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輯 文化學與古代文學研究

跨文化視野下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 作者:程國賦 何志軍 主編


第一輯 文化學與古代文學研究

《離騷》神游古國及意旨新探

宋小克

《離騷》難讀,又以求女、神游部分為最。難題之一,《離騷》神游經(jīng)歷地點、路徑混亂;難題之二,周游地點、路徑與詩歌意旨關(guān)系不明。對于第一點,要立足楚地、用楚人當時的地理知識來解決《離騷》中的地名問題,而不能用北方諸侯古史,乃至漢代以后的地理知識,去割裂、重整《離騷》的地理系統(tǒng)?!渡胶=?jīng)》出自楚地,是楚人的神話、地理知識,也是解讀《離騷》的最可靠典籍。對于第二點,則需要考索與地點相關(guān)的神話、古史,方能得到準確答案。本文采用資料,以《山海經(jīng)》為主,輔以《華陽國志》《淮南子》等,意在以“楚”解“騷”,闡明《離騷》周游之意旨。

一、南楚之游

屈原創(chuàng)作《離騷》,在被楚懷王疏遠之時,但尚未離開郢都,處于“去”與“留”的矛盾之中。 《離騷》設(shè)計出周游天地,求女、訪古國,皆以郢都為中心?!峨x騷》主人公的南楚之游,屬于傾訴之旅。詩人兼具“內(nèi)美”與“修能”,急切希望輔助懷王復(fù)興楚國。但是,群小貪婪嫉妒,楚王昏聵多疑,致使詩人進退失據(jù),動輒得咎。詩人不忍為“周容”之態(tài),決意自疏、周游四荒。臨行前,女媭告誡:“眾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意謂天下人皆是非顛倒,無處尋覓知己。在現(xiàn)實世界,既找不到知己,詩人遂溯湘水而上,向古帝舜傾訴。

古帝之中,舜葬蒼梧之野,在楚國境內(nèi),于屈原更為親近。故《九章·涉江》云:“駕青虬兮驂白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地緣之外,舜的個人經(jīng)歷和品質(zhì),也是屈原前往傾訴的重要原因。首先,舜遭遇坎坷,與屈原同病相憐。據(jù)《虞書·堯典》記載:“瞽子,父頑,母囂,象傲;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舜之父、后母、后弟皆視舜如仇,非但不為娶妻,甚至多次試圖謀殺舜。然而,舜雖遭父母、后弟陷害,終不改孝悌之心。屈原不解,舜品行如此,何以未得父母之心。故《天問》云:“舜閔在家,父何以鱞?”閔,憂也,言舜憂愁不知所出也。屈原與舜的遭遇類似:自己對懷王一片赤誠,懷王卻輕信讒言,遷怒于己。其二,舜為人耿介,不受世俗流言迷惑?!毒耪隆ぐй罚骸皥蛩粗剐匈?,瞭杳杳而薄天。眾讒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笨剐?,即高行,以為超越世俗非議。堯舜遭非議之處有二:其一,舜不告而娶,是為不孝;其二,堯不傳子而傳賢,是為不慈。堯舜超越流俗的“耿介”與“抗行”,正是屈原所崇尚的品格。故而,當屈原遭受小人誹謗,憤懣無法排解時,遂溯湘水向舜傾訴。

傾訴之后,詩人認為湯禹已去,自己生不逢時,決意遠離政治,轉(zhuǎn)而為己求女。古人政治失意后,常以求婦女、飲酒自解。如《史記·魏公子列傳》記載,信陵君遭魏王猜忌后,“乃謝病不朝,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信陵君“近婦女”,意在避禍,而屈原求女則意在求知己。當屈原被疏之時,旁人姑且不亂,親近之“女媭”亦不知詩人之心。當此之際,屈原陷入空前的孤獨,迫切需要一個懂自己內(nèi)心的人。舜雖不得父母認同,卻得到帝堯的認可,尤其是堯二女的傾慕。故《天問》云:“堯不姚告,二女何親?”言堯二女非禮而嫁,為何不失“親愛”之意?堯之二女,跟沅湘流域淵源頗深?!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劉向《列女傳》和王逸《章句》記載,舜二妃曰娥皇、女英,隨舜南巡,亦葬湘水,為湘水神。娥皇、女英的傳說,在沅湘流域頗廣,也成為詩人求女的一個觸發(fā)點。

南楚傾訴之游后,是飛升昆侖的求女之游。兩段神游之旅,駕馭的動物不同:南楚之游是駕駟馬,昆侖求女之游是駕飛龍。《離騷》云:“駟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風余上征?!蹦敲矗娙藶楹螕Q“馬”為“龍”,龍又從何來呢?按《離騷》大量采用神話物象,其神游亦出入神話世界。據(jù)《山海經(jīng)》記載,四方之神祝融、蓐收、禺強、句芒皆“乘兩龍”,渡深淵之冰夷,上天之子夏啟亦“乘兩龍”。又昆侖高萬仞,下有弱水之淵環(huán)之,詩人欲上昆侖求女,必駕飛龍方能到達。在神話傳說中,帝舜則有畜龍之官,并有賜龍先例。據(jù)《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記載:“昔有飂叔安,有裔子曰董父,實甚好龍,能求其耆欲以飲食之,龍多歸之,乃擾畜龍,以服事帝舜。帝賜之姓曰董,氏曰豢龍。封諸鬷川,鬷夷氏其后也。故帝舜氏世有畜龍。及有夏孔甲,擾于有帝,帝賜之乘龍,河、漢各二”。擾,訓(xùn)為“順”,意謂馴服之。董父善馴養(yǎng)龍,故帝舜擁有大量可乘之龍。夏孔甲順服帝舜,故帝舜賜之四龍。詩人就舜陳詞傾訴,亦可謂順服,故得賜“駟玉虬”。可見,《離騷》描寫周游,忽龍、忽馬,看似恍惚莫測,實則文理宛然,天衣無縫。

二、昆侖求女

昆侖之游,是求女之旅的第一站。《離騷》云:“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笨h圃,即《山海經(jīng)》之“帝之平圃”,在昆侖山上?,?,指門鏤。靈瑣,指天帝苑囿之門。在天帝苑囿之中,出現(xiàn)三個重要物象:咸池、扶桑、若木。舊注多采信《淮南子》,以為咸池、扶桑在東方,遂謂《離騷》曾往返東方、西方,或以為詩人次日又來昆侖。按《淮南子》后出,多據(jù)《離騷》構(gòu)建天文系統(tǒng),不可盲從。其實,三個物象,皆位于西方昆侖之山,屬詩人構(gòu)造縣圃、帝宮物象。

《離騷》:“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毕坛?,王逸注引《淮南子》,以為咸池為日浴之處,在東方。咸池在東方,與詩人所在之昆侖方位,正相反,詩人述行不能如此荒誕。據(jù)徐文靖《管城碩記》:“按《石氏星經(jīng)》曰:‘咸池三星,在天潢西北?!短旃贂吩唬骸鲗m咸池,曰天五潢?!痘茨献印吩唬骸坛卣?,水魚之囿也?!嬹R咸池者,謂此。以咸池為日浴處,《淮南》之妄也?!?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淮南子》后出,所構(gòu)建昆侖神話系統(tǒng),多本之《離騷》《天問》,其說不可盲從。徐氏考證可信,咸池當在西方。又據(jù)《史記·天官書》記載:“西宮咸池,曰天五潢。五潢,五帝車舍。”車舍,即天帝停車之處?!帮嬘囫R咸池,總余轡乎扶?!保庵^在咸池畔、扶桑下休息。

咸池在西方,系馬之扶桑,亦當在西方。扶桑,又稱扶木,分別見于《海外東經(jīng)》和《大荒東經(jīng)》?!逗M鈻|經(jīng)》云:“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 又《大荒東經(jīng)》云:“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烏。” 扶,本義為攙扶,引申有高意。如《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有“扶竹”。《莊子·在宥》有:“扶搖之枝?!?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又《呂氏春秋·士容論》:“樹肥無使扶疏?!?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可見,“扶?!敝?,“扶”言其高大,“?!毖云浞N屬。扶桑,意謂高大的桑樹?!痘茨献印飞w以“扶?!痹跂|方,《離騷》又“扶?!薄跋坛亍辈⒎Q,故遂置“咸池”于東方。

其實,若木,也是桑樹,據(jù)《大荒北經(jīng)》云:“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陰山、泂野之山,上有赤樹,青葉,赤華,名曰若木?!比街?,皆生若木,可見“若木”指某一種樹。郝懿行云:“若,《說文》作‘叒’,云:‘日出東方,湯谷所登榑桑,叒,木也,象形?!癜浮墩f文》所言是東極若木,此經(jīng)及《海內(nèi)經(jīng)》所說乃西極若木,不得同也?!?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若”既作“叒”,那么,“若木”顯然指“桑木”??梢?,若木、扶桑,本質(zhì)上都是桑樹?!峨x騷》主人公所休憩的“縣圃”,實際上是一片桑林。

明白了“縣圃”即桑林,詩人求帝女的意圖就豁然明朗。先秦時期,女子養(yǎng)蠶需外出采桑,常集中出現(xiàn)在桑林,因此桑林也成為男女相遇、約會的場所。在神話中,天帝之女也從事采桑勞動。據(jù)《山海經(jīng)·中山十一經(jīng)》記載宣山,云:“其上有桑焉,大五十尺,其枝四衢,其葉大尺余,赤理黃華青柎,名曰帝女之桑?!钡叟?,或因天帝之女曾采桑于此而得名。詩人神游縣圃,逍遙桑林之間,其意正在求帝女。但《離騷》主人公飛達時已是黃昏,帝女已采桑完畢回宮,二人因“時之不當”而錯失良緣。

詩人不甘失敗,故有令帝閽開關(guān)之文。帝閽,掌管天帝宮門。據(jù)《周禮·天官冢宰》記載:“閽人掌守王宮之中門之禁。奇服、怪民不入宮。以時啟閉?!?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帝閽禁止“奇服、怪民”入內(nèi),而《離騷》主人公,正是奇裝異服之怪民?!峨x騷》記述臨行前,云:“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庇帧渡娼吩疲骸坝嘤缀么似娣猓昙壤隙凰?。”芳潔而獨特的服飾,是詩人高潔、耿介品格的象征。世俗混濁,小人嫉賢,故而詩人被擋在宮門之外。既想求見帝女,又不愿變服從俗,詩人無奈之下,只能“結(jié)幽蘭”,長久佇立遙望。

三、閬風巴人

通過考察咸池、若木、扶桑三個物象,可知它們都在西方昆侖山。在楚人的觀念中,昆侖山位于楚國的西北,原型是蜀地的岷山。當時楚國疆域,最西到達黔中和巫郡,接近毗鄰巴蜀之地。詩人神游蒼梧,尚在楚國境內(nèi),而此次神游昆侖則已越過邊境,到達蜀國。蜀國境內(nèi)有“縣圃”,臨近的巴國有“閬風”。

詩人在昆侖求女不得,無奈只能離去。《離騷》:

朝吾將濟于白水兮,登閬風而紲馬。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溘吾游此春宮兮,折瓊枝以繼佩。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詒。

春宮,王逸注:“東方青帝舍也”。按“白水”出昆侖山,屬西方,若“春宮”在東方,詩人忽焉東西,與情理不合。王逸以“春宮”為“青帝舍”,蓋受五行、五色與四季相配觀念影響?!扒唷迸c“春”相配,最早見于《呂氏春秋·孟春紀》。白帝、青帝之說起于秦,保存在《呂氏春秋》中,后為《淮南子》繼承。王逸以后起之說,注釋先秦之《離騷》,不可盲從。從“將”字看,詩人此時尚未離開帝宮,屬前瞻之辭。高丘、春宮,皆指剛游覽過的縣圃、帝宮。周拱辰云:“春宮,非東方青帝宮,即高丘神女與下女棲息之宮。”高丘神女,當指詩人想象中的帝女。詩人稱帝女所居之宮為“春宮”,蓋取義于《七月》春日采桑情景。

那么,詩人求“下女”,何以取道“閬風”呢?王逸注引《淮南子》云:“白水出昆侖之山,飲之不死。閬風,在昆侖之上?!庇帧渡胶=?jīng)·海內(nèi)東經(jīng)》云:“白水出蜀,而東南注江,入江州城下。”白水,即今之白龍江,古亦稱桓水。袁珂注:“今在梓潼白水縣,源從臨洮之西西傾山來,經(jīng)沓中,東流通陰平,至漢壽縣入潛?!睗?,指潛水,即今嘉陵江。沿嘉陵江下行,不遠有閬中縣。閬中縣,即巴國故都。據(jù)《華陽國志·巴志》記載:“巴子時雖都江州,或治墊江,或治平都,后治閬中。”任乃強注:“《通志》云:‘閬中城名曰高城,前臨閬水,卻據(jù)連崗。’是也。閬水,即嘉陵江一段。巴子時,江水盤繞蟠龍山尾,故曰‘閬中’?!?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 可見,閬風,當指巴國故都“閬中”。

那么,“閬中”,何以稱為“閬風”呢?《說文》云:“閬,高門也?!遍T高,則門洞空氣流動強,形成風道,故稱“閬風”?!伴侊L”,《淮南子·地形訓(xùn)》作“涼風”,山高則風涼,故稱“涼風”,其意一也。此外,《離騷》稱“閬中”為“閬風”,亦與巴人的族屬有關(guān)。先秦時期,巴人族群構(gòu)成復(fù)雜,再加流動遷徙,其來源、世系已不能確知。但在神話系統(tǒng)中,巴人的來源卻非常明確。據(jù)《海內(nèi)經(jīng)》記載:“西南有巴國。大皞生咸鳥,咸鳥生乘釐,乘釐生后照,后照是始為巴人?!弊蕴傊涟腿?,世系雖已不可考,但二者之淵源必有所本。太皞氏興起于東方,故地在今河南省淮陽市,春秋時屬陳國。春秋時期,太皞氏后裔亦受封東方。據(jù)《左傳·僖公二十一年》:“任、宿、須句、顓臾,風姓也。實司大皞與有濟之祀,以服事諸夏?!?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 四小國為太皞氏后裔,封地在魯國境內(nèi),奉太皞之祀,風姓。太皞氏風姓,其后裔巴人亦當以“風”為姓。閬中為巴人故都,巴人風姓,故《離騷》稱“閬中”為“閬風”。

《離騷》云:“登閬風而紲馬”,而閬中確有名山可登。據(jù)《華陽國志》記載,閬中縣東北十里,有“靈臺山”。靈臺山,位于今閬中縣與蒼溪縣界上?!跺居钣洝芬吨艿貓D》云:“靈山峰多雜樹,昔蜀王鱉靈帝登此,因名靈山”。其“蒼溪縣”又云:“靈臺山,一名天柱山,在縣東南三十五里,高四百丈。上方百里,有魚池,宜五谷?!?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 可見,靈臺山上地勢平坦,草木繁茂,又有池水,是“紲馬”休息絕佳處所。又據(jù)揚雄《蜀王本紀》記載,鱉靈為荊人,溯江而上,代杜宇為帝。 可見,靈臺山與楚人頗有淵源,而屈原登臨似有憑吊古人之義。自春秋時期,巴楚交往不斷,既有戰(zhàn)爭,也有結(jié)盟聯(lián)姻。當楚懷王十三年(公元前316年)時,張儀率秦兵滅巴,那么,“閬風”之游,又多了一層憑吊亡國的意味。

四、宓妃窮石

《離騷》主人公求帝女失敗后,暫棲息于閬風,隨即開始三次求“下女”?!峨x騷》求女描寫,融合神話與古史,看似漫無邊際,實則井然有序?!峨x騷》明確記述了三次求女,分別是:宓妃、有娀之佚女、有虞之二姚。

詩人所求第一個女子是宓妃。《離騷》云:“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結(jié)言兮,吾令蹇修以為理”。宓妃,一作“虙妃”。李善注《文選·洛神賦》云:“宓妃,宓羲氏女,溺洛水而死,遂為河神?!?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 按宓妃為伏羲之女,未見于先秦兩漢文獻,可存疑不論。然而,宓妃的地望,在西漢文獻則多有記載。劉向《九嘆·愍命》:“逐下祑於後堂兮,迎宓妃於伊雒。”揚雄《羽獵賦》:“鞭洛水之宓妃,餉屈原與彭胥?!?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張衡《思玄賦》:“載太華之玉女兮,召洛浦之宓妃。”洛,或作“雒”,指河南省洛水??梢姡鳚h人多認為宓妃是伊水、洛水間女神。故而,王逸注《天問》:“雒嬪,水神,謂宓妃也?!?/p>

宓妃為伊洛之神,可在詩歌本身找到內(nèi)證?!峨x騷》云:“夕歸次于窮石兮,朝濯發(fā)乎洧盤。”窮石,為后羿國故地。據(jù)《左傳·襄公四年》:“后羿自鉏遷于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庇帧蹲髠鳌ぐЧ辍罚骸靶l(wèi)出公自城鉏使以弓問子贛?!薄独ǖ刂尽罚骸肮抒I城在滑州衛(wèi)城縣東十里?!睋?jù)此,窮石當在今河南境內(nèi),伊洛流域。又《淮南子·地形訓(xùn)》:“赤水之東,弱水出自窮石,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據(jù)《括地志》《史記正義》記載,此“窮石”當在今張掖市。按古代同名之地甚多,窮石、弱水皆非一處,當選地理、文化近情理者。故而,徐文靖認為:“羿自鉏遷窮,地應(yīng)相近,何由遠引張掖之窮石以為即羿國乎?”徐氏之說頗近情理,可從。后羿所居之“窮石”,正在伊洛流域,既與宓妃傳說地域相合,又毗鄰楚國邊境,較張掖之“窮石”更近情理。

窮石,既在伊洛流域,那么,“洧盤”亦當距此不遠。王逸注引《禹大傳》云:“洧盤之水,出崦嵫之山?!睋?jù)《山海經(jīng)》,唯苕水出崦嵫山,無洧盤之水?!队泶髠鳌凡恢?,不可信。夏大霖:“洛水在河南,洧水亦在河南,春秋時鄭地,齊國時屬魏?!?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按“洧盤”疑即“洧淵”。據(jù)《左傳·昭公十九年》:“鄭大水,龍斗于時門之外洧淵。國人請為禜焉,子產(chǎn)弗許?!变⑺挥谝了畺|,經(jīng)鄭國城南,東南流入潁水?!颁Y”,稱“洧盤”,與“閬中”成“閬風”通,皆屈原變幻其辭而已。盤與淵字義通。《淮南子·泛論訓(xùn)》云:“盤旋揖讓以修禮?!?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 盤旋,即回旋往復(fù)。又《說文段注》:“淵,回水也。顏回,字子淵?!笨梢姟颁Y”稱“洧盤”,在語意上是可行的。另外,古沐浴之器稱“盤”,如《禮記·喪大記》云:“沐以瓦盤”。而在《山海經(jīng)》,神靈沐浴處,亦稱“淵”。如《大荒南經(jīng)》:“北旁名曰少和之淵,南旁名曰從淵,舜之所浴也?!薄洞蠡谋苯?jīng)》:“丘西有沈淵,顓頊所浴?!庇纱丝芍?,“洧淵”稱“洧盤”,無論從字義,還是文化上,都符合情理。

最后,宓妃的行為,亦與洧水流域風俗相合。洧水流域,春秋時屬鄭地,盛行“淫風”?!对娊?jīng)》“淫詩”多出鄭衛(wèi),而《鄭風》更多“女惑男”之詩。例如《鄭風·溱洧》即描述了發(fā)生在洧水畔,女子主動約會、誘導(dǎo)男子的情景。故《白虎通義》云:“鄭國土地民人,山居谷浴,男女錯雜,為鄭聲以相誘悅懌,故邪僻,聲皆淫色之聲也?!?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美麗而多情是戰(zhàn)國時期對鄭地女子的總體印象?!冻o·招魂》:“鄭衛(wèi)妖玩,來雜陳些?!薄读凶印ぶ苣峦酢罚骸昂嗋嵭l(wèi)之處子娥媌靡曼者,施芳澤,正蛾眉?!?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戰(zhàn)國策·楚策三》:“彼鄭、周之女,粉白墨黑,立于衢閭,非知而見之者以為神?!?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 周地,即伊洛流域,該地女子與溱洧流域女子同樣,被認為具有“美麗而多情”的特點。由此可見,宓妃好淫游,“信美而無禮”的形象,與戰(zhàn)國時期對周、鄭兩地女子印象是一致的。

且當楚懷王時,楚國邊境已逼近洧水流域。據(jù)《史記·蘇秦列傳》蘇秦說韓宣王,云:“東有宛、穰、洧水,南有陘山?!庇謸?jù)《史記·楚世家》記載:“十一年,威王卒,子懷王熊槐立。魏聞楚喪,伐楚,取我陘山?!笨梢?,陘山是韓、魏、楚三國相爭之地,屬楚國北方邊境重鎮(zhèn)。《史記正義》引《括地志》:“陘山,在鄭州新鄭縣西南三十里?!?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新鄭,即今之新鄭市,位于洧水之畔。據(jù)《史記·韓世家》記載,“韓哀侯二年(前375年),滅鄭,因遷都鄭?!睉?zhàn)國時期,韓占有伊洛流域,并建都于鄭,是楚國北方大國??梢?,宓妃所居和所游之地,皆位于楚國北方邊境附近。

有虞氏與夏少康復(fù)國有關(guān),其故地較易確定。據(jù)《左傳·哀公元年》記載少康避難,“逃奔有虞,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諸綸”。杜預(yù)注:“梁國有虞縣?!睏畈ⅲ骸跋鄠髟诮窈幽仙糖鸬貐^(qū)虞城縣西南三里?!?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商丘,為宋國都城,時偃為宋君。據(jù)《史記·宋微子世家》記載,楚懷王十六年(前313年),宋君偃稱王,連敗齊、楚、魏,取楚地三百里。宋國復(fù)盛,一直延續(xù)到楚頃襄王十三年(前286年),齊、魏、楚三國滅宋??梢?,在屈原生活的時代,宋為楚國東北方向強敵。

有娀氏與殷商始祖契傳說有關(guān)。據(jù)《史記·殷本紀》記載:“桀敗于有娀之虛,桀奔于鳴條,夏師敗績?!薄独ǖ刂尽吩疲骸案哐脑谄阎莅惨乜h被三十里南阪口,即古鳴條陌也。鳴條戰(zhàn)地,在安邑西?!?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據(jù)此,《史記正義》認為,有娀氏之墟,故地在蒲州,即今山西省永濟縣蒲州鎮(zhèn)。永濟縣,戰(zhàn)國時屬于魏國,距魏都城安邑約八十公里。據(jù)《史記·楚世家》記載,當楚懷王十七年(前312年),秦軍敗于藍田時,“韓、魏聞楚之困,乃南襲楚,至于鄧”??梢?,有娀氏所在之魏國,也是楚國的強敵。

綜上,《離騷》游歷多用神話地名,看似荒誕不經(jīng),看似漫無邊際,實則有章可循?!峨x騷》周游天地以郢都為中心:蒼梧在正南,昆侖、閬中在西北,宓妃、有娀氏在正北,有虞氏在東北,六個古國呈傘狀羅列于楚國邊境附近。

五、天津西極

求女失敗后,《離騷》云:“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伴|中”,指所求女子閨房;“哲王”,指楚懷王。求賢女不得,返回朝廷又不能,詩人進退維谷,遂又向靈氛、巫咸兩次問卜之辭。但是,兩次占卜又出現(xiàn)矛盾:靈氛勸詩人遠逝求女;巫咸則勸其留而求合。鑒于楚國小人當?shù)?,?fù)興無望,詩人遵從靈氛之占,決意遠逝,自我流放。

流放之游途經(jīng)以下七個地點:天津、西極、流沙、赤水、西皇、不周、西海。天津之外,其余都見于《山海經(jīng)》,每個地名背后都有神話故事。確定神話地名的方位,解讀神話故事,可更準確了解詩人神游的意旨。

首先,看詩人此行的出發(fā)點——天津?!峨x騷》云:“朝發(fā)軔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蓖跻葑ⅲ骸疤旖?,東極箕斗之間,漢津也?!卑垂盘煳膶W,天上星宿與地上九州相應(yīng)。據(jù)《漢書·地理志》:“燕地,尾、箕分野也;吳地,斗分野也?!?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燕地,包括今朝鮮、遼寧、河北環(huán)渤海地區(qū)。吳地,涵蓋今浙江、江蘇地區(qū)?;分g,位于今山東南部和江蘇北部地區(qū)。這一區(qū)域,漢代稱為“東??ぁ?,戰(zhàn)國時屬于“東楚”。據(jù)《史記·貨殖列傳》記載:“彭城以東,東海、吳、廣陵,此東楚也。”彭城,即今徐州市。楚懷王時,楚國已占有今徐州以東的沿海區(qū)域。

東???,郡治郯縣,今山東郯城。郯城,有羽山,傳說鯀被殺于此。據(jù)《虞書·舜典》記載,舜輔堯之時:“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舜放“四罪”之說,又見于《韓非子》《史記》等典籍,當為先秦時期廣為流傳的古史。羽山,《漢書·地理志》:記載東海郡,云:“祝其,《禹貢》羽山在南,鯀所殛?!庇帧独ǖ刂尽吩疲骸坝鹕皆谝手菖R沂縣界?!睋?jù)此,錢穆認為:“羽山,今山東郯城縣東北七十里,接江蘇贛榆縣西北境?!?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諸多考證,具體位置可稍微偏差,然羽山位于東海,屬于東楚則無疑。

《尚書》《左傳》言:“殛鯀于羽山”?!妒酚洝の宓郾炯o》曰:“殛鯀於羽山,以變東夷?!卑歹吋缺粴?,何以“變東夷”?又《楚辭·天問》云:“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遏,指囚禁。施,即釋放。由此推斷,鯀當先被長期囚禁,最終死于羽山。當然,古史渺茫,傳說異詞,亦不足怪。在中原古史中,鯀為罪臣,而在楚人眼中,鯀為“婞直”之臣。如《離騷》:“行婞直而不豫兮,鯀功用而不就”;又:“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殀乎羽之野”。鯀的“婞直”品質(zhì),可在其他典籍得到印證。據(jù)《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記載:“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受命治水,但擅權(quán)行為冒犯了天帝尊嚴,從而獲罪被殺。又據(jù)《韓非子·外儲說右上》記載:“堯欲傳天下于舜。鯀諫曰:‘不祥哉!孰以天下而傳之于匹夫乎?’堯不聽,舉兵而誅,殺鯀于羽山之郊。”堯舜禪讓,天下以為美談。鯀不從流俗之議,犯言直諫,亦成為天下公敵??梢?,在古史傳說中,鯀是罪臣,也是“婞直”之臣,而屈原更看重鯀的“婞直”品格。鯀“盜息壤”與屈原“造為憲令”類似,皆因貪功,冒犯君主權(quán)威獲罪。鯀倔強而剛直的性格,也正是屈原的性格。性情相投,遭遇類似,故而《離騷》主人公的流放之游,以鯀被囚之羽山為起點。

西極,當在日月所入之地。據(jù)《大荒西經(jīng)》記載,日月所入之地有七,分別是:方山、豐沮玉門、龍山、日月山、鏖鏊鉅、常陽之山、大荒之山。按四季不同,日落的方位也不同,故《山海經(jīng)》列七座日落之山。七座名山,自西北至西南依次排列,日月山居中,在正西方,號位“天樞”。《大荒西經(jīng)》記載:

大荒之中,有山名日月山,天樞也。吳姖天門,日月所入。有神,人面無臂,兩足反屬于頭上,名曰噓。顓頊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獻上天,令黎邛下地,下地是生噎,處于西極,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

吳姖天門,當在日月山上,為日月出入之門。噎鳴所居之“西極”,當即日月山,位于正西方。噎處西極,是掌握日月星辰運行的神靈。據(jù)袁珂考證,“噎”即“噓”?!盁o臂”,是殘缺之象。“兩足反屬于頭上”,類似“駟馬捆綁”,也是受刑之象。噎鳴既被桎梏,又處西方絕遠之地,應(yīng)屬獲罪流放之神??梢姟峨x騷》主人公所經(jīng)“西極”,亦是流放者所居之地。

六、赤水不周

《離騷》主人公自東極“天津”出發(fā),直達西極“日月山”之后,開始折回,又經(jīng)歷流沙、赤水、西皇三地。在楚人觀念中,西方有大片流沙?!冻o·招魂》云:“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钡@里的“流沙”并非專指某一地,而是泛指沙漠、荒漠地域。在《山海經(jīng)》中,四方皆有“流沙”的記載,故而難以靠“流沙”判斷方位。相比而言,赤水的方位比較確定?!渡胶=?jīng)》有兩條赤水:一條位于西北海之外,可稱“北赤水”;一條發(fā)源于昆侖,東南流入南海,可稱“南赤水”。經(jīng)李炳海師考證,“南赤水”,原型為今之岷江。南赤水毗鄰楚境,與楚族歷史文化淵源頗深。故而,《離騷》所經(jīng)之“赤水”,當為南赤水。

《離騷》主人公在渡赤水時,遭遇挫折,徘徊不前?!峨x騷》如此描寫: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麾蛟龍使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路修遠以多艱兮,騰眾車使徑待。路不周以左轉(zhuǎn)兮,指西海以為期。

容與,王逸注:“游戲貌也?!比菖c,指徘徊不進之貌。如《九章·涉江》云:“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凝滯。”那么,《離騷》主人公為何在赤水徘徊呢?當然,首先是赤水難渡,故等候“西皇”的協(xié)助。西皇,王逸認為是“少皞”,或以為是“西王母”,皆不可信。按“西皇”是地名,而非人名。如《楚辭·遠游》云:“風伯為余先驅(qū)兮,氛埃辟而清涼。鳳凰翼其承旗兮,遇蓐收乎西皇。”聞一多認為,“西皇”當指西皇之山。《西次二經(jīng)》記載有三座相連之山:皇人之山、中皇之山、西皇之山。其記“皇人之山”云:“皇水出焉,西流注于赤水,其中多丹粟?!笨梢姡骰手皆诔嗨饔?,《離騷》所謂“西皇”當指西皇山之神。

那么,詩人為何召喚西皇山之神呢?據(jù)《西次二經(jīng)》介紹本經(jīng)十七位山神,云:“其十神者,皆人面而馬身。其七神皆人面而牛身,四足而一臂,操杖以行:是為飛獸之神?!瘪R身,意味著善于奔跑。牛身者似稍遜,然操杖以行,也加快了速度。西皇山之神善跑,故稱“飛獸之神”。《離騷》主人公渡赤水受阻,故而召來“飛獸之神”協(xié)助。

徑待,王逸注訓(xùn)“徑”為“邪徑”,不可通。按“徑”字,有快捷之義。如《荀子·性惡篇》:“少言則徑而省”,指語言簡明扼要;《文子·上仁》:“石稱丈量,徑而寡失”,言稱量快捷;《史記·大宛列傳》:“從蜀宜徑,又無寇”,言從蜀通大夏,路途便捷。徑待,一作“經(jīng)侍”。如《遠游》云:“路曼曼其修遠兮,徐弭節(jié)而高厲。左雨師使徑待兮,右雷公以為衛(wèi)”?!皬酱迸c“為衛(wèi)”對舉,可見“徑侍”意謂緊緊跟隨。如曹植《洛神賦》云“鯨鯢踴而夾轂,水禽翔而為衛(wèi)”。所謂“夾轂”,即“徑待”的具體情景。

那么,詩人緣何途經(jīng)“赤水”,且猶豫徘徊呢?在神話世界中,赤水流域有兩個古國:讙頭國與三苗國。據(jù)《海外南經(jīng)》記載:“讙頭國在其南,其為人人面有翼,鳥喙,方捕魚。厭火國在其國南,獸身黑色。三株樹在厭火北,生赤水上,其為樹如柏,葉皆為珠。三苗國在赤水東,其為人相隨。”讙頭國在厭火國北,赤水(三株樹)亦在厭火國北,讙頭國當與赤水距離不遠。讙頭,又作“驩頭”。據(jù)《大荒北經(jīng)》:“顓頊生驩頭,驩頭生苗民,苗民釐姓,食肉”??梢姡掝^和苗民兩個部族,皆出于帝顓頊。

驩兜、三苗遭流放的傳說,還見于《莊子》《淮南子》《說苑》等典籍,可見流傳頗廣?!俺缟健保赝豢煽?,蓋處南方荒蠻之地。“三?!保娪凇段鞔稳?jīng)》云:“三危之山,三青鳥居之?!比I皆诶錾轿鞅保鐕诶鰱|南,屬于超遠距離流放。

《離騷》憑吊驩兜、苗民故地后,下一個目的地是“不周”。按《山海經(jīng)》有兩“不周”:一曰“不周負子”,在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見《大荒西經(jīng)》;一曰“不周之山”,在昆侖東南,見《西次三經(jīng)》。王逸注:“不周,山名,在昆侖西北”。王逸注或出自《淮南子》,蓋以“不周負子”為“不周”。

王逸注被歷代注家廣泛接受,卻與《離騷》神游路徑,文意不合。《離騷》既云:“路不周以左轉(zhuǎn)兮,指西海以為期”,說明“西?!陛^“不周”更為荒遠。若“不周”指“不周負子”,位置顯然比“西?!备倪h?!峨x騷》此次神游,意在自疏遠逝,不當先“遠”而后“近”。因此,《離騷》之“不周”,非《大荒西經(jīng)》之“不周負子”,當是《西山經(jīng)》之“不周之山”。按《西次三經(jīng)》山脈走勢:從不周山出發(fā),西北行420里至峚山,又西北行420里至鐘山,又西行180里至泰器之山,又西行320里至槐江之山,又平圃,再西南行400里至昆侖之丘。由此可見,《西次三經(jīng)》之“不周”,位于昆侖之東南。自不周山左轉(zhuǎn),正面向西海,而昆侖山在其左側(cè)。

據(jù)鄭貞富考證,不周山即今山西省永濟縣之蒲山。 不周山,曾是共工戰(zhàn)場。據(jù)《淮南子·天文訓(xùn)》記載:“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庇帧冻o·天問》:“康回馮怒,墜何故以東南傾?”康回,即共工。馮怒,即大怒。共工之怒,源于壯志未酬,不甘于失敗。據(jù)《史記·楚世家》記載:“共工氏作亂,帝嚳使重黎誅之而不盡。帝乃以庚寅日誅重黎,而以其弟吳回為重黎后,復(fù)居火正,為祝融?!笨梢姡补ぶ畞y影響深遠,乃至改變楚族的歷史。共工力量強大,且高自標持。據(jù)《逸周書·卷七》記載:“昔有共工,自賢,自以無臣?!睂O晁注:“言無任己臣者,故空官也?!?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共工“自賢”與屈原“自伐”通,皆因高自標持,因而冒犯君主權(quán)威,獲罪遭流放。

《離騷》此次神游,所經(jīng)之地皆屬流放者故地。流放者,如噎鳴、驩兜、苗民、共工皆處于帝顓頊,與楚族古史密切相關(guān)。第三次神游屬于憑吊流放者之游,此后便打算遠離楚國,自我流放。

七、大夫去國

考察《離騷》神游路徑可知,多數(shù)地點在楚國境內(nèi),或邊境附近。詩人決意自我流放之前,先去楚國南部的蒼梧,此后在楚國北部邊境求女,再從羽山出發(fā)橫貫楚境,三次都在楚國疆域往復(fù)徘徊。在四次求女失敗后,《離騷》云:“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薄罢芡跤植诲弧?,可謂痛心疾首,足見詩人自我流放實屬萬般無奈。

《離騷》主人公徘徊不去的行為,與周代大夫去國禮有關(guān)。據(jù)《禮記·曲禮下》:“大夫、士去國,踰竟,為壇位,鄉(xiāng)國而哭,素衣素裳素冠?!?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正義》:“此大夫士三諫而不從,出在竟上。大夫則待放,三年聽於君命。若與環(huán)則還,與玦便去?!痹谥芏Y中,君臣以義屬,三諫不聽,為臣者可離開朝廷。離開朝廷,意謂著疏離,君臣關(guān)系尚在。若君主回心轉(zhuǎn)意,可召回大臣,恢復(fù)君臣關(guān)系。若臣下諫諍不聽,立刻出奔他國,則屬忿戾之臣,不合于禮。

《禮記》的記載,可在《左傳》中得到印證?!蹲髠鳌こ晒迥辍酚涊d,宋國動亂,華元出舍于睢水上。魚府自知有罪,召回華元,自率魚氏舍于睢上。

冬十月,華元自止之,不可。乃反。魚府曰:“今不從,不得入矣。右?guī)熞曀俣约?,有異志焉。若不我納,今將馳矣?!钡乔鸲瑒t馳。

華元早已決定驅(qū)逐魚府等人,但礙于大夫去國之禮,不得不行“止之”之禮。魚府不想出奔,但礙于大夫去國禮,不得不做出待罪睢上的樣子。有如《左傳·定公十年》記載,宋公子地得罪于君主,欲出奔。公子辰曰:“子為君禮,不過出竟,君必止子?!?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3/19/18552013329445.png" />臣子獲罪,當退避君主,最甚不過出奔。若非重罪,君主亦當“止之”,不使越境。“越境”,意謂君臣關(guān)系徹底斷絕。故而,《左傳·宣公二年》記載,趙穿弒君,趙盾蒙弒君之名??鬃釉唬骸跋б?,越竟乃免。”言外之意,趙盾越境則斷絕君臣關(guān)系,無義務(wù)討伐弒君之人。

此外,臣按身份又分:異姓之臣和同姓之臣。異姓之臣,三諫不聽則可去,可逾越境。同姓之臣越境,屬于去父母之邦,更不可輕易選擇。據(jù)《孟子·萬章下》:“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趙岐注:“淅,漬米也。不及炊,避惡亟也。”對孔子而言,齊國是外邦,與君合則仕,不合則去,無可留戀。而魯國是父母之邦,孔子生于斯,長于斯,有族人親戚,難免流連。

屈原與楚王同姓,又曾獲懷王信任、重用,對楚人、楚地懷有深厚感情。故而,屈原遭遇猜忌之后,不肯決然離去,期盼懷王能醒悟,重新召回自己。然而,經(jīng)多次在楚國周游,徘徊楚國邊境附近,最終也沒盼來楚王召喚,不得已遠逝西海,自我放逐。

  1. 湯炳正:《屈賦新探》,濟南:齊魯書社,1984年版,第1頁。

  2. 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58頁。

  3. 司馬遷:《史記》(全十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383頁。

  4.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501頁。

  5. 徐文靖:《管城碩記》,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255頁。

  6. 司馬遷:《史記》(全十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04頁。

  7. 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60頁。

  8. 同上書,第354頁。

  9. 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385頁。

  10. 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765頁。

  11. 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37頁。

  12. 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478頁。

  13. 游國恩:《離騷纂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96頁。

  14. 任乃強:《華陽國志校補圖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6頁。

  15.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91頁。

  16. 任乃強:《華陽國志校補圖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7頁。

  17. 張震澤:《揚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4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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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同上書,第302頁。

  20. 張震澤:《揚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06頁。

  21. 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69頁。

  22. 徐文靖:《管城碩記》,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25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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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 何寧:《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939頁。

  25. 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418頁。

  26. 陳立:《白虎通疏證》,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97頁。

  27. 楊伯峻:《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91頁。

  28. 何建章:《戰(zhàn)國策注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555頁。

  29. 司馬遷:《史記》(全十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721頁。

  30.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87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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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 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7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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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 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04頁。

  38. 李炳海:《〈山海經(jīng)〉南北赤水的差異及其名稱的形成》,《中國文化研究》,2014年夏之卷。

  39. 聞一多:《東皇太一考》,《文學遺產(chǎn)》,1980年第1期。

  40. 王先謙:《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45頁。

  41. 王利器:《文子疏義》,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43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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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 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90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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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 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724頁。

  47.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875頁。

  48. 同上書,第1582頁。

  49. 同上書,第663頁。

  50. 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596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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