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菜

周作人

偶然看書講到民間邪教的地方，總常有吃菜事魔等字樣。吃菜大約就是素食，事魔是什么事呢？總是服侍什么魔王之類罷。我們知道希臘諸神到了基督教世界多轉(zhuǎn)變?yōu)槟?，那么魔有些原來也是有身分的，并不一定怎么邪曲，不過隨便地事也本可不必，雖然光是吃菜未始不可以，而且說起來我也還有點贊成。本來草的莖葉根實只要無毒都可以吃，又因為有維他命某，不但充饑還可養(yǎng)生，這是普通人所熟知的。至于專門地或有宗旨地吃，那便有點兒不同，仿佛是一種主義了?，F(xiàn)在我所想要說的就是這種吃菜主義。

吃菜主義似乎可以分作兩類。第一類是道德的。這派的人并不是不吃肉，只是多吃菜，其原因大約是由于崇尚素樸清淡的生活?？鬃釉疲骸帮埵枋常嬎?，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笨梢哉f是這派的祖師?！赌淆R書·周颙傳》云：“颙清貧寡欲，終日長蔬食。文惠太子問颙菜食何味最勝，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秉S山谷題畫菜云：“不可使士大夫不知此味，不可使天下之民有此色?！薄斪魑恼聛砜磳嵲诓缓芨呙鳎笥刑ǖ囊馕?，但如算作這派提倡咬菜根的標語卻是頗得要領的。李笠翁在《閑情偶寄》卷五說：

聲音之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為其漸近自然，吾謂飲食之道，膾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漸近自然也。草衣木食，上古之風，人能疏遠肥膩，食蔬蕨而甘之，腹中菜園不使羊來踏破，是猶作羲皇之民，鼓唐虞之腹，與崇尚古玩同一致也。所怪于世者，棄美名不居，而故異端其說，謂佛法如是，是則謬矣。吾輯《飲饌》一卷，后肉食而首蔬菜，一以崇儉，一以復古，至重宰割而惜生命，又其念茲在茲而不忍或忘者矣。

笠翁照例有他的妙語，這里也是如此，說得很是清脆。雖然照文化史上講來吃肉該在吃菜之先，不過笠翁不及知道，而且他又哪里會來斤斤地考究這些事情呢。

吃菜主義之二是宗教的，普通多是根據(jù)佛法，即笠翁所謂異端其說者也。我覺得這兩類顯有不同之點，其一吃菜只是吃菜，其二吃菜乃是不食肉。笠翁上文說得蠻好，而下面所說念茲在茲的卻又混到這邊來，不免與佛法發(fā)生糾葛了。小乘律有殺戒而不戒食肉，蓋殺生而食已在戒中，唯自死鳥殘等肉仍在不禁之列，至大乘律始明定食肉戒，如《梵網(wǎng)經(jīng)》菩薩戒中所舉，其辭曰：“若佛子故食肉——一切眾生肉不得食：夫食肉者斷大慈悲佛性種子，一切眾生見而舍去。是故一切菩薩不得食一切眾生肉，食肉得無量罪——若故食者，犯輕垢罪?！辟t首疏云：“輕垢者，簡前重戒，是以名輕，簡異無犯，故亦名垢。又釋，瀆污清凈行名垢，禮非重過稱輕。”因為這里沒有把殺生算在內(nèi)，所以算是輕戒，但話雖如此，據(jù)《目蓮問罪報經(jīng)》所說，犯突吉羅眾學戒罪，如四天王壽，五百歲墮泥犁中，于人間數(shù)九百千歲，此墮等活地獄，人間五十年為天一晝夜，可見還是不得了也。

我讀《舊約·利未記》，再看大小乘律，覺得其中所說的話要合理得多，而上邊食肉戒的措辭我尤為喜歡，實在明智通達，古今莫及?！度肜阗そ?jīng)》所論雖然詳細，但仍多為粗惡凡人說法，道世在《諸經(jīng)要集》中《酒肉部》所述亦復如是，不要說別人了。后來講戒殺的大抵偏重因果一端，寫得較好的還是蓮池的《放生文》和周安士的《萬善先資》，文字還有可取。其次《好生救劫編》《衛(wèi)生集》等，自鄶以下更可以不論，里邊的意思總都是人吃了蝦米再變蝦米去還吃這一套，雖然也好玩，難免是幼稚了。我以為菜食是為了不食肉，不食肉是為了不殺生，這是對的，再說為什么不殺生，那么這個解釋我想還是說不欲斷大慈悲佛性種子最為得體，別的總說得支離。眾生有一人不得度的時候自己決不先得度，這固然是大乘菩薩的弘愿，但凡夫到了中年，往往會看輕自己的生命而尊重人家的，并不是怎么奇特的現(xiàn)象。難道肉體漸近老衰，精神也就與宗教接近么？未必然，這種態(tài)度有的從宗教出，有的也會從唯物論出的?；蛘哂腥艘尚奈ㄎ镎撜咭欢ㄊ侵鲝垙娛橙跞獾?，卻不知道也可以成為大慈悲宗，好像是《安士全書》信者，所不同的他是本于理性，沒有人吃蝦米那些律例而已。

據(jù)我看來，吃菜亦復佳，但也以中庸為妙，赤米、白鹽、綠葵、紫蓼之外，偶然也不妨少進三凈肉，如要講凈素已不容易，再要徹底便有碰壁的危險?！赌淆R書·孝義傳》紀江泌事，說他“食菜不食心，以其有生意也”，覺得這件事很有風趣，但是離徹底總還遠呢。英國柏忒勒（Samuel Butler）所著《有何無之鄉(xiāng)游記》（Erewhon）中第二十六七章敘述一件很妙的故事，前章題曰《動物權》，說古代有哲人主張動物的生存權，人民實行菜食，當初許可吃牛乳雞蛋，后來覺得擠牛乳有損于小牛，雞蛋也是一條可能的生命，所以都禁了，但陳雞蛋還勉強可以使用，只要經(jīng)過檢查，證明確已陳年臭壞了，貼上一張“三個月以前所生”的查票，就可發(fā)賣。次章題曰《植物權》，已是六七百年過后的事了。那時又出了一個哲學家，他用實驗證明植物也同動物一樣地有生命，所以也不能吃。據(jù)他的意思，人可以吃的只有那些自死的植物，例如落在地上將要腐爛的果子，或在深秋變黃了的菜葉。他說只有這些同樣的廢物，人們可以吃了于心無愧。“即使如此，吃的人還應該把所吃的蘋果或梨的核、杏核、櫻桃核及其他，都種在土里，不然他就將犯了墮胎之罪。至于五谷，據(jù)他說那是全然不成，因為每顆谷都有一個靈魂像人一樣，他也自有其同樣地要求安全之權利?！苯Y(jié)果是大家不能不承認他的理論，但是又苦于難以實行，逼得沒法了便索性開了葷，仍舊吃起豬排、牛排來了。這是諷刺小說的話，我們不必認真，然而天下事卻也有偶然暗合的，如《文殊師利問經(jīng)》云：“若為己殺，不得啖。若肉林中已自腐爛，欲食得食。若欲啖肉者，當說此咒：如是，無我無我，無壽命無壽命，失失，燒燒，破破，有為，除殺去。此咒三說，乃得啖肉，飯亦不食。何以故？若思惟飯不應食，何況當啖肉?！边@個吃肉林中腐肉的辦法豈不與陳雞蛋很相像，那么爛果子、黃菜葉也并不一定是無理，實在也只是比不食菜心更徹底一點罷了。

二十年十一月十八日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