(yīng)我們的條件,殺了他,一則沒什么用;二則要鬧出大事來的。”這是唐先生在說話,不用看,聽也聽得出。

“管他媽的!殺了他又怎么樣?造反就造反!我們管不了這么多!”

“不殺那家伙嗎?不成!”

“馮筱珊,邵曉村那伙兒狗入的全要?dú)?!?/p>

大家又你一句我一句的爭(zhēng)起來了。

“聽著,呃!我把條件念一念。殺了他是不中用的,我們只要他答應(yīng)就好了?!?/p>

大家慢慢地靜了下來,一個(gè)心兒聽著。唐先生念了一遍,大家又爭(zhēng)了好久,才議定了。他媽的,陳海蜇又來了,他嚷道:“還有蔡金生的媳婦女兒全拿出來讓大伙兒戳!”你瞧他多得神兒!還以為自家兒說得真有理呢。

唐先生只望著他笑了笑。

我問帶魚李明兒怎么個(gè)鬧法,他說道:“明兒不是三十嗎?大伙兒全到東岳宮來拜菩薩,咱們就趁勢(shì)兒鬧起來,不就成嗎?誰又不想鬧?明兒咱們派人分道兒去繳緝私營(yíng)的槍,……啊,鬧法多著咧,說也說不盡,全是唐先生想的。你單聽他吩咐就得了?!?/p>

“我干什么呢?”

“你到大腦袋家去捉人。”

嘻,他媽的,真想得不差。趕明兒不鬧他個(gè)天翻地覆?咱們有三萬多人哪!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大腦袋哪知道明兒有人要捉他!我瞧著上莊大腦袋的家心里邊兒樂得什么似的,頂好天立刻就亮,咱們馬上就跑到大腦袋家去把他捉了來。

咱們散的時(shí)候兒,月亮已經(jīng)在西邊了,上莊那兒燈火也全熄了。陳海蜇跳起來抱著我,就腮幫兒上嘖的一聲兒親了一下,咧著嘴笑開啦。黃泥螺跑過來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道:“老馬,咱們別再打他媽的架咧?!蔽覀兌诽厝?,月亮也在笑哪!我本來想到翠風(fēng)家去的,回頭一想,別去吧,去了明兒沒勁。

我那天晚上直做了一晚上夢(mèng),那把馬刀不知怎么的長(zhǎng)了腦袋,搖搖擺擺地跑來叫我和他一塊兒上大腦袋家去。迷迷糊糊的我好象在大腦袋家里拿著馬刀和他對(duì)打,翠風(fēng)兒在一旁吶喊。我一刀砍去,他的腦袋飛在半空中,咕嚕咕嚕的轉(zhuǎn)了半天,往我腦袋上一撞,就長(zhǎng)在那兒了,他的脖子又長(zhǎng)出顆腦袋來,我再一刀砍去,腦袋又飛了上來,長(zhǎng)在我的腦袋上面啦,我跟他打了半天,腦袋上長(zhǎng)了一大嘟嚕的大腦袋,有屋子那么高。末了,索性連翠鳳兒的腦袋也長(zhǎng)在他的脖子上啦,怎么也砍不掉,那腦袋笑著嚷道:“你砍呀!”我真急了,陳海蜇卻站在一旁傻笑。我叫他幫場(chǎng),他回身走他的!我一急,往前趕,一腳踏空,跌了下去,咚的一聲兒,我一睜眼,卻落在地上。我爬上床去再睡,怎么也睡不著啦。我就象小時(shí)候,明兒要去喝喜酒了,晚上躺在床上似的,一肚子的不知什么東西在那兒鬧,頂好跳起來喊幾聲兒。我干躺在鋪上想明兒咱們?cè)趺礇_進(jìn)去,怎么跟他的保鏢打架,怎么把大腦袋捉出來……

天慢慢兒的亮了起來,我跳了起來,臉也不洗,先磨刀。他媽的,誰知道,那條胳膊昨兒給黃泥螺扎傷了筋,抬不起來。沒法兒,只得扔了那把馬刀,洗了臉,揣上尖刀,跑到陳海蜇家里去。媽的,你瞧,他光著身子,正睡得香甜,胸脯兒一起一落的,雷似的在那兒打呼嚕。我噌的給他一腿,他翻了個(gè)身,眼皮也不抬一下。好小子!我拿紙頭搓成了紙捻兒往他鼻孔里一陣攪。他鼻翅兒搧了一搧,哈啐!醒了過來。一支黑毛手盡搓自家兒的鼻翅兒,腮幫兒上睡得一片口涎子。

“早著呢!下午做戲的時(shí)候兒……”他一合上眼又打起呼嚕來啦。

我推了推他:“喂,別睡你媽的了?!?/p>

“滾你媽的,留神老子揍你!”粘涎子又從嘴犄角兒那兒掛下來啦。

我跑了出來,沒地方兒去——到翠鳳家去吧。我還沒到她家,她遠(yuǎn)遠(yuǎn)兒的來了,打扮得花朵兒似的。嘻,滾他媽的老蔣,她早就忘了他咧!

“喂,這么早上哪兒去,呃?”

“啊,你嗎?這幾天不知給哪個(gè)臭婊子留住了,怎么不來?”

“媽的婊子留住我!好朵鮮花兒,這么早就跑出來了,道兒上冷清清的鬼也不見一個(gè),留神碰著采花賊!”

“人家還要上東岳宮燒香去,你就胡說八道的。留神你娘打你這狗嘴!”

“對(duì)了!你老在我嘴上打紅印子!又香又甜的……”我跑上去,噴的跟她要了個(gè)嘴兒。

“嘻,缺德的,一嘴的酒味兒!我瞧你酒還沒醒呢!”

“酒味兒香不香?咱們?cè)賮怼蔽覈K的聲兒,趁她不提防,又來了一個(gè)。

拍!她又清又脆的給了我一個(gè)鍋貼?!澳氵@……”她笑彎了腰。

“成!打的好!瞧我的!”我捉住了她,她繃著臉,含著半截勁兒道:“別胡鬧了,規(guī)規(guī)矩矩的讓我燒香去是正經(jīng)?!?/p>

“我陪你去!”

“你去干嗎兒呀?你的眼睛里頭還有菩薩嗎?別給我——”

“對(duì)啦!我眼睛里頭就只你這么尊活觀音!”

我就這么胡說八道伴著她上山去。

道兒上人已經(jīng)很多了:賣水果的,賣香的全趕著往那兒跑。還有掛了黃香袋的小老婆兒,腳鴨兒小得象螞蟥,一步一句兒佛。你瞧她合著手掌兒,低著腦袋,那阿彌陀佛的模樣兒!

我們走到山上,天早已亮了。太陽從海底下冒上來,海面鋪了一層金。廟前那片空土坪子早已擺滿了攤兒,咱們今兒就在這土坪子上面鬧。你瞧,夠多大,疏疏的有點(diǎn)兒草,中間一片空地,放著幾個(gè)仙人擔(dān),四面全是柏樹。從山門外往東岳宮里望,只見一片煙霧。翠鳳兒拜了彌勒佛,又拜觀音,再拜五百羅漢,她一尊尊的拜下來,我可給拜得命也掉了半條了。他媽的,好累贅!她又跑到大雄寶殿拜如來,還求簽,還嘮嘮叨叨地問那個(gè)看簽的和尚。你猜那禿腦袋的怎么說?

“此簽主早生貴子……大姑娘還沒嫁人吧,十月之內(nèi)必有如意郎……”他媽的,笑話啦!也不瞧瞧翠鳳身上穿的素衣就這么信口胡說的。翠鳳兒差點(diǎn)兒笑開了,也不惱,含著笑勁兒望了望我。旁邊聽著的人可全笑開啦。我可等膩煩咧。那禿腦袋的又講了好一會(huì)兒,我也不去聽他。這當(dāng)兒人越來越多了,全是小老婆兒跟小媳婦子。還有個(gè)傻瓜,從山門那兒叩著頭跪進(jìn)來,直叩到大殿。好家伙,真有她的!

猛的有人喝了聲兒:“讓開!”來了一頂小轎。轎一停,就有兩個(gè)小媳婦子跑上來揭開了轎簾,走出一個(gè)油頭粉面的小媳婦子來。他媽的,正是大腦袋的姨太太,人家叫三太太的。一個(gè)小子跑上來把香燭點(diǎn)上了,往旁一站。那小媳婦子慢慢兒的跑上來,慢慢兒的跪下去,慢慢兒的拜了四拜,慢慢兒的站了起來。媽的大家氣!擺給誰看呀?可是瞧她的人卻多著咧!問簽的也不問了,拜的也不拜了,全悄沒聲的瞧著她。翠鳳兒簡(jiǎn)直瞧出神了!我故意大聲兒的問道:“這是哪來娼婦根呀?還坐轎來!他媽的,出哪家的鋒頭!”翠鳳兒擠了擠我,叫我別胡說。那小娼婦聽我這么說,倒也不生氣,只望了望我,眼圈兒墨不溜揪的,準(zhǔn)是抽大煙的。她一上轎大伙兒全談開啦。

“你瞧,她多么抖!”翠鳳兒嘆了口氣說道。

“抖?抖他媽的!做姨太太,守活寡!”

“有做姨太太的份兒倒也得啦,你瞧她頭上那件不是金的!”

翠鳳兒就愛闊,我賭氣不做聲,先跑了,扔下她,讓她去拜這么半天吧。我給香煙薰了半天,打不起精神來,迷迷糊糊的想睡咧。那片大土坪子上早已零零落落的站了許多人,有的是來趕買賣的,有的是來瞧熱鬧的,還有來瞧小媳婦子們的。旗桿石那兒站著個(gè)“黃葉子”,手里拿著藤條。別神氣你媽的了!等著瞧!那條山道兒上多熱鬧,擠滿了人呀,轎呀,從上面望下去就象是螞蟥排陣兒。我跑回家,上眼皮兒趕著我下限皮兒,倒在床上就睡。

到了下午,我猛的醒過來,一瞧日頭已經(jīng)不早啦,趕忙泡了點(diǎn)兒冷飯,塞飽了肚子,趕著就往山上跑。胳膊不淌血了,可還是疼,不能拿馬刀。

遠(yuǎn)遠(yuǎn)兒的我就聽見東岳宮那兒一片聲嚷,他媽的,誰教你睡到現(xiàn)在的?人家已經(jīng)在那兒鬧咧。我三步并一步的往上竄,前面撞來一個(gè)小子,后邊兒陳海蜇當(dāng)頭,有四五個(gè)人在這邊兒趕來。那小子急急忙忙的搶來,那神兒可不對(duì)眼,我一瞧,不是別的,正是大腦袋那個(gè)保鏢的野貓張三笑。陳海蜇在后面嚷:“攔住那小子!”他一聽就往旁邊兒樹林子里邊兒逃。我兜過去,好小子,盡在樹林子里邊兒東鉆西躥的。眼看著左拐右彎的要逃在我前頭啦,我趕過去,一個(gè)毛兒跟斗摔在他跟前,一把拖住了他的腿,扭在一塊兒了。陳海蜇跑上來按住了他,先給他腿上來一刀子,才反剪著他的胳膊推上山去。

“你在干嗎呀?媽的多半還是在翠鳳兒的袴下不成?到現(xiàn)在才來!”陳海蜇向我道。

“睡覺!”

“你晚上干什么呀?一清早就跑來,白天睡覺!”

“鬧起來了嗎?”

“唐先生已經(jīng)在那兒念媽的條件咧,他媽的大腦袋家里的保鏢的跑來五個(gè),也來看戲,叫咱們?nèi)o抓住了,就逃了這小子,跑得快,好小子!”他噌的給他一腿。

我跑到上面一看,只見那么大的一片土坪子站滿了人,夠一萬多,腦袋象浪花兒那么的一冒一冒的。幾百條馬刀在大伙中間閃呀閃的象鏡子。還有幾個(gè)家伙拿著長(zhǎng)槍,槍頭上有紅纓子,他媽的戲班子里邊的十八套武器全給拿來啦。翠鳳兒也在那兒,她身傍站著個(gè)大花臉,串戲的也跑到這兒來啦。旗桿石上靠著旗桿站著唐先生,正在那兒演說。

“……你們明白的,這回事全靠咱們大伙兒來干,咱們有三萬多人,他們連緝私營(yíng)在里邊兒也不滿三百,不用怕……”

“不怕!咱們怕什么的!”大伙兒里邊拿著馬刀的全嚷起來啦。

“很好!咱們用不著怕!你們明白的,咱們不能再這么活下去!咱們快餓死了,瞧,米店放著米不賣,情愿爛;死了三百人,大腦袋不肯給錢!每天晚上,咱們不是聽得到寡婦們的哭聲嗎?你瞧,他們?nèi)〈笪葑樱榇鬅?,娶姨太太,咱們可飯都沒吃的了!咱們要不要飯吃?咱們?cè)敢膺@么過下去嗎?愿意沒飯吃嗎?愿意死嗎?咱們是應(yīng)該死的嗎?咱們還耐得下去嗎?”

“咱們等夠了!等夠了!”大伙兒全叫了起來。王老兒正在我前面,回過頭來問我道:“馬二,唐先生在講什么呀?咱們不愿意死,不愿意再等了;這話還用他問嗎?”我掩住了他的嘴。

“那末,起來!不愿意死的人,沒飯吃的人,起來!起來!”

大伙兒嚷了起來,海浪似的;胳膊全舉起來了,馬刀在頭上,一片刀光!我也聽不清大伙兒在嚷些什么,自家兒也胡亂的跟著嚷。

“干哇!”王老兒也在那兒拖長(zhǎng)著嗓子盡嚷。

我的心兒在里邊兒碰碰的盡跳,差點(diǎn)子跳到嘴里來了。

我們把條件提出去:

第一,立刻開放公倉!

第二,立刻開放米倉,陳米平糶!

第三,這回死難的每人撫恤三十元!

他在上面說一條,大伙兒就在下面嚷一陣子。我簡(jiǎn)直的高興得想飛上天去。唐先生喊著的時(shí)候兒,他一說:“反對(duì)沙田捐,沙田登記!反對(duì)土地陳報(bào)!打倒邵曉村,賀葦?shù)?,劣紳馮筱珊,土豪蔡金生……”大伙兒就鬧了起來,也不跟著他喊,只一個(gè)勁兒的嚷:

“打死那伙兒家伙!”

“放火燒他們的屋子!”

大伙兒你一句我一句的爭(zhēng)先說,眼兒全紅了,象發(fā)了瘋,象瘋狗,那里還象人哪。這就象是能傳人的病,慢慢兒的從前面直嚷到后面,我也直著眼嚷起來啦。我頭昏腦暈的象在發(fā)熱。唐先生站在上面也沒話說了。

“把那伙兒狗入的抓來!”

先是有一個(gè)在前面這么嚷,回頭大家全這么嚷起來啦。拿馬刀的火雜雜的先搶了出來:“走哇!”大伙兒也跟來了。

這么小一條山道兒哪里容得這么多人?大家也不挑著道兒走,打陣仗兒似的,漫山遍野的跑下去,有拿扁擔(dān)的,有拿槍的,也有拿著粗柴棍的。帶魚李在后邊吆喝道:“用不著這么多人,讓他們有家伙的去,大伙兒別散,等在這兒!”大伙兒才停住了。咱們帶家伙的九百多人分了兩股,有的往緝私營(yíng)去,有的往上莊去。大伙兒往回走,在后邊兒嚷道:“別讓這伙兒狗入的家伙逃了哪!”

一路上又跟來了許多人;咱們到了上莊,后邊已經(jīng)跟滿了人,夠一里多長(zhǎng)。到了警察局的門口兒,他們?cè)谇懊娴娜珦砹诉M(jìn)去,打起來啦。咱們?cè)诤筮叺挠械耐竽X袋家里走,有的去抓別人,大腦袋家院子里二十多個(gè)保鏢的拿著槍逼住咱們,不讓進(jìn)去,喝道:“干嗎兒?”

“叫蔡金生出來說話兒!”陸耿奎跑上去說道。

大伙兒也逼近去了。

“別上來!”保鏢的把槍一逼。

我的哥子出來啦,他叫我們跑幾個(gè)人進(jìn)去跟大腦袋說話兒,我,大餅張,和陸耿奎進(jìn)去了。半路上我的哥子跟我說道:“老爺沒虧待你,你怎么也跟著他們胡鬧?”

“滾你媽的狗奴才!”他給我罵得回不出一聲兒,只瞪了我一眼。他腦袋上多了塊疤——嘻,他媽的,是我那天給治的!

大腦袋那家伙,你瞧他多舒服,躺在上房抽大煙,鋪上還放了兩盤水果,一壺濃茶,我們進(jìn)去的當(dāng)兒,恰巧那三太太裝好了煙遞給他。他抽了一口,喝了口茶,咕的聲咽下了。他還沒事人似的!我們一進(jìn)去,他慢慢兒地坐起來問道:“諸位有什么事?”

“什么事?還什么事?東岳宮講話去!”我見了他,簡(jiǎn)直的象貓見耗子,頂好一口吞了他。

“有話在這兒說不是一樣嗎?”好家伙!他還不肯去呢!你瞧他,一肚子的疙瘩,故意不動(dòng)氣,一只手放在口袋里摸手槍。

“你存心去不去?今兒你愿意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他一拍桌子,瞪著眼道:“我蔡金生受你們的吩咐,天下還有王法嗎?什么話!”

這當(dāng)兒外邊兒大伙兒在嚷:“叫大腦袋出來!”

有人扔石子到院子里來。

“什么話!簡(jiǎn)直造反了!”他還那么說。

“去不去?”

“滾你們的!”他拿出手槍來對(duì)著我們,手往外一指。

碰!外面一聲槍,接著一片聲嚷,哄的大門倒了,大伙兒沖進(jìn)來啦。大腦袋一怔。我趁勢(shì)兒躥上去,一下抓住他拿著槍的那只手。大餅張跑上來一把奪下他的槍?!白卟蛔?!”陸耿奎先給他一個(gè)耳刮子,扭住他的胸脯兒。鋪上的那個(gè)娼婦根叫了起來,我的哥子抱了她就往里邊兒走。

院子里倒了三個(gè)保鏢的,一個(gè)家伙胸脯兒那兒扎著把刀子,還有個(gè)給馬刀劈了半個(gè)腦瓜子,旁邊躺著個(gè)叫人家撅通了肚子的,腸子漏了;滿地是血。別的全叫綁了起來,槍都在咱們手里了。

大伙兒見了大腦袋,哄的聲圍了上來。

“打死那狗入的!”

大腦袋臉也青啦,大伙兒,簡(jiǎn)直是瘋子,拳腳不生眼兒,一個(gè)勁兒往這邊兒送來,我也帶著挨了幾下。大腦袋眼皮打裂了,直淌血,腫著半只臉瓜子。還有個(gè)家伙一伸手抓住了他的鼻子就扯。那囚攮的疼的直叫。再過一回兒管保叫大伙兒打死了,我們?nèi)齻€(gè)護(hù)著他想往外跑,叫大伙兒給擠得動(dòng)也不能動(dòng)。大伙兒打起人來真可怕,比海還可怕!比什么都可怕!

“別打他哪!”

大伙兒好象聽不見似的,他們的耳朵也沒了,眼兒也沒了,只剩了打人的胳膊腿。

“別打死他!押到東岳宮去!”

我們攔了半天,才算把他扯到外邊,我們往前面走,大伙兒跟在后面罵,扔石子,不專往大腦袋身上扔,連我也受了幾下。到警察局里去的迎著來了,繳了二十多枝槍拿在手里,我們合在一塊兒往東岳宮去。警察局門口兒那個(gè)站崗的撲在地上早就沒氣兒咧。里邊兒窗呀,桌子呀什么的全給打壞了?!包S葉子”是吃飯不管事的,巡長(zhǎng)給我們抓了來,他們?nèi)陂T口兒瞧熱鬧,我們走過的時(shí)候兒,他們也跟了上來。

在半路上,去捉別人的也來了,邵曉村逃了沒捉到,王耿奎,王全邦,和賀葦?shù)探o反剪著胳膊。只有他們把我們反剪著送到縣里去的,現(xiàn)在他們也給我們反剪著送到東岳宮去啦!那五個(gè)狗入的家伙,一路上盡哆嗦。平日大爺?shù)臍饽娜ダ玻抗?!還沒到東岳宮,全叫大伙兒把腦袋給摔破了。大腦袋一臉的血,不象人咧。

太陽早已躲在山后啦,大土坪子那兒大伙兒等急了,我們一跑上去,大伙兒就沖上來。

“打死那伙兒狗入的家伙!”

早有人一馬刀砍來,正中在王耿奎胳膊上面,撲的倒了下去。

“別殺他,打死他!”

“吊起來!”

“吊起來大家打!”

“吊到柏樹上去!”

“來哇!”

我也聽不清是誰在嚷,象刮大風(fēng);站也站不住,一回兒給涌到這兒,一回兒給涌到那兒。

綁起來!吊到宮前柏樹上去!

我腿也沒移,哄的聲給直擠到宮前那溜兒大柏樹底下,早有人拿了麻索來,我們把那五個(gè)狗養(yǎng)的五花大綁的綁了起來,還沒綁了,已經(jīng)給打個(gè)半死;那腿呀,拳呀也不知哪來的。有一個(gè)小媳婦子跑上來,一口咬了大腦袋的半只耳朵,一嘴的血。

天黑了下來,他們象肉店里掛著的死豬似的一個(gè)個(gè)吊上去啦!

我擠上前去,一伸手,兩只手指兒插在大腦袋的眼眶子里邊兒,指兒一彎,往外一拉,血淋淋的鉤出鴿蛋那么的兩顆眼珠子來。真痛快哪!我還想捶他幾下,大伙兒一涌,我給擠開啦。

“他媽的,別給打死了,我還沒打到一拳呢?!?/p>

“我擠到里邊兒準(zhǔn)得咬他一口肉才痛快!”“好小子,便宜了他,眼珠子也給他摘去啦!”

我擠到外邊,擠不進(jìn)去的人全在外邊兒這么說。陳海蜇來啦,光著上半身,褡健兒插著把刀子,手里提著把槍,領(lǐng)了二百多人,我問他:“灰葉子全完了嗎?”

“全給咱們殺盡了!”

他一瞧見大伙兒圍在那兒,樹上吊著五個(gè)人,拔腳就跑,嘴里嚷道:“晚了!晚了!別叫人家把肉吃完咧!”

月亮上來了。

上莊那兒一片火光,我跑到東岳宮里邊兒,唐先生,帶魚李在哪兒。

“你瞧!我拿來了一對(duì)眼珠子!”

“糟了!打死了他們有什么用呢?”唐先生說道,“糟很了!糟得沒底兒了!群眾簡(jiǎn)直是盲目的。”

“瞧我的!”陳海蜇背著槍,左手拿著把刀子,血還在往下掉,嚷著跑了進(jìn)來。“你瞧!”他一揚(yáng)右手,拿出一顆心來,還在那兒碰碰的跳,滿手是血,“他媽的,那家伙的心也是紅的!怎么說他心黑呀!”他把那顆心往地上一扔,四五條狗子躥上來就搶,我也把眼珠子一扔。

“他媽的扔給狗子吃!”

我瞧狗子們搶著吃。

唐先生急得什么似的,忙著派人去守岔頭,管他媽的,殺就殺了,怕誰呀?縣里派兵來,打他媽的,咱們就拼個(gè)你死我活??刹皇?,只要合伙兒干,怕得了誰。那伙兒捉來的保鏢的全綁在廊下,老子性子一起,索性全宰了那伙兒喂狗的。

外邊兒又鬧了起來,我只聽得大伙兒在嚷:“吊起來!”陳海蜇早已搶出去啦。捉到了誰呀?我也跟著跑了出去。土坪子那兒,許多人圍在那兒,象在搶什么東西似的,你不讓我,我也不愿意讓你,我拼命往里邊兒擠,擠上一步,退下兩步,怎么也擠不進(jìn)去。等我擠到里邊兒,只見大馬刀一起一落的,那家伙那里還有人模樣兒,早給砍成肉漿啦。他的腦殼子給人家剁了下來,不見了,不知給誰拿去了。我問是誰呀,也沒人回我。鬧了半天,那家伙連骨架也沒了,墨不溜揪的一堆,也不知成了什么!血滲到泥土里邊兒,泥土也紅啦。我可還沒知道那家伙是誰。后來黃泥螺才告訴我說是邵曉村,在翠鳳兒家里捉到的。我忙問翠鳳兒在哪兒,他說屋子也燒了,誰知道那小狐媚子躲到哪兒去了。他媽的邵曉村那家伙怎么會(huì)躲到她家里去?怪事兒!翠鳳兒別靠不住哪!我趕忙跑到她家那兒,只見屋也倒了,剩下一大堆磚瓦,里邊兒還有火星兒,我碰著人就問,誰都回沒瞧見。別躲到我家里去了?我跑到自家兒家里,她也沒在。我找了半天沒找到,回頭碰著了小白菜,說看見她往小支岔走的。我直找到岔頭那兒,海在那兒嘩啦嘩啦的響,沒人,只麻子拿著槍守在那兒。

“瞧見翠鳳兒沒有?”

“翠風(fēng)兒?jiǎn)幔孔哌?!?/p>

“跟誰一塊兒走的?”

“跟你家老大?!?/p>

“多久了?”

“好久了!”

“混蛋,怎么放他們走呀?”

“唔……”媽的一個(gè)勁兒的唔。唔什么的!“她說屋子給燒了,上縣里找熟人去;你哥說是伴她去的?!?/p>

“你怎么能信她的話?”

“唔……翠風(fēng)兒那小狐媚子……”我肚子里明白準(zhǔn)是給翠風(fēng)兒兩句話一說,就痰迷了心窩咧。他也明白了,跳起來叫道:“好家伙,我受了他們誆啦!狗入的娼婦根,準(zhǔn)是到縣里去告官咧!”

狗入的娟婦根,不受抬舉的,她準(zhǔn)是一個(gè)心兒想做姨太太,戴滿金咧!我想劃了船趕上去,麻子說她已經(jīng)走了兩個(gè)鐘頭了。我叫麻子守在那兒,別再讓人家跑了,自家兒跑到東岳宮去。他媽的,你就別回來!要再讓我碰見了,不把你這窟窿,從前面直棚到后面!老子索性把你那窟窿棚穿了,不讓你再叫別人往里鉆??茨氵€做得成姨太太!你就一輩子別再見我!

土坪子那兒還有幾千人,有站著的,有躺著的,也有打了地?cái)們鹤?。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你不散,我也不散。柏樹上那五個(gè)狗入的,肉早給咬完了,雞巴全根兒割去啦,別提腦袋咧。

我告訴唐先生說有人逃到縣里報(bào)官去了,帶魚李聽了這話先慌了;唐先生低著腦袋想了一回兒,說道:“不用怕!咱們干下去!”他兩只眼兒在黑兒里放光。好家伙!成的!他只說了一句兒:“叫拿家伙的別散,”又低著腦袋想他的。

我和帶魚李跑出去一說是誰到縣里去報(bào)官了,叫大伙兒別散;他們本來好好兒的,這么一來,哄的又發(fā)起瘋來啦,合伙兒往上莊跑去。大腦袋家正在嗶嗶碌碌的燒,前面聚著許多瞧熱鬧的。我的嫂子正在那兒哭著罵:“天殺的囚徒哪!燒你媽的,把我的東西也全燒了,天哪,我的金鍘兒也沒有拿出來哪!天哪!天哪!……”大伙兒望著她笑。

“撒你媽的潑!喂,她的丈夫上縣里報(bào)官去了!推她到火里去!”我一趕到就這么喝道。

她呀的一聲兒,三條槍扎進(jìn)她的身子,往火里邊兒一挑,她飛進(jìn)去啦。只一回兒,她的衫子燒起來了,發(fā)兒上也爆火星了,丟在火里邊兒不見了!只看得見紅的火!

我們往回里走,街上,大伙兒全象發(fā)了瘋,這兒跑到那兒,那兒跑到這兒。米店,當(dāng)鋪全給搶了!到處有人放火;走道兒老踹著死尸。

陳海蜇躺在土坪子那兒,死了似的,一只狗子在舐他的臉。

直到下半夜,才慢慢兒地靜了下來,大伙兒散了,回家的回家,沒回家的全躺在土坪子上面睡熟了,槍呀,刀呀什么的全扔在一旁,有幾個(gè)是到岔頭換班去的。麻子抱著槍撲在那兒,也睡熟啦,嘴里還嘮嘮叨叨地不知在累贅什么——準(zhǔn)是夢(mèng)著翠鳳兒咧,嘻,他媽的!我走到里邊兒,唐先生還低著腦袋,一只手托著下巴額兒也坐在那兒。那個(gè)串大花臉的戲子正在那兒洗臉。我又跑出來,外邊兒靜悄悄的,山根那兒也靜悄悄的,到處有狗子在鬧,海浪唏哩嘩啦的在響。白茫茫的大月亮快沉在海里啦。一陣風(fēng)吹來,我打了個(gè)呵欠,倒在地上睡了。

第二天一早、咱們還沒醒,守小支岔的跑上來說,吳縣長(zhǎng)來啦。大餅張沖出來把我一腳踢醒,我一翻身跳起來,那條左胳膊又酸又疼,大家一個(gè)個(gè)醒過來啦。陳海蜇一拍胸脯兒,說道:“吳縣長(zhǎng)有媽勁!老子不用刀,不用腿,只用一只手這么一來就把他打翻咧?!蔽覀円矝]空兒理他。

海那兒停著一只大輪船。一伙兒“黃葉子”,中間夾著兩頂轎,螞蟥似的爬上山來啦,后邊兒跟著一大伙兒咱們這兒的人。唐先生吩咐我們道:“你們先別鬧,把他們圍住了;我去跟縣長(zhǎng)講話,他不答應(yīng)我們的條件,別放他走?!边@當(dāng)兒宮兒里邊兒猛的有人嚷救命,還有拼命叫著的。一個(gè)禿腦袋的跑出來嚷道:“陳海蜇在殺人哪!綁著的人全叫他給殺盡了!”那傻爪,殺他們干嗎兒呀?我們剛想進(jìn)去攔他,他早已飛似的搶了出來,光著上半身,皮肉全紅了,臉上也全是血。

“他媽的,我跑進(jìn)去瞧瞧那伙兒小子餓壞了沒有,恰巧聽見那兩個(gè)狗人的在說道:‘吳縣長(zhǎng)一到,咱們就嚷救命,跑了出去,非告訴吳縣長(zhǎng)殺了陳海蜇那小子不成;就說昨兒死的他殺了一半……’他媽的,這伙兒狗入的想算計(jì)老子呢!我跑進(jìn)去問道:‘想殺老于是不是?’好家伙,他說是的,我倒也不殺他了;他還賴,好小子,要算計(jì)人,放在肚子里邊兒不明說!那還要得?他媽的,我一刀子一個(gè),殺了三十二個(gè),一個(gè)也不留下!”

好個(gè)傻小子,你聽呀!人家要算計(jì)你,還明說給你聽咧。真有他的,一口氣殺了這么多!這當(dāng)兒吳縣長(zhǎng)也跑來啦。他一下轎,就跳上旗桿石,帶來的“黃葉子”在兩邊一站——我的哥子也在那兒。還有頂轎子里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翠鳳兒!成!象個(gè)姨太大咧!咱們等著瞧!有你的!我可不管誰是誰。殺老子我也干,別說你!

咱們哄的圍了上去。

“你們眼睛里頭還有我——還有王法嗎?殺人放火,動(dòng)刀動(dòng)槍,比強(qiáng)盜還兇!你們以為人多了我就怕嗎?別想左了,要知道本縣長(zhǎng)執(zhí)法無私,決不容情的。青天白日之下,哪里容得你們這伙兒目無法紀(jì)的暴徒……”吳縣長(zhǎng)一上臺(tái)就這么說。

他話還沒說完咱們?cè)缇汪[了起來。

“滾下來!”

他怔了一回兒喝道:“你們要干嗎?在本縣長(zhǎng)前面尚且這么放肆,這還了得!大伙兒不準(zhǔn)說話,推代表上來!”

唐先生跑了上去,還沒開口,他就喝一聲兒:“拿下!”早走上兩個(gè)小子來,抓住了他的胳膊。我瞧見翠鳳兒指著陳海蜇象在說什么話。他又喝了聲兒:“把那個(gè)囚徒也給我逮??!”

“逮你老子!”陳海蜇朝天碰的一槍,跳了出去?!罢l敢來碰一碰老子!”

咱們往前一涌,合伙兒嚷了起來,馬刀全舉起來了。那伙兒“黃葉子”趕忙護(hù)住他,拿槍尖對(duì)著咱們。咱們?cè)酵氨?,他們的圈子越來越小,眼看著要打起來啦。他們放了唐先生。唐先生跳在旗桿石上叫咱們慢著來,咱們才往后退了一步。

唐先生在那兒跟縣長(zhǎng)爭(zhēng)——你瞧他那股子神兒!縣長(zhǎng)!官!袖管,筆套管,你媽的官!

咱們?cè)诘紫氯?,鬧,開槍,扔石子上去。你瞧,他嚇慌了!

咱們的人越來越多啦,全來啦,他們?cè)诤筮叺谋M往前涌,咱們?cè)谇懊娴恼静蛔∧_,一步步的往前逼。咱們有三萬多人哪!我站在頂前面,瞧得見翠鳳兒,她臉也青了。你可不知道大伙兒有多么怕人哪!咱們是風(fēng),咱們是海!咱們不是好好兒的風(fēng),好好兒的海,咱們是發(fā)了瘋的風(fēng),發(fā)了瘋的海!她也見了我,望著我笑了一笑。笑你媽的,別樂!留神落在咱手里!

唐先生拿出張紙來,要縣長(zhǎng)畫押。

“不能!你恃眾要挾嗎?這條件本縣長(zhǎng)斷了頭也不能接收!”

“你不接收,群眾亂動(dòng)起來,我可不能負(fù)責(zé)?!?/p>

我們聽得見他的話,我們明白他的話。

“殺!”咱們?cè)谇懊娴南热?,在后邊的就跟著嚷:咱們又往前逼,一片刀光直射過去。

“你瞧,再過一分鐘,群眾要亂動(dòng)了!”

那家伙軟了下來,說道:“讓我回去想一想,明兒回復(fù)你們?!?/p>

“縣長(zhǎng),你這分鐘內(nèi)不肯答復(fù)的話,我們可不能讓你回去。”

他真有點(diǎn)氣,可是想了一想,望了望咱們,末了,還是答應(yīng)了。咱們?nèi)似饋?,自家兒也不明白是為了高興還是為了什么。那家伙跳了下來,“黃葉子”四面護(hù)著他,從咱們里邊兒穿了出去。咱們跟在他們后邊兒送下山去,直送到岔頭——咱們是海,他們是船,船是拗不過海的,除非順著海走。那只大輪船開出去啦。咱們碰碰的盡放爆竹,直鬧得看不見那只船了才回。

咱們又抓了許多人,王紹霖,劉芝先,徐介壽什么的全給咱們抓了來,挪在土坪子那兒,四面堆著干劈柴,燒。咱們?cè)谒拿嫣?,他們?cè)诶镞厓簰暝?,叫。那火?shì)好兇,逼得人不能跑近去,只一回兒就把那伙狗子們燒焦了,燒焦了的人和燒焦了的干劈柴一個(gè)模樣兒!

下半天咱們把那馮筱珊用轎子騙了來。那老不死的頂壞,媽的瞎了眼還作威作福的。他的小兒子馮炳也跟著,伺候他爹。他倆一上轎,咱們就把他的屋子燒了,一家子全給燒在里邊啦。他到了東岳宮,下了轎,還擺他媽的鄉(xiāng)紳架子,叫他的兒子扶著下轎,一面罵道:“抬轎的怎么連規(guī)矩也不懂呀,也不知道把轎子輕輕兒地放下來。炳兒,明兒拿了我的片子送他到縣里去!”抬轎的就是我和麻子。我扯住他一根白胡須一摘。他一伸手,打了個(gè)空,大伙兒全笑開啦。馮炳那狗養(yǎng)的不知跟他老子說了些什么。馮筱珊聽了他的話就跟咱們說道:“我馮筱珊讀書明理,在這兒住了七十五年,自問沒虧待諸位鄉(xiāng)鄰的地方兒……”他話沒說完,陳海蜇早就撿起石子扔上去,正打在腦門上面。腦門破了,血往下掉,掛到白胡須上面,白胡須染了紅血,可是那老不死的還不死!他說道:“你們既然和我過不去,我也活夠了。讓我死在家里吧!”滾你媽的!咱們跑上去,把他的馬褂什么的全剝下來。陳海蜇早就搶著穿在身上了——你瞧,他光著身穿緞馬褂那副得神的模樣兒!馮炳拼命護(hù)著他的老子,給咱們一把扯開了。馮筱珊動(dòng)也不動(dòng),盡咱們擺布,瞎眼眶里掉下淚來。別哭你媽的,你想法擺布咱們的時(shí)候兒,曾可憐過咱們嗎?咱們不會(huì)可憐你的!他的兒子哇的聲哭啦,跪下來求道:“請(qǐng)諸位放了家父,我馮炳來生做牛做馬報(bào)答大恩……我馮炳情愿替家父受難……”滾你媽的,別裝得那模樣兒!到今兒來求咱們,晚著了!我一腳踹開他,大伙兒趕上來,一頓粗柴棍,學(xué)了邵曉村咧。

咱們綁定了那老不死的,把他倒吊在樹上,底下架著干劈柴。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繃起一條條的青筋來,嘴里,鼻子孔里,眼眶子里全淌出血來啦。往后,舌子,眼珠子全掛了下來,越掛越長(zhǎng),直掛到地上,咱們才燒起柴來?;鹧嬷蓖难壑樽樱嘧幽莾壕?,眼珠子和舌子慢慢兒地卷了起來。烘了半天,他的臉發(fā)黑啦。咱們繞著他,跳著兜圈兒。好家伙,他也有這么一天的嗎!樹下的葉子也全焦了,一片片嗖嗖的掉到火里邊兒去。

天黑了。

火是紅的,咱們的臉也是紅的,馬刀在黑兒里邊兒閃爍。

碰!碰!一排槍!在外邊兒的人先鬧了起來:

“灰葉子來啦!”

“什么?那狗入的縣長(zhǎng)不是答應(yīng)咱們不抓人的嗎?”

“殺!殺出去!”

碰!碰!又是一排槍!

唐先生跳在旗桿石上嚷道:“別怕!別逃!咱們有三萬多人哪!”

在外邊兒的盡往里邊兒擠,咱們慢慢兒的退到東岳宮那兒啦。

“殺!”

咱們剛這么一嚷,他們又是一排槍。大伙兒不動(dòng)了,靜了下來。

唐先生給抓去了!

“只拿頭兒腦兒,別的人不用怕!站著別動(dòng)!”我聽得出那是縣長(zhǎng)的聲音。

我擠到外邊,只見咱們的人一個(gè)個(gè)給抓去了二十多個(gè)。唐先生給綁著跪在那兒,他喊道:“干下去!別怕!咱們是殺不完的!”碰!他倒下去了!

我眼眶子里熱熱地掉下兩顆眼淚來。我想殺上去,可是媽的刺刀鋒在黑兒里邊發(fā)光!他們有一千多拿槍的哪!

“誰動(dòng)一動(dòng)就槍斃!”

地上橫的直的躺著許多人,黑兒里邊看不清楚,只望得見一堆堆的紅血。咱們?nèi)珰夂萘?,可是沒一個(gè)敢動(dòng)的。

“這個(gè)是的,那個(gè)也是的……”翠鳳兒和我的哥子在那兒指出人來,指一個(gè),抓一個(gè)。我的哥子看到我,望了一回兒,又找別人去了。翠鳳兒望著我笑了笑。滾你媽的,我可不愿意領(lǐng)你這份兒情!

我們抓去了八十多個(gè)人,我算沒給抓去。

咱們這兒又靜下來了,每天晚上又聽得見寡婦們的哭聲兒!在酒店里邊兒咱們總是氣呼呼的把刀子扎在桌上面。咱們是殺得完的嗎?還要來一次的!

過了一個(gè)月,我胳膊上和腿上的傷痕全好了,可是我心里的氣沒平——我心里的氣是一輩子不會(huì)平的!也不單是我一個(gè),咱們?nèi)沁@么的。

那天,翠鳳兒回來了,和我的哥子一塊兒回來的。我的哥子在縣長(zhǎng)那兒當(dāng)了門房,翠鳳兒戴了副金墜子,他們倆是特地來看我的。他們一進(jìn)來,我先把門閂了。翠鳳兒一側(cè)腦袋,讓金墜子沖著我,望著我笑道:“美不美?”我一聲兒不言語,扯住她的胳膊,亮出刀子來,劃破了她的衫子。她嚇得包的聲撇了酥兒,睜著淚眼求我道:“馬二哥……”我瞧準(zhǔn)了她的心眼兒一刀子扎下去,白的肉里邊兒冒出紅的血來,血直冒到我臉上,她倒了下去。我的哥子剛拔開了門閂,跨了出去,我一刀子扎在他背梁蓋兒上面,他靠著門說道:“老二,瞧爹的臉……”我不作聲,又是一刀子下去——他死了!我殺了我的親哥子,殺了我的翠鳳兒,可是我笑開啦。那副金墜子還在那兒閃呀閃的。

現(xiàn)在,桃花又開了,咱們這兒多了許多新墳,清明那天我看到許多小媳婦子在墳上哭,咱們活著的又要往海上去啦。

噯啊,噯啊,噯——呀!

咱們都是窮光蛋哪!

酒店窯子是我家,

大海小洋是我媽,

賒米,賒酒,賒布,柴,

溜來溜去騙姑娘——

管他媽的!滾他媽的!

咱們?nèi)歉F光蛋哪!

噯啊,噯啊,噯——呀!

咱們又這么喝著了。

可是咱們還要來一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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