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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讓我具有強壯體格并與泰姆布王室有著永恒聯系的一條生命外,我父親還給了我一個名字——豪利沙沙。在科薩語中,豪利沙沙字面是“拽樹枝”的意思,但其口語意思更為準確,意思是“惹是生非的家伙”。我不相信名字能決定命運,或者說,我不相信我父親在一定程度上已經預測了我的前途。但是,后來的歲月中,親戚朋友竟然認為我出生時的名字注定會給我?guī)碓S多風風雨雨。直到上學的第一天,我才有了更讓人熟悉的英文名字,即教名。但是,現在我正在超越我自己。
1918年7月18日,我出生在姆衛(wèi)佐。這是一個位于烏姆塔塔地區(qū)穆巴謝河邊的小村莊。烏姆塔塔是特蘭斯凱的首府。我出生的那年,世間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在這場大戰(zhàn)中,南非爆發(fā)了流感,數百萬人在這場流感中死于非命;二是非洲人國民大會派代表團參加了“凡爾賽和會”,代表們在會上講述了南非人民的苦難。但是,姆衛(wèi)佐是一個偏僻的地方,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地方。生命數百年來一直平靜地在這里延續(xù)著。
特蘭斯凱距離開普敦800英里,距離約翰內斯堡550英里。它位于凱伊河和納塔爾邊界之間,北有德拉肯斯山脈,東有藍色的印度洋。這是一個美麗的、群山連綿起伏的地區(qū)。這里土壤肥沃,數千條小河使它一年四季保持濕潤。特蘭斯凱曾經是南非最大的行政區(qū)劃區(qū)之一,其占地面積有瑞士那么大,擁有大約350萬科薩人,另外還有少量的巴索托人和白人。它是泰姆布人的家園,而泰姆布人又是科薩民族的一部分,我本人是科薩民族中的一員。
我父親名叫格達拉·亨利·穆帕卡尼斯瓦,他從血緣和傳統上說都是一個酋長。泰姆布國王任命他為姆衛(wèi)佐部落的酋長,但是,在英國人的統治下,他的任命需要政府承認。姆衛(wèi)佐政府以地方行政長官的形式實施統治。作為一位政府認可的酋長,他可以得到一份薪金和一部分由政府從該部落征收的牲畜接種疫苗稅和公共牧場稅。盡管酋長是一個德高望重、受人尊敬的角色,但在75年前,這一角色由于白人政府統治的冷漠無情而早已經被貶低了。
泰姆布部落向上追溯20代到雷戴王朝,按照傳統,泰姆布人往往居住在德拉肯斯山脈的山腳下。他們從16世紀開始向沿海遷徙,在沿海與科薩民族融為一體。至少從11世紀算起,科薩人就是居住在南非富饒而氣候溫和的東南沿海地區(qū)的恩古尼人的一部分。恩古尼人在這里以狩獵和捕魚為生。這個東南沿海地區(qū)橫跨北起內地大草原、南到印度洋的大片土地。恩古尼人可以被劃分為北部部落和南部部落。北部部落由祖魯人和斯威士人構成;而南部部落則由阿馬巴查、阿馬崩瓦納、阿馬嘎萊卡、阿馬木棼古、阿馬木旁多米斯、阿馬木旁多、阿比索托和阿比泰姆布組成,他們一起構成了科薩民族。
科薩民族是一個富有自豪感的父系民族,他們擁有表達力強且悅耳動聽的語言。他們崇尚法律、教育和禮節(jié),組成了一個平衡而和睦的社會。在這個社會里,人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每一個科薩人都屬于向上追溯到一個祖先的氏族。我是馬迪巴氏族的一員。馬迪巴氏族是以一位泰姆布酋長的名字命名的,這位酋長在18世紀曾統治著特蘭斯凱。作為對我的尊稱,常常有人叫我“馬迪巴”。
恩古奔庫卡死于1832年。他是偉大的君主之一,是他把泰姆布部落聯合在了一起。作為傳統習慣,他擁有三個后宮:大后宮、右后宮和伊基巴宮。王位繼承人通常是從大后宮選擇。有人也把伊基巴宮叫做左后宮。解決國王家的爭端是左后宮兒子們的責任。大后宮的長子穆提克拉克拉繼承了恩古奔庫卡的王位。他的兒子中還有恩干蓋里茲韋和馬嘆茲瑪。薩巴塔是恩干蓋里茲韋的孫子,他從1954年開始統治泰姆布。恩干蓋里茲韋是卡爾澤·達里旺伽的長輩。薩巴塔還有一個更為人熟悉的名字是K.D.馬嘆茲瑪,是特蘭斯凱的前首相。從法律和血緣關系上說,他是我的侄子,也是馬嘆茲瑪氏族的后代。伊基巴宮的長子是西瑪卡德,其弟弟就是我爺爺曼德拉。
盡管數十年中有許多關于我是泰姆布王室的后裔的傳說,但是,我剛剛簡要敘述的宗譜表明,那些傳言都是荒誕之說。盡管我是王室眷屬中的成員,但我并不屬于作為王位繼承人來培養(yǎng)的少數特權人員之列,而是作為伊基巴王室的后代之一,被預備擔任像我父親一樣的王室參事。
我父親有著高高的個子、黑黑的皮膚,為人正直,姿態(tài)嚴肅。我認為自己繼承了他的這些特點。他有一頭蓋在額頭以上的簇狀白發(fā),孩提時代,我往往弄一些白灰搓在頭發(fā)上去模仿他。父親很嚴厲,對孩子從不嬌生慣養(yǎng)。他意志堅強,這也是他傳給兒子的又一個特點。
我父親有時被誤認為是達林迪葉波在泰姆布當政時期的首相。達林迪葉波是薩巴塔的父親,他在位于20世紀20年代早期,據說他的兒子容欣塔巴繼承了他的王位。其實這是誤傳,根本就沒有達林迪葉波這個朝代。但是我父親所擔任的角色與首相并沒有什么差別。作為輔佐過兩代君主的參事,他經常伴駕外出,并且每當有國王會見英國政府官員的重要活動時,他經常陪伴在國王的身邊。他是一位公認的科薩歷史專家,部分原因是他作為一名參事得到了承認。我個人早就對歷史感興趣,父親也鼓勵我了解歷史。雖然我父親既不會讀也不會寫,但是,他仍然被譽為優(yōu)秀的演說家。他通過傳播歡樂和知識讓聽眾對他的演講著迷。
后來,我發(fā)現父親不但是國王的參事,而且還是國王的擁立人。20世紀20年代,容欣利茲韋過早地辭世之后,大王后的兒子薩巴塔因為年幼而不能登基。于是,圍繞其他王后所生的容欣塔巴、達布拉曼茲和麥里塔法三個最大的王子中誰來繼承王位而展開爭論。王室征求我父親的意見,他推薦容欣塔巴繼承王位,理由是容欣塔巴受過最好的教育。他說,容欣塔巴不僅是最好的王位繼承人,而且還是幼小王子的一位優(yōu)秀的輔佐。我父親和幾個有影響的酋長都十分重視教育。他們經常在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中講這個問題。大家對推薦容欣塔巴繼承王位存有爭議,因為其母親的地位相對較低。但是,我父親的意見最終被泰姆布王室和英國政府采納了,容欣塔巴后來以我父親當時無法想象的方式作了報答。
眾所周知,我父親有四個妻室,其中的第三個就是我母親諾塞凱尼·范妮。她是恩凱達瑪的女兒。恩凱達瑪出生于科薩民族中的阿馬穆俳夫家族,屬于右妻室。大妻室、右妻室(我母親)、左妻室和伊夸狄(也叫家務助理)四個妻室都有自己的克拉爾。一個克拉爾就是一處家園和田產,通常由存放牲畜的圍欄、種植農作物的田地和一座或多座圓草頂房子構成。我父親四個妻室的克拉爾彼此相距數英里,他定期輪流在四個克拉爾居住。我父親和四個妻室共生了十三個孩子,其中四個男孩、九個女孩。我是他右妻室的長子,也是他四個兒子中最小的。我有三個姊妹,她們是巴利韋、諾坦楚和瑪庫茨瓦娜,其中巴利韋在三姊妹中最大。盡管父親的長子是穆拉爾瓦,但是,父親作為酋長的繼承人是大妻室生的達利基里。達利基里死于20世紀30年代。除了我以外,父親的兒子都已經去世,他們從年齡和家庭地位上說都高于我。
當我還是一個新生嬰兒的時候,我父親陷入了一場圍繞剝奪他的姆衛(wèi)佐酋長職務的爭論。此事充分反映了他的人格素質。我相信他的這種素質也傳給了他的兒子。我堅持認為教養(yǎng)而非天性,是人格的主要造型材料。但是,我父親具有一種富有自尊心的叛逆性格和追求公道的、百折不撓的正義感。這也是從我自己身上可以找得到的性格。作為一個酋長,或者正如白人經常說的那樣叫首領,我父親必須不但要服從泰姆布國王的領導,還要服從當地英國政府的行政長官的領導。有一天,我父親管轄下的一個老百姓因丟失了一頭牛而告了他。行政長官立即送信要我父親去見他。當我父親收到這封召見信的時候,他作了如下回復:“Andizi,ndisaqula”(我不去,我還準備戰(zhàn)斗)。當時,這種違抗英國政府的行為被認為是大逆不道的。
我父親所作出的反應說明,他相信英國政府沒有法定的權力能對他怎么樣。當遇到氏族問題時,他不是按照英國國王的法律去處理,而是按照泰姆布慣例去處理。這件事不是一個愿意去或不愿意去的問題,而是一個原則性問題。他是在維護他作為一個酋長的傳統權力而向英國政府挑戰(zhàn)。
當這位行政長官收到我父親的回復時,他立即指控我父親犯上作亂。但沒有人對此事進行詢問和調查,因為這種指控只適用于白人公務員。這位行政長官干脆罷免了我父親,于是曼德拉家族的酋長地位就結束了。
當時我并不知道這件事情,不過我并沒有受到什么影響。我的父親按照當時的標準是一個富有的貴族,這樣一來,他既失去了財富,又失去了官職。他被剝奪了絕大多數本屬于他的牲畜和土地,也失去了這些牲畜和土地給他帶來的收入。由于我們陷入了這樣的困境,母親只好搬到庫努去居住。那是一個位于姆衛(wèi)佐北面比較大一點的村子,在那里她可以得到親戚朋友的接濟。雖然我們在庫努的居住條件不太體面,但正是在烏姆塔塔附近的這個小村落里,我度過了孩提時代中最愉快的歲月。并且正是在那里,我開始了我最初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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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努村位于狹窄而雜草叢生的山谷,清清的小河在這里相互交錯,村子被環(huán)抱于青山之中。這里不過居住著幾百人,都是清一色的茅草房。這種茅草房的結構如同蜂窩,墻是泥巴墻,房中央立著一根柱子,支撐著用草搭成的錐形房頂。地面是用粉碎了的蟻巢上面的土丘硬殼鋪成的,通過定期涂上新鮮牛糞使它保持光滑。煙從房頂上冒出,房子唯一與外面相通的就是一個低矮的門道。人們必須彎下腰才能從門道里通過。居住區(qū)內的茅草房一般是成組建造的,并且選擇在玉米地附近。那里沒有大路,只有被赤腳的小孩和婦女們在草地上踏出的羊腸小道。村子里的婦女和小孩身上都裹著用赭石染成的毯子,只有很少的基督教徒穿西式服裝。牛、綿羊、山羊和馬都在公共牧場上吃草。庫努周圍的土地上基本沒有樹,只有遠處的小山上有一片片白楊。土地本身歸國家所有。那時,非洲人在南非幾乎沒有土地,租種土地的人每年要向政府繳納租金。在這個地區(qū),有兩所私立小學、一座倉庫和一個用來為牲畜洗去寄生蟲和污物的水池。
玉蜀黍(西方稱玉米)、高粱、大豆和南瓜構成了我們的主要食品。這不是因為我們對這些食品情有獨鐘,而是因為南非人買不起其他富有營養(yǎng)的食品。村里的富裕戶另外會有茶、咖啡和糖之類的食品。不過,對庫努村的大多數人來說,這些食品是他們無法得到的奢侈品。澆地、做飯、洗涮用水都是用水桶從河里或泉邊打來的,這是婦女們干的活兒。的確,庫努是一個婦女兒童村:多數成年男人大部分時間都在遙遠的農場或礦脈一帶的金礦上打工。礦脈是一個由含金量很高的巖石和頁巖構成的山脈,它形成了約翰內斯堡的南部邊界。他們可能一年回兩次家,主要是回鄉(xiāng)耕作自己的土地。鋤地、拔草和收割等農活都留給婦女和孩子們去做。村子里極少數人能讀書寫字,教育這個概念對多數人仍然是陌生的。
我母親在庫努有三座茅草房。根據我的記憶,三座茅草房內總是被親戚家的幼童擠得滿滿的。實際上,在我的記憶中,我作為一個孩子似乎從來沒有獨處過。在非洲文化中,姑姨叔舅家的兒女都被認為是兄弟姐妹,而不是堂兄弟姐妹或表兄弟姐妹。我們不像白人那樣劃分親屬關系。我們沒有堂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妹。我母親的姊妹我也叫母親,我叔叔的兒子也是我的兄弟,我兄弟的孩子也是我的子女。
我母親的三座茅草房,一座用來做飯,一座用來睡覺,一座用來儲藏東西。我們睡覺的那座房子里,沒有西方意義上的家具。我們睡在席子上,坐在地板上。在去穆克孜韋尼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枕頭。我母親在房間中心或房子外面點起的火堆上用三腳鍋做飯。我們吃的一切都是我們自己種的和制作的。我母親自己耕種并收割玉米,玉米干了以后才從地里收獲回家。玉米被裝在袋子里或放在地里挖的坑內儲存。婦女們用不同的方法對玉米進行加工。她們用石磨將玉米加工成玉米粉,用來做面包;或者是先把玉米煮熟,然后再加工成“阿穆佛蘇拉”(一種就酸奶吃的玉米面)或“阿蒙苦梢”(玉米面粥,有時也摻上大豆)。玉米有時供應不足,但從我們家的牛和羊身上擠出的奶卻總是充足的。
從年齡不大的時候開始,我的空余時間多數都是在多巖石的草地上度過的,和我們同村里的其他男孩子一起玩耍和打斗,因為整天在家里圍著母親圍裙轉的男孩被認為是懦夫。晚上,我把我的食物和毯子同這些孩子一起分享。不到5歲的時候,我就成了一個牧童,在田野上照料牛羊。我發(fā)現,科薩人給牛加上了幾乎神秘的色彩。他們不但把牛作為食物和財富的來源,而且也把它們看作上帝的賞賜和幸福的源泉。正是在田野里,我學會了如何用彈弓把飛鳥從天空打落,如何采集野生蜂蜜、水果和可食根類,如何直接從牛的乳房吸取熱而甜的牛奶,如何在又清又涼的河中游泳,如何用線和一頭磨尖的鐵絲釣魚。我還學會了“棍戰(zhàn)”,這是一種鄉(xiāng)下非洲男孩都要掌握的基本格斗知識,也是各種格斗技術的基礎。例如,“躲閃出擊”、“聲東擊西”、“快步逃脫”。在這些時光中,我建立起對多巖石的草地、廣闊的田野、大自然的簡單之美以及清晰的地平線的熱愛。
作為男孩子,我們可以毫無約束地玩耍。我們玩自己制作的玩具,用黏土制作各種飛禽走獸,用樹枝制作牛拉雪橇,大自然就是我們的運動場。庫努周圍的小山上到處都是平滑的石塊,我們用石塊做成“過山車”。我們坐在平滑的石塊上從平滑的大巖石上滑下來,一直玩到我們的屁股酸痛無比、無法坐下為止。我在斷了奶的小牛背上練習騎術,摔下幾次后就學會了這種技術。
一天,我從一頭沒有馴服的驢子那里得到了一個教訓。我們輪流在驢背上爬上爬下,輪到我的時候,我一躍爬上了驢背,驢子一陣狂奔后鉆進附近的荊棘叢中,它猛一低頭想把我摔下來。我還真的被它摔了下來,我的臉被荊棘刺破了。這時,我的朋友們來到了我的面前。像東方人一樣,非洲人很有自尊心,或者說非洲人如同中國人所說的很要“面子”。我在朋友面前丟了臉。盡管是一頭驢子把我摔下來的,但是,我懂得了羞辱別人就是讓人家遭受一種不必要的、殘酷無情的打擊。即使是在很小的時候,我打敗了我的對手,我也不會羞辱他們。
通常,男孩子會找男孩子玩。但是,有時候也容許我們的姐妹和我們一起嬉戲。男孩和女孩都玩諸如“恩迪茲”(ndize,捉迷藏)和“埃塞闊”(icekwa,抓人游戲)之類的游戲。不過,我最喜歡與女孩子們玩的游戲是我們叫做“基薩”(khetha)或“挑選你最喜歡的那一位”的游戲。這不是一種很有組織的游戲,而是一種在我們請到一群年齡同我們相仿的女孩子后即興玩的游戲,要求她們每人從我們中間挑選一位她喜歡的男孩。我們的游戲規(guī)則規(guī)定,尊重女孩子的選擇,一旦選中她所喜歡的男孩,她可以在她喜歡的那個幸運男孩的護送下繼續(xù)她的行程。但是,女孩子都很聰明,比我們這些愚蠢的男孩子精明得多。她們常常商議后再挑選一個男孩,通常是最平庸的一位,然后她們會在回家的路上戲耍他一路。
男孩子最普通不過的游戲莫過于“森提”(thinti),和大多數男孩子們玩的游戲一樣,“森提”是一種富有孩子氣的戰(zhàn)爭模仿游戲。兩根棍子作為打擊的靶子,將一頭牢牢地直插入地中,彼此間相距100英尺。游戲的最終目標是每個隊向對方的靶子扔棍子并將靶子打倒。我們每人都要捍衛(wèi)自己的靶子,并設法阻止對方補給棍子。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還組織起來同鄰村的男孩子們進行比賽。在這種友誼賽中,獲得勝利的那些人很讓人羨慕,作為獲得勝利的大將理所當然要接受大家的慶賀。
做完這種游戲后,我回到母親的克拉爾,這時母親正在那里做飯。我父親常常給我講歷史戰(zhàn)爭和科薩戰(zhàn)爭英雄的故事,而母親則常常會給我講科薩人的傳奇故事和寓言。這些故事往往讓我非常入迷。這些傳奇故事和寓言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已經流傳了無數代。這些故事激發(fā)了我幼年的想象力,其中就包含一些倫理道德方面的內容。記得母親曾經給我講過一個行人的故事:有一個行人遇見了一位雙目患嚴重白內障的老婆婆。她請求這個行人給予幫助,而他沒有幫她。然后又來了一位行人,老婆婆又趕上前去,請求他幫她治療自己的眼睛。盡管第二位行人有點不愿意幫她,但最終還是按照老婆婆的請求做了。白內障奇跡般地好了,老婆婆變得年輕又漂亮,最后這個行人與她結了婚,并從此富了起來。這是一個情節(jié)簡單的故事,但是,它有著深刻的寓意:行善和慷慨助人總會得到自己意想不到的報答。
像所有的科薩孩子一樣,我主要靠觀察積累知識。我們的父輩要求我們通過效仿和競爭獲得知識,而非通過提問來增長見識。當我第一次到白人家里去的時候,我對孩子們向他們的父母提問的次數和性質以及他們的父母無不愿意一一回答感到驚奇。在我家里,孩子向大人提問題是令人厭煩的事情,成年人只有認為有必要時才回答你的問題。
我的生活,也是當時絕大多數人的生活,是由當時的習慣、禮節(jié)和戒律決定的。毫無疑問,這是我們生命的全部。男人們沿著父輩為他們鋪設的路子往前走;女人們則過著與其母親所過的相同的生活。雖然沒有人告訴我,但我很快懂得了男女之間相處的規(guī)矩。我發(fā)現一個男人不能進入剛剛生過孩子的婦女的房間,一個剛剛結婚的女人不舉行儀式不能進入新家的克拉爾。我還懂得了忘記自己的祖先會招來厄運并在生活中失敗。如果你做了有辱你祖先的事,唯一的贖過辦法就是求助于傳統司神人員或氏族長輩與祖先溝通并表達深深的歉意。所有這些信仰對我來說都是很自然的。
孩提時代,我在庫努很少見到白人。當地的行政長官當然是白人,他也是距離庫努最近的一個商店的店主。偶爾有白人或白人警察從這里路過,這些白人對我來說看上去就像上帝那樣尊貴,他們既讓人畏懼又讓人尊敬。但是,他們在我生活中的影響是遙遠的,我一般很少想或根本就不想我們自己的人民與這些令人好奇而距離遙遠的人之間的關系。
在庫努這個小小的世界里,不同氏族或氏族部落之間的唯一矛盾是科薩部落與阿馬木棼古部落之間的隔閡。阿馬木棼古是居住在我們村里的一個少數氏族部落。埃馬非卡尼時代,阿馬木棼古部落在逃離沙卡祖魯軍隊后來到了東開普。1820——1840年,由于沙卡祖魯國的崛起,爆發(fā)了大戰(zhàn)和移民浪潮。在此期間,祖魯軍隊企圖用武力征服和統一所有的部落。阿馬木棼古部落是來自埃馬非卡尼的難民,他們原不是講科薩語的氏族。他們被迫去做其他非洲人不愿意干的工作,在白人的農場和白人企業(yè)中勞作。這些都是科薩人看不起的工作。但是阿馬木棼古人民是勤勞的人民,他們與歐洲人接觸,因而往往比其他非洲人接受的教育更多,也更西方化。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阿馬木棼古是最先進的部落。他們?yōu)槲覀兲峁┞殕T、警察、教師、公務員和翻譯。他們也是最早信仰基督教、最早建造好房子、最早用科學方法從事農業(yè)生產的非洲人。他們比他們的科薩同胞更富有一些。他們接受了傳教士的公理,即信仰基督教就是文明化,文明化就是信仰基督教。科薩人對阿馬木棼古人仍然有些敵對情緒,但我認為這更多的是出于嫉妒,而不是部落之間的敵對。根據我小時候的觀察,這種敵對形式是相對無害的。在那個階段,我沒有目睹也不會懷疑,發(fā)生暴力的部落之間的這種敵對情緒最后會被南非的白人統治者進一步激化。
我父親不贊成當地人對阿馬木棼古人的偏見,并且他還與阿馬木棼古兩兄弟喬治和本·穆貝克拉成了朋友。兩兄弟在庫努村非同一般:他們受過教育并皈依了基督教。老大喬治是一位退休教師,本·穆貝克拉是一名警察士官。盡管穆貝克拉兄弟信奉另外的宗教,但我父親卻仍然遠離基督教而堅持自己的信仰,堅定不移地信仰偉大的科薩精神——“夸馬塔”——父輩的上帝。我父親是一個非正式任命的神職人員。他主持宰殺牛羊的宗教儀式,并且主持關于種植、收割、出生、婚嫁、入會、喪葬等當地傳統禮儀。其實,他不需要被任命,因為科薩傳統宗教是以博大為特點的,所以在神圣與世俗、自然與超自然之間只有很小的區(qū)別。
雖然穆貝克拉兄弟沒有在我父親身上產生影響,但他們的確影響了我母親,她皈依了基督教。事實上,范妮就是她的基督教教名,因為她是在教堂里開始叫這個名字的。由于穆貝克拉兄弟的影響,我自己也成了衛(wèi)理公會的教徒,或者按照當時的叫法,我成了“美以美教派”的教徒,并且被送進了學校。穆貝克拉兄弟經??匆娢以谝贿呁嫠;蚍叛?,并經常過來與我談話。一天,喬治·穆貝克拉拜訪了我母親。“你兒子是個聰明的小家伙,”他說,“他應該去上學?!蔽夷赣H沒有吭聲。我們家沒有人上過學,所以我母親對穆貝克拉的建議沒有思想準備。但是,她還是把這個問題留給了我父親去作決定。也許是因為他自己沒有受過教育,我父親立刻決定他的小兒子應該去上學。
學校只有一間房子,屋頂是西式的房頂,在庫努山的另一側。我當時7歲,在我上學的頭一天,我父親把我拉到一邊告訴我,要上學必須要適當著裝。直到那時,我同庫努村里的其他男孩子一樣,身上只有一條毯子,把毯子繞一邊肩膀一裹,然后別在腰間。我父親拿了他的一條褲子,在膝蓋處一剪,然后讓我穿上。這條褲子長短倒基本合適,但褲腰太肥。我父親就用細繩對褲腰進行了收縮處理。我穿著這條褲子一定是一副滑稽相,但是,我感覺穿什么衣服都比不上穿父親這條褲子更驕傲。
上學的第一天,我的老師穆丁佳尼女士給我們每人起了個英文名字,并告訴我們,從今以后這個英文名字就是我們在學校里用的名字。這在那個年月是非洲人的習慣,但毫無疑問,這是英國人對我們教育的偏見造成的。我所接受的教育是一種英國教育,在這種教育下,英國思想、英國文化和英國政體自然被認為是最優(yōu)越的。在非洲文化中根本就沒有這種事。
我這一代非洲人,即使是今天,一般都有兩個名字,一個英文名字,一個非洲名字。白人不是不能就是不愿意念非洲名字,他們認為有一個非洲名字是不文明的。那天,穆丁佳尼女士告訴我,我的新名字叫納爾遜。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給我起這個名字。可能與英國偉大的船長納爾遜爵士有某種關系,但這僅僅是一種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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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9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預感到家中要出亂子。我父親回來了,他通常輪流去看望他的四位妻子,大概一個月來我們這里住一個禮拜。然而,這一次卻不是他通常來的時候。我看見他在我母親的房間里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一陣陣地咳嗽。憑我這個小孩的目光也能看出,父親將不久于人世了。他患了某種肺病,但到底是什么病并沒有確診,因為我父親從來就沒有找醫(yī)生看過病。他連續(xù)在房內躺了好幾天,既不動彈也不講話。隨后,有一天夜里,他的病情加重了。我母親和我父親最小的夫人娜達伊瑪妮正伺候在他身旁。那天深夜,他呼喊娜達伊瑪妮:“給我拿煙來?!蔽夷赣H和娜達伊瑪妮經商量后認為,在他處于這種狀態(tài)下抽煙是不明智的。但是,他卻堅持要抽。最后,娜達伊瑪妮只好給他裝好煙袋,點上后遞給他。我父親抽上煙并安靜了下來。他幾乎不住地抽了一個小時,然后就去世了。他的煙袋仍然冒著煙。
在我的記憶中,我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大的悲痛。盡管我母親是我生存的核心,但是,我還是認為自己不能沒有父親。當時,我并沒有想到父親的去世會立刻改變我的一生。經過一段時間的哀悼之后,母親告訴我,我將要離開庫努。我沒有問她為什么,也沒有問上哪里去。
有一天大清早,我?guī)蠈儆谖业膸讟訓|西,向西踏上了新的旅途。我為父親的去世感到悲傷,更為我行將離開的這片土地感到悲傷。庫努是我知道的全部,我以一個小孩熱愛他的第一家鄉(xiāng)的方式無條件地熱愛著它。在身后那些小山丘在我的視線中消失之前,我回轉身來,尋找想象中的村莊是什么樣子。我能夠看到那簡陋的房屋和四處奔波的村民,我能夠看到我曾經與其他孩子一起戲水的小河,我能夠看到那一片片的玉米地和成群的牛羊正在懶洋洋地吃草的草場。我想象我的小朋友們外出打鳥、直接從牛的乳房吸食甜甜的牛奶、在小河盡頭的水池里跳躍的情形。尤其是,我的目光停留在了那三座圓頂茅草房上,在那里,我得到了母親的慈愛和呵護。正是在這三座圓頂茅草房內,我感受到了世間所有的幸福和愉快。就這種生活本身,我為在離開前沒有親近它們而感到后悔。我無法想象,我面對的將來能從哪些方面與我就要拋在身后的過去相比擬。
我們默默地步行,直到太陽慢慢地接近地平線。但是,母親與兒子之間的沉默并不是孤獨的。母親和我之間的話本來就很少,但是,我們并不需要有很多的話語。我絕不懷疑她對我的愛和支持。這是一次筋疲力盡的長途跋涉,我們沿著多石而塵土飛揚的道路,越過起伏的山巒,穿過無數的村莊,一路上沒有停步。傍晚時分,在一個綠樹環(huán)繞的山谷里,我們來到了一個村莊。村莊中心有一個大宮殿,這是一座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大宮殿”。望著它,我只有感到驚奇。大宮殿的建筑由兩個長方形的大房子和七個圓形的大房子構成,都刷著白色的石灰,在落日的余暉中顯得更加耀眼奪目。宮殿前有一個大菜園,玉米地四周種著桃樹。宮殿后有一個更大的菜園,里面有蘋果樹、蔬菜,還有一個狹長的花園和一片金合歡。宮殿附近是一個白灰粉刷的教堂。
主房前面的門道上有兩棵增光添彩的橡膠樹,樹蔭下大約坐著20位長者。宮殿周圍有一大群牛羊在茂盛的草地上吃草,至少有50頭牛和500只羊。一切是那樣井井有條。這是一派我想象不到的、富庶而有秩序的景象。這個宮殿叫穆克孜韋尼,是泰姆布臨時首府,也是泰姆布人民的攝政王——容欣塔巴·達林迪葉波的王宮。
正當我被這座壯麗的宮殿深深地吸引住的時候,一輛豪華轎車隆隆地駛進西大門,坐在樹下的那些人立刻摘下帽子,然后站起來呼喊:“Bayete a-a-a,Jongintaba!”(向容欣塔巴致敬!)這是科薩人向其首領致意的傳統禮節(jié)。從車內(后來我才知道這種氣派的汽車就是福特V-8)走出一位身穿華麗服裝、身材不高但體格健壯的人。我能看出他是一位充滿信心、習慣于行使權力的人,他的名字對他來說也很合適,因為容欣塔巴字面上就是“雄視群山”的意思。他受人敬仰、強健有力、儀表非凡,黑黑的皮膚,容貌儒雅。他隨和地與樹下的那些人一一握手。后來我才知道,樹下的這些人是泰姆布最高行政院的組成人員。這就是即將成為我的監(jiān)護人并且是今后十年中撫養(yǎng)我的那個人。
在驚奇地看到容欣塔巴及他的行政院班子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好像是一棵從地里連根拔起并被扔進河中心的小樹苗,無法抵抗那強大的水流。我既感到迷惑,又感到敬畏。到這時,我除了高興之外沒有任何別的想法。我除了想吃好并成為一名棍戰(zhàn)冠軍之外再沒有別的野心。我本來不想有錢、有地位、有名聲或有權力。但是,一個新世界忽然展現在我的面前。來自貧窮家庭的孩子在忽然面對時來運轉的時候,經常發(fā)現自己被許多誘惑所欺騙,我也不例外。我感覺許多已經樹立起的信仰和忠誠開始漸漸消失,父母給我打下的單薄的基礎開始動搖。在那個時刻,我看到生活可能會給我?guī)肀犬敼鲬?zhàn)冠軍更好的前程。
后來我才知道,在我父親臨去世前,容欣塔巴提出要當我的監(jiān)護人。他將會把我當做他自己的孩子,我將得到和他的孩子們一樣的待遇。我母親沒有別的選擇,她沒有拒絕攝政王的提議。盡管她會想念我,但讓她高興的是,在攝政王的呵護下我將會得到更好的教育。攝政王沒有忘記,正是在我父親的干預下,他才成為至高無上的代理國王。
我母親在穆克孜韋尼住了一兩天后就回了庫努。我們之間的別離并沒有激動。她沒有訓誡,沒有囑托,也沒有與我吻別。我知道,她不想讓我為她的離去而感到傷心。當然,這種傷心是毫無疑問的。我知道我父親在世的時候就希望我受教育,以便將來有好的前程。然而在庫努,我無法實現他寄予我的厚望。她那溫柔的表情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母愛和支持。在她即將離我而去的那一時刻,她轉過身來對我說:“Uqinisufokotho,Kwedini!”(振作起來,我的孩子?。┬『⒆映3W畈粫?,特別是在他們正沉溺于某種歡樂之中的時候。就連我親愛的母親也是我最親愛的朋友即將離開我的時候,我仍然滿腦子沉浸于新家的興奮之中。我怎么會不振作起來呢?我已經穿上我的監(jiān)護人專門為我新買的漂亮衣服。
我很快適應了穆克孜韋尼的日常生活。一個小孩的適應能力往往是很強的,雖說并非完全適應,但是我已經習慣了這個大王宮,就好像我一直生活在這里。對于我來說,它是一個奇幻的王國,一切都那樣令人愉快。在庫努是平淡的日常生活,而在穆克孜韋尼卻變成了冒險。當我沒有上學的時候,我曾經是農夫、車夫和牧童。我騎馬,用彈弓打鳥,找別的男孩子一起玩騎馬打仗的游戲。有時,我們跳舞,并聆聽泰姆布少女美妙的歌聲和掌聲。盡管我想念庫努和母親,但是,我完全被這個新的世界吸引住了。
我在一所與王宮相鄰的獨屋學校里上學,在那里學習英語、科薩語、歷史和地理。我們學的是Chambers English Reader。我們在黑色石板上做作業(yè)。我們的老師是法達納先生,后來是吉克瓦先生,他們對我特別感興趣。我在學校里學習好不是因為我聰明,而是因為我勤奮。我的自我約束能力在姑媽法斯維的幫助下得到了加強。她就住在王宮里,她每天晚上都要仔細檢查我的作業(yè)。
穆克孜韋尼是衛(wèi)理公會的一個傳教站,遠比庫努繁華,西方化的程度也比庫努高。那里的人穿著時髦,男士穿西裝,女士受新教派傳教士的影響,身穿又厚又長的裙子和高領襯衫,并且肩上披著披肩,頭上圍著頭巾。
如果穆克孜韋尼的世界是以攝政王為核心,那么我的小世界就是以攝政王的兩個孩子為核心。老大佳士提斯是攝政王唯一的兒子,是王室的繼承人;諾瑪福是攝政王的大女兒。我同他們生活在一起,受到完全相同的待遇。我們吃的是同樣的飯,穿的是同樣的衣,干的是同樣的事。后來薩巴塔的大哥、王位繼承人恩凱考也加入了我們的行列。我們四人組成了一曲“四重奏”。攝政王和王后對我就像對他們自己的孩子一樣,把我撫養(yǎng)長大。他們?yōu)槲也傩模逃?,也懲戒我。這一切都是出于對我的愛。容欣塔巴為人嚴肅,但我從來不懷疑他對我的愛。他們叫我“塔陶木庫魯”,這是對我的愛稱,是“爺爺”的意思。因為他們說,當我很認真的時候,看上去就像是個老年人。
佳士提斯比我大四歲,在我眼中,他是除了我父親之外的第一個英雄,我非常敬重他。他已經在克拉基伯雷上學,那是一所寄宿學校,離穆克孜韋尼大約60英里。他身材高大、英俊瀟灑、體格健壯,是一位優(yōu)秀的運動員,特別擅長田徑及場地項目,如板球、橄欖球、英式足球;他快活外向,是一位天生的演員。他有使觀眾為之傾倒的歌喉,他的舞蹈也能使觀眾迷得目瞪口呆。他有一大群女性追隨者,不過對他持批評態(tài)度的也大有人在。有些人認為他是紈绔子弟、花花公子。佳士提斯和我成了最好的朋友,盡管我們在很多方面不同:他性格外向,而我性格內向;他無憂無慮、漫不經心,我嚴肅認真;他什么都來得容易,而我必須依靠自己努力。我認為,年輕人在各方面都要向他看齊,都要以他為榜樣。雖然待遇相同,但我們的命運卻是不同的:佳士提斯將根據繼承權成為泰姆布最有權力的酋長,而我則將取決于攝政王的慷慨,他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我每天在王宮里出出進進地做事,當然是為攝政王做事。我最愿意干的事是給攝政王熨衣服,這是一項非常令我引以為豪的工作。他有六套西裝,我要花個把小時才能把他褲子上的褶子熨平。他的王宮可以說由兩所薄頂西式房子構成。那個年月,沒有幾個非洲人擁有西式房子,它們被認為是擁有巨大財富的象征。圍繞著主房呈半圓形坐落著六座圓形房子,里面都是木地板鋪地,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攝政王和王后住在右面的圓形房子里,王后的妹妹住中間那座,左面的圓形房子是餐廳。王后的妹妹住的那個圓形房子地板下面有蜂房,我們有時掀開一兩塊地板就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頓蜂蜜。我搬來穆克孜韋尼不久,攝政王和王后就搬進了中間那個圓形房子里,它自然就成了大王后宮。大王后宮附近有三個小一點的圓形房子:一個供攝政王的母親??;一個供來訪的客人??;一個供佳士提斯和我共同居住。
在穆克孜韋尼,左右我生活的兩條原則是王權和基督教教規(guī)。盡管當時我沒有把這兩條原則看成是相互對立的,但它們之間并不容易協調。依我看,基督教與其說是一種信仰體系,倒不如說是馬替奧羅牧師個人的信條。我認為,他的存在體現了基督教的誘惑。他與攝政王一樣家喻戶曉、令人敬愛,可以說是攝政王在精神方面的領路人,這個事實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教堂與這個世界的關系是,事實上可以說非洲人所有的成就似乎都是來自教堂的傳教。宗教學校培訓傳教士、翻譯和警察,而當時這些人代表了非洲人的最高理想。
馬替奧羅牧師是一個55歲左右的矮胖子,他用一副低沉有力的嗓子講道和吟誦。當他在穆克孜韋尼西部的那座簡易教堂講道時,大廳里總是擠滿了人,大廳里響徹著信徒們的贊美之聲。此時,女士們會跪在他的腳下乞求得到拯救。我到了王宮聽到的第一個故事是,他僅僅用一部《圣經》和一個燈籠就趕走了一個危險的魔鬼。我認為,在這個故事里,既沒有不真實性也沒有矛盾。馬替奧羅牧師講的衛(wèi)理公會有所不同,摻雜著一點萬物有靈的味道。上帝是聰明和萬能的,但是,他也是個復仇心很強的上帝,不會讓任何邪惡逃脫懲罰。
在庫努,我唯一一次去教堂是我受洗禮的那一天。宗教是我因為母親而迷上的一種儀式,我對這種儀式并沒有別的意思。但是,在穆克孜韋尼,宗教是生活的一部分,我每個禮拜天都跟隨攝政王和王后去教堂。攝政王對他的宗教信仰非常認真。事實上,他給我的唯一一次庇護是在我沒有去教堂做禮拜而是去參加了與另一個村里的孩子打架的時候,后來我再也沒有犯過這樣的錯誤。
這不是我由于冒犯傳教士而受到的唯一一次指責。一天下午,我溜進馬替奧羅牧師的菜園偷了一些玉米,并在菜園里藏著吃起來。一位小姑娘看見我在菜園里吃玉米,立即向牧師告了密。這個消息很快就被傳揚了出去,并傳到了攝政王王后那里。那天晚上,她一直等到祈禱的時間——這是每天在家中舉行宗教儀式的時間。對我所犯的錯誤,她責備我拿了一個可憐的上帝服務人員的食物,給家里丟了人。她說,小鬼一定會帶我去贖罪。我感到既害怕又羞愧:怕的是我將受到上帝的懲罰,羞愧的是我玷污了攝政王,毀壞了家里的名聲。
因為攝政王受到白人和黑人的普遍尊敬,而且擁有似乎不可動搖的權力,所以我認為王權就是生活的中心。王權的力量和影響在穆克孜韋尼滲透到我們生活的各個方面,也是任何人能獲得影響和地位的主要方法。
我后來關于王權的認識是通過觀察攝政王和他的內閣而受到深刻影響的情況下形成的。我經常通過王宮召開的部落會議進行觀察和學習。這些會議并非預先計劃舉行的,而是根據需要舉行,研究各種國家大事,如旱災、確定宰殺的牛、行政長官要出臺的政策,或者英國政府新頒布的法律。所有的泰姆布人都可以自由參加,他們都騎馬或步行來開會。
在這種場合,攝政王都是被他的智囊團或者被稱為高參的一伙人簇擁著,這些高參起著攝政王的議會和司法部的作用。他們都是有智慧的人士,腦子里裝著部落的歷史和風俗,他們的意見具有舉足輕重的分量。
召集開會的通知從攝政王的王宮發(fā)到參加會議的那些部落首領和酋長那里后,泰姆布王國各地的重要人物很快都會來到王宮??腿思性跀z政王王宮前面的大院內,攝政王將首先感謝大家來參加會議,并說明為什么把他們召來,然后宣布正式開會。從這個時候開始,他就不發(fā)表任何意見了,直到會議接近尾聲的時候他才開始講話。
每個參加會議的人都可以發(fā)表意見,這是最單純的民主。在這些講話的人中,可能有重要人物,但是每個人都必須發(fā)表意見,包括酋長和庶民、軍人和醫(yī)生、店主和農民、農場主和雇工。一個人講話時,不準有人打斷。會議要持續(xù)好幾個小時。自我管理的基礎是大家都能自由地發(fā)表他們的意見。他們的意見意味著公民是具有平等價值的(女人恐怕天生就是二等公民)。
開會的這一天要舉行盛大宴會,我總是邊聽邊吃,常常由于吃得太多而肚子痛。我看到,有的人胡吹海侃,卻似乎總是說不到點子上,而有的人直接切入話題,觀點清晰而有說服力;我看到,有的人在發(fā)表意見的時候,試圖用情感和戲劇語言來打動聽眾,而有的人則鎮(zhèn)定、平和,避免激動的情緒。
起初,我對會議的熱烈氣氛感到吃驚。人們熱烈、直率地批評攝政王,不僅僅是有人批評他,事實上,他常常是批評的主要目標。但是,不管對他的批評何等激烈,攝政王總是認真聽,也不為自己辯護,絲毫也不激動。
會議一直開到達成某種共識后,在和諧的氣氛中結束。但和諧有時是由不和諧達成的協議,等到一個更恰當的時間再提出解決辦法,民主的意思就是讓大家都發(fā)表意見,并且集中大家的意見后形成一種決議。“大多數原則”只是外國人的一種概念,少數人的意見也不能因大多數原則而不予理睬。
只有到了會議將要結束的時候,隨著太陽將要落山,攝政王才發(fā)表講話。他講話的目的首先是總結大家所講的內容,并且在不同意見中形成某些共同的認識。但是,不會有強加于持不同意見者的結論。如果達不成共識,他將再召集會議進行研究。會議結束時,唱頌歌的歌手或者詩人會向古代的國王獻頌歌,對現在的領導人則既稱贊又諷刺。在攝政王的帶領下,觀眾會哄堂大笑。
作為一個領導人,我總是遵循我起初在王宮看到的攝政王演示過的原則。我總是努力傾聽參加討論的每一個人發(fā)表的意見,然后才發(fā)表自己的意見。通常情況下,我自己的意見僅僅是我在討論中聽到的一種共同認識。我總是記著攝政王的至理名言?!耙粋€領導,”他說,“就像一個牧羊人。他站在羊群后面,讓最敏捷、最聰明的羊走在前面,而其它羊則緊隨其后。不要指望從羊群后面對它們發(fā)號施令?!?/p>
正是在穆克孜韋尼,我才開始培養(yǎng)起對非洲歷史的興趣。直到那時,我只聽說過科薩英雄的故事。但是,在王宮內我又知道了其他的非洲英雄,如巴培迪國王塞庫庫尼、巴索托國王摩舒舒、祖魯國國王丁岡,另外還有巴木巴塔、辛沙、馬卡納、蒙齊瓦和科嘎瑪。我是從王宮解決爭端和審理案件的酋長和頭領那里聽到這些英雄人物的。這些人雖然不是律師,但是他們介紹案情,然后再對案件進行裁決。有時,他們早早辦完事后就坐下來講故事,我則徘徊于他們的周圍靜靜地聽。他們使用我以前從來沒有聽過的方言,演講嚴謹而莊重,神情不慌不忙。我們語言的傳統節(jié)奏富有長長的韻味和表演性。
開始時,他們攆我走,說我太小了,聽不懂。后來,他們讓我為他們取火或者打水,或者告訴女士他們要喝茶。在早些日子里,他們分派我的差事太多,無法聽全他們的談話。但是后來,他們允許我待在那里聽,我知道了許多抵抗西方統治的偉大的非洲愛國志士。這些非洲戰(zhàn)士的光榮事跡激發(fā)了我的想象力。
最老的一位酋長是茲韋立班紀利·兆伊。他用古老的故事招待聚集在一起的老人。他是恩古奔庫卡國王的大王后生的兒子。兆伊酋長太老了,他長滿褶子的皮膚罩在身上就像一件寬松的外衣。他慢條斯理地講著故事,并且常常由于一陣陣激烈的咳嗽而被迫中斷幾分鐘。兆伊酋長是泰姆布歷史的權威,因為他在這個歷史進程中生活了許多年。
但是,兆伊酋長經常就像個孩子一樣,當講到恩干蓋里茲韋國王軍隊中的戰(zhàn)士們抗擊英軍的時候,他似乎一下子年輕了幾十歲。兆伊酋長一邊講著勝利和失敗的故事,一邊揮動著長矛,沿著草原潛行,他還講述過恩干蓋里茲韋的英雄主義、慷慨和謙讓。
兆伊酋長講的故事人物并不全是泰姆布人。他第一次講到科薩人以外的戰(zhàn)士時,我不知其所以然。我就像一個崇拜當地足球英雄的男孩,對于與自己沒有聯系的外國球隊的球星不感興趣。直到后來,我才被非洲歷史的廣闊范圍和所有非洲英雄人物的事跡所感動。
兆伊酋長控訴白人,他認為是他們故意分裂科薩部落,使科薩兄弟四分五裂。白人告訴泰姆布人,他們真正的領袖是大西洋對面?zhèn)ゴ蟮挠酰┠凡既耸撬某济?。但是,英國女王除了給黑人帶來苦難和不忠不義之外,什么也沒有帶來。如果她是一個領袖,那她也是一個罪惡的領袖。兆伊酋長的戰(zhàn)爭故事和他對英國的控訴使我感到氣憤和上當受騙,好像我已經被剝奪了生存的權利。
兆伊酋長說,非洲人民,直到白人帶著冒火的武器來到非洲之前,一直生活在相對安靜的生活之中。他說,以前泰姆布人、旁多人、科薩人和祖魯人都是同一個父親的兒子,他們像兄弟一樣生活,白人破壞了各部落之間的兄弟情義。白人對土地十分渴望和貪婪,而黑人同他們分享土地,就像同他們分享空氣和水一樣,土地并非個人所有,但白人就像一個人牽走另一個人的馬一樣占有了這片土地。
我并不知道,我們國家的真實歷史并沒有寫進標準的英國教科書。英國教科書聲稱,南非歷史從簡·范·里貝克于1652年在好望角登陸開始。從兆伊酋長那里,我開始發(fā)現,講班圖語的這些人的歷史在遙遠的北方,那是一個有湖泊、有綠色的平原和山谷的國家,經過數千年的漫漫遷徙,我們南下到了這個偉大大陸的南端。但是后來我發(fā)現,兆伊酋長關于非洲歷史的說明并非那么準確,特別是1652年之后的歷史。
在穆克孜韋尼,我的感覺與每一個剛到大城市的鄉(xiāng)村男孩并無不同,穆克孜韋尼遠比庫努發(fā)達,庫努人被穆克孜韋尼人認為是落后的。攝政王不愿意讓我去庫努探親,害怕我會倒退,回到我老家那幫壞伙伴之中。當我真正回到庫努,我感覺攝政王已經向我母親簡單介紹了我的情況,因為她會詳盡地問我同哪些人玩。攝政王也曾多次安排把我母親和妹妹接到王宮去住。
當我剛到穆克孜韋尼的時候,我的同輩人把我當做鄉(xiāng)巴佬,認為我無法像在王宮那樣一切都很講究的氣氛中生存。作為一個青年人,我努力做到舉止文雅、成熟。一天,在教堂里,我看見一個可愛的年輕姑娘,她是馬替奧羅牧師的女兒,名叫溫妮婭。我請她出來,她同意了。她對我很熱情,但是她姐姐諾瑪木旁多卻認為我是一個非常蠢笨的人。她告訴她妹妹,我是一個野孩子,不配和馬替奧羅的女兒一起玩。為了向她妹妹證明我如何不開化,她邀請我到教區(qū)長家里去吃午飯。我們仍習慣于在家里吃飯,在家里我們不使用刀子和叉子。在她家的飯桌上,這個頑皮的姐姐遞給我一個盤子,盤子里有一個雞翅。但是雞翅沒煮爛,所以雞肉不容易從骨頭上弄下來。
我觀察別人熟練地使用刀子和叉子,于是我也拿起了刀子和叉子。觀察了別人一會兒后,我就想割那個小雞翅。一開始,雞翅在我的刀叉并用下在盤子里直打轉,我希望把肉從骨頭上弄下來;然后,我把雞翅叉住,用刀子割,但是也沒有成功。在一次一次的失敗中,我的刀子搗得盤子叮當作響。我一次一次地努力著。此刻我發(fā)現那位姐姐在沖著我笑,并故意看她的妹妹,好像在說:“我告訴過你他是一個很蠢笨的孩子。”我努力了又努力,搞得渾身是汗,但是我不愿意承認失敗,于是我用雙手抓起了那個小東西。那天的午飯我并沒有吃到多少雞肉。
后來,那位姐姐告訴她妹妹:“如果你愛上這么蠢笨的一個男孩兒,你將毀掉你這一輩子。”但是,我高興地說,那位年輕的姑娘沒有聽她姐姐的話,盡管我很蠢笨,但她仍然愛我。后來,我們當然各奔東西,彼此離開了對方。她上了另一所學校,并成了一名合格的教師。我們通信聯系了幾年,后來與她失去了聯系。不過,到了那個時候,我在飯桌上的禮節(jié)已經得到了相當大的提高。
4
當我滿16歲的時候,就到了攝政王決定讓我成為成年男子漢的歲數。在科薩傳統中,這只能通過一個辦法來實現,就是舉行割禮。在我們的傳統中,一個沒有行割禮的男性不能繼承其父親的財產,不能結婚或者行使部落宗教儀式。因為沒行割禮的科薩男人從詞語上講就是矛盾的,因為他根本就不被當成一個成年男子漢,只是一個男孩子。對于科薩人來說,行割禮代表男性正式融入了社會。它不僅是一個外科手術,更是準備做成年男子漢的一種冗長的、精細安排的禮儀。作為一個科薩人,我從行割禮的那天計算作為成年男人的年齡。
割禮訓練的傳統儀式主要是為佳士提斯安排的,我們其余的24個人在那里主要是為他做伴兒。新年伊始,我們來到穆巴謝河岸僻靜山谷里的兩座小草房前。這個山谷叫提亞拉哈,是泰姆布國王行割禮的傳統地方。兩座草房是很幽靜的住所,我們將與社會隔離居住在這里。這是一個神圣的時刻,我感到高興,我將完成加入到我們的人民中間的習俗,并準備由男孩變?yōu)槟凶訚h。
在行割禮儀式的前幾天,我們就搬到了河邊上的提亞拉哈。作為男孩子的最后幾天是與其他開始做成年男子漢的人一起度過的,我們之間建立了令人愉快的友情。我們的住所就在巴納巴基·布拉伊家的附近。巴納巴基·布拉伊是這次割禮培訓中最有錢、最知名的一個男孩兒。他是一個有魅力的孩子,也是一名棍戰(zhàn)冠軍和衣著亮麗的孩子,他的許多女朋友使我們不斷地有好東西吃。盡管他既不能讀,也不能寫,但他卻是我們中間最有才氣的一個。他給我們講述他去約翰內斯堡旅行的故事,那是我們都沒有去過的地方。這些故事使我們很振奮。他勸我說,當一個礦工比當一個君主更有吸引力。礦工有一種神秘性,當一名礦工意味著強壯和勇敢,這是成年男子漢的理想。后來,我認識到,正是像巴納巴基這樣的男孩子所夸大的神話故事,才使那么多青年男子跑到約翰內斯堡的礦上去打工。在那里,他們往往犧牲了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在那些日子里,在礦上工作幾乎與取得割禮培訓合格證一樣重要,但這是一個有助于礦主而不是有助于我們的人民的神話。
割禮訓練這種習俗是一個人必須在行割禮前完成的勇敢行為。在古時候,這種習俗可能包括與牛搏斗,甚至包括參加一次戰(zhàn)役,不過在我們這個時代,這種英雄事跡更多地表現為惡作劇而不是什么勇敢行為。在我們搬到提亞拉哈的兩個夜晚之前,我們決定偷一頭豬。在穆克孜韋尼,有一個族人養(yǎng)著一頭老豬。為避免出聲引起這個農戶的警覺,我們想了一個讓這頭豬成全我們的辦法。我們拿了一把家釀非洲啤酒的酒渣,豬喜歡這種氣味很濃的酒渣,把它放在豬的上風處,這種氣味對那頭豬非常有誘惑力,于是它走出了克拉爾,沿著我們放的酒渣一步一步地向我們這里走來,邊哼哼,邊吃酒渣。當它走到我們身邊的時候,我們把這個可憐的家伙抓獲并殺掉。然后點起了一堆火,在星光下吃起了烤豬肉。在這之前和之后,我們從來也沒有吃過那么香的豬肉。
行割禮之前的那個夜晚,在我們住的小房前舉行了一個儀式,大家盡情地唱歌、跳舞。女士們從附近的村子里趕過來,我們伴隨她們的歌聲和掌聲翩翩起舞。隨著音樂節(jié)奏的加快和聲音的加大,我們的舞蹈也越來越瘋狂,使我們忘記了即將到來的那個時刻。
天快要黎明的時候,星星仍然掛在天上,我們開始作準備。我們被送到寒冷的河水中進行沐浴,這是在舉行割禮儀式前所進行的一種凈身儀式。割禮儀式定在中午舉行,我們被要求在離那條河有一段距離的空地上排成一行。有一群父母和親戚,其中包括攝政王以及少數酋長和參事聚集在那片空地上。那天,我們每個人圍了一條毯子,當儀式開始的時候,隨著咚咚不停的鼓聲,我被吩咐雙腿向前伸開,坐在地上的一個毯子上。我感到有些緊張,不知道這一刻到來的時候將會作何反應。畏縮和哭叫被認為是軟弱的表現,也是對其成年榮譽的污辱。我決心不給自己這一伙人和我的監(jiān)護人丟臉。割禮是一種對勇敢和堅強的檢驗:不使用麻藥,行割禮的人必須默默地忍受疼痛。
通過眼睛的余光,在右邊我看見一位瘦瘦的年長者從帳篷里走出來并跪在一個男孩子面前。人群中一陣激動,我也有點戰(zhàn)栗,知道儀式將要開始。老人是一位來自基卡雷卡蘭的著名割禮專家,他用木柄標槍一下子就讓我們從男孩子變成成年男人。
忽然,我聽見第一個男孩喊出聲來:“Ndiyindoda!”(我是一個男子漢?。┻@是我們在訓練期間要求在行割禮時說的一句話。幾秒鐘后,我聽見佳士提斯那低沉的嗓音發(fā)出了同樣的喊聲?,F在,再有兩個男孩就輪到我了,我的心里一定是一片空白,因為沒等我反應過來,老人就已經跪在了我的面前,我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他面色黯淡,盡管那一天很冷,他的臉上仍然閃動著汗水。他的手是那么快,似乎是受另一個世界的力量所控制。他一言未發(fā),就捏住我的包皮,向前一拽,然后一標槍刺下去。我感覺好像是火焰注入了我的血管,疼痛是那樣的劇烈,我把我的下巴緊緊地貼在了胸前。若干秒過后我才想起那句話,然后我醒過神來并喊了一句:“Ndiyindoda!”
我低下頭,看見了一塊整齊的包皮,干凈并呈圓形,好像是一個環(huán)。但是我感到羞愧,因為其他男孩似乎比我更堅強。他們更及時地喊出了那句話。我為自己的沒用而難過,盡管疼痛很短暫,我仍竭力地加以掩飾。一個男孩可以失聲慟哭,但一個男子漢則要隱藏他的疼痛。
現在,我邁出了每個科薩男子漢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步。現在,我可以結婚,建立自己的家庭,耕種自己的田地?,F在,我可以成為社團的一員,我的意見也將被人重視。在行割禮的儀式上,我被給予了割禮名:“達利班佳”,意思是“班佳的創(chuàng)始人”,班佳是特蘭斯凱傳統統治的體現。按照科薩人的傳統意思,這個名字比我的其他兩個名字豪利沙沙或納爾遜更好聽。我自豪地聽到我的新名字:達利班佳。
行完割禮后,一位跟隨割禮大師的助手把割下來的包皮從地上拾起來并把它綁在我的毯子的一個角上。然后,我們的傷口被用一種有助于愈合的植物葉子包扎起來,這種植物葉外面多刺,但里面平滑,可以吸收血和其他分泌物。
在儀式結束的時候,我們回到了小草房,房內點起了一堆木柴,冒出濃濃的煙,這種煙被認為可以加速傷口愈合。我們被吩咐仰面朝天地躺在滿是濃煙的草房內,一條腿伸直,另一條腿彎著。我們開始進入了男子漢的世界。我們得到一位監(jiān)護人的照料,這位監(jiān)護人向我們說明,如果想正常地進入男子漢時期,就必須遵守戒律。監(jiān)護人的第一項工作是在我們赤身露體并刮過汗毛的身子上,從頭到腳涂上一層白色的赭石涂料,把我們變成小鬼。白色象征我們的純潔,至今我仍然記得身上有這層干了的涂料而產生的那種僵直感。
第一天夜里夜半時分,有一個隨從人員圍著房子爬行,輕輕把我們每個人喚醒。我們在他的引領下離開草房,摸黑去掩埋我們被割下來的包皮。傳統理由是,這樣我們被割下的包皮不等男巫用它們來干壞事就已經被藏了起來,同時,我們也象征性地把我們的孩提時代埋入了地下。我不想離開溫暖的草房并在灌木叢中摸黑行走,而是走進樹林,并在幾分鐘后解下我被切下的包皮埋進了地里。我感覺好像現在拋棄了自己孩提時代最后的剩余物。
我們住在兩間草房內,每間13人,直到我們的傷口愈合為止。在房外的時候,我們裹上毯子,因為不準讓女人看見。這是一個平靜的時期,也是即將做男子漢的一種精神準備。在我們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的那一天,我們一早就走進河里,用穆巴謝河水把身上的白色赭石洗掉。一旦身子洗凈并晾干后,我們又被涂上紅色的赭石粉。根據傳統,一個人被涂上紅色赭石粉,就應當與一個女人睡覺,這個女人后來將成為他的妻子,她會用她的身體擦掉他身上的涂料。但是,我身上的涂料是用植物油和豬油的混合物除掉的。
在我們的世外生活結束的時候,草房和其他用品都要被燒掉,把我們與孩提時代的最后聯系徹底銷毀。為歡迎我們作為男子漢回到社會上而舉行了一個大型儀式。我們的家人、朋友和當地的酋長聚集在一起發(fā)表講話、唱歌、贈送禮物。我被贈予了兩頭小母牛和四只綿羊,這些東西使我感覺遠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為富有,因為我作為一個以前一無所有的人忽然擁有了財產。盡管贈給我的禮物與贈給佳士提斯的禮物相比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我仍然感到很興奮。贈給佳士提斯的是一整群牛羊。我不羨慕佳士提斯的禮物,因為他是一個國王的兒子,我從命運上講最多只能成為國王的一位參事。那天,我感覺渾身是勁、滿心自豪。我記得那天走路都與往常不一樣,身子挺得更直、更高,也更堅定。我內心充滿希望,認為有一天我將會擁有金錢、財產和地位。
那天的主講人是梅利格立酋長,他是達林迪葉波的兒子。聽了他的講話后,我那充滿色彩的夢想忽然被蒙上了一層陰影。他以傳統的話語開場,講我們正在如何更好地繼承我們的傳統,這個傳統已經延續(xù)了任何人都可以想象的那樣久遠。然后,他轉向我們,調門忽然變了?!斑@里坐著我們的兒子,”他說,“他們年輕、健康、漂亮,是我們科薩部落的花朵,也是我們大家的驕傲。我們剛剛為他們舉行了割禮,許諾他們進入成年男子時代,但是我在這里告訴你們,這是一個空虛而騙人的許諾,也是一個永遠不能兌現的許諾。因為,我們科薩人和所有的南非黑人一樣,是一個被征服了的民族。我們是我們自己國家內的奴隸,我們是我們自己土地上的佃戶。我們沒有力量、沒有權力,不能在自己出生的這片土地上把握自己的命運。你們將走向城市,在那里,你們將住簡易房,喝低價酒。所有這些都是因為我們沒有把繁榮昌盛、繁衍生息的土地贈給你們。你們將在白人們深深的礦井中把自己的肺咳嗽出來而毀掉健康,并且永不見天日,而白人卻可以不平等地過著繁榮富足的日子。在你們這些年輕人中,有的將會成為有職無權的酋長,因為我們沒有權力來管理我們自己;有的會成為永遠不去打仗的戰(zhàn)士,因為我們沒有打仗的武器;有的會成為永不教書的學者,因為我們沒有地方讓他們授課。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才能、知識和前途將被消耗在維持生計的艱難之中,去為白人做最簡單、最不用腦子的工作。今天的禮物是微不足道的,因為我們根本沒有‘自由’和‘獨立’這些最好的禮物可以贈予你們。我深信上帝能看到一切,因為他從不睡覺。但是,我懷疑上帝可能正在打盹。如果是這樣,但愿我死得越快越好,因為這樣我就能看見上帝并把他喚醒,告訴他恩古奔庫卡的孩子們——科薩民族的花朵正在枯萎。”
隨著梅利格立酋長的講話越來越激昂,聽眾們越來越肅靜。我認為,他們越來越氣憤。沒有一個人想聽他那天講的話,我知道我自己也不想聽。酋長的話不僅對我不是一種鼓勵,而且讓我感到氣憤,認為他的話是一個無知者發(fā)表的誹謗性評論,他不能欣賞白人給我們國家?guī)淼慕逃陀幸娴膬r值。那時候,我不把白人看作壓迫者,而是看作造福者,我認為這位酋長忘恩負義。這位令人反感的酋長毀了我的重要日子,他的錯誤講話傷害了我的自豪感。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的話很快在我身上發(fā)生了作用。他播下了一粒種子,盡管我認為種子將休眠一個季度,但是它最終會生長。后來我才認識到,無知者不是那位酋長,而是我自己。
行完割禮后,我回到了那條河邊,看著它蜿蜒向前流淌,流向許多許多英里以外的遠方,并消失在印度洋。我從來沒有渡過那條河,對河那邊知道得很少,或者說一點都不知道,那是一個當時向我招手的地方。太陽幾乎就要落山了,我趕忙回到我們一直居住的那些小房子。盡管在焚燒那些房子的時候禁止往后看,但是,我并沒有抵擋住往后看的誘惑。當我再回到那里的時候,所有剩下的東西只有兩堆用含羞樹燒成的金字塔形的灰燼。在這兩堆灰燼中,有一個失去的、充滿愉快的世界,那是我在庫努和穆克孜韋尼生活過的童年世界,是一個甜蜜的、無憂無慮的世界?,F在我成了成年男子,我將再也不去玩森提游戲、偷玉米或者在母牛的乳房上喝牛奶。我開始為自己的少年時代哀悼。回首從前,我知道那天我還不是一個男子漢,而真正成為一個男子漢還需要許多年。
5
與曾經和我在一起參加割禮訓練的其他大多數人不同,我并沒有命中注定要在礦脈金礦上工作。攝政王經常告訴我,如果讓你去給白人挖金礦,你絕不知道如何寫你的名字。我的命運是要當薩巴塔的參事,為此,我必須要接受教育。行完割禮后,我回到了穆克孜韋尼。但是,在那里沒有住多久,因為我要越過穆巴謝河,第一次去位于恩科波地區(qū)的克拉基伯雷寄宿學院深造。
于是,我又離開了家,我急于知道在更廣闊的世界上我如何生活。攝政王親自用他那輛氣派的福特V-8把我送到恩科波。動身之前,他組織了一場慶祝會,祝賀我通過了標準五級考試并被克拉基伯雷寄宿學院錄取。那天殺了一頭羊,人們盡情地跳舞和歌唱,這是第一次專門為我舉行的慶?;顒樱虼宋曳浅Ed奮。攝政王給了我一雙皮靴,這是我的第一雙皮靴,這也是成年男子漢的一種標志。那天晚上,盡管它本來已經锃亮,但我還是把它擦拭一新。
克拉基伯雷寄宿學院建于1825年,它坐落在特蘭斯凱最古老的魏斯勒陽地區(qū)。那時候,克拉基伯雷是非洲泰姆布地區(qū)的最高學府。攝政王本人上的就是克拉基伯雷寄宿學院,佳士提斯也曾在那里學習過。它既是一所中學,也是一所教師培訓學院。不過,它也提供更多的技術培訓,例如木工、裁剪和白鐵工。
在路上,攝政王就我的舉止和前途提出了要求。他激勵我只能做為薩巴塔和他本人爭光的事情,我向他作了保證。然后,他向我簡要地介紹了該學院的院長——哈利斯牧師。他說哈利斯牧師是一個獨特的人,是一個白色人種的泰姆布人,是一個心中熱愛、理解泰姆布人的白人。攝政王說,當薩巴塔老了的時候,他會把將來的國王委托給哈利斯牧師,哈利斯牧師將把他培養(yǎng)成既是一位基督教教徒,同時又是一位傳統的統治者。他說,我必須向哈利斯牧師學習,因為我將注定為哈利斯牧師塑造的那位領袖服務。
在穆克孜韋尼,我見過許多白人商人和政府官員,其中包括行政長官和警官,這些都是有地位的人。攝政王對他們很客氣,但是并不奴顏媚骨。他像他們對他那樣平等地對待他們。有時,我甚至看到他責備他們,盡管這種情況很少見。我直接與白人打交道的機會很少。攝政王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如何同白人交往,我總是觀察他并以他為榜樣。但是,在談論哈利斯牧師時,攝政王第一次就如何與白人打交道向我談了意見。他說,我必須像對待他一樣尊重和服從這位牧師。
克拉基伯雷遠比穆克孜韋尼大得多。學校本身就有大約24棟殖民地風格的漂亮建筑物,其中包括個人住宅、圖書館和各種授課廳。這是我住過的第一個西式而不是非洲式的住所,我感覺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但對其中的規(guī)矩當時尚不清楚。
我們被帶進哈利斯牧師的書房,在那里,攝政王把我介紹給了哈利斯。我站在那里同他握了手,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與白人握手。哈利斯牧師熱情、友好,對攝政王特別客氣。攝政王對他說,我將被培養(yǎng)成國王的一位參事,希望哈利斯牧師特別予以關照。傳教士點頭答應,并說,克拉基伯雷的學生們在學習以外的時間里需要參加手工勞動。
結束談話時,攝政王向我告別,并給了我1英鎊作零用錢,這是我曾擁有的最大的一筆錢。我向他說再見,并保證不會讓他失望。
克拉基伯雷是一所泰姆布學院,他是偉大的泰姆布國王——恩古奔庫卡提供土地建造的。作為恩古奔庫卡的一位后人,我認為自己在克拉基伯雷也會受到在穆克孜韋尼曾經企盼得到的那種尊重。但是,我痛苦地發(fā)現我想錯了。因為我所受到的待遇與其他學生沒有任何差別。沒有人知道或關心我是不是顯赫的恩古奔庫卡的一個后代。校方沒有吹喇叭歡迎我,我的同學在我面前也不鞠躬。在克拉基伯雷,許多男孩子都有顯赫的血統,我并不是獨一無二的。這是一個重要教訓,因為我懷疑在那些日子里我有點高傲自大。我很快認識到,我必須以自己的能力而不是憑借血統開辟自己的道路。我的同學多數在運動場上超過我,在課堂上思維也比我敏捷,我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奮起直追。
課程從第二天早晨開始,我與同學一起爬到了我們的教室所在的二樓。教室內鋪著華麗的木質地板。在第一天上課的時候,我穿上了那雙新皮鞋。以前我從來沒穿過皮鞋,第一天走路就像是一匹新釘了掌的馬。上樓時,差一點摔一跤,幾乎打了好幾次滑。當我邁著沉重的腳步進入教室的時候,我的皮鞋重重地撞擊在光滑的木質地板上,我發(fā)現坐在前排的兩個女生正在瞪大了眼睛盯著我那走了形的腳步。其中比較漂亮的那位依在另一位的身上用足以讓大家聽得到的聲音說:“這個農村男孩穿皮鞋不習慣?!贝藭r,她的那個朋友笑了。我感到既氣憤又尷尬,兩眼直冒火花。
她名叫瑪托娜,她有點自作聰明,那天我發(fā)誓永遠不和她說話。但是,隨著怨恨的慢慢消失,加上我穿皮鞋走路也習慣了,我逐漸了解了她。她成了我在克拉基伯雷時最好的朋友。她是我第一位真正的女性朋友,我們平等相待、相互信任、共享秘密。在各個方面,她都成了我后來與女士建立友情的典范,我發(fā)現與女士交往時我能較為放松,并會坦誠自己的弱點和膽怯,而這些我是絕不會向任何男人透露的。
我很快習慣了克拉基伯雷的生活。我盡可能參加運動和比賽項目,但是,我的成績僅僅是一般水平。我參加體育活動是出于愛好,而不是為了榮譽,因此我也沒有得到過榮譽。我們用自制木板打草地網球,赤著腳在光禿禿的地上踢英式足球。
我第一次聽本身受過正規(guī)教育的教師給我們講課。他們中有好幾個人有本科學位,這在當時是很少見的。一天,我正在與瑪托娜一起學習,我向她透露害怕自己到年底英語和歷史考不及格。她告訴我不要擔心,因為我們的教師格特魯德·恩特拉巴提是第一個取得B.A(學士學位)的黑人女教師?!八斆髁耍粫屛覀兛疾患案??!爆斖心日f。我還沒有學會不懂裝懂,由于我對B.A只有模模糊糊的概念,于是我請教瑪托娜?!翱龋堑?,當然,”她回答說,“B.A是一本很厚很難的書?!蔽覍λ幕卮鹕钚挪灰伞?/p>
另一位有文科學士學位的非洲教師是本·馬拉賽拉。我們崇拜他不僅是因為他的學術成就,更是因為他不懼怕哈利斯牧師。就是白人教師在哈利斯牧師面前也規(guī)規(guī)矩矩,但是馬拉賽拉先生竟然大搖大擺地出入牧師的辦公室,有時連帽子都不摘!他與牧師平等相待,有時也發(fā)表與牧師不同的意見,而別人對牧師的意見往往是一味地同意。盡管我尊敬哈利斯牧師,但是,我欣賞馬拉賽拉先生不懼怕哈利斯牧師這一事實。那時候,一位有B.A學位的黑人勉強能與一位受過小學教育的白人相提并論。不論一個黑人學識多么高,他仍然被認為不如水平最低的白人。
哈利斯牧師以鐵手腕和一貫公平的理念經營著克拉基伯雷學院。克拉基伯雷學院與其說是一個教師培訓學院,倒不如說是一所軍事院校,即使是最小的過錯也會立即受到懲處。在大會上,哈利斯總是面帶冷峻的表情,不會有任何輕率的表現。當他走進某個房間時,全部職員,包括培訓部和中學的白人校長、工業(yè)學院的黑人校長都要起立。
在學生中,他與其說是受人愛戴倒不如說讓人懼怕,但在花園里我所見到的卻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哈利斯牧師。在他的花園里勞動有兩個好處:一種對收拾花園和種植蔬菜的終身熱愛在我身上深深地扎了根,也有助于我去了解這位牧師和他的家人。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與之如此親近的第一個白人家庭。于是,我發(fā)現哈利斯牧師有兩副面孔,一是公共面孔,另一個是私下的態(tài)度。兩者有很大的差別。
在這位牧師的嚴厲面孔的背后,是一顆友善、寬宏的心。他由衷地相信教育年輕非洲人的重要性。我常常發(fā)現他在花園里陷入沉思。我不打攪他,很少與他講話。但是,作為一位無私地獻身于慈善事業(yè)的好人,他是我學習的榜樣。
與他的沉默寡言相反,他夫人卻十分健談。她是一位可愛的女士,經常到花園里來同我閑聊。我再也記不起她講了些什么,但是我仍然能回味起許多下午她送給我吃的香噴噴的面餅。
在慢慢的、平淡的學習生活開始之后,我努力學好一切功課,并加快學習速度,只用了兩年的時間就拿到了通常需要三年才能拿到的初級文憑。我因此得到了一個記憶力強的好名聲,但是,事實上我不過是勤奮而已。在我離開克拉基伯雷的時候,我與瑪托娜失去了聯系。她是一個全日制的學生,她父母不想送她去進一步深造。她是一個特別聰明、特別有天賦的人,但她的潛力由于家庭出身而受到了限制。這種事情在南非特別典型,不是能力限制了我們的人民,而是我們的人民沒有機會。
在克拉基伯雷的這段時間里,我的視野變得更開闊了。但是,到我離開那里的時候,我還不能說我已經是一位心胸開闊、沒有偏見的年輕人。我遇見了來自特蘭斯凱各地的學生,也遇見過一些來自約翰內斯堡和巴蘇陀蘭的學生。正如當時大家了解萊索托一樣,他們中有的很老練、很大氣,相比之下我感到自己有點鄉(xiāng)土氣。盡管我想趕超他們,但是,我從來沒有認為一個來自農村的孩子有可能與他們匹敵。我不羨慕他們,甚至在我離開克拉基伯雷的時候,我打心眼里認為我仍然是一個泰姆布人。我怎么想就怎么做,并為此感到自豪。我的根就是我的命運,正如我的監(jiān)護人所要求的那樣,我認為自己將會成為泰姆布國王的參事。我的視野沒有超越泰姆布國土,我認為做一個泰姆布人是世界上最令人羨慕的事情。
6
1937年,我19歲。我同佳士提斯一起在希爾德頓博福特堡的魏斯勒陽學院學習。這里距離烏姆塔塔大約175英里,位于烏姆塔塔的西南方。在19世紀,博福特堡是所謂“邊境戰(zhàn)爭”期間的英國前哨之一。在這期間,白人定居者一步一步地侵占,使各個科薩部落逐步失去了他們的土地。在一個多世紀的沖突中,許多科薩戰(zhàn)士因勇猛頑強而著名,例如馬克漢達、山迪勒和穆考瑪。其中后兩人被英國當局投進了羅本島監(jiān)獄,并在獄中犧牲了生命。當我到達希爾德頓的時候,上個世紀的戰(zhàn)爭遺跡已經所剩無幾。主要遺跡是博福特堡:過去只有科薩人在那里生活和耕種,而此時卻成了一座白人城鎮(zhèn)。
希爾德頓坐落在一條曲折迂回的道路的末端,周圍是翠綠的群山。它遠比克拉基伯雷美麗,當時是赤道南最大的非洲院校,有1000多名男女學生在那里學習。殖民地式的建筑物上覆蓋著常青藤,校園內樹蔭幽幽,給人一種特別宜人的感覺,是名副其實的校園綠洲。和克拉基伯雷一樣,希爾德頓也是一所衛(wèi)理公會教會學校,它提供英國基督教和智力開發(fā)式教育。
希爾德頓學院的院長是阿瑟·威靈頓博士,他是一個胖大而拘謹的英國人。他聲稱,自己與威靈頓公爵有血緣關系。在開學典禮上,威靈頓博士走上主席臺,用他那低沉的嗓音說:“我是偉大的貴族、議員、大將軍威靈頓公爵的后代。他在滑鐵盧打敗了法國的拿破侖,從而拯救了歐洲文明,也拯救了你們?!贝藭r,我們會熱情地高呼。我們每個人都為威靈頓公爵的后代竟然不辭勞苦來教育像我們這樣的土著人而充滿感激之情。受過教育的英國人是我們的榜樣。我們每個人都立志做一個“黑色的英國人”,正如我們經常被這樣不無嘲笑地稱呼一樣。他們教導我們,最好的思想是英國思想,最好的政府是英國政府,最好的人是英國人。
希爾德頓學院的生活是很嚴格的。第一遍鐘聲是早上6點,6點40分去餐廳吃早飯。早飯是干面包加熱糖水。餐廳的墻上有英王喬治六世的畫像。買得起黃油的可以在伙房里購買,而我吃的是干面包片。上午8點,我們在宿舍外的院子里集合,站在那里等候女生們從女生宿舍走出來。我們在教室里一直學到12點45分,然后去吃午飯。午飯有玉米面片、酸奶和大豆,很少有肉。午飯后我們一直學到下午5點,然后是一小時的做操時間,做完操后再接著學習,從晚上7點學到9點。晚上9點30分熄燈。
希爾德頓吸引了全國各地的學生,也有來自巴蘇陀蘭和斯威士蘭地區(qū)的學生。盡管多數是科薩部落的學生,但也有來自其他部落的學生。放學后或周末,來自同一部落的學生會聚集在一起,甚至不同的科薩部落如阿馬木旁多等部落的學生也會被相互吸引在一起。我也堅持這樣的生活方式,但是,我在希爾德頓結交了第一個講索托語的朋友。他叫扎查里亞·莫萊泰。我認為,有一個非科薩部落的朋友是勇敢的表現。
我們的動物學教師名叫弗蘭克·勒本特萊勒。他也是一個萊索托人,學生們都很熟悉他。他長得很帥氣,并且平易近人,又比我們大不了幾歲,因此,在學生中很有人緣。他甚至參加了學院里的第一支足球隊,并且成了一個球星。最讓我們驚奇的是,他與來自烏姆塔塔的一個科薩女孩結了婚。當時,不同的部落之間通婚是很少見的。在此之前,我從沒認識過與同部落之外的人結婚的人。我們一直接受禁止這種婚姻的教育。但是,看到弗蘭克和他的夫人,我們這種狹隘意識開始動搖,并渴望沖破仍然束縛著我們的部落主義,我也開始覺察到我作為一個非洲人,而不僅僅是一個泰姆布或科薩人的身份。不過這仍然是一種初步的認識。
我們的宿舍里有40張床,一邊20張,中間是過道。我們的課外教師是性格開朗的S.S.莫基提彌牧師。后來,他成了南非衛(wèi)理公會的第一個非洲主教。莫基提彌也是一位萊索托人。作為一位現代的、有覺悟并理解我們苦楚的人,他在學生中很受敬仰。
莫基提彌牧師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敢于頂撞威靈頓博士。一天晚上,兩個班級長在學院的主干道上發(fā)生了口角。班級長的責任是防止學生之間發(fā)生口角,而不是挑動學生爭吵。莫基提彌牧師被叫來做調解工作。威靈頓博士從城里回來,忽然出現在發(fā)生口角的人群中。他的出現使我們大為震驚,就好像是上帝下凡來解決我們人間的凡事一樣。
威靈頓博士自視甚高,想要了解發(fā)生了什么事。莫基提彌的頭頂只能夠到威靈頓的肩膀,他說:“威靈頓博士,事情已經解決了,我明天向你報告?!蓖`頓博士沒有因此而罷休,他不高興地說:“不行,我現在就要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蹦釓泩猿肿约旱囊庖娬f:“威靈頓博士,我是課外教師,我已經告訴你了,我明天向你報告。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蔽覀兌紘樀媚康煽诖?。我們從來沒看到有人特別是黑人敢于頂撞威靈頓博士。我們等待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但是,威靈頓博士僅僅說了聲“那好”,然后就走了。當時,我認識到,威靈頓博士并不是上帝,莫基提彌也不是卑躬屈膝之輩,黑人沒有必要主動地屈從于白人,不管白人的地位有多高。
莫基提彌牧師試圖把改革引入學院。我們都支持他為改善學生的生活和待遇所作的努力,包括他提出的關于學生有責任自己管理自己的建議。但是,有一件事讓我們擔心,特別是我們這些來自鄉(xiāng)下的學生——莫基提彌提出了一項建議,讓男女學生禮拜天一起在餐廳里吃午飯。我對此感到十分不快,原因很簡單,就是我仍然不習慣使用刀子和叉子,不想在眼睛尖尖的女生面前丟人現眼。但是,莫基提彌帶頭組織大家這樣吃午飯,于是,我只好每個禮拜天中午餓著肚子掃興地離開餐廳。
但是,我很喜歡在操場上參加體育活動。希爾德頓學院的體育運動水平比克拉基伯雷寄宿學校好得多。在第一年中,我的體育水平還不能參加正式比賽。但是,到了第二年,我的朋友勞吉·恩扎邁拉鼓勵我從事一種新的體育運動:長跑。他是希爾德頓學院的長跑冠軍。我是個瘦高個,勞吉·恩扎邁拉說瘦高個是長跑運動員的理想身材。在他的指點下,我開始練長跑。我喜歡長跑運動的訓練方法和獨立性,可以讓我逃離學校生活的喧囂。同時,我還參加了一項似乎不適合我的運動——拳擊。我訓練刻苦,一年后體重增加了好幾磅,并且開始參加拳擊賽。
在希爾德頓學院學習的第二年,我被莫基提彌牧師和威靈頓博士任命為班級長。班級長有各種各樣的工作,新任命的班級長要干其他班級長最不愿意干的工作。開始,在下午勞動的時間里,我負責領著一伙學生擦窗子,每天清潔一幢建筑物。
我很快得到了提升,我的職責變成了值夜班。在值夜班過程中,我從來沒有出過問題。但是,有一次,我遇到了一個道德方面的疑惑。這個疑惑一直留在了我的記憶里。我們的宿舍里沒有廁所,但在宿舍的后面大約100英尺處有一個廁所。晚上下雨的時候,學生們半夜醒來,不愿意穿過雜草叢生的泥濘小路到外面的廁所里去解手,而是站在陽臺上直接把尿撒在灌木叢中。當然,這種行為是學校明令禁止的。班級長的任務之一就是把“干壞事”的學生記錄下來。
一天夜里,我正在值班,外面下著大雨,因此我抓住了好多從陽臺上撒尿的學生,可能有15位之多。天快亮的時候,我又看見一個學生從宿舍里走出來,他左右望了望,然后就站在陽臺的一端往外撒尿。我朝著他走過去,告訴他他被抓了。當他轉身的時候,我才發(fā)現他是一位班級長。這讓我犯了難。在法律上有這么一句話:“誰來管管理別人的人?”如果班級長不遵守規(guī)章制度,怎么指望讓學生們去遵守?事實上是班級長凌駕于規(guī)章制度之上,因為,他們就相當于規(guī)章制度,一個班級長不會去告發(fā)另一個班級長。但是,我認為不告發(fā)那位班級長,只把別的學生記下來是不公平的。于是,我干脆把記下的名單撕掉,一個也沒有報告。
在最后一年中,發(fā)生了一件事情,這對我來說就像是一顆彗星從天空劃過一樣??斓侥甑椎臅r候有人通知我們,偉大的科薩詩人庫魯尼·木卡伊要來這所學院參觀。木卡伊實際上是一個贊美歌手、歷史講解員,他用詩歌贊美當代的大事和歷史。這對他的人民具有特殊的意義。
學院為他的到來專門放了一天假。在指定的那個上午,學院里的全體人員,包括黑人和白人教職員工,都集中在餐廳里。這里也是我們舉行全院大會的地方。餐廳里的一頭有個臺子,從這里經過一道門就可以直接走到威靈頓博士的房子里。門本身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是,我們把它看作威靈頓博士的象征,因為除了威靈頓博士本人,誰也沒有走過這道門。
忽然,這道門開了,走出來的不是威靈頓博士,而是一個身著民族豹皮服裝、頭戴豹皮帽子、手握木柄標槍的人。威靈頓博士一會兒也跟了出來。但看到穿部落服裝的黑人從那道門通過,我身上就像觸了電一樣。這對我們的沖擊是很難說清的。宇宙似乎被翻了個個兒。當木卡伊緊挨著威靈頓博士在主席臺上就座的時候,我?guī)缀鯚o法控制我的興奮之情。
但是,當木卡伊站起來講話的時候,坦白地說我感覺很失望。他在我們的心目中早就形成了一種形象。根據我的想象,像木卡伊這樣的科薩民族英雄,應該身材魁梧、儀表堂堂,臉上閃爍著智慧的光芒。但是,他實際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除了服裝外,似乎完全與普通人一樣。當他用科薩語講話時,他的語速很慢,時講時停,常常停下來搜尋適當的詞匯。當找到適當的詞匯時,他又一遍一遍地加以重復。
當講到一個重要問題時,他會舉起他的標槍以示強調。不巧的是,標槍一下子戳在了他頭頂上方懸掛臺幕的金屬絲上,造成了一陣嘩啦嘩啦的響聲,懸在上面的臺幕也在不住地擺動。詩人看了看他的標槍尖,又向上看了看那根金屬絲,然后陷入了深思,并在主席臺上來回走動。幾分鐘后,他停住了腳步,面對著我們又來了精神。他為剛才的偶然事件而感嘆?!皹藰尨两饘俳z象征非洲文化與歐洲文化之間的沖突?!彼岣吡松らT說,“標槍代表非洲歷史上的英雄和真理,它是非洲人作為戰(zhàn)士的標志,也是非洲人作為藝術家的標志。這根金屬絲,”他指著上面說,“是西方制造的標志,它包含著技術,但卻冷冰冰的,聰明而沒有靈魂?!?/p>
“我要說的,”他繼續(xù)往下講,“并不是一塊骨頭觸及一塊金屬,或者一種文化和另一種文化的重疊,我要說的是土生土長的、好的東西與外國的、壞的東西之間的撞擊。我們不能容忍這些不關心我們的文化的外國人搶走我們的國家。我預測,有一天,非洲社會的力量將會戰(zhàn)勝入侵者。我們屈服于這些白人假上帝已經太久了。但是,我們將擺脫這些外國雜種?!?/p>
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亩?。他在威靈頓博士和其他白人在場的情況下談這些敏感的問題,這種膽量真是讓我們吃驚。同時,他也喚醒和激發(fā)了我們,讓我們開始改變對威靈頓這樣的人的認識。我原來一直認為他們是我們的恩人。
木卡伊然后開始背誦他的著名詩篇。在詩中,他把天上的星星比喻成世界上的各個民族。這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他在主席臺上慢慢地走來走去,用標槍指著天對歐洲人說——法國人、德國人還有英國人——“我給了你們銀河這個最大的天體,因為你們是稀奇古怪的人。你們充滿著貪婪和嫉妒,你們貪得無厭?!彼岩恍┬切欠纸o亞洲人、南美洲人和北美洲人。然后,他討論非洲,并把非洲大陸分成許多個國家,把特定的天體分給非洲不同的部落。他一直在主席臺上手舞足蹈,揮舞著標槍,轉換著說話的腔調。然后他忽然安靜下來,并壓低了說話的聲音。
“現在,科薩人你們過來,”他邊說邊低下身子并單膝跪倒,“因為你們是自豪而強大的人民,所以我給你們一顆最重要、最超凡的星——晨星,它是計算成年男子年歲的星?!碑斔f最后一句話的時候,他深深地低下頭。我們站起來,一邊鼓掌一邊歡呼,我不想停止鼓掌和歡呼。此時此刻,我感到那么自豪。我并不是作為一個非洲人而自豪,而是作為一個科薩人而自豪。我感覺自己好像是杰出人民的一員。
木卡伊的表演使我激動,同時也使我困惑。他從民族解放和包羅萬象的非洲統一這個大題目講到范圍比較小的,即我就是其中一員的科薩民族的問題。當我在希爾德頓的學習生活快要結束的時候,我的腦海里有許多新的、有時相互矛盾的問題。我開始明白,各部落的非洲人有許多相似的地方,盡管此時偉大的木卡伊在高度贊揚科薩人;我看到了一個非洲人與一個白人站在一起的可能,但我仍然在努力尋找白人帶來的好處,而這常常需要屈從。從某種意義上說,木卡伊在焦點問題上的轉變就是我自己心情的一面鏡子。因為,我自己也處在為自己是一個科薩人而自豪和與其他非洲人血緣關系相近的感受之間前后徘徊。但是,當我年底離開希爾德頓的時候,我認為自己首先是一個科薩人,其次才是一個非洲人。
7
直到1960年,位于希爾德頓以東大約20英里的艾麗斯市的福特黑爾大學仍然是南非高學歷黑人的唯一聚集中心。福特黑爾不僅是來自南部、中部和西部非洲學者的燈塔,而且對于像我這樣的南非黑人青年而言,也是一所與牛津、劍橋、哈佛和耶魯一樣著名的大學。
攝政王急于讓我去福特黑爾大學讀書,我也很高興去那里深造。在我去福特黑爾大學之前,攝政王給我買了一套服裝,這是我自己擁有的第一套雙排扣灰色服裝。穿上它讓我感覺長大了許多,也成熟了許多。那時我21歲,還無法想象福特黑爾大學的學生有誰能比我穿得時髦。
我感覺自己是世界上的佼佼者。令我高興的是,攝政王也將會有一位具有大學學位的親屬。佳士提斯仍然在希爾德頓學院攻讀初等文憑。他喜歡玩,不怎么喜歡學習,他是一個滿不在乎的學生。
福特黑爾大學是1916年由蘇格蘭傳教士在東開普要塞遺址上建立起來的,這里曾經是19世紀最大的要塞。它建造在巖石平臺上,丘脈河像護城河一樣在它附近流過。福特黑爾位置優(yōu)越,使英國人能夠與英勇的科薩王山迪勒作戰(zhàn)。山迪勒是拉哈貝王朝最后一個國王,他在19世紀最后一次要塞戰(zhàn)役中被英國人擊敗。
福特黑爾大學只有150名學生,我當時已經知道,其中有十來個學生來自克拉基伯雷和希爾德頓。我第一次見面的K.D.馬嘆茲瑪就是其中的一個。盡管按照部落血統,他是我的侄子,但是我比他小,也遠不如他老練。他個頭高大修長,并且特別自信。他是三年級學生,對我關心愛護有加,而我就像尊重佳士提斯那樣尊重他。
我們兩人都屬于衛(wèi)理公會,我被安排與他住在一起。這個住所叫韋斯雷旅社,是一所漂亮的兩層樓房,位于大學附近。在他的引領下,我同他一起去拉夫迪附近的一個教堂做禮拜,并開始跟著他踢足球(他是英式足球高手)。對于他的意見,我都認真聽取。攝政王一般不給在學校讀書的孩子們寄錢,如果不是馬嘆茲瑪的資助,我衣袋里只會是空無一文。和攝政王一樣,他知道我將來要成為薩巴塔國王的參事,因此他建議我學習法律。
福特黑爾大學同克拉基伯雷和希爾德頓一樣,也是一所教會學校。我們要接受勸善教育,要服從上帝,要尊敬政府官員,并感謝教會和政府給我們提供了接受教育的機會。這些學校,由于政治態(tài)度和實踐都有殖民主義傾向,因此經常受到批評。即使有這些短處,我也認為它們給我們帶來的益處更多一些。當政府不同意或不能開辦學校的時候,教會卻為我們開辦和經營學校。盡管教會學校常常在精神上要求很嚴格,但是,其學習環(huán)境比種族歧視盛行的官辦學校要開放得多。
福特黑爾大學既是非洲大陸一些知名的偉大的非洲學者的家園,也是他們的搖籃,Z.K.馬修斯教授就是其中的典型。他是礦工的兒子,深受布克·華盛頓自傳《從奴隸到總統》(Up from Slavery)的影響。這本書宣揚通過努力和中庸之道獲得成功。他教授社會人類學和非洲法律,并公開反對政府的社會政策。
在德育方面,福特黑爾大學深受D.D.T.佳巴福教授的影響。在這所大學于1916年開辦時,他是第一位員工。佳巴福教授被倫敦大學授予英文學士學位,這在當時幾乎是不可能的奇跡。佳巴福教授教科薩文,也教拉丁文、歷史和人類學。當講起科薩譜系學的時候,他簡直就是一本活的百科全書。他告訴了我一些我從來就不知道的關于我父親的事情。他也是一位非洲人權代言人,1936年,他成為“全非大會”的第一任主席。該組織一直反對關于終止開普普選權的立法。
記得有一次我從福特黑爾乘火車去烏姆塔塔,坐在非洲人專用車廂里。這是唯一一節(jié)向黑人賣票的車廂。一個白人檢票員過來檢票,當發(fā)現我是從艾麗斯上的車的時候,他說:“你也是佳巴福教授那個大學的學生嗎?”我點頭說是。這個檢票員立即高興地給我檢了票,并喃喃地說:“佳巴福是個好人?!?/p>
在第一年,我學習英文、人類學、政治、土著管理學和羅馬-荷蘭法。土著管理學是研究有關非洲人法律的一門學科。如果有人想到土著事務部門去工作,他就必須要學習這門學科。盡管馬嘆茲瑪一直在勸我學習法律,但是,我卻決心要當一名土著事務部門的翻譯或公務員。那時候,當一名公務員對于一個非洲人來說是一件特別榮耀的事,也是一個黑人能夠渴望得到的最高職位。在鄉(xiāng)下,行政長官辦公室里的一名翻譯,被認為只比行政長官低一級。第二年,福特黑爾大學開設了翻譯專業(yè),由提亞姆扎西授課。提亞姆扎西是一位從法院退休的著名翻譯。我成了這個專業(yè)的第一批學生之一。
福特黑爾大學堪稱是一個精英薈萃的地方。和許多高等學府一樣,它也存在一些共性的問題。例如,高年級的學生往往對低年級的學生傲慢無禮。當我第一次來到這個校園的時候,我在中心大院碰到了卡馬利爾·法巴薩。他比我大幾歲,在克拉基伯雷上學的時候,我一直和他在一起。我熱情地向他打招呼,但是,他對我卻很冷淡、很傲慢。他有些看不起地對我說,我將住在新生宿舍。然后他告訴我,他盡管是我們宿舍的委員會組成人員,但是,作為一個高年級的學生,他不再與別的同學住一個宿舍。我認為這件事很奇怪,也不民主。但是,這卻是必須面對的現實。
一天晚上,我們一伙學生議論起宿舍委員會里沒有新生代表的問題。我們決定要擺脫傳統做法,選出由兩組學生組成的宿舍委員會。我們舉行了討論會,讓所有住在那個宿舍里的學生都參加。只用了幾周,我們就擊敗了高年級的學生,選出了我們自己的宿舍委員會。我本人是組織者之一,也被選進了這個新組成的委員會。
但是,高年級的學生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征服的。他們召集開會,會上,一個名叫萊克斯·塔塔尼的學生用一口流利的英語說:“新生的這種行為是無法讓人接受的。我們高年級的學生怎么能夠被曼德拉這樣幾乎連英語都講不好的鄉(xiāng)下落后的新生推翻呢!”然后,他模仿我的說話方式,讓我聽起來帶有濃重的嘎萊卡口音,他的同伙對此捧腹大笑。塔塔尼的輕蔑講話使我們更加堅定了決心。我們新生組成了正式的宿舍委員會,反過來分配高年級的學生去干他們最不愿干的工作。當然,這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很丟面子的事。
大學的學監(jiān)A.J.庫克牧師知道了這場爭端,他把我們召到了他的辦公室。我們認為理在我們一邊,因此不準備屈服。塔塔尼呼吁學監(jiān)推翻我們的意見,說著說著,他還停下來擦眼抹淚。學監(jiān)要求我們改變立場,但是我們沒有屈服。像多數恃強凌弱的人一樣,塔塔尼也有脆弱的一面。我們告訴學監(jiān),如果不采納我們的意見,我們將全體退出宿舍委員會,使宿舍委員會本身失去完整性和權威性。最后,學監(jiān)決定不再干預這件事。我們堅持自己的堅定立場并取得了勝利。這是我與當局之間展開的第一次交鋒,我感受到了公理、正義的力量。但在以后與大學當局的交鋒中,我就沒有那么幸運了。
我在福特黑爾所受的教育是室外、室內相結合的教育。我比在希爾德頓時更熱愛體育。這有兩個原因:我的個子更高了,我的體格也更強壯了;但更重要的是,福特黑爾大學比希爾德頓學院小得多,所以我的競爭者很少。我有能力參加足球和越野賽跑。越野賽跑對我的教育很有幫助,在越野賽跑中,訓練比固有的能力更重要,我可以通過勤奮和自律彌補自己的天賦不足。我把這種思想運用到我所做的一切事情上。作為一個學生,我發(fā)現許多青年人雖然天資聰明,但卻沒有充分發(fā)揮其天賦的自律能力和韌勁。
我還參加了戲劇社,并曾在一個關于亞伯拉罕·林肯的戲劇中參與演出。這個戲劇是我的同學林肯·木肯塔尼改編的。木肯塔尼出生于特蘭斯凱地區(qū)的一個著名家庭,他是又一個我所仰視的人。“仰視”也是字面意義上的事實,因為他在福特黑爾大學是唯一比我個子高的學生。木肯塔尼扮演他的同名人,而我扮演約翰·威爾克斯·布斯,即林肯的刺客。木肯塔尼對于林肯的塑造是莊嚴而正統的。他背誦了林肯在葛底斯堡演講中最精彩的一段,贏得了經久不息的熱烈歡呼。我扮演的是一個小角色,盡管我是這個戲的寓意的載體,說明冒大險的人常常需要承擔大的責任。
我成了學生基督教協會的成員,并負責禮拜天在附近的村子里講《圣經》。和我共同負責此事的是一位理科學生。我是在足球場上認識他的,他來自特蘭斯凱地區(qū)的旁多蘭,名叫奧利佛·塔博。我從一開始就認為他的才能很高,是一位思路敏捷的雄辯家。他不愿意接受我們許多人自覺自愿接受的陳詞濫調。奧利佛住在博達豪爾,這是一個英國教徒開辦的旅館,雖然我在福特黑爾大學與他接觸不多,但是可以看出,他將來一定會有大出息。
有時,我們一伙禮拜天步行到艾麗斯城內的某個餐館去吃飯。餐館是白人開的,那些年月,一個黑人直接從前門進入餐館是不可想象的,在里面吃飯的黑人就更少。然而,我們卻傾盡所有,圍著廚房吃了一圈,想吃什么就要什么。
我在福特黑爾大學不僅學習物理等科學知識,而且還學習交際舞。對著餐廳內的一臺音調嘶啞的破留聲機,我們花好幾個小時練習狐步和華爾茲。我們每人都輪流跳男步和女步。我們的偶像是維克多·西爾維斯特,他是交際舞世界冠軍。我們的教練員是一位同學,名叫司馬利·西萬德拉,他后來成了交誼舞高手。
在一個鄰近的村子里,有一個非洲人舞廳,名叫恩彩拉曼茲。它迎合了當地黑人社會的需求,但對在校學習的學生來說卻是個禁地。但是,一天晚上,由于急于找女舞伴練習舞步,我穿上衣服溜出了宿舍,直奔那個舞廳而去。那是一個豪華的地方,我感覺很新奇。我看見對面有一位可愛的女士,于是就請她跳舞。一會兒,她就投入了我的懷抱。我們一起跳得很默契,我能想象我當時的舞姿是多么的神氣。幾分鐘后,我詢問起她的名姓?!磅U克韋太太?!彼郎厝岬卣f。我?guī)缀跻阉齺G在現場快速離去。我朝對面望去,發(fā)現了勞斯伯瑞·鮑克韋先生。他是當時最受人尊敬的非洲領袖和學者之一。他當時正在那里和他的內弟、我的教授Z.K.馬修斯閑聊。我向鮑克韋太太表示歉意,然后在鮑克韋和馬修斯教授的目光下靦腆地把她護送到一邊。我真想鉆入地下,我違反了許多條校規(guī)。但是,在福特黑爾大學負責紀律的馬修斯教授從來沒有批評過我。他認為,只要你努力學習,就是令人高興的事,他就能容忍。自從恩彩拉曼茲那個夜晚之后,我學習更加努力了。
福特黑爾大學的特點在于它的復雜程度,無論是從學術方面還是社會方面,對我來說都是新鮮而驚奇的。按照西方標準,福特黑爾大學的開放程度可能不怎么樣。但是對于像我這樣一個來自鄉(xiāng)下的青年,它已經夠開放了。我第一次穿睡衣,開始感覺不舒服,但慢慢地習慣了。我以前從來沒用過牙刷和牙膏,在家里,我們用灰把牙齒擦白,用牙簽清潔牙齒。連沖水廁所和洗熱水澡對我來說也是新鮮事。我開始使用香皂,而在家里,多年來我一直使用藍色的清洗劑。
可能是由于這些不熟悉的事情,我十分想念我在孩提時代就熟悉的一些簡單的娛樂活動。有這種感情的并不是只有我一個。我參加了一個探險小組,晚上秘密到學校的農場去探險。在那里,我們點起篝火烤玉米吃。我們坐在篝火周圍,邊吃玉米,邊講荒誕不經的故事。我們這樣并不是因為饑餓,而是出于重新捕捉那些對我們來說最有鄉(xiāng)間趣味的一種需要。我們有膽識,有健美的體格,吹噓我們畢業(yè)后將掙多少多少錢。盡管我認為自己已經是一個成熟的青年,但是,實際上我仍然是一個迷戀鄉(xiāng)間樂趣的鄉(xiāng)下男孩。
在福特黑爾大學與世界隔絕的同時,我們則熱心關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進展情況。和我的同學們一樣,我是大不列顛的熱心支持者,并且,當我知道在我大學第一學期期末典禮上講話的那個人將成為英國駐南非的大律師的時候,我特別高興。他名叫揚·史末資,是南非前總理。福特黑爾大學以主人身份招待他,并把他擁戴為世界政治家,這是莫大的榮譽。當總理J.B.赫索格主張中立的時候,后來成了副總理的史末資,正在全國發(fā)動南非向德國宣戰(zhàn)的運動。我非常渴望親眼看到像史末資這樣的世界領袖。
三年前,當赫索格發(fā)起運動取消開普非洲人的投票選舉權的時候,我發(fā)現史末資對非洲人表示同情。我更關心的是,他幫助建立了“國際聯盟”,在世界上倡導民主,而不是在國內壓制自由。
史末資講了支持大不列顛向德國宣戰(zhàn)的意義,以及英國主張的西方價值思想——我們作為南非人也同樣主張。我記得,他的英語口音幾乎與我的英語口音一樣糟糕!我同我的同學們一起衷心地為他歡呼,擁護他關于為自由而戰(zhàn)的號召,而忘記了我們在自己的土地上還沒有自由。
史末資在福特黑爾大學對那些改變信仰的人傳教。每天晚上,住在韋斯雷旅館里的學監(jiān)都要分析歐洲的軍事形勢。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會簇擁在一臺老式收音機旁,收聽BBC廣播電臺播放的溫斯頓·丘吉爾富有鼓動性的講話。盡管我們支持史末資的立場,但是,他的來訪也引發(fā)了許多爭論。在一次討論會上,我的一個同齡人,名叫尼亞提·康基薩,雖然被認為是一個特別聰明的學生,但他卻譴責史末資是一個種族歧視主義者。他說,我們可以考慮考慮我們這些“黑色英國人”自己,英國人企圖使我們文明化的同時也在壓迫我們。他說,荷裔南非人與英國南非人之間不管相互如何對立,但是,兩個白人集團總是會團結起來對付黑人的威脅。康基薩的觀點使我們很吃驚,他似乎是個危險的極端分子。一個同學低聲對我說,尼亞提是“非洲人國民大會”的成員。我模模糊糊聽說過非洲人國民大會這個組織,但知之甚少。隨著南非向德國宣戰(zhàn),赫索格辭了職,史末資成了總理。
在福特黑爾大學學習的第二年,我邀請我的朋友保羅·馬哈巴內與我一起去特蘭斯凱過寒假。保羅來自布隆方丹,由于他父親扎丘斯·馬哈巴內牧師的原因而在福特黑爾大學很出名。他父親曾經兩次出任非洲人國民大會的主席。他與這個組織有聯系,因而得到了一個叛逆者的罪名。當時,我對這個組織并不怎么了解。
在寒假期間的一天,保羅和我去了特蘭斯凱的首府——烏姆塔塔。當時,烏姆塔塔只有幾條大街和一些政府建筑物。我們站在郵局的外面,這時當地的行政長官——一位60多歲的白人走到保羅面前,讓保羅到郵局里面為他買幾張郵票。任何白人讓任何黑人去為自己辦事,這在當時是很平常的事。行政長官說著就想給保羅錢,但是,保羅并沒有要。這位行政長官很生氣?!澳阒牢沂钦l嗎?”他的臉漲得紅紅地說?!皼]有必要問你是誰,”馬哈巴內說,“我知道你是誰。”行政長官問他說這句話的意思是什么。“我的意思是說你是個無賴!”行政長官大怒,說:“你要為此付出大的代價!”然后就走了。
我對保羅的行為感到很不舒服。我佩服他的勇氣,但也認為他這是惹是生非。行政長官很熟悉我,如果他讓我而不是讓保羅去辦這件事,我會老實地照他的吩咐去做,并把這件事忘掉。但是,我欽佩保羅的所作所為,盡管我自己還不能也這樣做。我開始認識到,一個黑人并非必須接受每天被白人強加在身上的侮辱。
寒假過后,在新的一年里,我早早返回了學校。我感覺到自己更加有力量,并且感覺什么東西都變新了。我努力學習,一直到10月份考試。在這一年的時間里,我想我將成為一位有大學學位的學生,就像格特魯德·恩特拉巴提一樣。我認為大學學位不僅是做官的通行證,也是在經濟上獲得成功的條件。校長亞歷山大·克爾、佳巴福和馬修斯教授一直一遍一遍地教導我們,作為福特黑爾大學畢業(yè)的學生,我們是非洲的精英。我相信,世界將在我的腳下展開。
作為一名大學畢業(yè)生,我最終能使我母親重新得到財富和榮譽。這些財富和榮譽是她在我父親去世后失去的。我將在庫努為她建造一所像樣的房子,并配備花園和現代家具。我將支援她和我的姐妹們,以使她們買得起這么長時間買不起的東西。這就是我的夢想,它似乎是我能夠實現的夢想。
那一年,我被提名為“學生代表委員會”的候選人,學生代表委員會在福特黑爾是最高的學生組織。當時,我不知道圍繞選舉競爭將制造許多麻煩,而這些麻煩又將改變我的命運。學生代表委員會選舉在那年的年末舉行。當時,我們正在準備期末考試。按照福特黑爾大學的章程,從全體學生中選出6名學生代表委員會委員。選舉前不久,學校召開了全體學生大會,討論有關問題并讓大家發(fā)表意見。學生們一致認為福特黑爾大學伙食不能令人滿意,并且學生代表委員會的權力應當增加,以便讓它在學校管理中不只是一個橡皮圖章。我同意這兩個動議。如果學校當局不接受我們的要求,學生將投票聯合抵制這次選舉。我同他們一起參加了投票。
這次大會后不久,預定的投票選舉開始了。多數學生都抵制選舉,但是25個學生(約為全體學生的1/6)參加了投票,并選出了6位學生代表委員會的委員,其中也包括我本人。同一天,6位當選的委員碰頭討論選舉中出現的問題。我們一致決定集體辭職,因為我們支持聯合抵制選舉并且也沒得到多數學生的投票支持。然后,我們起草了一封辭職信,并交給了克爾博士。
但是,克爾博士很聰明。他收下了我們的辭職信,然后通知第二天晚飯時在餐廳舉行新的選舉。這將確保讓所有的同學都參加選舉,以避免產生借口,說學生代表委員會沒有得到全體學生的支持。那天晚上,選舉按照校長的要求如期舉行。但是,同樣只有那25個學生投了票,同樣還是那6個學生當選學生代表委員會委員。似乎一切還是老樣子。
正是這個時候,我們6個人召開了碰頭會,討論我們應該采取的立場。投票差異很大,其他5位當選人堅持:我們是在全體學生中當選的。我認為事實上沒有什么變化。盡管全體學生都在選舉現場,但是多數人并沒有投票,說我們擁有他們的信任從道理上是講不通的。既然我們一開始的目標是聯合抵制選舉,這是全體學生一致贊成采取的行動,我們應該仍然堅持那個決定,不能被校方的某些詭計所蒙蔽。我沒能說服我的那5位當選伙伴,只好第二次辭職,我是6位當選的學生中唯一第二次辭職的。
第二天,我被校長召了去??藸柌┦渴菒鄱”ご髮W的畢業(yè)生,實際上他也是福特黑爾大學的創(chuàng)始人,是個很受尊重的人。他嚴肅地回顧了過去幾天內所發(fā)生的事情,然后讓我重新考慮我的辭職決定。我告訴他我不能重新考慮。他讓我晚上睡覺時再仔細考慮考慮,第二天告訴他我的最后決定。但是,他警告說,他絕不允許他的學生不負責任,并說,如果我堅持辭職,他將只好把我開除出福特黑爾大學。
他說的話使我震驚,并使我度過了一個不安的夜晚。以前我從來沒有作過如此沉重的決定。那天晚上,我咨詢了我的朋友兼輔導老師K.D.馬嘆茲瑪。他認為,作為一個原則問題,我辭職是正確的,不應該屈服。當時我覺得,我相信K.D.馬嘆茲瑪勝過相信克爾博士。于是我謝別K.D.馬嘆茲瑪,回到了宿舍。
盡管我認為我所做的在道理上是完全正確的,但是,我仍然拿不準我的辭職正確與否。難道是我正在為一個無關緊要而抽象的原則毀掉我的大學生涯嗎?我發(fā)現把堅持自己的私利而犧牲自己看作是對學生們負責的原則是難以接受的一種想法。我打定主意,不能在我的同學們眼里當孬種。同時,我也不想放棄我在福特黑爾大學的學業(yè)。
第二天上午我去克爾博士辦公室的時候,我仍然處于難下決定的心態(tài)。直到他問我是否作出了決定時,我才真的拿定了主意。我告訴他我決心已定,我無法問心無愧地為學生代表委員會服務。克爾博士似乎對我的回答有點吃驚。他沉思了一會兒,然后說:“很好。當然,那是你的決定,我也對這個問題再考慮考慮。我建議,如果你參加學生代表委員會,明年你可以再回到福特黑爾大學繼續(xù)讀書。曼德拉,你有一整個夏天的時間考慮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