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演劇記

在中學時代，每逢元旦，校中總要舉行一次大規(guī)模同樂會的。民國十六年的元旦我在病中度過，次年2月，插入市立女中初中一年級下學期，不久恰逢“濟南慘案”發(fā)生，那時我還只有14歲，滿腔熱血，立刻將身許國，努力從事于化裝宣傳，天天飾著蔡公時，鼻子上不知涂過幾次紅墨水，下臺后常被觀眾指著說：“看哪，剛才扮一個犯罪的小孩子，后來被官兵捉住割鼻子的人來了?！薄m然如此，可是從此我就被認為一個有經(jīng)驗的演員，每年元旦演劇時總有我的份兒。

在女中，將到演劇時的第一個問題，便是籌備委員的人選：因為這個同樂會雖說是整個學生會發(fā)起的，而實際上等于級際競賽，各級參加表演之熱心程度，完全視其本級同學在籌委會中所占席數(shù)而定，故某級會演劇的人多，學生會執(zhí)行委員會就得在這級內(nèi)多挑幾個籌備委員出來，使她們可因此而踴躍參加。至于對待不大會演劇的幾班，盡管可以不要她們籌備，讓她們?nèi)ム僦彀蜕鷼夂昧?。不過執(zhí)行委員也不是個個為公家著想的，她們不管自己一班的表演技能如何，只想多選幾個本級同學出來當當籌委，因此問題便復雜了，從11月半起，盡管一次召集臨時會議討論這事，結(jié)果總要爭到12月半光景，由教員出來指定，才得解決，雖然背后還盡多咕噥著的人。過了元旦，各級際還得有許多冷嘲熱諷的話兒，因之哭泣餓飯的也有，同樂會就成為同氣會了。

我進中學后的第一個元旦，各級所演的各劇多選富有反抗性質(zhì)，如郭沫若之《卓文君》、王獨清之《楊貴妃之死》等。因為那時離“五三”不遠，救國的工作雖已松懈了，革命的聲浪總斷續(xù)地在響，于是我也主演了一劇《娜拉》，還因了這個當時淘過些氣。因為女中選演員，絕不以其個性為標準，僅視其在本級的勢力而定去取，要想當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主角，就非全級最多數(shù)派的領(lǐng)袖不可。不論她能不能勝任，如果你在本級中得罪過某領(lǐng)袖，她的嘍啰準得選你飾老太婆或叫花子，而且借學校方面不到扣分的力量，逼得你忍著淚也得登臺。至于出演后的批評，也就是各派各級間互相攻擊的文章，客觀兩字是談不到的。

到了民國十九年元旦，革命的狂熱已漸漸地消失了，校中充滿著戀愛空氣，就是平日同學間的通訊，稱呼也要用：“我天天懷念著的愛友喲！”或，“我的唯一的同學呀！”等句子，那末這次劇本的內(nèi)容自非哥哥妹妹莫屬了，有《復活的玫瑰》《青春的悲哀》《孔雀東南飛》《棄婦》等等，你來哭一場，我來哭一場的，把同樂會變成同哭會了。

7個月后，我的初中畢業(yè)文憑到手，轉(zhuǎn)入本埠省立X中，因有一次在英語演講競賽會中背了篇“Self－Education”，得獎后，就被X中劇團邀去，于民國二十年元旦演英文劇“A Fickle Widow”，這個本是《今古奇觀》中莊子休妻的故事譯為英文的，而我們的英文教師又把它寫成英文劇讓我們來演。登臺時我洋服高跟鞋，那個飾莊子的男同學也渾身西裝，叫觀眾無論如何也猜不出那個所謂Philosopher chwang就是夢化蝴蝶的中國先哲。我這次的加入還開了X中男女合演之風，因為當初男女同學雖盡多在偷偷地互通情書的，但卻不肯坦然登臺出飾阿毛的爺及阿毛的娘，而我們演英文劇卻自不同，觀眾只知道有幾個學生在扮洋人，唱洋戲，管你什么“Darling”或“Dearest”。

當我升到高二時，“九一八”事件把青年從桃色夢中驚醒過來，發(fā)傳單，游行，化裝宣傳……一切工作較“五三”時做得更有勁。對敵國不但要組織會來“反”，還得重重地“抗”他一下，教育廳命令各中學等都得組織義勇軍，各校自成一營，那時我擔任營本部秘書處處長，《現(xiàn)行公文程式詳解》也買了一冊，還替全體女同學做一篇呈文，援男女平等原則，請求改女生救護隊為女義勇軍，不過沒有照準?！@次元旦，同樂會是“樂”不成了，于是改名為“學藝表演會”，節(jié)目中沒有跳舞，沒有趣劇，除國術(shù)及自編愛國雙簧外，劇本都取材于激昂慷慨一類故事，你來一幕噼啪槍聲，我來一幕隆隆炮聲，把觀眾半途上都轟走了，結(jié)果只得讓本校師生進來撐撐場面。（X中游藝會一向原只招待外賓，本校師生不準入內(nèi)。）這次他們還選我做招待主任，經(jīng)我認為是“侮辱女性”后，嚴詞拒絕了。

“一·二八”的最高度過了后，我變成冷靜一派，終日埋首案頭，半年中共看了28部長篇英文名著，其他短篇散文及報紙等還除去不算，這決定我次年畢業(yè)后入外文系之原因。那時初中還有許多同學在組織種種社團，終日罵學校，罵政府，罵這樣那樣，他們見我讀書竟忘救國，于是逢到我讀英文時便問：“你這讀的是阿克斯福敵音，還是克姆別立險音！”還故意把Oxford與Cambridge兩字讀得怪聲怪氣，以示譏笑我之意，我也就立刻還問他：“你們是‘國難級’里的，還是‘自強級’？”

不過這些“國難級”“自強級”里的同學，到了民國二十二年元旦時，在校方檢定下，也只能演些《荊軻刺秦王》《蘇武牧羊》等歷史劇，因為當局把“敵”的帽子已從外面移到內(nèi)來，學生更該被注意，會考的名目定了出來，學生會改為學生自治會，一切出版演劇等均須獲得校方同意。故高中各級對于趣劇既不屑演，愛情劇又不愿演，愛國劇則不敢演，遂大都加入英文劇及京劇，我們當然也不能例外，就選定了一出莎士比亞的《舌戰(zhàn)姻緣》劇，出演時各男角均穿特制的中古武士裝，腰懸長劍，在燈光下頗燦爛奪目。此外還加入一個京劇，那個飾伍子胥的當唱到“一事無成兩鬢斑……”等句時，聲淚交下，不勝悲憤之慨，及唱至“我與奸臣不兩立……”時，則又目眥欲裂。可是悲憤盡管由你悲憤，也只得借古人的話來泄泄氣而已，要是自己來表示一些的話，不當共產(chǎn)黨捉將官里去是你運氣，斥退還是小事。

現(xiàn)在，我離開X中已有兩年，別后第一年元旦聽說他們索性不舉行游藝會，因為同學們都預備科學救國，沒有心情來干這關(guān)于藝術(shù)的玩意兒，而且在嚴厲檢定下也沒有什么好演的，但去年我重返故鄉(xiāng)，以來賓資格往觀時，一班同學們又在“元旦同樂會”五字下熱烈地表演著《露露小姐》等愛情戲，知道一個圈子已繞轉(zhuǎn)了，不知這次元旦他們又演些什么？

（原載于1936年1月1日《宇宙風》第8期）

1. 英文：自我教育。
2. 英文：輕浮的寡婦。
3. 英文：莊賢人。
4. 英文：緊愛的。
5. 英文：最心愛的。
6. 即Oxford.Combridge.英文“牛津”“劍橋”的音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