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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無政府主義公社的意外生存

涂鴉與圣象:異托邦城市簡史 作者:韓博


一個無政府主義公社的意外生存

黃昏時分,余暉以一種曖昧不明的方式,越過樹叢,將一片湖泊以及對岸的草地染上一層喜悅與安詳?shù)慕瘘S。我們的視線,落在岸邊,照片逆光拍攝,我們,置身事外的旁觀者,身處夕陽對面,草地才是近景,樹叢只是遠景。畫面上,一群男女坐在左側(cè),桌邊,衣冠楚楚,桌上鋪著臺布,有燭臺,有瓷器,一位女人甚至還守著一枝陽傘,夕暉為她鍍上一層審慎的光亮,仿佛資產(chǎn)階級的審慎魅力,而畫面右側(cè),另外兩位女人卻在重返伊甸園,近處一位,赤裸著起舞,金發(fā)披拂,像一頂帽子;她的身后,稍遠處,另一位同樣不著一物,垂頭、躬身,金發(fā)如瀑布直下,獻祭般沉溺于自己的舞步……

我似乎從畫面上揀到一些詞:神游、田園詩、遁世、群居、愛、此時此地、和平、自我、內(nèi)心生活……我甚至還聽到一種音樂:畫面中央,樂譜支架語焉不詳?shù)乜湛帐幨?,近處,一個男人背轉(zhuǎn)身去,遠處,另一個男人舉起胳膊,似乎正在指揮一切。

這是唱片的封底。而在封面上,兩個孩子,一個以帽子遮臉,一個懷抱薩克斯。他們腳下,一條道路晦暗不明,他們頭頂,一行大字白底黑框:克里斯蒂安尼亞(Christiania)。

克里斯蒂安尼亞,地名,位于丹麥?zhǔn)锥几绫竟目死锼沟侔哺蹍^(qū),占地34公頃,因為全球最后一個嬉皮公社,或者,更確切地說,最后一個無政府主義公社的長期盤踞而著稱于世。公社擁有自治委員會,自稱此地為克里斯蒂安尼亞自由城(Fristaden Christiania),拒不承認這一塊小王子的星球似的領(lǐng)土從屬于歐洲聯(lián)盟,盡管丹麥早已于1973年加入歐洲各大共同體。主入口處,兩根世界主義的圖騰柱上方橫出一塊牌子,正面寫出“克里斯蒂安尼亞”字樣,歡迎非自由城居民自由進入;背面卻是“你即將進入歐洲聯(lián)盟境內(nèi)”,提示離開者:這是一道不折不扣的邊境,盡管并沒有渾身刺青的海關(guān)人員檢查你的申根簽證。自由城曾在1997年獨立發(fā)行社區(qū)硬幣,稱為呂恩(L?n)。每一呂恩的價值相當(dāng)于50丹麥克朗或8美元。鑄在呂恩表面的圖案:自由城迎風(fēng)舒卷的旗幟,以及一只蝸?!陆虃惱砼c資本主義勤勉精神的對立之物,拒絕“根據(jù)神的召喚,努力工作”??死锼沟侔材醽啿⒉粡V闊的邊境之內(nèi),黃色三圓點統(tǒng)攝的紅底長條形旗幟之下,自由城還擁有獨立的信息傳播機構(gòu)、教育機構(gòu)與醫(yī)療機構(gòu)。社區(qū)居民并不理睬丹麥政府的大麻禁令,更不用提那些關(guān)于室內(nèi)禁止吸煙之類在他們看來過于婆婆媽媽的清規(guī)戒律。自由城的主干道普舍爾大街,堪稱全球大麻市場中的華爾街:40多家店鋪全天候營業(yè),非處方大麻品牌近40種,來自于印度、阿富汗、尼泊爾、匈牙利、波蘭和保加利亞等國家,據(jù)稱這一并非由社區(qū)居民操縱的生意,年銷售額可達1.5億美元,這還是前些年的數(shù)據(jù)。

2004年夏末,我曾多次越過“歐洲聯(lián)盟邊境”,涉足那座城中之城——現(xiàn)代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體制羅網(wǎng)之中極為罕見的一塊飛地。我在普舍爾大街的一處非主流產(chǎn)品攤位,以不菲的價格收購了上述封套里的唱片——“索尼音樂”于2001年出品的公社同名音樂合輯。

克里斯蒂安尼亞的“自由”歷史源于1971年,時值大西洋兩岸的嬉皮運動如花怒放的歲月。經(jīng)歷了20世紀(jì)60年代最初的忤逆,天真且可愛的造反者們初步掌握了無政府主義思想武器,明白了不僅要攻擊資本主義制度,更要攻擊資本主義的權(quán)力源頭:法律、權(quán)威以及國家。忤逆的形式,亦從早期“想象即革命”式玩世不恭與沉思冥想,轉(zhuǎn)變?yōu)閷ⅰ白鲎约旱氖隆迸c赫伯特·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的“大拒絕”思想相融合,反對一切出賣身體與自由以換取工資的“無意義工作”的行動,拒絕因襲“缺乏否定、批判和想象能力”的“單向度的人”的生命軌跡。他們開始占領(lǐng)一些“過剩的”建筑物,在大城市縫隙間設(shè)立群居據(jù)點,以期創(chuàng)造出替代現(xiàn)存制度的生活環(huán)境。

自由城的基址,雖然被稱作港區(qū),卻距離哥本哈根心臟地帶——丹麥議會——僅一英里之遙。議會所在的建筑,屬于哥本哈根市內(nèi)最古老的宮堡——克里斯蒂安堡。該堡曾為丹麥國王的宮殿,以其為核心的區(qū)域,正是這座北歐都會的發(fā)源之地。建于17世紀(jì)前半葉的歐洲最古老的證券交易中心也在議會左近——它可以被視作嬉皮士們所反對的資本主義制度的早期蒸汽機——磚紅色的立面與銅綠色的屋頂之上,四條龍尾相與纏繞、盤旋而上,上有三頂皇冠,分別代表丹麥、瑞典和挪威,合為象征北部海洋霸主的尖塔一尊。

我第一次造訪哥本哈根,是在2002年。當(dāng)時并不知道克里斯蒂安尼亞自由城的存在,卻對議會充滿興趣,因為它的大門幾乎在任何時候都是敞開的。這是包容性的民主政治的空間體現(xiàn)。我可以旁若無人地長驅(qū)而入,直至花園與圖書館,直至圖書館前的存在主義之父——索倫·克爾愷郭爾的雕像。這位一生從未謀求任何職業(yè)、僅靠遺產(chǎn)生活、專事宗教哲學(xué)著述的哥本哈根之子,堪稱不做“無意義的工作”之先驅(qū)。雖然他只專注于“做自己的事”,卻使得歐洲哲學(xué)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方向性的轉(zhuǎn)折——哲學(xué)研究的對象可以不再是抽象的客觀存在,而是具體的個人存在,亦即孤獨的、非理性的活生生的“存在”,由激情、決定和行動組成,其中沒有任何一個范疇能夠被思維所窮盡,卻注定被經(jīng)歷??藸枑鸸鶢柌⒉环裾J客觀真理的存在,但認為它們與個體的生存漠不相關(guān),而主觀真理卻對存在者至關(guān)重要,比如倫理觀點與宗教評價。然而,克爾愷郭爾又認為主觀真理不能被言說,因為即便被說出,也無法直接被理解,而是只能經(jīng)由暗示、影射、夸大、淡化、謊報、取笑、詩化甚至忽視進行間接傳達。他認為黑格爾導(dǎo)致了整整一代人思想生活的非人性化。黑格爾的辯證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意味著任何事物都是它自身的對立面,取消了非此即彼的選擇,因而否定了自由——人類生存的本質(zhì)。克爾愷郭爾“做自己的事”的目的,并不是發(fā)展全新的認識論,也不是創(chuàng)建全新的形而上學(xué)體系,而是希望創(chuàng)造一種全新的人類——能夠把握自己的自由,并且創(chuàng)造自己的命運。由是觀之,克里斯蒂安尼亞自由城的思想源頭,似乎就在這一英里之外,盡管某些居民可能并未意識到這一點。

克爾凱郭爾講述過這樣一個故事:某人在哥本哈根街角遇見了一位朋友,朋友邀請他去吃飯。他熱情應(yīng)允,卻被一片落瓦砸死。克爾凱郭爾意在提醒世人:虛無近在咫尺,大多數(shù)人卻并無警覺,而是一任生命浪費于雞零狗碎之中。我前往哥本哈根,自然是為了雞零狗碎之事,甚至根本就是一樁出賣身體與自由以換取薪酬的“無意義工作”。不過,將我第一次引至克爾愷郭爾像前之人,是一位刻意避免成為“單向度的人”之踐行者。他生于中國,一度輾轉(zhuǎn)于緬甸、泰國和老撾,當(dāng)時定居于丹麥。短短十幾年內(nèi),他的人生角色遷徙于數(shù)學(xué)教師、詩人、沙彌、難民、留學(xué)生、小說家和哲學(xué)研究者之間,貌似風(fēng)馬牛不相及,卻不過是把握自由、創(chuàng)造命運的結(jié)果。在他的半生之中,還真沒有什么力量能夠成功阻撓他前往任何的別處。上個世紀(jì)90年代初,他剛到丹麥的時候,由沙彌而還俗,從事清潔工作,但被一次意外車禍帶來的賠償送入大學(xué)校園。當(dāng)他決心以哲學(xué)為專業(yè)的時候,校方卻誠懇建議這位曾經(jīng)畢業(yè)于上海師范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的亞洲人重讀數(shù)學(xué)。為了獲取自由選擇的資格,他設(shè)法在一年之內(nèi)通過了英、法、德三種語言的考試。不僅如此,他還借助磕磕絆絆的丹麥語,寫出一本自傳體小說,并以兩種文字出版!這一招把校方給震住了,盡管明明知道他的語言水平仍是頗為有限。他在小說中使用簡單的名詞表述一切應(yīng)該交由形容詞修飾完成的復(fù)雜心理感受,比如看見動人的姑娘,他就說“鮮花在我心里盛開”,姑娘離開了,則是“花瓣從我心里一瓣一瓣飄落”——還是讓他如愿以償,成為了克爾愷郭爾的一名研究者。我們第一次相遇的那年五月,他剛剛拿到哲學(xué)專業(yè)高級碩士證書。當(dāng)時,他的下一個自由選擇便是翻譯克爾愷郭爾全集,夢想著有朝一日能拿到丹麥女王授予的爵位。2002年之后,我們大概每年能見到一兩次,沒再聽他提起爵位的事情,但不斷有中文譯著相贈,從克爾愷郭爾的論說到被論說的尼采,最近一本是《丹麥當(dāng)代戲劇選》——他的身份再次發(fā)生自由轉(zhuǎn)換,已經(jīng)成為一位戲劇工作者。

這位朋友的名字叫做京不特。我們在屬于克爾愷郭爾的街角初逢、相邀去吃飯、卻未見落瓦的那一年,實為筆者平生第一回出國。盡管已經(jīng)預(yù)習(xí)了旅行作家比爾·布賴森(Bill Bryson)的游記,丹麥的現(xiàn)實卻還是令我大吃一驚。那位出生在玉米地里的美國佬,專擅諷刺挖苦之能事,于其筆下,萬事萬物皆有令人沮喪的一面,能夠獲致贊美的事物極為罕見,而哥本哈根卻是一個例外:“它并不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城市,但蘊藏著無窮的魅力。這里的居民多達150萬——占全丹麥人口總數(shù)的1/4強——卻有著大學(xué)城的步調(diào)與氣氛。出乎意料地,哥本哈根竟然沒有其他大城市那種自以為了不起的自負迷障。這里看不到一座過去帝制時代的紀(jì)念碑,也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它是一個曾經(jīng)統(tǒng)治過斯堪的納維亞的國家的首都。其他城市豎起君主名將的雕像。在哥本哈根他們卻給你一只小美人魚。我覺得這真是一流的品位?!?/p>

而今天的“水手”——無論四海為家還是無家可歸——似乎就是那些嬉皮士。從歐洲到美洲,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早已在幾十年前回家,而哥本哈根的這一小撮,似乎并不愿意洗心革面,重拾自己曾經(jīng)唾棄的生活。

我的吃驚之處在于,他寫的居然是真的。女王居住的城市居然真的沒有任何傲氣,完全有悖于我對于帝制的想象——以己度人的想象。不僅議會隨便逛,公共空間向所有見面、討論、集會甚至抗議敞開,整座城市的尺度也讓人倍覺親切,毫無“大都市”的盛氣凌人之感。自機場前往酒店的一路,我?guī)缀醍a(chǎn)生了錯覺——不是抵達了一座陌生的城市,而是回到了一張熟悉的床上——也許“潛意識領(lǐng)域的哥倫布”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會為此供應(yīng)若干解釋?!按差^”的天際線非常開闊,云層低低地壓著;“床單”上排列的是一些體量接近的居住“玩具”——它們風(fēng)格各異,有的是祖輩的遺產(chǎn),灰色的調(diào)子,石頭的立面;有的是今天的幻想,夢里的顏色,玻璃的皮膚……奇怪的是,這些出于不同時代或理念的玩具共處一“床”竟毫無沖突之感,反倒像一家人,彼此存在的理由都在對方身上。那一次,我見到了活生生的嬉皮士,他們從書里走了出來——小說或是當(dāng)代史——三五成群,懷中摟著啤酒,外套上打滿釘子,依舊跟幾十年前一樣開懷大笑,長發(fā)掩映的臉龐卻已布滿皺褶。他們出沒于新港(Nyhavn)兩岸。那是一條修建于1669年至1673年間的運河,意在將大航海時代引入哥本哈根中心地帶——丹麥的航運業(yè)和海外貿(mào)易十分發(fā)達,早在16世紀(jì)末期,已在西印度群島和幾內(nèi)亞擁有海外殖民地。新港一度是水手上岸后醉生夢死的所在。運河旁邊的房子五顏六色,容納著酒吧、餐廳與公寓,散發(fā)出濃郁的遠航味道——當(dāng)然,最濃郁的遠航味道應(yīng)該就是啤酒的味道。在哥本哈根,即便閉上眼睛,也不難找到新港,因為你只要豎起鼻子就行了,那里的空氣也可以依照酒精制品的價格罐裝出售。而今天的“水手”——無論四海為家還是無家可歸——似乎就是那些嬉皮士。從歐洲到美洲,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早已在幾十年前回家,而哥本哈根的這一小撮,似乎并不愿意洗心革面,重拾自己曾經(jīng)唾棄的生活。新港的河道里密布著桅桿高聳的帆船,河邊到處都是拎著酒瓶的人,還有來來往往的狗。年輕人三五成群,中年人獨來獨往??拷恢痪薮蟮蔫F錨雕塑的地方聚集著一堆嬉皮世界的老炮兒,他們坐在樹下,一邊暢飲一邊避雨,空氣中彌漫的醉意一如日積月累的塵垢,覆蓋著可見或不可見的每一個角落。

被比爾·布賴森視為一流品位的那條小美人魚的創(chuàng)造者漢斯·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從菲英島(Fyn)來到西蘭島(Zealand)之后,曾在新港的多處屋舍中安家。他的門前與窗下,運河里流淌的海水直通“海的女兒”的故鄉(xiāng)——“在海的遠處,水是那么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錨鏈都達不到底。要想從海底一直達到水面,必須有許多許多教堂尖塔一個接著一個地聯(lián)起來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這下面”。小美人魚的故事屬于維京人的海洋時代,她是一種自由意志的象征,只不過以跨越物種的版本呈現(xiàn)?!昂5呐畠骸痹噲D把握自己的自由,并且創(chuàng)造自己的命運,非常存在主義,非常反黑格爾。不知道是不是出于這個原因,那些雞皮鶴發(fā)的嬉皮士非常樂于徘徊于安徒生的門前,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是聽著漢斯的童話長大。

直到2004年,我才第一次跨入克里斯蒂安尼亞自由城的領(lǐng)地。一位哥本哈根居民自告奮勇充任向?qū)?,盡管他算不上稱職——我沒料到的是,這位自稱并非第一次前往無政府主義公社的本地先生,居然也需要沿途問路,而且問路的訣竅居然是攔下一位又一位外國游客。當(dāng)然,在克爾愷郭爾的哥本哈根,沒有什么樣的問路方式是不正確的,尤其對于一位不愿意從事“無意義工作”的語言天才來說——我身旁這位時而緊張、時而癲狂、時而哈哈亂笑的北歐男子,有一個中文名字,叫做何天賜。他生于馬來西亞,長于挪威,十幾年前才回到父親的故鄉(xiāng)丹麥,30歲上,已至少精通包括拉丁文、希臘文和漢語在內(nèi)的七八種語言。因為拒絕在無聊的工作中浪費時間,何天賜主要依靠社會救濟金過活。他住在父親贈送的公寓里——他稱其為遺產(chǎn),盡管父親依然健在。他偶爾也打幾份閑工,批發(fā)或者零售作為古典文明媒介的語言。他的專業(yè)研究方向是拉丁文與希臘文的同義詞,而父親的研究方向則是古代漢語的同義詞,父子二人似乎意欲包攬亞歐大陸早期文明碎片之間的隱秘小徑。由于深受父親影響,何天賜對于東方古典思維方式很有興趣,尤其是棋盤間的虛無與團結(jié)。我打電話找他,他總是躲在圍棋俱樂部里鏖戰(zhàn),他更愿意把時間浪費于舉棋不定的三尺之局。

我們在外國游客語焉不詳、自相矛盾的指點之下,穿過證券交易中心左近橫跨海水脊背的細弱橋梁,步行至一座宛若巴比倫通天塔的教堂面前。涂鴉忽就泛起,作為克里斯蒂安尼亞自由城最重要視覺標(biāo)識的涂鴉,忽就從教堂所屬的院落中波瀾壯闊地泛起。沒錯,正是這里,“正統(tǒng)”世界的差異性存在之哥本哈根版本已近在咫尺。我尚未望見主入口——克里斯蒂安尼亞的“海關(guān)”——已不知不覺從一面巨大的涂鴉墻下溜將進去,仿佛偷越國境一般。自由城內(nèi),涂鴉更多,好似屋舍的刺青,有些屋舍一如垂暮之年的日本黑道人物,周身上下幾無一片空處。

克里斯蒂安尼亞原本是一片廢棄的軍事要塞,整體呈月牙形,中部和外圍皆為水域,亦即先前的護城河。中部水域的東西兩側(cè)各有一線長條形地塊,分別由昔日的內(nèi)外城墻圍合而成。每一地塊向東凸起5個半圓,那是作為防御工事的人工半島,半島之間分布著形形色色的房屋,一部分曾經(jīng)作為海軍營地而存在。軍營撤離之后,克里斯蒂安尼亞的西南端一度被參與“貧民窟風(fēng)暴運動”(Slumstormer Movement)的年輕人所盤踞。該運動興起于20世紀(jì)60年代后期,終止于1971年,同年9月,另類雜志團體《主體》(Hovedbladet)接手克里斯蒂安尼亞,自由城宣告成立。在隨后的歲月里,自由城居民——嬉皮士、自由藝術(shù)家、草根運動人士、搖滾樂手等——聲稱將以此為基地,創(chuàng)造出新的社會形式:沒有君主,沒有官員,沒有統(tǒng)治者,沒有等級控制……總而言之,那是一個沒有強制制度的社會,一個以自愿合作為基礎(chǔ)的社會,一個個體自由、人人平等且集體操作的社會。在新的社會形式里,自下而上的秩序,據(jù)信將會取代自上而下的混亂——既存社會中由威權(quán)強加的混亂。

誰會不期待理想社會呢?如果那是一個上午釣魚、下午打獵皆隨心所欲的桃花源或者阿卡迪亞,而非上午宣戰(zhàn)、下午游泳的漠然偷生之所,或是必須付出全部時間與自由以維持微薄生計并且必須學(xué)會彎腰、唱歌甚至將腰彎得更低、將歌唱得更甜的奴役之地。雖然“理想國”(nephelokokkugia)一詞最初源于古希臘喜劇作家阿里斯托芬杜撰新詞的玩笑——從《騎士》《黃蜂》《云》《鳥》到《蛙》,他筆下那些夾雜著污穢又性感的幽默情節(jié)的虛構(gòu)故事,常常被用來譏諷哲學(xué)家與政治家——但是,命名決定存在,作為阿里斯托芬嘲弄對象之一的蘇格拉底,他有一位著名的學(xué)生,柏拉圖,后者的的確確設(shè)計出了古典世界的“理想國”藍圖。盡管那一藍圖并未能在西西里的敘拉古付諸實踐,卻成為后人針對契約或制度發(fā)夢之時的一項重要參考文獻。生逢資本主義原始積累階段的歐洲早期空想社會主義學(xué)說創(chuàng)始人、曾經(jīng)擔(dān)任英國大法官的托馬斯·莫爾(Thomas More),在其著述《關(guān)于最完美的國家制度和烏托邦新島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書》之中,勾勒出另一個子虛烏有的理想國家輪廓:社會基礎(chǔ)為財產(chǎn)公有制,實行按需分配原則,公民的經(jīng)濟、政治權(quán)利平等,每天勞動6小時即可滿足社會需要,其余時間用來從事科學(xué)、藝術(shù)和智慧游戲活動……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實為有的放矢,意在超越彼時新生的野蠻資本主義關(guān)系,亦即“圈地運動”造就“羊吃人”之社會苦痛??枴ゑR克思深受啟發(fā),借《資本論》將其引述,而深受卡爾·馬克思啟發(fā)的革命者,則徹底改變了20世紀(jì)。克里斯蒂安尼亞自由城的制度理想,誕生于后革命時代,與“一個階級的血流盡了,一個階級的箭手仍在發(fā)射”的殘酷斗爭無關(guān),也并不想廢除維持現(xiàn)代社會運行的商品貨幣關(guān)系——依照托馬斯·莫爾的設(shè)想,金銀將被用來制造便桶溺器。它只是一個擁有極其完善的社會福利制度的高度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自我批判的實驗性版本。如果從這一角度來看,克里斯蒂安尼亞自由城與丹麥政府之間的關(guān)系,倒是非常黑格爾,非常辯證法。盡管這是信任克爾愷郭爾的自由城居民不大情愿見到的局面:一物由其不是他者而是其所是,自由城和政府彼此反對又互相依賴,肯定者與否定者之間的張力錯綜糾葛而成為推動歷史的環(huán)節(jié)——近半個世紀(jì)以來,二者的互動過程證實了這一點。

1975年,丹麥政府決定清除自由城,結(jié)果引發(fā)游行。1976年,政府撤銷清除計劃,自由城卻將政府告上法庭。1977年,自由城敗訴,但繼續(xù)上訴。1978年,自由城再度敗訴,反而極為黑格爾地促成了政府對克里斯蒂安尼亞推出“合法化”計劃。1987年,“合法化”計劃正式施行,解決社會治安問題成為重點,一個名為“廢話”(Bullshit)的黑社會團體被逐出克里斯蒂安尼亞。1989年,政府通過了一條允許克里斯蒂安尼亞集體使用土地的法例,但自由城的若干場所被警方關(guān)閉,大麻交易僅限于普舍爾大街。1991年,自由城與政府達成初步協(xié)議,成立了專門與政府交流的聯(lián)絡(luò)組。1992年,警方在克里斯蒂安尼亞展開長達18個月的清除大麻運動,因出現(xiàn)暴力執(zhí)法行為而遭受國際社會譴責(zé)。1994年,政府針對大麻市場再度提出警告,再度引發(fā)抗議。1995年之后的五年相對平靜,相對克爾愷郭爾,仿佛無政府主義公社已經(jīng)把握了自己的命運。2000年,鮑勃·迪倫來到自由城的灰色大廳(Grey Hall),舉辦了兩天音樂會。2001年,時值自由城問世三十周年,政府開始擬定使其“正?;钡挠媱?,試圖解決克里斯蒂安尼亞的土地所有權(quán)問題。為了爭取納稅人所代表的丹麥民意的支持,表明自由城并非“藏污納垢”的社會失治之地,克里斯蒂安尼亞著手加強自我管理,借助內(nèi)部契約,嚴(yán)格禁止硬性毒品、黑社會、武器和暴力,并于2003年重新開放了已關(guān)閉14年之久的主入口,使自由城搖身一變,成為深受世界各地游客喜愛的哥本哈根地標(biāo)之一,“社會治安問題”自然難以繼續(xù)扮演丹麥政府對其進行干涉的主要借口。但可惜的是,無政府主義公社無法阻止政府亮出資本主義法權(quán)的另一張王牌——土地使用權(quán)。2004年,丹麥自由黨和保守黨聯(lián)合政府修改了1989年通過的那條關(guān)于克里斯蒂安尼亞的法例,終止其土地使用權(quán),要求所有土地必須向政府購買或者租賃,且以保護歷史遺跡為由,勒令遷走舊城墻上的所有房屋。2005年,政府命令自由城停止所有建設(shè)及占領(lǐng)行為,無政府主義公社被迫向“舊的社會形式”屈服,試圖自組政黨,參與哥本哈根議會選舉,以此尋求政治上的解決方案。2007年至2008年,警方針對克里斯蒂安尼亞的清拆行動一再引發(fā)暴力騷亂,自由城向政府提出土地議價方案,但遭拒絕。2009年,雙方就土地使用權(quán)問題走上法庭,自由城敗訴,隨后上訴至最高法院,又被駁回。2011年,自由城誕生四十周年之際,克里斯蒂安尼亞居民決定接受政府開出的條件,籌集7600萬丹麥克朗購買自由城的部分土地,而另一部分則需要每年向政府支付600萬丹麥克朗的租金。為了使這個無政府主義公社能夠繼續(xù)存在下去,克里斯蒂安尼亞居民發(fā)起了一項基金,向全世界發(fā)行“人民股份”,以期“眾籌”到維持“自治”的足夠資金。

盡管自由城的現(xiàn)狀與20世紀(jì)70年代的初衷早已大相徑庭,但它依然堪稱資本主義體內(nèi)一個無政府主義的長期意外。它至少部分地改變了社會的現(xiàn)實,而社會現(xiàn)實又是囿于其間的居民判斷“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向何處去”的重要依據(jù)之一。丹麥社會民主黨之所以會在70年代早期允許克里斯蒂安尼亞進行“社會實驗”,自然是對于價值觀和經(jīng)濟同時發(fā)生危機的時代議題的一種回應(yīng):冷戰(zhàn)持續(xù)的背景之下,許多西方國家滑入經(jīng)濟高速增長之后的蕭瑟階段,失業(yè)人口劇增,社會矛盾凸顯,街頭抗議此起彼伏,花童運動如火如荼。資本主義社會的原住民——尤其是二戰(zhàn)之后出生的一代——熱衷于探討另一種社會形態(tài)的可能,且樂于親身踐行。然而,如果我們能將目光投入更為遼遠的歷史,卻會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一種民主傳統(tǒng)的延續(xù):作為一種政治文化,北歐的民主淵源要比英國悠久。早在9世紀(jì),丹麥已舉行民眾大會,冰島與瑞典亦然。那種強調(diào)地方意見的決議形式,成為日后王權(quán)野心的極大障礙,而丹麥國王埃里克五世(Erik V,約1249年—1286年)簽署于1282年的“王室憲章”對于民意的保護,與英國的“大憲章”相比,則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民主傳統(tǒng)不僅塑造了北歐,更被搬運上維京人的艦船,影響了英格蘭、蘇格蘭、俄羅斯甚至波蘭,影響了現(xiàn)代憲政主義與代議制政府。

我們在自由城中漫無目的地自由亂逛,先是去了一處三樓的畫廊,作品令人失望,居然是行畫一般的挪威風(fēng)光,可見克里斯蒂安尼亞的確已成為游客喜聞樂見之地。畫廊不遠處就是由兩根圖騰柱構(gòu)成的主入口,雖然這一設(shè)置意在昭顯世界主義的視野,與舊工廠區(qū)的微型藏式佛塔和內(nèi)城墻水邊的蒙古包一樣,代表著基督教世界之中的“他者”視野、多元文化或“異教”視野??墒牵峭嬉鈱τ谖襾碚f——來自“他者”世界的我——如此眼熟,簡直與上世紀(jì)90年代深圳民俗村中虛假而做作的山寨貨如出一轍。也許這就是關(guān)于“他者”的幻想和“他者”的現(xiàn)實之間的感受力區(qū)隔。

衰老的嬉皮男子與年輕的哥特少女在一個漂亮的垃圾場附近出現(xiàn),仿佛社會時間的一枚縱向切片。實際上,這個無政府主義公社的居民構(gòu)成多種多樣。除了理想主義的一伙,還包括對于“正?!鄙顟?yīng)付乏力的群體,比如失業(yè)者、流浪漢、避難者、國際移民以及社會機構(gòu)扶助的對象。只有在這里,他們能夠心安理得地以主流社會之外的方式生活,甚至獲得歸屬之感。自由城中,基礎(chǔ)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廣播電臺、電視臺、電影院、音樂廳、博物館、俱樂部、足球場、郵局、學(xué)校、公共浴室、急救中心、信息中心、家居建材流轉(zhuǎn)中心……還有餐廳、酒吧、咖啡館和商店。我在一家露天餐廳品嘗了社區(qū)牛排,價格便宜,烘烤粗糙,局部業(yè)已炭化,可以掰下一條畫畫,適合表現(xiàn)主義藝術(shù)家,不過,也許這就是克里斯蒂安尼亞的味道。

自由城有一個廣場,大多數(shù)時候是自由市場,出售社區(qū)居民自制的一切,比如印有“永遠的克里斯蒂安尼亞”字樣的服裝、世界主義的手工藝品、關(guān)于自由城的紀(jì)錄片影碟以及公社樂隊的唱片合集。就是在那兒,我買到了“索尼音樂”出品的《克里斯蒂安尼亞》,收錄了15支樂隊的同一種風(fēng)格的作品——當(dāng)然,如果你從未聽到過20世紀(jì)60年代以來的歐美搖滾樂,那么,它們便是15種風(fēng)格;如果你對那段音樂歷史爛熟于胸,那么,它們便是同一種風(fēng)格。很多旋律似曾相識,一會兒是吟唱,一會兒是念白,一會兒冒出來一組真誠快活的男聲合唱,一會兒鉆出來一股陰郁孤僻的女聲獨語……要么是蛙音,電吉他憂傷且有力的蛙音;要么就是鍵盤,純凈狀一再抒情的鍵盤,仿佛向著宇宙另一端的人性,發(fā)出陣陣?yán)Щ笥謭远ǖ暮魡尽悴浑y聽到另一個詹妮斯·喬普林(Janis Joplin),另一個吉姆·莫里森(Jim Morrison),只不過前者尚未熟透,后者已然衰老……毫無疑問,《克里斯蒂安尼亞》是一片化石,在今天這樣一個電子聲音的時代,為我們保留了吉他、貝司、鼓,保留了人聲,保留了粗糙的溫暖,使我們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那樣,有機會擦亮最后一根(或許是,應(yīng)該是)望得見無政府主義理想幻像的暖意。

實際上,克里斯蒂安尼亞擁有自己的廠牌,叫做“克里斯蒂安尼亞音樂”。早在1975年,它已出品了第一張公社同名音樂合輯,此后又陸續(xù)發(fā)行了一系列公社音樂家的作品專輯。也許這一廠牌今天依然健在,但太多發(fā)乎時代的音樂家卻已無跡可尋。“索尼音樂”的《克里斯蒂安尼亞》,更像一件追乎往昔的致敬之作。一劑教人忘卻現(xiàn)時的麻藥,或者,更確切地說,一樣針對精神上無家可歸者的旅游紀(jì)念之物。

歷來為外人所詬病的普舍爾大街就像一塊磁石,搖搖擺擺的老嬉皮被吸附于此。他們?nèi)齼蓛烧驹诰瓢砷T口,手握酒瓶,吞云吐霧。早些時候,你既能在這里聽到形形色色的音樂,也能在這里撞見五花八門的毒物。而今天,為了不授外人以鏟除公社之口實,居民們自發(fā)拆除了毒物交易的主要據(jù)點。當(dāng)然,這并非意味著毒物在克里斯蒂安尼亞的消失,而僅僅是一次心照不宣的疏散。傍晚時分漫步于此,大麻的氣息混合著啤酒的麥香,時不時沖進我的鼻子。偶爾,也有一身花童打扮的老太太跳將出來,攔住我的去路,討幾個小錢,說是要再買一劑銷魂。

那些不知其名的藝術(shù)家就住在他們占據(jù)的舊房子里,甚至旅行車?yán)铮徊贿^有的旅行車增加了淋浴間、廚房甚至兒童房。也有人采用二手材料興建新房,風(fēng)格自由而異想天開,卻絕少采用丹麥傳統(tǒng)樣式——無政府主義者失去的只是鎖鏈,擁有的卻是整個世界?

老嬉皮眼里,毒物分作兩種:硬的與軟的。前者有害,以海洛因、可卡因、冰毒為代表,必須堅決抵制——公社墻頭即繪有鐵拳擊碎針管的涂鴉,號召居民將其拒之門外;而后者,多數(shù)人以為無傷大雅。大麻、印度麻藥以及若干足以致幻的蘑菇,廣受追捧,甚至被認定為精神生活的能量。關(guān)于軟性毒物利害之辯,有人以為,大麻于肉身之害,遠不及早已合法化之酒精或煙草,而其于性靈之利,卻實非一言所能道盡——大麻致幻,畫面、聲音、色彩、氣味接踵而至,幻境便是至境,至境更是舞臺,直至庸?,F(xiàn)世難得一探之宇宙模型,直教親歷者身兼觀眾、演員、戲劇三職。如此神秘體驗,不僅點燃藝術(shù)靈感,更助人一窺靈魂奧秘乃至生死大義。

公社里,大麻乃黑板報般涂鴉藝術(shù)之恒常主題。一面墻上,年輕人張大嘴巴,吞云吐霧。另一面墻上,女神赤身裸體,肩背綠色鋸齒狀羽翼,振翅欲飛,笑嘻嘻的佛陀亦因呼吸得當(dāng)而醍醐灌頂。后者墻下,正有一壇畫中羽翼,枝繁葉茂,蔥蘢怡人,壇邊卻立一木牌,警示道:工業(yè)大麻,劇毒,勿用。何天賜斥道:此說十足虛偽,其真實目的,無外乎不愿與人分享眼前這長勢喜人的葉片。

我們一路走去看更多的涂鴉:一座舊廠房的整面墻上,紀(jì)念克里斯蒂安尼亞自由城建立三十周年的作品——彩虹、花朵與骷髏——甚至已經(jīng)成為一幅地標(biāo);另一幅巨大的作品,整面墻上的奇幻世界:樹、龍、女神、武士和兔子;兩扇閉合的舊倉庫大門上的一對獨角獸;花朵、女神與蜜蜂的墻頭故事,長著翅膀的豐滿女神手持葉片,蜜蜂就像骷髏;還有一些沒長翅膀的女神,她們?nèi)沓嗦?,介于人神之間,或者確切地說,花童與女神之間,一位女神正率領(lǐng)著一只鵝逃避警察的追趕,另一位女神舉起自由城的旗幟,她的左近繪有大麻植株的圖案,鐵拳擊碎針管的圖案亦在她的旁邊……自由城“露天畫廊”中的作品與艾略特式的托洛茨基主義——作為貴族藝術(shù)的前衛(wèi)傾向——無關(guān),而是實用主義集大成者約翰·杜威所謂“神經(jīng)失敗”的寫照,藝術(shù)家對于科學(xué)、理性和進步主義的社會喪失了興趣與奉獻精神,轉(zhuǎn)而投向弗洛伊德主義、多元宗教、神秘主義以及悲劇哲學(xué)。當(dāng)然,許多悲劇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都是喜劇??死锼沟侔材醽喭盔f藝術(shù)的獨特之處在于,這里充斥著大量卡通化的形象,而卡通化背后的情感傾向是安徒生化:現(xiàn)實的苦澀中總有希望和笑點。小女孩手里有社交軟件一般的火柴,海的女兒可以求助于外科整容手術(shù),自由城墻頭的女神仿佛來自古典的希臘。她們不是圣母,但被賦予了圣像的地位。

那些不知其名的藝術(shù)家就住在他們占據(jù)的舊房子里,甚至旅行車?yán)?,只不過有的旅行車增加了淋浴間、廚房甚至兒童房。也有人采用二手材料興建新房,風(fēng)格自由而異想天開,卻絕少采用丹麥傳統(tǒng)樣式——無政府主義者失去的只是鎖鏈,擁有的卻是整個世界?我們遇見一位女嬉皮正在改建自己的馬廄,所有的活都一個人干,鋸木頭、拉手推車,“做自己的事”。如果向往公社生活的人們不是完全傾向于農(nóng)場或郊野生活——發(fā)軔于美國的“回歸土地”運動(back-to-the-land movement)促使大批嬉皮士離開城市,前往僻遠地區(qū)結(jié)社定居——克里斯蒂安尼亞便是建立無政府主義公社的最佳選址之一,甚至足以成為后人效仿的樣本。這塊土地雖然貼近城市心臟,基本面貌卻更接近于鄉(xiāng)村,叢林茂密,水域?qū)拸V,鳥類和野生動物與人比鄰而居。何天賜在一處農(nóng)家小院一般的嬉皮士住宅面前流連忘返。他看中了那幢極為樸實的平房,還有房前堆滿雜物的花圃和菜地,以及栽入舊皮鞋的草本花卉。七八年后,何天賜在完成了一項編撰拉丁文辭典某一詞條的工作之后,賣掉哥本哈根的公寓,前往丹麥北部買下一座小農(nóng)場,完成了屬于自己的“回歸土地”運動。那里有海水、狂風(fēng)和驢子,還有足以讓他謀生的開設(shè)有希臘文與拉丁文課程的中學(xué),夫復(fù)何求。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克里斯蒂安尼亞自由城居民之所以能夠在都市中“回歸土地”,其實不過是享用了哥本哈根的城市規(guī)劃之利——此舉又是非常黑格爾。1947年,建筑師和規(guī)劃師斯騰·艾勒·拉斯穆森(Steen Eiler Rasmussen)領(lǐng)導(dǎo)的丹麥城市規(guī)劃實驗室和哥本哈根城市規(guī)劃部曾經(jīng)提出一項“手指規(guī)劃”(fingerplanen):以城市中央為“掌心”,建設(shè)五條不同方向的市郊通勤鐵路,將其視作“手指”,“手指”之間屬于綠色地帶,留作農(nóng)業(yè)與休閑之用。城鄉(xiāng)混合的發(fā)展戰(zhàn)略規(guī)劃奠定了哥本哈根“宜居”的基礎(chǔ),克里斯蒂安尼亞這樣的城市“綠肺”自然得以長期翕動。半個世紀(jì)之后,這座城市多次登臨包括英國《單片眼鏡》(Monocle)、美國《大都會》(Metropolis)在內(nèi)的媒體評選的“世界最宜居城市”榜單之首,而“手指規(guī)劃”的構(gòu)想者拉斯穆森卻表示,他真正青睞的是克里斯蒂安尼亞那樣的自發(fā)的城鄉(xiāng)混合空間,稱其“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主義城市規(guī)劃未能實現(xiàn)的一切”。我不知道嬉皮士們會不會對這種說法買賬——當(dāng)我準(zhǔn)備離開自由城,進入歐盟領(lǐng)土的時候,在一條人來人往的路邊,遇見了一位保持瑜伽姿勢的老嫗。她的上身與地面平行,雙腿直立,一股尿液毫無顧忌地射向地面,這就是“大拒絕”的居民對待世界的基本態(tài)度。

自由城禁止任何機動車輛駛?cè)?,雖然克里斯蒂安尼亞不乏擁有汽車的居民,我就邂逅過一位。某日,我打算前往海邊浴場,但不知遠近,便在超市門口問路,結(jié)果一位年輕女士主動提出開車送我過去,路上聊天,才知道她家住自由城。公社居民普遍皈依自行車教——與那些佛塔、龍墻和印度音樂相比,依我愚見,自行車才是他們真正的信仰所在:飛身上車,一蹬就走,隨心所欲把握自由,漫無目的創(chuàng)造命運。還有比這更克爾愷郭爾的嗎?

二十幾年前,就讀大學(xué)本科的時候,我一度迷戀皇后樂隊,常常躲在宿舍里一遍又一遍收聽他們的華麗搖滾。其中一首歌予我印象至深,主唱弗雷迪·莫庫里(Freddie Mercury)捏著嗓子反復(fù)嘮叨一句話:“我要騎上我的自行車。我要騎上我的自行車。我要騎上我的自行車。”(I want to ride my bicycle.I want to ride my bicycle.I want to ride my bi...”)我大惑不解——不就是一自行車嘛,何以傾注如此感情?抬眼向窗外望去,兩米開外便是學(xué)生車棚,棚下停滿銹跡斑斑來歷可疑上不得臺面的大小騎具。一胯下之物爾,何足掛齒?然而那首歌確實激動人心,人聲和器樂愈走愈高,終于在至盈處急轉(zhuǎn)直下,浩浩湯湯,沖得我熱血沸騰。竊以為歌中所頌“自行車”實為一追隨樂隊的露水美人,鐵桿“骨肉皮”(groupie)是也。我甚至陷入弗洛伊德的闡釋陷阱:“要”(want)即欲望機器,不受羈于任何規(guī)約,亦蔑視任何非難,源自無意識之幽閉海底,實為人類行為根本動力……

覺悟自己的無知,已在六七年之后。當(dāng)我踏上哥本哈根的街道——甚至尚未進入克里斯蒂安尼亞——突然一下子混沌全開,明白了自行車在這樣的世界中究竟意味著什么。

新港河邊的岔路上,橫七豎八歇著好些自行車,它們與無處不在的涂鴉為伴。它們的主人可能正在河邊喝酒,可能要將爛醉進行到第二天上午。這些兩輪的伴侶就在雨水中等待著,也許還要過夜。每一輛車都有自己梗著脖子的個性,似乎深以雷同為恥。其實在去新港的路上,我已領(lǐng)教了哥本哈根自行車的千奇百怪。那些年輕人蹬著呼嘯而過的就不用說了,每一輛都有主人重新設(shè)計或改裝的痕跡。而拖家?guī)Э诘母赣H們青睞的坐騎則更令人叫絕——那整個就是中國東北的“倒騎驢”:自行車主體在后,前面的單輪改成兩輪,兩輪支撐一只“包廂”,遠看就像長江750摩托的挎斗,但又更為寬闊?!鞍鼛崩锿ǔQb有兩三個孩子,一家人就這樣其樂融融地招搖過市。天氣好的時候,緊貼海邊的公路上不乏這樣的“全家福”。父親們可能覺得有責(zé)任要讓孩子多曬曬太陽,誰讓北歐冬季長夜漫漫盛夏苦短呢。后來我才知道,這樣的前斗自行車設(shè)計,居然出于自由城,它因此而被稱作“克里斯蒂安尼亞自行車”。

在自行車問題上,究竟是克里斯蒂安尼亞的信仰影響了哥本哈根,還是哥本哈根的規(guī)劃塑造了克里斯蒂安尼亞,這又是一個黑格爾式的糾葛。何天賜雖然并非克里斯蒂安尼亞居民,但他始終都是自行車的堅定擁躉,而且一家人都是。無論在奧斯陸還是哥本哈根,何家從未購置汽車。不過,這也有賴于哥本哈根是對自行車極其友好的城市,城市政策向騎行者傾斜,交通規(guī)劃確保騎車永遠比開車更為快速,更為舒適——城中架設(shè)的諸多橋梁便是騎行者抄近路穿越港灣的捷徑。走在大街小巷,我常常能看見一排排的自行車架,方便騎車人隨時寄存胯下之物。在這座城市,騎行者的年齡下至5歲,上至90歲。與自行車輪一起轉(zhuǎn)動的,不僅有方便又自由的哲學(xué),也有被稱作健康資源的社會效益?!笆澜缱钜司映鞘小本褪桥c雙腿一起轉(zhuǎn)動的城市。

而在亞歐大陸另一邊,一個半島上的窘困國家,面對一團亂麻的首都交通問題無能為力,卻一度堅決抵制自行車,聲稱其為“落后國家的交通工具”。那個首都最為主要的交通工具是電車,然而車輛極為稀少,搭車上班的人不僅需要長時間排隊等候,上車之后還有可能遭受電擊之苦——車輛因年久失修而免不了漏電。不愿排隊和坐電椅的臣民只好走路上下班,一天之中將三四個小時用于徒步旅行實屬稀疏平常。不過,反過來想想,獨裁者對于自行車的敵視也有其道理:不能自由來去的臣民無疑更易于統(tǒng)治。

熱衷于在這個星球的表面自由來去的京不特與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想帶我前往自由城。他那顆沙彌時期留下的光頭非??死锼沟侔材醽?,作為烘托光頭的基座而存在的中式對襟罩衫則頗為引人注目——那一天,他甚至穿了兩件??上У氖?,我們見面已近黃昏,未能留出充足的時間以供成行。后來,我們跳上公共汽車,直奔某一外國移民聚居的社區(qū),他想向我展示哥本哈根最“亂”之地。我們鉆入一家意大利餐館,他在席間正色告知:此刻,我們正身處抗議示威多發(fā)的街區(qū),有時還會扔磚頭。噢,原來克爾愷郭爾的落瓦在這里——不過,我倒是一點兒也沒看出危險,四下里安安靜靜,街上人很少,房子跟市中心的一樣漂亮,燈光充足。

正餐結(jié)束,他帶著我在附近來回兜了幾圈,也沒碰見磚頭或是落瓦。既然虛無不肯召見我們,他說不如去拳擊俱樂部耍耍,那里正好有一個派對。進去之后,我頓時大失所望:諾大個俱樂部,只有二十幾號人,而且除了三五個準(zhǔn)備減肥的姑娘,其余的都是小伙子。京不特按著我坐下,一邊給我介紹他的朋友,一邊搜索罩衫口袋里的啤酒兌換券。那兩個本地年輕人同樣以哲學(xué)為業(yè),練習(xí)拳擊只是業(yè)余愛好,他們看上去極其斯文。其中一個,禮貌地向我打聽兩位中國人——金星和棉棉——那是他對于當(dāng)代中國的全部了解。派對的音樂很糟糕,仿佛辦公室音樂,我也很困,一個勁兒打哈欠,北京時間頑固地潛伏在我的身體里。好不容易撐到后半夜,我實在受不了啦,從來沒見過這么素的“派對”,于是提出回旅館。三個人紛紛勸阻,建議去下一個場所,說是那里能通宵跳舞,還有大把的姑娘??墒俏覍嵲趽尾蛔×耍闳痪芙^了誘人的邀請,跳上直奔夢鄉(xiāng)的出租車。

2002年,我在哥本哈根的唯一一次夜生活就這樣狼狽地結(jié)束了。當(dāng)我睡死過去的時候,他們?nèi)齻€或許摟著姑娘跳舞至清晨,或許依然在談?wù)摽藸枑鸸鶢柣蚴侵袊.?dāng)時的京不特,很想帶著女友回中國看看。但令他猶豫不決的是,不知道該攜哪一個同往,因為他有四位女友,而且都是同一學(xué)校的本科生,青春年少,彼此友愛。當(dāng)時的我,總覺著他們之間的那一沓愛煞是純潔?;貒螅視r常翻看在丹麥拍下的一些照片,其中有一張,總是讓我想起京不特。但那張照片上其實沒有他,我拍的是一輛舊自行車,鎖在哥本哈根皇家劇院旁邊,座椅上套著一只漫不經(jīng)心的塑料袋。

許多丹麥人都知道京不特的傳奇故事,更有年輕的中國詩人將他引為同道,我的大學(xué)同窗馬驊便是其中之一,二十多年前即已津津樂道京不特的自由選擇,在酒局上、在文章里,一而再、再而三。

“那一年他23歲,幾乎和文學(xué)一樣年輕。離開上海,在福建出家剃度,一年之后逃出清凈之地。在云南西雙版納溽熱的叢林里,他破罐子破摔似的開了一家‘無政府主義飯店’,然后又很快地親自坐吃山空。而在此之前,他的詩歌作品和隨心所欲的文學(xué)做派已經(jīng)讓很多人震驚和不快了。

“但他很快還是感到了厭倦。這一次,他的直接和堅決讓人更加吃驚。他用近三年的時間孤身穿越了西雙版納無邊的叢林,在蚊蟲、瘴氣橫亙的東南亞游走、坐監(jiān),又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離開軍政府的大牢到了丹麥。而這些,作為一個生活和藝術(shù)規(guī)則的背叛者,他始終保持著一種平靜和喜悅?!?/p>

以上便是馬驊記述的京不特前傳,錄于《在變老之前遠去》一文。馬驊感慨:“是啊,既然覺者如釋尊告訴我們生老病死是輪回的巨流,既然饕者如浮士德都不能讓美好的時光停留一刻,既然那個早夭的酒鬼克魯亞克曾經(jīng)喊過:‘永遠在路上’,那么,我們?yōu)槭裁床荒茉谧兝现斑h去呢?”

那一年馬驊31歲,青春正欲遠去。他離開北京,去了滇之北,與西藏一山之隔的明永村,做起鄉(xiāng)村教師,寫起《雪山短歌》?!拔液退峭惶斓纳??!瘪R驊總是愿意向人談起他與京不特之間的緣分或巧合,“那一天的黃歷上寫著:我在暗處告訴你們的,你們要在明處說出來?!?/p>

一年有余,初夏某夜,馬驊因意外落入瀾滄江水。屬于他的那份自由選擇,那份經(jīng)由“自我放逐般的萬里飄零”創(chuàng)造的命運,終未贏得肉身的復(fù)還。而世界繼續(xù)以哥本哈根的方式,或是電擊乘客之國的方式各自運轉(zhuǎn),兩輪或是獨輪,非此即彼或是死無葬身之地。

編者注:本章節(jié)部分事實參考歐寧先生的《現(xiàn)存最久的烏托邦:國中之國,迷幻之城》和《現(xiàn)存最久的烏托邦:大麻及無政府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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