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虎嘯龍缸悲且憤
1
七曜山區(qū)的夜風(fēng)很野,醉漢般把布滿老年斑的雙合門推搡得厭煩地怪叫。寒氣從門縫、從風(fēng)雨剝蝕的木板壁縫中嗖嗖鉆進(jìn)來,讓這普子嶺小山村里擠擠挨挨圍坐在火塘邊的十幾個莊稼漢子,頗覺“臉上烤起火斑子,背脊冷起雞痱子”。七嘴八舌、唉聲嘆氣,村民們怨聲連連,說糧賦太重,青壯躲抓丁地里沒人干活,日子越發(fā)熬不下去了。
“刮民黨,刮民黨,刮得人衣無領(lǐng)褲無襠。”靠墻的主人 ——一位六十多歲的老漢,把三四尺長的旱煙桿上芋頭一樣的煙鍋在火塘磚上狠狠一磕:
“劉先生啊,你說,這世道,還有個頭不??? ”在樹蔸噼啪燃燒的火光中,緊傍著老漢擠坐在長板凳上面色有點(diǎn)酡紅的中年人微微一笑,習(xí)慣性地捋了捋胡須,慢悠悠地應(yīng)道:“有啊。 ”
滿火塘人都或抬眼或側(cè)臉,詫異中不無興奮地齊刷刷把目光投向借宿的客人。之所以這么多村人都湊到這里來擺龍門陣,是想見識見識稀客貴人。這些人哪怕基本上都目不識丁,但這個劉孟伉劉先生,可是整個七曜山區(qū)方圓百十里家喻戶曉的秀才呢,都曉得他少小時(shí)就跟在他堂兄 ——做過知縣的前清進(jìn)士劉貞安,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安二老爺身邊,讀書習(xí)字成就滿肚子學(xué)問;陪他來的那個虎背熊腰的王緒定,也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呐鄹缛宋?,一條敢作敢為的硬漢子。
這戶主人家的兒子,在王緒定的油坊里做工,也是鋪蓋會的成員。
劉孟伉是在表侄王緒定的陪同下,走了一大圈,先將小兒子甫兒安排到奉節(jié)甲高壩讀書,央請親戚照顧,又將妻子送往湖北柏楊壩娘家安頓。家人原先為躲避當(dāng)局迫害,隱居在老家清水鄉(xiāng)冉家溝,可現(xiàn)在,馬上要開始更加嚴(yán)酷的武裝斗爭,不能不先免除后顧之憂喲。
迎著火塘邊那些熠熠生輝的眼睛,劉孟伉頓了頓,朗聲道:
“不就在你們自己手上? ”村民們你瞅瞅我,我瞅瞅他,都一臉茫然。我們自己手上?我們手上不是鋤頭,就是扁擔(dān),能挖得斷挑得走這萬惡的世道?
長煙桿老漢拿起一匹旱煙,放在嘴邊鼓起腮幫噗噗地吹幾下,待煙葉潤了,一邊在手中徐徐展開裝填煙屑,一邊嘟嘟囔囔:“祖祖輩輩了喲,莊稼人這雙手刨得田土都爛熟了,也沒見刨出個金娃娃來。 ”
“是啊,天生一個舅子命,想當(dāng)姑爺萬不能。 ”“都怪惡人狠人心太黑! ”“地主保長的靠山是政府,政府政府,整得窮二哥好像羊兒躲老虎! ” “……”劉孟伉幫著老漢把裹好的煙卷塞進(jìn)煙鍋,拍拍手,突然向那些正紛紛附和的村民發(fā)問:“這兒是四川萬縣的白土鄉(xiāng),挨著的嶺那邊,是啥地方呀? ”“湖北的太平鄉(xiāng)啊?!庇腥瞬患偎妓鞯孛摽诙??!疤洁l(xiāng)?太平鄉(xiāng)里有太平嗎?”劉先生又問。“屁,天下老鴰一般黑! ”
“前些日子,還聽說那邊抓壯丁,人沒抓到倒把個瘸腿老漢活活打死了呢。 ”“所以呀,”劉孟伉一拍膝蓋,“太平太平,這名兒呀,只是人們一個善良的愿望。 ”“哪個不巴望有個太平日子呀? ”
長煙桿老漢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嗆得劉孟伉輕輕地咳了兩聲:“又所以呀,光有愿望是不行的喲,不光是太平鄉(xiāng)的人,早些時(shí)候,不還搞了個太平天國嗎? ”
“是聽老輩人擺起過,說還有頭兒在烏江那邊被官軍追殺得自己割了喉嚨呢?!庇腥私幼斓??!昂冒?,那我就給你們擺擺這個龍門陣。 ”劉孟伉繪聲繪色地給大伙講起了太平天國的故事。山民們?nèi)牭萌朊?,只有樹蔸火偶爾發(fā)出一聲油節(jié)疤的爆響。故事講完了,火塘邊仍然鴉雀無聲。直到劉先生喝罷半碗熱騰騰的老蔭茶,才有人悶悶地嘆息:
“可后來,還不是讓官家滅了? ”
“問得好,問得好?。?”
劉孟伉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卻不防腦袋因起立時(shí)前傾,一下撞到了火塘上方吊鉤掛著的一串煙熏干紅薯塊上,惹得一片笑聲。劉孟伉摸摸腦袋,也嘿嘿一笑:“紅苕打腦殼,不說走不脫,那我就說說唄。 ”他伸手指指北方:
“我的一個兒子,幾年前就去了那邊! ”王緒定補(bǔ)上一句:“明說,是姓共的那邊。 ”劉孟伉盯了表侄一眼,也沒責(zé)難的意思。
“那邊的窮苦人,原先跟你們一樣,受苦受難受刮民黨欺負(fù),可現(xiàn)在呢,他們有田有地有牲口,還有了自己的政府自己的軍隊(duì)……”
火塘邊,每一雙眼睛都燃起了神往的光焰,長煙桿老漢也忘了吸煙。
“他們?yōu)樯赌苡薪裉斓暮萌兆幽??其?shí)很簡單,是有了比太平天國更正確的帶路人,也就是我侄兒剛才漏嘴說的,有了姓共的英明的帶路人,他們就萬眾一心起來為著自己的幸福斗爭。有了槍桿子,那一片好江山,不就是在他們自己手上打出來的么? ”
……夜很深了,村民們意猶未盡地陸續(xù)回家。當(dāng)禮送最后一個漢子出門后,劉孟伉緊了緊長棉袍,在屋檐下緩緩踱步,望望夜空,感觸滿懷地脫口長吟 ——
此時(shí)悉坐茅檐下
細(xì)與山農(nóng)說太平
……相跟出門的王緒定,勸表叔:“回屋吧,太冷。 ”“唉,緒定啊,我這一走,你表嬸,還有你那甫小弟,也真盼他們能太太平平喲。 ”“放心吧……對啦,過些日子,我再陪你回老家看看唄。 ”“嗯,老家……龍缸、龍洞、石筍河、蓋下壩……那可真是地靈人杰的好地方喲,可痛心的是,那邊的土家兄弟姐妹,也都是在苦難中苦熬喲! ”
2
清晨,石筍河崖上,龍缸附近的豹子灣。
藕斷絲連的薄霧,從狀若渾圓奶頭抑或尖削竹筍的幾座峰巒間徐徐飄過,與三三兩兩星散在槽口或者灣子里的土家吊腳樓、土坯房,還有茅草房屋頂冉冉散出的炊煙,渾然融合在一起后,又纏繞一叢叢蒼翠的水竹玩起迷藏。
“鷂 ——子哥——”小茅屋里的譚昌耀剛剛醒來,伸了個懶腰,正要習(xí)慣性地朝土墻上擂兩拳,突聽見對面山腰急切的呼喚。
是幺妹?
“鷂 ——子哥——”
“汪!汪汪! ”
門外的獵狗麻兒,似在替主人回應(yīng)。
嗯,是幺妹!天剛亮,平時(shí)溫和沉靜的她,這喊聲那么急,甚至顯得慌慌張張,出了啥事?對啦,她爸不是又出門了么?還有,昨天半夜里,恍恍惚惚在夢中,隱隱從她家那邊灣子里,不時(shí)傳來幾聲悶沉的野物號叫,麻兒也一夜叫個不消?!?/p>
被喚作鷂子的譚昌耀渾身一激靈,一躍而起,籠上大腳褲,套上青土布對襟棉襖,抓過黑布帶草草腰間一扎,連頭上那條黑長帕和下面的綁腿也來不及盤裹,趿上草鞋,一打開門,嘴里就連忙應(yīng)聲:“啥事啥事? ”
他一個箭步跳到小壩子邊。麻兒見狀,早已躥出十幾丈開外。
只見薄霧縹緲中的田幺妹,站在對面小山包拐角處的塄坎上,急慌慌地又是比畫又是跺腳:
“我屋壩子里……有個大家伙……”
大家伙?
怪不得她不是從屋前路跑過來,而是從后門爬到半山上的,也怪不得昨夜有野物號叫。鷂子正欲跳下坎子,卻聽見幺妹大叫:“槍!帶槍?。?”
鷂子連忙返身進(jìn)屋,從墻上取下彎鉤把子火藥槍和盛火藥鐵砂的竹筒,又順手抄起明晃晃的砍柴刀,掖進(jìn)腰帶,擺動兩條黃麂般瘦長而矯健的腿,一口氣跑到幺妹家的吊腳樓前。
麻兒在壩子邊狂叫,卻畏縮地夾住尾巴不敢上前。
天哪,竟是一頭黑乎乎的大狗熊,騎在壩子中一根碗口粗的松樹上,正對著麻兒發(fā)出威脅的咆哮。七曜山人又叫它毛嘎嘎,這物兒已多年不見,只是前些日子這豹子灣里發(fā)現(xiàn)有巴掌大的腳印,還有刨得亂糟糟的紅薯地。也不知它從哪兒鉆出來,興許是從湖北那邊楊家營一帶老山過來的吧?就說這豹子灣,也是早年才有豹子的,如今只剩下個地名兒。
鷂子連忙舉起槍來。他常年在石筍河兩岸山里打獵采藥,這樣兇猛的大野物,還不多見,不禁有些緊張。
咦,日怪吔,那毛嘎嘎,怎么見人見狗,看那模樣也是驚慌不已,但怎么就還那樣穩(wěn)穩(wěn)地騎在樹上,沒有倉皇逃跑或者撲上來拼命搏斗的意思呢?只是一味張牙舞爪地憤怒咆哮,而聽那叫聲,也似乎是掙扎了一夜,精疲力竭有氣無力。
“鷂子哥,打呀,快打呀! ”已從山腰拐過來的田幺妹,站在屋側(cè)的塄坎上,雙手拍腿急促地大叫。
“打呀,快打呀! ”從背后也差不多同時(shí)傳出一迭聲銀鈴般清脆的催促。鷂子猛一回頭,是近鄰灣子里的黃貴霞,顯然也是應(yīng)著田幺妹的喊聲一陣急跑趕來的。紅撲撲的臉,額頭冒著熱氣,連平時(shí)那根烏溜溜一直晃悠到緊翹豐圓的臀下的大獨(dú)辮,也沒來得及梳理,亂蓬蓬地松散著。
豹子灣人都知道,年方二十三,生得面目英俊且豪氣襲人的譚昌耀,只要他和田幺妹同時(shí)出現(xiàn)在哪里,二十歲的“野丫頭”黃貴霞就必會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到,而且是和幺妹一碰頭就互相看不順眼,天生的一對冤家。雖然大哥哥鷂子總是護(hù)著勢弱的幺妹,但黃貴霞仍是不管不顧,不肯對比她還小一歲的幺妹有絲毫遷就讓步。
在豹子灣的兩朵花面前,被稱作鷂子,有著攀絕壁打野物一手好功夫的譚昌耀,這當(dāng)兒,正是大顯身手的機(jī)會。他跨前一步,沉穩(wěn)地舉起獵槍,瞄準(zhǔn)那胸脯正中心的一綹白毛。那槍把子上,垂系著一只灰色土布扎成的小小鷂子,那是幺妹的作品。為這,黃貴霞嫉恨得好幾次想給揪掉。
“砰 ——”
隨著一聲慘叫,心臟處鮮血噴涌而出,大狗熊軟軟地耷拉下腦袋,癱軟下在空中威脅性舞動的兩只前爪,但仍端端正正騎坐在松樹上,好像是在保持一種熊死不倒威的尊嚴(yán)。
麻兒猛地?fù)鋵⑸先?,但仍只是在兩三尺外狂叫,并不敢貿(mào)然近身,而是擺出一副外強(qiáng)中干、隨時(shí)可抽身逃跑的架勢。因老式火藥槍只能單發(fā),鷂子重新填裝好藥砂以后,才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過去?!苞_子哥,注意點(diǎn)哈! ”背后是黃貴霞關(guān)切的提醒。
這當(dāng)兒,田幺妹也慢慢走下塄坎,在壩子邊緊張地瞅著。
“上! ”
鷂子發(fā)出不容抗拒的指令,麻兒這才不太情愿地慢慢逼近大家伙,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嗅了嗅,確信沒太大危險(xiǎn),始猛地一撲,狠狠一口咬在狗熊屁股上。
狗熊沒任何反應(yīng)。鷂子上前,用槍管捅了捅大家伙,仍是紋絲不動?!八览?。 ”鷂子喃喃著,彎下腰去探究了半天,突然撲哧一笑,引得也正小心翼翼走近的兩個姑娘滿臉疑惑:“笑啥? ”鷂子仍是很詭異地笑笑,不回答,只掉頭吩咐田幺妹:“把斧頭拿來,嗯,還找兩只木楔子。 ”他已看出這頭公狗熊的悲劇所在了。七曜山區(qū)人家都燒木柴,整根的樹擱在壩子里,先是用斧頭在一端斬開一條縫隙,然后打進(jìn)楔子,再用斧頭背使勁捶打楔子,那樹縫便慢慢裂開,再打第二根第三根楔子,直到完全剖開。這大黑傻兒,八成是白天看見過人家打楔子想模仿唄!
前天幺妹的父親田端公,又去湖北前,只打了兩個楔子,就可能因去忙別的什么,沒完全剖開松樹。那黑熊,準(zhǔn)是半夜里下來轉(zhuǎn)悠,好奇地騎在樹身上,仗著力氣大,兩只前爪去使勁掰那樹縫,沒想掰開后,那楔子便掉落了,兩爪一軟,樹縫又猛地合上,一下將公熊胯下的寶貝疙瘩夾住了。
命根子被那么粗的樹死死夾著,怎么動彈得了?又怎么不疼得死去活來悲慘哀嚎?哈哈,真日怪吔!看來要弄下它來,也得把樹劈開才行。正在鷂子揮斧打楔子時(shí),渾身野氣的黃貴霞,也貓下腰去探尋究竟。
“看啥看?大驚小怪! ”鷂子怕她難堪,連忙沒好氣地制止。但黃貴霞已經(jīng)看出了端倪,不禁臉唰地紅了,嘴里卻大大咧咧:“這有啥稀奇的? ”好奇地湊過來的田幺妹,一下也鬧了個大紅臉,連忙別轉(zhuǎn)頭,走到一邊去了?!按篌@小怪,是公是母不都會長個啥子么?正常生理現(xiàn)象。 ”高小畢業(yè)的黃貴霞,鄙夷地撇撇嘴?!疤澞氵€是大戶人家姑娘,又是個讀書人,也說得出口? ”田幺妹咕噥道?!白x書人又怎的了嘛?沒聽說讀書人屙的尿也是墨水! ”田幺妹羞得無地自容:“不跟你爛嘴巴說,鷂子哥,我去給你燒茶哈。”幺妹一扭頭躲進(jìn)灶房去了?!澳悴皇嵌斯珕??為啥不自己做法事,把這孽障滅了?還得請我鷂子哥! ”黃貴霞挑戰(zhàn)地沖幺妹背影嚷嚷。一句“我鷂子哥”,儼然在宣示她的獨(dú)擁權(quán)。幺妹不在,鷂子那雙烏亮的眼里,顯然流露出幾分暖意。日上三竿時(shí)分,鷂子在聞訊趕來的瓦匠冉崇富的幫助下,才將這只大家伙剝了皮剖了腸肚,好家伙,凈肉也有老秤百多斤吧?正要剁那胖乎乎的熊掌時(shí),從看熱鬧的大人、娃娃中擠進(jìn)一張柞樹皮般皺巴巴的臉:“鷂子,你那熊膽呢? ”是黃老摳,豹子灣唯一有幾十畝地的大戶,叫黃遠(yuǎn)財(cái),比起分家把他攆出來的哥哥 ——河馬溝大地主黃遠(yuǎn)發(fā),家產(chǎn)那當(dāng)然比不得。但兩弟兄同樣名聲在外,一個狠,一個摳。摳老二的意思就是守財(cái)奴。就看看他那對襟土布衣服唄,沒有領(lǐng),他說縫上那沒用處,不如節(jié)省點(diǎn)布。手里隨時(shí)提個撮箕,出門走親戚趕場也一樣,好撿糞。平時(shí)上地里干活,連長工都被逼著提把尿壺去,好把尿水提回家漚著,做肥料。
鷂子眼皮也不抬,順手將一塊熊肝扔給候在一旁垂涎欲滴的麻兒。黃老摳卻不發(fā)氣:“我拿半升苞谷換,半升呢,夠你將將就就吃個三兩天喲。 ”“不行,要換也得兩斗苞谷! ”
在一旁瞎幫忙也弄得滿手是血的黃貴霞,抬起紅花大襟棉襖的袖管擦擦額頭,冷不丁硬邦邦地還了個價(jià),儼然她才是真正的主人。
“你個敗家女娃子,好像你老子是外人? ”黃老摳火了,一聽兩斗苞谷,心疼得要命,而且還是自己的獨(dú)生女兒胳膊肘朝外拐?!皟蓳?dān)也不換,你要我將就,我也得講究,我講究的是給哪個人,你哩,拿金山銀山來也不會將就你! ”鷂子唰地站起來,噗地把殺豬刀朝樹上一戳。黃老摳被噎住了。他本來不想招惹這個老拿他當(dāng)死對頭的年輕人,但死女子早飯都沒吃瘋跑出來。他是來喊黃貴霞回家的,而且對女兒老跟著鷂子屁股后面跑是一直大為窩火的,想招個窮得叮當(dāng)響的上門女婿?我呸,死心吧!沒想臨時(shí)動了買熊膽的念頭 ——聽說是一味清熱解毒、養(yǎng)肝明目的好藥呢。
“看?。?”有人輕輕叫了一聲,只見坎壩對面,從清水塘鎮(zhèn)通往魚泉峽、石筍河的山路上,嘰里哇啦地過來了一群人,為首的騎一匹棕色高山馬,鈴兒叮當(dāng)響得煞有氣派,后面跟著的七八個人,全都扛著背著槍。見這兒圍了這么多人,那騎馬者用手一指,回頭吩咐了幾句什么,兩個身穿青布短襟襖的男子,背著槍顛顛地小跑過來。一見這場面,其中一個沖山路上叫道:“張師爺,在剮熊呢! ”
張師爺?壩子里的大人一下就明白了,那騎馬人,不就是每年都要在這一帶轉(zhuǎn)悠兩三次的大水井大戶李家收租的管家么?惹不起的家伙呢,連本地鄉(xiāng)公所對他都是禮讓三分。
柏楊壩有個大水井
窖里金銀沒秤稱
李家老爺跺下腳
驚動五縣兩個省
七曜山區(qū)這首民謠,足見李家勢力范圍之廣,積斂財(cái)富之豐。那大水井,實(shí)為一口常年不涸的水井,坐落在李家擁有數(shù)十個庭院的宏大莊園與宗祠之中,四圍皆由高墻炮樓屏障,常年有鄉(xiāng)勇家丁把守,計(jì)有三百來?xiàng)l槍,其土地產(chǎn)業(yè)遍及方圓數(shù)百里之內(nèi),為川鄂邊最大地主。這幫扛槍的人,都是李家的家丁。
棕馬慢悠悠地轉(zhuǎn)了過來。那張師爺并不下馬,也不理屁顛屁顛湊攏去打招呼的黃老摳:“呃,把那掌給我剁了。 ”鷂子裝作沒聽見,沖冉崇富氣鼓鼓地說:“瓦匠,你今天怎回事喲? ”見矮壯像一墩樹樁的冉崇富滿臉茫然,鷂子一瞪眼:“早飯吃多了哩?放屁好臭! ”
田幺妹哧哧地捂著嘴笑。
張師爺似沒聽見,仍慢吞吞地頤指氣使:
“聽見沒有,一對我都要,開個價(jià)吧。 ”
“不賣! ”
黃貴霞硬邦邦地幫著鷂子回應(yīng)。“我們大水井師爺想要的東西,還沒聽說哪個敢不賣的!”一個家丁狗仗人勢地幫腔?!肮苣愦笏€是龍王廟,我也還沒有聽說過敢光天化日下強(qiáng)買強(qiáng)賣的,又不是棒老二! ”七曜山人是稱土匪為棒老二的。黃貴霞毫不示弱地向前跨了兩步,鼓突突的胸部因憤怒而劇烈起伏?!百F霞,關(guān)你啥事,多嘴! ”黃老摳連忙去扯女兒,一邊滿臉堆笑向馬上人討好:“師爺,小女子不懂規(guī)矩,莫一般見識哈。 ”“噗! ”
一聲悶響,只見鷂子手起刀落,將一只熊掌剁成血淋淋兩半,然后一揚(yáng)手,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將那美味佳肴扔給了麻兒。獵狗樂顛顛地叼起來奔竹林清清靜靜享用去了。
那瘦精精像個鴉片鬼的張師爺氣得吹胡子瞪眼:
“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剛剛吃了狗熊膽么? ”
“錯,這兒叫豹子灣,我吃的是豹子膽! ”
幾個家丁呼地端起槍來,虎視眈眈地逼住鷂子。
整個壩子空氣凝固了,膽小的紛紛向后避開。
鷂子冷冷一笑:
“怕你個毛
!我一不欠你大水井的債,二沒租你大水井的地,光桿一條,你能把我啃幾口? ”
這倒是,沒了父母沒有田地的譚昌耀,十來歲就開始在湖北板橋那邊跟著師父采藥,后來回鄉(xiāng)自己獨(dú)立謀生,上山采藥趕場擺藥攤,順便打打獵,還時(shí)不時(shí)做點(diǎn)包括搭薅草鑼鼓班子這類的短工,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生計(jì)之地。對這些狐假虎威、橫行鄉(xiāng)里的狗腿子,譚昌耀早就憋了一肚子氣。這話倒是把那師爺噎住了。是啊,這小子不是佃戶,他死個舅子不賣,奈他何?他只好自己來個臺階下,哈哈一笑:
“好,我記住了,你娃娃是吃了豹子膽的人。買賣嘛,不賣就不買,不買不賣就沒買賣,走我的路喲! ”一扭馬頭,帶著一幫狗腿子揚(yáng)長而去?!拔寅_子哥,敢跟惡人斗,英雄! ”黃貴霞熱烈地豎起拇指。“他是你啥人?處處都護(hù)著他? ”黃老摳氣鼓鼓地沖女兒瞪眼?!澳闩鲆貌唬?”黃貴霞把腰一拤,脆聲回應(yīng),眼睛卻挑戰(zhàn)地盯住幺妹。
“哈哈……”滿場子人都笑了。田幺妹嘭地把一木盆水潑了,嘟噥道:
“真不要臉! ”
黃老摳氣得臉都歪了。
3
怕是要出什么事吧?一大早,三嫂子就感覺心頭特別慌。打發(fā)八歲的女兒大妹趕著幾只羊去峽里敞放,三嫂子點(diǎn)起一炷香,沖著堂屋兼飯屋的那堵矮墻上木棒支起的一方供臺里那尊祖?zhèn)麈?zhèn)家寶——已相傳幾百年的木雕白虎,深深地作了三個揖。
白虎,是土家人的圖騰,他們篤信自己是白虎的子孫。在三峽地區(qū)的巴人族群后裔中,這觀念已世代相襲。當(dāng)?shù)氐耐良胰艘苍犓麄兊拇笮悴艅⒚县f過,這一帶的土家其實(shí)還有一個分支,叫板楯蠻。不過劉孟伉還說,萬分不離其宗嘛,天下土家是一家。
而三嫂子家這尊白虎,可是大名鼎鼎呢,不僅僅是她自家的寶。她丈夫的祖輩是石柱人,是名滿天下的女將秦良玉麾下“白桿兵”的后代。這尊象征著正義、勇猛、不屈不撓的白虎,曾作為軍中鎮(zhèn)帳之神,隨“白桿兵”勤王遠(yuǎn)征北方,抵御金兵血戰(zhàn)渾河;后“白桿兵”又奉命出師奉節(jié)草堂,截剿張獻(xiàn)忠所部,雖驍勇善戰(zhàn),但因朝廷命官指揮失誤,幾乎全軍覆滅。少許生還者攜白虎從吐祥輾轉(zhuǎn)來到清水,見同是土家人聚居地,疲困不堪的王姓人,便留下來做了上門女婿。直到現(xiàn)在,這尊白虎依然是這一帶所有土家人頂禮膜拜的神物,家喻戶曉。
三嫂子背上背篼扛起鋤頭下地了。
這片地,坡度有點(diǎn)陡,但土還算肥實(shí),三四畝光景,斜斜地掛在洞外,一直伸下石筍河邊。為了保土,她經(jīng)常是倒著挖,把個滾圓的屁股好像都要撅到巖上去敦著了,因而總是累得腰酸背疼。但就這么點(diǎn)兒土地,莊稼人的命根子,不愛惜不行呀。要是順著坡勢挖,倒是輕松許多,但一年就得把土層刨下去一兩尺,要不了多少年不就全刨河水里去了?最煩惱的,是猴群。它們從河邊,從崖上,呼啦啦亂哄哄一擁而上,噼里啪啦掰苞谷,連刨帶拽扯紅薯洋芋,那陣仗,不是偷,簡直是公然搶劫。你吃點(diǎn)拿點(diǎn)也行呀,就當(dāng)作我?guī)鸵r下鄰居唄,可你那是糟蹋呀!猴子掰苞谷掰一個丟一個,而且是才剛剛掛穗的,紅薯也是才指頭大小就刨拽得一地稀爛。你拿著棍子大呼小叫追趕,累得氣喘吁吁,它還從容不迫地把小崽兒往背上一摜,邊逃邊回頭嘲笑般跟你擠眉弄眼——來呀,來呀,有本事就跟我爬崖上蕩秋千去耍啊!甚至還有那不要臉的騷公猴,一副二流子相,把它攆到樹上或者崖半腰,還沖你又是擼又是聳,套弄那根本不值得顯擺的小家子玩意兒。
但三嫂子也有三嫂子的對付辦法,準(zhǔn)確說,是摔死了的男人生前就這樣對付的。
猴子不是天性怕紅么?就在必來的那個路口,還有坡地四角,豎起一個紅布裹著的茅草人,還像模像樣地給戴頂爛草帽。白天,自己在洞里面煮飯喂豬時(shí),八歲的女兒一看見有猴子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就咣咣地敲起那面破鑼,嘴里還費(fèi)勁地吆喝:“哦 ——嗬——”還會弄些稀溏的雞糞,撒在那些徑口,也能夠讓特別厭惡這東西的猴們皺皺鼻子撓撓頭皮,躊躇一陣后怏怏而去。
這一年的口糧,算是從猴子口里搶回來的。不搶不行呀,一家人都指望著這片地活呢。他們原先是租了河馬溝惡霸黃遠(yuǎn)發(fā)的地,可那老惡霸,瞄上了長得頗有幾分姿色的三嫂子,時(shí)不時(shí)地找碴,逼得兩口子一咬牙,舍近求遠(yuǎn),改租了大水井的地。
三年前,因連續(xù)兩年歉收,實(shí)在交不起大水井的租,兩口子就帶著大妹從段家嘴那邊搬來這大安洞。那邊的三間老房子,也讓黃遠(yuǎn)發(fā)乘機(jī)強(qiáng)占了。
寬闊的洞口崖壁下,冬暖夏涼,甘泉四季不涸,本就有前人壘就的幾間石塊房,又不需要瓦蓋;更重要的是洞外這片已經(jīng)擱荒的坡地,因偏遠(yuǎn)山險(xiǎn)常人難來,因而是片無主地。兩口子歷經(jīng)墾荒艱辛,一鋤一鋤地,墾出了這片坡地。剛過了兩三年清靜日子,但老公卻在崖上背著一頭豬去趕場,一滑腳連人帶豬摔下石筍河了。只剩下孤兒寡母,但三嫂子還是硬咬著牙,發(fā)狠要把娃娃們拉扯大。
今年紅薯長勢還好,個大的好像小南瓜。
太陽從山巖邊偏移過來時(shí),一直倒著挖紅薯的三嫂子,直起酸脹的腰,撩起土布青夾襖一角,擦了擦滿頭熱汗,看看河對面屬奉節(jié)地界的大魚泉村的莊稼地里,也星散著勞作的人,而那邊也有些“紅人”,在陽光中分外顯眼。
“轟隆 ——”
三嫂子一愣。
隨著一聲沉悶的爆響,只見花地坡下面,那渡口外邊灘尾的灣潭里,騰起兩股巨大水柱。
“是哪個又在作孽喲!”三嫂子恨恨地咕噥。來這峽里,她已看到過好幾次這么炸魚,都是官家人或大戶人,用手榴彈捆綁在一起,丟進(jìn)深潭,專炸鰱巴浪,還有那陰河里出來的陽魚。特別是那陽魚,還真細(xì)嫩,味道特別鮮美,那魚鰓里有白色的臭蟲一樣的魚虱子,據(jù)說能治食道梗積病呢。
背上一篼紅薯,三嫂子吃力地爬上坎,回到洞下平壩上。只見兩個衣服單薄的兒子,大的三歲,小的才一歲多還沒斷奶,不知什么時(shí)候下床來,現(xiàn)在又都擠挨著依偎在灶前的柴灰堆里睡著了,滿臉滿身都是灰,活脫脫兩只烤得半熟的蔫紅薯。
做母親的心疼了,連忙把兩個孩子拍醒,一邊給小兒子喂奶一邊燒火做飯。一天只吃兩頓,已是這洞府人家慣有的日子。一鍋紅薯苞谷糊糊剛剛煮好,洞外突然響起雜亂的人聲。正是大水井那幫人,炸起了百十來斤魚。那張師爺,在下面抬頭望見右側(cè)那千仞絕壁上,一注細(xì)瀑飛流直瀉,遒勁的怪樹叢下,巨大的洞口,正飄出裊裊炊煙。早就聽說這峽里有個大安洞,里面深邃無比,據(jù)稱能通往七曜山那一側(cè)的湖北地界,洞里有千奇百怪的石林,還有甘甜可口的陰河玉泉。一問,果真是,沒想到現(xiàn)在居然還有人家。于是他吩咐幾個家丁抬著魚筐,原路返回拴馬地花地坡,自己則帶了幾個人,順著河谷底下的毛毛小路,再沿著這片紅薯地爬上來。今兒弄了不少陽魚,待會去花地坡美美地飽飽口福,先順道看看大安洞飽飽眼福,也好沖了上午在豹子灣的那股晦氣。
瘦猴子一樣的張師爺,從峽底爬上來,本已累得氣喘吁吁,卻顧不得找個地兒坐坐歇息,端的被眼前景象看呆了。
在下面還不咋的,同七曜山區(qū)常見的崖壁下凹進(jìn)去的偏巖差不多,顯得比一般的寬大而已。但走近了,才真感覺氣派如此恢宏,仰望上去,只見一線云天,那從崖頂串落下來的左右一大一小兩掛飛瀑,鏗鏘作響,儼然“大珠小珠落玉盤”。洞口有如一個學(xué)校的操場般大,其頂上垂掛著一些壯碩的鐘乳石,或粗壯如蘑菇,或尖削如竹片,或造型若船錨,或形狀若山貓……
家丁拉過一條板凳:“師爺,坐會兒啊。 ”
張師爺嗯了一聲,目光這才轉(zhuǎn)投地下。三間沒有頂蓋的簡易房,只用大半人高的石塊壘就,再糊了些泥巴塞縫,在巨大的傘蓋般凸伸出去的崖頂罩護(hù)下,顯得十分寒磣,但明顯地感覺十分暖和。峽谷的風(fēng),也在右邊的山脊處順著一個急彎,端端地直撲下面的峽口去了。突然,他發(fā)現(xiàn)正端著一瓦缽水要待客的女主人,那笑容已在胖胖的圓臉上僵住。
張師爺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恍然覺得這張臉?biāo)圃嘧R。
三嫂子開初看見那些帶槍家丁,還以為是鄉(xiāng)公所的人,心里直打鼓 ——八成是那幫炸魚的吧,平白無故怎么闖進(jìn)這鬼都不上門的洞子來呢?但還是秉持土家人好客的熱情,忙著給客人端出一瓦缽涼開水來。瞬即發(fā)現(xiàn),天哪,那個瘦精精一雙眼睛骨碌碌亂轉(zhuǎn)的家伙,不就是大水井那師爺么?正是他,逼得自己拋離祖輩生息的老屋,委屈白虎祖神來這兒做了野物一樣的洞里人,還在這里毀了相依為命的男人??催@樣子,又有禍?zhǔn)屡R頭了?
愣了一瞬,發(fā)現(xiàn)那師爺也正在打量自己,三嫂子看了看兩個正端著木碗準(zhǔn)備讓母親舀飯的兒子,忙沖剛回家的女兒喊:“你給弟娃舀飯,媽去挑水哈!”急忙擔(dān)起水桶朝洞里一溜小跑而去。進(jìn)去十來米處,就是一潭四時(shí)不涸的泉水。
這當(dāng)兒,三嫂子猛聽見背后爆出一聲獰笑:
“你不是段家嘴那王家的婆娘么?冤家路窄喲! ”
三嫂子心一緊,腳步不由停住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是賬就賴不脫。聽著,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你還欠八斗三升租,要是算上利息,這都幾年……對,三年多了,起碼也該是一擔(dān)(石)二了吧? ”
怪不得早上眼皮亂跳,大劫難逃了!三嫂子頭皮一陣發(fā)麻,牙一咬,加快腳步往洞里走。過了一會,卻不見擔(dān)水的女人回來,張師爺恍然大悟,不是說這洞深得很么?八成是躲了?!敖o我把這婆娘找出來,讓那些賴賬的窮老二們看看,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家丁們亂紛紛提起槍追進(jìn)洞去,但只一袋煙工夫,全都垂頭喪氣而歸,七嘴八舌向師爺訴苦:“里面黑洞洞的,弄不好咚一聲就掉進(jìn)陰河喂娃娃魚啰! ”“簡直是迷宮,走著走著就不曉得往哪走了,再走深點(diǎn),就找不著回來的路啰! ”“還爬坡下坎的,上面吊下來的石筍又尖又硬,我腦殼都撞了這么大個包,哎喲,好疼! ”
“打火把,再去!”張師爺不甘心。“打火把也不行,里面岔道太多,天曉得那熟門熟路的婆娘躲在哪個旯旮石縫里,這不像在河水里去撈條小麻花魚? ”張師爺抓起瓦罐,咕嚕嚕喝了一肚子水,抹抹嘴巴不作聲。在簡陋的土墻圍子里轉(zhuǎn)了兩圈,那雙賊溜溜的眼睛,盯住了供臺上那尊白虎。
這窮女人家徒四壁,除了農(nóng)具,兩張用樹木藤條搭成的簡易床鋪,再有就是盛口糧的一只小木缸,兩條板凳。吃飯的桌子也是石頭砌成,上面鋪上一塊大石板。幾只雞圍著同樣用石頭壘起來的豬圈轉(zhuǎn);圈里一頭豬,也不過五六十斤大小。
倒是這尊木雕白虎,長約兩尺五寸、高約一尺二左右,精雕細(xì)刻,活靈活現(xiàn),其威武神韻,宛若正要猛躍山澗之勢。雖然看上去年代久遠(yuǎn),但打蠟上漆養(yǎng)護(hù)得好,沒什么損傷。端起來,手感沉沉,隱隱還嗅著一縷異香。嗯,這木質(zhì),肯定是檀木,或者是金絲楠木。沒想這窮人家還有這等寶物。我家老爺不是喜歡搜刮珍藏這些寶貝珍品么?嗯,抵債綽綽有余不說,孝敬老爺,肯定會重重得賞的。
師爺眉開眼笑,吩咐家?。骸安桓歉F婆娘糾纏了,給老子把這寶貝帶走。 ”見狀,那八歲的大妹猛然大哭起來:“媽 ——他們要搶祖神喲! ”娃娃竟撲上來要奪回,卻被一家丁一腳踹倒在石桌下,兩個小弟弟嚇得大哭。 ……大約兩袋煙工夫,三嫂子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洞里出來,確信那幫人離開后,才瘋一樣地從巖石后跑向哭成一團(tuán)的三個孩子?!皨專谆?、白虎,他們……他們……”剛才被踢摔得額頭隆起個大青包的大妹,指著供臺嗚嗚咽咽哭訴。三嫂子朝供臺一看,什么都明白了,一陣暈眩。天哪,這可是祖?zhèn)飨聛淼逆?zhèn)家之寶,也是土家人神圣不可侵犯的祖像,而且是“白桿兵”后代的傲世之物?。∵@該怎么向列祖列宗、死去的男人,還有眾多的土家人交代???
呆了一瞬,三嫂子抓起那面趕猴的破銅鑼,瘋也似的奔跑到洞外的堡坎上,一陣咣咣啷啷地瘋狂敲打,淚流滿面地沖著峽谷里聲嘶力竭地呼喊——“搶人啰,大水井的土匪棒老二搶人啰! ”
4
斜陽西沉?xí)r分。清水塘鄉(xiāng)公所。一個二十幾歲穿著補(bǔ)丁摞補(bǔ)丁灰襖子的年輕人,連同肩上一副空籮筐,蒙頭蒙腦地被鄉(xiāng)丁們連推帶搡押帶進(jìn)鄉(xiāng)隊(duì)附黃貴堂的房間。一看就是從低山地區(qū)來高寒山區(qū)買洋芋種的。在這個季節(jié),這種行頭的外鄉(xiāng)人,在七曜山上隨處可見。三十多歲、長相有幾分兇狠的黃貴堂,穿一套灰色的沒領(lǐng)章臂標(biāo)的國民黨軍棉軍服,頭戴一頂敞耳巴狗皮帽,坐在一張條桌后面,一條腿翹在桌沿,陰鷙地盯著被嚇得直打哆嗦的外鄉(xiāng)人。“哪里來的? ”“新……新津口……”
“是來串通土匪的吧? ”“哪里哪里,買……買洋芋種……”
年輕外鄉(xiāng)人急傻了眼,也不知怎么了,才從下場口過來,準(zhǔn)備去七大包一帶轉(zhuǎn)轉(zhuǎn),謀個便宜價(jià)錢,沒想莫名其妙地被幾把槍逼著了。
“老子黃政府不管你是從新津口還是從舊津口來,也不管你是買洋芋種還是買土芋種,他們看你像個匪,政府就認(rèn)定你不是好東西。 ”
“長官,我真是個老老實(shí)實(shí)的莊稼人喲,”外鄉(xiāng)人急得臉都白了,“從沒做過啥歹事的。 ”“報(bào)出名字。 ”“吳太平。 ”“哦,不對,你不叫吳太平。 ”“長官,我真叫吳太平,不信您可去我老家查查。 ”
黃貴堂猛地收回腿,把桌上的駁殼槍重重一拍:“你是本鄉(xiāng)大堰塘人,你叫王成安! ”“??? ”外鄉(xiāng)人驚呆了,旋即申辯:“我真是新津口的吳太平,我亂說遭雷打! ”“政府說你是王成安,你就是王成安,來啊,給老子關(guān)進(jìn)去! ”
應(yīng)聲而入的幾個鄉(xiāng)丁,將這個突然間變成王成安的吳太平關(guān)進(jìn)院子?xùn)|側(cè)的一間黑屋,那里面,還關(guān)著好幾個從湖北或奉節(jié)來的外鄉(xiāng)人。
叼起煙卷,黃貴堂暗自得意:送上門的可憐鬼,也頂了老子一筆債。大堰塘那個王木匠,為避幺兒王成安抽丁,講好三塊銀元,現(xiàn)在,總算有人頂上戶頭了。明天,就把那幾個冤大頭全部押送縣里交差。這年頭,那遠(yuǎn)處的共產(chǎn)黨是不是越來越多越厲害了?怎么上峰抓丁的名額下達(dá)得好像不明白一個鄉(xiāng)究竟有多少人口,你以為一個肚皮能懷七八個,一年能生兩三胎么?
“黃隊(duì)附,準(zhǔn)備好啦。 ”
門外有人喊。
黃貴堂晃悠著走出去,卻見一條肥壯的大狗已拴在院里碗口粗的麻柳樹上,是剛剛由鄉(xiāng)丁給點(diǎn)小錢強(qiáng)買后,在竹筒中間穿根繩子牽回來的。
那狗也許本能地感覺這個歪叼煙卷的人是它的死神,哀嚎著想拼命掙脫。
“哈哈,起碼二十斤肉。 ”
黃貴堂滿意地笑著。
其實(shí),這二十斤狗肉,也不是他要自己享用的。
縣警察局長鄒普,一到冬天,就偏好這一口,說御寒除風(fēng)濕,肉也香。這鄒大局座是自己父子能夠橫行鄉(xiāng)里,連鄉(xiāng)長譚德萬也處處讓著自己的大靠山,誰叫局長夫人是自己遠(yuǎn)房姨表姐呢?要不是這個握有全縣五十多萬人生殺大權(quán)的大局長,自己還有父親黃遠(yuǎn)發(fā),能夠肆無忌憚地在七曜山一帶稱王稱霸?每到冬天來臨,他都會殺上幾條狗,再用柏樹苗熏炕干,連同其他土特產(chǎn)品,幾大挑送縣城去孝敬。而每次殺狗他都親自操刀,還說帶丘八的人嘛,就得操練個膽。因?yàn)槟菤⒎▽?shí)在殘忍,所以清水塘人都說,這父子倆都是“殺得猴子剮得狗”的歹毒人。
他黃貴堂還是有名的一根橫板筋,開口閉口就是政府,好似他就是政府,政府就是他。酒醉后,走在山路上,一根帶刺的枝條掛住衣服,他會瞪起眼睛吼:“你扯,你扯,你扯得贏政府?”使勁一躥,哪怕撕破衣服也在所不惜,硬要強(qiáng)行通過。日久人們便背地里叫他“黃政府”,而他倒也樂意這個外號 ——正所謂天高皇帝遠(yuǎn),連他蔣總統(tǒng)都不敢稱自己是“蔣政府”,可老子敢,雖只是一個鄉(xiāng)隊(duì)附,可老子手里有槍,有槍就是鄉(xiāng)大王!
“黃政府”接過鄉(xiāng)丁遞上的尖刀,系上麻布圍腰,慢悠悠晃到那狗后面去。狗已知大難臨頭,渾身哆嗦,叫聲也由狺狺狂吠變得極哀絕地嗚嗚咽咽,因頸部已被牢牢拴住,它想扭頭反抗已不可能。黃貴堂一手拎起狗尾,一手操刀,笑盈盈地從狗肛門處噗地猛捅進(jìn)去,狗一聲慘叫,鮮血噴射在他的圍腰上,而他那伸進(jìn)去的尖刀卻再呈 360度地來了一個旋轉(zhuǎn),干凈利落地剜出一截大腸頭,然后捏在手里,半邊嘴角向上一咧:
“老子來個放長線釣大狗,嘿嘿! ”
說著,他一手握著狗腸頭,另一手猛一揮刀,將拴住狗脖子的繩索砍斷。垂死掙扎中的狗不要命地狂奔向前 ——嘩,一條鮮血淋淋的狗腸在屠夫的手中拉出大約三兩米遠(yuǎn),那狗,訇然倒地?cái)烂?/p>
丟下刀,取下圍腰,“黃政府”得意地哈哈一笑,吩咐兩個鄉(xiāng)?。骸捌ひ獎幒冒。荒芘?。 ”
“鄉(xiāng)長,鄉(xiāng)長! ”
“譚鄉(xiāng)長! ”
鄉(xiāng)公所的院壩里,突然從狹窄的石板街巷里涌進(jìn)來一大群人,一個個怒氣沖沖。
為首的是三鄉(xiāng)八里都熟悉的劁豬匠劉祥興,外號“雙葫蘆”,冉家溝人,和大名鼎鼎的川東名士劉孟伉同村。正是他在大魚泉聽見三嫂子的敲鑼哭喊聲后,急忙去了大安洞,問清緣由后,便怒發(fā)沖冠地去豹子灣大堰塘,召集一幫土家人,到場上來堵截。沒想到張師爺并沒有回清水塘,卻是去了云龍鄉(xiāng)的蓋下壩。
“哦,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啥事??? ”
鄉(xiāng)長譚德萬笑瞇瞇地托著水煙壺,一撩厚厚的藍(lán)色棉長袍跨出門來?!班l(xiāng)長,”隨著脆生生的女聲,黃貴霞一步跨到最前面,兩手朝柔軟的腰肢一拤,因走了路,臉頰紅撲撲的,一雙杏眼瞪得圓圓:“大水井那師爺光天化日下?lián)尳?,你管不管?。?”“哦,有這事?”譚德萬側(cè)眼看看鄉(xiāng)隊(duì)附,“黃隊(duì)長,你曉得不? ”
“黃政府”翻翻眼皮,表示不知。
“搶的哪家?搶了啥?”譚德萬淡淡一笑,“不會吧,家大業(yè)大的主兒,會搶劫? ”
“多半是有不交租想賴賬的,人家才動手吧。 ”
“黃政府”酸溜溜地說。
“貴堂哥,你這個帶槍的丘八頭兒,應(yīng)該保一方平安,為啥還幫歹人說話? ”
對這個沒多少往來滿身野氣的堂妹,“黃政府”一直看不順眼,于是把眼一瞪:
“女娃子湊啥熱鬧?你還也算個大戶人家,為啥幫著……”他正想說為啥要幫窮光蛋說話,忽覺不妥,恨恨地踢了踢那血泊中的狗,沖一旁發(fā)呆的鄉(xiāng)丁吼道:
“還不快去給老子剮狗皮? ”
“雙葫蘆”看著那慘不忍睹的屠宰現(xiàn)場,厭惡地?fù)u搖頭:“黃政府,你還真下得手喲! ”
待眾人七嘴八舌地訴說了一通,譚德萬終于明白了事端,心頭一震,不由暗暗叫苦 ——
你這個不知深淺的張師爺,什么東西不好拿?別看那王家寡婦窮得住山洞,可她家那尊白虎,天王老子都不敢去動一下的,那可是這一帶土家人老少尊崇的祖神戰(zhàn)神,你豈不激發(fā)眾怒?
唉,兩難,大水井得罪不起,民憤大了也惹不起喲……眼珠子轉(zhuǎn)了兩轉(zhuǎn),譚德萬咳咳兩聲:“這個事么,還真是個事哈,呃,那三嫂子自己怎么不來? ”
“孤兒寡母的,都哭得暈死了好幾回,你去背來?”瓦匠冉崇富憤憤地?fù)尠??!芭?,那黃隊(duì)長,你是管鄉(xiāng)里治安太平的,得好好問問、好好處理哈,這事就交給你啰。 ”當(dāng)鄉(xiāng)長的說罷便朝院里走去,從后門溜了。眾人也沒有阻攔。鄉(xiāng)里人都知道,這譚德萬實(shí)際上就撐個面子,大事小事都不管,權(quán)柄都握在這“黃政府”手里。他花錢買了這個官,實(shí)則是為了自己百十畝地尋個遮風(fēng)擋雨的傘。沒聽大人娃娃們都念的順口溜么?
買官買個??鄉(xiāng)長
放個敞屁都不響
人說十六兩是老秤
他說老秤十六兩
這“黃政府”一看,氣不打一處來,又把個燙紅薯扔老子嘴巴里了哩!于是不耐煩地?fù)]揮手:“你們回去回去,等政府把事情搞個清楚,我不相信他大水井的人還會做偷雞摸狗的事。 ”接著又嘟噥一句:“他大水井本來也不歸我們清水塘管喲。 ”“咹?在清水塘地界犯的事,你憑哪一條說鄉(xiāng)里不該管? ”是鷂子,上前一步,憤怒地瞪住鄉(xiāng)隊(duì)附。“對,你憑哪一條說有錢人就一定都是好人? ”
“又憑哪一條說他湖北的大水井就可以在四川沒有王法? ”
“政府不是為鄉(xiāng)民做主的么?你們當(dāng)官的憑哪一條這樣敷衍了事? ”一迭聲責(zé)問中,“黃政府”的橫蠻勁上來了 :“哪一條?
個哪一條?”說著說著,順手撈過一鄉(xiāng)丁手中的七九式步槍,嘩地一拉槍栓,“老子就憑這一條! ”
“雙葫蘆”劉祥興冷冷一笑:
“耍槍?你這個土丘八隊(duì)長,還嫩了點(diǎn)! ”
這劉祥興,早在十幾年前,是駐防萬縣的楊森部隊(duì)的兵。只因那年在云陽雞筏子灘上,跟隨木船往萬縣押運(yùn)銀餉,被英國輪船故意浪沉,好歹揀了條命逃回來。
黃貴堂把槍一橫:
“政府沒抓你個逃兵算是便宜了你! ”
“收起你那根燒火棍! ”
人群中突然響起一個威嚴(yán)的聲音。黃貴堂一愣,不由槍口耷拉下去。眾人回臉一看,是林文君,龍臺小學(xué)的教書先生,那圓圓的白皙臉龐上滿是怒容。
在清水塘一帶,這位三十出頭文質(zhì)彬彬的老師,是最受尊重的人物,就連這一身匪氣痞氣的橫板筋黃貴堂,也得禮讓三分。他本是放學(xué)后來場上買點(diǎn)東西,正碰上鄉(xiāng)民怒圍鄉(xiāng)公所。
黃貴霞一見,馬上擠到自己的老師身邊:
“先生,你也來啦? ”
林先生只看她一眼,仍對著黃貴堂嚴(yán)肅地緩緩說道:
“為官一任,就得保土安民;擁兵一方,理該扶弱濟(jì)困,而不是對轄區(qū)鄉(xiāng)民耀武揚(yáng)威,民國也有法,國民黨也有章,就得憑條憑款,可哪條哪款是憑著一把槍隨意彈壓百姓? ”
“看我們林先生,這才是知書識禮! ”慢慢地,清水塘場鎮(zhèn)的人,也一群群涌了進(jìn)來,人聲鼎沸。他們也和林文君一樣,是聽說了白虎事件之后跑來聲援的,其中許多都是土家人。
“黃隊(duì)長,公理自在人心,就請你為鄉(xiāng)民主持個公道吧,你手中的槍,可是為著除暴安良的,對吧?”林文君語氣雖然平和,但說話很有分量。
黃貴堂徹底氣短了,訥訥地?cái)D出一絲苦澀的笑:“鄉(xiāng)親們,回吧,本隊(duì)附一定徹查,徹查! ”林文君見狀,轉(zhuǎn)身對大家提高了聲音:“天也不早了,催租地盤那么寬,大水井的人一下也找不到,就相信黃隊(duì)長他們?nèi)ゲ榍迨掠?,給大家一個公道吧! ”話已到這份上,況且大家本來就是要找大水井的人,于是便三三兩兩散去。
走出鄉(xiāng)公所,黃貴霞親熱地給先生抻直剛才被人擠亂了的灰色長圍巾。林文君,他既是自己尊敬的師長,也是自己崇拜的偶像 ——那學(xué)識,那經(jīng)歷,那風(fēng)度,那志在高遠(yuǎn)的思想境界??梢惶峒皩W(xué)識人品,林先生總是發(fā)自肺腑地贊嘆:“你們清水鄉(xiāng)出去的劉孟伉先生,那才是真正的德才雙馨喲! ”
“先生,還有新書么? ”林文君搖搖頭:“暫時(shí)還沒有……呃,那本巴金的《家》都讀完啦? ”“嗯,都讀兩遍了,和那書中一樣,我也都快被自己的這個家窒息了,唉……”“你父親還是不答應(yīng)嗎?”林文君關(guān)心地問。他說的是,這哭鬧到十二歲才入學(xué)的貴霞,高小畢業(yè)后,林文君本想推薦這個自己很喜愛的學(xué)生去考云陽女子師范學(xué)校,但黃老摳說女娃子念完高小就已經(jīng)是枉費(fèi)了錢財(cái)。
黃貴霞怏怏地垂下眼瞼:
“斗爭了這么久,可老頑固就是死活不松口,沒學(xué)費(fèi)啊……”林文君連忙安慰道:“過段時(shí)間再想想辦法吧。 ”眼看譚昌耀等人快走出場口,黃貴霞急忙大叫一聲:
“鷂子哥,等等我呀! ”林文君會意地微微一笑:
“還不快去追。 ”黃貴霞丟下一個緋紅的笑臉,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了。瞅著學(xué)生窈窕的背影,林文君暗自惋惜,在心里默默地說:
“多好一個姑娘啊,有正義感,有勇敢精神,個性鮮明,聰敏好學(xué),可恨這個黑暗環(huán)境,和她那個沉悶壓抑的家庭,毀了她原本可以更加美好的青春年華??! ”
5
天擦黑的時(shí)候,起風(fēng)了。
風(fēng)越刮越大,大得龍缸周邊的山民都在邊關(guān)緊門窗邊嘟噥:冬季里吹這樣的風(fēng),幾十年未遇見過!有的還找來木棒,死死頂住被猛烈推搡的大門。
剛剛從湖北咸豐那邊回家的田端公,聽了一會兒動靜,幽幽地對女兒喃喃道:
“幺妹啊,這風(fēng),好像有點(diǎn)邪。 ”
小半夜的時(shí)候,人們感覺那風(fēng)好像是在龍缸里吼,對,是龍缸!那不是風(fēng)聲,簡直是千軍萬馬在缸里廝殺,不不,好像是千百只餓狼在群體嗥叫。有人詫異地揣測 ——未必這風(fēng)是從天上直端端往缸里猛灌?或者是從峽里撲進(jìn)缸底那陰河然后讓四壁憋堵產(chǎn)生巨大轟鳴?說龍缸,其實(shí)就是石筍河岸高崖頂上一個巨大的天坑。老輩人的傳說有多個版本,而最讓人信服的,還是云游四鄉(xiāng)的劁豬匠劉祥興繪聲繪色的描述,走到哪里,說起龍缸,“雙葫蘆”總會把黃銅旱煙桿嘭地一擱——
說起那龍缸呀,是那東海龍王巡行到七曜山,有點(diǎn)兒渴,在天上看見石筍河的水啊,清得呀,清得好像玉液瓊漿,對啦,就是玉皇大帝、觀音娘娘們喝的那水。那龍王駕著祥云下來,一嘗,天哪,又甜又涼,龍王爺喜歡得不得了,心想,以后若帶著蝦兵蟹將巡游,水小時(shí),大家不夠喝怎辦?嗯,得蓄積起來。于是乎,龍王爺伸出手掌一推,一座高聳的大山就橫卡在蓋下壩那塊平壩外面,嘿 ……
講到這里,“雙葫蘆”總要賣個關(guān)子,重新把一匹葉兒煙放到嘴邊去噗噗吹潤,再慢慢展開,再裹進(jìn)些煙葉碎屑,再嫻熟地卷好,再慢悠悠點(diǎn)燃,最后慢悠悠地吐出一個滴溜溜打著旋兒的煙圈 ——
嘿,那蓋下壩,不一會兒眼看就要成個大海子,你幾千兵將也喝不完的??升埻鯛斢洲D(zhuǎn)念一想,不行,這樣堵著不淹沒了這么多好田好地?于是龍王爺又舉起手掌向下一劈。嗬,硬生生從那座大山包宰開一道兩面刀削一樣的大口子,那老鴰峽,不就是那樣來的?接下來,龍王爺又揮起拳頭,朝石筍河的崖頂猛一砸,轟隆,一龍拳就砸出個大坑,然后再伸進(jìn)指頭一捅,坑底不就有連通陰河的水道了?石筍河的發(fā)源本來不就是些陰河么?河谷里水不夠,那就到缸里喝嘛。所以啊,所以就有了龍缸噻!
末了,他總是不忘還強(qiáng)調(diào)一句 ——連我們?nèi)郊覝系拇笮悴艅⒚县荚谕饷鏀[這個龍門陣呢。
對于劁豬匠講的故事是真是假,比如龍缸下面究竟有沒有陰河水,哪個說得清楚?幾人敢下?就這輩人,除了豹子灣的鷂子譚昌耀,沒人下去過。可問他,小伙子總是淡淡答一句:“有沒有,你下去看看不就曉得了? ”
而鷂子下去的真實(shí)動因,只有他自己明白。因?yàn)檠u,因?yàn)閷S家的仇恨。但他其實(shí)也只去過一回,就再不想下去了,這是一口傷心坑!
那龍缸邊緣,有一塊孤零零突兀地平伸出去的巖石,懸空態(tài)勢岌岌可危,端部只兩三尺寬,下面就是萬丈深缸,叫作鷹嘴石。
那年,鷂子才十歲,他娘病得不行,給黃遠(yuǎn)發(fā)家做長工的父親,便央著東家開支工錢。一聽是不到年底提前支付,黃遠(yuǎn)發(fā)本來一瞪眼準(zhǔn)備惡語相向,但也活該有事,他竟然骨碌碌眼珠一轉(zhuǎn),嘿嘿一笑:
“你如果去鷹嘴石朝下屙泡屎,就行! ”
“當(dāng)真? ”
“當(dāng)真! ”
就這樣打了賭。結(jié)果父親去是去了,錢也支了??蓻]出三天,父親半夜里一聲慘叫,口吐鮮血而亡。都說是嚇?biāo)赖摹:髞砟镆舱f,那幾天半夜里,父親總是大叫一聲媽呀,突然坐起,渾身冷汗淋淋。事后,誰也沒辦法找黃遠(yuǎn)發(fā)的碴,愿賭服輸。再后來,娘也死了。但這筆賬,鷂子永遠(yuǎn)刻骨銘心,甚至對黃貴霞也口口聲聲說 ——“你們黃家,欠我一條命! ”這風(fēng),竟連續(xù)吹了兩天兩夜。慢慢地,山民們感覺有點(diǎn)不對勁,特別是夜里,一陣緊一陣的風(fēng)聲中,夾雜著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凄厲長嘯,好像是野豬把長嘴拱進(jìn)土地悶叫,又像是失足的水牛吊在巖坎下絕望嘶吼,還像是受傷的貓頭鷹在哀鳴,更像豹子中了獵槍在號叫,總之,悶沉、壓抑、凄絕、哀痛、憤怒……家家戶戶,圈里的豬牛都驚得不安地躁動;這兒那兒,都是此起彼伏的狗們的惶恐叫聲。白天,村人們又開始了議論 ——有人說那聲音,好像不是在龍缸里。有人說,是不是從龍缸邊穿洞子(又叫龍洞)那口能對穿對透的洞里擠出去的?但又有人說,不是,是龍缸外面石筍河谷傳來的。還有人說,是大安洞里的三嫂子,和她的大女兒大妹,因冤屈徹夜痛哭。
但大家最終都相信了田端公的權(quán)威性結(jié)論——是白虎,是那被搶的軍中鎮(zhèn)帳之神白虎,因痛失家園在悲憤地嘶吼!是的,白虎的家園。這川鄂邊,利川、恩施、咸豐、石柱,還有這七曜山清水塘一帶,大都是土家人,都是白虎后裔。就連這石筍河下游被稱作長灘河匯入長江處,那叫故陵的地方,不也是巴人祖先聚居,而且在水中汲鹽的祖地么?何況三嫂子家供奉的這尊白虎,那可是地位顯赫無人不肅然起敬!那個姓張的狗師爺,傷害的是所有土家人啊!他在這方圓幾十里內(nèi),惡貫滿盈,就在上半年,還以抵債為名,把大竹碗廠溝一個才十七歲的土家姑娘拉去,給五十多歲的利川縣黨部書記長做了小。“啥世道啊,天怒人怨哦,連白虎都在發(fā)威啦!”田幺妹對鷂子哥淚眼蒙眬地嘆息,“都兩天了,不是說鄉(xiāng)公所要查問么? ”鷂子不吭聲,只顧用塊麻布擦那把火藥槍,擦得臉上的肌肉都一根根扭絞。經(jīng)常去峽里,待自己如娘家兄弟的三嫂子受欺負(fù),而且土家人的祖先還受辱,他鷂子,絕不會善罷甘休?!八痪褪莻€師爺嘛,也就是催個租跑個腿的,做那么多歹毒事,不就是憑著李家有錢有槍么? ”有幺妹在,黃貴霞自然也匆匆跟隨而來,憤憤地叫道:
“這些狗屁鄉(xiāng)公所,官家地主,都是穿著連襠褲的! ”鷂子把槍一拍:“前天我就說,找他們沒用的! ”幺妹白了黃貴霞一眼,嘀咕道:“那黃政府還不是你黃家人?
你家不也是地主? ”但黃貴霞還是聽見了,一下跳起來,把那根長大辮猛地向前一甩:“他是他,我是我,我家的土地是他黃老摳的,跟我有啥關(guān)系?你在我鷂子哥面前拿黃家人來刺我,是挑撥,還是提醒? ”
每當(dāng)兩姑娘頂起牛來,鷂子就頭皮發(fā)麻。他不會勸,也沒心思勸,就好像一邊是巖一邊是坎,朝哪邊偏移都艱難。從小就把幺妹當(dāng)自己親妹妹,而對于黃貴霞,卻是連自己都說不清楚道不明白有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反正,反正,不敢過多去想啥,始終跨不過心深處那道壕溝,但越是不去想,那根大辮子晃悠悠的影子越是抹不掉。每次唯一的選擇,就是趕快逃跑,逃離她們強(qiáng)弱分明的戰(zhàn)場,自然每次黃貴霞都是贏家。
鷂子只丟下一句話:“你們吵夠了,記住把我門關(guān)好啊。 ”
背上槍,他冒著風(fēng)徑自去瓦廠棚。他曉得,瓦匠冉崇富,還有向朝旺,這幾天也正窩著滿肚子氣。前幾天,瓦窯老板 ——清水塘最大的地主黃遠(yuǎn)發(fā),也就是黃貴霞的伯父來了一趟,從一大堆待燒的瓦坯中,發(fā)現(xiàn)了一匹有砂眼的次品。本來裝窯時(shí)還要查驗(yàn)一遍的,但黃遠(yuǎn)發(fā)一陣破口大罵后,硬生生扣掉五個工人兩千匹瓦的工錢。
為三嫂子,也為土家人,討回白虎,看來只得靠自己人了。鷂子想。
6
下午時(shí)分,太陽終于慢騰騰地從厚厚的云層探出半張臉,雖然模糊,但好歹也給灰蒙蒙的七曜山麓添了些許亮色和暖意。
放眼望去,連綿的高山草場早已枯萎,呈現(xiàn)出一派蕭瑟蒼涼的曠達(dá)與邈遠(yuǎn)。大大小小的山巒,都是蒼翠的水杉和其他類針葉林覆蓋,稀疏處,這里一簇簇,那里三幾叢,或猩紅,或暗黃,或淡紫,是經(jīng)霜染成色彩斑斕的灌木葉。
這兒是貓兒梁,再翻過前面埡口,就是湖北利川地界。
冬陽下,朦朦朧朧,平齊空曠的山原上,一字兒綴連,是被稱作七大包的七曜山系列主峰。它們宛若七星,疏密有致地起伏排列。
七曜山,正是根據(jù)日、月、金、木、水、火、土七星所命名。此時(shí),貓?jiān)谏铰芬粋?cè)樹林里的譚昌耀,盯著逶迤的七大包,如同以前一樣,不由總在尋思自己屬于哪一顆。反正記得父親生前曾念叨過,自己這名兒,就緣于七星,父親期望兒子能命運(yùn)昌達(dá),如星宿一樣光耀譚門。
他的身后,或蹲或坐,共十一個土家小伙子,有的帶著扁擔(dān),有的拿著打杵。鷂子手提一桿火槍,槍把子上晃悠著狀若鷂子鳥的掛飾。比鷂子小一歲的冉崇富,也帶著一桿老火槍,但出門時(shí),他自己都在咕噥:“我爸說好多年沒用過,還不曉得扣得響火不? ”
“還沒來,是不是不走這條路? ”劁豬匠劉祥興狐疑地嘀咕。他是半路入伙的,在尹家院子劁了一頭豬出來碰見這伙人,一聽,也興沖沖跟來了。
“不可能,鷂子推定的,有道理。 ”
向朝旺回應(yīng)道。
這是個沉默寡言的小青年,也是個小瓦匠,孤兒出身。冉崇富他們經(jīng)常聽見,晚上在風(fēng)雨飄搖的窯棚里,他在睡夢中老喊媽,還把嘴巴咂得嘖嘖響,好像在吃奶。一說這個,向朝旺就急得臉孔緋紅地反駁:
“屁話,我連媽的樣子都記不得! ”
當(dāng)初鷂子就不相信鄉(xiāng)公所會真去過問那幫惡霸的事。這不,都三天過了,就沒見有個什么動靜。沒指望,自家事情自家干!算算張師爺那幫人的行程,按照過去的經(jīng)驗(yàn),也該今天打道回府了。
這年頭見多了官官相護(hù),官匪勾結(jié),官府與有錢人合穿一條褲,何況那大水井李家,更是勢力強(qiáng)大雄霸一方,連過去的軍閥都拿他無可奈何。
但這口惡氣必須得出。
這幫跟隨鷂子來的,都是些血?dú)夥絼偟耐良仪嗄辏剂x憤填膺地要為捍衛(wèi)祖神戰(zhàn)神而抗?fàn)帯?/p>
從清水塘回大水井,本有兩條路。
一條是從河馬溝,過楊家營,再去興隆口到大水井;二是這條路,這是條頗有歷史滄桑感的古鹽道,從川東的云安鹽廠,過長江到新津口再上岐陽關(guān)一直通往鄂西,曾經(jīng)商賈往來頻繁,只是如今清冷了許多。
鷂子分析,張師爺他們必走這無疑。這是出于慣例。秋收以后,這是第二趟上門挨著催收錢款。本來,在大春收獲后,李家在清水塘、地寶灘、長嶺杠等場鎮(zhèn),都設(shè)有庫房,方便附近的佃戶交租。但秋后糧食全都轉(zhuǎn)運(yùn)走,守庫人也散了。一時(shí)沒交或交不出的人,催收以后,得自己押著,挑往遙遠(yuǎn)的柏楊壩,那是個大鎮(zhèn),李家在那里設(shè)有好幾個莊號倉庫。長途擔(dān)運(yùn),也是對遲交者的一種懲罰。
在謀劃這事時(shí),鐵桿兄弟冉崇富竭力慫恿:
“鷂子,我們沒硬火,你去找找你表哥來壓個陣唄。 ”他說的硬火就是鋼槍。鷂子眼一瞪:
“虧你想得出來,想讓老子也沾個歹名聲? ”
幾個鐵兄弟都知道,鷂子在云陽故陵的表哥叫蘇達(dá)越,因被地主保長逼得沒法活了,便搶了保長的槍上了山,做了劫富濟(jì)貧的“棒老二”。那年他去故陵,表哥一再邀他入伙,鷂子堅(jiān)決不干,嘴上不說,心頭卻在發(fā)毛 ——你是讓我也八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么?盡管沒硬火,但張師爺只帶了幾個人,這幫熱血沸騰的土家子弟,自信完全有力量奪回那尊神圣的白虎。而他們選定的這個埋伏點(diǎn),不能再靠湖北了,那邊灣子里,還駐扎著五縣聯(lián)防辦的幾十號人馬,驚動了他們是抵擋不住的。
“來啰……”從大堰塘來的劉運(yùn)平興奮地叫道。只見在前面埡口探風(fēng)的劉祥興,起身朝這邊埋伏點(diǎn)搖動一根樹枝發(fā)出信號。 慢吞吞的,一隊(duì)浩浩蕩蕩的人馬出現(xiàn)了。天哪,怎么這樣?只見打頭的,倒是仍騎著棕馬的張師爺和那幫家丁,后面是十幾個擔(dān)著糧食的佃戶,但再后,怎么多了十來個帶槍的?仔細(xì)辨認(rèn),竟然是黃貴堂手下的鄉(xiāng)丁,差不多出動了一大半!“狗日的,還真是合穿一條褲子,他查問個呀,還公然為他們護(hù)駕!”也才二十歲出頭的瘦個兒劉運(yùn)平罵道。匆匆跑過來的劉祥興,氣得牙癢癢:
“黃政府,老子恨不得把你狗卵子也給劁了! ”鷂子也呆了。手中就這點(diǎn)家伙,這十來號人,幾乎是赤手空拳,硬和那加起來有二十多條槍的家伙們?nèi)テ矗堪丛鹊脑O(shè)計(jì),當(dāng)過兵的劉祥興也贊成 ——來個冷不防襲擊,突然躥出去,十幾個人近距離刀棒逼住那幾個家丁,他們有槍也使不上,論力氣打起來,諒他們不是對手。目的就是奪回白虎,也不想傷人,只圖給他們一個厲害,以后斷不能再在這里作威作福。
還要不要上啊?在兄弟們一迭聲急急問詢中,鷂子猶豫著。力量懸殊,不顧一切地硬拼,他怕傷害了兄弟們。
“砰! ”身后突然一聲槍響。鷂子驚得差點(diǎn)原地跳起。回頭一看,硝煙處,是冉崇富。也許因?yàn)樘o張,手指一直扣在扳機(jī)上,一哆嗦,那老槍倒是響了,卻是沒打出去,反而炸了膛,槍管飛了出去,幸好沒傷著人。但冉崇富的臉,卻被火藥灼傷,一大片青紫烏黑。
這支小小的埋伏隊(duì)伍,因力量突然變化本就有些慌亂,再因這猝不及防的變故,奇襲更不可能,于是亂成一團(tuán),活像一群被捅了窩的馬蜂,嗡嗡嚶嚶嚷嚷著東躲西閃。這當(dāng)兒,對面路上的槍響了,二十來?xiàng)l步槍,沖著這埡口半坡上的樹叢一陣亂打,打得樹梢灌木、碎枝爛葉簌簌四下飛散。
“臥倒! ”劉祥興急忙叫喊。但他突然意識到這幫沒當(dāng)過兵的小伙子不懂,急得又連聲招呼:“趴下,趴下! ”但小伙子們已驚得不聽招呼了,胡亂向密林中各自竄去。
“叭! ”隨著一聲槍響,冉崇富盤在頭上的黑色長帕被打飛。又是一槍,撅著屁股朝坡上爬的向朝旺,一顆子彈穿破褲襠緊擦著命根子飛過,嚇得他癱軟著趴下不敢再動彈。還是“雙葫蘆”劉祥興,以訓(xùn)練有素的閃避動作飛撲過來,抱著他就勢一滾,滾入山腰側(cè)的灌木叢里。
真是如鳥獸散。頃刻間,這些雖然血?dú)夥絼偟珡奈唇?jīng)歷過如此陣仗的土家青年,亂紛紛地落荒而逃。
鷂子雖然閃到一棵松樹后,朝著路上那幫鄉(xiāng)丁還了一槍,但射程太遠(yuǎn),鐵砂子成扇面打出去,即便打著也沒殺傷力;再要裝填火藥,一顆子彈噗地?fù)糁兴蓸錁涓?,騰起一縷煙屑。
只聽劉祥興在不遠(yuǎn)處大叫:
“打不贏的,快跑?。?”
左右一看,身邊已沒什么弟兄了,鷂子不解氣地從地上摸起一塊石頭,恨恨地純屬象征意義地扔出去,也只好扭頭向山包上奔去。
……斜陽漸漸西沉,雄偉的七曜山麓,浸潤在淡淡的冬陽殘暉里,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仍不動聲色地靜靜屹立。跑到坡形平緩的一處埡口,鷂子身后只剩下了劉祥興、一張花臉的冉崇富,還有褲襠上黑乎乎一個破洞的向朝旺?;仡^打望,那幫家伙也不見追來,于是都一屁股癱坐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山風(fēng)颯颯掠過,濕漉漉的脊背胸膛立時(shí)變得冰涼。鷂子冷不丁打了個寒噤,冷,他感覺是冷到了心窩子里了。遙遙地望著七大包,鷂子在心里悲愴地大叫 ——七曜啊七曜,你哪一顆才是受苦人的救星喲?失敗的羞辱,刀一樣剜著一顆年輕的心,委屈的眼淚不由唰地涌出。鷂子突然跳起身來,高舉火槍,沖著巍巍七大包,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悲憤大叫——“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