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與李建成

帝王學(xué)，是一門深不可測的學(xué)問。李世民的太子李承乾有其父為他苦心撰寫的帝王學(xué)教材——《帝范》。而這個年紀的李世民正在干什么呢？他在疆場上出生入死地打天下。

然而，學(xué)?？偸怯械模蠋熞矡o處不在。就看自己有沒有這個天賦和觀察能力了。李世民的第一所學(xué)校在戰(zhàn)場；而第二所學(xué)校，則在大唐的朝堂之上。做皇帝，李世民的第一位老師是表叔隋煬帝；第二位老師，就是李世民的父親李淵。

說起來，李淵很委屈。這么長時間以來，他一直都被世人看做碌碌無為、坐享其成的典型?？刹皇菃幔克詿郾硇?、封疆大吏的雄厚資本起家，在舉事后便一直坐鎮(zhèn)長安宮城之中，依靠幾個兒子和眾多將領(lǐng)浴血搏殺，才得到了這江山。他為之付出過什么呢？

其實，也許只有李世民才知道李淵的委屈。為了表明自己才是繼承皇位的最佳人選，李世民不得不在史書中抹去了唐高祖當年的諸多功績，但唐太宗心里恐怕一清二楚。在短短一年的時間里，李淵便由衛(wèi)尉少卿、太原留守一躍而成為大唐的天子，唐高祖的城府實際上深不可測，韜晦不同凡響。在李世民和劉文靜還傻乎乎地一腔熱血地勸說他舉兵之時，唐高祖早就不動聲色地做了種種安排。在李世民于前方廝殺征戰(zhàn)的時候，他通過各種策略和手段穩(wěn)住了突厥人、李密等一個又一個強敵，為李世民贏取了時間。在天下終歸一統(tǒng)的時候，他又主持修訂了一系列法律和政令，使局勢能夠得到初步穩(wěn)定?？梢哉f，沒有唐高祖，李唐皇室這條巨船在下海之初就缺乏一個老謀深算的掌舵者。

唐高祖之所以長期受到人們的忽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他太精于平衡之術(shù)了。

平衡術(shù)，本來是帝王的必備法寶。做皇帝的，自然都喜歡手底下的人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然而，朝堂上這幾百號人，各有各的興趣好尚，各有各的志向原則，也各有各的利益考量。很顯然，要想把他們都動員起來為己所用，就得盡量照顧到每個人，在他們中間調(diào)和、調(diào)和、再調(diào)和。劍走偏鋒的極端行為一定會讓皇帝變成真正的“孤家寡人”。而在這一點上，唐高祖拿捏得很好。他手下匯集了來自四面八方的精英人才。這些人才有著種種區(qū)別，有關(guān)中與關(guān)東的區(qū)別；有自太原就跟隨李淵的從龍之士與來自隋朝、義軍的歸降者的區(qū)別；還有高門大族與地方豪強的區(qū)別；更有武將與文臣的區(qū)別。而唐高祖硬是能將這些人捏合到一塊兒，為他效忠，為他出力。就這一點，恐怕連李世民也會暗自佩服。

這項本領(lǐng)，正是李淵在隋朝多年為官修煉出來的。在外人看來，李家出自于名門貴胄，又是先朝皇帝的至親，可謂榮寵備至。而真實的情況，卻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隋煬帝封的這個官，不好做；隋煬帝的這個親戚，也不好當！李淵因為自己的門第和名望，早就遭到了這位嫉賢妒能的表兄的猜忌。特別是當“十八子主神器”的謠言出現(xiàn)在朝堂之上時，李淵的日子，真可以說是如履薄冰。有一次，煬帝下詔讓李淵去行宮晉見他，李淵因病未能前往。煬帝便疑神疑鬼地猜測李淵是因為圖謀不軌而不敢前來，于是，他找到李淵的外甥女——自己的妃子王氏，質(zhì)問她李淵為何不來朝見。

王氏小心翼翼地回答：“確實是因為生病了?！?/p>

隋煬帝臉一沉，冷酷地甩出幾個字：“會死嗎？”

寥寥數(shù)字，便可以窺出他心中的無限不滿與猜忌。是的，他巴不得李淵早點死掉，甚至有好幾次都動了殺心。在這樣的情況下，李淵只好小心翼翼地與他周旋，與他身邊的寵臣心腹周旋，甚至在外派出京為官，做了鎮(zhèn)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之后，還得處心積慮地與隋煬帝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監(jiān)視者周旋。

長期這樣的生活，使李淵形成了這樣的心理定勢：哪怕是面對自己的臣下，也像走鋼絲一般，盡可能地在他們之中求得平衡，而對于自己心目中越為看重的人，就越是如此。

誰是李淵最為看重的人？自然是李世民和李建成。

于公，李世民和李建成是他開創(chuàng)帝業(yè)最為得力的助手；于私，這兩兄弟又是他最為疼愛的至親骨肉。他倆之間哪怕是一點小小的摩擦和裂痕都足以讓李淵為之揪心。因此，李淵的平衡術(shù)，在這兄弟二人身上用得最多。

李世民是太原起兵的首倡者和發(fā)動者，也是日后為大唐沖鋒陷陣的指揮官。到武德四年(621年)李世民一舉平定王世充、竇建德之后，已經(jīng)形成了功高不賞的局面。當李世民凱旋回京時，李淵親自下詔稱，因為原有的官職已經(jīng)配不上李世民立下的功勛，所以特地設(shè)立了一個比親王爵位還要高貴的職位——天策上將，以獎勵李世民為大唐所作的貢獻。另外，還兼領(lǐng)司徒、陜東道大行臺尚書令，可以自行開府設(shè)官，甚至可以自己開爐鑄錢。

如此巨大的恩寵，真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吧？不過，這又把李世民的哥哥，當時理所當然的皇儲李建成置于何地呢？

李淵離不開李世民，盡管他深諳韜略，但沖鋒陷陣、躍馬殺敵并非其所長，也不是他的興趣所在。然而面對當時強敵環(huán)伺的疆場，必須有一個能夠信得過的軍事強人來挑起這一重擔，李世民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在攻入長安城之后，李建成的身份也就被定位了。他必須以皇儲的身份留守京城，學(xué)習(xí)怎樣處理政事，做一個好皇帝。而李世民的任務(wù)，則是為國家開疆辟土，好讓李淵的龍椅坐得更為穩(wěn)固一些。

為父親出生入死，是李世民的本分。然而，為了自己的兄長，未來的皇帝李建成去搏命不息，李世民真的心甘情愿嗎？

天策上將，其實李世民不稀罕；開府選官、開爐鑄錢，李世民也不稀罕。因為父親早就私下向李世民許諾：“好好干，將來李家的天下是你的！”

那個時候，局勢還兇險萬端。武德元年(618年)的時候，薛舉父子就曾大敗李世民軍，一度在關(guān)隴地區(qū)造成了嚴重威脅。是李世民在多次苦戰(zhàn)之下，打垮并消滅了薛家勢力。

武德二年(619年)，劉武周在突厥人的支持下攻占晉陽(今山西太原)，李淵在驚惶之中，甚至要棄河?xùn)|而自守。又是李世民堅請出兵，在敵眾我寡的局面下將劉武周打得一蹶不振，最后落魄地死在異域。

武德三年(620年)，在與王世充和竇建德雙雄的對決之中，戰(zhàn)事一度陷入僵持狀態(tài)，李淵憂心忡忡，下令暫時退兵以圖后舉。還是李世民拒不退兵，在虎牢關(guān)苦戰(zhàn)數(shù)日，一舉蕩平這兩大對頭。從此長安以東，再無強敵矣！

沒有李世民，也許李淵只能局促關(guān)中一隅，做一個守成皇帝，重演昔日北齊北周對峙的格局。

李淵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會屢屢用立李世民為帝的承諾來激發(fā)李世民的斗志。也許在最初的時候，這些承諾確實是發(fā)自李淵的真心。然而自打進了長安城之后，李世民常年在外指揮戰(zhàn)爭，與李淵的溝通越來越少。反而很早便離開李淵、留守京城的大哥李建成時常在李淵面前出現(xiàn)。李淵心中的那一架天平，也就逐漸發(fā)生了傾斜。

論法理，李建成是嫡長子，是理所當然的儲君。論才干，平心而論，他打天下不如李世民，但要說守天下，還是可以勝任的。

最為重要的是，李建成在李淵面前，表現(xiàn)得謹慎小心，規(guī)行矩步。而李世民卻屢屢用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來抗顏犯上，好幾次讓李淵下不了臺。封德彝就曾偷偷在李淵面前說李世民的壞話：“秦王仗著功高蓋世，不會甘心向太子俯首帖耳的?！?/p>

看著暗中使壞的封德彝，李淵搖著頭說道：“李世民這個兒子啊，長期在外領(lǐng)兵打仗，養(yǎng)成了說一不二的習(xí)慣。誰的話他都不聽，再加上老是有些讀書人給他出餿主意，教壞他。唉，他早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李世民了！”

那個時候，李世民還是一個多少有點驕縱的熱血青年，做事不計后果，等他醒悟過來的時候，很多事情似乎已經(jīng)無法扭轉(zhuǎn)了。

李淵當時也面臨著難題。他沒有想到，幾乎僅憑李世民一人之力，便奠定了大唐過半的國土。要論迭克強敵，力挽狂瀾，無人能出李世民之右。李靖討平割據(jù)南方的蕭銑可算立下大功，然而蕭銑不過自守之賊而已；李建成后來撲滅竇氏余燼劉黑闥，也給他原本不多的軍事生涯增添了幾分光彩。然而當時對方大勢已去，不過茍延殘喘而已，焉能與李世民所消滅的強敵如薛舉、劉武周、王世充、竇建德等相提并論？！

這個時候，李淵所用的平衡術(shù)開始出現(xiàn)了問題。在當時的情況下，李世民和李建成的感情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微妙的變化，而這立刻反映在了朝堂之上，在他們各自的追隨者中引起了一連串的連鎖反應(yīng)。原來李淵費盡苦心維系的平衡局面業(yè)已變得搖搖欲墜，危機一觸即發(fā)。

在這樣緊要的關(guān)頭，李淵是怎么做的呢？

他繼續(xù)對李世民施以安撫之術(shù)，繼續(xù)用一個又一個美麗諾言來羈縻李世民那即將要跳出胸膛的勃勃雄心。而最后一次，李淵給了李世民希望，又將它狠狠踩碎是發(fā)生在武德六年(623年)的楊文干事件。

當時，李淵帶著李世民和齊王李元吉前往仁智宮避暑，李建成則在京城留守。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慶州都督楊文干起兵謀反了！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李建成為了防備李世民，暗中招募來自長安和各地的驍勇兩千多人護衛(wèi)東宮，分別守衛(wèi)東宮左右的長林門，這就是所謂的“長林兵”。楊文干曾經(jīng)在李建成手下效力，二人關(guān)系密切，李建成就趁李淵和李世民都不在京城的時候，偷偷令楊文干選送一些精銳士卒來京師。沒想到此事被人揭發(fā)，楊文干在擔憂之下，干脆舉兵反叛。

變起突然，李淵一時也非常驚慌，畢竟慶陽是隨時可以威脅到長安的肘腋之地。另外，他也不是沒有考慮過此事若是李建成迫不及待地在搶班奪權(quán)，那就不是楊文干謀反那么簡單了。于是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讓李世民前去平叛。

對此，李世民倒不以為然：“楊文干何足掛齒，隨便什么人去都能平定他。”

李淵搖搖頭：“若此事真與建成有瓜葛，還是你去最好?；貋砗?，朕就改立你為太子?！钡顪Y也不會效仿隋文帝那樣誅殺自己的骨肉，李淵只打算將李建成改封到蜀地。那里地處僻遠，即便他以后有什么二心，也好對付。

沒想到，李世民平叛歸來，得到的卻是李淵的食言而肥。一場劇變就這樣表面風(fēng)平浪靜地結(jié)束了，大家又暫時相安無事起來。

在楊文干事件之后，李淵仍然在對李世民重復(fù)著那個廢黜李建成的諾言。最后，直到李建成即位已成為不爭的事實時，李淵還幻想著通過給予李世民建天子旌旗，在洛陽開府自立的優(yōu)待來平息這場兄弟間的紛爭。

也許李淵以為，他可以通過這樣的手法駕馭住李世民這個桀驁不馴、才干過人的兒子。然而他錯了，在國家和社稷面前，他和李世民首先是君臣，然后才是父子。當君臣間平衡的格局被打破，做君主的就要毫不遲疑地將禍患扼殺在搖籃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除舊布新，建立新的格局。在李世民治下，無論是對劉洎，還是對侯君集等人，他都是這么做的。如果有人說他們只不過是李世民的臣下，而不是他的至親骨肉，因而無法跟李淵所面對的兩難格局相提并論的話，那么李世民可以立刻告訴他，同樣面對接班人的困局，自己以決絕的手腕廢黜太子承乾、貶斥魏王李泰、發(fā)配吳王李恪，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拖泥帶水。

而李淵恰恰就受累于將平衡術(shù)發(fā)揮過了頭，變成了優(yōu)柔寡斷的婦人之仁。這可以說是后面一切悲劇的根源。每當他向李世民勾畫那個美好的景象時，李世民都會為了這個遠在天邊的夢想和目標而奮力搏殺。李世民為之付出了太多。而每一次付出之后，李淵總是會猶豫著告訴李世民：“再加把勁，你做得還不夠。不過，只要再多付出那么一點點，天下就是你的了。”

當有一天李世民終于明白，那近在咫尺的皇位跟自己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時候，他的心情有誰能夠理解呢？

李世民之前所為之付出的一切，都成了泡影。在李世民胸中，一種強烈的沖動正在翻涌——一定要拿回那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不能讓自己這么多年的心血付諸東流，哪怕是孤注一擲也好。

一千多年后的今天，人們給李世民這種心理起了一個拗口的稱呼，叫“沉沒成本效應(yīng)”——人們?yōu)檫^去想要獲得的某種東西付出了大量的成本，那么，當他們發(fā)現(xiàn)這一目標越來越難以實現(xiàn)的時候，會頑固地否認自己過去所作出的錯誤決定，并且甘愿冒更大的風(fēng)險來彌補這種損失。這正是民間所謂的“一條道走到黑”。這一效應(yīng)提醒那些做皇帝的，第一，不要隨隨便便向臣下一而再再而三地許下自己不打算兌現(xiàn)的承諾；第二，不要勉強維系一個舊有的搖搖欲墜的平衡局面，而要拿出不破不立的決心和魄力！

不過，這都是李世民后來總結(jié)出的經(jīng)驗了。在當時，玄武門之變，就此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