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歌

一

蘇教授從夢中醒來時陽光已經(jīng)站到床頭柜上，被陽光沐浴著的小艾正朝老爸甜甜地笑呢！蘇教授對著相框擠擠眼，你個小不點兒居然要當(dāng)媽媽了。他不由想起剛剛那個怪誕的夢，小艾氣喘吁吁地背著個雙肩包向他跑過來，蘇教授興奮地迎上去，可他的腳卻像拴著個鉛球，費了好大勁也沒挪出去幾步，不知怎么還摔了一跤，他開始往前爬，發(fā)現(xiàn)小艾也正朝這邊爬過來。當(dāng)他們抱在一起時，蘇教授看到的卻是小艾媽，你還好吧！小艾媽滿眼淚花，蘇教授鼻子一酸……

小艾媽剛?cè)ナ滥顷噧?，蘇教授每天都盼著能在夢里見到她，如果真那樣的話小艾媽就沒有離他而去，他們只不過變更了一下作息時間，將白天的居家過日子換到晚上。夢里他們依舊重復(fù)著往日的生活，看書看報聊天喝茶。那時候蘇教授還計劃白天多鍛煉身體，以便晚上早一點入眠，讓他的夢通過人為拉長一點?？善凰烊嗽福趬衾锼麄兙尤灰淮味紱]見過。每到小艾媽生日他都要買上幾只非常飽滿的大石榴放在床頭，嘴里念叨著，石榴都給你買了，今晚還不回來？可小艾媽就是不露面。今天這是怎么了？竟然還一覺睡到這般光景，他疑惑地看著小艾，小艾依舊淘氣地笑著，像在說，老爸別胡思亂想了，你要遲到了。蘇教授猛然想起他今天約了晚報社的馬主編見面，討論他那篇關(guān)于美育教育方面的文章。蘇教授匆忙洗漱奔出家門。

正值上班高峰，小區(qū)外面是個繁華世界，車輪滾滾熱血沸騰，汽車和行人潮水一般，一浪又一浪，這是都要去哪兒？司機嗷嗷按著喇叭，他怪前邊車開得太慢，不然吃不上這個紅燈，于是氣憤之下又砸了幾下喇叭，仿佛砸著前邊那個司機的腦袋。一個小伙子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大口咬著煎餅果子。一個蹲在道邊買茶葉蛋的老頭問這雞蛋怎么一天比一天小，賣茶葉蛋的老太太不愛聽，憤憤地說，雞蛋小問雞去，又不是我下的蛋，我哪知道！一年輕女人左手拉著個小女孩，右肩背著個足有十幾斤重的大書包，女人一邊罵孩子一邊往上拽下滑的書包帶兒。小女孩一面和女人對付一面踢著腳下的破飲料瓶。蘇教授微微皺眉，他對街上的狀態(tài)很不適應(yīng)，甚至都有束手無策那意思。人們呼啦呼啦冒著生命危險從汽車的縫隙中穿越，好像奉命去搶占一個山頭，快點快點，晚了就來不及了，根本不理睬懸掛的紅燈，蘇教授就聯(lián)想到了一個詞，大無畏精神。司機們更大無畏，你腿再快還能趕上我的車輪子？小樣吧！現(xiàn)在的人怎么都這么勇敢？蘇教授沒這個膽兒，老老實實站著等綠燈。綠燈來了他趕緊小心過馬路，到底是腿腳老了，走到中間時居然變成紅燈。這可壞了，他在馬路中央戰(zhàn)戰(zhàn)兢兢看著汽車在身邊呼嘯，那個拉著小女孩的女人飛快地穿越呼嘯抵達(dá)馬路對岸。蘇教授向她們投去羨慕的眼神，年輕真好！人到他這個年齡就是很無奈，連過個馬路都這么困難。他開始在心里鼓勵自己，怕什么，不就過個馬路嗎？勇敢點，向前，再向前，想想小英雄劉胡蘭，總算過來了！蘇教授長出一口氣，后背冒出一層細(xì)汗。

蘇教授退休有多年，一直居住在學(xué)校后面的教師公寓，小區(qū)里安靜得連腳步聲都能聽見。還有嘰嘰喳喳的麻雀叫。麻雀們喜歡在蘇教授窗前蹦蹦跳跳，喜歡蘇教授撒在地上的小黃米，它們一年四季都胖得像乒乓球，一群會唱歌的乒乓球。現(xiàn)在小區(qū)里住著的多是他這樣的老家伙，年輕人誰還看得上這樣的老住宅。不過老有老的好處，老的東西陳舊卻讓人心里踏實，在小區(qū)里他就是閉著眼也能從南到北走個來回，他知道哪個路口有臺階，哪個拐彎處有路燈，哪棵大樹上有鳥窩。他還知道從自家到后門需要四百七十六步，去老周家需要三百零五步，去老鄭家需要二百九十一步。他平時深居簡出，要出門的話也是走后門。后門臨一條小街，那里有兩趟公交車和一個不太大的食雜店，完全能滿足蘇教授日常生活。

那個小女孩哭哭啼啼說遲到要罰站的。女人說怕遲到還賴著不起床。小女孩說昨晚那首曲子本來該彈五遍，是你又給加五遍。女人的手臂像風(fēng)車一樣擺動，出租車、出租車。蘇教授看看手表，正常情況下這個時候他應(yīng)該在家里喝茶，一邊喝茶一邊看電視新聞。他每天都起得很早，簡單吃一點早餐就去外面爬山，從后門出去穿過小街是一座山，它和另外兩座山連在一起，駝峰一樣，都光顧到怕是一天也爬不完。爬山是蘇教授生活里的重頭戲，春天的嫩葉夏天的花朵秋天的涼風(fēng)冬天的白雪，如果天氣不是太惡劣蘇教授每天都去山上親近一下大自然，要是哪天因為什么事沒上山，他心里總像少了點東西似的不踏實。像現(xiàn)在他站在馬路邊上，就有種沒來由的不安。那個女人勇敢地跑到馬路中間打車，也不怕撞著。小女孩臉色蠟黃，昨晚肯定沒睡好?，F(xiàn)在這孩子怎么這么疲憊，他們家小艾可沒遭過這份罪，小艾小學(xué)中學(xué)都在家門口讀的，連馬路都不過。有幾次要送她上學(xué)，都被小艾制止，說讓同學(xué)看了笑話。現(xiàn)在的小孩子明明住東邊，卻要跑到大西邊上學(xué)，像是路途一近就取不到真經(jīng)。小艾沒舍近求遠(yuǎn)，卻也上了重點大學(xué)，還去美國留了學(xué)。蘇教授憐惜地看著小女孩，他決定等她們離開后再打車?？偹阌休v車把她們拉走了，蘇教授這才把手抬起來，司機伸著脖子問去哪兒，晚報大樓。那司機馬上把脖子縮回去，先后有三個司機一聽“晚報大樓”都揚長而去。蘇教授問為什么，其中一個司機回答那條路紅燈太多跑起來壓抑，沒人愿意去。又一輛出租車停在蘇教授面前，他從嗓子眼兒擠出四個字——晚報大樓，聽上去那么沒有底氣。上來吧。蘇教授感激得直點頭，他想這個司機心眼兒真好！他伸手剛要關(guān)車門，就聽撲通一聲，只見一個紅色物體撞上來，蘇教授的大拇指一陣劇痛，低頭一看，指甲青了。是一輛自行車從后面沖過來，那大拇指正好被自行車的腳蹬子卡于車門。蘇教授想說你這人怎么騎車的，就聽見一聲洪亮的獅吼，你他媽怎么停車的？蘇教授探頭看看，原來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壯女人，不是胖，是虎背熊腰的那種壯。好大一張臉，足有臉盆那么大！頭發(fā)像被狗舔過那樣濕漉漉地緊貼在腦殼上。鼻孔里的黑毛咋咋呼呼跑到外面，蘇教授從沒見過鼻毛這么茂盛的女人，就忍不住多瞧兩眼。這人臉面還算干凈，一看就知道不在戶外作業(yè)。以蘇教授的經(jīng)驗，只有那些在戶外作業(yè)的人才會練就這么高的嗓門。她穿了一身火紅的運動裝，蘇教授覺得這個顏色太跳，和她年齡很不相符，給人一種強烈的艷俗感，要是換成淡米色或淡青色起碼看著舒服些。老爺子看啥呢??？不去晚報大樓了？司機有些不耐煩。蘇教授只得向那女人賠個笑臉，不好意思，下回我注意就是。關(guān)車門時他看見女人的車轱轆歪了。司機一臉不懷好意地笑，那女人挺好看的？那套衣服要是換成淡米色或淡青色會舒服些。呵，老爺子還有這份心思！蘇教授馬上意識到司機想擰了。他說我是搞美學(xué)研究的。忙又低頭吹吹他那發(fā)了青的大拇指。司機說，這女人一臉的橫肉，張嘴就他媽的，什么德行！你老爺子真有涵養(yǎng)，要是把我手指頭弄成這樣，非讓她帶我上醫(yī)院不可。蘇教授說那又何必，她也不是故意的。

車開出去也就一百米，一個龐大的紅色球體滾過來，往車前一橫，司機急剎車，蘇教授的頭呼地撞在車?yán)锏蔫F欄上鼓出雞蛋大個包來。還是剛剛那個女人。司機說，看看，人家找你來了。那女人說，撞了人還想跑，沒那么便宜。蘇教授覺得這話是說給司機的，沒他什么事兒。司機說，老爺子剛剛也給你道過歉了，人家對你很有感覺，剛剛還琢磨你穿什么衣服好看呢！是吧，老爺子？蘇教授覺得和陌生人開這種玩笑很無聊，他說，我急著去晚報大樓，能不能快一點。女人沒理蘇教授沖司機嚷，你趕緊下來，我的腰和肩都撞壞了，車也撞壞了，你看著辦吧。司機說，是你自己撞在車門上，又不是我開車撞了你。女人說，就是你的車撞了我，你的車門撞了我。司機說，又不是我開的車門，是這位乘客開的門，他開車門撞了你還是你撞在開著的車門上，我也沒看清楚，你有理和他講。蘇教授覺得他應(yīng)該說話了。這位女士，你這就有點過分了，不是我開車門撞了你，是你撞在開著的車門上。車開著門，又是大白天，幾百米以外都能看得清楚，難道你看不清楚嗎？那女人瞥一眼這個干癟瘦老頭，這兒沒你事兒，一邊涼快去，少跟著亂攪和。如果蘇教授再胖幾圈，如果他沒戴眼鏡，如果他說話間還帶幾句粗口，譬如他媽他奶奶他大爺他姥姥的都行，就是他眼神冷冷地坐在那兒一句話沒有，那么這個女人可能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放肆，說什么一邊涼快去。然而這些都沒有，那就沒辦法了。蘇教授看清這女人的自行車很小，是那種迷你款的。唉，那么大個體積，小車不撞壞也得被她壓癟了。女人拍著車窗讓司機下來做了斷。蘇教授看她那刁蠻樣，知道是碰上無賴了，或許是正值更年期也說不定。他明白司機一時半會脫不了身。他很抱歉地說，師傅，我有點急事，看樣子你的車我是坐不成了，我得下去另找一輛車。司機也隨之下車，還拉住蘇教授的袖子，別走啊老爺子，你這一走把我扔這兒算怎么回事。司機把蘇教授往女人這邊拽，大姐，這位老爺子可是個文化人，剛剛他還夸你好看呢，對吧老爺子，你說大姐長得好看，要是穿上米色衣服會更好看。要我說這位大姐穿什么都好看，瞧這紅衣服把大姐照得多亮堂，大姐你有四十歲？去你媽的，少來這套，我腰疼得不行，快跟我去醫(yī)院。司機拉著蘇教授不放，蘇教授心里急，可還是盡量溫和地說，師傅，我打車就要進(jìn)車?yán)?，進(jìn)車?yán)锞偷瞄_車門，我不是一只鳥能從窗子飛進(jìn)去，錯不在我呀！你拉著我袖子不讓我走，不等于扣押乘客嗎？司機很不情愿地松開。

蘇教授匆匆往前走，心里邊很不舒服，這女人就是在耍無賴，她無非想讓司機賠幾個錢。蘇教授對目前的世相民風(fēng)也了解一二，他親眼看見兩個自行車撞架，理虧那個拿出五十塊錢，對方馬上一個手指頭伸過去，理虧那個立刻領(lǐng)悟，爽快地又加了五十塊，成交。痛快！倆人騎上車哼著小曲各奔東西。剛剛那個女人如果開出一百塊錢的價，他會毫不猶豫地支付，保證不討價還價。一百塊錢就能讓大家不浪費時間，彼此心平氣和，不值得嗎？太值了！商品經(jīng)濟(jì)時代有些事辦起來倒也簡單。從前這點小事就是道個歉說聲對不起，現(xiàn)在卻要用錢來解決。在公交車上你踩了我的腳，不好意思二十塊。我撞了你的頭，不好意思五十塊。你咳嗽時唾沫星子濺到我臉上一百塊，因為有可能被傳染上感冒肺炎啥的，這個價格稍高些。說對不起太蒼白，把票子往對方手里一塞完活。這樣大家都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個體。蘇教授邊想邊攔車，人家一聽去晚報大樓都搖頭。他又向剛剛那個地方望過去，看熱鬧的人已經(jīng)把車圍成個圈。那個司機也夠倒霉的，我一招手他就停了，知道去晚報大樓也沒拒載。結(jié)果碰上這么個窩火事。我這樣一走了之，把個刁蠻又無賴的女人留給他一個人對付，不厚道了。蘇教授轉(zhuǎn)身子往回走，他分開看熱鬧的人，看見那個女人已經(jīng)坐在車?yán)铮瑯幼痈訜o賴，搞不清她在打什么鬼主意。他把自己的一張名片遞給司機，師傅，真不好意思，沒想到讓你攤上這么一檔子事兒。她要去醫(yī)院，醫(yī)療費我出，她要賠償自行車什么的算我的。那女人也不看他們，兩眼直盯著前方，嘴角那兒掛著一抹冷笑。遞上名片分開人群，蘇教授頓時覺得自己是那么高大，還有偉大，大義凜然大愛無疆之類的褒義詞噌噌往外冒。蘇教授到達(dá)晚報大樓已接近中午，和馬主編討論完稿子就說起來時的事。馬主編直說感動，不過你已經(jīng)走了干嗎要回去呢？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名片給人家。蘇教授扶了扶眼鏡說，做人總要厚道些，要講良心。

二

晚上蘇教授在書房里喝茶，他對自己白天的壯舉很滿意，不然這會兒心里一定不踏實，弄不好晚上還要失眠。他抿一口茶湯，滿嘴的順滑甘潤口腔生津，一股特有的茶香在舌尖縈繞。蘇教授酷愛茶，茶于他那是至親至愛，小艾媽撒手人寰，小艾又在美國讀書，如果沒有茶，他真不知道這悠悠歲月該如何打發(fā)。他的書房內(nèi)一半書一半茶，茶也像書那樣被陳列在書柜里，用毛邊紙包裹，后面附上說明，某年某月某地或購買或友人贈送。蘇教授用茶非常講究，一方黃花梨長條茶桌，上面鋪著云南手織細(xì)麻布茶席，有紫砂串頂壺、紫砂散花釉公道杯，茶盞是古建盞。旁邊依次擺放著竹根水盂、竹茶則、竹茶針，云南個舊錫茶罐，手工銀勺分茶器，茶花是枯荷與風(fēng)干的石榴枝，雙耳銅爐上燃著檀香木條。小艾媽生前喜歡吃石榴，她把紅瑩瑩的石榴籽一顆顆捻下來送進(jìn)嘴里，再把籽核吐出來堆在手心里，那專注的樣子煞是好看，簡直可以入畫。后來蘇教授就拿干石榴做了茶花。他喜歡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品著香茶，寫寫文章看看書報聽聽古琴，一個人悠閑得很，就像小艾媽還活著那樣，就像小艾仍在家里那樣，一切都那么順理成章，一切都那么從容不迫……皆因為茶的相伴！

在所有茶中他最鐘情的要數(shù)普洱，蘇教授覺得飲普洱茶已經(jīng)不僅限于喝茶本身，那是在品味一種意境一種心境一種文化，飲普洱需要目觀其形，鼻聞其香，口品其味，再感其魂。普洱茶湯總是像玫瑰那樣紅艷，像琥珀那樣晶瑩，這也是普洱茶之美的重要標(biāo)志。普洱茶一定要趁熱聞香，舉杯鼻前，即可感受到陳味芳香如泉涌般撲鼻而來，其高雅沁心之感絲毫不在幽蘭清菊之下。飲茶則以感受其甘、滑、醇、厚、順、柔、甜、活、潔、亮、稠的獨特魅力，也是調(diào)動了所有的神經(jīng)在和普洱談一場“戀愛”。普洱茶的內(nèi)涵小了說是它的形、它的香、它的色、它的歷史……大了說，或許就是人生。酸甜苦辣都化作這幽幽茶香，余香繞梁三日不散，滋潤出無限生機……

現(xiàn)在蘇教授每周都要乘長途客車去鄉(xiāng)下打泉水。那是他和小艾媽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泉眼，水流不大卻涓涓綿長，就在鄉(xiāng)下的步云山上，山中還有幾口老井，都水質(zhì)尚好。小艾媽身體好那會兒，就是工作再忙，他們每年也要忙里偷閑去山里小憩一下，帶上帳篷和大小茶具家什，在井邊支起來，直飲到酣暢，接著再去找下一個泉眼。那步云山之水是“活”水，有了它普洱茶的精氣神更足了。蘇教授每周打回兩大塑料桶，完全夠他一周享用。他琢磨這幾天再上一次步云山，叫上一個幫工多打些山泉回來。昨天小艾來電話說她就要回國結(jié)婚，小艾很久沒喝過老爸煮的茶了，回來一定讓她喝個痛快。女兒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小寶寶。好茶具有安胎的功效。當(dāng)初小艾是和男朋友一起去的美國，可這個結(jié)婚對象卻不是那個男孩，只要女兒愿意，女兒幸福，他這個當(dāng)老爸的還想怎么樣？小艾說男孩叫小龍，生在知識分子家庭，對方也是獨生子。蘇教授雖說沒有刻板到講究門第，但一聽知識分子還是滿心歡喜，和有文化的人家結(jié)親到底要好些。小艾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她希望以后和老爸一起住。蘇教授當(dāng)然高興，他現(xiàn)在住的房子有一百多平方米，要是他們小兩口，不，即將是小三口能住進(jìn)來那真是太好了。蘇教授很喜歡小孩子，每每看見人家含飴弄孫他都要羨慕地多瞧兩眼。這下好了，他家也有寶寶了，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教小寶寶看圖識字，等再大一點還要教他寫文章，引導(dǎo)他喝茶愛茶。這一屋子的好茶有接班人了。

因為家庭的耳濡目染，小艾也特別喜茶。她從小到大幾乎沒吃過藥，稍染風(fēng)寒或脾胃不好，都是用茶來解決。蘇教授把黃姜削皮切絲，把紅糖碾成細(xì)末，茶壺里投入六七克熟普洱，文火慢煮，等到滾滾沸騰，把姜絲放進(jìn)去再煮一會兒，姜香飄蕩時把紅糖末倒進(jìn)去，一碗紅濃醇香的姜絲普洱炮制完，趁熱喝下去，肚腹里開始熱氣騰騰，后背微微發(fā)汗，等第二碗下肚，額頭上也冒出汗珠，風(fēng)寒隨之而去。姜湯是民間治療風(fēng)寒的良方，把它與茶結(jié)合起來，其功效更妙。小艾還把這方法帶到美國，并且治愈了好幾個老外。蘇教授每年都要給小艾寄些茶，都是他精心選配，里邊包含著父親對女兒無限的愛憐?；鋾r節(jié)，他會收集像玫瑰、蘭花、薔薇、茉莉之類的花瓣曬干，然后裝在紗布縫制的小口袋里，埋在茶葉中，數(shù)日后將小口袋取出，茶葉里就布滿了花香。薔薇茶沖泡時加一點冰糖，茶湯甜蜜可口，還有止咳化痰舒緩腸胃的作用。那個沒見過面的小伙子，不知道他是否也喜歡茶，不喜歡也無妨，興趣可以慢慢培養(yǎng)。他又想起早上的那個夢，他希望今晚還能見到小艾媽，他要把今天的壯舉告訴她，我分開人群遞上名片……

三

第二天蘇教授在家寫文章，最近他和幾個老友正忙碌成立美育協(xié)會的事。我國最早提出美育教育的是蔡元培老先生，他認(rèn)為美育教育可以使人具有美的理想、美的情操、美的品格、美的素養(yǎng)，還可以具有欣賞美和創(chuàng)作美的能力。美育的加強與否，不僅關(guān)系到一個民族的興衰，亦關(guān)系到人類社會的生存質(zhì)量。弘一大師李叔同的“美育拯救論”甚至把美育問題提升到了哲學(xué)、文化、社會的層面上。一次，幾個離休老教授在品茶時議起當(dāng)下的食品安全，什么蘇丹紅地溝油三聚氰胺，又談到眼下的人際關(guān)系道德底線這樣的話題，最后總結(jié)出，都是缺少對美的理解和認(rèn)識，如果對美有了深刻的理解和認(rèn)識，那么好多事情都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幾個老教授頓悟出自己的責(zé)任與使命，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成立美育協(xié)會迫在眉睫，他們決定從中小學(xué)生做起。小孩子嘛，還處于白紙狀態(tài)，涂上什么顏色就是什么顏色，給他灌輸什么他就接受什么，然后在他的身體里生根發(fā)芽。幾個老教授各自分工，去教育部門審批、聯(lián)系老師、找試點學(xué)校，蘇教授的任務(wù)是寫一些關(guān)于美育教育的文章在報紙上發(fā)表，讓更多的人知道美育教育，了解美育教育的重要性。還好，得到了方方面面的支持，尤其是晚報的馬主編，要做人物專訪，還要幫他們聯(lián)系電視臺。蘇教授正寫得投入，就聽有人敲門，是昨天那個司機和他老婆，他們是按名片上的地址找來的。司機落座后開始吸煙，煙質(zhì)不好，蘇教授嗆得直咳嗽。司機老婆在他腿上擰一把，說正事，你干什么來了？司機就把昨天蘇教授走后的事絮叨一遍，講那個女人如何糾纏他，他如何帶她去了醫(yī)院，又如何把她送回家……蘇教授心里雖充滿同情和內(nèi)疚，卻沒時間細(xì)聽，報社那邊催著要稿子，就問司機花了多少錢。司機從口袋里掏出一沓單據(jù)，這是掛號費、這是藥費、這是照X光費、這是……你說一共多少錢就是了。一百八十二塊六角四分。蘇教授和司機說話間，他老婆不停在旁邊嘮叨，我們招誰惹誰了這么倒霉，我們招誰惹誰了這么倒霉……蘇教授找出一百九十塊錢遞給司機，零錢就別找了。他看了一下手表，我這兒正趕一篇稿子，哪天閑了過來喝茶。知道您忙，可錢還是要找給您。他把分分角角的零錢散在茶桌上。蘇教授想這司機還蠻認(rèn)真的。那以后歡迎你們來喝茶。老先生這一筆結(jié)完，咱們結(jié)第二筆。還有第二筆？您別急，一看您就是爽快人，第二筆也是幾分鐘的事兒。從進(jìn)屋到現(xiàn)在，這司機一口一個您，顯得那樣彬彬有禮，他將一頁紙遞給蘇教授，蘇教授狐疑地看見上面寫著“收據(jù)：收到工資補償一千五百元整。吳樹華”。這是干什么？老先生別急，聽我慢慢講給您聽——那個女人，就是吳樹華，她已提前退休，現(xiàn)在一家物流公司干財務(wù)，她說月薪是三千塊，那么每天就是一百塊，現(xiàn)在醫(yī)院給她開了半個月假條，一百乘以十五等于一千五。我已經(jīng)墊付給她了，我也是為您好，怕她上門打擾您。您當(dāng)時說過醫(yī)藥費什么的由您負(fù)責(zé)，還給了我這個名片，不然哪能來找您？我們招誰惹誰了這么倒霉，司機老婆還在念叨。蘇教授朝她看過去，她臉上的無賴表情和那個叫吳樹華的女人別無二樣。我剛才看過X光的鑒定，沒什么問題嘛！那是，的確沒有半點問題，可從X光只能看到骨頭的情況，她非說腰扭了，是肌肉拉傷，躺在那里直哼哼，醫(yī)生就給開了這個假條。豈有此理，簡直豈有此理！蘇教授憤怒地拍著茶桌，那個被夾青了的大拇指一陣劇痛。我們招誰惹誰了這么倒霉！蘇教授又朝司機老婆望過去，大腦中迅速地進(jìn)行了一番判斷：莫不是這司機和那個女人勾結(jié)好了來訛詐我？他把目光投向司機，又覺得司機是個老好人，當(dāng)時那么多司機都不肯拉他，唯有這個人……得趕快把他們打發(fā)走，好讓自己的心歸于安靜，今天務(wù)必要交稿的，做人要講信譽，再說稿費就五千多塊，蘇教授把錢拿給司機。

蘇教授每月有很不錯的固定工資，外加一些稿費收入，在錢的方面沒有糾結(jié)。他除了好口茶外，其他一切從簡。還有他們家小艾在美國也很努力，又當(dāng)助教又拿獎學(xué)金，幾乎不向家里要錢。不過去年小艾忽然提出要買輛車，還希望車的品質(zhì)好些。蘇教授爽快地把錢寄過去，別的無所謂，買車當(dāng)然要質(zhì)量好的，這關(guān)乎人身安全。稿子的反響很好，商報已經(jīng)邀請他寫專欄了，每周兩篇，這樣下來稿費也相當(dāng)可觀，蘇教授想用部分稿費作為美育協(xié)會的活動經(jīng)費。他想那天多虧把那司機打發(fā)掉，不然多耽誤事，丟個棗得個梨，這么想著蘇教授心里平衡起來，小艾就要帶男朋友回來了，得琢磨給那沒見過面的小伙子買個什么禮物才是。

四

蘇教授一面張羅著給小艾裝修新房，一面忙碌著美育協(xié)會的事。他們已經(jīng)在兩所小學(xué)進(jìn)行了美育試點教育，頗見成效。尤其是低年級的孩子們，他們學(xué)會怎樣去欣賞一首歌，怎樣去理解一幅畫。孩子們知道作業(yè)本字跡工整也是一種美，還有不管穿著多么漂亮，你往地上丟垃圾那就是不美，你說臟話也不美，而且很丑……蘇教授和幾個老先生很高興，他們一個個摩拳擦掌，幻想著把這一事業(yè)經(jīng)營得錦繡繁華，過幾天電視臺還要采訪。小艾的新房就是她原來的臥室，房間粉刷一新，窗簾和床上用品都是小艾喜歡的淡粉色，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女孩子喜歡的小物件，蘇教授讓一個老友的女兒幫忙置辦。協(xié)會的事初見成效，還有他們家就要辦喜事了，這算不算雙喜臨門呢？當(dāng)然。蘇教授臉上掛著笑，開始盤算送未來女婿一個像樣禮物，本想送一個玉掛件，又覺得現(xiàn)在滿大街人的脖子上都掛個玉件，有些俗套，男孩子脖子上還是干凈利落為好。到底送什么呢？這讓蘇教授費盡思量，這個見面禮很重要，關(guān)乎他這個做長輩的對那個年輕人的認(rèn)可和肯定，還包含自己的狀態(tài)和品位。對方也是文化家庭，禮物怎么也得透露些文化氣息，不然會讓人家笑話的。電視里正播放一個關(guān)于水晶的紀(jì)錄片，介紹水晶是23億年前地殼運動留下來的寶物，它穿越了浩瀚的光陰才來到人們面前。23億年！僅這數(shù)字就讓蘇教授為之一振，還有那種玲瓏剔透的勝美玉過冰清，簡直就是世間精靈。蘇教授選了一個白水晶手把件，一匹品相上乘的小馬。馬的鬃毛如云彩一般翻卷著，極其精致。賣家說這水晶有主財避兇辟邪的功效，蘇教授想的卻是兩個年輕人的感情能像水晶那樣無瑕，經(jīng)得住時間打磨。他把小馬放在清水里，水晶馬立刻就不見了蹤影，它們彼此融為一體。他很滿意這個選擇，無論在花費上還是品位上都相當(dāng)說得過去。閑時他就把小馬放在水盆里，然后再把它摸出來，這么玩著的時候就特別想小艾快點回來。

明天電視臺要采訪幾位老先生，地點設(shè)在蘇教授家里，晚上他在清理房間，忽然有人敲門，來客是一位陌生年輕人，男的，有三十多歲，瘦高，戴一副細(xì)邊眼鏡，給人一種精明強干的感覺。年輕人說他是律師。蘇教授的家還沒來過和法律沾邊的人，他以為人家找錯了。律師卻說沒錯呀！他找的就是蘇教授。這位律師很有禮貌，請問，數(shù)日前您乘坐出租車開車門時撞倒一位女士……蘇教授忙回答，確實有這么回事，但她已經(jīng)索賠過了。您先別急著辯解，請允許我把來意講清楚。蘇教授覺得這怎么能叫辯解呢？這個律師居然用了“辯解”一詞，簡直是在侮辱他的人格。蘇教授不高興，不過沒有暴發(fā)，他是個不善于暴發(fā)的瘦老頭。他耐著性子聽律師說，就在昨天那位女士成了我的當(dāng)事人，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我的當(dāng)事人現(xiàn)在因為腰肌扭損，仍然不能上班，這里有她兩個月的病假條。她的工作是臨時聘用制，休息期間單位不給發(fā)放工資，所以需要您來補償這兩個月的工資，也就是人民幣六千元。因為您前期已經(jīng)支付過半個月的一千五百塊，所以現(xiàn)在還需要您支付四千五百塊。如果您覺得應(yīng)該承擔(dān)責(zé)任，我今天就把錢帶回去。否則，您不久將成為被告，收到法院的傳票……無賴，那是個臭無賴，蘇教授終于像洪水那樣暴發(fā)了，他全身發(fā)抖手腳抽搐。您先別激動，您剛剛不是承認(rèn)了，是發(fā)生過這么一件事嗎？不是我開車門撞了她，是她撞在了車門上。如果您不開車門，我的當(dāng)事人又怎么能撞上？因為您一早出來辦事，因為您打了車，因為您開車門，所以我當(dāng)事人就被撞了，如果您那天沒有出門，出了門也沒有打車，我的當(dāng)事人又怎么會被撞到呢？簡直一派胡言！蘇教授臉色鐵青。您今天是不準(zhǔn)備賠償了，那好，不久您將收到一份法院的傳票……

第二天的采訪沒有如期進(jìn)行，因為蘇教授身體不佳。周老先生過來看望他并開導(dǎo)說，女兒大了早晚要嫁人生子的，現(xiàn)在和我們那個時代不一樣，只要孩子能幸福，別的都無所謂……這個周老先生剛從別處聽說小艾是奉子成婚，知道蘇教授中規(guī)中矩一輩子，怕是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其實最開始知道小艾奉子成婚蘇教授心里也不大舒服，但他知道小艾是個好孩子，從小就文靜懂事，一個人孤孤單單在美國這幾年，學(xué)費生活費都是自己賺，基本沒用家里操心，一定也吃了不少苦。只要小艾喜歡那個男孩，他這個爸爸也一定會接受的。蘇教授不愿意讓人知道他將成為被告，他認(rèn)為這可不是件光彩的事。不過蘇教授還是堅信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法律是公正的，法院是講理的地方，是給好人撐腰的地方，那些壞分子在法庭上都要受到正義的審判法律的嚴(yán)懲。之前出于人道主義精神，在自己毫無過錯的情況下，已經(jīng)向那個無賴支付了一千多塊賠償，即便進(jìn)了法院又能怎么樣呢？

幾天后蘇教授接到一份法院傳票，他曾聽說，從法院立案到發(fā)出傳票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傳票卻來得如此神速。只是自己一輩子清清白白做人，老了老了反而成了被告，實在讓人郁悶。他也動了請律師的念頭，又覺得請律師的花費也許比賠償費還多，而且要拿出大段時間來和律師泡在一起，蘇教授有一套十分嚴(yán)格的作息時間，什么時間喝茶爬山、什么時間讀書寫文章、什么時間會老朋友參加社會活動，多年來幾乎雷打不動，他最怕自己的生活次序被打亂。他缺少處理突變生活的能力，每天只能專心做一到兩件事，多一件都亂，都是一種負(fù)擔(dān)和折磨。他的日子正做著減法，越簡單越好。他已經(jīng)擬好了小艾回來之前的一切計劃，包括某一天再為他們購置一盆天葵都在安排之內(nèi)，就是沒安排給自己請律師，猝不及防的事。一個堂堂大學(xué)教授，還占著理，還怕上法庭不成，再說長這么大還不知道法庭長個啥模樣，走一趟又如何？蘇教授胸中頓時燃起一股孤膽英雄的氣概。

法院允許那個無賴女人因“身體不便”不出庭，那個司機作為“目擊證人”到庭做證。法庭介紹他在飛騰出租汽車公司工作，叫劉井明。他陳述道，某月某日早晨，他正在望海路上行駛，見這位老同志招手打車，便在他身邊停下，這位老同志一開車門，把正騎自行車經(jīng)過的一個女人撞倒在地。法官問，你能為你的證言負(fù)法律責(zé)任嗎？劉井明平靜地點頭，當(dāng)然能，我不是法盲。蘇教授憤怒地望著他大叫，你是個卑鄙小人，你、你撒謊，做偽證。劉井明瞟了蘇教授一眼，我和那位女士非親非故，和您老也無冤無仇，我為什么要做偽證？沒有理由啊！那天您說要承擔(dān)責(zé)任，還把名片拿給我，難道那名片是我從您手里搶來的嗎？劉井明說得那么平靜坦蕩，表情又誠實可信，相比蘇教授的大喊大叫，倒顯得很有修養(yǎng)，而且又一口一個您。蘇教授兩頰紫紅，嘴唇哆嗦，掙扎著叫嚷，小人，十足的小人。劉井明無辜地聳聳肩，不管您怎么生氣，不管您怎么恨我，在法庭上我只能講我親眼所見的事實。蘇教授平生還是第一次在法庭上當(dāng)被告，司機的一派胡言就像一個悶棍把他打蒙了，那嘴巴一張一合白色就成了黑色，那黑色就成了鐵錚錚的事實，這可完全超出了蘇教授的想象和理解范圍，萬沒想到司機會與他反目。他有口難辯，可憐巴巴地向法官投去求助的目光，這是相當(dāng)愚蠢的動作，讓他顯得茫然不知所措并且方寸大亂，仿佛一個孩子的謊言被當(dāng)眾戳穿，而智力卻有限得很，不能巧嘴滑舌編出第二套話。蘇教授甚至看出法官對那個叫劉井明的司機有著某種不動聲色的贊嘆。他很絕望，事實上他也真的亂了方寸，預(yù)先思考過的陳述條理、辯駁邏輯，以及理直氣壯地維護(hù)自身權(quán)益和義正詞嚴(yán)地譴責(zé)那個女人的訛詐行為的話語，統(tǒng)統(tǒng)被那司機的悶棍打得支離破碎?，F(xiàn)在他大腦中一片空白，他想自己是多么孤立無援。小艾，小艾這會兒要是在身邊該多好，就是有老周和老鄭也好。他向四周看看，都是陌生面孔，他忽然感到冷，甚至怪自己來時沒多加件衣服。被告，你還有什么可說的？見蘇教授沒反應(yīng)，法官又重復(fù)一遍，被告，你還有什么可說的？法官的聲音像是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哦，我就是那個被告。我……蘇教授豎起大拇指，它那紫黑的指甲已經(jīng)向上翻起來，不久后就會脫落。法官走到他身邊，俯下頭仔細(xì)看看他的大拇指。傷得可不輕??！但這與本案有什么關(guān)系嗎？蘇教授心中燃起反敗為勝的希望，是那女人的自行車腳蹬子卡的。我的手正搭在車門上，她的自行車就沖過來了。當(dāng)時我覺得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疼上幾天就好了，也沒和她討要醫(yī)藥費，更沒想過要告她。法官說，你也有她那種權(quán)利的，你要反告，我們也會受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當(dāng)然要反告她，我當(dāng)然要索求賠償，我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否則這個世界就沒有公理可言了。法官說，老同志，別這么說，不能因為一件小事就把社會看得太糟糕。你要反告有旁證嗎？蘇教授一指司機，就是他，他就是證人。當(dāng)時見我疼得直咧嘴，他還罵了那個女人。法官回到法臺上望向劉井明，那么，你能為他做證嗎？不能，因為當(dāng)時并沒有發(fā)生他說的那種事情，我更沒罵過那個女人。不錯，他是教授，是有文化的文明人，那我們出租車司機就一定都得一張嘴就罵人嗎？而且還替別人罵？至于他的手究竟是怎么傷的，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劉井明義正詞嚴(yán)，不但顯得清白、無辜，而且顯得人格都被侮辱傷害了。這時，那個無賴女人的律師開了口。法官，由于對方?jīng)]有證人，希望法院本著重事實、重證據(jù)的法律原則駁回被告的反告。他將臉轉(zhuǎn)向蘇教授說，某些被告，在企圖擺脫法律責(zé)任的錯誤心理的促使下，往往以攻為守，倒打一耙，這早已是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本律師對此現(xiàn)象深惡痛絕，相信這樣的被告是不會得逞的。律師似乎還想多說幾句激憤的話，被法官制止了。法官說，法庭提醒原告律師注意這樣一點，此案只不過是一樁后果并不大的民事糾紛，所以反告即使不成立，性質(zhì)也沒有你說的那么嚴(yán)重、那么惡劣。對于民事糾紛案，我們的原則一向是能調(diào)解就不放過調(diào)解的機會……蘇教授聽出來，法官分明是在維護(hù)他作為教授的自尊，他內(nèi)心里不禁暗暗感激法官，但同時也開始可憐自己，現(xiàn)在他恨不能一腳邁回他的書房，煮一壺醇厚的普洱，只有茶能體貼他撫慰他憐惜他……他幻想著在某個早晨，在黎明之前出發(fā)，他會選定一個方向，雙腳能帶他走多遠(yuǎn)就走多遠(yuǎn)，永遠(yuǎn)離開這里，假如有一天他在曠野中跋涉太久，被絕望俘獲住，那么他會就此瞑目……最后法官宣布，原告要求賠償?shù)氖聦嵆闪?，理由正?dāng)，且金額不高，完全在被告的經(jīng)濟(jì)承受范圍內(nèi)，故被告應(yīng)限期對原告進(jìn)行賠償……

五

這期間除了當(dāng)事人，根本沒人知道蘇教授居然當(dāng)了被告，居然還輸?shù)粢粓龉偎?。他也打算向中級人民法院上訴，考慮再三還是放棄了。那個叫劉井明的司機是唯一證人，而他無疑已經(jīng)成為那無賴女人的同伙了，討回公道的把握不大。再說女兒就要回來結(jié)婚，一面辦喜事一面打官司怎么講都不吉利。他支付了那筆賠償費。這幾天他臉色很不好，老友們都以為是給女兒張羅新房累的，都說讓自家孩子過來幫忙，而新房基本布置好，也找不到什么活了。幾個老友白天就到蘇教授這里喝茶聊天，也順便照顧他。蘇教授拿出存放已久的景邁古茶，這茶一共兩餅，放在一個錦盒里，平時閑了他就用手摸摸，放到鼻子下面聞聞，像把玩物件一樣，始終也沒舍得喝，現(xiàn)在為體己也為感謝老友。茶餅是用手工紙包的，上面蓋了一個朱紅的方形圖章，并印有“云南景邁千年古茶”，旁邊是一叢茶樹。蘇教授還拿出一套白瓷茶具，用白瓷茶具可以很好地觀賞茶的迤邐湯色，觀色已成為他們品茶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茶碗是厚壁大口的那種，很適宜景邁古茶醇厚香甜的特性。茶湯在公道杯里金黃的飽和度非常高，清澈透亮。茶湯入口頗有厚度，是人們常說的那種“米湯”感，含湯在口，感覺里面的花蜜香已經(jīng)轉(zhuǎn)為蜜果香，并交織著淡淡的藥氣，而冷嗅空杯底，花蜜香與蘭香又浮現(xiàn)出來，這茶澀味還未全部消退，回甘很好。書房里流淌著《清涼歌》古琴曲。是弘一大師譜寫的曲子，蘇教授頂喜歡。小艾彈得一手好琴，這本事在美國也幫她解決了部分學(xué)費。她臨出國前給老爸刻的光盤。“清涼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潔?！鍥鲲L(fēng)，涼風(fēng)解慍，暑氣已無蹤?！鍥鏊?，清水一渠，滌蕩諸污穢。……”慢慢蘇教授心底的疙瘩也就開了，他活到這把年紀(jì)，也知曉世間的無常與無奈。蘇教授大腦里崇尚著根深蒂固的熊貓哲學(xué)，體現(xiàn)了他做人做事的態(tài)度，體現(xiàn)著道家“上善若水”的精髓，也暗含了他性格懦弱的悲涼。就當(dāng)被賊偷了被毛毛蟲蜇了，被水蛭吸去了一點血。閑著就把那個白水晶馬放水盆里摸著玩，他們家就要辦喜事了。

這天蘇教授起得很早，他準(zhǔn)備乘公交車去晚報社。還是乘公交心里踏實，司機一按電鈕，吱，車門自動拉開……有幾輛出租車在馬路上晃，蘇教授厭惡地瞥一眼，想想又覺得自己太小氣，哪至于因為一件事就打翻一船人。蘇教授、蘇教授，一輛出租車停在他身邊，從車窗里探出司機劉井明的腦袋。這么巧蘇教授，去哪兒我拉您，還去晚報大樓？蘇教授憤怒地看他一眼繼續(xù)朝前走，出租車戀戀不舍地跟著。您老先上來，我知道您生我的氣了，可我也是身不由己，您難道就不想知道怎么回事嗎？蘇教授氣呼呼坐進(jìn)去，倒要看看他們肚子里都裝了哪些狼心狗肺。劉井明邊開車邊絮叨，我知道我很對不住您，可我有什么辦法？如果我不那么說，那個無賴女人又如何能放過我？要是她把我告上法庭，讓我賠償她的工資，我這日子就甭過了，打我老婆那兒就過不去，非和我鬧離婚不可。還是您老好，自己說了算，沒人干擾。再說那女人的一個表弟是交通大隊的頭頭，你問問哪個出租司機敢得罪交通大隊的，那不等于砸了自己的飯碗？據(jù)我所知那個律師也是她家親戚。我哪惹得起這些人？權(quán)衡再三，我只能犧牲您老。您是教授，工資肯定比我拉活掙得多，看您住的房子我就知道您活得蠻滋潤。和您比起來我就一討飯的，老媽已經(jīng)癱在床上兩年了，還有個上中學(xué)的兒子。老媽躺在床上倒花不了幾個錢，一天三頓飯再喝點白開水，剛開始還吃點藥，現(xiàn)在也不吃了，吃不起，再說吃了也不見效。就是我那兒子花費太大，在學(xué)校里老師不給好好講課，課后上他們家補課去，補課費死貴，一小時成百地要。誰敢不補？怕孩子功課荒廢，怕老師給小鞋穿，家長們都一肚子怨氣，可誰都不敢言語。現(xiàn)在這幫老師真黑，國家就該出一條法律，把這些老師統(tǒng)統(tǒng)……他咬牙切齒揮起拳頭，忽然又意識到什么馬上話鋒一轉(zhuǎn)，不過這個隊伍里也有好樣的，比如您，您的人品。您說我倆怎么這么倒霉？不過這點犧牲對您來說傷不到筋骨，對我就不一樣了。我根本犧牲不起，我又要養(yǎng)老人又要供孩子，住著巴掌大的房子還是貸款。您是我這么多年并出租生涯中見過的最好一個人，現(xiàn)在哪兒還有您這樣的，攤上這事，本來可以推得一干二凈，您本來已經(jīng)走掉了，卻又回來送名片，還提出要承擔(dān)責(zé)任。不過話又說回來，您如果不回來，不留那張名片，不當(dāng)著那個無賴女人說那些話，我也許還偏要和那個女人置置氣，就那么和她僵持著?；沓鋈スし虿焕?，她看從我這里找不到什么便宜，也許就不了了之了。是您那些話鼓舞了她縱容了她，給了她耍無賴的機會，不是嗎？也連累我去法庭上做惡人。其實我心里也很難受。你說有誰愿意做惡人？我上法庭又耽誤拉活，害得被老婆罵，她還要去您家里討說法，被我勸阻了。但不管怎樣您都是個好人。蘇教授默默聽著他嘮叨也不插話。您上次還邀請我去您家里喝茶，我也很喜歡喝茶，不過買不起好茶，哪天我去您那里……我最近很忙，不經(jīng)常在家。好吧，可我還要勸您一句，千萬別上訴，您想，我是唯一的證人，不可能改證詞再為您做證，您就是上訴也是要輸?shù)摹Ｈ绻ㄔ簜鲉疚?，我還會和上次一樣，求您就別再費功夫了，別讓我再做一回惡人……

六

劉井明開出租十幾年了，碰上的奇人怪事也不少，至于這個蘇教授嘛，真是天下難尋的一個好人?？涩F(xiàn)如今你能隨隨便便去做個好人嗎？不能。那天他看見前面的車從蘇教授身邊劃過去，就知道一定不是個好活。一問才知道去晚報大樓，那條路車多燈多，高峰時段沒人愿意去。劉井明見老先生一把年紀(jì)，他還知道另外一條去晚報大樓的路，比正常能多幾塊錢，能看出來這老頭不常打車，對多出的幾塊錢不會太敏感。哪知道碰上這么個倒霉事。和那女人一對眼珠，他就知道這是個能吃鹽的主。多年經(jīng)驗，讓他看人有一套，什么樣的好對付，什么樣的難纏，什么樣的喜歡聽軟話，什么樣的該硬著來。劉井明清楚用仨瓜倆棗甭想打發(fā)這女人，偏偏蘇教授就回來送名片了，劉井明當(dāng)時都想到了雪中送炭千里送暖衣。后來他被那個無賴娘們兒像狗一樣牽著鼻子走，一會兒去醫(yī)院，一會兒上法庭，好在沒蒙受經(jīng)濟(jì)損失，還間接認(rèn)識了那個娘們兒的表弟。

那天他在人民廣場外圍卸客，客人剛下車，就有兩個外地人從后門上去，行里這叫流水一條龍，的哥們的幸福時刻。天天這么流水一條龍下去，的哥都能買上別墅。劉井明幸福地發(fā)動車子，正要幸福地起步，一抬眼仨大蓋帽六只鷹眼朝他奔過來，說時遲那時快，劉井明飛速掃一眼后視鏡，一個倒車退出去二十多米，沒等車停穩(wěn)就上了一擋，然后一腳油門一把輪，在輪胎的尖叫聲中殺出一條血路，再看看后視鏡，那幾個家伙被他像尾巴那樣甩在后面，劉井明簡直爽歪歪了。奶奶的正趕上廣場西側(cè)的信號燈變燈，前方和左右都擠滿了車，法網(wǎng)恢恢他被逮個正著。大蓋帽說你非法營運地點營運還抗拒執(zhí)法，罰款一千塊。一千塊啊！平時被罰個百八十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就像出租車必須交稅一樣那是固定費用。一千可不是個小數(shù)，他決定軟硬兼施頑抗到底。劉井明被帶到辦公室，一個女大蓋帽在桌子上趴了半天，終于填好一份《行政處罰通知書》，讓他上二樓交款回來領(lǐng)證件。他小心地問，妹子你說我能不能復(fù)議？行政復(fù)議？對方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旁邊一個大蓋帽說，可以，不過要先把罰款交了。劉井明想訴苦說家中上有80歲老母，下有學(xué)堂里的孩童，就在醞釀情緒時，忽然覺得這個辦法不行，處罰辦公室應(yīng)該不相信他這一套。這里不比戶外，一次他因占用公交車道被大蓋帽叫停要罰款二百塊，在他一頓痛訴家事后僅僅成了口頭教育。劉井明定定神，不對吧，交了罰款就等于我承認(rèn)了這個處罰，還復(fù)個什么議呢？要是死刑犯申請上訴，總不能槍斃后再受理吧？為了捍衛(wèi)那一千塊，他豁出去了。你們是執(zhí)法人員，不會連這個也不懂吧？不懂怎么了？不懂也犯不上聽你教訓(xùn)，你算個老幾？旁邊那個大蓋帽憤怒地咆哮著。女大蓋帽有些暈，看看劉井明又看看她同事，想幫忙卻不知怎么接茬，只好也憤怒地瞪著劉井明，以此證明她的同仇敵愾。那個男大蓋帽讓他明天來，你不是要復(fù)議嗎？明天來吧。為什么要明天？明天領(lǐng)導(dǎo)在家，你成心找別扭是不是？嘭，男大蓋帽的拳頭砸在桌子上。

當(dāng)晚劉井明惡補了一通行政許可法，他心里的罰款價位是三百元封頂。第二天他被那個女大蓋帽帶到科長辦公室，科長室里面打著空調(diào)，涼滋滋的，舒服死了。科長同志很和藹，還給他倒了一杯茶。劉井明開始為自己辯護(hù)，說我在非法營運地點停車上客，還說我抗拒執(zhí)法，屬于嚴(yán)重擾亂治安秩序，這與事實不符。首先，我停車是因為客人要在那兒下車，并不是為了上客。客人上車時我正在找錢，等我發(fā)現(xiàn)時他們已經(jīng)上車了，按照出租汽車管理條例，凡客人已上車卻被司機強行攆下去，屬于嚴(yán)重拒載行為。而且，這個條例并沒說客人在非營運地點上車，司機就有權(quán)利將他們趕下去。其次，事實證明，綜合執(zhí)法人員對我進(jìn)行處罰的依據(jù)，與出租車行業(yè)規(guī)定存在矛盾。除非綜合治安管理處能提供證據(jù)，證明地區(qū)治安管理條例是出租汽車管理條例的上位法，否則，在該法規(guī)與行業(yè)法規(guī)發(fā)生抵觸的情形下，我作為出租車司機，只能遵守行業(yè)法規(guī)的規(guī)定。還有，客人已經(jīng)上車，我沒有任何理由繼續(xù)停在那里。前面有執(zhí)法人員，我選擇調(diào)轉(zhuǎn)車頭，主要是為他們的安全著想。至于車速問題，如果說我超速請出示測速單據(jù)，說我逃跑更缺乏說服力，而且就算逃跑也不能算抗拒?。∥矣譀]涉嫌犯罪。劉井明白話的有理有據(jù)慷慨激昂，這時候他覺得自己完全具備當(dāng)律師的潛質(zhì)，開出租真是瞎了料了?？崎L仍在吱溜茶水，他喝得那么專注衷情，仿佛置身于一個幽靜茶館中，科長不緊不慢品茗，又不緊不慢接了個電話，然后不緊不慢地說他就要去開一個十分重要的會，有什么辦法？科長聳聳肩。

那天晚上他接到吳樹華電話，想讓他出庭做證。劉井明當(dāng)然不愿意，他說自己被罰款一千塊正忙著復(fù)議，潛臺詞是我在挽回我那一千塊的損失，哪有時間去替你證明那筆不義的外快。原來是這樣！如果你能出庭的話……去找我表弟，他在交通一隊……

曾經(jīng)劉井明也暗暗發(fā)誓要做個好司機，他曾拾金不昧，還曾在一個冬天的晚上給素不相識的乘客一籃時令水果。那是他剛剛開出租沒多久，一個寒冷的夜晚，外面幾乎沒有人，他拉一個年輕女子去藍(lán)水灣。當(dāng)時藍(lán)水灣正在拆遷大改造，既荒僻又沒有路燈，乘客要不是個女的他說什么也不能拉。按照乘客的指點，他很艱難地駛?cè)胍粭l小路，兩邊是磚砌的矮墻，墻里斷壁殘垣，在車燈的照射下凄涼而詭異。劉井明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嚴(yán)重的錯誤，這小女子深更半夜來這里干什么？真要是個女鬼倒也不是壞事，小時候聊齋看得不少，了解女鬼不僅漂亮心眼兒還都不錯。怕就怕她不是鬼偏要搞鬼?？此奈娜跞酰膊幌裆響呀^技的樣，但，如果她有同伙埋伏的話，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劉井明的頭發(fā)一根一根豎起來，全身的血液都朝天靈蓋涌，他整個人都彪了。借著車燈微弱的光，他不時偷窺對方，企圖在那張臉上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對方發(fā)現(xiàn)劉井明的舉動不由得也警惕起來，她把身子往車門那邊靠，還把右手放在拉手上。這讓劉井明堅信，危險即將來臨?？吹贸鰧Ψ綍r刻準(zhǔn)備跳車，以便讓他的同伙鉆進(jìn)來，然后用細(xì)鋼絲勒住他的脖子，像勒狗那樣把他勒死，一個家伙怕他沒死徹底，又用刀子開扎，應(yīng)該不止一個同伙，三四個也說不上，大家受了啟發(fā)似的，你一刀我一刀，我一刀你一刀，直到把他扎成個篩子。劉井明握著方向盤的手開始打戰(zhàn)，他看見對方掏出電話，先按幾下，然后放在耳朵上說，你出來接一下，我這就到了。劉井明把剎車一腳踩到底，趁著她一個前撲的工夫，迅速用左手在車門兜里摸出一把斧子，換右手接了過去。那文弱女子見此情景，周身一抖，右手使勁拉車門，可惜偏偏抓在搖玻璃手柄上，車門沒打開，就聽哇的一聲，在漆黑的夜里，這哭聲驚天地來泣鬼神。

一個誤會，一個恐怖的誤會，那是一個剛畢業(yè)不久的大學(xué)生，為便宜跟同學(xué)在這兒合租的房子，因為拆遷房主已經(jīng)不收她們房租，可她們并沒急著搬走，挺一天省一天錢。她說剛剛那個電話跟誰也沒接通，是她自己在那里自說自話嚇唬人。她說話的時候臉上的肌肉還在抖。這孩子被嚇得實在不輕。當(dāng)時計價器上顯示為35.20元，劉井明沒收她錢，還把要送人的一籃水果拿給她……

這些都是曾經(jīng)了，曾經(jīng)。慢慢地，他還是忍不住壞掉了良心，誰又不是呢？劉井明在這個行當(dāng)里混得還算不錯，他通曉怎么去酒店跟蹤，現(xiàn)在不僅是旅游景點，很多酒店、洗浴中心、KTV都有回扣。其中酒店的回扣最為誘人，他們許諾“跟蹤”。所謂跟蹤就是往酒店送客，除了現(xiàn)場提成，該客人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每住一天，都會有數(shù)額與首次相等的回扣。他還懂得怎么去紅燈區(qū)趴活，怎么在馬路上和同行搶活，如何與警察周旋。必須鋌而走險，遵紀(jì)守法那你喝西北風(fēng)去吧。他一個人喝西北風(fēng)不要緊，問題是他還有老媽、老婆和兒子，讓他們一起跟著喝，他于心不忍，他們是無辜的。公路邊上不許停車，繁華地段不許停車，都不許我這日子可怎么過？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劉井明不想打老虎，就想撿點柴火。反正勤瞭望著點，“老虎”過來趕緊跑就是了。由于經(jīng)常涉險，劉井明基本具備了特種兵的素質(zhì)，他在駕駛操作上，掌握著不同尋常的技術(shù)細(xì)節(jié)。例如停車，要把變速桿推到起步擋，不拉手剎，利用發(fā)動機靜態(tài)牽阻防止溜車，遇有突發(fā)事件，踩下離合器一扭鑰匙，然后抬腳就跑。他在火車站附近趴活，大蓋帽就在步行街路口那兒站著，他不動，劉井明也不動，他只要朝這邊一動，劉井明馬上發(fā)動車子，那個地方單向四排車道，他開車上路，直接并到里線，攔都攔不住。有時候大蓋帽們騎摩托車打著警燈往前開，一路上所向披靡，讓他抱頭鼠竄，可沒幾分鐘，他劉井明又回來了。

不過再有經(jīng)驗的老油條也有落馬的時候，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生活里的必然。通常是這樣，大蓋帽走到汽車旁，兩腿咔嚓一并，啪，一個敬禮。接著就給你下罰單。的哥們碰頭總是這樣問候，今兒個跑了多少活，沒被人家敬禮吧！大蓋帽們的一張單子，他們一天甚至幾天的辛苦就算白玩。上次那件事多虧吳樹華那個表弟，最后僅象征性罰了一百塊。有了“表弟”這個內(nèi)線，劉井明跑活時心里踏實多了。

他也知道這么做不應(yīng)該，很對不住蘇教授，可他有什么辦法，這個世上不應(yīng)該的事太多了，也用不著都拿良心說事，大家都講良心的話就好了。晚上他又打電話給蘇教授，還是勸阻他不要上訴，說那樣的話他還要再一次在法庭上說謊，這對他來說是很遭罪的事。而蘇教授還要再一次承受折磨。劉井明講，雖然我不能在法庭上說公道話，但在道德的立場上我是站在您這邊的……這個電話他是在路邊一公共電話亭打的。

七

已經(jīng)被茶湯驅(qū)散的疙瘩又被揪起來，蘇教授開始憐憫那個叫劉井明的司機，相比自己被訛詐那幾千塊錢，他覺得司機被訛詐的東西似乎更致命。他開始回憶自己在法庭上的整個過程，明明自己有理，怎么就落了那樣一個結(jié)果？他認(rèn)為事實是一種只能被歪曲而不能從根本上被消除得不留痕跡的東西。自己當(dāng)時在法庭上是怎么了，連事實這東西的一丁點痕跡都沒抓住?，F(xiàn)在，官司勝敗對他來說都無所謂了，幾千塊錢更沒什么大不了。蘇教授就是想找到那個事實的根據(jù)，那個真正存在過的事實，就像一個人要找到確實晃了他眼睛的一束強光的折射點，即便找到了也沒有什么特別意義，不找又那么不甘心。蘇教授從腦子里摸出一根繩子，他要順著繩子捋下去，他站在路邊揮手打車，三輛車過后，有一輛車停下，他開車門上去，正要關(guān)門時，那個無賴女人沖過來。關(guān)鍵中的關(guān)鍵是他正要關(guān)車門，而并非已經(jīng)關(guān)上。要關(guān)門是他的大腦意識心理活動，并沒有用肢體去實施。法院的評判是將他頭腦中的想法說成是已經(jīng)實施的動作。這根繩子在蘇教授的大腦里活蹦亂跳，白天跳晚上跳，與人說話時還跳，在接受電視臺采訪時他忽然說，我腦子想著，可手并沒有行動啊！樣子近似老年癡呆者。喝茶吃飯或走路時，蘇教授都會無意識地冒出一句，我并沒有行動??！還好他的聲音很小，小到只有他自己能聽到。

就在小艾回來的前一天晚上，司機劉井明再一次光顧了蘇教授家。那天在電視上看到您，原來您是教育方面的專家，您那么有學(xué)問，那么有深度，還那么善良。那么包容，那么……那么你到底有什么事？蘇教授打斷他。那天您在電視上別提多氣派了，還有您這一屋子茶，不知道的還以為在茶館里。茶館也比不上您這里，又有書卷氣又有茶香。像您這樣有品質(zhì)的人才喜歡喝茶，呵呵，我平時也喜歡喝兩口，大都是那種勞保茶，很不上講究的那種。哪有您這樣的條件？是這樣，我要送人點茶葉，也不知道什么樣的拿得出手，現(xiàn)在茶葉市場很亂，出去買還怕讓人蒙了。看看能不能在您這里選一點，我給您錢。蘇教授說我只喝茶，從不賣茶。你這人心理素質(zhì)還不錯，在法庭上冤枉我，給我做偽證，現(xiàn)在又跑到我家里來要茶葉，我看你干出租這行是屈才了。您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也是被逼無奈，這事害得我?guī)滋鞄滓顾话卜€(wěn)，您看看到現(xiàn)在還有黑眼圈呢！劉井明把脖子伸過去讓蘇教授看。他那里確實長著一圈黑。我一個人餓死沒關(guān)系，可我那一家老小還要吃飯，我也和您說過，我的心是和您站在一起的。因為對您人品的敬佩，我才會說這樣掏心窩子的話，才會到您這里來，否則，躲還躲不過來呢。您老以后有什么事用個車只管給我電話，無論怎么樣，茫茫人海中咱們也算有緣分。劉井明從口袋里摸出四百塊錢，想想又摸出一百，您隨便拿個什么茶葉。蘇教授呆愣在那兒，他想這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鳥都有！劉井明又強調(diào)，您這些茶我怎么買得起！我是來求茶，懇求。他看見茶桌上有一個方盒，里面放著兩個茶餅，有一個顯然已經(jīng)打開喝過。劉井明抓起另一個說，就它了……

以前身段苗條的小艾現(xiàn)在胖了一圈，胃口也好得不行。她用一個小鋼盆給自己盛飯。蘇教授想到就要當(dāng)外公心里喜滋滋的。小艾卻覺得老爸哪里不對頭，究竟哪里不對頭，自己一時也說不清?？匆娎习譃樽约簻?zhǔn)備的新房，她高興得流了眼淚。晚上父女倆聊天，小艾便講了自己留學(xué)生活的艱難，老爸，你知道嗎？咱們中國人，尤其從國內(nèi)去美國的年輕人，大家彼此一點都不關(guān)心，更談不上互相幫助，都是巧妙地利用別人，想辦法占別人便宜。那你和他？蘇教授問。我們嘛……

小艾是跟著當(dāng)時的男朋友一起去美國的，她學(xué)的是經(jīng)濟(jì)，那男孩學(xué)的是工科。小艾出去沒多久便拿到獎學(xué)金，后來又做TA，還給一個中國孩子上古琴課，這幾項加起來足夠她在美國的開銷。這下不用再花老爸的錢了，他那些錢統(tǒng)統(tǒng)去買好茶喝吧！男朋友離小艾的住處不近，每逢周末男孩就會到她這邊來。那時候天空很藍(lán)，陽光也溫柔，太陽透過草帽把一排亮晶晶的跳躍著的光點灑到小艾臉上，兩個年輕人手拉手在路邊等順路車。美國這個地方?jīng)]有車寸步難行。不過沒關(guān)系，只要他們在路口一站，不用招手就會有車停下來問他們?nèi)ツ睦?，要不要搭車。呵，而且統(tǒng)統(tǒng)免費。他們搭車去超市買東西，搭車去看電影，搭車去郊外游玩。后來男孩建議還是買臺車。他說，現(xiàn)在全世界都知道咱中國富強了，可還總搭人家的車，往馬路上一站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怪丟中國人臉的。讓你老爸贊助一臺吧。小艾說不如就在網(wǎng)上買臺二手車，價錢也不貴，我們自己就能搞定。

一天男孩來電話說他的一個老鄉(xiāng)要回國，走前想把車處理掉。在網(wǎng)上買車沒什么把握，不如多花幾個錢買他的，放心。小艾說你覺得好就可以。男孩說他現(xiàn)在手頭緊，讓小艾先把錢付了，等家里寄錢來，再還給她那半，算倆人合買的。

總算有自己的車了，那天他們高高興興跑出去，沒多遠(yuǎn)車就趴窩了。修理員說這車根本沒有修理的必要，是臺報廢車。男孩憤怒著要把這破車開到老鄉(xiāng)床上去，可人家早就拜拜了。男孩又說要回國把那王八蛋撕成碎片，還說買車意義本來不大，就為拉小艾方便。小艾知道他很需要車，他的住所離學(xué)校遠(yuǎn)。男孩讓小艾向家里要錢，告訴你老爸，就說你被人騙了，本來就是讓人騙了嘛！你老爸有那么高的工資，都喝茶水還不是浪費。小艾沒和老爸開口，那另一半錢男孩也沒再提起。小艾覺得男朋友忽然對錢敏感起來，在國內(nèi)時他可不這樣。那時候日子過得很簡單，什么房屋水電穿衣吃飯都不用他們操心。在美國一切費用都是自己買單，尤其男朋友還沒拿到獎學(xué)金。漸漸那男孩周末過來的次數(shù)也少了，打電話過去只說功課忙，他幾乎是長在實驗室里，有時候小艾下半夜電話過去，他仍然在實驗室里。一天小艾去實驗室找他，看見一個師姐正往那男孩嘴里喂水果……你喜歡那個師姐？怎么說好呢？不喜歡，但也不討厭。那你和她……？她有輛車，每天能載著我上學(xué)放學(xué)。你不知道對沒車的人來說那有多重要……小艾不能理解人怎么會為臺車就移情。難道她小艾還不如一臺車？一向不和家里伸手的小艾終于破例，她買了一臺甲殼蟲。后來小艾也漸漸知道，這里的留學(xué)生都很現(xiàn)實，哪怕從一個側(cè)面能夠獲得幫助，他們也會在所不惜。

小艾和小龍也是合租房子認(rèn)識的，小艾聽一個同學(xué)說她原來住的地方治安不好，她的那臺甲殼蟲很容易被施暴，小艾只能換個住處。房子是同學(xué)介紹的，其實這房子本來就是那同學(xué)家的，為了租給她才說她原來住處治安不好。后來她還是從小龍那里知道的真相。小龍動手能力很強，會修電腦冰箱洗衣機，連小艾的甲殼蟲有了故障他都能擺弄幾下，還做得一手好菜。小艾的甲殼蟲被他洗刷得像個剛出生的嬰兒。做飯做菜，幫忙查資料，小龍幾乎成了小艾的生活助手。那天她從學(xué)?；貋?，看見屋子被小龍刷成她最喜歡的那種淡粉顏色。當(dāng)時小龍戴著白手套白帽子，手里拿著小桶，臉上還沾著一塊油漆，小艾就是從那一刻喜歡上小龍的，這跟愛似乎沒多大關(guān)系。身在異國他鄉(xiāng)，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留學(xué)生們差不多都在忙自己的事，而且他們好像也不太愿意和本國的人過多接觸，小艾心里的孤苦沒人知道，這時候有個小龍在身邊噓寒問暖著，她當(dāng)然不會拒絕，她也清楚小龍在討好她，不過那有什么關(guān)系？小艾問過他來美國的目的，小龍回答得很愛情，因為要遇見你呀！因為要給你刷車給你煮飯，因為要陪伴你。小艾知道這純屬扯淡，不過還是蠻愛聽的。

小龍在英語強化班待了兩年半，考了幾次托福均告失敗。英語強化班學(xué)費很貴，而且一個學(xué)分都拿不到。小龍說英語強化班里有不少他這樣的學(xué)生，都是聽了中介的誤導(dǎo)。中介當(dāng)初說到美國只需讀三個月的語言就可以上專業(yè)課，后來因為英語水平低不得不進(jìn)強化班。明明是在美國上學(xué)，但一起上課的幾乎都是中國人，除了上課外，一天基本在說漢語。每天都學(xué)著同樣的東西，看不到什么希望。小艾看出來他家境不大好，小龍之前住在黑人區(qū)，那地方很亂，不過房租極便宜。小龍除了功課上比較短板外，其他方面還湊合。如果一個人能讓你不孤獨寂寞，每天還能有一點點開心，總有一天你會喜歡上他的，不是嗎？現(xiàn)實生活中哪有那么多刻骨銘心的愛？愛這東西太偉大，有點不食人間煙火。喜歡就不一樣了，它是家常菜，體貼又可口。他們決定回國那天，小龍興奮得哭起來，媽的，總算離開這個鬼地方了。其實小龍對出國很無奈，他本人對美國一點感覺都沒有，都是他媽非逼他出來，為了她那可憐的虛榮心。

八

小龍可沒有照片上那么端正，比小艾也高不到哪兒去，不過看著還算順眼。蘇教授覺得小艾嫁給他有點委屈，但小艾現(xiàn)在連孩子都有了，蘇教授也愿意和女兒保持一致。小龍是個做菜好手，一招一式絕對不亞于廚子。這是小龍的強項，此時他要充分展露這份武藝，讓蘇教授知道他這個女婿還有兩把刷子。聽小艾說老爸愛吃豆腐，那就來個麻豆腐。小龍把羊腰肉切成丁，香油烹炒，放入青豆、雪里蕻、胡蘿卜絲，單擱著，再炒黃豆醬，將蒸過的麻豆腐倒進(jìn)去，炒至香味四溢再把備好的作料放入，充分融合后起鍋，盛入盤中，中間打個窩，澆上辣椒油，四周撒上青絲。豆腐原來還可以這么做！小龍還做了涼拌豬頭肉，里面放了黃瓜片蒜青椒片，之前豬頭肉從沒上過蘇教授家餐桌，小艾和她媽媽在飲食上都比較細(xì)致?，F(xiàn)在蘇教授看見小艾把豬頭肉吃得呼嚕呼嚕響。在美國時，小龍總能從屠宰場要到免費豬頭，一次居然一個星期吃了仨豬頭。小龍就有這個本事，把小艾從前搖頭的東西變成離不開的美味。蘇教授心里比剛剛好受多了，他覺得小艾這輩子嘴上都不會虧。

小龍酷愛廚藝，他原本是要學(xué)廚師的，父母非逼他出國。他們砸鍋賣鐵死要面子活受罪，把奶奶的老屋賣了供他出國。這下他們可把面子掙得足足的，若有人打聽，你家小龍現(xiàn)在在哪兒？在美國留學(xué)。說話時他老媽的臉上是那么得意。沒人深究他們的兒子在美國到底讀的是哪門子大學(xué)，不過沒關(guān)系，只要在美國就已經(jīng)足夠了。為此他們也做出極大的自我犧牲。老媽已經(jīng)好幾年沒買過新衣服，老爸已經(jīng)好幾年沒喝過像樣的酒。小龍在電話里說要回來，老媽大喊大叫，拿不到美國文憑，你死也要死在美國。逢年過節(jié)，他那些同學(xué)都往國內(nèi)飛，為了節(jié)省機票錢他從不回家探親。沒人知道他在美國這幾年有多遭罪。把家里錢掏空了不說，連屁都沒學(xué)會。如果按照他的想法，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當(dāng)上老板，擁有了自己的飯店了。不過小艾嘛，倒成了他去美國的唯一收獲。對于小艾，他是賺了，賺大了，都有種中彩票的感覺。這個家比他預(yù)想的還要好，看看這房子，這房子里的擺設(shè)，還有為他們準(zhǔn)備好的新房，新房算不上奢華，可也應(yīng)有盡有溫馨有加。陽臺上那些郁郁蔥蔥的花草，廚房里那些閃著光亮的不銹鋼炊具，衛(wèi)生間里那個潔白的浴盆，還有那個一按電鈕就可以沖洗屁股的馬桶，客廳里柔軟的沙發(fā)以及墻面上48英寸的電視……要不了幾天他小龍就會成為這個家庭的一員，名正言順地住進(jìn)來，幸福生活從此開始了，不光自己，還有自己的兒孫后代，也都將在這干凈舒適的環(huán)境里慢慢成長，慢慢長大，然后很有尊嚴(yán)地步入社會，過著體面人的日子，前景一片康莊……這才叫一步登天。小龍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的福氣。他老媽更沒想到，前幾天他老媽居然在夢里笑出聲了。小龍暗暗佩服著自己的洞察力，當(dāng)初看見小艾就知道這是個家境不錯的妞，想想在美國他幫小艾洗衣做飯，以及不分晝夜地查找資料，真是天道酬勤！之前他也沒想到會這么順利，那個時候他很盲目，沒有希望也沒有目標(biāo)，他不知道自己哪輩子才能從那所語言學(xué)校里畢業(yè)。他心里還在和父母置氣，你們非讓我出來，那我就把美國坐穿。你們這輩子也別想穿新衣喝好酒了。見到小艾，小龍決定在她身上投資一把，是感情投資，落到實處就是多出些力氣。小龍沒錢，可他有一身力氣，力氣是他的再生資源，用了吃碗泡面睡個覺就可以再長，并且浪費了也不會心痛。他每天換著花樣給小艾做菜，也從中得到不少樂趣。怎么講好呢？感情投資是一個方面，充實生活是又一個原因。小龍在語言學(xué)校里基本沒什么朋友，那里的同學(xué)多數(shù)都闊綽，都是些富家子弟一類。他們的爹娘老子把他們送到美國可能因為眼不見心不煩，也可能有和他老媽一樣的虛榮心，還可能想為孩子尋找一個光明前途，希望孩子在這里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伤麄円膊徽J(rèn)真想想，這些人在國內(nèi)都不愿意讀書，到了美國就頓悟了就覺悟了？美國的教育又不會施魔法。他們離開父母更是撒了歡地玩，反正家里有錢。他們要么在房間里上網(wǎng)打游戲打牌打麻將，要么開車去游覽大好河山，還有人乘飛機去旅行。有不少人已經(jīng)買下跑車。小龍的條件與他們不是一個路子，年紀(jì)還比他們大出一塊，所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了。小龍圍著小艾忙忙活活，恰似找到生活價值。小艾不好看也不難看，個子不矮但很瘦。小龍愿意女孩子瘦弱一點，女人一胖就強勢，比如他老媽，他們家大事小情都由她拍板，連周末吃面條還是吃稀飯都老媽說了算。他和老爸要做的就是執(zhí)行和服從。對出國這事老爸和他的態(tài)度差不多，可老爸是根墻頭草??！小龍不愿做他老爸那樣的男人，他要自己當(dāng)家做主，開一家很有特色的餐館，規(guī)模不大但要精致。老媽這幾天總嘮叨說能不能讓小艾爸給他找個穩(wěn)定工作，高校后勤也好。他才不稀罕什么穩(wěn)定工作，他就想開餐館。小艾爸愿意資助他最好，不過現(xiàn)在說這話還太早。一想到再不用接受和忍受老媽的命令小龍就興奮。本來嘛，他就要過上和他們不一樣的生活，不在一個層次上了。他們現(xiàn)在還住在火柴盒大的房子里，夏天沒有空調(diào)冬天沒有熱水，和自己家比起來，小艾家簡直是天上人間。他們也是辛辛苦苦一輩子，勤儉持家，天不黑下來決不開電燈。不能不說這是造化，他一個連本科文憑都沒摸過的人，卻找了個研究生老婆，這不是造化是什么？老媽再不會像從前那樣罵他，都是你這個敗家的，不然我們哪至于這么苦。誰誰家的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就考上公務(wù)員，沒幾天就給他媽買了這么大一個金戒指，老媽用手比畫著，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這次從美國回來，老媽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那種溫柔倒讓小龍很不適應(yīng)。他還是習(xí)慣那個整天拉著馬臉一說話就怒吼一分錢能擠出血來的老媽。他發(fā)現(xiàn)老媽一下子大方起來。為什么呢？心情好唄。還不是他找了好媳婦回來！這媳婦有文憑有家境有房子，肚子里還有個孩子，完全順應(yīng)了他老媽的內(nèi)心理想。賺了，絕對賺了。

吃過飯小艾和小龍在他們新房里親親愛愛地聊天，小龍在給小艾削蘋果，長長的果皮從刀尖上吐出來，蜿蜒起伏，一跳一跳的，這場景讓蘇教授心里暖暖的，想著他們就要在他眼皮下雙宿雙棲柴米油鹽，多好的天倫之樂。看看這是我媽給你買的戒指，喜歡嗎？真好看！知道這戒指是怎么來的嗎？買的唄。當(dāng)然是買的，不過是我媽媽用智慧買的。你那個老婆婆可厲害了。小艾常聽小龍講他老媽特別有辦法，總能用一百塊錢買回二百塊錢的東西。蘇教授煮好茶喊他們過去，小龍看見書房里擺著好多大大小小的茶餅茶盒還有茶罐，桌角放著個南瓜模樣的茶團(tuán)，上面系著黃絲帶。這東西挺好玩，小龍還是第一次見。他對茶不感興趣，平時愛喝可樂。不過這間書房蠻好，里面的陳列古香古色，像電視畫面那樣。小龍顯得有點慌張，這慌張完全是由外部環(huán)境引起的，蘇教授慈眉善目的，并沒給他帶來壓力。知道您、您愛喝茶，我、我媽媽還特意準(zhǔn)備了讓我?guī)恚瑒倓傔M(jìn)門時一緊張給忘了。有什么好緊張的，我很可怕嗎？不、不，您很慈祥。這個金瓜貢茶，等給你父母帶回去。您太客氣了。小龍把一個紅綢布包拿過來，里面是一個茶餅，茶餅是用手工紙包的，上面蓋了一個朱紅的方形圖章，上面印著“云南景邁千年古茶”，旁邊是一叢茶樹。蘇教授手里的杯子咣當(dāng)?shù)舻降厣希R上意識到什么，你媽媽是……？她叫吳樹華，搞財務(wù)工作的。聽說您愛喝茶，就到處去張羅……他覺得周身的血液都在冷卻凝固，思維一片空白，大腦仿佛石化了，仿佛只剩下最中央一個桃核那么大的部分仍有一點點知覺，他不知道自己已面色蒼白，兩眼直勾勾的，嘴唇和手正抖個不停。小艾和小龍把蘇教授攙進(jìn)臥室。小龍說別怕，你身子不方便別亂動，有我呢，一面還為蘇教授撫胸口。蘇教授喘了幾口粗氣，臉色漸漸紅潤起來。爸爸，你怎么了？小艾哭著問。沒事，我沒事，老毛病了。小龍攬著小艾的肩膀說，沒事就好，我今晚留下陪你和老爸。

那餅景邁古茶他當(dāng)然認(rèn)得，家里的茶就像他的孩子一樣，他怎么會認(rèn)不出自家的孩子。蘇教授這一夜在床上聽著時鐘嗒嗒往前走，第二天起來小龍已經(jīng)把早餐擺在飯桌上，他看見小艾和小龍在陽臺上聊天，小艾坐著小龍蹲在地上，他把頭貼在小艾的腹部。小艾問，聽到什么了？小東西在喊爸爸呢。哦，現(xiàn)在又喊媽媽了。小艾咯咯地笑起來，笑得那么甜蜜幸福。

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蘇教授給司機劉井明打電話，為什么你又要騙我？騙我的茶去孝敬那個無賴女人？你做偽證是無奈，你騙我的茶也是無奈？做人總要有點良心，沒有多也有少，難道你一點都沒有嗎？你也為人父母，小艾媽身體不好，四十多歲才有了這么一個寶貝女兒……蘇教授傷心地哭起來。

奶奶的，怎么會這么巧！其實劉井明才不想買茶葉，還不都是那個無賴女人！她也在電視上看到蘇教授，也看到那滿屋子的茶，她想讓律師再跑一趟，理由是傷筋動骨一百天，蘇教授只付了兩個月的補償，還差一個月的，她可以再去補個假條。不過這次不用付現(xiàn)金，可以拿茶葉頂賬。劉井明主動把這事給攬過來。他心里罵，你可真是個貪得無厭的女人，連點茶葉都動心思。剛剛在電話里聽見蘇教授的聲音不對，就急忙趕過來。小艾和小龍去他們家送那個金瓜貢茶了。劉井明不敢講索茶的真正目的，那無疑是在老人傷口上撒了把鹽。蘇教授好像也沒心思追究，只是反復(fù)嘮叨自己就這么一個女兒，說小艾從小就懂事，功課又好，人也善良，為什么偏偏選中這么一家子。劉井明的心被說得一顫一顫。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您也別太往心里去。凡事看開些，兒孫自有兒孫福，想那小龍應(yīng)該不會是他媽那德行。再說結(jié)了婚是跟您一起過，您可以多調(diào)教那小子。您還是多注意休息，我看您臉色不太好。那天您在電視上說要去步云山上打泉水，等我陪您去。不過，要我看，婚禮您還是別去參加了，眼不見心不煩！劉井明本想找個什么由頭為吳樹華開脫開脫，好讓蘇教授心里的積怨小一點，他在腦子里搜尋半天還是那幾個詞，無賴、無恥、臭不要臉……

九

這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還是機緣巧合？唉，這個世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你拿老天爺沒辦法，對這個世界更沒辦法。

這一陣吳樹華心情糟糕透頂，公司又拖欠了幾個月工資，說不定哪天就要關(guān)門大吉，吳樹華又要再一次步入失業(yè)者的隊伍里。多年來她就像那些剛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經(jīng)常處在尋尋覓覓的應(yīng)聘狀態(tài)中，哪能有什么好心情！那天早上她騎車上班，胡思亂想著那些讓人來氣的事，咣當(dāng)就和對面一輛自行車撞上了，吳樹華忙說對不起，可對方那個女人捂著膀子賴上她，非讓帶著上醫(yī)院不可，要不就給一百塊錢賠償。吳樹華知道上醫(yī)院何止一百塊錢，只好把身上口袋都掏干凈湊了九十二塊六。還差七塊四，對方說看你穿戴整齊，原來兜里這么干凈，說著把吳樹華的車鈴擰下來充值。其實那個女人膀子一點事沒有，女人的肩膀撞女人的肩膀能有什么大事，訛人唄。吳樹華心里這個氣呀！早晨一出門就砸出去一百塊錢，她一天才掙幾個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