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廂記五劇 第二本 崔鶯鶯夜聽琴雜劇

第一折

（凈扮孫飛虎上開^（1））自家姓孫，名彪，字飛虎。方今上德宗皇帝即位^（2），天下擾攘。因主將丁文雅失政，俺分統(tǒng)五千人馬，鎮(zhèn)守河橋。近知先相公崔玨之女鶯鶯，眉黛青顰^（3），蓮臉生春，有傾國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顏^（4），見在河中府普救寺借居。我心中想來，當(dāng)今用武之際，主將尚然不正，我獨(dú)廉何為？大小三軍，聽吾號令：人盡銜枚^（5），馬皆勒口^（6），連夜進(jìn)兵河中府，擄鶯鶯為妻，是我平生愿足。（法本慌上）誰想孫飛虎將半萬賊兵^（7），圍住寺門，鳴鑼擊鼓，吶喊搖旗，欲擄鶯鶯小姐為妻。我今不敢違誤，即索報知夫人走一遭。（下）（夫人慌上云）如此卻怎了？俺同到小姐臥房里商量去。（下）（旦引紅上云）自見了張生，神魂蕩漾，情思不快，茶飯少進(jìn)。早是離人傷感，況值暮春天道^（8），好煩惱人也呵！好句有情憐夜月，落花無語怨東風(fēng)。

【仙呂】【八聲甘州】懨懨瘦損^（9），早是傷神，那值殘春^（10）。羅衣寬褪^（11），能消幾度黃昏^（12）？風(fēng)裊篆煙不卷簾^（13），雨打梨花深閉門^（14）；無語憑闌干^（15），目斷行云^（16）。

【混江龍】落紅成陣，風(fēng)飄萬點(diǎn)正愁人^（17）；池塘夢曉，闌檻辭春^（18）。蝶粉輕沾飛絮雪^（19），燕泥香惹落花塵。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yuǎn)天涯近^（20）。香消了六朝金粉^（21），清減了三楚精神^（22）。

（紅云）姐姐情思不快，我將被兒薰得香香的，睡些兒。（旦唱）

【油葫蘆】翠被生寒壓繡裀，休將蘭麝薰；便將蘭麝薰盡，則索自溫存。昨宵個錦囊佳制明勾引^（23），今日個玉堂人物難親近^（24），這些時坐又不安，睡又不穩(wěn)，我欲待登臨又不快^（25），閑行又悶，每日價情思睡昏昏。

【天下樂】紅娘呵，我則索搭伏定鮫綃枕頭兒上盹^（26），但出閨門，影兒般不離身。

（紅云）不干紅娘事，老夫人著我跟著姐姐來。（旦云）俺娘也好沒意思。

這些時直恁般堤防著人^（27）！小梅香伏侍的勤，老夫人拘系的緊，則怕俺女孩兒折了氣分^（28）。

（紅云）姐姐往常不曾如此無情無緒；自曾見了那生，便卻心事不寧，卻是如何？（旦唱）

【那吒令】往常但見個外人，氳的早嗔^（29）；但見個客人，厭的倒褪^（30）；從見了那人，兜的便親^（31）。想著他昨夜詩，依前韻，酬和得清新。

【鵲踏枝】吟得句兒勻，念得字兒真，詠月新詩，煞強(qiáng)似織錦回文^（32）。誰肯把針兒將線引^（33），向東鄰?fù)▊€殷勤^（34）。

【寄生草】想著文章士，旖旎人。他臉兒清秀身兒俊，性兒溫克情兒順^（35），不由人口兒里作念心兒里印。學(xué)得來一天星斗煥文章^（36），不枉了十年窗下無人問^（37）。

【注釋】

(1)凈：元雜劇中的凈腳類似京劇的花臉，一般為性格剛猛的人物（可扮男，也扮女），也包括丑腳的反派人物。

(2)今上：當(dāng)今天子。

(3)眉黛：黛為古代婦女畫眉用的青色顏料，常用來代指婦女眼眉。青顰：眉青而常蹙。

(4)西子：春秋時越國的美女西施。太真：即楊玉環(huán)，本為壽王妃，出家為女道士，號太真，后被唐玄宗冊封為貴妃。

(5)銜枚：古代行軍打獵及喪禮執(zhí)時一種禁止喧嘩的措施。銜，口含。枚，狀如筷子的小棍。

(6)勒口：猶今言“嚼子”。

(7)將：率領(lǐng)。

(8)天道：猶“天氣”。

(9)懨懨（yān）：委靡不振的樣子。

(10)那：況，又，更加。

(11)寬褪：寬松。

(12)“能消”句：語本趙德麟《清平樂》：“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p>

(13)篆煙：焚香產(chǎn)生的煙上升時紆徐盤旋，形如篆字，故稱篆香。也指制作成屈曲盤繞、狀如篆字的香。

(14)“雨打”句：語本李重元《憶王孫·春詞》：“杜宇聲聲不忍聞，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p>

(15)“無語”句：意本孫光憲《臨江仙》：“含情無語、延佇倚欄干?！?/p>

(16)目斷：極目遠(yuǎn)望。柳永《少年游》：“夕陽鳥外，秋風(fēng)原上，目斷四天垂?！?行云：流動的云。

(17)“落紅”二句：上句本秦觀《水龍吟》：“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鴛甃。”下句出自杜甫《曲江》：“一片花飛減卻春，風(fēng)飄萬點(diǎn)正愁人?！?/p>

(18)“池塘”二句：感嘆春光易逝，是說景色剛剛?cè)缰x靈運(yùn)夢中所得詩句“池塘生春草”，春天卻又匆匆歸去。

(19)“蝶粉”句：飄飛的柳絮粘在蝴蝶身上，好像一層雪。蝶粉，蝴蝶身上的鱗粉。

(20)“系春心”二句：柳絲雖短，可是連接相互愛慕的情思還不如柳絲長；天涯雖遠(yuǎn)，但與只隔著一簇花叢的心上人比，好像人比天涯更遠(yuǎn)。上句本楊果《越調(diào)·小桃紅》：“美人笑道：‘蓮花相似，情短藕絲長。’”下句本歐陽修：“夜長春夢短，人遠(yuǎn)天涯近?！?/p>

(21)“香消”句：是說無心梳妝，身上的脂粉氣消失。金粉，鉛粉，婦女妝飾用的脂粉。六朝風(fēng)氣奢華，故稱“六朝金粉”。

(22)“清減”句：意即精神衰減。三楚，戰(zhàn)國楚地，古有東、西、南三楚之分。阮籍《詠懷》言“三楚多秀士”，故借三楚寫人之精神。

(23)錦囊佳制：猶言美好的詩句。李商隱《李長吉小傳》云：李賀“能苦吟疾書……恒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見所書多，輒曰：‘是兒要當(dāng)嘔出心始已爾。’上燈與食，長吉從婢取書，研墨疊紙足成之，投他囊中?！?/p>

(24)玉堂人物：玉堂本為漢代位于未央宮內(nèi)的玉堂殿，漢時待詔于玉堂殿，后遂稱學(xué)士為玉堂人物，此指張生。

(25)登臨：登山臨水，此泛指游玩。

(26)搭伏定：伏在……之上。鮫綃（jiāoxiāo）：傳說南海水中鮫人所織成的細(xì)紗，此指鮫綃做的枕頭。

(27)直恁般：竟這樣。堤防：防備，防范。

(28)折了氣分：丟了光彩，失了體面。氣分，光彩，體面，氣概。

(29)氳的：臉紅，變顏色。

(30)厭的：突然，猛地。倒褪：后退，倒退。

(31)兜（dǒu）的：陡然，頓時，立刻。

(32)煞強(qiáng)似：更勝過，比……強(qiáng)得多?？楀\回文：又名璇璣圖，意思是像珠玉一樣美好的詩句。回文，一種縱橫反復(fù)都可通讀的文體，詩詞曲都有，此指回文詩。

(33)針兒將線引：陳眉公曰：“出《淮南子》。線因針而入，如女因媒而成也?！?/p>

(34)東鄰：宋玉《登徒子好色賦》：“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東家之子。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若白雪，腰如束素，齒若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墻窺臣三年，至今未許也?！?/p>

(35)溫（yùn）克：溫和恭敬。

(36)一天星斗煥文章：文章如漫天星斗一樣燦爛奪目。煥，光彩奪目的樣子。杜牧《華清宮》：“雷霆馳號令，星斗煥文章?！?/p>

(37)“十年窗下”句：本指十年寒窗苦讀，久不為世人所知。王伯良引徐渭云：“‘十年’句，鶯鶯自語，此只用現(xiàn)成語，‘十年窗下’四字俱不著緊。言此人又俊又雅，又著人，又有文學(xué)，不由我不愛之也，非以功名顯大期之也?！?/p>

（飛虎領(lǐng)兵上圍寺科）（下）（卒子內(nèi)高叫云）寺里人聽者：限你每三日內(nèi)，將鶯鶯獻(xiàn)出來，與俺將軍成親，萬事干休。三日之后不送出，伽藍(lán)盡皆焚燒^（1），僧俗寸斬，不留一個。（夫人、潔同上，敲門了，紅看了云）姐姐，夫人和長老都在房門前。（旦見了科）（夫人云）孩兒，你知道么，如今孫飛虎將半萬賊兵，圍住寺門，道你眉黛青顰，蓮臉生春，似傾國傾城的太真，要擄你做壓寨夫人^（2）。孩兒，怎生是了也？（旦唱）

【六幺序】聽說罷魂離了殼，見放著禍滅身。將袖梢兒揾不住啼痕。好教我去住無因，進(jìn)退無門。可著俺那堝兒里人急偎親^（3）？孤孀子母無投奔，赤緊的先亡過了有福之人。耳邊廂金鼓連天振^（4），征云冉冉，土雨紛紛。

【幺篇】那廝每風(fēng)聞，胡云，道我眉黛青顰，蓮臉生春，恰便似傾國傾城的太真。兀的不送了他三百僧人！半萬賊軍，半霎兒敢翦草除根。這廝每于家為國無忠信，恣情的擄掠人民。更將那天宮般蓋造焚燒盡，則沒那諸葛孔明，便待要博望燒屯^（5）。

（夫人云）老身年六十歲，不為壽夭；奈孩兒年少，未得從夫^（6），卻如之奈何？（旦云）孩兒有一計：想來只是將我與賊漢為妻，庶可免一家兒性命。（夫人哭云）俺家無犯法之男，再婚之女，怎舍得你獻(xiàn)與賊漢，卻不辱沒了俺家譜^（7）？（潔云）俺同到法堂兩廊下，問僧俗有高見者，俺一同商議個長便^（8）。（同到法堂科）（夫人云）小姐，卻是怎生？（旦云）不如將我與賊人，其便有五：

【后庭花】第一來免摧殘老太君；第二來免堂殿作灰燼；第三來諸僧無事得安存；第四來先君靈柩穩(wěn)；第五來歡郎雖是未成人，（歡云）俺呵，打甚么不緊^（9）。（旦唱）

須是崔家后代孫。鶯鶯為惜己身，不行從著亂軍：著僧眾污血痕，將伽藍(lán)火內(nèi)焚，先靈為細(xì)塵，斷絕了愛弟親，割開了慈母恩。

【柳葉兒】呀，將俺一家兒不留一個齠齔^（10），待從軍又怕辱沒了家門。我不如白練套頭兒尋個自盡，將我尸櫬，獻(xiàn)與賊人，也須得個遠(yuǎn)害全身。

【青歌兒】母親，都做了鶯鶯生忿^（11），對傍人一言難盡。母親，休愛惜鶯鶯這一身。

恁孩兒別有一計：

不揀何人，建立功勛，殺退賊軍，掃蕩妖氛，倒陪家門^（12），情愿與英雄結(jié)婚姻，成秦晉^（13）。

（夫人云）此計較可。雖然不是門當(dāng)戶對，也強(qiáng)如陷于賊中。長老，在法堂上高叫：兩廊僧俗，但有退兵之策的，倒陪房奩，斷送鶯鶯與他為妻^（14）。（潔叫了，住^（15））（末鼓掌上云）我有退兵之策，何不問我？（見夫人了）（潔云）這秀才便是前日帶追薦的秀才。（夫人云）計將安在？（末云）重賞之下，必有勇夫^（16）；賞罰若明，其計必成。（旦背云）只愿這生退了賊者。（夫人云）恰才與長老說下，但有退得賊兵的，將小姐與他為妻。（末云）既是恁的，休了我渾家^（17），請入臥房里去，俺自有退兵之策。（夫人云）小姐和紅娘回去者。（旦對紅云）難得此生這一片好心。

【嫌煞】諸僧眾各逃生，眾家眷誰偢問。這生不相識橫枝兒著緊^（18）。非是書生多議論，也堤防著玉石俱焚^（19），雖然是不關(guān)親，可憐見命在逡巡^（20）。濟(jì)不濟(jì)權(quán)將秀才來盡。果若有出師表文^（21），嚇蠻書信^（22），張生呵，則愿得筆尖兒橫掃了五千人。（下）

【注釋】

(1)伽（qié）藍(lán)：梵文僧伽藍(lán)的省稱，原指修建僧舍的基地，轉(zhuǎn)而為寺院之總稱。

(2)壓寨夫人：戲曲小說中常用指占山為王的寇盜之妻。

(3)那堝兒里：猶今言這所在、那所在。人急偎親：人急迫而相偎傍。

(4)金鼓：即鐘鼓，古代用來節(jié)制軍隊的進(jìn)退，擊鼓則進(jìn)，鳴金則退。

(5)博望燒屯：本為劉備事，戲曲小說中衍為諸葛亮火攻夏侯惇，被稱為諸葛亮初出茅廬第一功。

(6)從夫：《禮記·喪服·子夏傳》：“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焙笠浴皬姆颉贝赋黾?。

(7)辱沒了俺家譜：玷辱了家族的清白歷史。辱沒，玷辱。家譜，記載家族世系和人物事跡的譜籍。

(8)長便：長策，好辦法。

(9)打甚么不緊：當(dāng)時口語，不要緊，沒什么要緊。

(10)齠齔（tiáochèn）：即垂髫?fù)Q齒的幼年之時，劇中代指兒童。

(11)生忿：不孝之意。

(12)倒陪家門：不僅不要彩禮，反而倒陪送家私財產(chǎn)。家門，家私財產(chǎn)。

(13)成秦晉：結(jié)為夫婦。春秋時秦晉兩國世通婚姻，后稱聯(lián)姻為成秦晉之好。

(14)斷送：打發(fā)，送出。

(15)?。和Ｒ粫骸＊q話劇之“啞場”。

(16)“重賞”二句：見《黃石公記》：“芳餌之下，必有懸魚；重賞之下，必有死夫。”

(17)渾家：妻子。

(18)橫枝兒著緊：非親非故的局外人能急人之難，分人之憂。橫枝兒，非正枝，此喻不相干的人。

(19)玉石俱焚：玉和石頭都被燒毀，比喻好的壞的、相干的不相干的同歸于盡。

(20)命在逡（qūn）巡：猶命在旦夕。逡巡，頃刻，不一會兒。

(21)出師表文：三國時蜀相諸葛亮北伐曹魏前上書后主劉禪，即《出師表》。

(22)嚇蠻書信：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xué)士李公新墓碑銘》：“天寶初，召見（李白）于金鑾殿，玄宗降輦步迎，如見園綺。論當(dāng)世務(wù)，草答蕃書，辯如懸河，筆不停輟?！贝疝瑫癫粋?，后世傳為“嚇蠻書”。

【點(diǎn)評】

孫飛虎賊心一動，即刻發(fā)兵。此時偏寫深閨人不知，猶自傷春懷人。與后來長老法堂高叫后無人應(yīng)答，張生始出，是同一妙手。必要逗起觀眾憂思，而后解之，方顯大快人意。本折佳處，又在眾口一詞、反復(fù)宣講鶯鶯“眉黛青顰，蓮臉生春，似傾國傾城的太真”，烘云托月，點(diǎn)染出雙文為救眾人、不惜己身的德貌雙臻，與急中生智、別生新計的才華襟抱。

【八聲甘州】、【混江龍】兩支，寫盡鶯娘旖旎之思、清俊之神，情、景、事渾成交融，化用前人佳句而不著痕跡，即置乎溫、韋、歐、柳諸公詞中，亦不遜色。王實甫錦心繡口，《西廂記》美不勝收，“宜乎為北曲壓卷也”（李調(diào)元《雨村曲話》）。

楔 子^（1）

（夫人云）此事如何？（末云）小生有一計，先用著長老。（潔云）老僧不會廝殺，請秀才別換一個。（末云）休慌，不要你廝殺。你出去與賊漢說：“夫人本待便將小姐出來，送與將軍，奈有父喪在身。不爭鳴鑼擊鼓^（2），驚死小姐，也可惜了。將軍若要做女婿呵，可按甲束兵，退一射之地。限三日功德圓滿^（3），脫了孝服，換上顏色衣服，倒陪房奩，定將小姐送與將軍。不爭便送來，一來父服在身，二來于軍不利?！蹦闳フf來。（潔云）三日如何？（末云）有計在后。（潔朝鬼門道叫科^（4））請將軍打話^（5）。（飛虎卒上云）快送出鶯鶯來?。嵲疲④娤⑴?。夫人使老僧來與將軍說。（說如前了）（飛虎云）既然如此，限你三日后若不送來，我著你人人皆死，個個不存。你對夫人說去：恁的這般好性兒的女婿，教他招了者?。嵲疲┵\兵退了也，三日后不送出去，便都是死的。（末云）小子有一故人，姓杜，名確，號為白馬將軍。見統(tǒng)十萬大兵，鎮(zhèn)守著蒲關(guān)。一封書去，此人必來救我。此間離蒲關(guān)四十五里，寫了書呵，怎得人送去？（潔云）若是白馬將軍肯來，何慮孫飛虎！俺這里有一個徒弟，喚作惠明，則是要吃酒廝打。若使央他去，定不肯去；須將言語激著他，他便去。（末喚云）有書寄與杜將軍，誰敢去？誰敢去？

（惠明上，云）我敢去！

【正宮】【端正好】不念《法華經(jīng)》^（6），不禮《梁皇懺》^（7），了僧伽帽^（8），袒下我這偏衫^（9），殺人心逗起英雄膽，兩只手將烏龍尾鋼椽揝^（10）。

【滾繡球】非是我貪，不是我敢，知他怎生喚做打參^（11），大踏步直殺出虎窟龍?zhí)?。非?/span>我攙^（12），不是我攬，這些時吃菜饅頭委實口淡，五千人也不索炙煿煎^（13）。腔子里熱血權(quán)消渴，肺腑內(nèi)生心且解饞，有甚腌臜^（14）！

【叨叨令】浮沙羹寬片粉添些雜糝^（15），酸黃齏爛豆腐休調(diào)啖^（16）。萬余斤黑面從教暗^（17），我將這五千人做一頓饅頭餡。是必休誤了也么哥^（18），休誤了也么哥！包殘余肉把青鹽蘸^（19）。

（潔云）張秀才著你寄書去蒲關(guān)，你敢去么？（惠唱）

【倘秀才】你那里問小僧敢去也那不敢，我這里啟大師用咱也不用咱。你道是飛虎將聲名播斗南^（20）；那廝能淫欲，會貪婪，誠何以堪！

（末云）你是出家人，卻怎不看經(jīng)禮懺，則廝打為何？（惠唱）

【滾繡球】我經(jīng)文也不會談，逃禪也懶去參^（21）；戒刀頭近新來鋼蘸，鐵棒上無半星兒土漬塵緘。別的都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則會齋的飽也則向那僧房中胡渰^（22），那里怕焚燒了兜率伽藍(lán)。則為那善文能武人千里，憑著這濟(jì)困扶危書一緘，有勇無慚^（23）。

（末云）他倘不放你過去，如何？（惠云）他不放我呵，你放心。

【白鶴子】著幾個小沙彌把幢幡寶蓋擎^（24），壯行者將捍棒鑊叉擔(dān)^（25）。你排陣腳將眾僧安，我撞釘子把賊兵來探。

【二】遠(yuǎn)的破開步將鐵棒，近的順著手把戒刀釤^（26）；有小的提起來將腳尖^（27），有大的扳下來把髑髏勘^（28）。

【一】瞅一瞅古都都翻了海波，滉一滉廝瑯瑯振動山巖^（29）；腳踏得赤力力地軸搖，手扳得忽剌剌天關(guān)撼^（30）。

【耍孩兒】我從來駁駁劣劣^（31），世不曾忑忑忐忐，打熬成不厭天生敢^（32）。我從來斬釘截鐵常居一，不似恁惹草拈花沒掂三^（33）。劣性子人皆慘^（34），舍著命提刀仗劍，更怕甚勒馬停驂^（35）。

【二】我從來欺硬怕軟，吃苦不甘^（36），你休只因親事胡撲俺^（37）。若是杜將軍不把干戈退，張解元干將風(fēng)月?lián)?span >我將不志誠的言詞賺^（38）。倘或紕繆^（39），倒大羞慚^（40）。

（惠云）將書來，你等回音者。

【收尾】恁與我助威風(fēng)擂幾聲鼓，仗佛力吶一聲喊。繡旗下遙見英雄俺，我教那半萬賊兵破膽。（下）

【注釋】

(1)楔子：第二本之楔子，應(yīng)為一折。“楔子”只起序幕和過場作用，戲劇沖突不宜放在楔子里進(jìn)行，且不唱套曲。

(2)不爭：用于句首，與“若是”義同。

(3)功德：佛教以做善事，如念佛、誦經(jīng)、布施等為功，得福報為德。此處功德圓滿指做佛事結(jié)束。

(4)鬼門道：戲臺上左右兩邊的上場門和下場門。因為所演多為古人古事，故稱鬼門道或古門道。

(5)打話：對話。

(6)《法華經(jīng)》：佛經(jīng)名，為《妙法蓮華經(jīng)》的簡稱。

(7)《梁皇懺》：佛經(jīng)名，為《慈悲道場懺法》的別稱。不念《法華經(jīng)》、不禮《梁皇懺》，泛指不念經(jīng)。

(8)（diū）：拋擲，甩。

(9)偏衫：為開脊接領(lǐng)，斜披于左肩上的僧人法衣。

(10)烏龍尾鋼椽：鐵裹頭棍，烏龍尾比喻棍之威力。揝（zuàn）：抓，握。

(11)打參：打，打坐。參，眾僧參見住持、坐禪說法、念誦。

(12)攙：搶，爭。

(13)炙煿（bó）煎（làn）：都是烹調(diào)方法，炙，烤。煿，爆。煎，炒。，燉。

(14)腌臜（āzā）：不潔。

(15)“浮沙羹”句：都指佛教徒的素食品。

(16)酸黃齏（jī）：酸菜。休調(diào)啖：不要調(diào)與我吃。啖，吃。此謂不要做素齋與我，我將去吃人肉饅頭。

(17)“萬余斤”句：只管用萬余斤黑面去做饅頭，面黑就讓它黑去。從教，任從，聽?wèi){。暗，指面之黑。

(18)也么哥：表驚嘆的語助詞，無實義。用“也么哥”為【叨叨令】的定格。

(19)“包殘”句：把做包子剩下的人肉，蘸著鹽吃。

(20)聲名播斗南：猶名揚(yáng)天下。斗南，北斗星以南，指普天下。

(21)逃禪也懶去參：懶得去學(xué)佛參禪。

(22)齋：此用作動詞，吃齋。胡渰（yān）：猶今言裝傻，或不干正經(jīng)事。

(23)有勇無慚：勇敢而無所羞愧。

(24)幢（chuáng）幡：幢為佛像前立的竿，頂上有寶珠，飾以絲帛，表示佛統(tǒng)率眾生制服眾魔之意。幢幡連稱，其意為幡。寶蓋：懸于佛菩薩及講師讀師高座上圓筒形絲帛制成的傘蓋，飾有寶玉。

(25)捍棒：棍棒。鑊（huò）叉：金屬器杖。

(26)釤（shàn）：砍，劈。

(27)（zhuàng）：踢。

(28)髑髏（dúlóu）：指頭?？保杭纯常顺Ｓ弥?/p>

(29)“瞅一瞅”二句：毛西河曰：“瞅，怒目也；滉，猶蕩，即搖也。”古都都，水波翻動聲。廝瑯瑯（láng），山巖振動聲。

(30)天關(guān)：天門，為日月星辰所行之道。

(31)駁駁劣劣：莽撞，粗魯。

(32)打熬：鍛煉，磨煉。不厭：不滿足，不安分。天生敢：天生勇敢。

(33)沒掂三：不著緊要意。本句與上句為對文，沒掂三即斬釘截鐵的反義。

(34)慘：憎，愁怕。

(35)勒馬停驂（cān）：勒，拉韁止馬。驂，周代四馬駕車，中間駕轅的馬叫服，兩邊的叫驂。此處馬與驂互文，泛指馬。

(36)吃苦不甘：吃苦的不吃甜的，與“欺硬怕軟”同義。

(37)撲俺：亦作撲掩、撲暗。原為某種擲錢以射正反面之?dāng)?shù)來博勝負(fù)的博戲，本文引申為猜測之義。

(38)“若是”三句：如果書至而杜將軍不來殺退賊兵，那張生就白盼望與鶯鶯成婚了，我也等于用不誠實的話來騙人了。風(fēng)月，風(fēng)花雪月，指男女之事。賺（zuàn），騙人。

(39)紕繆（pīmiù）：差錯，此作動詞。

(40)倒大：絕大。

（末云）老夫人、長老都放心，此書到日，必有佳音。咱眼觀旌節(jié)旗，耳聽好消息^（1）。你看一封書札逡巡至，半萬雄兵咫尺來。（并下）（杜將軍引卒子上開）林下曬衣嫌日淡，池中濯足恨魚腥^（2）；花根本艷公卿子，虎體原班將相孫^（3）。自家姓杜，名確，字君實，本貫西洛人也。自幼與君瑞同學(xué)儒業(yè)，后棄文就武，當(dāng)年武舉及第，官拜征西大將軍，正授管軍元帥，統(tǒng)領(lǐng)十萬之眾，鎮(zhèn)守著蒲關(guān)。有人自河中來，聽知君瑞兄弟在普救寺中，不來望我；著人去請，亦不肯來，不知主甚意。今聞丁文雅失政，不守國法，剽掠黎民。我為不知虛實，未敢造次興師。孫子曰^（4）：“凡用兵之法，將受命于君^（5），合軍聚眾^（6），圯地?zé)o舍^（7），衢地交合^（8），絕地?zé)o留^（9）；圍地則謀^（10），死地則戰(zhàn)^（11）；途有所不由^（12），軍有所不擊^（13），城有所不攻^（14），地有所不爭^（15），君命有所不受。故將通于九變之利者^（16），知用兵矣。治兵不知九變之術(shù)^（17），雖知五利^（18），不能得人用矣^（19）?！蔽嶂醇策M(jìn)兵征討者，為不知地利淺深出沒之故也。昨日探聽去，不見回報。今日升帳，看有甚軍情，來報我知道者。（卒子引惠明和尚上開）（惠明云）我離了普救寺，一日至蒲關(guān)，見杜將軍走一遭。（卒報科）（將軍云）著他過來?。ɑ荽騿栍嵙嗽疲┴毶瞧站人律?。今有孫飛虎作亂，將半萬賊兵，圍住寺門，欲劫故臣崔相國女為妻。有游客張君瑞奉書，令小僧拜投于麾下^（20），欲求將軍以解倒懸之危^（21）。（將軍云）將過書來。（惠投書了）（將軍拆書念曰）“珙頓首再拜大元帥將軍契兄纛下^（22）：伏自洛中^（23），拜違犀表^（24），寒暄屢隔，積有歲月，仰德之私^（25），銘刻如也。憶昔聯(lián)床風(fēng)雨^（26），嘆今彼各天涯；客況復(fù)生于肺腑，離愁無慰于羈懷^（27）。念貧處十年藜藿^（28），走困他鄉(xiāng)；羨威統(tǒng)百萬貔貅^（29），坐安邊境。故知虎體食天祿，瞻天表^（30），大德勝常；使賤子慕臺顏^（31），仰臺翰^（32），寸心為慰。輒稟：小弟辭家，欲詣帳下，以敘數(shù)載間闊之情；奈至河中府普救寺，忽值采薪之憂^（33）。不期有賊將孫飛虎，領(lǐng)兵半萬，欲劫故臣崔相國之女，實為迫切狼狽。小弟之命，亦在逡巡。萬一朝廷知道，其罪何歸？將軍倘不棄舊交之情，興一旅之師，上以報天子之恩，下以救蒼生之急；使故相國雖在九泉，亦不泯將軍之德。愿將軍虎視去書，使小弟鵠觀來旄^（34）。造次干瀆^（35），不勝慚愧。伏乞臺照不宣^（36）。張珙再拜。二月十六日書?！保▽④娫疲┘热蝗绱耍蜕心阈?，我便來。（惠明云）將軍是必疾來者。（將軍云）雖無圣旨發(fā)兵，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大小三軍，聽吾將令：速點(diǎn)五千人馬，人盡銜枚，馬皆勒口，星夜起發(fā)，直至河府中普救寺，救張生走一遭。（飛虎引卒子上開）（將軍引卒子騎竹馬調(diào)陣拿綁下^（37））（夫人、潔同末上云）下書已兩日，不見回音。（末云）山門外吶喊搖旗，莫不是俺哥哥軍至了？（末見將軍了）（引夫人拜了）（將軍云）杜確有失防御，致令老夫人受驚，切勿見罪是幸。（末拜將軍了）自別兄長臺顏，一向有失聽教。今得一見，如撥云睹日。（夫人云）老身子母，如將軍所賜之命，將何補(bǔ)報？（將軍云）不敢，此乃職分之所當(dāng)為。敢問賢弟：因甚不至戎帳？（末云）小弟欲來，奈小疾偶作，不能動止^（38），所以失敬。今見夫人受困，所言退得賊兵者，以小姐妻之，因此愚弟作書請吾兄。（將軍云）既然有此姻緣，可賀，可賀！（夫人云）安排茶飯者。（將軍云）不索。倘有余黨未盡，小官去捕了，卻來望賢弟。左右那里，去斬孫飛虎去?。觅\了）本欲斬首示眾，具表奏聞，見丁文雅失守之罪。恐有未叛者，今將為首者各杖一百，余者盡歸舊營去者?。▽O飛虎謝了下）（將軍云）張生建退賊之策，夫人面許結(jié)親，若不違前言，淑女可配君子也^（39）。（夫人云）恐小女有辱君子。（末云）請將軍筵席者?。▽④娫疲┪也怀泽巯?，我回營去，異日卻來慶賀。（末云）不敢久留兄長，有勞臺候。（將軍望蒲關(guān)起發(fā)）（眾念云）馬離普救敲金鐙，人望蒲關(guān)唱凱歌。（下）（夫人云）先生大恩，不敢忘也。自今先生休在寺里下，則著仆人寺內(nèi)養(yǎng)馬，足下來家內(nèi)書院里安歇^（40）。我已收拾了，便搬來者。到明日略備草酌，著紅娘來請你，是必來一會，別有商議。（末云）這事都在長老身上。（問潔云）小子親事，未知何如？（潔云）鶯鶯親事，擬定妻君^（41）。只因兵火至，引起雨云心。（下）（末云）小子收拾行李，去花園里去也。（下）

【注釋】

(1)眼觀旌節(jié)旗，耳聽好消息：宋元以來戲曲小說習(xí)語，指等待勝利捷報，也指等待某事之成功。

(2)濯（zhuó）足：洗足?！冻o·漁父》：“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3)“花根”二句：杜確出身高貴，如花之艷麗來自其根，虎體斑紋天生自有。班，通“斑”，虎紋。

(4)孫子：春秋末期吳國軍事家孫武，有《孫子兵法》十三篇。下面的引文出自其中的《九變篇》。

(5)將受命于君：將帥從國君那里接受命令。

(6)合軍聚眾：集合軍隊。

(7)圯（pǐ）地?zé)o舍：低下易為水淹之地不能安營扎寨。

(8)衢（qú）地交合：四通八達(dá)之地要結(jié)交鄰國以為救援。

(9)絕地?zé)o留：危絕之地不可久留。

(10)圍地則謀：容易被包圍之地要設(shè)謀。

(11)死地則戰(zhàn)：出于力戰(zhàn)則生、否則即亡之地則要積極備戰(zhàn)。

(12)途有所不由：有的道路于軍不利是不能走的。

(13)軍有所不擊：有些敵軍如歸軍、窮寇是不能進(jìn)攻的。

(14)城有所不攻：有的城邑拔之而不能守，委之而不為患，則不必攻打。

(15)地有所不爭：小利之地，得之不便于戰(zhàn)，失之不害于己，不必爭奪。

(16)通：精通。九變：指用兵的各種變化。

(17)治兵：統(tǒng)帥、指揮軍隊。

(18)五利：指“圯地?zé)o舍”等五條好處。

(19)不能得人用：不能充分發(fā)揮軍隊的作用。

(20)麾（huī）下：主帥的麾旗之下，即部下。此處用為對將帥的敬稱。麾，古代將帥指揮軍隊的旗幟。

(21)倒懸：人被倒掛，喻處境危急。

(22)頓首：周禮九拜之一，以頭叩地。頓首用于書信的開頭或結(jié)尾，表示敬禮的意思。契兄：賢兄。纛（dào）下：相當(dāng)于今之“閣下”。纛，古代軍隊的大旗。

(23)伏：敬辭，同伏惟、伏以。用在下對上、卑對尊、幼對長的場合，表示以卑承尊的敬畏。

(24)犀表：犀首，魏官名，若后之虎牙將軍，故以犀表指武將儀表，表示尊敬贊揚(yáng)。

(25)仰：表示敬慕之詞。德：恩澤好處。私：內(nèi)心感情。

(26)聯(lián)床風(fēng)雨：風(fēng)雨之夜，聯(lián)床傾心交談。韋應(yīng)物《示全真元?！罚骸皩幹L(fēng)雨夜，復(fù)此對床眠?！?/p>

(27)羈懷：作客他鄉(xiāng)的心情。

(28)藜藿（líhuò）：代指粗淡的飯食。藜，野菜。藿，為豆葉。

(29)貔貅（píxiū）：古代猛獸名，后代指軍隊。

(30)天表：皇帝的容顏。

(31)臺顏：尊面。臺，星名，即三臺，古以三臺比三公，故用為對他人的尊稱，如兄臺等。

(32)臺翰：猶“尊函”。翰，書信。

(33)采薪之憂：生病的婉稱。采薪，打柴?！睹献印す珜O丑下》：“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憂不能造朝?！敝祆渥ⅲ骸安尚街畱n，言病不能采薪?！?/p>

(34)鵠（hú）觀來旄（máo）：引頸等待大軍的到來。鵠，天鵝，其頸長，故稱引頸而待為鵠觀、鵠望，狀急切盼望之狀。旄：古代旗桿頭上用旄牛尾裝飾，故以“旄”代指旌旗，此處以“旄”代杜確軍隊。

(35)干瀆（dú）：冒犯。

(36)臺照：猶“臺鑒”。不宣：不盡，不一一細(xì)說，多用于書信尾。

(37)騎竹馬調(diào)陣：指演出時劇中人騎著竹馬對陣開打。竹馬，以竹竿作為代表馬的道具。

(38)動止：即行動。止，語氣助詞，在句末表肯定。

(39)淑女：好姑娘?！对娊?jīng)·周南·關(guān)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p>

(40)足下：對人的敬稱，本來上級、同輩皆可用，后專用于對同輩的敬稱。

(41)擬定：此指一定，必定。

【點(diǎn)評】

清人李漁《閑情偶寄》有言曰：“一部《西廂》，止為張君瑞一人，又止為白馬解圍一事。其余枝節(jié)，皆從此一事而生-夫人之許婚，張生之望配，紅娘之勇于作合，鶯鶯之敢于失身，與鄭恒之力爭原配而不得，皆由于此。是‘白馬解圍’四字，即作《西廂》之主腦也?！北径坞m名為“楔子”，卻是一本乃至一劇的關(guān)鍵，笠翁之語，已將此意道盡。

此處又于文場戲中陡然插一武場，在兒女情長中突入英雄氣壯。張生之智謀，惠明之莽勇，相形益彰。排場奇險，足顯“實甫香艷豪邁，無所不可”（陳棟《北涇草堂曲論》）。

第二折

（夫人上云）今日安排下小酌，單請張生酬勞。道與紅娘，疾忙去書院中請張生，著他是必便來，休推故^（1）。（下）（末上云）夜來老夫人說，著紅娘來請我，卻怎生不見來？我打扮著等他。皂角也使過兩個也^（2），水也換了兩桶也，烏紗帽擦得光掙掙的^（3），怎么不見紅娘來也呵？（紅娘上云）老夫人使我請張生，我想若非張生妙計呵，俺一家兒性命難保也呵。

【中呂】【粉蝶兒】半萬賊兵，卷浮云片時掃凈，俺一家兒死里逃生。舒心的列山靈，陳水陸^（4），張君瑞合當(dāng)欽敬。當(dāng)日所望無成，誰想一緘書到為了媒證^（5）。

【醉春風(fēng)】今日個東閣玳筵開^（6），煞強(qiáng)如西廂和月等。薄衾單枕有人溫，早則不冷、冷。受用足寶鼎香濃，繡簾風(fēng)細(xì)，綠窗人靜^（7）。

可早來到也。

【脫布衫】幽僻處可有人行？點(diǎn)蒼苔白露泠泠^（8）。隔窗兒咳嗽了一聲。

（紅敲門科）（末云）是誰來也？（紅云）是我。

他啟朱唇急來答應(yīng)。

（末云）拜揖小娘子。（紅唱）

【小梁州】則見他叉手忙將禮數(shù)迎^（9），我這里“萬福，先生”。烏紗小帽耀人明，白襕凈^（10），角帶傲黃鞓^（11）。

【幺篇】衣冠濟(jì)楚龐兒整^（12），可知道引動俺鶯鶯。據(jù)相貌，憑才性，我從來心硬，一見了也留情。

（末云）既來之，則安之^（13）。請書房內(nèi)說話。小娘子此行為何？（紅云）賤妾奉夫人嚴(yán)命，特請先生小酌數(shù)杯，勿卻。（末云）便去，便去。敢問席上有鶯鶯姐姐么^（14）？（紅唱）

【上小樓】“請”字兒不曾出聲，“去”字兒連忙答應(yīng)；可早鶯鶯根前，“姐姐”呼之，喏喏連聲。秀才每聞道“請”，恰便似聽將軍嚴(yán)令，和他那五臟神愿隨鞭鐙^（15）。

（末云）今日夫人端的為甚么筵席？（紅唱）

【幺篇】第一來為壓驚，第二來因謝承。不請街坊，不會親鄰，不受人情。避眾僧，請老兄，和鶯鶯匹聘。

（末云）如此小生歡喜。（紅）

則見他歡天喜地，謹(jǐn)依來命。

（末云）小生客中無鏡，敢煩小娘子，看小生一看何如？（紅唱）

【滿庭芳】來回顧影，文魔秀士，風(fēng)欠酸丁^（16）。下工夫將額顱十分掙^（17），遲和疾擦倒蒼蠅^（18），光油油耀花人眼睛，酸溜溜螫得人牙疼。

（末云）夫人辦甚么請我？（紅唱）

茶飯已安排定，淘下陳倉米數(shù)升，煠下七八碗軟蔓青^（19）。

【注釋】

(1)推故：推辭借故。

(2)皂角：植物名，一名皂莢，所結(jié)的莢果含有堿質(zhì)，可以做肥皂用。

(3)烏紗帽：據(jù)《晉書·輿服志》，二宮直官戴烏紗帽。隋唐為大小官員視事及燕見賓客之服。其后流行于民間，貴賤皆服。

(4)列山靈，陳水陸：言開宴席。山靈、水陸，即山珍海錯。

(5)媒證：即媒人。

(6)東閣玳（dài）筵：款待賢士的筵宴。東閣，古稱禮賢待客之處為東閣。玳筵，以玳瑁裝飾坐具的筵席，此處代指豐盛的筵席。

(7)“受用足”三句：意為盡情享受婚后的安適生活。綠窗，綠色紗窗，此處用以描摹閑適的閨閣氛圍。

(8)泠泠（líng）：形容露珠的晶瑩透澈。

(9)叉手：唐代以來的一種施禮方式，宋元間以叉手為常禮。

(10)白襕（lán）：一種上下相連的較長的衫?！端问贰ぽ浄疚濉罚骸耙[衫以白細(xì)布為之，圓領(lǐng)大袖，下施橫襕為裳，腰間有襞積，進(jìn)士及國子生、州縣生服之?！?/p>

(11)角帶傲黃鞓（tīng）：帶的本體曰鞓，以革制成，外裹各色綾絹，裹黃絹者即為黃鞓，黃鞓而飾以獸角，故稱角帶。《元史·輿服志一》：宣圣廟執(zhí)事儒服：“軟腳唐巾，白襕插領(lǐng)，黃鞓角帶，皂靴?！笔侵颂帍埳拇┲翘浦了卧獣r期士人慣常的服飾。

(12)衣冠濟(jì)楚：衣帽整齊光鮮。

(13)既來之，則安之：語出《論語·季氏》。這里是說，既然來了，就要安心待一會兒。

(14)敢問：猶“請問”。敢，表敬助詞，無實義。

(15)五臟神：五臟指心、肝、脾、肺、腎?！饵S庭內(nèi)景經(jīng)》云，每一臟都有一神主管，合稱五臟神。愿隨鞭鐙：只是愿意的意思。元代嘲笑趨飲食者多用此句，這里是紅娘嘲笑張生著急赴宴。

(16)“文魔”二句：紅娘嘲笑張生癡傻之言。文魔，讀書入迷的人，書癡。秀士，優(yōu)秀之士。風(fēng)欠，風(fēng)傻呆氣。酸丁，寒酸迂腐。

(17)掙：擦拭。

(18)遲和疾擦倒蒼蠅：謂蒼蠅無論落得慢還是快，都會被滑倒。

(19)煠（zhá）：通“炸”。蔓青（mánjìng）：即蔓菁，根可做菜。

（末云）小生想來，自寺中一見了小姐之后，不想今日得成婚姻，豈不為前生分定？（紅云）姻緣非人力所為，天意爾。

【快活三】咱人一事精，百事精；一無成，百無成。世間草木本無情，自古云：地生連理木，水出并頭蓮，他猶有相兼并^（1）。

【朝天子】休道這生，年紀(jì)兒后生，恰學(xué)害相思病。天生聰俊，打扮素凈，奈夜夜成孤另。才子多情，佳人薄幸，兀的不擔(dān)閣了人性命。

（末云）你姐姐果有信行？（紅）

誰無一個信行？誰無一個志誠？恁兩個今夜親折證^（2）。

我囑咐你咱：

【四邊靜】今宵歡慶，軟弱鶯鶯，可曾慣經(jīng)？你索款款輕輕，燈下交鴛頸。端詳可憎，好煞人也無干凈^（3）。

（末云）小娘子先行，小生收拾書房便來。敢問那里有甚么景致？（紅唱）

【耍孩兒】俺那里落紅滿地胭脂冷，休孤負(fù)了良辰媚景^（4）。夫人遣妾莫消停，請先生勿得推稱^（5）。俺那里準(zhǔn)備著鴛鴦夜月銷金帳^（6），孔雀春風(fēng)軟玉屏^（7）。樂奏合歡令^（8），有鳳簫象板^（9），錦瑟鸞笙^（10）。

（末云）小生書劍飄零，無以為財禮，卻是怎生？（紅唱）

【四煞】聘財斷不爭，婚姻事有成，新婚燕爾安排慶。你明博得跨鳳乘鸞客^（11），我到晚來臥看牽?？椗?sup>（12）。休傒幸，不要你半絲兒紅線^（13），成就了一世兒前程。

【三煞】憑著你滅寇功，舉將能，兩般兒功效如紅定。為甚俺鶯娘心下十分順？都則為君瑞胸中百萬兵。越顯得文風(fēng)盛，受用是珠圍翠繞，結(jié)果了黃卷青燈^（14）。

【二煞】夫人只一家，老兄無伴等，為嫌繁冗尋幽靜。

（末云）別有甚客人？（紅唱）

單請你個有恩有義閑中客，且回避了無是無非窗下僧。夫人的命，道足下莫教推托，和賤妾即便隨行。

（末云）小娘子先行，小生隨后便來。（紅唱）

【收尾】先生休作謙，夫人專意等。常言道“恭敬不如從命”，休使得梅香再來請。（下）

（末云）紅娘去了，小生拽上書房門者。我比及到得夫人那里，夫人道：“張生，你來了也？飲幾杯酒，去臥房內(nèi)，和鶯鶯做親去！”小生到得臥房內(nèi)，和姐姐解帶脫衣，顛鸞倒鳳，同諧魚水之歡^（15），共效于飛之愿^（16）。覷他云鬟低墜，星眼微朦^（17），被翻翡翠，襪繡鴛鴦。不知性命何如，且看下回分解。（笑云）單羨法本好和尚也：只憑說法口，遂卻讀書心。（下）

【注釋】

(1)“【快活三】”曲：這個人運(yùn)氣好，一事順利，就百事成功；運(yùn)氣不好，就事事無成。意思是說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都是命中注定的。連理木，兩棵枝干交生在一起的樹。并頭蓮，一莖開兩花的荷花。兩者都常被用來比喻夫婦。

(2)親折證：當(dāng)面折辯對證。

(3)好煞人：指男女歡會。無干凈：不肯罷休。

(4)良辰媚景：即“良辰美景”，好時光，好景色。謝靈運(yùn)《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序》：“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并?！?/p>

(5)推稱：借口推托。

(6)銷金帳：繡著金線的帳子。蘇軾《趙成伯家有姝麗吟春雪謹(jǐn)依元韻》詩自注：“世傳陶谷學(xué)士買得黨太尉家故妓，遇雪，陶取雪水烹團(tuán)茶，謂妓曰：‘黨家應(yīng)不識此。’妓曰：‘彼粗人，安有此景？但能于銷金暖帳中淺斟低唱，吃羊羔兒酒耳。’陶默然，愧其言?！?/p>

(7)孔雀春風(fēng)軟玉屏：出竇毅為女擇婿故事。《舊唐書·高祖太穆皇后竇氏傳》：“毅聞之，謂長公主曰：‘此女才貌如此，不可以妄以許人，當(dāng)為求賢夫?！擞陂T屏畫二孔雀，諸公子有求婚者，輒與兩箭射之，潛約中目者許之。前后數(shù)十輩莫能中，高祖后至，兩發(fā)各中一目。毅大悅，遂歸于我帝?！?/p>

(8)合歡令：喜慶吉祥的樂曲。

(9)鳳簫：即排簫，是用小竹管編排而成的一種管樂器，“其形參差，象鳳之翼”，故稱鳳簫。象板：樂器名，似是指擊節(jié)用的象牙拍板。

(10)錦瑟：即華美的瑟。瑟，古代弦樂器。鸞笙：即鳳形的笙。笙，管樂器，《風(fēng)俗通·聲音》：“隋（人名）作笙，長四寸，十二簧，象鳳之身，正月之音也?！?/p>

(11)跨鳳乘鸞客：喻美滿夫妻。劉向《列仙傳》：“蕭史者，秦穆公時人也。善吹簫，能致孔雀、白鶴于庭。秦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吹簫作鳳鳴。居數(shù)年，吹似鳳聲，鳳凰來止其屋。公為作鳳臺，夫婦止其上不下。數(shù)年，一旦皆乘鳳凰飛去?！?/p>

(12)牽?？椗牵籂颗！⒖椗緸槎敲?，后來演化為兩個神人，產(chǎn)生出愛情神話傳說。

(13)紅線：指紅定，即財禮。舊時男方付給女方之定親財禮，多以紅綃、紅線裹纏，故稱。

(14)黃卷青燈：指讀書人的清苦生活?！抖蔟S閑覽》：“古人寫書，皆用黃紙以辟蠹，有誤則以雌黃涂之?！惫史Q書籍為黃卷。青燈，幽暗之燈光。

(15)魚水之歡：原出《管子·小問》，喻時人皆得配偶以居其室，后以魚水和諧、魚水之歡比喻夫婦和樂。

(16)于飛之愿：于飛，即飛，“于”為動詞詞頭，無實義?！对娊?jīng)·大雅·卷阿》：“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集爰止?！焙笠杂陲w之樂比喻夫婦。

(17)星眼：明亮的眼睛。微朦：微閉。

【點(diǎn)評】

王國維《人間詞話》說：“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北菊塾杉t娘主唱，自旁觀者眼中寫出對張生的夸贊。因為有了滅寇功、舉將能，“那二十三歲不曾娶妻的傻角”，如今看來 “天生聰俊、打扮素凈”。“俺一家兒死里逃生”，“張君瑞合當(dāng)欽敬”-紅娘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乃崔張愛情發(fā)展的一大關(guān)目。而張生歡天喜地的殷切、來回顧影的酸丁，又與后篇老夫人賴婚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是敘事手法上的欲抑先揚(yáng)，蓄勢待發(fā)。

第三折

（夫人排桌子上云）紅娘去請張生，如何不見來？（紅見夫人云）張生著紅娘先行，隨后便來也。（末上見夫人施禮科）（夫人云）前日若非先生，焉得有今日。我一家之命，皆先生所活也。聊備小酌，非為報禮，勿嫌輕意。（末云）“一人有慶，兆民賴之^（1）?！贝速\之?dāng)?，皆夫人之福。萬一杜將軍不至，我輩皆無免死之術(shù)。此皆往事，不必掛齒。（夫人云）將酒來，先生滿飲此杯。（末云）“長者賜，少者不敢辭^（2）?！保┳鲲嬀瓶疲┌逊蛉司屏耍ǚ蛉嗽疲┫壬堊?。（末云）小子侍立座下，尚然越禮，焉敢與夫人對坐？（夫人云）道不得個“恭敬不如從命”。（末謝了，坐）（夫人云）紅娘，去喚小姐來，與先生行禮者。（紅朝鬼門道喚云）老夫人后堂待客，請小姐出來哩！（旦應(yīng)云）我身子有些不停當(dāng)，來不得。（紅云）你道請誰哩？（旦云）請誰？（紅云）請張生哩。（旦云）若請張生，扶病也索走一遭。（紅發(fā)科了）（旦上）免除崔氏全家禍，盡在張生半紙書。

【雙調(diào)】【五供養(yǎng)】若不是張解元識人多，別一個怎退干戈？排著酒果，列著笙歌。篆煙微，花香細(xì)，散滿東風(fēng)簾幕。救了咱全家禍。殷勤呵正禮，欽敬呵當(dāng)合^（3）。

【新水令】恰才向碧紗窗下畫了雙蛾^（4），拂試了羅衣上粉香浮涴^（5），則將指尖兒輕輕的貼了鈿窩^（6）。若不是驚覺人呵，猶壓著繡衾臥^（7）。

（紅云）覷俺姐姐這個臉兒，吹彈得破^（8），張生有福也呵?。ǖ┏?/p>

【幺篇】沒查沒利慌僂科^（9），你道我宜梳妝的臉兒吹彈得破。

（紅云）俺姐姐天生的一個夫人的樣兒。（旦唱）

你那里休聒，不當(dāng)一個信口開河。知他命福是如何，我做一個夫人也做得過。

（紅云）往常兩個都害^（10），今日早則喜也。（旦唱）

【喬木查】我相思為他，他相思為我，從今后兩下里相思都較可^（11）。酬賀間禮當(dāng)酬賀，俺母親也好心多。

（紅云）敢著小姐和張生結(jié)親呵，怎生不做大筵席，會親戚朋友，安排小酌為何？（旦云）紅娘，你不知夫人意。

【攪箏琶】他怕我是陪錢貨^（12），兩當(dāng)一便成合^（13）。據(jù)著他舉將除賊，也消得家緣過活^（14）。費(fèi)了甚一股那^（15），便待要結(jié)絲蘿^（16）！休波，省人情的奶奶忒慮過^（17），恐怕張羅。

【注釋】

(1)“一人”二句：《尚書·呂刑》篇：“一人有慶，兆民賴之，其寧惟永?！币蝗耍柑熳?，這里指老夫人。意即眾人能活下來，全靠老夫人的福分。

(2)“長者”二句：《禮記·曲禮》：“長者賜，少賤者不敢辭?！笔钦f對長者的賜予，年少的及僮仆之類卑賤者不能推辭，宜即受之。

(3)當(dāng)合：合當(dāng)，應(yīng)該。

(4)雙蛾：雙眉?！对娊?jīng)·衛(wèi)風(fēng)·碩人》：“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倍?，蠶蛾，其眉細(xì)而長，故以狀眉。

(5)浮涴（wò）：浮污，浮土。

(6)鈿（diàn）窩：凌景埏認(rèn)為，指女子面頰貼花鈿的地方。一說為衣服上的裝飾品。

(7)“猶壓”句：出柳永《定風(fēng)波》詞：“日上花稍，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p>

(8)吹彈得破：形容皮膚嬌嫩，口吹指彈可使之破。

(9)沒查沒利：無定準(zhǔn)、信口胡說之意。僂科：閔遇五曰：“古注：僂科，猶云小輩。宋時干辦者曰僂科?！彼^干辦，即聰明干練之意。

(10)害：患相思病。害，患也。

(11)較可：猶“痊愈”。較、可，都指病愈。

(12)陪錢貨：舊以為女子出嫁要陪送嫁妝，又不能得濟(jì)，俗稱女子為陪錢貨。

(13)兩當(dāng)一便成合：言老夫人慳吝，以酬謝、成親兩件事，并作一次酒席。

(14)消得：受用得。消，受用，消受。家緣：家產(chǎn)，家業(yè)。

(15)一股那：即一股腦兒?！耙还赡恰迸c下文“便待要結(jié)絲蘿”，謂諸般事一起辦完便算結(jié)絲蘿。

(16)絲蘿：兔絲和女蘿。兔絲，亦作菟絲，蔓生植物，莖柔弱細(xì)長。女蘿，地衣類植物，形狀如線。二者都只能依附他物生長?！豆旁娛攀住と饺焦律瘛罚骸芭c君為新婚，兔絲附女蘿?！焙笠越z蘿喻婚姻。

(17)省人情：懂世故。忒慮過：考慮得太過分。

（末云）小子更衣咱。（做撞見旦科）（旦唱）

【慶宣和】門兒外，簾兒前，將小腳兒那^（1）。我恰待目轉(zhuǎn)秋波，誰想那識空便的靈心兒早瞧破^（2），得我倒趓，倒趓。

（末見旦科）（夫人云）小姐近前，拜了哥哥者?。┍吃疲┭剑曄⒉缓昧艘玻。ǖ┰疲┭?，俺娘變了卦也！（紅云）這相思又索害也。（旦唱）

【雁兒落】荊棘剌怎動那^（3），死沒騰無回豁^（4），措支剌不對答^（5），軟兀剌難存坐^（6）！

【得勝令】誰承望這即即世世老婆婆^（7），著鶯鶯做妹妹拜哥哥。白茫茫溢起藍(lán)橋水^（8），不鄧鄧點(diǎn)著祆廟火^（9）。碧澄澄清波，撲剌剌將比目魚分破^（10）。急攘攘因何，扢搭地把雙眉鎖納合^（11）。

（夫人云）紅娘看熱酒，小姐與哥哥把盞者！（旦唱）

【甜水令】我這里粉頸低垂，蛾眉頻蹙，芳心無那^（12）。俺可甚“相見話偏多”^（13）！星眼朦朧，檀口嗟咨，窨不過^（14）。這席面兒暢好是烏合^（15）！

（旦把酒科）（夫人央科）（末云）小生量窄。（旦云）紅娘，接了臺盞者！

【折桂令】他其實咽不下玉液金波^（16）。誰承望月底西廂，變做了夢里南柯^（17）。淚眼偷淹，酩子里揾濕香羅。他那里眼倦開軟癱做一垛；我這里手難抬稱不起肩窩。病染沈疴^（18），斷然難活。則被你送了人呵，當(dāng)甚么嘍啰^（19）！

（夫人云）再把一盞者。（紅遞盞了）（紅背與旦云）姐姐，這煩惱怎生是了？（旦唱）

【月上海棠】而今煩惱猶閑可^（20），久后思量怎奈何？有意訴衷腸，爭奈母親側(cè)坐。成拋趓^（21），咫尺間如間闊。

【幺篇】一杯悶酒尊前過，低首無言自摧挫^（22）。不甚醉顏酡，卻早嫌玻璃盞大，從因我，酒上心來覺可^（23）。

【注釋】

(1)那：音義并同“挪”，移動。

(2)識空（kòng）便：能見機(jī)行事，機(jī)靈的意思?？毡?，為機(jī)會、空閑之意。

(3)荊棘剌怎動那：驚得我不能動彈。荊棘剌，即“驚棘剌”，驚恐意。棘剌，為語助詞，無實義。

(4)死沒騰：蒙住，癡呆無生氣的樣子。沒騰，語助詞，無實義。無回豁：無表情，無反應(yīng)。

(5)措支剌：慌張失態(tài)，不知所措的樣子。支剌，語助詞，無實義。

(6)軟兀剌：即軟。兀剌，語助詞，無實義。

(7)即即世世：亦作“積積世世”，乃老于世故之謂，有奸詐、老奸巨猾之意。

(8)藍(lán)橋水：《史記·蘇秦列傳》：“信如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柱而死?！蔽采c女子期于藍(lán)橋之下，后遂以藍(lán)橋水代指使相愛者分離的大水。

(9)祆（xiān）廟火：代指使相愛者分離的大火。祆，一種宗教，亦稱拜火教。《淵鑒類函》卷五十八引《蜀志》：“昔蜀帝生公主，詔乳母陳氏乳養(yǎng)。陳氏攜幼子與公主居禁中約十余年。后以宮禁出外，六載，其子以思公主疾亟。陳氏入宮有憂色，公主詢其故，陰以實對。公主遂托幸祆廟為名，期與子會。公主入廟，子睡沉，公主遂解幼時所弄玉環(huán)附之子懷而去，子醒見之，怒氣成火而廟焚也。”

(10)比目魚：又稱偏口魚，身體扁平，兩目列在一側(cè)。古人以為比目魚二魚相合適可游行，常用以比喻戀人或夫妻。

(11)“扢搭”句：意思是一下子將愁眉緊鎖。扢搭，擬閉鎖聲。納合，納而合之。

(12)無那：無奈。

(13)相見話偏多：當(dāng)時成語，這里是反說，無話可說之意。

(14)窨（diānyìn）：王伯良曰：“，頓足也；窨，怨悶而忍氣也。蓋失意之甚，弄其足，而窨氣自忍之謂。”

(15)暢好：正好，甚好。烏合：烏鴉的聚合，用以比喻散亂沒有約束或聚散無常、匆匆來去。這里有倉卒、胡亂應(yīng)付的意思。

(16)玉液金波：均指美酒。

(17)夢里南柯：南柯一夢，一場夢。出李公佐《南柯太守傳》，故事講淳于棼夢入蟻穴中的槐安國，被蟻王招為駙馬，出任南柯太守二十年，生五男二女，享盡榮華。后公主病亡，被疑而遣返回鄉(xiāng)，遂夢醒。

(18)沈疴（chénkē）：重病。

(19)嘍啰：聰明干練，逞強(qiáng)，含有狡猾義。

(20)閑可：平常，引申為小事、不打緊。

(21)拋趓：拋開躲避，拋閃，分離。趓，同“躲”。

(22)摧挫：折磨，憂傷。柳永《鶴沖天》：“悔恨無計那。迢迢良夜，自家只恁摧挫。”

(23)“不甚”四句：是說張生本未很醉，卻早已嫌酒杯太大而酒力難支。是因為他量窄不勝酒力？不是，這都是因為我。如果真是酒力涌上心來，那還不至于如此。醉顏酡，喝酒后面紅耳赤的樣子。

（夫人云）紅娘，送小姐臥房里去者。（旦辭末出科）（旦云）俺娘好口不應(yīng)心也呵！

【喬牌兒】老夫人轉(zhuǎn)關(guān)兒沒定奪^（1），啞謎兒怎猜破；黑閣落甜話兒將人和^（2），請將來著人不快活。

【江兒水】佳人自來多命薄，秀才每從來懦。悶殺沒頭鵝^（3），撇了陪錢貨，下場頭那答兒發(fā)付我！

【殿前歡】恰才個笑呵呵，都做了江州司馬淚痕多^（4）。若不是一封書將半萬賊兵破，俺一家兒怎得存活？他不想結(jié)姻緣想甚么？到如今難著莫^（5）。老夫人謊到天來大，當(dāng)日成也是恁個母親，今日敗也是恁個蕭何^（6）。

【離亭宴帶歇拍煞】從今后玉容寂寞梨花朵^（7），胭脂淺淡櫻桃顆，這相思何時是可？昏鄧鄧黑海來深，白茫茫陸地來厚，碧悠悠青天來闊；太行山般高仰望，東洋海般深思渴。毒害的恁么^（8）！俺娘呵，將顫巍巍雙頭花蕊搓，香馥馥同心縷帶割，長攙攙連理瓊枝挫。白頭娘不負(fù)荷^（9），青春女成擔(dān)閣，將俺那錦片也似前程蹬脫^（10）。俺娘把甜句兒落空了他，虛名兒誤賺了我。（下）

（末云）小生醉也，告退。夫人根前，欲一言以盡意，未知可否。前者，賊寇相迫，夫人所言，能退賊者，以鶯鶯妻之。小生挺身而出，作書與杜將軍，庶幾得免夫人之禍。今日命小生赴宴，將謂有喜慶之期；不知夫人何見，以兄妹之禮相待？小生非圖哺啜而來^（11），此事果若不諧，小生即當(dāng)告退。（夫人云）先生縱有活我之恩，奈小姐先相國在日，曾許下老身侄兒鄭恒。即日有書赴京，喚去了，未見來。如若此子至，其事將如之何？莫若多以金帛相酬，先生揀豪門貴宅之女，別為之求，先生臺意若何？（末云）既然夫人不與，小生何慕金帛之色！卻不道“書中有女顏如玉”^（12）？則今日便索告辭。（夫人云）你且住者，今日有酒也^（13）。紅娘，扶將哥哥去書房中歇息，到明日咱別有話說。（下）（紅扶末科）（末念）有分只熬蕭寺夜，無緣難遇洞房春。（紅云）張生，少吃一盞卻不好？（末云）我吃甚么來！（末跪紅科）小生為小姐，晝夜忘餐廢寢，魂勞夢斷，常忽忽如有所失。自寺中一見，隔墻酬和，迎風(fēng)帶月，受無限之苦楚。甫能得成就婚姻，夫人變了卦，使小生智竭思窮，此事幾時是了？小娘子，怎生可憐見小生，將此意申與小姐，知小生之心。就小娘子前解下腰間之帶，尋個自盡。（末念）可憐刺股懸梁志^（14），險作離鄉(xiāng)背井魂。（紅云）街上好賤柴，燒你個傻角^（15）！你休慌，妾當(dāng)與君謀之。（末云）計將安在？小生當(dāng)筑壇拜將^（16）。（紅云）妾見先生有囊琴一張^（17），必善于此。俺小姐深慕于琴。今夕妾與小姐同至花園內(nèi)燒夜香，但聽咳嗽為令^（18），先生動操^（19）?？葱〗懵牭脮r，說甚么言語，卻將先生之言達(dá)知。若有話說，明日妾來回報。這早晚怕夫人尋^（20），我回去也。（下）

【注釋】

(1)轉(zhuǎn)關(guān)兒沒定奪：變來變?nèi)]個準(zhǔn)主意。

(2)“黑閣落（lào）”句：暗地里甜言蜜語許了人的心愿。閣落，旮旯，角落，此謂暗地里。

(3)沒頭鵝：王伯良曰：“鵝，天鵝也。天鵝群飛，以首一只為引領(lǐng)，謂之頭鵝。如得頭鵝，則一群可致?！比葫Z無主則不知所措，此指張生。

(4)江州司馬淚痕多：白居易《琵琶行》：“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江州，治所在今江西九江。后多用為感傷身世、愛情、別離的典故。

(5)著莫：即“捉摸”。

(6)“當(dāng)日”二句：《史記·淮陰侯列傳》載，韓信當(dāng)初投奔漢王劉邦，不被重用，出走，蕭何把他追回，并向劉邦舉薦，拜為大將；其后劉邦得天下，懷疑韓信謀反，蕭何又為呂后設(shè)計，騙韓信入宮，擒而殺之。后世諺云：“成也蕭何，敗也蕭何?！?/p>

(7)“玉容”句：化用白居易《長恨歌》詩句：“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p>

(8)恁么：如此，這樣。

(9)負(fù)荷：擔(dān)承，負(fù)擔(dān)，這里是管顧之意。

(10)蹬脫：踢開，強(qiáng)行拆散。

(11)哺啜（bǔchuò）：吃喝。

(12)書中有女顏如玉：意謂只要讀書就會得到美麗的女子。

(13)有酒：喝多了酒。有，猶多也。

(14)刺股懸梁志：發(fā)奮苦讀獲取功名之志。刺股，戰(zhàn)國時蘇秦以連橫說秦王，說十上而不行，歸家后發(fā)奮讀書，倦欲睡，引錐刺股，血流至足，后佩六國相印。股，大腿。懸梁，東漢孫敬，好學(xué)，晨夕讀書不休，至眠睡疲寢，以繩系頭懸屋梁，后為當(dāng)世大儒。

(15)“街上”二句：元代實行火葬，此為紅娘調(diào)侃張生之語，說他這樣死不值得。

(16)筑壇拜將：《史記·淮陰侯列傳》載，蕭何追還韓信后，劉邦設(shè)壇拜韓信為大將軍。筑壇，修建土臺拜將用。

(17)囊琴：放在囊中的琴。

(18)為令：為號。

(19)動操：彈琴。劉向《別錄》：“君子因雅琴之適合，故從容而致思焉。其道閉塞悲愁，而作者名其曲為操，言遇災(zāi)害不失其操也?！?/p>

(20)這早晚：這時候。

【點(diǎn)評】

一波初平，一波又起。本指望“從今后兩下里相思都較可”，沒承望“即即世世老婆婆，著鶯鶯做妹妹拜哥哥”，將“那錦片兒也似前程蹬脫”。老夫人賴婚，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兵危之下，尚且憂心愛女辱沒家譜；倒懸得解，又怎甘心鶯鶯改配寒素？良緣受阻，筑壇拜將；兩肋插刀，幸有紅娘。

第四折

（末上云）紅娘之言，深有意趣。天色晚也，月兒，你早些出來么！（焚香了）呀，卻早發(fā)擂也^（1）。呀，卻早撞鐘也^（2）。（做理琴科）琴呵，小生與足下湖海相隨數(shù)年，今夜這一場大功，都在你這神品-金徽、玉軫、蛇腹、斷紋、嶧陽、焦尾、冰弦之上^（3）。天那，卻怎生借得一陣順風(fēng)，將小生這琴聲，吹入俺那小姐玉琢成、粉捏就、知音的耳朵里去者^（4）?。ǖ┮t上，紅云）小姐，燒香去來，好明月也呵?。ǖ┰疲┦乱褵o成，燒香何濟(jì)？月兒，你團(tuán)圓呵，咱卻怎生！

【越調(diào)】【斗鵪鶉】云斂晴空，冰輪乍涌^（5）；風(fēng)掃殘紅，香階亂擁；離恨千端，閑愁萬種。夫人那，“靡不有初，鮮克有終”^（6）。他做了個影兒里的情郎，我做了個畫兒里的愛寵^（7）。

【紫花兒序】則落得心兒里念想，口兒里閑題，則索向夢兒里相逢。俺娘昨日個大開東閣，我則道怎生般炮鳳烹龍^（8）。朦朧^（9）！可教我“翠袖殷勤捧玉鐘”^（10），卻不道“主人情重”^（11）？則為那兄妹排連，因此上魚水難同。

（紅云）姐姐，你看月闌^（12），明日敢有風(fēng)也。（旦云）風(fēng)月天邊有^（13），人間好事無。

【小桃紅】人間看波：玉容深鎖繡幃中，怕有人搬弄。想嫦娥西沒東生有誰共？怨天公，裴航不作游仙夢^（14）。這云似我羅幃?dāng)?shù)重，只恐怕嫦娥心動，因此上圍住廣寒宮。

【注釋】

(1)發(fā)擂：敲鼓。此指報夜間時辰的鼓聲。

(2)撞鐘：佛寺有早撞鐘、暮擊鐘以報時，此指后者。

(3)神品：精妙無比的琴。金徽：徽為琴面上標(biāo)識音階的識點(diǎn)，彈奏時所按之處。玉軫（zhěn）：軫為系琴弦的柱，轉(zhuǎn)動可以調(diào)節(jié)音調(diào)。蛇腹：古代名琴，琴身斷紋如蛇腹花紋，故名。斷紋：古代名琴。琴以古舊為佳，琴身崩裂成紋則證明年代久遠(yuǎn)，故名斷紋。嶧（yì）陽：古代名琴，以嶧山（今山東鄒城東南）南坡所產(chǎn)桐木制成，故名。焦尾：古代名琴。傳說蔡邕聞爨下燒桐木聲，知其良，請而裁為琴，因其尾猶焦，故名焦尾。冰弦：古代名琴，以冰蠶絲為弦，故稱。

(4)知音：出自《列子·湯問》所載俞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琴故事。本指懂音樂者，后世稱知己為知音。此處一語雙關(guān)。

(5)冰輪：指月亮。

(6)“靡（mǐ）不”二句：原指人生之初無不具有善性，但很少能把這種善性保持到底。此處指不能善始善終。語出《詩經(jīng)·大雅·蕩》。靡，無。鮮，寡。克，能。

(7)畫兒里的愛寵：出自《聞奇錄·畫工》所載唐進(jìn)士趙顏與畫中女子相愛之事，后以人妖殊途而分離。此謂因母親食言而與張生好事成虛。

(8)炮鳳烹龍：極言肴饌珍異，比喻筵席之豐盛。李賀《將進(jìn)酒》：“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帷繡幕圍春風(fēng)?！?/p>

(9)朦朧：糊涂。

(10)翠袖殷勤捧玉鐘：晏幾道《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當(dāng)年拚卻醉顏紅?！?/p>

(11)主人情重：蘇軾《滿庭芳》：“主人情重，開宴出紅妝……坐中有狂客，惱亂愁腸?！贝搜岳戏蛉耸国L鶯勸酒，給二人增添愁怨。

(12)月闌：月亮周圍的光暈，是有風(fēng)的征兆。

(13)風(fēng)月：清風(fēng)明月，指美景，引申指男女情愛。此處為雙關(guān)。

(14)裴航：事見裴《傳奇·裴航》，寫唐代秀才裴航洛地出游，路經(jīng)藍(lán)橋驛，渴而求漿，遇見云英，艷麗驚人。裴航求婚，老嫗提出須得玉杵臼搗藥乃可，約以百日為期。裴航至京，重金購得玉杵臼。云英又命裴航搗藥百日。結(jié)為夫婦后，二人俱入玉峰洞，成仙。游仙夢：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龜茲國進(jìn)奉枕一枚，其色如瑪瑙，溫溫如玉，其制作甚樸素。若枕之，則十洲三島、四海五湖，盡在夢中所見，帝因立名為‘游仙枕’，后賜與楊國忠?！?/p>

（紅做咳嗽科）（末云）來了。（做理琴科）（旦云）這甚么響？（紅發(fā)科）（旦唱）

【天凈沙】莫不是步搖得寶髻玲瓏^（1）？莫不是裙拖得環(huán)珮玎𤤮？莫不是鐵馬兒檐前驟風(fēng)^（2）？莫不是金鉤雙控，吉丁當(dāng)敲響簾櫳^（3）？

【調(diào)笑令】莫不是梵王宮，夜撞鐘？莫不是疏竹瀟瀟曲檻中^（4）？莫不是牙尺剪刀聲相送^（5）？莫不是漏聲長滴響壺銅^（6）？潛身再聽在墻角東，元來是近西廂理結(jié)絲桐^（7）。

【禿廝兒】其聲壯，似鐵騎刀槍冗冗^（8）；其聲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聲高，似風(fēng)清月朗鶴唳空^（9）；其聲低，似聽兒女語，小窗中，喁喁^（10）。

【圣藥王】他那里思不窮，我這里意已通，嬌鸞雛鳳失雌雄^（11）。他曲未終，我意轉(zhuǎn)濃，爭奈伯勞飛燕各西東^（12），盡在不言中。

我近書窗聽咱。（紅云）姐姐，你這里聽，我瞧夫人，一會便來。（末云）窗外是有人，已定是小姐。我將弦改過，彈一曲，就歌一篇，名曰《鳳求凰》^（13）。昔日司馬相如，得此曲成事，我雖不及相如，愿小姐有文君之意。（歌曰）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14），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旦云）是彈得好也呵！其詞哀，其意切，凄凄然如鶴唳天。故使妾聞之，不覺淚下。

【麻郎兒】這的是令他人耳聰，訴自己情衷。知音者芳心自懂，感懷者斷腸悲痛。

【幺篇】這一篇與本宮、始終、不同^（15）。又不是《清夜聞鐘》，又不是《黃鶴》《醉翁》，又不是《泣麟》《悲鳳》^（16）。

【絡(luò)絲娘】一字字更長漏永，一聲聲衣寬帶松。別恨離愁，變做一弄^（17）。張生呵，越教人知重^（18）。

（末云）夫人且做忘恩，小姐，你也說謊也呵?。ǖ┰疲┠悴钤沽宋?。

【東原樂】這的是俺娘的機(jī)變^（19），非干是妾身脫空^（20）。若由得我呵，乞求得效鸞鳳。俺娘無夜無明并女工^（21），我若得些兒閑空，張生呵，怎教你無人處把妾身作誦。

【綿搭絮】疏簾風(fēng)細(xì)，幽室燈清，都則是一層兒紅紙，幾榥兒疏欞^（22），兀的不是隔著云山幾萬重！怎得個人來信息通？便做道十二巫峰^（23），他也曾賦高唐來夢中。

（紅云）夫人尋小姐哩，咱家去來。（旦唱）

【拙魯速】則見他走將來氣沖沖，怎不教人恨匆匆，得人來怕恐。早是不曾轉(zhuǎn)動，女孩兒家直恁響喉嚨。緊摩弄^（24），索將他攔縱^（25），則恐怕夫人行把我來廝葬送。

（紅云）姐姐，則管聽琴怎么？張生著我對姐姐說，他回去也。（旦云）好姐姐呵，是必再著住一程兒。（紅云）再說甚么？（旦云）你去呵，【尾】則說道夫人時下有人唧噥，好共歹不著你落空^（26）。不問俺口不應(yīng)的狠毒娘，怎肯著別離了志誠種。（并下）

【絡(luò)絲娘煞尾】不爭惹恨牽情斗引^（27），少不得廢寢忘餐病癥。

題目 張君瑞破賊計 莽和尚生殺心

正名 小紅娘晝請客 崔鶯鶯夜聽琴

西廂記五劇第二本終

【注釋】

(1)“步搖得”句：謂走路搖動得發(fā)髻上的珠寶首飾發(fā)出碰擊的聲音。古代婦女在簪釵上附有金玉首飾，行路時搖動撞擊，發(fā)出聲響。

(2)鐵馬：即風(fēng)鈴，又稱檐馬，房檐下懸掛的小鐵片或鈴鐺。

(3)“金鉤”二句：謂掛卷珠簾的銅鉤與簾相碰，發(fā)出聲響。

(4)曲檻（jiàn）：此指圍竹之欄桿。

(5)牙尺：以象牙為裝飾或由象牙制成的尺子，此為尺之美稱。聲相送：一聲接一聲。

(6)“漏聲”句：即銅壺滴漏的聲響。漏，古代用銅斗盛水，底穿小孔，斗中有刻著度數(shù)的漏箭，水漏則刻度漸次顯露，以為計時。

(7)理結(jié)：撫弄。絲桐：桓譚《新論》：“神農(nóng)氏始削桐為琴，練絲為弦。”故以絲桐代指琴。

(8)“似鐵騎（jì）”句：形容琴聲雄壯，如無數(shù)騎兵奔馳，刀槍交錯有聲。鐵騎，身披鎧甲的騎兵。冗冗，刀槍碰擊聲。

(9)鶴唳（lì）空：鶴在空中鳴叫。《史記·樂書》：“師曠不得已，援琴而鼓之。一奏之，有玄鶴二八集乎廊門；再奏之，延頸而鳴，舒翼而舞?！贝酥^琴聲如鶴鳴。

(10)“似聽”三句：言琴聲低切，如少男少女在小窗下竊竊私語。喁喁（yóng），狀親切小聲說話的聲音。

(11)“嬌鸞”句：葛洪《西京雜記》：“慶安世年十五，為成都侍郎。善鼓琴，能為《雙鳳》、《離鸞》之曲?！焙笠喳[離鳳分、離鸞別鳳喻夫妻離散、情人不能相聚。

(12)伯勞飛燕各西東：猶勞燕分飛，不能比翼齊飛，喻夫妻分離。古樂府《東飛伯勞歌》：“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p>

(13)《鳳求凰》：司馬相如向卓文君求愛時所彈之曲。

(14)愿言配德：希望匹配成婚姻。愿，想要。言，語助詞，無實義。配德，德相匹配。

(15)“這一篇”句：王伯良曰：“凡琴曲，各宮調(diào)自為始終，初彈之宮調(diào)，為本宮本調(diào)。張生先弄一曲，后改弦作《鳳求凰》，故言此曲與出攤‘本宮’、‘始終’改換不同也?！?/p>

(16)“又不是”三句：《清夜聞鐘》、《黃鶴》、《醉翁》、《泣麟》、《悲鳳》都是古代的琴曲名。

(17)一弄：一曲。樂一曲曰一弄。

(18)知重：相知敬重。

(19)機(jī)變：奸巧欺詐。

(20)脫空：說謊，無著落。

(21)并女工：猶言趕著做活計。并，競。

(22)疏欞：窗欞。疏，窗也。

(23)十二巫峰：傳說巫山有十二峰。

(24)摩弄：即摸弄，撫摸。有調(diào)哄、曲意順從之意。

(25)攔縱：阻擋，阻攔。

(26)“則說道”二句：時下，目下，眼前。唧噥，多言。王伯良曰：“言親事不成，以有人在夫人處間阻之也?！泵骱釉唬骸把苑蛉饲澳肯掠腥藶槟阏f，定不落空也?！本?。

(27)斗引：亦作“逗引”。勾引，引誘。

【點(diǎn)評】

本折與第一本“酬韻”一折，同而不同。人則同為鶯鶯、紅娘、張生，景則同為月下，事則同為拜月。第當(dāng)初為生窺鶯，如今乃鶯聆生；彼時兩情未通，此刻則兩心相印矣。實甫故于“犯”中求變，“真世間未見之極筆”（金圣嘆語）！

張珙操琴傳情，鶯娘凝神諦聽；似伯牙鐘期，更心有靈犀?！八抢锼疾桓F，我這里意已通”，“他曲未終，我意轉(zhuǎn)濃”。奈何一層窗紙，好似云山萬重，“怎得個人來信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