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詞話》上卷

一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dú)絕者在此。

二

端陽即景圖 明 陸治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shí)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

三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皽I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①，“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②，有我之境也?！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③，“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④，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

白薔薇圖 宋 馬遠(yuǎn)

【注釋】

①馮延巳《鵲踏枝》：“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cái)?shù)。玉勒琱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tái)路。雨橫風(fēng)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jì)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入（別作‘過’）秋千去。”

②秦觀《踏莎行》：“霧失樓臺(tái)，月迷津度，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cái)?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③陶潛《飲酒》第五首：“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p>

④元好問《穎亭留別》：“故人重分?jǐn)y，臨流駐歸駕。乾坤展清眺，萬景若相借。北風(fēng)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崢嶸，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懷歸人自急，物態(tài)本閑暇。壺觴負(fù)吟嘯，塵土足悲咤?；厥淄ぶ腥?，平林澹如畫?！?/p>

四

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dòng)之靜時(shí)得之。故一優(yōu)美，一宏壯也。

五

自然中之物互相關(guān)系，互相限制。然其寫之于文學(xué)及美術(shù)中也，必遺其關(guān)系限制之處。故雖寫實(shí)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gòu)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gòu)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律。故雖理想家亦寫實(shí)家也。

六

境非獨(dú)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七

“紅杏枝頭春意鬧”^①。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霸破圃聛砘ㄅ啊?sup>②。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注釋】

①宋祁《玉樓春》（春景）：“東城漸覺風(fēng)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zhǎng)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②張先《天仙子》（時(shí)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會(huì)）：“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shí)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fēng)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yīng)滿徑。”

桂菊山禽圖 明 呂紀(jì)

八

境界（原誤作“略”）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yōu)劣?！凹?xì)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輕（當(dāng)作‘斜’）”^①，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fēng)蕭蕭”^②。“寶簾閑掛小銀鉤”^③，何遽不若“霧失樓臺(tái)，月迷津渡”^④也。

國香春霽圖 清 惲壽平

【注釋】

①杜甫《水檻遣心二首》之一：“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細(xì)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p>

②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二：“朝進(jìn)東門營，暮上河陽橋。落日照大旗，馬鳴風(fēng)蕭蕭。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中天懸明月，令嚴(yán)夜寂寥。悲笳數(shù)聲動(dòng)，壯士慘不驕。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保ā抖旁娫斪ⅰ肪硭模?/p>

③秦觀《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澹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mèng)，無邊絲雨細(xì)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p>

④秦觀《踏莎行》：“霧失樓臺(tái)，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cái)?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p>

九

嚴(yán)滄浪《詩話》謂：“盛唐諸公（《詩話》‘公’作‘人’），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澈（‘澈’作‘徹’）玲瓏，不可湊拍（‘拍’作‘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影’作‘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庇嘀^：北宋以前之詞，亦復(fù)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十

太白純以氣象勝?！拔黠L(fēng)殘照，漢家陵闕”^①。寥寥八字，遂關(guān)千古登臨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漁家傲》^②，夏英公之《喜遷鶯》^③，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

荷花圖 清 唐艾

【注釋】

①李白《憶秦娥》：“簫聲咽，秦娥夢(mèng)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p>

②范仲淹《漁家傲》（秋思）：“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zhǎng)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jì)。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p>

③夏竦《喜遷鶯》令：“霞散綺，月垂鉤，簾卷未央樓。夜涼銀漢截天流，宮闕鎖清秋?，幣_(tái)樹，金莖露，鳳髓香盤煙霧。三千珠翠擁宸游，水殿按涼州?！?/p>

花卉圖二 清 楊晉

十一

張皋文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①。余謂：此四字唯馮正中足以當(dāng)之。劉融齋謂：飛卿“精艷（當(dāng)作‘妙’）絕人”，^②差近之耳。

【注釋】

①張惠言《詞選序》：“唐之詞人，溫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閎約?！?/p>

②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溫飛卿詞精妙絕人，然類不出乎綺怨?！?/p>

十二

“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①，其詞品似之?！跋疑宵S鶯語”，端己語也^②，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于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yán)妝”^③，殆近之歟？

荷花鴛鴦圖 明 陳洪綬

【注釋】

①溫庭筠《更漏子》：“柳絲長(zhǎng)，春雨細(xì)，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香霧薄，透簾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mèng)長(zhǎng)君不知?！?/p>

②韋莊《菩薩蠻》：“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jiān)鲁鲩T時(shí)，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③馮延巳《菩薩蠻》：“嬌鬟堆枕釵橫鳳，溶溶春水楊花夢(mèng)。紅燭淚闌干，翠屏煙浪寒。錦壺催畫箭，玉佩天涯遠(yuǎn)。和淚試嚴(yán)妝，落梅飛曉霜。”

十三

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①，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dú)賞其“細(xì)雨夢(mèng)回雞塞遠(yuǎn)，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注釋】

①李煜《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xì)雨夢(mèng)回雞塞遠(yuǎn)，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無限恨，倚闌干?！?/p>

十四

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十五

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①，可為顛倒黑白矣?！白允侨松L(zhǎng)恨水長(zhǎng)東”^②，“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③?！督疖酢贰ⅰ朵交ā?，能有此氣象耶？

花鳥圖 明 文椒

【注釋】

①周濟(jì)《介存齋論詞雜著》：“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yán)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yán)妝也；端己，淡妝也；后主則粗服亂頭矣?！?/p>

②李煜《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重晚來風(fēng)。胭脂淚，留人醉。幾時(shí)重？自是人生長(zhǎng)恨水長(zhǎng)東?！?/p>

③李煜《浪淘沙》：“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mèng)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dú)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shí)容易見時(shí)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p>

花鳥 清 顏岳

十六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zhǎng)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zhǎng)處。

十七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mèng)》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十八

尼采謂：一切文學(xué)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①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生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注釋】

①宋徽宗《燕山亭》（北行見杏花）：“裁翦冰綃，輕疊數(shù)重，淡著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fēng)雨。愁苦。問院落凄涼，幾番春暮。

桃花雙禽圖 清 顏岳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huì)人言語。天遙地遠(yuǎn)，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mèng)里有時(shí)曾去。無據(jù)。和夢(mèng)也新來不做。”

十九

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fēng)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fēng)氣。與中后二主詞皆在《花間》范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只字也^①。

【注釋】

①龍沐勛《唐宋名家詞選》：案《花間集》多西蜀詞人，不采二主及正中詞，當(dāng)由道里隔絕，又年歲不相及有以致然。非因流派不同，遂爾遺置也。王說非是。

二十

葵石硤碟圖 明 戴進(jìn)

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dāng)?shù)闋最煊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①，余謂：韋蘇州之“流螢渡高閣”^②，孟襄陽之“疏雨滴梧桐”^③，不能過也。

【注釋】

①馮延巳《醉花間》：“晴雪小園春未到，池邊梅自早。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山川風(fēng)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卻老。相逢莫厭醉金杯，別離多，歡會(huì)少?！?/p>

②韋應(yīng)物《寺居獨(dú)夜寄崔主簿》：“幽人寂無寐，木葉紛紛落。寒雨暗深更，流螢渡高閣。坐使青燈曉，還傷夏衣薄。寧知?dú)q方晏，離居更蕭索?！?/p>

③《全唐詩》的卷六孟浩然句：“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弊ⅲ和跏吭丛疲?/p>

“浩然常閑游秘省，秋月新霽，諸英聯(lián)詩。次當(dāng)浩然云云。舉座嗟其清絕，不復(fù)為綴?！?/p>

二十一

歐九《浣溪沙》詞：“綠楊樓外出秋千”，晁補(bǔ)之謂：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①。余謂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詞：“柳外秋千出畫墻”^②，但歐語尤工耳。

【注釋】

①歐陽修《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秋千。白發(fā)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頻傳，人生何處似尊前？”

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晁無咎評(píng)本朝樂章云：“歐陽永叔《浣溪沙》云：‘堤上游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秋千?！越^妙。然只一‘出’字，自是后人道不到處?！?/p>

②馮延巳《上行杯》：“落梅著雨消殘粉，云重?zé)熭p寒食近。羅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畫墻。春山顛倒釵橫鳳，飛絮入簾春睡重。夢(mèng)里佳期，只許庭花與月知。”

桃花雙禽圖 清 顏岳

二十二

三友百禽圖 明 邊景昭

梅圣（原誤作“舜”）俞《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事（當(dāng)作‘又’）了。滿地斜（當(dāng)作‘殘’）陽，翠色和煙老?！?sup>①劉融齋謂少游一生似專學(xué)此種。余謂馮正中《玉樓春》詞，“芳菲次第長(zhǎng)相續(xù)，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jì)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促?！?sup>②永叔一生似專學(xué)此種。

【注釋】

①梅堯臣《蘇幕遮》（草）：“露堤平，煙墅杳。亂碧萋萋，雨后江天曉。獨(dú)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長(zhǎng)亭，迷遠(yuǎn)道?？霸雇鯇O，不記歸期早。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

②歐陽修《玉樓春》：“雪云乍變春云簇，漸覺年華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開，南浦波紋如酒綠。芳菲次第還相續(xù)，不奈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jì)得春歸，莫為傷春歌黛蹙?！?/p>

二十三

黃甲圖 明 徐渭

人知和靖《點(diǎn)絳唇》^①、圣（原誤作“舜”）俞《蘇幕遮》、永叔《少年游》（原脫“游”）三闋，為詠春草絕調(diào)^②。不知先有正中“細(xì)雨濕流光”五字^③，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

【注釋】

①林逋《點(diǎn)絳唇》（草）：“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馀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又是離愁，一闋長(zhǎng)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shù)，南北東西路?！?/p>

②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七：“梅圣俞在歐陽公坐，有以林逋《草詞》‘金谷年年，亂生青草（按：《絕妙詞選》、《草堂詩馀》等書，“青草”均作“春色”）誰為主’為美者。梅圣俞別為《蘇幕遮》一闋，歐公擊節(jié)賞之。又自為一詞云：‘闌干十二獨(dú)憑春，晴碧遠(yuǎn)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w《少年游》令也。不惟前二公所不及，雖求諸唐人溫、李集中，殆與之為一矣。今集不載此一篇，惜哉！”

③馮延巳《南鄉(xiāng)子》：“細(xì)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zhǎng)。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陦?mèng)任悠揚(yáng)，睡起楊花滿繡床。薄幸不來門半掩，斜陽。負(fù)你殘春淚幾行?！?/p>

二十四

東山攜妓圖 明 郭詡

《詩·蒹葭》一篇^①，最得風(fēng)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dú)上高樓，望盡天涯路”^②，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

【注釋】

①《詩·秦風(fēng)·蒹葭》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zhǎng)；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②晏殊《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dú)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無尺素，山長(zhǎng)水闊知何處?！?/p>

二十五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①，詩人之憂生也。“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dú)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敖K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②，詩人之憂世也?！鞍俨萸Щê陈罚丬囅翟谡l家樹”^③似之。

【注釋】

①《詩·小雅·節(jié)南山》第七章：“駕彼四牡，四牡項(xiàng)領(lǐng)。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p>

②陶潛《飲酒》第二十首：“羲農(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fù)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詩書復(fù)何罪，一朝成灰塵。區(qū)區(qū)諸老翁，為事誠殷勤。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若復(fù)不快飲，空負(fù)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dāng)恕醉人?！?/p>

人物故事圖局部 明 仇英

③馮延巳《鵲踏枝》：“幾日行云何處去？忘卻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淚眼倚樓頻獨(dú)語。雙燕飛來，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mèng)里無尋處?！?/p>

二十六

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dú)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①，此第二境也?！氨娎飳にО俣?，回頭驀見（當(dāng)作‘驀然回首’），那人正（當(dāng)作‘卻’）在燈火闌珊處”^②，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注釋】

①柳永《鳳棲梧》：“佇倚危樓風(fēng)細(xì)細(xì)，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huì)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duì)酒當(dāng)歌，強(qiáng)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p>

②辛棄疾《青玉案》（元夕）：“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dòng)，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它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p>

蘭石圖 清 陳珉

二十七

永叔“人間（當(dāng)作‘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與（當(dāng)作‘共’）東（當(dāng)作‘春’）風(fēng)容易別”^①，于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所以尤高。

【注釋】

①歐陽修《玉樓春》：“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jié)。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fēng)容易別?！?/p>

北固煙柳圖 清 張風(fēng)

二十八

馮夢(mèng)華《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謂：“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庇嘀^此唯淮海足以當(dāng)之。小山矜貴有馀，但方可駕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二十九

少游詞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東坡賞其后二語，猶為皮相。

三十

“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①，“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樹樹皆秋色，山山盡（當(dāng)作‘唯’）落暉”^②，“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氣象皆相似。

【注釋】

①《詩·鄭風(fēng)·風(fēng)雨》：“風(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風(fēng)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②王績(jī)《野望》：“東皋薄暮望，徒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人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shí)，長(zhǎng)歌懷采薇?！?/p>

寫生花卉竹石一 清 惲壽平

三十一

昭明太子稱：陶淵明詩“跌宕昭彰，獨(dú)超眾類。抑揚(yáng)爽朗，莫之與京”。王無功稱：薛收賦“韻趣高奇，詞義晦遠(yuǎn)。嵯峨蕭瑟，真不可言”。詞中惜少此二種氣象，前者唯東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三十二

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與倡伎之別。

三十三

美成深遠(yuǎn)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創(chuàng)調(diào)之才多，創(chuàng)意之才少耳。

鴛鴦白鷺圖 清 王武

三十四

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①，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mèng)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②，所以為東坡所譏也^③。

北固煙柳圖 清 張風(fēng)

【注釋】

①周邦彥《解語花》（元宵）：“風(fēng)銷焰蠟，露浥烘爐，花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闯w腰一把。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游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唯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p>

②秦觀《水龍吟》：“小樓連遠(yuǎn)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朱簾半卷，單衣初試，清明時(shí)候。破暖輕風(fēng)，弄晴微雨，欲無還有。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鴛甃。玉佩丁東別后。悵佳期參差難又。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ㄏ轮亻T，柳邊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當(dāng)時(shí)皓月，向人依舊?！?/p>

③《歷代詩馀》卷五中引曾慥《高齋詞話》：“少游自會(huì)稽入都見東坡。東坡問作何詞，少游舉‘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瘱|坡曰：‘十三個(gè)字只說得一個(gè)人騎馬樓前過?！?/p>

三十五

沈伯時(shí)《樂府指迷》云：“說桃不可直說破（原無‘破’字，據(jù)《花草粹編》附刊本《樂府指迷》加）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詠（原作‘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tái)’、‘灞岸’等字?！比粑┛秩瞬挥么终?。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

南溪春曉圖 清 馬元馭

三十六

美成《青玉案》（當(dāng)作《蘇幕遮》）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sup>①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注釋】

①周邦彥《蘇幕遮》：“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故鄉(xiāng)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zhǎng)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檝輕舟，夢(mèng)入芙蓉浦?！?/p>

雙鶴圖 明 邊景昭

三十七

東坡《水龍吟》詠楊花^①，和韻而似原唱。章質(zhì)夫詞^②，原唱而似和韻。才之不可強(qiáng)也如是！

【注釋】

①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M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mèng)隨風(fēng)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xì)看來不是楊花，點(diǎn)點(diǎn)是離人淚。”

雙鷹圖 明 王乾

②章（次呆上下疊加）《水龍吟》（楊花）：“燕忙鶯懶芳?xì)?，正堤上、柳花飄墜。輕飛亂舞，點(diǎn)畫青林，全無才思。閑趁游絲，靜臨深院，日長(zhǎng)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fēng)扶起。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繡床漸滿，香球無數(shù)，才圓卻碎。時(shí)見蜂兒，仰黏輕粉，魚吞池水。望章臺(tái)路杳，金鞍游蕩，有盈盈淚?！?/p>

三十八

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邦卿《雙雙燕》^①次之。白石《暗香》、《疏影》^②格調(diào)雖高，然無一語道著，視古人“江邊一樹垂垂發(fā)”^③等句何如耶？

【注釋】

①史達(dá)祖《雙雙燕》（詠燕）：“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并。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zhēng)飛，競(jìng)夸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應(yīng)自棲香正穩(wěn)。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娥，日日畫欄獨(dú)憑?！?/p>

②姜夔《暗香》：“舊時(shí)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zhǎng)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shí)見得?！?/p>

古木寒鴉圖 明 周文靖

及《疏影》：“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屠锵喾?，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yuǎn)，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dú)。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fēng)，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shí)、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p>

③杜甫《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東閣官梅動(dòng)詩興，還如何遜在揚(yáng)州。此時(shí)對(duì)雪遙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xiāng)愁。江邊一樹垂垂發(fā)，朝夕催人自白頭?！?/p>

三十九

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①，“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②，“高樹晚蟬，說西風(fēng)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mèng)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fēng)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yùn)會(huì)存乎其間耶？

【注釋】

古賢詩意圖一 明 杜堇

①姜夔《楊州慢》（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yáng)。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fēng)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v豆蔻詞工，青樓夢(mèng)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②姜夔《點(diǎn)絳唇》：“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云去。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p>

四十

墨梅圖 明 唐寅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俺靥辽翰荨?sup>①、“空梁落燕泥”^②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闋云：“闌干十二獨(dú)（‘獨(dú)’原作‘猶’）憑春，晴碧遠(yuǎn)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此兩句原倒置），行色苦愁人?！闭Z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畔”原作“上”），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③，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

【注釋】

①謝靈運(yùn)《登池上樓》：“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yuǎn)音。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沈。進(jìn)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祿反窮海，臥痾對(duì)空林。衾枕味節(jié)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初景革緒風(fēng)，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持操豈獨(dú)古，無悶征在今?！?/p>

墨葡萄圖 明 徐渭

②薛道衡《昔昔鹽》：“垂柳覆金堤，蘼蕪葉復(fù)齊。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織錦竇家妻。關(guān)山別蕩子，風(fēng)月守空閨。恒斂千金笑，長(zhǎng)垂雙玉啼。盤龍隨鏡隱，彩鳳逐帷低。飛魂同夜鵲，倦寢憶晨雞。暗牖懸蛛網(wǎng)，空梁落燕泥。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一去無消息，那能惜馬蹄。”

③姜夔《翠樓吟》：“月冷龍沙，塵清虎落，今年漢酺初賜。新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層樓高峙?？礄懬M紅，檐牙飛翠。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fēng)細(xì)。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西山外，晚來還卷，一簾秋霽?！?/p>

四十一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zhǎng)，何不秉燭游”^①，“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②，寫情如此，方為不隔?！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③，寫景如此，方為不隔。

【注釋】

①《古詩十九首》第十五：“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zhǎng)，何不秉燭游？為樂當(dāng)及時(shí)，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fèi)，但為后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p>

②《古詩十九首》第十三：”驅(qū)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zhǎng)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圣賢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