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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食米族類

食之味 作者:黃寶蓮


第一章 食米族類

食米族類

你還沒吃夠米飯?

怎能?我怎能把米飯吃夠?那是從生到死不離不棄的活命根本,這就像問一個人:你還沒把空氣吸夠?還沒把錢花夠?

有些事天經(jīng)地義,至少,二十多年前白米飯對我的意義就是如此。亞洲熱帶出生的食米人種。

我在馬可家,馬可是當(dāng)年男友,出身在教養(yǎng)良好的猶太家庭,那里是美國東岸富裕的高尚住宅區(qū),居住的人家都以懂得吃中國菜為時尚,有些人家里還收藏著中國文物字畫,或者,起碼都在博物館里看過一些相關(guān)的展覽。他們跟中國人的交往,多半止于禮儀社交層面,而馬可居然從臺灣帶回來一個非猶太族裔的黃種女子,在那矜持保守的白人住宅區(qū),引起了小小的騷動。他們對中國菜好奇,也都想見識一下我這個能做麻婆豆腐、宮保雞丁、魚香茄子的東方女子。他們還想讓我去鑒定鑒定家里收藏著的字畫,要我解釋豐子愷畫里的詩句或花瓶上的漢字是什么意思,那些瓷器是什么年代的,還有康熙乾隆那些人像到底是什么人的祖宗等等。好像我是一個活著的中國文物字典,誰都想從我這里見證一下地道的中國。

他們也都覺得豆腐很神奇,而且似乎必須懂得豆腐,才能真正領(lǐng)會中國菜的奧秘與精髓。所謂subtle,那是他們的說法,抽象、純粹、淡遠(yuǎn)、清醇等等如禪公案,吃豆腐就像品嘗俄國魚子醬、法國鵝肝那樣,豆腐是中國食物里的精神代表,文化承傳。

我于是成了克理褔蘭小鎮(zhèn)的上賓,每逢周末都有人家開著車來接我?guī)麄內(nèi)ブ袊遣少?,然后去他們的廚房示范中國菜的烹飪,他們都認(rèn)真學(xué)習(xí)觀看,不敢隨便插手、動口,而且都小心隨侍在側(cè),供我任意使喚。我也總把廚房搞得雞飛狗跳,讓大家看得目瞪口呆,慌得手忙腳亂,然后吃得開心得意;飯后再觀賞他們的寶貝,說些我自己都不確定的話語,好些草書隸篆我讀不懂,更多的圖章簽名宛如天書。

那些日子我過足了廚師癮,儼然文物通,天天都吃中國米飯。

一個月后的某頓晚餐,馬可的父親面對餐桌悶聲不響,憋著唇苦著臉,一點沒有要舉筷進(jìn)食的意愿。忍了好久,他終于長嘆一聲:O—E—Vei—(古意底緒語﹕我的天?。K于說﹕“我吃夠中國米飯了!”這才恍然大悟: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樣有一副米飯腸胃。馬可的爸爸抗議﹕他不要吃太多淀粉,膽固醇會升高,好像餐餐給他大碗米飯那是刑罰,懲戒犯人的過錯。

這是飲食觀念的啟蒙。我自此意識到大碗大碗吃米飯的粗陋—所謂飯桶。

這才逐漸學(xué)會了精巧細(xì)致,主食是魚肉,米食、土豆只是伴吃副品。臺灣早期以農(nóng)為本,大部分的人口是勞動人民,每天一早就要吃飽肚子出門去干活,菜不過是為了下飯。

馬可媽媽私下問我﹕“你在臺灣這么久都沒吃夠米飯嗎?”

沒等我回答,她就告白﹕其實,米飯加中國菜是無與倫比的絕配,世界上沒有任何食物可以如此可口而且百吃不厭,是她完全無法抵擋的誘惑。

原來,馬可的媽媽是個地道的中國菜迷,大學(xué)時代還是佼佼校花,馬可父親為了追她,投其所好天天請她吃中國菜;追到手之后,美麗窈窕的?;ㄒ呀?jīng)不再窈窕,結(jié)婚之后,變圓又變胖。自此,尋遍中西名醫(yī),嘗試瑜珈、針灸、節(jié)食、運動等各種減肥法,終歸無法還原過去的美好身材。

胖有什么災(zāi)難?滿柜子都是華麗誘人卻無法穿上身的漂亮衣服:絲的、鏤花的、鑲珠的、手工刺繡的……總之,舍不得丟掉又沒機(jī)會穿,也不肯死心,總以為自己很快會瘦回來。這樣,就過了二十年,兒女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結(jié)婚生子,才把那些珍藏數(shù)十年的寶貝衣服都給了孫女和媳婦,給不掉的才送去救世軍二手店。

那些衣服,就如此叫人失魂落魄。衣服不死,留著女人一生的青春與華麗的夢想,它們都有魂魄。衣服跟女人似有這樣的契約,不只是穿它,還愛它,戀它,難舍難棄,最后只能在衣服里悼祭青春容顏。衣服是女人一生的美麗倩影。

世事難料,二十多年后,我已經(jīng)不再天天吃米飯和中國菜。大米、小米、蕎麥、燕麥、煎餅、烙餅、土豆、面條、比薩……無所不吃。幼時家里米缸大得可以當(dāng)澡缸,缸肚貼著一個寫著“滿”字的紅紙,空著的時候,可以躲進(jìn)去玩捉迷藏?,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米缸,超級市場米一小包一小包地,袖珍地賣,兩公斤糙米兩個人一個月未必吃得完。中國超市里大包大包二十磅裝的白米,給人如此親切溫暖而富足的感覺。

反而是一包小小的米有了各式各樣吃法,也吃過各式各樣的米。美國北方人本來不吃米,北美干冷也不適合播種稻米,一般人看到大包大包的米,既不敢信任它的質(zhì)量,也不知道它的吃法,都習(xí)慣包裝整齊的各類食品,上面清楚地注明出處、產(chǎn)地、來源、成分、保存方法與烹煮方式。

結(jié)果,出現(xiàn)了一個聰明的“Uncle Ben”(食品連鎖企業(yè)公司),把米小磅小磅地包裝,算好養(yǎng)分、卡路里,告訴你一包米四人份,用四杯清水大火煮滾后,細(xì)火慢煮十五分鐘,蓋住燜熟后拌著各式菜肴一起食用。

電視廣告上大肆推銷“Uncle Ben’s rice”,廣告詞特別強調(diào)班叔叔的米飯粒粒分明、會彈能跳。所有吃慣蓬萊米或日本錦米的東方族類,一吃班叔叔大米就明白那獨立自主、能彈會跳的米粒跟中國腸胃之格格不入,既干硬乏味又沒有嚼勁,自然也無所謂飯香。你絕對無法用那種米熬出粥來,因為那種米久煮不爛,那也正是他們所認(rèn)為的優(yōu)點,我們所嫌棄的缺點。有如與西方人論辯《龍門客棧》與《臥虎藏龍》,他們熱愛李安勝過胡金銓,因為從沒機(jī)會認(rèn)識真正的“武俠”,李安卻合了他們胃口,抓住他們的心。

僅管如此,“Uncle Ben”改變了北美人的飲食習(xí)慣,讓人們接受了米類食品,而且進(jìn)一步推出調(diào)好味道的各種盒裝米,只要加點油和水,將米倒進(jìn)鍋里煮熟就是香噴噴的一道佳肴,比炒飯方便省事,味道也有多種選擇,米食種類也逐漸增加,班叔叔米飯是以長期在市場上屹立不衰。

印度、巴基斯坦特產(chǎn)的香米巴斯馬蒂(basmati),馨香細(xì)致,是米類中的小家碧玉。習(xí)慣了蓬萊米口感,初始會覺得巴斯馬蒂干硬內(nèi)斂,像個倔強硬頸的小不點。在買不到蓬萊米的城市住過一些時日之后,不知不覺愛上了巴斯馬蒂,它暗自攻陷我的腸胃,使我對蓬萊米的黏稠香糯,生出過度甜膩之感。

這香米袖珍,帶勁,咀嚼后粒粒芳香,與咖哩、酸奶酪是絕配。味道與蓬萊米之黏彈糯軟非常不同,口味也各異。如果用女人來比喻,蓬萊米就是白白嫩嫩嬌生慣養(yǎng),香米練達(dá)世故耐人尋味。

以核桃、蒜蓉、香菜、鹽、胡椒拌優(yōu)格,配香米吃,很原始自然,單純又不單調(diào),大概像納博科夫小說里的少女洛麗塔吧!純潔里含著無邪的挑逗!

印度人用藏紅花心(saffron)煮香米。saffron是由花蕊里采集而來的纖細(xì)花絲曬干而制成的香料,一百五十朵藏紅花蕊才制成一克saffron,可說是一種淫蕩的香料,磨成粉后頓失操守,輕易就能跟任何食物勾搭,但又是香料里的黃金。倫敦一般雜貨店里有賣(可見印巴移民之多,saffron之必要),用比火柴盒更小的盒子,盛稀疏一撮,一盎司要價四英鎊,兩次就用完。那香氣飄渺悠遠(yuǎn),如一縷勾魂的幽香,伴隨神秘的誘惑與想象,煮出來的米飯除顏色澄黃之外,還散發(fā)著蠱惑人的異香。

野米是細(xì)細(xì)長長堅硬有勁的棕黑色米柱子,原本不是米類,又稱菰米,分布在北美與印地安人居住區(qū),中國大西北也有,稀少而珍貴,一般與其他谷麥類混合同煮。市面上出售的大多是人工栽種品種,煮熟后迸裂對開,香氣十足,用橄欖油、醋、鹽、胡椒、核桃、意大利香菜、紅椒粒(或西紅柿粒)與切塊或捏碎的菲達(dá)奶酪拌成色拉,美洲歐洲都普及;以核桃代替腰果,以煎香雞塊代替奶酪,撒點杏仁片,這是英國廚神奈姬拉的食譜,帶著印度風(fēng)味。

加了綠豆煮的紅米與印度的小扁豆(lentil)一樣香稠有味。小扁豆是美食者的新歡,有綠、棕、橙三種顏色,圓圓扁扁非常可愛,在印度與意大利本是日常食品,加洋蔥、紅蘿卜、芹菜熬成濃湯,是快餐店常見的湯飲。它比綠豆細(xì)稠,也沒有綠豆殼的渣滓之感,與米飯同煮,綜合起來的質(zhì)感與豆香,就像米飯里加了豆腐又比豆香濃艷。素食者以洋蔥、草菇、紅蘿卜炒香之后,加一片桂葉煮扁豆米飯,比炒飯清淡,味道也爽口芳香。

Couscous屬于中東食品,很適合亞洲的氣候與口味。模樣、味道有幾分似小米,但烹煮更簡便,開水煮開后蓋著悶幾分鐘,稍涼后用叉子挑松,跟任何燉菜肉汁都搭配。它帶點稠勁,但又不黏膩,容易糾集成型,意大利餐館里經(jīng)常是把它放在一個小容器里,倒扣出來一個完整好看的杯型叫波倫塔(polenta),也可切片煎或炸。

中東、南美地區(qū)的吃法大多是用橄欖油、檸檬汁、鹽巴、碎洋蔥、西紅柿粒加很多香菜或薄荷葉與甜脆的青辣椒粒調(diào)拌而成,郊游野餐帶上,作學(xué)校便當(dāng)都方便。紐約、倫敦超市里有現(xiàn)成盒裝,與米飯色拉、壽司、涼面一起在熟食部賣,足夠與面包三明治相抗衡。

紫紅色的黑糯米有詭異曖昧的顏色,含鐵質(zhì),營養(yǎng)豐富,滋補氣血,具有特別的米香,如熟女氣息。一粒粒帶著爆發(fā)力似的,咬了就能感受到米震動在齒間,輕輕激蕩起歡喜,煮熟了加糖、椰漿與切片的鮮芒果一起吃,真有熱帶濃烈的情調(diào),是一年四季都合宜的養(yǎng)生泰式甜點。夏天吃涼的,冬天吃熱的,風(fēng)味各異。蘇州農(nóng)民管它叫血糯米,與蓮子同煮加冰糖撒上桂花,做甜食。

意大利人的奶酪米飯(risotto),可以加青蚵、墨魚、蝦子、蛤蜊,也可以配野菇。做這米飯需要耐心,因為做的時候需要不斷攪拌,最好是跟自己心愛的伴侶或三姑六婆在爐子邊,絮絮叨叨,不知不覺飯香飄然而至,大功告成,然后一起分享這熱鬧鮮艷、多汁多彩的海鮮鍋飯。一個人煮一個人吃太費周章。有些菜真是喜歡熱鬧,有些菜就是孤僻。比如韓國泡菜,尖酸刻薄,就得一個人失戀的時候窩在角落里,和著眼淚一起咀嚼吞咽其辛辣之味。

畢加索、海明威都喜歡這道米飯。海明威在西班牙的日子,經(jīng)常用它當(dāng)宴客食譜。中國米飯其實也可以如此炮制,偷懶的方法是炒個洋蔥加幾粒西紅柿,煮稠后放入剩飯與海鮮,加入帕瑪森奶酪粉攪拌后蓋起鍋子,小火燜個六七分鐘,調(diào)味后起鍋加羅勒或香芹點綴,不比意大利式米遜色。

希臘酸米湯雖然口味獨特但并不易討好。初次在紐約聯(lián)合國附近的希臘餐館喝這種酸米蛋湯,覺得單調(diào)乏味,幾次之后才嘗出檸檬酸溶進(jìn)米飯與蛋汁所形成的特殊風(fēng)味。這是非得細(xì)心寬容,否則便會錯失的一道湯飲,余味無窮。至于米布丁這種從南歐風(fēng)行到北歐的甜食,它不夠細(xì)致,又容易飽漲,想做得好還需要慢工細(xì)活,恐怕只有吃著它長大的人才能對它情有獨鐘。

歐洲在歷史上主要是以小麥為主要農(nóng)作物,一直到馬鈴薯傳入才有所改變。美洲人過去從未見識過小麥,墨西哥人主食是玉米。拜全球化之賜,現(xiàn)代人的餐桌上大米、小米、扁豆、蕎麥、面條、烙餅樣樣俱全,我們的胃從未有過如此豐饒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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