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油炸鬼
周作人
劉廷璣著《在園雜志》卷一有一條云:
東坡云,謫居黃州五年,今日北行,岸上聞騾馱鐸聲,意亦欣然。鐸聲何足欣,蓋久不聞而今得聞也。昌黎詩,照壁喜見蝎。蝎無可喜,蓋久不見而今得見也。予由浙東觀察副使奉命引見,渡黃河至王家營,見草棚下掛油炸鬼數(shù)枚。制以鹽水合面,扭作兩股如粗繩,長五六寸,于熱油中煠成黃色,味頗佳,俗名油炸鬼。予即于馬上取一枚啖之,路人及同行者無不匿笑,意以為如此鞍馬儀從而乃自取自啖此物耶。殊不知予離京城赴浙省今十七年矣,一見河北風(fēng)味不覺狂喜,不能自持,似與韓蘇二公之意暗合也。
在園的意思我們可以了解,但說黃河以北才有油炸鬼卻并不是事實(shí)。江南到處都有,紹興在東南海濱,市中無不有麻花攤,叫賣麻花燒餅者不絕于道。范寅著《越諺》卷中“飲食門”云:“麻花,即油炸檜,迄今代遠(yuǎn),恨磨業(yè)者省工無頭臉,名此?!卑复搜韵涤蜔で貦u之,殆是望文生義,至同一癸音而曰鬼曰檜,則由南北語異,紹興讀鬼若舉不若癸也。中國近世有饅頭,其緣起說亦怪異,與油炸鬼相類,但此只是傳說罷了。朝鮮權(quán)寧世編《支那四聲字典》,第一七五Kuo字項(xiàng)下注云:“馃Kuo,正音。油馃子,小麥粉和雞蛋,油煎拉長的點(diǎn)心。油炸馃,同上。但此一語北京人悉讀作Kuei音,正音則唯鄉(xiāng)下人用之。”此說甚通,鬼檜二讀蓋即由馃轉(zhuǎn)出。
明王思任著《諺庵文飯小品》卷三《游滿井記》中云:“賣飲食者邀訶好火燒,好酒,好大飯,好果子?!彼乒蛹从宛熥樱⒉皇穷l婆林禽之流,謔庵于此多用土話,邀訶亦即叱喝,作平聲讀也。
鄉(xiāng)間制麻花不曰店而曰攤,蓋大抵簡陋,只兩高凳架木板,于其上和面搓條,傍一爐可烙燒餅,一油鍋炸麻花,徒弟用長竹筷翻弄,擇其黃熟者夾置鐵絲籠中,有客來買時(shí)便用竹絲穿了打結(jié)遞給他。做麻花的手執(zhí)一小木棍,用以攤搟濕面,卻時(shí)時(shí)空敲木板,的答有聲調(diào),此為麻花攤的一種特色,可以代呼聲,告訴人家正在開淘有火熱麻花吃也。麻花攤在早晨也兼賣粥,米粒少而汁厚,或謂其加小粉,亦未知真假。平常粥價(jià)一碗三文,麻花一股二文,客取麻花折斷放碗內(nèi),令盛粥其上,如《板橋家書》所說“雙手捧碗縮頸而吸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代價(jià)一共只要五文錢,名曰麻花粥。又有花十二文買一包蒸羊,用鮮荷葉包了拿來,放在熱粥底下,略加鹽花,別有風(fēng)味,名曰羊肉粥,然而價(jià)增兩倍,已不是尋常百姓的吃法了。
麻花攤兼做燒餅,貼爐內(nèi)烤之,俗稱洞里火燒。小時(shí)候曾見一種似麻花單股而細(xì),名曰油龍,又以小塊面油炸,任其自成奇形,名曰油老鼠,皆小兒食品,價(jià)各一文,辛亥年回鄉(xiāng)便都已不見了。向條交錯(cuò)作“八結(jié)”形者曰巧果,二條纏圓木上如藤蔓,炸熟木自脫去,名曰倭纏。其最簡單者兩股稍粗,互扭如繩,長約寸許,一文一個(gè),名油馓子。以上各物,《越諺》皆失載,孫伯龍著《南通方言疏證》卷四《釋小食》中有“馓子”一項(xiàng),注云:“《州志》方言,馓子,油炸環(huán)餅也?!庇忠兜ゃU總錄》等云寒具今云曰馓子。
寒具是什么東西,我從前不大清楚。據(jù)《庶物異名疏》云:“林洪《清供》云,寒具捻頭也,以糯米粉和面麻油煎成,以糖食。據(jù)此乃油膩粘膠之物,故客有食寒具不濯手而污桓玄之書畫者。”看這情形豈非是蜜供一類的物事乎?劉禹錫《寒具》詩乃云:“纖手搓來玉數(shù)尋,碧油煎出嫩黃深。夜來春睡無輕重,壓扁佳人纏臂金?!痹姴⒉患眩∑漕H能描寫出寒具的模樣,大抵形如北京西域齋制的奶油鐲子,卻用油煎一下罷了,至于和靖后人所說外面搽糖的或系另一做法。若是那么粘膠的東西,劉君恐亦未必如此說也?!逗兔惥鄢芬抛謺啤凹]餅,形如葛藤者也”,則與倭纏頗相像,巧果、油馓子又與“結(jié)果”及“捻頭”近似,蓋此皆寒具之一,名字因形而異,前詩所詠只是似環(huán)的那一種耳。麻花攤所制各物殆多系寒具之遺,在今日亦是最平民化的食物,因?yàn)榈教幗杂械木壒?,不見得會令人引起鄉(xiāng)思,我只感慨為什么為著述家所舍棄,那樣地不見經(jīng)傳。劉在園、范嘯風(fēng)二君之記及油炸鬼真可以說是豪杰之士,我還想費(fèi)些功夫翻閱近代筆記,看看有沒有別的記錄,只怕大家太熱心于載道,無暇做這“玩物喪志”的勾當(dāng)也。
[附記]
尤侗著《靈齋續(xù)說》卷八云:“東坡云,謫居黃州五年,今日北行,岸上聞騾馱鐸聲,意亦欣然,蓋不聞此聲久矣。韓退之詩,照壁喜見蝎,此語真不虛也。予謂二老終是宦情中熱,不忘長安之夢。若我久臥江湖,魚鳥為侶,騾馬鞞鐸耳所厭聞,何如欸乃一聲耶。京邪多蝎,至今談虎色變,不意退之喜之如此,蝎且不避而況于臭蟲乎?!蔽魈么苏Z別有理解。東坡蜀人何樂北歸,退之生于昌黎,喜蝎或有可原,唯此公大熱中,故亦令人疑其非是鄉(xiāng)情而實(shí)由于宦情耳。
廿四年十月七日記于北平。
[補(bǔ)記]
張林西著《瑣事閑錄》正續(xù)各兩卷,咸豐年刊。續(xù)編卷上有關(guān)于油炸鬼的一則云:
“油炸條面類如寒具,南北各省均食此點(diǎn)心,或呼果子,或呼為油胚,豫省又呼為麻糖,為油饃,即都中之油炸鬼也。鬼字不知當(dāng)作何字。長晴巖觀察臻云,應(yīng)作檜字,當(dāng)日秦檜既死,百姓怒不能釋,因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日久其形漸脫,其音漸轉(zhuǎn),所以名為油炸鬼,語亦近似。”案此種傳說各地多有,小時(shí)候曾聽老嫗們說過,今卻出于旗員口中覺得更有意思耳。個(gè)人的意思則愿作“鬼”字解,稍有奇趣,若有所怨恨乃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此種民族性殊不足嘉尚也。秦長腳即極惡,總比劉豫、張邦昌以及張弘范較勝一籌罷,未聞有人炸吃諸人,何也?我想這罵秦檜的風(fēng)氣是從《說岳》及其戲文里出來的。士大夫論人物,罵秦檜也罵韓侂胄更是可笑的事,這可見中國讀書人之無是非也。
民國廿四年十二月廿八日補(bǔ)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