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宴會

（一）使館區(qū)

中阿銀行^[1]的瑞士董事通報到來。同來的是他那位高大、漂亮的妻子，她盡情地展現(xiàn)她的嫵媚，以致讓人覺得有些不安。有人說她做過妓女。一個稍早來到的英國未婚女子（身穿橙紅色緞子衣服，掛珠子飾物）臉上帶著淡淡的一絲笑意迎上前去。危地馬拉公使和黑山代辦一起走了進(jìn)來。代辦先生神情沮喪，他不知道這是一個正式宴會，以為只是小圈子里吃個便飯，也就沒有把勛章戴上。而危地馬拉公使身上星光閃耀！天哪，這怎么辦？他一時覺得這幾乎是個外交事故了，等兩個穿絲綢袍子、戴方形帽的中國仆人端著雞尾酒和點心拼盤走來，才使他心情有所好轉(zhuǎn)。這時，一位俄國公主儀態(tài)萬方地走進(jìn)來。她一頭白發(fā)，穿一件高領(lǐng)的黑色綢衣，看上去像是維克托里安·薩爾杜^[2]劇中的女主人公——那位青春激情不復(fù)存在，眼下只是編編織織的老嫗。她討厭跟你談托爾斯泰和契訶夫，但要是說起杰克·倫敦^[3]，倒是興致勃勃。她向已不再年輕的英國女子提了個問題，那女子沒有回答。

“為什么你們英國人要寫這樣愚蠢的談?wù)摱韲臅?？”她問道?/p>

此時英國公使館的一秘出現(xiàn)了。他的到來像是個重大事件似的。他個子很高，禿頂，但舉止優(yōu)雅，而且穿著講究。他驚訝但不失禮貌地瞧了瞧公使身上亮閃閃的勛章。黑山代辦自以為是外交官中最會穿的人，但他沒有把握英國公使館一秘是否也這么想。他忐忑不安地上前要求一秘把對他所穿花邊襯衣的看法坦率地告訴他。那個英國人夾起單片眼鏡端詳了一會，接著便對代辦先生言不由衷地恭維了幾句。人都來了，只是法國武官夫人不見影兒。他們說她總是姍姍來遲。

“她真讓人受不了?！比鹗裤y行家那位漂亮的妻子嘀咕道。

最終她讓大伙兒等了半個時辰，對此還不以為然。她款款地走進(jìn)廳來。她高個，瘦削，鞋子的跟高得嚇人，穿的衣服給人的印象是她似乎沒穿什么。她一頭拳曲的亞麻色頭發(fā)，臉上濃妝艷抹，看去像是一個后期印象主義畫家筆下的那位忍耐的格里澤爾達(dá)^[4]。她走動時空氣中便有著濃濃的奇異的香氣。她伸出珠光寶氣而又瘦骨嶙峋的手給危地馬拉公使，幾句玩笑話就讓銀行家妻子覺得自己那么落伍、土氣、臃腫。她沖著英國女子說了句不雅的俏皮話，后者想到這位法國武官夫人出身名門也就沒了脾氣。武官夫人連喝了三杯雞尾酒。

宴會開始了。談話交替著用響亮、流轉(zhuǎn)的法語或有幾分滯緩的英語。他們說起剛剛從布加勒斯特或利馬寫信來的某某公使，又提及抱怨克里斯丁亞那^[5]太單調(diào)或華盛頓太奢華的某某參贊夫人?？傊瑢λ麄儊碚f，置身于哪個都城沒多大的區(qū)別，因為在君士坦丁堡、伯爾尼、斯德哥爾摩和北京，他們都得按部就班地做同樣的事。享受著種種外交特權(quán)，因有社會影響而感覺良好；他們好像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哥白尼從不存在，日月星辰順從地繞著地球轉(zhuǎn)動，而他們就是地球的中心。沒人知道那位英國女子為什么在這里，瑞士董事的妻子私下說她肯定是個德國間諜。但說起這個國家她可是權(quán)威。她告訴你中國人處事如此得體，你怎么也得見識一下慈禧太后，她是個可愛的好心人。你很清楚，在君士坦丁堡她會讓你相信，土耳其人是如此完美的紳士，蘇丹王妃法蒂瑪是個可愛的美人，還講一口漂亮的法語。她無家可歸，但無論哪里，只要她的國家在那兒有外交使節(jié)，她就如在自己家里了。

英國公使館一秘認(rèn)為這個聚會不夠純粹。他說起法語來更像一個法國人，也許超過有史以來任何一個法國人。他是個有情調(diào)的人，天性中傾向正直。他只結(jié)識正直的人，只閱讀正直的書；他欣賞的只是正直的音樂，關(guān)注的只是正直的繪畫；他在正直的裁縫那里買衣服，只在那家可去的男裝商店買襯衫。然而，你聽他說話會昏昏欲睡。此刻，你滿心希望他會泄露出對有些俗氣的玩藝的喜好：即使他只是出于魯莽的習(xí)性聲稱《靈魂的覺醒》^[6]是篇杰作或《玫瑰經(jīng)》^[7]是一件藝術(shù)品，你還是會感到滿心快樂。然而，他的情趣是無可挑剔的。他是完美的，你恐怕覺得他也知道這一點，因為他平靜的臉上有一種忍辱負(fù)重的神情。另外，你還發(fā)現(xiàn)他寫自由體詩歌，這下你可以松一口氣了。

（二）通商口岸

宴席的這種豪華排場如今在英國的餐桌上不多見了。紅木餐桌上擺滿了銀質(zhì)餐具。雪白的織花臺布中央有一塊黃色絲綢墊子，這玩藝兒你年輕的時候要在集市上見了多半是忍不住要買下的，墊子上是一只大水果盤。很高的銀瓶里插著大把菊花，這使你看不清坐在對面的客人。高高的銀燭臺驕傲地挺立著，一對一對地排到桌邊。每一道菜肴配上相應(yīng)的酒，喝湯時有雪利酒，吃魚時喝白葡萄酒。頭道菜有兩種，一道白色的，一道棕色的。九十年代細(xì)心的主婦會覺得要安排一次體面的正餐，這些都必不可少。

也許，席間的談話比菜肴要單調(diào)，因為主人和賓客多年來幾乎每天見面，每提起一個話題就逮住了使勁兒聊，很快就無話可說了，接著便是難堪的沉默。他們聊賽馬、高爾夫球和打獵。他們可能覺得此間不宜觸及抽象的話題，也沒有政治可供他們商議。中國使他們厭煩透了，不想再提起。他們對中國的了解只限于他們的業(yè)務(wù)所需了解的，他們用不信任的眼光打量任何學(xué)中文的人。除非他是個傳教士或公使館的華人秘書，否則干嗎要學(xué)中文呢？你可以每月花二十五個大洋雇個翻譯，顯然那些來這兒學(xué)中文的家伙腦子有問題。這兒可都是大人物。有怡和洋行的大老板和他的夫人、匯豐銀行的經(jīng)理和夫人、亞洲石油公司的老總和夫人、英美煙草公司老總和夫人及B&S公司老總及夫人。他們穿一身晚禮服，感覺有點不自在，像是對他們的國家盡一份義務(wù)，而不是為了舒適才換下套裝的。他們來赴宴是因為他們無事可做，但當(dāng)他們可以得體地告辭時，他們又會感到如釋重負(fù)。他們相互之間也厭煩得要死。

[1] Banque Sino-Argentine應(yīng)是當(dāng)時一家合資商業(yè)銀行，但銀行名稱不詳，此處采用直譯。

[2] 薩爾杜（V. Sardou，1831—1908），法國劇作家。

[3] 杰克·倫敦（J. London，1876—1916），美國小說家。

[4] 中世紀(jì)傳說中一個以溫順和忍耐著稱的女人。

[5] 挪威首都奧斯陸的舊稱。

[6] 德國哲學(xué)家斯坦納（R. Steiner，1861—1925）于1913年寫的一部劇作。

[7] 指天主教徒祈禱時所念的一種經(jīng)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