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編 思念比遠方更遠

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 作者:余光中 著


第一章 風(fēng)箏與線

每一次離開是一次劇烈的連根拔起。但是他的根永遠在這里,因為泥土在這里,落葉在這里,芬芳,亦永永永永播揚自這里。

望鄉(xiāng)的牧神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一直拖到感恩節(jié),還不落雪。事后大家都說,那年的冬季,也不像往年那么長,那么嚴厲。雪是下了,但不像那么深,那么頻。幸好圣誕節(jié)的一場還積得夠厚,否則圣誕老人就顯得狼狽失措了。

那年的秋季,我剛剛結(jié)束了一年浪游式的講學(xué),告別了第三十三張席夢思,回到密歇根來定居。許多好朋友都在美國,但黃用和華苓在艾奧瓦,梨華遠在紐約,一個長途電話能令人破產(chǎn)。咪咪手續(xù)未備,還阻隔半個大陸加一個海加一個海關(guān)。航空郵簡是一種遲緩的箭,射到對海,火早已熄了,余燼顯得特別冷。

那年的秋季,顯得特別長。草,在漸漸寒冷的天氣里,久久不枯??諝庥指桑炙?,又脆。站在下風(fēng)的地方,可以嗅出樹葉,滿林子樹葉散播的死訊,以及整個中西部成熟后的體香。中西部的秋季,是一場彌月不熄的野火,從淺黃到血紅到暗赭到郁沉沉的濃栗,從艾奧瓦一直燒到俄亥俄,夜以繼日日以繼夜地維持好幾十郡的燦爛。云羅張在特別潔凈的藍虛藍無上,白得特別惹眼。誰要用剪刀去剪,一定裝滿好幾籮筐。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像一段雛形的永恒。我?guī)缀跻詾?,站在四圍的秋色里,那種圓溜溜的成熟感,會永遠懸在那里,不墜下來。終于一切瓜一切果都過肥過重了,從腴沃中升起來的仍垂向腴沃。每到黃昏,太陽也垂垂落向南瓜田里,紅橙橙的,一只熟得不能再熟下去的,特大號的南瓜。日子就像這樣過去。晴天之后仍然是晴天之后仍然是完整無憾飽滿得不能再飽滿的晴天,敲上去會敲出音樂來的稀金屬的晴天。就這樣微酩地飲著清醒的秋季,好怎么不好,就是太寂寞了。在西密歇根大學(xué),開了三門課,我有足夠的時間看書,寫信。但更多的時間,我用來幻想,而且回憶,回憶在有一個島上做過的有意義和無意義的事情,一直到半夜,到半夜以后。有些事情,曾經(jīng)恨過的,再恨一次;曾經(jīng)戀過的,再戀一次;有些無聊,甚至再無聊一次。一切都離我很久,很遠。我不知道,我的寂寞應(yīng)該以時間或空間為半徑。就這樣,我獨自坐到午夜以后,看窗外的夜比《圣經(jīng)·舊約》更黑,萬籟俱死之中,聽兩頰的胡髭無賴地長著,應(yīng)和著腕表巡回的秒針。

這樣說,你就明白了。那年的秋季特別長。我不過是個客座教授,悠悠蕩蕩的,無掛無牽。我的生活就像一部翻譯小說,情節(jié)不多,氣氛很濃;也有其現(xiàn)實的一面,但那是異國的現(xiàn)實,不算數(shù)的。例如汽車保險到期了,明天要記得打電話給那家保險公司;公寓的郵差怪可親的,圣誕節(jié)要不要送他件小禮品;等等。究竟只是一部翻譯小說,氣氛再濃,只能當(dāng)作一場逼真的夢罷了。而尤其可笑的是,讀來讀去,連一個女主角也不見。男主角又如此地?zé)o味。這部惡漢體的(picaresque)小說,應(yīng)該是沒有銷路的。不成其為配角的配角,倒有幾位。勞悌芬便是其中的一位。在我教過的一百六十幾個美國大孩子之中,勞悌芬和其他少數(shù)幾位,大概會長久留在我的回憶里。一切都是巧合。有一個黑發(fā)的東方人,去到密歇根,恰巧會到那一個大學(xué)。恰巧那一年,有一個金發(fā)的美國青年,也在那大學(xué)里。恰巧金發(fā)選了黑發(fā)的課。恰巧誰也不討厭誰。于是金發(fā)出現(xiàn)在那部翻譯小說里。

那年的秋季,本來應(yīng)該更長更長的。是勞悌芬,使它顯得不那樣長。勞悌芬,是我給金發(fā)取的中文名字。他的本名是Stephen Cloud。一個姓云的人,應(yīng)該是灑脫的。勞悌芬倒不怎么灑脫。他毋寧是有些靦腆的,不像班上其他的男孩,愛逗著女同學(xué)說笑。他也愛笑,但大半是坐在后排,大家都笑時他也參加笑,會笑得有些臉紅。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他是戴隱形眼鏡的。

同時,秋季愈益深了。女學(xué)生們開始穿大衣來教室。上課的時候,掌大的楓樹落葉,會簌簌叩打大幅的玻璃窗。我仍記得,那天早晨剛落過霜,我正講到杜甫的“秋來相顧尚飄蓬”。忽然瞥見紅葉黃葉之上,聯(lián)邦的星條旗揚在獵獵的風(fēng)中,一種摧心折骨的無邊秋感,自頭蓋骨一直麻到十個指尖。有三四秒鐘我說不出話來。但臉上的顏色一定泄露了什么。下了課,勞悌芬走過來,問我周末有沒有約會。當(dāng)我的回答是否定時,他說:

“我家在農(nóng)場上,此地南去四十多英里。星期天就是萬圣節(jié)了。如果你有興致,我想請你去住兩三天。”

所以三天后,我就坐在他西德產(chǎn)的小汽車右座,向南方出發(fā)了。十月底的一個半下午,小陽春停在最美的焦距上,濕度至小,能見度至大,風(fēng)景呈現(xiàn)最清晰的輪廓。出了卡拉馬祖(Kalamazoo),密歇根南部的大平原撫得好空好闊,浩浩乎如一片陸海,偶然的農(nóng)莊和叢樹散布如列嶼。在這樣響當(dāng)當(dāng)?shù)那缋世铮@樣高速這樣平穩(wěn)地馳騁,令人幻覺是在駕駛游艇。一切都退得很遠,騰出最開敞的空間,讓你回旋。秋,確是奇妙的季節(jié)。每個人都幻覺自己像兩萬英尺高的卷云那么輕,一大張卷云卷起來稱一稱也不過幾磅。又像空氣那么透明,連憂愁也是薄薄的,用裁紙刀這么一裁就裁開了。公路,像一條有魔術(shù)的白地氈,在車頭前面不斷舒展,同時在車尾不斷卷起。

如是卷了二十幾英里,西德的小車在一面小湖旁停了下來。密歇根原是千湖之州,五大湖之間尚有無數(shù)小澤。像其他的小澤一樣,面前的這個湖藍得染人肝肺。立在湖邊,對著滿滿的湖水,似乎有一只幻異的藍眼瞳在施術(shù)催眠,令人意識到一種不安的美。所以說秋是難解的。秋是一種不可置信而居然延長了這么久的奇跡,總令人覺得有點不妥。就像此刻,秋色四面,上面是土耳其玉的天穹,下面是普魯士藍的清澄,風(fēng)起時,滿楓林的葉子滾動香熟的燦陽,仿佛打翻了一匣子的瑪瑙。莫奈和西思萊死了,印象主義的畫面永生。

這只是剎那的感覺罷了。下一刻,我發(fā)現(xiàn)勞悌芬在喊我。他站在一株大黑橡下面。赤褐如焦的橡葉叢底,露出一間白漆木板釘成的小屋。走進去,才發(fā)現(xiàn)是一爿小雜貨店。陳設(shè)古樸可笑,饒有殖民時期風(fēng)味。西洋杉鋪成的地板,走過時軋軋有聲。這種小鋪子在城市里是已經(jīng)絕跡了。店主是一個滿臉斑點的胖婦人。勞悌芬向她買了十幾根紅白相間的竿竿糖,滿意地和我走出店來。

橡葉蕭蕭,風(fēng)中甚有寒意。我們趕回車上,重新上路。勞悌芬把糖袋子遞過來,任我抽了兩根。糖味不太甜,有點薄荷在里面,嚼起來倒也津津可口。勞悌芬解釋說:

“你知道,老太婆那家小店,開了十幾年了。生意不好,也不關(guān)門。讀初中起,我就認得她了,也不覺得她的糖有什么好吃。后來去卡拉馬祖上大學(xué),每次回家,一定找她聊天,同時買點糖吃,讓她高興高興。現(xiàn)在居然成了習(xí)慣,每到周末,就想起薄荷糖來了。”

“是蠻好吃。再給我一根。你也是,別的男孩子一到周末就約chic去了,你倒去看祖母?!?/p>

勞悌芬紅著臉傻笑。過了一會兒,他說:

“女孩子麻煩。她們喝酒,還做好多別的事?!?/p>

“我們班上的好像都很乖。例如路絲——”

“哦,滿嘴的存在主義什么的,好煩。還不如那個老婆婆坦白!”

“你不像其他的美國男孩子。”

勞悌芬聳聳肩,接著又傻笑起來。一輛貨車擋在前面,他一踩油門,超了過去。把一袋糖吃光,就到了勞悌芬的家了。太陽已經(jīng)偏西。夕照正當(dāng)紅漆的倉庫,特別顯得明艷映頰。勞悌芬把車停在兩層的木屋前,和他父親的旅行車并列在一起。一個豐碩的婦人從屋里探頭出來,大呼說:

“Steve!我曉得是你!怎么這樣晚才回來!風(fēng)好冷,快進來吧!”勞悌芬把我介紹給他的父母和弟弟侯伯(Herbert)。終于大家在晚餐桌邊坐定。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父親不過五十歲,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可是白得整齊而潔凈,反而為他清瘦的面容增添光輝。侯伯是一個很漂亮的,伶手俐腳的小伙子。但形成晚餐桌上暖洋洋的氣氛的,還是他的母親。她是一個胸脯寬闊,眸光親切的婦人,笑起來時,啟露白而齊的齒光,映得滿座粲然。她一直忙著傳遞盤碟??匆娢绎嬇D虝r狐疑的臉色,她說:

“味道有點怪,是不是?這是我們自己的母牛擠的奶,原奶,和超級市場上買到的不同。等會兒你再嘗嘗我們自己的榨蘋果汁看?!?/p>

“你們好像不喝酒?!蔽艺f。

“爸爸不要我們喝,”勞悌芬看了父親一瞥,“我們只喝牛奶?!?/p>

“我們是清教徒,”他父親瞇著眼睛說,“不喝酒,不抽煙。從我的祖父起就是這樣子?!?/p>

接著他母親站起來,移走滿桌子殘肴,為大家端來一碟碟南瓜餅。

“Steve,”他母親說,“明天晚上湯普森家的孩子們說了要來鬧節(jié)的?!徽写?,就作怪’,余先生聽說過吧?糖倒是準備了好幾包。就缺一盞南瓜燈。地下室有三四只空南瓜,你等會兒去挑一只雕一雕。我要去擠牛奶了?!?/p>

等他父親也吃罷南瓜餅,起身去牛欄里幫他母親擠奶時,勞悌芬便到地下室去。不久,他捧了一只臉盆大小的空干南瓜來,開始雕起假面來。他在上端先開了兩只菱形的眼睛,再向中部挖出一只鼻子,最后,又挖了一張新月形的闊嘴,嘴角向上。接著他把假面推到我的面前,問我像不像。相了一會兒,我說:

“嘴好像太小了?!?/p>

于是他又把嘴向兩邊開得更大。然后他說:

“我們把它放到外面去吧?!?/p>

我們推門出去。他把南瓜臉放在走廊的地板上,從夾克的大口袋里掏出一截白蠟燭,塞到蒂眼里,企圖把它燃起。風(fēng)又急又冷,一吹,就熄了。徒然試了幾次,他說:

“算了,明晚再點吧。我們早點睡。明天還要去打野兔子呢。”

第二天下午,我們果然背著獵槍,去打獵了。這在我說來,是有點滑稽的。我從來沒有打獵的經(jīng)驗。軍訓(xùn)課上,是射過幾發(fā)子彈,但距離紅心不曉得有好遠。勞悌芬卻興致勃勃,堅持要去。

“上個周末沒有回家。再上個周末,幫爸爸駕收割機收黃豆。一直沒有機會到后面的林子里去。”

勞悌芬穿了一件粗帆布的寬大夾克,長及膝蓋,闊腰帶一束,顯得五英尺十英寸上下的身材,分外英挺。他把較舊式的一把獵槍遞給我,說:

“就湊合著用一下吧。一九五八年出品,本來是我弟弟用的?!笨匆娢要q豫的顏色,他笑笑說,“放松一點。只要不向我身上打就行。很有趣的,你不妨試試看?!?/p>

我原有一肚子的話要問他。可是他已經(jīng)領(lǐng)先向屋后的橡樹林欣然出發(fā)了。我端著槍跟上去。兩人繞過黃白相間的耿西牛群的牧地,走上了小木橋彼端的小土徑,在猶青的亂草叢中蜿蜒而行。天氣依然爽朗朗地晴。風(fēng)已轉(zhuǎn)弱,陽光不轉(zhuǎn)瞬地凝視著平野,但空氣拂在肌膚上,依然冷得人神志清醒,反應(yīng)敏銳。舞了一天一夜的斑斕樹葉,都懸在空際,浴在陽光金黃的好脾氣中。這樣美好而完整的靜謐,用一發(fā)獵槍子彈給炸碎了,豈不是可惜。

“一只野兔也不見呢?!蔽艺f。

“別慌。到前面的橡樹叢里去等等看?!?/p>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我努力向野草叢中搜索,企圖在勞悌芬之前發(fā)現(xiàn)什么風(fēng)吹草動;如此,我雖未必能打中什么,至少可以提醒我的同伴。這樣想著,我就緊緊追上了勞悌芬。驀地,我的獵伴舉起槍來,接著耳邊炸開了一聲脆而短的驟響。一樣毛茸茸的灰黃的物體從十幾碼外的黑橡樹上墜了下來。

“打中了!打中了!”勞悌芬向那邊奔過去。

“是什么?”我追過去。

等到我趕上他時,他正揮著槍柄在追打什么。然后我發(fā)現(xiàn)草坡下,勞悌芬腳邊的一個橡樹窟窿里,一只松鼠尚在抽搐。不到半分鐘,它就完全靜止了。

“死了?!眲阢┓艺f。

“可憐的小家伙?!蔽覔u搖頭。我一向喜歡松鼠。以前在艾奧瓦念書的時候,我常愛從紅磚的古樓上,俯瞰這些長尾多毛的小動物,在修得平整的草地上嬉戲。我尤其愛看它們躬身而立,捧食松果的樣子。勞悌芬撿起松鼠。它的右腿滲出血來,修長的尾巴垂著死亡。勞悌芬拉起一把草,把血斑拭去說:

“它掉下來,帶著傷,想逃到樹洞里去躲起來。這小東西好聰明。帶回去給我父親剝皮也好?!?/p>

他把死松鼠放進夾克的大口袋里,重新端起了槍。

“我們?nèi)ツ沁叺臉淞肿永镌僬艺铱础!彼钢胗⒗锿獾囊黄嘟鸷王r黃。想起還沒有慶賀獵人,我說:

“好準的槍法,剛才!根本沒有看見你瞄準,怎么它就掉下來了?”

“我愛玩槍。在學(xué)校里,我還是預(yù)備軍官訓(xùn)練隊的上校呢。每年冬季,我都帶侯伯去北部的半島打鹿。這一向眼睛差了。隱形眼鏡還沒有戴慣。”

這才注意到勞悌芬的眸子是灰蒙蒙的,中間透出淡綠色的光澤。我們越過十二號公路。岑寂的秋色里,去芝加哥的車輛迅疾地掃過,曳著輪胎磨地的咝咝,和掠過你身邊時的風(fēng)聲。一輛農(nóng)場的拖拉機,滾著齒槽深凹的大輪子,施施然碾過,車尾揚著一面小紅旗。勞悌芬對車上的老叟揮揮手。

“是湯普森家的丈人。”他說。

“車上插面紅旗子干嗎?”

“哦,是州公路局規(guī)定的。農(nóng)場上的拖拉機之類,在公路上穿來穿去,開得太慢,怕普通車輛從后面撞上去。掛一面紅旗,老遠就看見了?!?/p>

說著,我們一腳高一腳低走進了好大一片剛收割過的田地。阡陌間歪歪斜斜地還留著一行行的殘梗,零零星星的豆粒,落在干燥的土塊里。勞悌芬隨手折起一片豆莢,把莢剝開。淡黃的豆粒滾入了他的掌心。

“這是湯普森家的黃豆田。嘗嘗看,很香的。”

我接過他手中的豆子,開始吃起來。他折了更多的豆莢,一片一片地剝著。兩人把嚼不碎的豆子吐出來。無意間,我哼起“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黃金少災(zāi)殃……”

“嘿,那是什么?”勞悌芬笑起來。

“二次大戰(zhàn)時大家都唱的一首歌……那時我們都是小孩子?!闭f著,我的鼻子酸了起來。兩人走出了大豆田,又越過一片尚未收割的玉蜀黍。勞悌芬停下來,笑得很神秘。過了一會兒,他說:

“你聽聽看,看能聽見什么。”

我當(dāng)真聽了一會兒。什么也沒有聽見。風(fēng)已經(jīng)很微。偶爾,玉蜀黍的干穗殼,和鄰株磨出一絲窸窣。勞悌芬的淺灰綠瞳子向我發(fā)出問詢。

我茫然搖搖頭。

他又闊笑起來。

“玉米田,多耳朵。有秘密,莫要說。”

我也笑起來。

“這是雙關(guān)語,”他笑道,“我們英語管玉米穗叫耳朵。好多笑話都從它編起。”

接著兩人又默然了。經(jīng)他一說,果然覺得玉蜀黍稈上掛滿了耳朵。成千的耳朵都在傾聽,但下午的遺忘覆蓋一切,什么也聽不見。一枚硬殼果從樹上跌下來,兩人嚇了一跳。勞悌芬俯身拾起來,黑褐色的硬殼已經(jīng)干裂。

“是山胡桃呢?!彼f。

我們繼續(xù)向前走。雜樹林子已經(jīng)在面前。不久,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已在樹叢中了。厚厚的一層落葉鋪在我們腳下。卵形而有齒邊的是樺,瘦而多棱的是楓,橡葉則圓長而輪廓豐滿。我們踏著千葉萬葉已腐的,將腐的,干脆欲裂的秋季向更深處走去,聽非常過癮也非常傷心的枯枝在我們體重下折斷的聲音。我們似乎踐在暴露的秋筋秋脈上。秋月下午那安靜的肅殺中,似乎,有一些什么在我們里面死去。最后,我們在一截斷樹干邊坐下來。一截合抱的黑橡樹干,橫在枯枝敗葉層層交疊的地面,皸裂的老皮形成陰郁的圖案,記錄霜的齒印,雨的淚痕。黑眼眶的樹洞里,覆蓋著紅葉和黃葉,有的仍有潮意。

兩人靠著斷干斜臥下來,獵槍擱在斷柯的杈丫上。樹影重重疊疊覆在我們上面,蔽住更上面的藍穹。落下來的銹紅蝕褐已經(jīng)很多,但仍有很多的病葉,彌留在枝柯上面,猶堪支撐一座兩丈多高的鑲黃嵌赤的圓頂。無風(fēng)的林間,不時有一片葉子飄飄蕩蕩地墜下。而地面,縱橫的枝葉間,會傳來一聲不甚可解的窸窣,說不出是足撥的或是腹游的路過。

“你看,那是什么?”我轉(zhuǎn)向勞悌芬。他順我指點的方向看去。那是幾棵銀樺樹間一片凹下去的地面,里面的樺葉都壓得很平。

“好大的坑?!蔽艺f。

“是鹿,”他說,“昨夜大概有鹿來睡過。這一帶有鹿。如果你住在湖邊,就會看見它們結(jié)隊去喝水?!?/p>

接著他躺了下來,枕在黑皮的樹干上,穿著方頭皮靴的腳交疊在一起。他仰面凝視葉隙透進來的碎藍色。如是仰視著,他的臉上覆蓋著紛沓的游移的葉影,紅的朦朧疊著黃的模糊。他的鼻子投影在一邊的面頰上,因為太陽已沉向西南方,被樺樹的白干分割著的西南方,牽著一線金熔熔的地平。他的闊胸脯微微地起伏。

“Steve,你的家園多安靜可愛。我真羨慕你?!?/p>

仰著的臉上漾開了笑容。不久,笑容靜止下來。

“是很可愛啊,但不會永遠如此。我可能給征到越南去。”

“那樣,你去不去呢?”我說。

“如果征到我,就必須去?!?/p>

“你——怕不怕?”

“哦,還沒有想過。美國的公路上,一年也要死五萬人呢。我怕不怕?好多人趕著結(jié)婚。我同樣地怕結(jié)婚。年紀輕輕的,就認定一個女孩,好沒意思?!?/p>

“你沒有女朋友嗎?”我問。

“沒有認真的?!?/p>

我茫然了。躺在面前的是這樣的一個軀體,結(jié)實,美好,充溢的生命一直到指尖和趾尖。就是這樣的一個軀體,沒有愛過,也未被愛過,未被情欲燃燒過的一截空白。有一個東方人是他的朋友。冥冥中,在一個遙遠的戰(zhàn)場上,將有更多的東方人等著做他的仇敵。一個遙遠的戰(zhàn)場,那里的樹和云從未聽說過密歇根。

這樣想著,忽然發(fā)現(xiàn)天色已經(jīng)晚了。金黃的夕暮淹沒了林外的平蕪。烏鴉叫得原野加倍地空曠。有誰在附近焚燒落葉,空中漫起灰白的煙來,嗅得出一種好聞的焦味。

“我們回去吃晚飯吧?!眲阢┓艺f。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似乎,萬圣節(jié)來得也特別遲。但到了萬圣節(jié),白晝已經(jīng)很短了。太陽一下去,天很快就黑了,比《圣經(jīng)》的封面還黑。吃過晚飯,勞悌芬問我累不累。

“不累。一點也不累。從來沒有像這樣好興致?!?/p>

“我們開車去附近逛逛去?!?/p>

“好啊——今晚不是萬圣節(jié)前夕嗎?你怕不怕?”

“怕什么?”勞悌芬笑起來,“我們可以捉兩個女巫回來?!?/p>

“對!捉回來,要她們表演怎樣騎掃帚!”

全家人都哄笑起來。勞悌芬和我穿上厚毛衫與夾克。推門出去,在寒戰(zhàn)的星光下,我們鉆進西德的小車。車內(nèi)好冷,皮墊子冰人臀股,一切金屬品都冰人肘臂。立刻,車窗上就呵了一層翳翳的霧氣。車子上了十二號公路,速度驟增,成排的榆樹向兩側(cè)急急閃避,白腳的樹干反映著首燈的光,但榆樹的巷子外,南密歇根的平原罩在一件神秘的黑巫衣里。勞悌芬開了暖氣。不久,我的膝頭便感到暖烘烘了。

“今晚開車特別要小心,”勞悌芬說,“有些小孩子會結(jié)隊到鄰近的村莊去搗蛋。小孩子邊走邊說笑,在公路邊上,很容易發(fā)生車禍。今年,警察局在報上提醒家長,不要讓孩子穿深色的衣服?!?/p>

“你小時候有沒有鬧過節(jié)呢?”

“怎么沒有?我跟侯伯鬧了好幾年?!?/p>

“怎么一個搗蛋法?”

“哦,不給糖吃的話,就用爛泥糊在人家門口?;蛟诖白由袭媯€鬼,或者用粉筆在汽車上涂些臟話?!?/p>

“倒是蠻有意思的?!?/p>

“現(xiàn)在漸漸不作興這樣了。父親總說,他們小時候鬧得比我們還兇?!?/p>

說著,車已上了跨越大稅路的陸橋。橋下的車輛四巷來去地疾駛著,首燈閃動長長的光芒,向芝加哥,向托萊多。

“是印第安納的超級稅道。我家離州界只有七英里?!?/p>

“我知道。我在這條路上開過兩次的?!?/p>

“今晚已經(jīng)到過印第安納了。我們回去吧?!?/p>

說著,勞悌芬把車子轉(zhuǎn)進一條小支道,繞路回去。

“走這條路好些,”他說,“可以看看人家的節(jié)景?!?/p>

果然遠處霎著幾星燈火。駛近時,才發(fā)現(xiàn)是十幾戶人家。走廊的白漆欄桿上,皆供著點燃的南瓜燈,南瓜如面,幾何形的眼鼻展覽著布拉克和畢加索,說不清是恐怖還是滑稽。有的廊上,懸著騎帚巫的怪異剪紙。打扮得更怪異的孩子們,正在拉人家的門鈴。燈火自樓房的窗戶透出來,映出潔白的窗帷。

接著勞悌芬放松了油門。路的右側(cè)隱約顯出幾個矮小的人影。然后我們看出,一個是王,戴著金黃的皇冠,持著權(quán)杖,披著黑色的大氅;一個是后,戴著銀色的后冕,曳著淺紫色的衣裳;后面一個武士,手執(zhí)斧鉞,不過四五歲的樣子。我們緩緩前行,等小小的朝廷越過馬路。不曉得為什么,武士忽然哭了起來。國王勸他不聽,氣得罵起來。還是好心的皇后把他牽了過去。

勞悌芬和我都笑起來。然后我們繼續(xù)前進。勞悌芬哼起《出埃及》中的一首歌,低沉之中帶點凄婉。我一面聽,一面數(shù)路旁的南瓜燈。最后勞悌芬說:

“那一盞是我們家的南瓜燈了?!?/p>

我們把車停在鐵絲網(wǎng)成的玉蜀黍圓倉前面。勞悌芬的母親應(yīng)鈴來開門。我們進了木屋,一下子,便把夜的黑和冷和神秘全關(guān)在門外了。

“湯普森家的孩子們剛來過,”他的媽媽說,“愛弟裝亞述王,簡妮裝貴妮薇兒,佛萊德跟在后面,什么也不像,連‘不招待,就作怪’都說不清楚?!?/p>

“表演些什么?”勞悌芬笑笑說。

“簡妮唱了一首歌。佛萊德什么都不會,硬給哥哥按在地上翻了一個筋斗?!?/p>

“湯姆怎么沒來?”

“湯姆嗎?湯姆說他已經(jīng)大了,不搞這一套了?!?/p>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似乎可以那樣一直延續(xù)下去。那一夜,我睡在勞悌芬家樓上,想到很多事情。南密歇根的原野向遠方無限地伸長,伸進不可思議的黑色的遺忘里。地上,有零零落落的南瓜燈。天上,秋夜的星座在人家的屋頂上電視的天線上在光年外排列百年前千年前第一個萬圣節(jié)前就是那樣的陣圖。我想得很多,很亂,很不連貫。高粱肥。大豆香。從越戰(zhàn)想到韓戰(zhàn)想到八年的抗戰(zhàn)(十四年抗戰(zhàn))。想冬天就要來了空中嗅得出雪來今年的冬天我仍將每早冷醒在單人床上。大豆香。想大豆在密歇根香著在印第安納在俄亥俄香著的大豆在另一個大陸有沒有在香著?勞悌芬是個好男孩我從來沒有過弟弟。這部翻譯小說,愈寫愈長愈沒有情節(jié)而且男主角愈益無趣,雖然氣氛還算逼真。南瓜餅是好吃的,比蘋果餅好吃些。高粱肥。大豆香。大豆香后又怎么樣?我實在再也吟不下去了。我的床向秋夜的星空升起,升起。大豆香的下一句是什么?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所以說,我一整夜都浮在一首歌上。那些尚未收割的高粱,全失眠了。這么說,你就完全明白了,不是嗎?那年的秋季特別長。

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四日追憶

地圖

書桌右首的第三個抽屜里,整整齊齊疊著好幾十張地圖,有的還很新,有的已經(jīng)破損,或者字跡模糊,或者在折縫處已經(jīng)磨開了口。新的,他當(dāng)然喜歡,可是最痛惜的,還是那些舊的,破的,用原子筆畫滿了記號的。只有它們才了解,他闖過哪些城,穿過哪些鎮(zhèn),在異國的大平原上咽過多少州多少郡的空寂。只有它們的折縫里猶保存他長途奔馳的心境。八千里路云和月,它們曾伴他,在月下,云下。不,他對自己說,何止八千里路呢。除了自己道奇的英里程計上標(biāo)出來的二萬八千英里之外,他還租過福特的Galaxie和雪佛蘭的Impala;加起來,折合公里怕不有五萬公里?五萬里路的云和月,朔風(fēng)和茫茫的白霧和雪,每一寸都曾與那些舊地圖分擔(dān)。

有一段日子,當(dāng)他再度獨身,那些地圖就像他的太太一樣,無論遠行去何處,事先他都要和它們商量。譬如說,從芝加哥回葛底斯堡,究竟該走坦坦的稅道,還是該省點錢,走二級三級的公路?究竟該在克利夫蘭,或是在匹茲堡休息一夜?就憑著那些地圖,那些奇異的名字和符咒似的號碼,他闖過費城、華盛頓、巴爾的摩;切過蒙特利爾、舊金山、洛杉磯、紐約。

歸來后,這種倜儻的江湖行,這種意氣自豪的浪游熱,德國佬所謂的wanderlust者,一下子就冷下來了。一年多,他守住這個已經(jīng)夠小的島上一方小小的盆地兜圈子,兜來兜去,至北,是大直,至南,是新店。往往,一連半個月,他活動的空間,不出一條怎么說也說不上美麗的和平東路,呼吸一百二十萬人呼吸過的第八流的空氣,和二百四十萬只鞋底踢起的灰塵。有時,從廈門街到師大,在他的幻想里,似乎比芝加哥到卡拉馬祖更遙更遠。日近長安遠,他常常這樣挖苦自己。偶爾他“文旌南下”,逸出那座無歡的灰城,去中南部的大學(xué)作一次演講。他的演講往往是免費的,但是灰城外,那種金黃色的晴美氣候,也是免費的?;爻痰幕疖嚿?,他相信自己年輕得多了,至少他的肺葉要比去時干凈。可是一進廈門街,他的自信立刻下降。在心里,他對那狹長的巷子和那日式古屋說:“現(xiàn)實啊現(xiàn)實,我又回來了?!?/p>

這里必須說明,所謂“文旌南下”,原是南部一位作家在給他的信中用的字眼。中國老派文人的板眼可真不少,好像出門一步,就有云旗委蛇之勢,每次想起,他就覺得好笑,就像梁實秋,每次聽人闊論詩壇文壇這個壇那個壇的,總不免暗自莞爾一樣?!拔撵罕狈怠敝?,他立刻又恢復(fù)了灰城之囚的心境,把自己幽禁在六個榻榻米的冷書齋里,向六百字稿紙的平面,去塑造他的立體建筑。六席的天地是狹小的,但是六百字稿紙的天地卻可以無窮大。面對后者,他欣賞無視于前者了。面對后者,他的感覺不能說不像創(chuàng)世記的神。一張空白的紙永遠是一個挑戰(zhàn),對于一股創(chuàng)造的欲望。宇宙未剖之際,渾渾茫茫,一個聲音說,應(yīng)該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做一個發(fā)光體,一個光源,本身便是一種報酬,一種無上的喜悅。每天,他的眼睛必成為許多許多眼睛的焦點。從那些清澈見底,那些年輕眼睛的反光,他悟出光源的意義和重要性。仍然,他記得,年輕時他也曾寂寞而且迷失,而且如何地嗜光?,F(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已成為光源,這種發(fā)現(xiàn),使他喜悅,也使他惶然戰(zhàn)栗。而究竟是怎樣從嗜光族人變成了光源之一的,那過程,他已經(jīng)記憶朦朧了。

他所置身的時代,像別的許多時代一樣,是混亂而矛盾的。這是一個舊時代的結(jié)尾,也是一個新時代的開端,充滿了失望,也抽長著希望,充滿了殘暴,也有很多溫柔,如此逼近,又如此看不清楚。一度,歷史本身似乎都有中斷的可能。他似乎立在一個大旋渦的中心,什么都繞著他轉(zhuǎn),什么也捉不住。所有的筆似乎都在爭吵,毛筆和鋼筆,鋼筆和粉筆。毛筆說,鋼筆是舶來品;鋼筆說毛筆是土貨,且已過時。又說粉筆太學(xué)院風(fēng),太貧血;但粉筆不承認鋼筆的血液,因為血液豈有藍色。于是筆戰(zhàn)不斷絕,文化界的巷戰(zhàn)此起彼落。他也是火藥的目標(biāo)之一,不過在他這種時代,誰又能免于稠密的流彈呢?他自己的手里就握有毛筆、粉筆和鋼筆。他相信,只要那是一支挺直的筆,一定會在歷史上留下一點筆跡的,也許那是一句,也許那是整節(jié)甚至整章。至于自己本來無筆而要攘人,據(jù)人,甚至焚人之筆之徒,大概是什么標(biāo)點符號也留不下來的吧。

流彈如雹的雨季,他偶爾也會坐在那里,向攤開的異國地圖,回憶另一個空間的逍遙游。那是一個純?nèi)徊煌氖澜?,純?nèi)徊煌坏驗榭臻g的阻隔,更因為時間的脫節(jié)。從這個世界到那個世界的意義,不但是八千英里,而且是半個世紀。那里,一切的節(jié)奏比這里迅疾,一切反應(yīng)比這里靈敏,那里的空氣中跳動著六十年代的脈搏,自由世界的神經(jīng)末梢,聽覺和視覺,觸覺和嗅覺,似乎都向那里集中。那里的城市,向地下探得更深,向空中升得更高,向四方八面的觸須伸得更長更長。那里的人口,有幾分之一經(jīng)常在高速的超級國道上,載馳載驅(qū),從大西洋到太平洋,沒有一盞紅燈!新大陸,新世界,新的世紀!惠特曼的夢,林肯的預(yù)言。那里的眼睛總是向前面看,向上面,向外面看。當(dāng)他們向月球看時,他們看見二十一世紀,阿拉斯加和夏威夷的延長,人類最新的邊疆,最遠最敻遼的前哨。而他那個民族已習(xí)慣于回顧:當(dāng)他們仰望明月,他們看見的是蟾,是兔,是后羿的逃妻,在李白的杯中,眼中,詩中。所以說,那是一個純?nèi)徊煌氖澜?。他屬于東方,他知道月亮浸在一個愛情典故里該有多美麗。他也去過西方,能夠想象從二百英寸的巴洛馬天文望遠鏡中,從人造衛(wèi)星上窺見的那顆死星,該怎樣誘惑著未來的哥倫布和鄭和。

他將自己的生命劃為三個時期:舊大陸、新大陸和一個島嶼。他覺得自己同樣屬于這三種空間,不,三種時間,正如在思想上,他同樣同情鋼筆、毛筆、粉筆。舊大陸是他的母親。島嶼是他的妻。新大陸是他的情人。和情人約會是纏綿而醉人的,但是那件事注定了不會長久。在新大陸的逍遙游中,他感到對妻子的責(zé)任,對母親深遠的懷念,漸行漸重也漸深。去新大陸的行囊里,他沒有像蕭邦那樣帶一把泥土,畢竟,那泥土屬于那島嶼,不屬于那片古老的大陸。他帶去的是一幅舊大陸的地圖,中學(xué)時代,抗戰(zhàn)期間,他用來讀本國地理的一張破地圖。就是那張破地圖,曾經(jīng)伴他自重慶回到南京,自南京而上海而廈門而香港而終于到那個島嶼。一張破地圖,一個破國家,自嘲地,他想。密歇根的雪夜,葛底斯堡的花季,他常常展視那張殘缺的地圖,像凝視亡母的舊照片。那些記憶深長的地名。長安啊,洛陽啊,赤壁啊,臺兒莊啊,漢口和漢陽,楚和湘。往往,他的眸光逡巡在巴蜀,在嘉陵江上,在那里,他從一個童軍變成一個高二的學(xué)生。

遠從初中時代起,他就喜歡畫地圖了。一張印刷精致的地圖,對于他,是一種智者的愉悅,一種令人清醒動人遐思的游戲。從一張眉目姣好的地圖他獲得的滿足,不但是理性的,也是感情的,不但是知,也是美。蛛網(wǎng)一樣的鐵路,麥穗一樣的山巒,雀斑一樣的村落和市鎮(zhèn),雉堞隱隱的長城啊,葉脈歷歷的水系,神秘而荒涼而空廓廓的沙漠。而當(dāng)他的目光循江河而下,徘徊于柔美而曲折的海岸線,復(fù)在羅列得繽繽紛紛或迤迤邐邐的群島之間跳越為戲的時候,他更感到鷗族飛翔的快意。他愛海。哪一個少年不愛海呢?中學(xué)時代的他,圍在千山之外仍是千山的四川,只能從地圖上去嗅那藍而又咸的活荒原的氣息。秋日的半下午,他常常坐一方白凈的冷石,俯臨在一張有海的地圖上面,作一種抽象的自由航行。這樣鷗巡著水的世界,這樣云游著鷹瞰著一巴掌大小的大地,他產(chǎn)生一種君臨,不,神臨一切的幻覺。這樣的縮地術(shù),他覺得,應(yīng)該是一切敏感的心靈都嗜好的一種高級娛樂。

他臨了一張又一張的地圖。他畫了那么多張,終于他發(fā)現(xiàn),在這一方面,他所知道的和熟記的,竟已超過了地理老師。有些笨手笨腳的女同學(xué),每每央他代繪中國全圖,作為課業(yè)。他從不拒絕,像一個名作家不拒絕為讀者簽名一樣。只是每繪一張,他必然留下一個錯誤。例如青海的一個湖泊給他的神力朝北推移了一百公里,或是遼寧的海岸線在大連附近憑空添上一個港灣,等等。無知的女同學(xué)不會發(fā)現(xiàn),自是意料中事。而有知的郭老師竟然也被瞞過了,怎不令他感到九級魔鬼詭計得售后的自滿?

他喜歡畫中國地圖,更喜歡畫外國地圖。國界最紛繁海岸最彎曲的歐洲,他百覽不厭。多湖的芬蘭,多島的希臘,多雪多峰的瑞士,多花多牛多運河的荷蘭,這些他全喜歡,但使他最沉迷的,是意大利,因為它優(yōu)雅的海岸線和音樂一樣的地名,因為威尼斯和羅馬,凱撒和朱麗葉,那波利,墨西拿,薩地尼亞。一有空他就端詳那些地圖。他的心境,是企慕,是向往,是對于一種不可名狀的新經(jīng)驗的追求。那種向往之情是純粹的,為向往而向往。面對用繪圖儀器制成的抽象美,他想不明白,秦王何以用那樣的眼光看督亢,亞歷山大何以要虎視印度,獨腳的海盜何以要那樣打量金銀島的羊皮紙地圖。

在山岳如獄的四川,他的眼神如蝶,翩翩于濱海的江南。有一天能回去就好了,他想。后來蕈狀云從廣島升起,太陽旗在中國的大陸降下,他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已經(jīng)在船上,船在白帝城下在三峽,三峽在李白的韻里。他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江南。他并未因此更加快樂,相反地,他開始懷念四川起來。現(xiàn)在,他只能向老漢騎牛的地圖去追憶那個山國,和山國里,那些曾經(jīng)用川語擺龍門陣甚至吵架的故人了。太陽旗倒下,鐮刀旗又升起。他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這個島上。初來的時候,他斷斷沒有想到,自己竟會在這多地震的島上連續(xù)抵擋十幾季的臺風(fēng)和梅雨?,F(xiàn)在,看地圖的時候,他的目光總是在江南逡巡。燕子磯,雨花臺,武進,漕橋,宜興,幾個單純的地名便喚醒一整個繁復(fù)的世界。他更未料到,有一天,他也會懷念這個島嶼,在另一個大陸。

“你不能真正了解中國的意義,直到有一天你已經(jīng)不在中國?!睆男麓箨懠幕貋淼募倚胖?,他這樣寫過。在中國,你僅是七萬萬分之一的中國,天災(zāi),你可以怨中國的天,人禍,你可以罵中國的人。軍閥,漢奸,政客,貪官污吏,土豪劣紳,你可以一個挨一個地罵下去,直罵到你的老師,父親,母親。當(dāng)你不在中國,你便成為全部的中國,鴉片戰(zhàn)爭以來,所有的國恥全部貼在你臉上。于是你不能再推諉,不能不站出來,站出來,而且說:“中國啊中國,你全身的痛楚就是我的痛楚,你滿臉的恥辱就是我的恥辱!”第一次去新大陸,他懷念的是這個島嶼,那時他還年輕。再去時,他的懷念漸漸從島嶼轉(zhuǎn)移到大陸,那古老的大陸,所有母親的母親,所有父親的父親,所有祖先啊所有祖先的大搖籃,那古老的大陸。中國所有的善和中國所有的惡,所有的美麗和所有的丑陋,全在那片土地上和土地下面,上面,是中國的稻和麥,下面,是黃花崗的白骨是岳武穆的白骨是秦檜的白骨或者竟然是黑骨。無論你愿不愿意,將來你也將加入這些。

走進地圖,便不再是地圖,而是山岳與河流,原野與城市。走出那河山,便僅僅留下了一張地圖。當(dāng)你不在那片土地,當(dāng)你不再步履于其上,俯仰于其間,你只能面對一張象征性的地圖,正如不能面對一張親愛的臉時,就只能面對一幀照片了。得不到的,果真是更可愛嗎?然則靈魂究竟是軀體的主人呢,還是軀體的遠客?然則臨圖神游是一種超越,或是一種變相的逃避,靈魂的一種土遁之術(shù)?也許那真是一個不可寬宥的弱點吧?既然已經(jīng)娶這個島嶼為妻,就應(yīng)該努力把蜜月延長。

于是他將新大陸和舊大陸的地圖重新放回右首的抽屜。太陽一落,島上的冬暮還是會很冷很冷的。他搓搓雙手,將自己的一切,軀體和靈魂和一切的回憶與希望,完全投入剛才擱下的稿中。于是那六百字的稿紙延伸開來,吞沒了一切,吞沒了大陸與島嶼,而與歷史等長,茫茫的空間等闊。

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本文略有刪改——編者注)

蒲公英的歲月

“是啊,今年秋天還要再出去一次。”對朋友們他這么說。

而每次說起,他都有一種虛幻的感覺,好像說的不是自己,是另一個人。同時又覺得有解釋清楚的必要,對自己,甚于對別人。好像一個什么“時期”就要落幕,一個新的,尚未命名的“時期”正在遠方等他去揭紗。好像有一扇門,狻猊怒目銜環(huán)的古典銅門,挾著一片巨影,正向他關(guān)來,轆轆之聲,令人心悸。門外,車塵如霧,無盡無止的是浪子之路,伸向一些陌生的樹和云,和更陌生的一些路牌。每次說起,就好像宣布自己的死亡一樣。此間事,在他走后,就好像身后事了。當(dāng)然,人們還會咀嚼他的名字,像一枚清香的橄欖,只是橄欖樹已經(jīng)不在這里。對于另一些人,他的離去將如一枚齲齒之拔除,牙痛雖愈,口里空空洞洞的,反而好不習(xí)慣。真的,每一次離開是一次劇烈的連根拔起,自泥土,氣候,自許多熟悉的面孔和聲音。而遠行的前夕,凡口所言,凡筆所書,都帶有一點遺囑、遺作的意味。于是在遠行前的這段日子,將漸漸退入背景之中,記憶,冉冉升起一張茫茫的白網(wǎng)。網(wǎng)中,小盆地里的這座城,令他患得患失時喜時憂的這座城,這座城,鋼鐵為骨水泥為筋,在波濤浸灌魚龍出沒藍鼾藍息的那種夢中,將遙遠如一缽小小的盆景,似真似幻的島市水城。

所以這就是歲月啊千面無常的歲月。掛號信國際郵簡車票機票船票。小時候,有一天,他把兩面鏡子相對而照,為了窺探這面鏡中的那面鏡中的這面鏡中,還有那面這面鏡子的無窮疊影,直至他感到一種無底的失落和恐懼。時間的交感癥該是智者的一種心境吧。三去新大陸,記憶覆蓋著記憶之下是更茫然的記憶,像楓樹林中一層覆蓋一層水漬浸蝕的殘紅。一來一往,親密的變成陌生的成為親密,預(yù)期變成現(xiàn)實又變成記憶。當(dāng)噴射機忽然躍離跑道,一剎那告別地面又告別中國,一柄冰冷的手術(shù)刀,便向歲月的傷口猝然切入,靈魂,是一球千羽的蒲公英,一吹,便飛向四方。再拔出刀時,已是另一個人了。

盡管此行已經(jīng)是第三度,盡管西雅圖的海關(guān)像跨越后院的門檻,盡管他的朋友,在海那邊的似乎比這邊的還多,盡管如此,他仍然不能排除跳傘前的那種感覺。畢竟,那是全然不同的一個世界。因為一縱之后,他的胃就交給冰牛奶和草莓醬,他的肺就交給新大陸的秋天,發(fā),交給落基山的風(fēng),茫茫的眼睛,整個付給青翠的風(fēng)景。因為閉目一縱之后,入耳的莫非多音節(jié)的節(jié)奏,張口莫非動詞主詞賓詞。美其名為講學(xué)為顧問,事實上是一種高雅的文化充軍。異國的日歷上沒有清明、端午、中秋和重九,復(fù)活節(jié)是誰在復(fù)活?感恩節(jié)感誰的恩?情人節(jié),他想起天上的七七;國殤日,他想起地上的七七。為什么下一站永遠是東京是芝加哥是紐約,不是上?;驈B門?

二十年前來這島上的,是一個激情昂揚的青年,眉上睫上發(fā)上,猶飄揚大陸帶來的烽火從沈陽一直燎到衡陽,他的心跳和脈搏,猶應(yīng)和抗戰(zhàn)遍地的歌聲嘉陵江的濤聲長江滔滔入海浪淘歷史的江聲。二十年后,從這島上出發(fā)的,是一個白發(fā)侵鬢的中年人……長江的濤聲在故宮的卷卷軸軸在一吟三嘆息的《念奴嬌》里,舊大陸日遠,新大陸日近。他鄉(xiāng)生白發(fā),家鄉(xiāng)見青山??蓯鄣氖羌亦l(xiāng)的山不改其青,可悲的是異鄉(xiāng)人的發(fā)不能長保其不白。長長的二十年,只有兩度,他眺見了家鄉(xiāng)短短的青山,但那是隔著鐵絲網(wǎng),還持著望遠鏡。第一次在金門。望遠鏡的彼端是澹澹的煙水,漠漠的船帆,再過去是廈門的青山之后仍是渺渺的青山。十二年前廈門大學(xué)的學(xué)生,鼓浪嶼的浪子,南普陀的香客,誰能夠想到,有一天會隔著這樣一灣的無情藍,以遠眺敵陣的心情遠眺自己的前身?母校、故宅、回憶,皆成為準星搜索的目標(biāo),一五五加農(nóng)炮的射程。卡車在山的盲腸里穿行,山的盲腸,回憶的盲腸。司令官在地下餐廳以有名的高粱饗客,兩面的石壁上用對方的炮彈殼飾成雄豪的圖案。高粱落到胃里,比炮彈更強烈,血從胃底熊熊燒起,一直到耳輪和每一個發(fā)根。那一夜,他失眠了,血和浪一直在耳中呼嘯。

第二次在勒馬洲。崖下,陰陽一割的深圳河如啞如聾地流著?!?dāng)天下午,去沙田演講,手執(zhí)二角旗的大學(xué)生在火車站列隊歡迎。擁擠的大課室里……許多眼睛有許多反光反映著他的眼睛。二十年前,他也是那樣的一雙眼睛。二十年前,他就住在銅鑼灣,大陸逃來的一個失學(xué)青年,失學(xué),失業(yè),但更加嚴重的是失去信仰、希望,面對……幾乎中斷的歷史。但歷史是不會中斷的,因為有詩的時代就證明至少有幾個靈魂還醒在那里,有一顆心還不肯放棄跳動。因為鼾聲還沒有覆蓋一切。……也還有這許多青年寧愿陪著他失眠。

寧可失眠,睜眼承受清清楚楚的痛楚,也不服安眠藥欺騙自己。但清醒是有代價的。清醒的代價是孤獨和自懲。當(dāng)時他年紀輕輕,和一些清新的靈魂相約:絕對不受鼾聲的同化,或是遁入安眠藥瓶里!那時大家寫詩,很有點賽跑的意味,雖然跑道的盡頭只是荒原。一旦真正進入荒原,不但觀眾散光,連選手們也紛紛退出了這場馬拉松。三年前,他剛從美國歸來,臂上猶烙著西部的太陽,髭間,黏著猶他的沙塵。正是初秋的夜里,兩年后他再度坐在北向的窗下,對著六百字的稿紙出神。市聲漠漠,在遠方流動像一條混濁的時間之流。漸漸,那濁流也愈流愈遠,將一切交還給無言的星空。忽然一陣冷風(fēng)卷地而起,在外面的院子里盤旋又盤旋,接著便是尤加利樹的葉子掃落的聲音。家人的鼾息從里面房間日式紙門的隙間傳來。整個城市,醒著的只有他和冷落的星座。他是誰?他究竟是誰?在戶籍之外他有無其他的存在?為何他坐在此地?為何要他背負著兩個大陸的記憶,左耳,是長江的一片帆,右耳,大西洋岸一枚多回紋的貝殼?十年后,二十年五十年后他又是誰,他的驚呼他的怒叱和厲斥在空廓死寂的廣場上哪里有回聲?而年輕的真真年輕過的是否將永遠年輕?而只要是美的即使只美過那么一次是否就算是永恒?然則他的朋友一起慷慨出發(fā)的那些朋友半途棄權(quán),跳車,扭踝仆倒的選手到哪里去了?繆斯,可是無休無止的追求,而絕不接受求婚?蒲公英的歲月,一吹,便散落在四方,散落在湄公河和密西西比的水滸。即使擊鼓吹簫,三嘯大招,也招不回那許多亡魂。

蒲公英的歲月,流浪的一代飛揚在風(fēng)中,風(fēng)自西來,愈吹離舊大陸愈遠。他是最輕最薄的一片,一直吹落到落基山的另一面,落進一英里高的丹佛城。丹佛城,新西域的大門,寂寞的起點,萬嶂砌就的青綠山岳,一位五陵少年將囚在其中,三百六十五個黃昏,在一座紅磚樓上,西顧落日而長吟:“一片孤城萬仞山?!钡沁叾帏澕S的鐘塔,或是圓形的足球場上,不會有羌笛在訴苦,況且更沒有楊柳可訴?于是橡葉楓葉如雨在他的屋頂頭頂降下赤褐鮮黃和銹紅,然后白雪在四周飄落溫柔的寒冷,行路難難得多美麗。于是在不勝其寒的高處他立著,一匹狼,一頭鷹,一截望鄉(xiāng)的化石。縱長城是萬里的哭墻洞庭是千頃的淚壺,他只能那樣立在新大陸的玉門關(guān)上,向《紐約時報》的油墨去狂嗅中國古遠的芳芬。可是在蟹行蝦形的英文之間,他怎能教那些碧瞳仁碧瞳人去嗅同樣的菊香與蘭香?

碧瞳人不能。黑瞳人也不可能。每次走下臺大文學(xué)院的長廊,他像是一片寂寞的孤云,在青空與江湖之間搖擺。在兩個世界之間搖擺。他那一代的中國人,吞吐的是大陸性龐龐沛沛的氣候,足印過處,是霜是雪,上面是昊昊的青天燦燦的白日,下面是整張的海棠紅葉。他們的耳朵熟悉長江的節(jié)奏黃河的旋律,他們的手掌知道楊柳的柔軟梧桐的堅硬。江南,塞外,曾是胯下的馬發(fā)間的風(fēng)沙曾是梁上的燕子齒隙的石榴染紅嗜食的嘴唇,不僅是地理課本聯(lián)考的問題習(xí)題。他那一代的中國人,有許多回憶在太平洋的對岸有更深長的回憶在海峽的那邊,那重重疊疊的回憶成為他們思想的背景靈魂日漸加深的負荷,但是那重量不是這一代所能感覺。舊大陸。新大陸。舊大陸。他的生命是一個鐘擺,在過去和未來之間飄擺。而他,感覺像一個陰陽人,一面在陽光中,一面在陰影里,他無法將兩面轉(zhuǎn)向同一只眼睛。他是眼分陰陽的一只怪獸,左眼,倒映著一座塔,右眼,倒映著摩天大廈。

臨行前夕,他接受邀請,去大度山上向一群碧瞳的青年講解中國的古典詩。這也是另一次外出講學(xué)的前奏吧。五年前的夏天,也是在這樣遠行的前夕,他曾在大度山上,為了同樣的演說,住了兩個月。一離開臺北,他立刻神清氣爽,靈魂澄明透澈,每一口呼吸都像在享受,不,饕餮新釀成的空氣,肺葉張合如翅。那天夜里,他緩緩步上山頂,坐在古典建筑的高高的石級上,任螢火與蛙鳴與星光圍成涼涼的仲夏之夜。五年前,他戴著同樣的星光坐在這里,面臨同樣的遠行且享受同樣透明的寂靜。跳水之前,作一次閉目的凝神是好的。因為飛躍之后,玻璃的新世界將破成千面的寂寞,再出水已是另一個自己。那樣坐著,憶著,展望著,安寧地呼吸著微涼且清香的思想,他似乎蛻出了這一層“自己”,飛臨于“時間”之上如點水的蜻蜓,水流而蜻蜓并未移動。他恍然了。他感覺,能禪那么一下,讓自我假寐那么一瞬,是何其美好。

從臺中回來,火車穿過成串的隧道,越過河床干涸的大甲溪,迤邐駛行在西岸的平原。稻田的鮮綠強調(diào)白鷺的純白,當(dāng)長喙俯啄水底的云。阡阡陌陌從平疇的彼端從青山的麓底輻射過來,像滾動的輪輻迅速旋轉(zhuǎn)。他的心中有一首牧歌的韻律升起。這樣的風(fēng)景是世界上最清涼的眼藥水。在靠窗的座位上,他可以出神地騁目好幾個小時。……他不喜歡臺北,不,二十年之后他仍舊一點也不喜歡,可是他喜歡這座島,他慶幸,他感激,為了二十年的身之所衣,頂之所蔽,足之所履。車窗外,風(fēng)到哪里七月的牧歌就揚起在哪里。豪爽慷慨的大地啊,玉米株上稻莖上甘蔗稈上累累懸結(jié)的無非是豐年。也許,真的,將來在重歸舊大陸的前夕,他會跪下來吻別這塊沃土。

甚至都不必等到那一天。在三去新大陸的前夕,已經(jīng)有一種依依的感覺。這里很少楊柳,不是蘇堤白堤的那種依依,雖遠亦相隨。他又特別不喜歡棕櫚,無論如何也不能勉強把它們撐成一把詩。不過這城里的夏天也不是截然不能言美的,就看你怎樣去獵取。植物園那兩汪蓮池,仲夏之夕,浮動半畝古典的清芬,等到市聲沉淀,星眸半閉若眠,三只,兩只,黛綠的低音簫手,猶在花底葉底鼓腹而鳴,那種古東方的恬淡感就不知有多深遠。不然就在日落后坐在朝西的窗下,看鮮麗絢爛的晚霞怎樣把天空讓給各樣的青和孔雀藍到普魯士藍的藍。于是星從日式屋脊從公寓的陽臺電視天線從那邊的木瓜樹葉間相繼點亮。一盞紅燈在遠處的電臺鐵塔上閃動。一架飛機悶悶的聲音消逝后,巷底那冰果店再度傳來京劇的鑼鼓,和一位古英雄悲壯的詠嘆。狗吠。蟲吟。最后萬籟皆沉,只余下鄰居的水龍頭作細細的龍吟,蚯蚓在星光下鑿?fù)恋母杪暋?/p>

因為這就是他的家鄉(xiāng),兒時就熟悉的夏日的夜晚。不記得他一生揮過多少柄蒲扇,撲過多少只流螢,拍死多少只蚊子?不記得長長的一夏鯨飲過多少杯涼茶、酸梅湯、綠豆湯、冰杏仁?只曉得這些絕不是冷氣和可口可樂所能代替。行前的半個月,他的生活寧靜而安詳。因為蒲公英的歲月一開始,這樣的日子,不,這樣的節(jié)奏就不再可能。在高速的劇動和多音節(jié)的呼吸之前他必須儲蓄足夠的清醒與自知。他知道,一架猛烈呼嘯的噴射機在跑道那邊叫他,許多城,許多長長的街伸臂在迎他,但他的靈魂反而異常寧靜。因為新大陸和舊大陸,海洋和島嶼已經(jīng)不再爭辯,在他的心中。他是中國的。這一點比一切都重要。他吸的既是中國的芬芳,在異國的山城里,亦必吐露那樣的芬芳,不是科羅拉多的積雪所能封鎖。每一次離開是一次劇烈的連根拔起。但是他的根永遠在這里,因為泥土在這里,落葉在這里,芬芳,亦永永永永播揚自這里。

他以中國的名字為榮。有一天,中國亦將以他的名字為榮。

一九六九年七月十六日

(本文略有刪改——編者注)

聽聽那冷雨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連在夢里,也似乎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里風(fēng)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子的臺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從安東尼奧尼那里來的。不過那一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二十五年,一切都斷了,只有氣候,只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卷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dān)。不能撲進她懷里,被她的裾邊掃一掃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這樣想時,嚴寒里竟有一點溫暖的感覺了。這樣想時,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而是金門到廈門。他是廈門人,至少是廣義的廈門人,二十年來,不住在廈門,住在廈門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兒,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時代了。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過去,搖過去又搖過來。殘山剩水猶如是?;侍旌笸联q如是。紜紜黔首紛紛黎民從北到南猶如是。那里面是中國嗎?那里面當(dāng)然還是中國永遠是中國。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遙指已不再,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報紙的頭條標(biāo)題里嗎?還是香港的謠言里?還是傅聰?shù)暮阪I白鍵馬思聰?shù)奶瓝芟??還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還是呢,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玻璃櫥內(nèi),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nèi)?,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dāng)必然長在。因為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漢族的心靈他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瀝淅瀝淅瀝,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視覺上的這種美感,豈是什么rain也好pluie(法語,雨)也好所能滿足?翻開一部《辭源》或《辭?!罚鹉舅鹜?,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顏千變?nèi)f化,便悉在望中,美麗的霜雪雲(yún)霞,駭人的雷電霹雹(簡體的云字與電字,已不屬雨部),展露的無非是神的好脾氣與壞脾氣,氣象臺百讀不厭門外漢百思不解的百科全書。

聽聽,那冷雨??纯矗抢溆?。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yīng)該最富于感性。雨氣空蒙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點薄荷的香味,濃的時候,竟發(fā)出草和樹沐發(fā)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氣,也許那竟是蚯蚓和蝸牛的腥氣吧,畢竟是驚蟄了啊。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許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吧,那腥氣。

第三次去美國,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了兩年。美國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藍似安格羅·薩克遜人的眼睛,地,紅如印地安人的肌膚,云,卻是罕見的白鳥。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飄云牽霧。一來高,二來干,三來森林線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國詩詞里“蕩胸生層云”,或是“商略黃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難睹的景象。落基山嶺之勝,在石,在雪。那些奇巖怪石,相疊互倚,砌一場驚心動魄的雕塑展覽,給太陽和千里的風(fēng)看。那雪,白得虛虛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皚皚不絕一仰難盡的氣勢,壓得人呼吸困難,心寒眸酸。不過要領(lǐng)略“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的境界,仍須回來中國。臺灣濕度很高,最饒云氣氤氳雨意迷離的情調(diào)。兩度夜宿溪頭,樹香沁鼻,宵寒襲肘,枕著潤碧濕翠蒼蒼交疊的山影和萬籟都歇的岑寂,仙人一樣睡去。山中一夜飽雨,次晨醒來,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靜中,沖著隔夜的寒氣,踏著滿地的斷柯折枝和仍在流瀉的細股雨水,一徑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彎彎,步上山去。溪頭的山,樹密霧濃,蓊郁的水汽從谷底冉冉升起,時稠時稀,蒸騰多姿,幻化無定,只能從霧破云開的空處,窺見乍現(xiàn)即隱的一峰半壑,要縱覽全貌,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入山兩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頭諸峰玩捉迷藏的游戲?;氐脚_北,世人問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閑,故作神秘之外,實際的印象,也無非山在虛無之間罷了。云繚煙繞,山隱水迢的中國風(fēng)景,由來予人宋畫的韻味。那天下也許是趙家的天下,那山水卻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筆像中國的山水,還是中國的山水上紙像宋畫,恐怕是誰也說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觀,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臺風(fēng)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于今在島上回味,則在凄楚之外,更籠上一層凄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jīng)不起三番五次的風(fēng)吹雨打。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沉。兩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三打白頭聽雨在僧廬下,這便是亡宋之痛,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一滴濕漓漓的靈魂,窗外在喊誰。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于中國。王禹偁在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為屋瓦。據(jù)說住在竹樓上面,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而無論鼓琴,詠詩,下棋,投壺,共鳴的效果都特別好。這樣豈不像住在竹筒里面,任何細脆的聲響,怕都會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過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濕濕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暗,對于視覺,是一種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wǎng),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跋掠炅恕保瑴厝岬幕颐廊藖砹?,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shù)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

在古老的大陸上,千屋萬戶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來這島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暗了下來,城市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里,陰影在戶內(nèi)延長復(fù)加深。然后涼涼的水意彌漫在空間,風(fēng)自每一個角落里旋起,感覺得到,每一個屋頂上呼吸沉重都覆著灰云。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jié)奏,單調(diào)里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里,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蚴窃诮系臐蓢l(xiāng),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嚙于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么說,一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說輕輕地奏吧沉沉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打,間間歇歇敲一個雨季,即興演奏從驚蟄到清明,在零落的墳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億片瓦吟。

在日式的古屋里聽雨,聽四月,霏霏不絕的黃梅雨,朝夕不斷,旬月綿延,濕黏黏的苔蘚從石階下一直侵到他舌底,心底。到七月,聽臺風(fēng)臺雨在古屋頂上一夜盲奏,千(英尋舊稱)海底的熱浪沸沸被狂風(fēng)挾來,掀翻整個太平洋只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壓下,整個海在他的蝸殼上嘩嘩瀉過。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煙一般的紗帳里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墻上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一陣寒瀨瀉過,秋意便彌漫日式的庭院了。

在日式的古屋里聽雨,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雨是一種單調(diào)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內(nèi)樂是室外樂,戶內(nèi)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濕布谷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舐舐那冷雨。

因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樂器灰蒙蒙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但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臺北你怎么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F(xiàn)在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墻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濕濕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閣閣,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七十年代的臺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jīng)》的韻里尋找?,F(xiàn)在只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馬車的時代去后,三輪車的時代也去了。曾經(jīng)在雨夜,三輪車的油布篷掛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愛,而且躲在警察的轄區(qū)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纖纖的手。臺灣的雨季這么長,該有人發(fā)明一種寬寬的雙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無論工業(yè)如何發(fā)達,一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只要雨不傾盆,風(fēng)不橫吹,撐一把傘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韻味。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膠傘上,將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旋成了一圈飛檐。跟女友共一把雨傘,該是一種美麗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戀,有點興奮,更有點不好意思,若即若離之間,雨不妨下大一點。真正初戀,恐怕是興奮得不需要傘的,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發(fā)和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qū)Ψ降拇缴项a上嘗涼涼甜甜的雨水。不過那要非常年輕且激情,同時,也只能發(fā)生在法國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數(shù)的雨傘想不會為約會張開。上班下班,上學(xué)放學(xué),菜市來回的途中,現(xiàn)實的傘,灰色的星期三。握著雨傘,他聽那冷雨打在傘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濕濕的灰雨凍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結(jié)晶體在無風(fēng)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來,等須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xiāng)白雨的祝福,或許發(fā)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一位英雄,經(jīng)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巖削成還是火成巖?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一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前塵隔海。古屋不再。聽聽那冷雨。

一九七四年春分之夜

高速的聯(lián)想

那天下午從九龍駕車回馬料水,正是下班時分,大埔路上,高低長短形形色色的車輛,首尾相銜,時速二十五英里。一只鷹看下來,會以為那是相對爬行的兩隊單角蝸牛,單角,因為每輛車只有一根收音機天線。不料快到沙田時,莫名其妙地塞起車來,一時單角的蝸牛都變成了獨須的病貓,廢氣暖暖,馬達喃喃,像集體在腹誹狹窄的公路。熄火又不能,因為每隔一會兒,整條車隊又得蠢蠢蠕動。前面究竟在搞什么鬼,方向盤的舵手誰也不知道。載道的怨聲和咒語中,只有我沾沾自喜,欣然獨笑。俯瞥儀表板上,從左數(shù)過來第七個藍色鈕鍵,輕輕一按,我的翠綠色小車忽然離地升起,升起,像一片逍遙的綠云牽動多少愕然仰羨的眼光,悠悠揚揚向東北飛逝。

那當(dāng)然是真的:在擁擠的大埔路上,我常發(fā)那樣的狂想。我愛開車。我愛操縱一架馬力強勁反應(yīng)敏靈野蠻又柔馴的機器,我愛方向盤在掌中微微顫動四輪在身體下面平穩(wěn)飛旋的那種感覺,我愛用背肌承受的壓力去體會起伏的曲折的地形山勢,一句話,我崇拜速度。阿拉伯的勞倫斯曾說:“速度是人性中第二種古老的獸欲?!币赃\動的速度而言,自詡?cè)f物之靈的人類是十分可憐的。褐雨燕的最高時速,是二百九十點五英里。狩獵的鷹在俯沖下?lián)鋾r,能快到每小時一百八十英里。比賽的鴿子,有九十六點二九英里的時速。獸中最速的選手是豹和羚羊:長腿黑斑的亞洲豹,綽號“獵豹”者,在短程沖刺時,時速可到七十英里,可惜五百碼后,就降成四十多英里了;叉角羚羊奮蹄疾奔,可以維持六十英里時速。和這些相比,“動若脫兔”只能算“中駟之才”:英國野兔的時速不過四十五英里?!鞍遵x過隙”就更慢了,騎師胯下的賽馬每小時只馳四十三點二六英里。人的速度最是可憐,一百碼之外只能達到二十六點二二英里的時速。

可憐的凡人,奔騰不如虎豹,跳躍不如跳蚤,游泳不如旗魚,負重不如螞蟻,但是人會創(chuàng)造并駕馭高速的機器,以逸待勞,不但突破自己體能的極限,甚至超邁飛禽走獸,意氣風(fēng)發(fā),逸興遄飛之余,幾疑可以追神跡,躡仙蹤。高速,為什么令人興奮呢?生理學(xué)家一定有他的解釋,例如循環(huán)加速、心跳變劇等等。但在心理上,至少在潛意識里,追求高速,其實是人與神爭的一大欲望:地心引力是自然的法則,也就是人的命運,高速的運動就是要反抗這法則,雖不能把它推翻,至少可以把它的限制壓到最低。賽跑或賽車的選手打破世界紀錄的那一剎那,是一閃宗教的啟示,因為凡人體能的邊疆,又向前推進了一步,而人進一步,便是神退一步,從此,人更自由了。

滑雪、賽跑、游泳、賽車、飛行等等的選手,都稱得上是英雄。他們的自由和光榮是從神手里,不是從別人的手里,奪過來的。他們所以成為英雄,不是因為犧牲了別人,而是因為克服了自然,包括他們自己。

若論緊張刺激的動感,高速運動似乎有這么一個原則:就是,憑借的機械愈多,和自然的接觸就愈少,動感也就減小。賽跑,該是最直接的運動。賽馬,就間接些,但憑借的不是機械,而是一匹汗油生光肌腱勃怒奮鬣揚蹄的神駒。最間接的,該是賽車了,人和自然之間,隔了一只鐵盒,四只輪胎。不過,愈是間接的運動,就愈高速,這對于生就低速之軀的人類說來,實在是一件難以兩全的事情。其他動物面對自己天生的體速,該都是心安理得,受之怡然的吧?我常想,一只時速零點零三英里的蝸牛,放在跑車的擋風(fēng)玻璃里去看劇動的世界,會有怎樣的感受?

許多人愛駕敞篷的跑車,就是想在高速之中,承受、享受更多的自然:時速超過七十五英里,八十英里,九十英里,全世界轟然向你撲來,發(fā)交給風(fēng),肺交給激湍洪波的氣流,這時,該有點飛的感覺了吧。阿拉伯的勞倫斯有耐性騎駱駝,卻不耐煩駕駛汽車:他認為汽車是沒有靈性的東西,只合在風(fēng)雨中乘坐。從沙漠回到文明,才下了駝背,他便跨上電單車,去拜訪哈代和蕭伯納。他在電單車上,每月至少馳騁二千四百英里,快的時候,時速高達一百英里,終因車禍喪生。

我騎過五年單車,也駕過四年汽車,卻從未駕過電單車,但勞倫斯馳驟生風(fēng)的豪情,我可以仿佛想象。電單車的驍騰剽悍,遠在單車之上,而沖風(fēng)搶路身隨車轉(zhuǎn)的那種投入感,更遠勝靠在桶形椅背踏在厚地毯上的方向舵手。電影《逍遙游》(Easy Rider)里,三騎士在美國西南部的沙漠里直線疾馳的那一景,在搖滾樂亢奮的節(jié)奏下,是現(xiàn)代電影的高潮之一。我想,在潛意識里,現(xiàn)代少年是把桀驁難馴的電單車當(dāng)馬騎的:現(xiàn)代騎士仍然是戴盔著靴,而兩腳踏鐙雙肘向外分掌龍頭兩角的騎姿,卻富于浪漫的夸張,只有馬達的厲嘯逆人神經(jīng)而過,比不上古典的馬嘶。現(xiàn)代車輛的引擎,用馬力來標(biāo)示電力,依稀有懷古之風(fēng)。準此,則敞篷車可以比擬遠古的戰(zhàn)車,而四門的“轎車”(sedan)更是復(fù)古了。六十年代的中期,福特車廠驅(qū)出的“野馬”(Mustang)號擬跑車,頸長尾短,剽悍異常,一時縱橫于超級公路,逼得克萊斯勒車廠只好放出一群修矯靈猛的“戰(zhàn)馬”(Charger)來競逐。

我學(xué)開車,是在一九六四年的秋天。當(dāng)時我從皮奧里亞(Peoria)去艾奧瓦訪葉珊與黃用,一路上,火車誤點,灰狗的長途車轉(zhuǎn)車費時,這才省悟,要過州歷郡親身去縱覽惠特曼和桑德堡詩中體魄雄偉的美國,手里必須有一個方向盤。父親在臺灣聞言大驚,一封航空信從松山飛來,力阻我學(xué)駕車。但無窮無盡更無紅燈的高速公路在敻闊自由的原野上張臂迎我,我的邏輯是:與其把生命交托給他人,不如握在自己的手里。學(xué)了七小時后,考到了駕駛執(zhí)照。發(fā)那張硬卡給我的美國警察說:“公路是你的了,別忘了,命也是你的。”

奇妙的方向盤,轉(zhuǎn)動時世界便繞著你轉(zhuǎn)動,靜止時,公路便平直如一條分發(fā)線。前面的風(fēng)景為你剖開,后面的背景呢,便在反光鏡中縮成微小,更微小的幻影。時速上了七十英里,反光鏡中分巷的白虛線便疾射而去如空戰(zhàn)時機槍連閃的子彈,萬水千山,記憶里,漫漫的長途遠征全被魔幻的反光鏡收了進去,再也不放出來了。“歡迎進入內(nèi)布拉斯加”“歡迎來加利福尼亞”“歡迎來內(nèi)華達”,闖州穿郡,記不清越過多少條邊界,多少道稅關(guān)。高速令人興奮,因為那純是一個動的世界,擋風(fēng)玻璃是一望無饜的窗子,光景不息,視域無限,油門大開時,直線的超級大道變成一條巨長的拉鏈,拉開前面的遠景蜃樓摩天絕壁拔地倏忽都削面而逝成為車尾的背景被拉鏈又拉攏。高速,使整座雪山簇簇的白峰盡為你回頭,千頃平疇旋成車輪滾滾的輻輳。春去秋來,多變的氣象在擋風(fēng)窗上展示著神的容顏:風(fēng)沙雨露和冰雪,烈日和冷月,沙漠里的飛蓬,草原夏夜密密麻麻的蟲尸,撲面踹來大卡車輪隙踢起的卵石,這一切,都由那一方弧形的大玻璃共同承受。

從海岸到海岸,從極東的森林洞(Woods Hole)浸在大西洋的寒碧到太平洋暖潮里浴著的長堤,不斷的是我的輪印橫貫新大陸。坦蕩蕩四巷并驅(qū)的大道自天邊伸來又沒向天邊,美利堅,卷不盡展不絕一幅橫軸的山水只為方向盤后面的遠眺之目而舒放?,F(xiàn)代的徐霞客坐游異域的煙景,為我配音的不是古典的馬蹄嘚嘚風(fēng)帆飄飄,是八汽缸引擎輕快的低吟。

二十輪轟轟地翻滾,體格修長而魁梧的鋁殼大卡車,身長數(shù)倍于一輛小轎車,超它時全身的神經(jīng)緊縮如猛收一張網(wǎng),胃部隱隱地痙攣,兩車并馳,就像在狹長的懸崖上和一匹犀牛賽跑,真是瘋狂。一時小車驚竄于左,重噸的貨柜車奔騰而咆哮于右,右耳太淺,怎盛得下那樣一旋渦的騷音?一九六五年初,一個苦寒凜冽的早晨,灰白迷蒙的天色像一塊毛玻璃,道奇小車載我自芝加哥出發(fā),碾著滿地的殘雪碎冰,一日七百英里的長征,要趕回葛底斯堡去。出城的州際公路上,遇上了重載的大貨車隊,首尾相銜,長可半英里,像一道絕壁蔽天水聲震耳的大峽谷,不由分說,將我夾在縫里,挾持而去。就這樣一直對峙到印第安納州境,車行漸稀,才放我出峽。

后來駛車日久,這樣的超車也不知經(jīng)歷過多少次了,渾不覺二十輪卡車有多威武,直到前幾天,在香港的電視上看到了斯皮爾伯格導(dǎo)演的悚栗片《決斗》(Duel)。一位急于回家的歸客,在野公路上超越一輛龐然巨物的油車,激怒了高踞駕駛座上的隱身司機,油車變成了金屬的恐龍怪獸,挾其邪惡的暴力盲目地沖刺,一路上天崩地塌火雜雜銜尾追來。反光鏡里,驚瞥赫現(xiàn)那油車的車頭已經(jīng)是一頭狂獸,而一進隧道,車燈亮起,可駭目光灼灼黑凜凜一尊妖牛??催^斯皮爾伯格后期作品《大白鯊》,就知道在《決斗》里,他是把那輛大油車當(dāng)作一匹猛獸來處理的,但它比大白鯊更兇頑更神秘,更令人分泌腎上腺素。

香港是一個彎曲如爪的半島旁錯落著許多小島,地形分割而公路狹險,最高的時速不過五十英里,一般時速都在四十英里以下,再好的車再強大的馬力也不能放足馳驟。低速的大埔路上,蝸步在一串慢車的背影之后,常想念美國中西部大平原和西南部沙漠里,天高路邈,一車絕塵,那樣無阻的開闊空曠。雖說能源的荒年,美國把超級公路的速限降為每小時五十五英里,去年八月我駛車在南加州,時速七十英里,也未聞警笛長嘯來追逐。

更念煙波相接,一座多雨的島上,多少現(xiàn)代的愚公,亞熱帶小陽春的艷陽下在移山開道,開路機的履帶軋軋,鏟土機的巨鰲孔武地舉起,起重機碌碌地滾著轆轤,為了鋪一條巨氈從基隆到高雄,迎接一個新時代的駛來。那樣壯闊的氣象,四衢無阻,千車齊轂并馳的路景,鄭成功、吳鳳沒有夢過,阿眉族、泰耶魯族的民謠從不曾唱過。我要揀一個秋晴的日子,左窗亮著金艷艷的晨曦,從臺北出發(fā),穿過牧神最綠最翠的轄區(qū),騰躍在世界最美麗的島上;而當(dāng)晚從高雄馳回臺北,我要馳速限甚至縱一點超速,在亢奮的脈搏中,寫一首現(xiàn)代詩歌詠帶一點汽油味的牧神,像陶潛和王維從未夢過的那樣。

更大的愿望,是在更古老更多回聲的土地上馳騁。中國最浪漫的一條古驛道,應(yīng)該在西北。最好是細雨霏霏的黎明,從渭城出發(fā),收音機天線上系著依依的柳枝。擋風(fēng)窗上猶浥著輕塵,而渭城已漸遠,波聲漸渺。甘州曲,涼州詞,陽關(guān)三疊的節(jié)拍里車向西北,琴音詩韻的河西孔道,右邊是古長城的雉堞隱隱,左邊是青海的雪峰簇簇,白耀天際,我以七十英里高速馳入張騫的夢高適岑參的世界,輪印下重重疊疊多少古英雄長征的蹄印。

一九七七年元月

思臺北,念臺北

隱地從臺北寄來他的新書《歐游隨筆》,并在扉頁上寫道:“爾雅也在廈門街一一三巷,每天,我走您走過的腳步。”一句話,撩起我多少鄉(xiāng)愁。龍尾蛇頭,接到多少張圣誕卡賀年片,沒有一句話更撼動我的心弦。

如果腳步是秋天的落葉,年復(fù)一年,季復(fù)一季,則最下面的一層該都是我的履印與足音,然后一層層,重重疊疊,舊印之上覆蓋著新印,千層下,少年的屐跡車轍,只能在仿佛之間去翻尋。每次回到臺北,重踏那條深長的巷子,隱隱,總踏起滿巷的回音,那是舊足音醒來,在響應(yīng)新的足音?廈門街,水源路那一帶的彎街斜巷,拭也拭不盡的,是我的腳印和指紋。每一條窄弄都通向記憶,深深的廈門街,是我的回聲谷。也無怪隱地走過,難逃我的聯(lián)想。

那一帶的市井街坊,已成為我的“背景”甚至“腹地”。去年夏天在西雅圖,和葉珊談起臺灣詩選之濫,令人窮于應(yīng)付,成了“選災(zāi)”。葉珊笑說,這么發(fā)展下去,總有一天我該編一本《古亭詩選》,他呢,則要編一本《大安詩選》。其實葉珊在大安區(qū)的腳印,寥落可數(shù),他的鄉(xiāng)井當(dāng)然在水之湄,在花蓮。他只能算是“半山”的鄉(xiāng)下詩人,我,才是城里的詩人。十年一覺揚州夢,醒來時,我已是一位臺北人。

當(dāng)然不止十年了。清明尾,端午頭,中秋月后又重九,春去秋來,遠方盆地里那一座島城,算起來,竟已住了二十六年了。這期間,就算減去旅美的五年,來港的兩年,也有十九年之久。北起淡水,南迄烏來,半輩子的歲月便在那里邊攘攘度過,一任紅塵困我,車聲震我,限時信,電話和門鈴催我促我,一任杜鵑媚我于暮春,蓮塘迷我于仲夏,雨季霉我,溽暑蒸我,地震和臺風(fēng)撼我搖我。四分之一的世紀,我眼見臺北長高又長大,腳踏車三輪車把大街小巷讓給了電單車計程車,半田園風(fēng)的小省城變成了國際化的現(xiàn)代立體大都市。鏡頭一轉(zhuǎn),前文提要一樣的跳速,臺北也驚見我,如何從一個寂寞而迷惘的流亡少年變成大四的學(xué)生,少尉編譯官,新郎,父親,然后是留學(xué)生,新來的講師,老去的教授,毀譽交加的詩人,左頰掌聲右頰是噓聲。二十六年后,臺北恐已不識我,霜發(fā)的中年人,正如我也有點近鄉(xiāng)情怯,機翼斜斜,海關(guān)擾擾,出得松山,迎面那一叢叢陌生的樓影。

曾在那島上,淺淺的淡水河邊,遙聽嘉陵江滔滔的水聲,曾在芝加哥的樓影下,沒遮沒攔的密歇根湖岸,念江南的草長鶯飛,花發(fā)蝶忙。鄉(xiāng)愁一縷,恒與揚子江東流水競長。前半生,早如斷了的風(fēng)箏落在海峽的對面,手里兀自牽一縷舊線。每次填表,“永久地址”那一欄總教人臨表踟躕,好生為難。一若四海之大,天地之寬,竟有一處是穩(wěn)如磐石,固如根底,世世代代歸于自己,生命深深植于其中,海嘯山崩都休想將它拔走似的。面對著天災(zāi)人禍,世局無常,竟要填表人肯定說出自己的“永久地址”,真是一大幽默,帶一點智力測驗的意味。盡管如此,表卻不能不填。二十世紀原是填表的時代,從出生紙到死亡證書,一個人一輩子要填的表,疊起來不會薄于一部大字典。除非你住在烏托邦,表是非填不可的。于是“永久地址”欄下,我暫且填上“臺北市廈門街一一三巷八號”。這一暫且,就暫且了二十多年,比起許多永久來,還永久得多。

正如路是人走出來的,地址,也是人住出來的。生而為閩南人、南京人,也曾經(jīng)自命為半個江南人,四川人,現(xiàn)在,有誰稱我為臺北人,我一定欣然接受,引以為榮。有那么一座城,多少熟悉的面孔,由你的朋友,你的同學(xué)、同事、學(xué)生所組成,你的粉筆灰成雨,落濕了多少講臺,你的藍墨水成渠,灌溉了多少畝報紙雜志。四個女孩都生在那城里,母親的慈骨埋在近郊,父親和岳母皆成了常青的喬木,植物一般植根在那條巷里。有那么一座城,錦盒一般珍藏著你半生的腳印和指紋,光榮和憤怒,溫柔和傷心,珍藏著你一顆顆一粒粒不朽的記憶。家,便是那么一座城。

把一座陌生的城住成了家,把一個臨時地址擁抱成永久地址,我成了想家的臺北人,在和中國母體土接壤連的一角小半島上,隔著南海的青煙藍水,竟然轉(zhuǎn)頭東望,思念的,是二十多年來餐我以蓬萊的蓬萊島城。我的陽臺向北,當(dāng)然,也盡多北望的黃昏。奈何公無渡河,從對河來客的口中,聽到的種種切切,陌生的,嚴厲的,迷惑的,傷感的,幾已難認后土的慈顏,哎,久已難認。正如賈島的七絕所言:

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

無端更渡桑干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

如果十霜已足成故鄉(xiāng),則我的二十霜啊多情又何遜唐朝一孤僧?

未回臺北,忽焉又一年有半了。一小時的飛程,隔水原同比鄰,但一道海關(guān)多重表格橫在中間,便感煙波之闊了。愿臺北長大長壯但不要長得太快,愿我記憶中的島城在開路機鏟土機的挺進下保留一角半隅的舊區(qū)讓我循那些曲折而玄秘的窄弄幽巷步入六十年代五十年代。下次見面時,愿相看嫵媚如昔,城如此,哎,人亦如此。

祖籍閩南,說來也巧,偌大一座臺北城,二十多年來只住過兩條閩南風(fēng)味的小街:同安街和廈門街。同安街只住了兩年半,后來的二十四年就一直在廈門街。如果臺北是我的“家城”(英文有這種說法),廈門街就是我的“家街”了。這家,是住出來的,也是寫出來的。八千多個日子,二十幾番夏至和秋分,即連是一片沙漠,也早已住成家了。多少篇詩和散文,多少部書,都是在臨巷的那個窗口,披一身重重疊疊深深淺淺的綠蔭,吟哦而成。我的作品既在那一帶的巷閭孕化而成,那條小街,那些曲巷也不時浮現(xiàn)在我的字里行間,成為現(xiàn)代文學(xué)里的一個地理名詞。螢塘里、網(wǎng)溪里,久已育我以靈感,希望掌管那一帶的地靈土仙能知曉,我的靈感也榮耀過他們。廈門街的名字,在我的香港讀者之間,也不算陌生。有意無意之間,在臺北,總覺得自己是“城南人”,不但住在城南,工作也在城南。臺灣最具規(guī)模的三座學(xué)府全在城南,甚至南郊;北起麗水街,南迄指南山麓,我的金黃歲月都揮霍在其中。思潮文風(fēng),在杜鵑花簇的迷錦炫繡間起伏回蕩。當(dāng)時年少,曾饜過多少稚美的青睞青眼,西去取經(jīng),分不清,身是唐吉訶德或唐僧。對我而言,古亭區(qū)該是中國文化最高的地區(qū),記憶也最密。即連那“家巷”的左鄰右舍,前翁后媼,也在植物一般悠久而遲緩的默契里,相習(xí)而相忘,相近相親。出得巷去,左首是裁縫鋪子、理發(fā)店、豆?jié){店然后是電料行,右首是西藥行、雜貨店、花店、照相館……閉著眼睛,我可以一家家數(shù)過去,夢游一般直數(shù)到汀州街口。前年夏天從香港回臺北,一天晚上,去巷口那家藥行買藥。胖胖的老板娘在柜臺后面招呼我,還是二十年來那一口潮州國語。不見老板,我問她老板可好?!斑^身了——今年春天?!闭f著她眼睛一陣濕,便流下了淚來。我也為之黯然神傷,一時之間,不知怎么安慰才好,默默相對了片刻,也就走開了。回家的路上,我很是感動,心里滿溢著溫暖的鄉(xiāng)情,一問一答之間,那婦人激動的表情,顯示她已經(jīng)把我當(dāng)成了親人。二十年來,我是她店里的???,和她丈夫當(dāng)然也是稔熟的。我更想起十八年前母親去世,那時是她問我答,流淚的是我,囁嚅相慰的是她。久鄰為親,那一切一切,城南人怎會忘記?

對我而言,城北是商業(yè)區(qū),新社區(qū),無論它有多繁華,我的臺北仍舊在城南。臺北是愈長愈高了,長得好快,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在城的東北,在松山機場那一帶喊他。未來在召喚,好多城南人經(jīng)不起那誘惑,像何凡、林海音那一家,便遷去了城北,一窩蜂一窩鳥似的,住在高高的大公寓里,和下面的世界來往,完全靠按鈕。等到高速公路打通,桃園的國際機場建好,大臺北無阻的步伐,該又向西方邁進了。

該來的,什么也擋不住。已去的,也無處可招魂。當(dāng)最后一位按摩女的笛聲隱隱,那一夜在巷底消逝,有一個時代便隨她去了。留下的是古色的月光,情人、詩人的月光,仍祟著城南那一帶的灰瓦屋,矮圍墻,彎彎繞繞的斜街窄巷。以南方為名的那些街道——晉江街、韶安街、金華街、云和街、泉州街、潮州街、溫州街、青田街,當(dāng)然,還有廈門街——全都有小巷縱橫,奇徑暗通,而門牌之紛亂,編號排次之無軌可循,使人逡巡其間,迷路時惶惑如智窮的白鼠,豁然時又自得如天才的偵探。幾乎家家都有圍墻,很少巷子能一目了然,巷頭固然望不見巷腰,到了巷腰,也往往看不出巷底要通往何處。那一盤盤交纏錯綜的羊腸迷宮,當(dāng)時陷身其中,固曾苦于尋尋覓覓,但風(fēng)晨雨夜,或是奇幻的月光婆娑的樹影下走過,也賦給了我多少靈感。于今隔海想來,那些巷子在奧秘中寓有親切,原是最耐人咀嚼的。黃昏的長巷里,家家圍墻飄出的飯香,吟一首民謠在召歸途的行人:有什么,比這更令人低回的呢?

最耐人尋味的小巷,是同安街東北行,穿過南昌街后,通向羅斯福路的那一段。長只五六十碼,狹處只容兩輛腳踏車蠕行相交。上面晾著未干的衣裳,兩旁總排著一些腳踏車手推車,曬些家常腌味,最擠處還有些小孩子在嬉游。磚墻石壁半已剝蝕,頹敗的紋理伸手可觸。近羅斯福路出口處還有個小小的土地祠,簡陋可笑的裝飾也無損其香火不絕,供果長青。那恐怕是世界上最短最窄的一條陋巷了。從師大回家的途中,不記得已蜿穿過幾千次了,對于我,那是世界上最滑稽最迷人最市井風(fēng)的一段街景。電視天線接管了日窄的天空,古臺北正在退縮。撼地壓來的開路機啊,能繞道而行放過這幾座歷史的殘堡嗎?

在《蒲公英的歲月》里,曾說過喜歡的是那島,不是那城。臺北啊我怎能那樣說,對你那樣不公平?隔著南中國海的煙波,向香港的電視幕上,收看鄰區(qū)都市的氣象,漢城和東京之后總是臺北,是陰是晴是變冷是轉(zhuǎn)熱是風(fēng)前或雨后,都令我特別關(guān)心。臺風(fēng)自海上來,將掠臺灣而西,撲向廈門和汕頭,那氣象報告員說,不然便是寒流凜凜自華中南下,氣溫要普遍下降,明天莫忘多加衣。只有在那一剎那,才幻覺這一切風(fēng)云雨霧原本是一體,拆也拆不開的。

香港有一種常綠的樹,黃花長葉,屬刺槐科,據(jù)說是移植自臺灣,叫“臺灣相思”。那樣美的名字,似乎是為我而取。

一九七七年三月

海緣

曹操橫槊賦詩,曾有“山不厭高,海不厭深”之句。這意思,李斯在《諫逐客書》里也說過。盡管如此,山高與海深還是有其極限的。世界上的最高峰,圣母峰(通稱珠穆朗瑪峰——編者注),海拔是二萬九千零二十八英尺,但是最深的海溝,所謂馬利安納海淵(Mariana Trench),卻低陷三萬五千七百六十英尺。把世上蟠蜿的山脈全部浸在海里,沒有一座顯赫的峰頭,能出得了頭。

其實也不必這么費事了。就算所有的橫嶺側(cè)峰都穿云出霧,昂其孤高,在眾神或太空人看來,也無非一缽藍水里供了幾簇青綠的假山而已。在我們這水陸大球的表面,陸地只得十分之三,而且四面是水,看開一點,也無非是幾個島罷了。當(dāng)然,地球本身也只是一丸太空孤島,注定要永久漂泊。

話說回來,在我們這僅有的碩果上,海洋,仍然是一片偉大非凡的空間,大得幾乎有與天相匹的幻覺。害得曹操又說:“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币搽y怪《圣經(jīng)》里的先知要嘆道:“千川萬河都奔流入海,卻沒有注滿海洋?!焙浪孤f:“滂沱雨入海,不改波濤咸?!?/p>

無論文明如何進步,迄今人類仍然只能安于陸棲,除了少數(shù)科學(xué)家之外,面對大海,我們?nèi)匀幌窆湃艘粯?,只能徒然嘆其敻遼,羨其博大,卻無法學(xué)魚類的搖鰭擺尾,深入湛藍,去探海里的寶藏,更無緣迎風(fēng)振翅,學(xué)海鷗的逐波巡浪。退而求其次,望洋興嘆也不失為一種安慰:不能入乎其中,又不能凌乎其上,那么,能觀乎其旁也不錯了。雖然世界上水多陸少,真能住在海邊的人畢竟不多。就算住在水城港市的人也不見得就能舉頭見海,所以在高雄這樣的城市,一到黃昏,西子灣頭的石欄桿上,就倚滿了坐滿了看海的人。對于那一片汪洋而言,目光再犀利的人也不過是近視,但是望海的興趣不因此稍減。全世界的碼頭、沙灘、巖岸,都是如此。

中國的海岸線頗長,加上臺灣和海南島,就更可觀。我們這民族,望海也不知望了多少年了,甚至出海、討海,也不知多少代了。奇怪的是,海在我們的文學(xué)里并不占什么分量。雖然孔子在失望的時候總愛放出空氣,說什么“道不行,乘桴浮于?!?,害得子路空歡喜一場,結(jié)果師徒兩人當(dāng)然都沒有浮過海去。莊子一開卷就說到南溟,用意也只是在寓言。中國文學(xué)里簡直沒有海洋。像曹操《觀滄海》那樣的短制已經(jīng)罕見了,其他的作品多如李白所說:“??驼勫?,煙濤微茫信難求?!鄙踔痢剁R花緣》專寫海外之游,真正寫到海的地方,也都草草帶過。

西方文學(xué)的情況大不相同,早如希臘羅馬的史詩,晚至康拉德的小說,處處都聽得見海濤的聲音。英國文學(xué)一開始,就嗅得到咸水的氣味,從《貝奧武甫》和《航海者》里面吹來。中國文學(xué)里,沒有一首詩寫海能像梅斯菲爾德的《拙畫家》(Dauber)那么生動,更沒有一部小說寫海能比擬《白鯨記》那么壯觀。這種差距,在繪畫上也不例外。像熱里科(Théodore Jéricault)、德拉克洛瓦、透納等人作品中的壯闊海景,在中國畫中根本不可思議。為什么我們的文藝在這方面只能望洋興嘆呢?

我這一生,不但與山投機,而且與海有緣,造化待我也可謂不薄了。我的少年時代,達七年之久在四川度過,住的地方在鐵軌、公路、電話線以外,雖非桃源,也幾乎是世外了。白居易的詩句“蜀江水碧蜀山青”,七個字里容得下我當(dāng)時的整個世界。蜀中天地是我夢里的青山,也是我記憶深處的“腹地”。沒有那七年的山影,我的“自然教育”就失去了根基??墒钱?dāng)時那少年的心情卻向往海洋,每次翻開地圖,一看到海岸線就感到興奮,更不論群島與列嶼。

海的呼喚終于由遠而近??箲?zhàn)結(jié)束,我從千疊百嶂的巴山里出來,回到南京。大陸劇變的前夕,我從金陵大學(xué)轉(zhuǎn)學(xué)到廈門大學(xué),讀了一學(xué)期后,又隨家庭遷去香港,在那海城足足做了一年難民。在廈門那半年,騎單車上學(xué)途中,有兩三里路是沿著海邊,黃沙碧水,飛輪而過,令我享受每一寸的風(fēng)程。在香港那一年,住在陋隘的木屋里,并不好受,卻幸近在海邊,碼頭旁的大小船艇,高低桅檣,盡在望中。當(dāng)時自然不會知道:這正是此生海緣的開始。隔著臺灣海峽和南中國海的北域,廈門、香港、高雄,布成了我和海的三角關(guān)系。廈門,是過去式了。香港,已成了現(xiàn)在完成式,卻保有視覺暫留的鮮明。高雄呢,正是現(xiàn)在進行式。

至于臺北,住了幾乎半輩子,卻陷在四圍山色里,與海無緣。住在臺北的日子,偶因郊游去北海岸,或是乘火車途經(jīng)海線,就算是打一個藍汪汪的照面吧,也會令人激動半天。那水藍的世界,自給自足,宏美博大而又起伏不休,每一次意外地出現(xiàn),都令人猛吸一口氣,一驚,一喜,若有天啟,卻又說不出究竟。

現(xiàn)在每出遠門,都非乘飛機不可了。想起坐船的時代,水拍天涯,日月悠悠,不勝其老派旅行的風(fēng)味。我一生的航海經(jīng)驗不多,至少不如我希望的那么豐富??箲?zhàn)的第二年,隨母親從上海乘船過香港而去安南。大陸劇變那年,先從上海去廈門,再從廈門去香港,也是乘船。從香港第一次來臺灣,也是由水路在基隆登陸。最長的一程航行,是留美歸來時橫渡太平洋,從舊金山經(jīng)日本、琉球,沿臺灣東岸,繞過鵝鑾鼻而抵達高雄,歷時約為一月。在日本外海,我們的船,招商局的海健號,遇上了臺風(fēng),在波上俯仰了三天。過鵝鑾鼻的時候,正如水手所說,海水果然判分二色:太平洋的一面墨藍而深,臺灣海峽的一面柔藍而淺。所謂海流,當(dāng)真是各流各的。

那已是近三十年前的事,后來長途旅行,就多半靠飛而不靠浮了。記得只有從美國大陸去南太基島,從香港去澳門,以及往返英法兩國越過多佛爾海峽,是坐的渡船。

要是不趕時間,我寧坐火車而不坐飛機。要是更從容呢,就寧可坐船。一切交通工具里面,造形最美,最有氣派的該是越洋的大船了,怪不得丁尼生要說the stately ships。要是你不拘形貌,就會覺得一艘海船,尤其是漆得皎白的那種,凌波而來的閑穩(wěn)神態(tài),真是一只天鵝。

站在甲板上或倚著船舷看海,空闊無礙,四周的風(fēng)景伸展成一幅無始無終的宏觀壁畫,卻又比壁畫更加壯麗、生動,云飛浪涌,頃刻間變化無休。海上看晚霞夕燒全部的歷程,等于用顏色來寫的抽象史詩。至于日月雙球,升落相追,更令人懷疑有一只手在天外拋接。而無論有風(fēng)或無風(fēng),迎面而來的海氣,總是全世界最清純可口的空氣吧。海水咸腥的氣味,被風(fēng)浪拋起,會令人莫名其妙地興奮。機房深處沿著全船筋骨傳來的共振,也有點催眠的作用。而其實,船行波上,不論是左右擺動,或者是前后起伏,本身就是一只具體而巨的搖籃。

暈船,是最煞風(fēng)景的事了。這是海神在開陸棲者的小小玩笑,其來有如水上的地震,雖然慢些,卻要長些,真令??蜔o所遁于風(fēng)浪之間。我曾把起浪的海叫作“多峰駝”,騎起來可不簡單。有時候,浪間的船就像西部牛仔胯下的蠻牛頑馬,騰跳不馴,要把人拋下背來。

海的呼喚愈遠愈清晰。愛海的人,只要有機會,總想與海親近。今年夏天,我在漢堡開會既畢,租了一輛車要游西德。當(dāng)?shù)氐闹袊笥旬惪谕?,都說北部沒有看頭,要游,就要南下,只為萊茵河、黑森林之類都在低緯的方向。我在南游之前,卻先轉(zhuǎn)過車頭去探北方,因為波羅的海吸引了我。當(dāng)初不曉得是誰心血來潮,把Baltic Sea譯成了波羅的海,真是妙絕。這名字令人想到林亨泰的名句:“然而海,以及波的羅列?!彼坪跽嫣饕娏孙L(fēng)吹浪起,海疊千層的美景。當(dāng)晚果然投宿在路邊的人家,次晨便去卡佩恩(Kappeln)的沙岸看海。當(dāng)然什么也沒有,只有藍茫茫的一片,反晃著初日的金光,水平線上像是浮著兩朵方蕈,白得影影綽綽的,該是鉆油臺吧。更遠處,有幾只船影疏疏地布在水面,像在下一盤玄妙的慢棋。近處泊著一艘渡輪,專通丹麥,船身白得令人艷羨。這,就是波羅的海嗎?

去年五月,帶了妻女從西雅圖駛車南下去舊金山,不取內(nèi)陸的坦途,卻取沿海的曲道,為的也是觀海。左面總是挺直的杉林張著翠屏,右面,就是一眼難盡的,啊,太平洋了。長風(fēng)吹闊水,層浪千折又萬折,要折多少折才到亞洲的海岸呢?中間是什么也沒有,只有難以捉摸,唉,永遠也近不了的水平線其實不平也不是線。那樣空曠的水面,再大的越洋貨柜輪,再密的船隊也莫非可憐的小甲蟲在疏疏的經(jīng)緯網(wǎng)上蠕蠕地爬行,等暴風(fēng)雨的黑蜘蛛撲過來一一捕殺。從此地到亞洲,好大的一弧凸鏡鼓著半個地球,像眼球橫剖面的水晶體與玻璃體,休要小覷了它,里面擺得下十九個中國。這么浩渺,令人不勝其,鄉(xiāng)愁嗎,不是的,不勝其惘惘。

第一夜我們投宿在俄勒岡州的林肯村。村小而長,我們找到那家暮投臥(motel),在風(fēng)濤聲里走下三段棧道似的梯級,才到我們那一層樓。原來小客棧的正面背海向陸,斜疊的層樓依坡而下,一直落到坡底的沙灘。開門進房,迎面一股又霉又潮的海氣,趕快扭開暖氣來驅(qū)寒。落地的長窗外,是空寂的沙,沙外,是更空寂的海,潮水一陣陣地向沙地卷過來,聲撼十方。就這么,夢里夢外,聽了一夜的海。全家四人像一窩寄生蟹,住在一只滿是回音的海螺里。

第二夜進入加州,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就在邊境的新月鎮(zhèn)(Crescent City)歇了下來。那小鎮(zhèn)只有三兩條街,南北走向,與濤聲平行。我們在一家有樓座的海鮮館臨窗而坐,一面嚼食蟹甲和海扇殼里剝出來的嫩肉,一面看海岸守衛(wèi)隊的巡邏艇駛回港來,桅燈在波上隨勢起伏。天上有毛邊的月亮,淡淡地,在蓬松的灰云層里出沒。海風(fēng)吹到衣領(lǐng)里來,已經(jīng)是初夏了,仍陰寒逼人?;氐娇蜅?,準備睡了,才發(fā)覺外面竟有蛙聲,這在我的美國經(jīng)驗里,卻是罕有,倒令人想起中國的水塘來了。遠處的岬角有燈塔,那一道光間歇地向我們窗口激射過來,令人不安。最祟人的,卻是深沉而悲凄的霧號,也是時作時歇,越過空闊的水面,一直傳到海客的枕前。這新月鎮(zhèn)不但孤懸在北加州的邊境,距俄勒岡只有十英里,而且背負著巨人族參天的紅木森林,面對著太平洋,正當(dāng)海陸之交,可謂雙重的邊鎮(zhèn)。這樣的邊陲感,加上輪轉(zhuǎn)的塔光與升沉的霧號,使我夢魂驚擾,真的是“一宿行人自可愁”了。

次日清早被濤聲撼起,開門出去,一條公路從南方繞過千重的灣岬伸來,把我們領(lǐng)出這小小的海驛。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圣人曾經(jīng)說過。愛水的人果真是智者嗎?那么,愛海的人豈非大智?其實攀山與航海的人更是勇者,因為那都是冒險的探索,那種喜悅往往會以身殉。在愛海人里,我只是一個陸棲的旁觀者,頗像西方人對貓的嘲笑:“性愛戲水,卻怕把腳爪弄潮。”水手和漁夫在咸風(fēng)咸浪里討生活,才是真正下水的愛海人。真正的愛海人嗎?也許是愛恨交加吧?譬如愛情,也可分作兩類:深入的一類該也是愛恨交加的,另一類雖未必深入,卻不妨其為自作多情。我正是對海單相思的這一類。

十二年來我一直住在海邊,前十一年在香港,這一年來在高雄。對于單戀海洋的陸棲者,也就是四川人嘲笑的旱鴨子而言,這真是至福與奇緣。世界上再繁華的內(nèi)陸都市,比起就算是較次的什么海港來,總似乎少了一點退步,一點可供遠望與遐思的空間。住在海邊,就像做了無限(Infinity)的鄰居,一切都會看得遠些看得開些吧。海,是不計其寬的路,不閉之門,常開之窗。再小的港城,有了一整幅海天為背景,就算劇臺本身小些,觀眾少些,也顯得變化多姿,生動了起來,就像寫詩和繪畫都需要留點空白一樣。有水,風(fēng)景才顯得靈活。所以中國畫里,明明四圍山色,眼看無計可施了,卻憑空落下來一瀉瀑布,于是群山解顏。巴黎之美,要是沒有塞納河一以貫之,縈回而變化之,也會遜色許多。臺北本來有一條河可以串起市景,卻不成其為河了。高雄幸而有海。

海是一大空間,一大體積,一個偉大的存在。海里的珍珠與珊瑚,水藻與水族,遺寶與沉舟,太奢富了,非陸棲者所能探取。單戀海的人能做一個“觀于海者”,像孟軻所說的那樣,也就不錯了。不過所謂觀于海當(dāng)然也不限于觀;海之為物,在感性上可以觀、可以聽、可以嗅、可以觸,一步近似一步。

香港的地形百轉(zhuǎn)千回,無非是島與半島,不要說地面上看不清楚了,就連在飛機上觀者也應(yīng)接不暇。最大的一塊面積在新界,其狀有如不規(guī)則的螃蟹,所有的半島都是它伸爪入海的姿勢。半島既多,更有遠島近磯呼應(yīng)之勝,海景自然大有可觀。就這一點說來,香港的海景看不勝看,因為每轉(zhuǎn)一個彎,山海洲磯的相對關(guān)系就變了,沒有誰推開自己的窗子便能縱覽香港的全貌。

鍾玲在香港大學(xué)的宿舍面西朝海,陽臺下面就是汪洋,遠航南洋和西歐的巨舶,都在她門前路過。我在中文大學(xué)的棲居面對的卻是內(nèi)灣,叫吐露港,要從東北的峽口出去,才能匯入南中國海。所以我窗外的那一片瀲滟水鏡,雖然是海的嬰孩,卻更像湖的表親。除非是起風(fēng)的日子,吐露港上總是波平浪靜,潮汐不驚。青山不斷,把世界隔在外面,把滿滿的十里水光圍在里面,自成一個天地。我就在那里看渡船來去,麻鷹飛回,北岸的小半島蜿蜒入水,又冒出水面來浮成蒼蒼的四個島丘,更遠處是一線長堤,里面關(guān)著一潭水庫。

去年九月,我從香港遷來高雄,幸而海緣未斷,仍然是住在一個港城。開始的半年住在市區(qū)的太平洋大廈,距海岸還有兩三公里,所以跟住在內(nèi)陸都市并無不同??墒桥_灣“中山大學(xué)”在西子灣的校園卻海闊天空,日月無礙。文學(xué)院是紅磚砌成的一座空心四方城,我的辦公室在頂層的四樓,朝西的一整排長窗正對著臺灣海峽,目光盡處只見一條渺渺的水平線,天和海就在那里交界,云和浪就在那里會合了。那水平線常因氣候而變化。在陰天,灰云沉沉地壓在海上,波濤的顏色黯濁,更無反光,根本指不出天和水在哪里接縫。要等大晴的日子,空氣徹徹透明,碧海與青天之間才會判然劃出一道界線,又橫又長,極盡抽象之美,令人相信柏拉圖所說的“天行幾何之道”(God always geometrizes)。其實水平線不過是海的輪廓,并沒有那么一條線,要是你真去追逐,將永無接近的可能,更不提捉到手了??墒莿e小覷了那一道欺眼的幻線,因為遠方的來船全是它無中生有變出來的,而出海的船只,無論是軒昂的貨柜巨輪,或是匍行波上的舴艋小艇,也一一被它拐去而消磨于無形。

水平線太玄了,令人迷惑;也太遠了,不如近觀拍岸的海潮。孟子不就說過嗎,“觀水有術(shù),必觀其瀾”。世界上所有的江河都奔流入海,而所有的海潮都撲向岸來,不知究竟要向大地索討些什么。對于觀海的人,驚濤拍岸是水陸之間千古不休的一場激辯,岸說:“到此為止了,你回去吧?!崩苏f:“即使粉身碎骨,我還是要回來!”于是一排排一列列的浪頭昂然向岸上卷來,起起落落,一面長鬣翻白,口沫飛濺,最后是絕命的一撞之后噴成了半天的水花,轉(zhuǎn)眼就落回了海里,重新歸隊而開始再次的輪回。這過程又像是單調(diào)而重復(fù),又像是變化無窮,總之有一點催眠,所以看海的眼睛都含著幾分玄想。

西子灣的海潮,從旗津北端的防波堤一直到柴山腳下的那一堆石磯,浪花相接,約莫有一里長,十分壯觀。起風(fēng)的日子,洶涌的來勢尤其可驚,滿岸都是嘩變的囂囂。外海的劇浪,搗打在防波堤上,碎沫飛花噴濺過堤來,像一株株旋生旋滅的水晶樹,那是海神在放煙火嗎?

西子灣的落日是海景的焦點。要觀賞完整無缺的落日,必須有一條長而無阻的水平線,而且朝西。沙灘由南向北的西子灣,正好具備這條件。月有望期,不能夜夜都見滿月。但是只要天晴,一輪“滿日”就會不偏不倚正對著我的西窗落下,從西斜到入海,整個壯烈的儀式都在我面前舉行。先是白熱的午日開始西斜,變成一只燦燦的金球,光威仍然不容人逼視,而海面迎日的方向,起伏的波濤已經(jīng)搖晃著十里的碎金。這么一路西傾下來,到了仰角三十度的時候,金球就開始轉(zhuǎn)紅,火勢大減,我們就可以定睛熟視了。那紅,有時是橙紅,有時是洋紅,有時是赤紅,要看天色而定。暮靄重時,那頹然的火球難施光焰,未及水面就漸漸褪色,變成一影遲滯的淡橙紅色,再回顧時,竟已隱身暮后。若是海氣上下澄明,水平線平直如切,酡紅的落日就毫不含糊地直掉入海,一寸接一寸被海的硬邊切去。觀者駭目而視,忽然,宇宙的大靶失去了紅心。

我在沙田住了十一年,這樣水遁而逝的落日卻未見過,因為沙田山重水復(fù),我棲居朝西的方向有巍然的山影橫空,根本看不見水上的落日。西子灣的落日像是為美滿的晴天下一個結(jié)論,不但蓋了一顆豪赫紅印,還用晚霞簽了半邊天的名。

半年后我們從市區(qū)的鬧街遷來壽山,住進臺灣“中山大學(xué)”的學(xué)人宿舍。新居也在紅磚樓房的四樓,書房朝著西南,窗外就是高雄港。我坐在窗內(nèi),舉頭便可見百碼的坡下有街巷縱橫,車輛來去。再出去便是高雄港的北端,可以眺覽停泊港中的大小船舶,桅檣密舉,錨鏈斜入水中。旗津長島屏于港西,島上的街沿著海岸從西北直伸東南,正與我的視線垂直而交,雖然遠在兩三里外,島上的排樓和廟宇卻歷歷可以指認。島的外面,你看,就是渺渺的海峽了。

高雄之為海港,扼臺灣海峽、巴士海峽和南中國海的要沖,吞吐量之大,也不必去翻統(tǒng)計數(shù)字,只要站在我四樓的陽臺上,倚著白漆的欄桿,朝南一望就知道了。高雄港東納愛河與前鎮(zhèn)溪之水,西得長洲旗津之障,從旗津北頭的第一港口到南尾的第二港口,波涵浪蓄,縱長在八公里以上。貨柜進出此港,分量之重,已經(jīng)居世界第四。從清晨到午夜,有時還更晚,萬噸以上的貨輪,揚著各種旗號,漆著各種顏色,各種文字的船名橫排于舷身,不計其數(shù),都在我陽臺的欄桿外駛過。有時還有軍艦,鐵灰色的舷首有三位數(shù)的編號,橫著炮管的側(cè)影,扁長而剽悍,自然與眾不同。不過都太遠了,有時因為背光,或是霧靄低沉,加以空氣污染的關(guān)系,無論是船形艦影,在茫茫的煙水里連魁梧的輪廓都渾淪了,更不說辨認船名。

甚至不必倚遍十二欄桿,甚至也無須抬頭望遠,只聽水上傳來的汽笛,此起彼落,間歇而作,就會意識到腳下那長港有多繁忙。而造船、拆船、修船、上貨、卸貨、領(lǐng)航……緝私、走私……都繞著這無休無止的船來船去團團轉(zhuǎn)。這水陸兩個世界之間的港口自成一個天地,一方面忙亂而喧囂,另一方面卻又生氣蓬勃,令碼頭上看海的人感到興奮,因為這一片咸水通向全世界的波濤,在這一片咸水里下錨的舳艫巨舟曾經(jīng)泊過各國的名港。高雄,正是當(dāng)代的揚州。

每當(dāng)我燈下夜讀,孤醒于這世界同鼾的夢外,念天上地下只剩我一人,只剩下自己一人了,不是被逐于世界之夢外,而是自放于無寐之境。那許多知己都何處去了呢,此刻,也都成了夢的俘虜,還是各守著一盞燈呢?忽然從下面的港口一聲汽笛傳來,接著是滿港的回聲,漸蕩漸遠,似乎終于要沉寂了,卻又再鳴一聲。據(jù)說這是因為常有漁船在港里非法捕魚,需要鳴笛示警,但是夜讀人在孤寂里聽來,卻感到倍加溫暖,體會到世界之大總還是有人陪他醒著,分擔(dān)他自命的寂寞,體會到同樣是醒著,有人是遠從天涯,從風(fēng)里浪里一路闖回來的,連夜讀的遐思與玄想都不可能。我抬起頭來,只見燈火零落的港上,桅燈通明,幾排起重機的長臂斜斜舉著,船首和船尾的燈號掠過兩岸燈光的背景,保持不變的距離穩(wěn)穩(wěn)地向前滑行,又是一艘貨柜巨輪進港了。

以前在香港,九廣鐵路就在我山居的坡底蜿蜒而過,深宵寫詩,萬籟都遺我而去,卻有北上的列車輪聲鏗然,鳴笛而去。聽?wèi)T了之后,已成為火車汽笛的知音,覺得世界雖大,萬物卻仍然有情,不管是誰的安排,總感激長夜的孤苦中那一聲有意無意的召喚與慰問。當(dāng)時曾經(jīng)擔(dān)憂,將來回去臺灣,不再有深宵火車的那一聲晚安,該怎樣排遣獨醒的寂寞呢?沒想到冥冥中另有安排:火車的長嘯,換了貨輪的低鳴。

造化無私而山水有情,生命里注定有海。失去了香港而得到了高雄,回頭依然是岸,依然是一所叫中大的大學(xué),依然是背山面海的樓居。走下了吐露港的那座柔灰色迷樓,到此岸,又上了西子灣這座磚砌的紅樓,依然是臨風(fēng)望海,登樓作賦??磥砦业暮>夁€未絕,水藍的世界依然認我。所以我的窗也都朝西或西南偏向,正對著海峽,而落日的方向正是香港,晚霞的下方正是大陸。

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三日

(本文略有刪改——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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