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導(dǎo)言

柳宗元詩文選評 作者:尚永亮 著


導(dǎo)言

少時陳力希公侯,許國不復(fù)為身謀。風(fēng)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冉溪》)

每讀這四句詩,都會產(chǎn)生一種悲壯復(fù)悲涼的感受。少壯之時理想高遠,豪氣干云,以為青紫可拾,功業(yè)易就,于是將身許國,全力以赴,杜絕了一切猶豫徬徨、畏縮怯懦,也不再考慮后路,準備為唐王朝的中興轟轟烈烈地干上一番事業(yè);然而,突如其來的一場極其嚴酷的政治打擊,頃刻間便粉碎了他人生的所有希望,一身去國,萬死投荒,從此便開始了他那如同被拋棄、被拘囚般的貶謫命運,開始了他在遙遠空間和漫長時間雙重折磨下的無盡等待和煎熬。這是柳宗元的主要行跡,這四句詩也就成了他心態(tài)乃至生存狀態(tài)的典型寫照。因而,解讀柳宗元,不能不首先解讀他的人生悲劇,不能不首先解讀他的悲劇性的心路歷程。

從永貞元年(805)到元和十四年(819),從三十三歲到四十七歲,柳宗元在荒遠僻陋的永州和柳州整整呆了十四年時間,直至葬身于斯。在這十四年時間中,都發(fā)生了些什么呢?

從國家的政治局勢看,那位曾經(jīng)對柳宗元等革新派成員嚴酷打擊、痛下殺手的唐憲宗李純,繼位伊始,即將主要精力用于強化中央皇權(quán),以武力掃平藩鎮(zhèn)。先是在元和初年相繼平定了西川劉辟以及夏綏楊惠琳、浙西李锜的數(shù)次叛亂,嗣后又于元和十二年冬一舉掃平了為患甚劇的淮西叛鎮(zhèn),使得其他藩鎮(zhèn)“降者相繼”(《通鑒》卷二四〇),“當此之時,唐之威令,幾于復(fù)振”(《新唐書》卷七)。

從文壇的形勢看,柳宗元的友人韓愈先后在長安和洛陽聚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文人,大張旗鼓地從事古文創(chuàng)作和詩歌創(chuàng)新,使得古文所占領(lǐng)地日漸擴大,詩歌也怪奇生新,戛戛獨造,“三十余年,聲名塞天”(劉禹錫《祭韓吏部文》)。而白居易、元稹等人則從杜甫開創(chuàng)的寫實一路入手,以平易通俗的筆法,創(chuàng)作了大量針砭時弊的諷諭詩和張揚風(fēng)情的感傷詩、艷體詩,以致“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堠、墻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至于繕寫模勒,衒賣於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元稹《白氏長慶集序》)。

然而,面對如此波瀾壯闊、如火如荼的政治、文化場景,柳宗元與同時被貶的劉禹錫等人卻只能置身遙遠的貶所望洋興嘆。作為被整個社會群體和所屬文化圈子拋棄了的一批“罪人”,他們在遠離社會文化中心的一個偏僻角落,飽嘗憂患的磨難,很少有人記得起他們。他們對社會來說,似乎已失去了用處;社會對他們來說,則猶如一個逐漸陌生了的世界。當此之際,他們怎能不深深體驗到那被拋棄后的無限痛苦呢?

除此之外,柳宗元等人受到的另一重精神折磨,便是來自社會輿論的強大壓力。由于柳、劉二人的主要參政實踐是永貞元年進行的革新活動,而要革弊圖新,勢必會觸動不少人的既得利益,并因不能滿足一些人的不合理請求而得罪他們。所以在柳、劉被貶之后,墻倒眾人推,各種流言、誹謗紛紛而起,大有“世人皆欲殺”之勢。柳宗元在《答問》中借問者之口描述自己被貶后的情狀說:“獨被罪辜,廢斥伏匿。交游解散,羞與為戚;生平向慕,毀書滅跡。他人有惡,指誘增益;身居下流,為謗藪澤?!痹凇都脑S京兆孟容書》中,他進一步說道:“伏念得罪來五年,未嘗有故舊大臣肯以書見及者。何則?罪謗交積,群疑當?shù)?,誠可怪而畏也?!边@些敘說,清晰地反映了柳宗元被貶后為人誹謗、攻擊乃至冷落、歧視的情形。

這是一種凝聚著孤獨、屈辱、悲傷和近乎絕望的苦悶。如果說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曾給他的軀體以直接侵襲,落后的文化環(huán)境曾給他的生活帶來了嚴重的困難,但盡管如此,還有治愈的希望和習(xí)慣的可能,那么來自社會的歧視和輿論的壓力,便給其精神帶來了更為慘重的打擊,并在其心靈烙下了永難磨滅的印痕。如果說在此慘重打擊下,柳宗元所受到的人格凌辱還只是表層現(xiàn)象,那么在此人格凌辱的背后,則分明呈現(xiàn)出他對混濁人世無比憤恨而欲盡早擺脫生活之累的絕望之感來?!疤袼腊賾n盡,茍生萬慮滋”(《哭連州凌員外司馬》)、“鳴玉機全息,懷沙事不忘!”(《弘農(nóng)公以碩德偉材屈于誣枉……》)假如內(nèi)心苦悶沒有到達極點,性格堅強的柳宗元絕難產(chǎn)生一死的念頭;盡管他最終還是活了下來,在浮謗如川的輿論壓力下,在艱難百端的謫居環(huán)境中,頑強地活了下來,但經(jīng)受著日益沉淪的生命磨難,這種活不是愈發(fā)加劇了他的苦悶程度么?懷著這種苦悶,柳宗元憤怒地發(fā)問:“吾縲囚也,逃山林入江海無路,其何以容吾軀乎?”(《答問》)

當然,在長達十余年的廢棄生涯中,柳宗元也感受過樂趣,展示出一些希望歸田終老的欲念和借佛理、山水以排遣苦悶的傾向。但問題的關(guān)鍵是,柳宗元本質(zhì)上是一個執(zhí)著型的士人,他性格中剛直峻切、固執(zhí)信念的成分過重,因而即使想超然也難以超然得成。以其出游山水為例,即可看到,他往往是“暫得一笑,已復(fù)不樂”(《與李翰林建書》),在“步登最高寺,蕭散任疏頑”之后,接踵而來的便是那“賞心難久留,離念來相關(guān)”(《構(gòu)法華寺西亭》);剛剛領(lǐng)略到了一點“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的樂趣,馬上又被牽拽到了“去國魂已游,懷人淚空垂”(《南澗中題》)那永久的現(xiàn)實悲患之中。蘇軾認為柳詩“憂中有樂,樂中有憂”,事實上,在柳宗元那里,樂只是暫時的,憂卻是永恒的,在他身上似乎總有一種無形而巨大的牽拽力量,時時刻刻在發(fā)揮作用,將他拖向苦悶的深淵。大凡他獨游山水的時候,便是他最孤獨的時候,他宣稱人生無謂的時候,便是他被棄感、被拘囚感和生命荒廢感最沉重的時候,而他寄身佛理、盼望歸田的時候,則是他心灰意冷最感絕望的時候。正由于柳宗元從根本上做不到超然解脫,所以他才在遙遙無期的謫居生涯中,經(jīng)受了比一般人劇烈得多的精神折磨,并由此一步步導(dǎo)致了他的性格變異。心理學(xué)告訴我們,刺激是隨著時間的延長而遞減的,也就是說,當刺激已達到其閾限的時候,此后的刺激便難以產(chǎn)生初次刺激那樣明顯的心理反應(yīng);但從另一面看,這種遞減只是對刺激強度之反應(yīng)的遞減,而并非受刺激者對刺激之感知深度的遞減。事實上,由于刺激的反復(fù)作用,由于時間的沉潛力量,被刺激者極易形成一種固定化了的、潛意識的心態(tài)以及與之相應(yīng)的性格特征。柳宗元的情況便是如此。一方面,接連不斷的政治打擊使他對自己被拋棄、被拘囚和生命荒廢的感受特別敏銳、特別深刻,另一方面,長期謫居所經(jīng)歷的各種憂患磨難又使他對外界刺激產(chǎn)生了一種適應(yīng)性,在感受上相對遲鈍和冷漠;一方面,他確實想擺脫樊籠的拘囚,并為此作過多種努力,另一方面,他也因希望渺茫而不得不將巨大悲苦沉潛于心底,以沉默寡言、反視內(nèi)省的態(tài)度來應(yīng)付并漠視外界的事變。在《與蕭翰林俛書》中,他這樣說道:“自料居此,尚復(fù)幾何?豈可更不知止,言長說短,重為一世非笑哉?讀《周易·困卦》至‘有言不信,尚口乃窮’也,往復(fù)益喜,曰:‘嗟乎!余雖家置一喙以自稱道,詬益甚耳?!檬歉鼧粪衬?,思與木石為徒,不復(fù)致意?!焙苊黠@,柳宗元這種自甘喑默、思與木石為徒的態(tài)度,既可以謂之為一種心理防衛(wèi)的方式,也可以說是由時間推移和刺激重復(fù)所造成的性格變異。在詩中他曾一再申言:“遠棄甘幽獨”(《酬婁秀才將之淮南見贈之什》)、“寂寞固所欲”(《夏初雨后尋愚溪》)、“歲月殺憂慄,慵疏寡將迎”(《游石角過小嶺至長烏村》),這些詩句,無不展示出詩人性格向憂郁、冷漠變化的軌跡。由于長期處于被拋棄、被拘囚般的環(huán)境,處于憂郁苦悶、不與世接的冷漠狀態(tài),因而不能不使他一變昔日外向型的激切心性為內(nèi)向型的自甘喑默,而且也不能不使他因曠日持久的外在壓抑和自我壓抑遭受到嚴重的“時間的損傷”。從實質(zhì)上看,這種損傷與對象的缺乏,亦即人與外在世界的強迫性疏遠緊相關(guān)聯(lián);而作為其結(jié)果,則表現(xiàn)為一種集苦悶、悲傷、憂憤于一體而又難以言狀的精神空落感。用他在《對賀者》中的話說,就是“嘻笑之怒,甚乎裂眥;長歌之哀,過乎慟哭。庸詎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

柳宗元這樣一種苦悶、悲涼的心態(tài)和日趨憂郁、冷漠的性格,直接影響到了他的詩文創(chuàng)作,使其文學(xué)作品總體上呈現(xiàn)一種哀怨、沉重、冷峭的格調(diào)。與韓愈、白居易等人多將關(guān)注視線投向社會政治有所不同,柳宗元更多地將關(guān)注視線投射到自我身上。前者是外擴的,后者是內(nèi)斂的;前者注重的是所作詩文的政治針對性和社會影響力,后者注重的則是文學(xué)作品抒悲瀉怨、自我慰藉的功能;前者的取法對象主要是盛唐大詩人李白和杜甫,后者的取法對象則主要是六朝的陶、謝尤其是上古的屈原。正如《舊唐書·柳宗元傳》所指出的那樣:“宗元少聰警絕眾,尤精西漢詩騷。下筆構(gòu)思,與古為侔,精裁密致,璨若珠貝,當時流輩咸推之?!阮靖Z逐,涉履蠻瘴,崎嶇堙厄,蘊騷人之郁悼,寫情敘事,動必以文,為騷文十數(shù)篇,覽之者為之凄惻?!笨梢哉f,解讀柳宗元詩文最應(yīng)注意的,當是其“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所內(nèi)含的強烈的騷怨精神和悲涼氣韻。

不過,柳詩與柳文的特色又是頗有不同的,即使同為詩歌,其風(fēng)格也有幽怨峭厲和淡泊古雅之別。這種情況的形成大致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柳宗元無罪被貶,強烈的悲憤哀怨使他不能不借助最易表達情感的詩歌來抒發(fā),并為其作品染上同樣的感情基調(diào)。周昂《讀柳詩》云:“功名翕忽負初心,行和騷人澤畔吟。開卷未終還復(fù)掩,世間無此最悲音?!北闶撬x柳詩的最深感受。另一方面,柳宗元面對自身所難以克服的憂患,只好借游山水、讀佛書來排遣,盡力淡化自己早先過于激切外露的心性,并在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中有意追求一種蕭散簡遠的意趣,于是,他的不少詩作,外貌便頗類六朝的陶淵明、謝靈運和前輩詩人韋應(yīng)物。對此,前人曾一再評說,認為“柳子厚詩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所貴乎枯澹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東坡題跋·評韓柳詩》),“中唐韋蘇州、柳柳州,一則雅澹幽靜,一則恬適安閑。漢魏六朝諸人而后,能嗣響古詩正音者,韋、柳也”(《古歡堂集·雜著》)。從風(fēng)格的淡泊、古樸一點上看,部分柳詩與陶、韋詩確有近似之處,亦即都能以其接近自然、不事藻繪的風(fēng)貌給人以清新閑雅之感。然而,若細加體味,他們的詩風(fēng)又是頗有差異的:陶詩淡泊而近自然,最能反映心境的平和曠遠;韋詩淡泊而近清麗,令人讀后怡悅自得;而柳詩則于淡泊中寓憂怨,見峭厲。盡管詩人曾有意識地將此憂怨淡化,但痕跡卻未能全然抹去,加上詩人在遣詞造意上多所經(jīng)營,致使很多詩作仍于隱顯明暗之間傳達出冷峭的信息。對這一情況,前人亦曾屢加指明:“柳子厚詩,雄深簡淡,迥拔流俗,至味自高,直揖陶、謝,然似入武庫,但覺森嚴?!保ā盾嫦獫O隱叢話》后集卷三三引蔡絳語)“宋人又多以韋、柳并稱,余細觀其詩,亦甚相懸。韋無造作之煩,柳極鍛煉之力;韋真有曠達之懷,柳終帶排遣之意。詩為心聲,自不可強?!保ā遁d酒園詩話又編》)將這里的“森嚴”、“鍛煉”、“排遣”綜合起來,便足可看出柳與陶、韋的區(qū)別,看出柳之為柳的關(guān)鍵所在了。

至于柳文,傳統(tǒng)看法多認為勝過柳詩。柳宗元為“唐宋八大家”之一,在唐代與韓愈并稱,其對古文的開拓之功和所作貢獻,得到了后人的公認。如晚唐詩人杜牧即曾說道:“李杜泛浩浩,韓柳摩蒼蒼。近者四君子,與古爭強梁?!保ā斗ㄎ募肪硪弧抖寥占男≈栋⒁恕罚┧稳送跤韨犚舱f:“誰憐所好還同我,韓柳文章李杜詩?!保ā缎⌒蠹肪硎顿浿靽馈罚┚鶎⒘㈨n之文放到與李、杜之詩并駕齊驅(qū)的高度。然而,從風(fēng)格上看,柳文與韓文卻還是很有些差異的。韓文情感充沛,以氣領(lǐng)文,表達方式往往直白無隱,一瀉無余,滔滔汩汩,莫之能御,具有一種放浪壯美、浩乎沛然的氣勢;柳文的情感雖頗為憤激,但總體而言則相對內(nèi)斂,深婉含蓄,或直接象征,或間接表現(xiàn),使得意余言外,別有寄寓,由此形成其嚴謹冷雋、勁氣內(nèi)斂的骨力。在用字、煉意和構(gòu)思上,柳文與韓文也存在明顯的不同,韓文用詞造句新穎奇特卻平易自然,立意巧妙又壯浪恣肆,柳文則字詞精審而細密峭拔,行文謹嚴而雄深雅健。對這種不同,前人曾有過諸多評說,或謂韓文如海,柳文如泉;或謂韓文如水,柳文如山:均見仁見智,得其一隅。錢鐘書先生非常欣賞的一個比喻是:“韓柳之別,則猶作室,子厚先量自家四至所到,不敢略侵他人田地;退之則惟意所指,橫斜曲直,只要自家屋子飽滿,初不問田地四至,或在我與別人也?!保ā峨[居通議》卷十七《艾軒先生跋韓柳蘇黃集》)由此看來,就開拓的氣魄和膽略言,柳不如韓;而就布局的精深和嚴整言,則韓不及柳。

作為中唐時期的古文大家,柳、韓二人可謂各具特色,不一定非要分出一個高下來;而就思想的深度和對某些文體如寓言、山水游記的開掘來說,柳宗元無疑已達到其所處時代的最前沿,很少有人能與之比并。謫居永州期間,柳宗元“上下觀古今,起伏千萬途”(《讀書》),對諸多歷史、現(xiàn)實問題深入思考,這使他具有了一種高屋建瓴的哲學(xué)眼光,這種眼光也時時在他的文學(xué)性散文中展示出來,從而形成一種超越凡俗的深度。他的寓言諷刺文,大都短小精悍而筆鋒犀利,寄托深遠,在準確抓取對象某一方面特征的基礎(chǔ)上,賦予其深刻的象征意義和諷諭內(nèi)涵,具有獨特的沖擊力和穿透力。至于其山水游記,更是一枝獨秀,凌厲古今。他的寫山水,不是純客觀地再現(xiàn)自然,而是于中融入自己的身世遭際和抑郁情懷;或借“棄地”表現(xiàn)自己雖才華卓犖卻不為世用、被遠棄遐荒的悲劇命運,具有“借題感慨”(《古文析義》初編卷五)的特點;或?qū)⒈憩F(xiàn)與再現(xiàn)兩種手法結(jié)合起來,既重自然景物的真實描摹,又將主體情感不露痕跡地注入其中,令人于意會中領(lǐng)略作者的情感指向。他善于選取深奧幽美型的小景物,經(jīng)過一絲不茍的精心刻畫,展現(xiàn)出高于自然原型的藝術(shù)之美。用他的話說,就是“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即通過文學(xué)家的發(fā)掘、加工和再創(chuàng)造,將那些罕見的勝境傳給世人,以免“貽林澗之愧”(《邕州柳中丞作馬退山茅亭記》)。在他筆下,自然山水是那么純凈,那么奇特,那么多彩多姿,那么富于靈性,“如奇峰異嶂,層見疊出”,“其自命為‘牢籠百態(tài)’,固宜”(《藝概·文概》)。而他在山水記中使用的語言,也極為省凈準確,可謂“清瑩秀澈,鏘鳴金石”(《愚溪詩序》)。由此,他既上承酈道元《水經(jīng)注》,使山水記在寫法上得到了突破性的提高,又以孤獨的精神和寂寥的心境,借對山水的傳神寫照表現(xiàn)出一種永恒的宇宙情懷,創(chuàng)造出專屬于柳氏的如雪天瓊枝般的清冷晶瑩之美來。所以林紓在《韓柳文研究法》中極力稱道,說柳氏“山水諸記,窮桂海之殊相,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昌黎偶記山水,亦不能與之追逐。古人避短推長,昌黎于此固讓柳州出一頭地矣”。

由于柳宗元的后半生全在荒僻之地度過,所以在文化信息、人際交往、創(chuàng)作視野、文學(xué)影響諸方面,都不具備置身政治文化中心長安的諸多文人所具有的優(yōu)勢,然而,長達十四年的投閑置散,卻也為他贏得了反視內(nèi)省、深入思考的時間,贏得了寧神壹志、專力創(chuàng)作的條件,使他在政治家做不成時,轉(zhuǎn)而向哲學(xué)家、文學(xué)家的路途迅進。從總體看,柳宗元是一位兼具政治家才干、哲學(xué)家眼光和文學(xué)家情性的人,盡管他的初衷不是去做文學(xué)家和哲學(xué)家,而是欲做政治家,但最終的結(jié)果卻是哲學(xué)和文學(xué)成全了他的不朽聲名。如果說,政治是他的追求目標,哲學(xué)是他的思想基礎(chǔ),那么文學(xué)便是他的生命表征,是他超越桎梏而進行自由的、美的追求的工具。宋人歐陽修指出:

君子之學(xué),或施之事業(yè),或見于文章,而?;加陔y兼也。蓋遭時之士,功烈顯于朝廷,名譽光于竹帛,故其常視文章為末事,而又有不暇與不能者焉。至于失志之人,窮居隱約,苦心危慮,而極于精思,與其有所感激發(fā)憤,惟無所施于世者,皆一寓于文辭,故曰窮者之言易工也。如唐之劉、柳,無稱于事業(yè);而姚、宋不見于文章。彼四人者,猶不能于兩得,況其下者乎?(《歐陽文忠公文集》卷四四《薛簡肅公文集序》)

元人虞集進一步說:

蘇州學(xué)詩于憔悴之余,子厚精思于竄謫之文,然后世慮銷歇,得發(fā)其過人之才、高世之趣于寬閑寂寞之地,蓋有懲創(chuàng)困絕而后至于斯也。(《道園學(xué)古錄》卷三十一《楊叔能詩序》)

這兩段評議,都非常深刻地揭示了貶謫厄運對柳宗元的另一種“賜予”,同時,也為我們了解柳宗元及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

柳宗元詩、文均兼?zhèn)浔婓w:其詩以五言為主,尤擅五古,他如五、七言律、絕也精妙異常,備受后人稱賞。其文大致可分為兩大類別,一類屬哲學(xué)、歷史、政治論文,多以識見敏銳、思理深刻見稱;另一類屬文學(xué)創(chuàng)作,包括游記、寓言、騷賦、駢文、傳記、贈序、書啟、銘誄等文體,多以情感深厚、藝術(shù)性強取勝。這些詩文大部分作于其謫居期間,柳宗元卒后,好友劉禹錫為編《河?xùn)|先生集》,宋初穆修始為刊行。《四庫全書》所收宋韓醇《詁訓(xùn)柳先生文集》45卷、外集2卷、新編外集1卷,為現(xiàn)存柳集最早的本子。其他館藏或影印宋元古本有《增廣注釋音辨唐柳先生集》、《新刊增廣百家詳補注唐柳先生文集》、《五百家注音辨柳先生文集》、《河?xùn)|先生集》等數(shù)種。今人整理本有吳文治等《柳宗元集》(中華書局1979年排印本)45卷,外集2卷及外集補遺,搜輯較為完備;王國安《柳宗元詩箋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排印本)4卷,對作品均予編年,后附諸家評論輯要,較便閱讀;尹占華、韓文奇《柳宗元集校注》(中華書局2013年版)則是目前最為全備的柳集校注本,頗為實用。柳宗元的生平事跡,有韓愈《柳子厚墓志銘》,新、舊《唐書》本傳,施子愉《柳宗元年譜》(湖北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中華書局1989年版)卷五本傳,孫昌武《柳宗元評傳》(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等,予以記載或?qū)U?。本書即在此基礎(chǔ)上,精選柳宗元文學(xué)性較強的詩文六十余篇,大致按時代先后、前詩后文的順序編排、評說,其中吸納、融匯前修時賢多方面的成果,未能一一注明,謹致謝忱;而因編撰時間較為緊迫和個人能力所限,書中錯誤或?qū)匐y免,亦盼方家讀者不吝教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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