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怪談1
黃色車燈
嘎噠嘎噠……一位套著學(xué)生斗篷的矮個書生拉開了店門口的紙門。他折起濕漉漉的油紙傘,走進(jìn)昏暗的玄關(guān)。店老板早已將明早要用的東西準(zhǔn)備妥當(dāng),正就著小菜,小口小口品著二合[1]酒。他端著酒杯,望向門口說道:“歡迎光臨。”
這位書生看著有些眼熟,應(yīng)該是在坡底的大宅里當(dāng)差的,但老板記不起他究竟是哪戶人家的了。
“絹豆腐還有嗎?”
“絹豆腐嗎?”老板轉(zhuǎn)向坐在他對面烤著腳爐的妻子,“客人要絹豆腐,應(yīng)該還有剩的吧?”妻子早就吃完了。
“嗯,還有一點(diǎn)兒?!崩习迥飳⑸习肷砩陨赞D(zhuǎn)向門口,想看看客人長什么樣,但客人正巧被里屋的紙門擋住了。不過她還是說了一句“歡迎光臨”。
“三塊就夠了。”說完,書生連著咳了三聲。
“三塊啊,那是有的,您是哪戶人家的呀?”老板娘準(zhǔn)備起身。
“他是坡底下的……呃……”老板還沒想起來。
“我來自桐島家。”書生說道。
“沒錯沒錯,是桐島伯爵家的,我一時半刻沒想起來……家里要做什錦火鍋嗎?”
“不清楚啊,貌似是要涼拌吧?!?/p>
“哦,涼拌啊,那我們這就送到府上去?!?/p>
老板娘站起身來,探出頭說道:“還麻煩您特地跑這一趟,真是有勞了。聽說您家老爺最近身子不爽,這會兒好點(diǎn)沒有啊?”
“老爺?shù)哪I怕是有些問題,今晚來陪夜的人說,晚上天涼,想喝點(diǎn)熱酒,吃點(diǎn)小菜?!?/p>
“哦,那可真是不容易啊……唉,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可有些毛病啊,花再多錢也看不好呀?!?/p>
“家里還請了兩位專家為老爺診療,但這種病比較棘手,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治得好的……”
“可不是嗎……”
“您把豆腐給我吧,我?guī)Щ厝ゾ褪橇??!?/p>
“沒事兒,我們一會兒就送去府上?!弊诶镂莸睦习逭f道。
“沒關(guān)系,您給我就是了,天色不早了,外頭還在下雨呢?!?/p>
“不礙事,不礙事,我們一會兒就送去府上?!?/p>
老板娘在心中罵道:讓書生自己拿回去多省事啊,都怪這老頭子多嘴!
“那就麻煩您了?!?/p>
書生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走出了豆腐店。紙門關(guān)上之后……“啪!”老板與老板娘聽見了他打開油紙傘的聲音。
“既然你答應(yīng)人家要送貨上門,那你自個兒去送吧。真是的……你要是不多嘴,人家已經(jīng)把東西拿回去了!天這么冷,為了區(qū)區(qū)兩三塊豆腐著涼感冒多劃不來啊!”老板娘俯視著老板,沒好氣地說道。
書生終于走了,老板自是迫不及待地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
“桐島家是老主顧嘛,老主顧當(dāng)然要好生招呼了?!?/p>
“你管人家是不是老主顧呢,那就是個書生,讓他捎幾塊豆腐回去有什么關(guān)系嘛!你愛送,你自個兒送去!”
“哎呀,別發(fā)這么大火嘛,人家好歹是老主顧,多跑一趟也是沒辦法的嘛,你就辛苦辛苦給他們送去唄。”
“我才不去呢,是你說要送上門去的,你自己干嗎不去呀!”
“哎呀,別這樣嘛,你就幫我跑這一趟行不行?人家可是老主顧呀……”
“我看你是不敢去吧!滿月的時候,你都不敢在寺廟旁邊走呢,今晚可是一片漆黑哦!況且外頭還在下雨,我都有點(diǎn)怕了呢。你自己去吧!”
“別說這種話啦,你就送一趟嘛,外頭黑就打個燈籠唄?!?/p>
“那你自己打著燈籠去不就行了!”
“哎喲,你怎么就說不聽呢……”膽小如鼠的老板無奈地喝了一口酒,又替自己滿了一杯,“別抱怨了,還不快去送!”
“最怕的明明是你,你還非要送貨上門……”
老板娘把心里話一股腦兒地罵了出來,心里倒輕松了不少。她走到門口,借著昏暗的燈光翻箱倒柜。老板一邊聽她找燈籠時發(fā)出的聲音,一邊苦笑著自言自語。老板娘又好氣又好笑:“你這人可真是的,天寒地凍的,還要給人家送上門,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片刻后,老板娘提著裝有豆腐的食盒,撐著油紙傘出門去了。老板呆呆地目送她離去。紙門一關(guān),他便狠狠咋舌:“蠢娘們!”
電燈昏暗的燈光灑在餐桌上。老板瞥了眼電燈泡,又瞥了眼自己的右手邊——那是通往廚房的紙門。紙門上有兩三個破洞。在昏暗的燈光下,紙門上貌似多了一層朦朧的影子。老板嚇得毛骨悚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視線轉(zhuǎn)了過去……卻沒有看到任何東西的影子。老板長舒一口氣,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不久后,他又擔(dān)心起了店門口,便朝自己的左手邊望去。淅淅瀝瀝的雨聲不絕于耳。老板想起了正在送豆腐的妻子。在他的想象中……提著食盒的老板娘走下陡坡,沿著坡口寺廟的石墻往左拐。寺廟門口的松樹干上,掛著昏暗的路燈。長長的石墻上有一排用作樹籬的杉樹。墓碑在杉樹之間若隱若現(xiàn)。石墻邊上還豎著一兩根電線桿。右手邊的民宅窗門緊閉。透過門板的縫隙,能看到一絲微弱的燈光。冰涼的雨滴在燈光的作用下,化作一條條閃閃發(fā)光的絲線。
路朝左側(cè)拐了一些。拐角處立著一根電線桿。突然!一團(tuán)藍(lán)色的鬼火從天而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撞向電線桿。鬼火一碰到電線桿,便化作無數(shù)碎片,悄然飄落……
老板越想越害怕,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他死死抓住餐桌,卻還是擔(dān)心有妖魔鬼怪突然冒出來。他看了看店門口,又看了看右手邊的紙門。忽然,他發(fā)現(xiàn)紙門上的其中一個洞口后面,有一只閃著兇光的眼珠。老板連忙掀起蓋在腳爐上的棉被,套在頭上,像小貓小狗一樣把身子蜷成一團(tuán)。
過了好久好久,老板才平靜下來。他這才想起,妻子應(yīng)該快回來了。他可不能讓妻子看到自己這副模樣。他稍稍抬起被子,豎起耳朵,聽聽看屋外有沒有腳步聲。
但他只能聽見毫無間斷的雨聲。
他又想起了兩三天前聽說的“鬼火”——藍(lán)色的鬼火如火球一般沖向電線桿,撞得粉碎的模樣,再次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
“那一定是不久前死的那個桐島家的書生變的!他不是被車撞死的嗎!肇事司機(jī)到現(xiàn)在還沒找到呢!這事兒定有隱情!沒有冤屈,哪兒來的鬼火??!”
某日,他在桐島家左側(cè)的出租大屋里聽街坊們說起過這件事。
“那書生長得可俊了,說他是大戶人家的少爺也不會有人懷疑的!這樣一個人莫名其妙出了車禍,一定是有什么隱情!”在坡底開理發(fā)店的老板如是說。
“豪門是非多呀……”
豆腐店老板不禁聯(lián)想到了那些描寫豪門恩怨的電影。就在這時……嘎噠嘎噠。有人拉開了紙門。老板大驚失色,連忙掀起被子,想坐得更端正些。
“冷死我了,冷死我了,真是活受罪……”老板娘撐著濕透了的雨傘,瑟瑟發(fā)抖地走進(jìn)屋里。一看到老板剛掀起被子,人都沒坐直,她不禁罵道:“你的膽子也太小了吧!真丟人!”
“別胡說八道!我怎么膽小了!沒人給我盛飯,我躺會兒不行啊!”
老板生怕妻子看出他是躲在被子里,便故作鎮(zhèn)定,鉆出被窩,回到原位坐好。
“你要是不害怕,干嗎不把飯吃完??!我不是都幫你準(zhǔn)備好了嗎!”
老板娘走去昏暗的柜門前,將食盒放好。
“荒唐,大老爺們吃飯哪能沒人伺候??!”
“哼,不用出門送貨,你就橫起來了是吧?”老板娘走上套廊,決定嚇唬嚇唬他,“不過啊,還好去送貨的不是你,我膽子這么大的人,都嚇得半條命沒了,如果是你啊,天知道會嚇成什么樣呢?!?/p>
“???”老板臉色大變。
“真是嚇?biāo)牢覈D……”老板娘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從長火盆和餐桌中間穿過,將老板掀起來的被子重新蓋在腳爐上,把雙腿伸了進(jìn)去,“我看見‘那東西’了……我還以為那只是大家瞎說的呢,沒想到真看見了……”
“看見……看見什么了?”
“我送完豆腐,走到坡下轉(zhuǎn)角的電線桿那兒一看,一團(tuán)藍(lán)色的鬼火突然飛了過來,撞到電線桿上了!”
老板緊緊抓住餐桌,大氣不敢出一下。老板娘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看。
“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嚇得撒腿就跑,好在跑到半路的時候迎面碰到了三個書生,這才緩過神來……”
老板沒有吭聲,只是長嘆一聲。老板娘忍俊不禁:“你的膽子真是小到家了?!?/p>
老板這才意識到,妻子是在跟他開玩笑。
“那是你隨口瞎編的吧!哼,我才不怕什么鬼火呢……”
“你就吹吧,膽小鬼,”老板娘正色道,“好了好了,快把飯吃了。”
“誰是膽小鬼啊,我才不怕呢!”
老板張開雙臂為自己辯解。
老板被坐在枕邊的妻子搖醒了。但他是還非常困。他用左手的指尖撓了撓右手的手腕,用慵懶的聲音說道:“還早呢……這么早起來干嗎……”
“不早了,都四點(diǎn)了,還不快起來!”
“再讓我睡一會兒唄……”
“睡什么睡!這個季節(jié)天黑得早,能干活的時間本來就沒多少!快起來!”
妻子又搖了搖他。無奈之下,老板只能爬起來,坐在被褥上揉眼睛?;璋档臒艄?,也讓屋里的空氣顯得更陰冷了。只見老板娘套著一件黑色的褂子,將鐵瓶掛在長火盆上。
“雨停了嗎?”
“停了,一會兒就開飯。你去把煤氣爐點(diǎn)了,把大門也打開?!笨衫习宀⒉幌氪道滹L(fēng)。更何況,屋外還是一片漆黑,怪嚇人的。
“吃完飯?jiān)匍_門不行嗎……”
“不行!不開門怎么干活?。】烊ラ_呀!”
米飯的焦味從廚房飄來。老板娘連忙走去了廚房。
老板一百個不情愿,可要是再磨蹭,老板娘怕是又要數(shù)落他膽小如鼠了。老板實(shí)在沒轍,只能抬起疲憊的身子,拿起放在火盆擱板上的火柴,下到門口,踮著腳尖,擰開煤氣的開關(guān),用火柴點(diǎn)火。藍(lán)白色的火光燒得正旺,照亮了用來磨豆?jié){的石磨,還有煮豆?jié){的大鍋。
之后,他將火柴盒塞進(jìn)懷里,走去門口,拉開紙門。要打開外面的板門,就得先打開鎖扣。鎖扣是如此冰涼。老板用指尖用力抬起鎖扣,手指都有些疼了。伸手開門時,他唯恐門外站著個來路不明的怪物,心里七上八下的。
刺骨寒風(fēng)撲面而來。老板倒吸一口冷氣。不過門外并沒有怪物,所以他放心了不少,便走出門去,準(zhǔn)備卸下?lián)跤甑拈T板。
“老板?!?/p>
忽然,門外傳來了人聲。老板嚇得心臟差點(diǎn)停跳。他探出頭去一看……只見來人是個穿著學(xué)生斗篷的年輕人。
“昨晚真是太麻煩您了?!?/p>
他正是昨晚來買豆腐的書生。
“咦,這不是桐島家的書生嗎!”
“沒錯,實(shí)不相瞞,今天我家主子要買一大批豆腐,可否請您跟我走一趟?”
老板立刻想起了“轉(zhuǎn)角處的電線桿”。不過他轉(zhuǎn)念一想,天很快就亮了,跟書生跑一趟也無妨。
“我也知道您才剛起來,天又冷……”
“沒事,”老板轉(zhuǎn)向里屋喊道,“喂,我有事要去一趟桐島家!”
屋里的老板娘喊道:“知道了,一大早的,找你過去干什么呀?”
“老爺還病著呢,家里人肯定忙得沒日沒夜了吧。”
老板跟著書生離開了豆腐店。
“你們也不容易啊……老爺?shù)牟『命c(diǎn)沒有???”
“沒有啊,愁死人了?!?/p>
老板邊走邊抬頭望天。雨云露出了些許空隙。黎明時分的天空還有零零散散的星光。一想到天就快亮了,老板便喜從中來。
眼看著就快下到坡底了,兩人不再閑聊。老板走在書生的右后方。寺院門口的紅松樹干上依然亮著電燈。下坡前,天色已經(jīng)有些亮了,可坡底還是一片漆黑,絲毫沒有要天亮的樣子。老板頓時擔(dān)心起來……
“天還沒亮透呀……”
他只能看到書生的側(cè)臉。他的皮膚好生白皙。
“嗨,一會兒就亮了?!?/p>
石墻邊的電線桿張牙舞爪……老板望向石墻上方,只見寺里的墓碑閃閃發(fā)光。老板嚇得魂飛魄散,只能緊緊貼著書生往前走。
走著走著,便走到了那個可怕的轉(zhuǎn)角。老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望向轉(zhuǎn)角的電線桿……電線桿和平時一樣,黑漆漆的。即便如此,老板還是屏住呼吸,快步從電線桿旁走過。
了半町[2]走后,兩人終于來到了桐島家。花崗巖砌成的氣派門柱上亮著電燈。門后是光禿禿的櫻花樹,樹枝隨風(fēng)搖擺。
書生鉆進(jìn)了左手邊的小門。老板緊隨其后。門后有一棟供看門人休息的小房子,裝著磨砂玻璃。屋里亮著燈,但守門人不見蹤影。
書生朝正面玄關(guān)走去。照理說他們該走后門,而后門要從左手邊的竹籬笆那兒繞一下。
“不從這邊走嗎?”老板停下腳步問道。
白面書生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老板只能走過去。院子里的樹木在寒風(fēng)中來回?fù)u擺……
玄關(guān)口擺著圓形的大缸,里面種著碩大的蘇鐵。明亮的燈光,灑在鋸齒狀的葉片上。玄關(guān)左邊停著兩輛車。玄關(guān)口擺著十多雙皮鞋和木屐,紙門緊閉。書生走上玄關(guān)……
“我去后門等您吧……”
老板心想,我可不能從正門進(jìn)去呀,這實(shí)在不合禮數(shù)。書生卻悄悄拉開了紙門,回頭對他招了招手。他的手也是如此白皙……
“可……這不合適啊……”
書生一言不發(fā),只是繼續(xù)招手。無奈之下,老板只能跟他進(jìn)去。玄關(guān)的火盆旁坐著另一個書生,他單手撐著腦袋,睡得正香。
老板在書生的帶領(lǐng)下朝里屋走去。除了跟著書生,老板別無選擇。不知不覺中,老板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來到了走廊。左手邊的每一間屋子都是燈火通明。左拐后,他見到了一間關(guān)著門的西式房間。書生打開門,用單手撐著門板,舉起另一只手,示意老板進(jìn)去。老板進(jìn)屋一看……
屋里如晚春般溫暖。一個滿頭黑發(fā)、面色蠟黃的男人朝左躺在床上,呼吸困難。老板心想:這一定就是臥病在床的桐島老爺了。兩位護(hù)士坐在枕邊的椅子上,打著盹。病床腳邊的地毯上鋪著一大床被褥。五六個男人坐在被褥上,低著頭,背靠墻壁……他們也睡著了。
老板站在書生旁邊。他很是疑惑——書生帶我來這兒干什么呀?他不動聲色地望向書生的臉……不看還好,一看,他便嚇得眼冒金星。因?yàn)檎驹谒媲暗?,正是幾個月前出車禍慘死的書生,山脅!老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山脅的臉。
“老板,你豎起耳朵,仔細(xì)聽我說的話?!?/p>
老板嚇得瑟瑟發(fā)抖。
“別怕,只要照我說的辦,就沒什么好怕的?!?/p>
“哦、哦……”
書生將手伸進(jìn)懷里,掏出一樣?xùn)|西來。那是一個黑色的繩圈。
“你去把這條繩子套在老爺脖子上。只要套上去就行。無論你弄出多大的動靜,他們都不會醒的,你就放心吧??烊グ !?/p>
“哦、哦……”
“快啊!就照我說的,把繩圈套上去就是了。你到底去不去??!快去??!套上就行了!不用你做其他的事!”
書生將繩圈塞進(jìn)了老板手里。老板顫顫悠悠地握住繩圈……
“快去?。 ?/p>
無奈之下,老板只能拿著繩圈,朝病榻走去。他邊走邊擔(dān)心旁邊這些人會不會突然醒來。他甚至有種腳不沾地的感覺。
老板走到了桐島老爺旁邊。老爺正在呻吟。老板本想將繩圈輕輕套在老爺?shù)牟弊由稀l知他剛把繩圈放下,繩圈就像是被風(fēng)吹跑了一樣,回到了他的手上。老板心想:糟了!沒放好!他連忙將繩索套回老爺?shù)南掳拖旅妗?伤澳_剛套好,繩索后腳又彈回來了。老板還以為是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了,所以繩圈才會套不上。老板抖擻精神,咬緊牙關(guān),再次嘗試??衫K索還是彈回了他的手上。
老板打著顫,走回了原處。他怕得不敢看那書生,只得低頭輕聲說道:“真是奇了怪了……我剛把繩圈放下來,它就彈回來了……”
“是嗎?這倒不怪你……那就把這個放在他枕邊吧?!睍鷱膽牙锾统鰞深w小石子,遞給老板,“放在老爺枕邊就行,隨便放哪兒都成。這石頭是肯定能放的?!?/p>
老板拿著繩子,接過小石子,回到老爺?shù)拇策叄瑢⑹虞p輕放在枕邊后,便飛也似的逃了回來。
“過來。在這兒是套不了繩圈了。我們?nèi)€能套繩圈的地方吧?!?/p>
書生打開房門,回頭看了老板一眼。老板拖著沉重的腳步,跟著書生走出房間,來到了桐島家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個池塘。一片昏暗中,池水看上去灰不溜秋的。兩人沿著池塘,走到了別院的套廊。書生走上套廊,拉開紙門。屋里也非?;璋?。
一幅詭異的光景映入眼簾。一個女人躺在榻上,支起蒼白的左手,用手掌托著左側(cè)的耳根。一個男人坐在她眼前,正在與她說話。燈泡上罩著一個綠色的燈罩,在床榻周圍形成妖艷的光影。老板定睛一看——那張木雕似的臉,分明是伯爵夫人!而那個男人,則是桐島伯爵家的司機(jī)。老板心想:我來得可真不是時候……可他又覺得,自己看到的都是幻象,所以沒有產(chǎn)生太多負(fù)罪感。老板望向書生——此時此刻,他對書生的恐懼已消失殆盡。書生露出駭人的冷笑,舉起右手,示意老板別吭聲。
夫人與司機(jī)貌似沒發(fā)現(xiàn)老板和書生已經(jīng)進(jìn)來了,還在專心致志地說著話。但老板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就好像眼前的畫面是一幕啞劇似的。
“你等著瞧吧,好戲就快上演了。”書生如此說道。
“他們……在干什么???”老板問道。
“他們是趁伯爵不省人事,抓緊時間幽會呢。這也是我為了報仇特意安排的。”
“此……此話怎講?”
“罪魁禍?zhǔn)?,就是這個紅杏出墻的賤人。那罪大惡極之徒得知我和夫人有私情之后,就吩咐這位司機(jī)找機(jī)會撞死我。事發(fā)那晚,我正巧去了早稻田的學(xué)長家。待我辭別學(xué)長,走到石橋旁邊,他就趁機(jī)開車撞死了我,而世人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到底死在誰的手上,其實(shí)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惡棍干的好事。那惡棍真是死有余辜,他本想把夫人和我的私情公之于眾,把夫人趕出去,再把他藏在下谷的小妾扶正,但他是上門女婿,勢單力薄。思前想后,他決定先殺了我滅口,改日再找機(jī)會對付夫人。你就等著瞧吧,我馬上就能報仇雪恨了!”書生再次露出教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你說的惡棍……不會是伯爵老爺吧?”
“沒錯,就是桐島伯爵。他雖是貴族院的議員,可他的心眼簡直壞透了!”這時,書生忽然戳了戳老板的肩膀,“看!好戲馬上就要開始了!”
老板連忙望向床榻。只見夫人伸出妖蛇般的雙手,鉤住了司機(jī)的脖子。與此同時,他聽見了女人的輕笑聲。
“再站近一點(diǎn)。他們演得正投入呢,不會發(fā)現(xiàn)的?!?/p>
書生拽著老板的衣服,把他往前拉。老板只能照辦。就在這時,有人拉開了書生提前打開了一條縫的紙門。老板回頭一看……
踉踉蹌蹌的腳步聲從不遠(yuǎn)處傳來。有人進(jìn)來了!映入眼簾的竟是剛才還躺在主屋西式房間里的病人,桐島伯爵。他方才還奄奄一息,離不開下人的照料,怎么現(xiàn)在就能下床走路了呢?老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伯爵搖搖晃晃地走進(jìn)屋里。一看到榻上的荒唐光景,他便發(fā)出了野獸般的怒吼。
司機(jī)連忙甩開夫人的手,直起躺在榻上的身子。伯爵伸出左手,一把揪住他的胸膛。夫人也是大驚失色,掙扎著坐起來。伯爵迅速伸出右手,抓住了夫人的頭發(fā)。野獸般的怒吼再次響起。伯爵喘著粗氣,顯得十分痛苦。
“您這是做什么??!太野蠻了!您身份高貴,豈能動手打人!”
夫人拼命掙扎,但伯爵就是不松手。
“放開我!別動粗??!”
伯爵怒吼不已。
“老爺,事已至此,小的也不會再辯解什么了!您先放開小的成嗎?您抓得那么緊,小的連氣都喘不過來了!有什么事,坐下來好好說不行嗎?沒必要把事情鬧大啊!”司機(jī)冷冷地說道。他也想把伯爵的手扒開,但伯爵抓得特別死。
“快!趁現(xiàn)在!趁現(xiàn)在!把那繩圈套上!現(xiàn)在一定能套上!”書生邊說邊把老板往前推。老板卻駐足不前。
“他們正忙著打架呢,你就是走到他們跟前,他們也不會發(fā)現(xiàn)。只要把繩圈套在他脖子上就行!”
老板實(shí)在沒辦法,只能走到伯爵旁邊。身材高大的伯爵正喘著粗氣。老板用雙手拉開繩圈,從伯爵身后丟了過去。啪!繩圈套上了伯爵的身子。與此同時,伯爵仰面倒地。見狀,老板連忙逃回了書生旁邊。
“干得好!干得好!終于成功了!”
書生開懷大笑地迎接老板回來。老板邊聽書生說話邊回頭……只見夫人與司機(jī)正站在伯爵腦袋邊上,竊竊私語。片刻后,司機(jī)辭別夫人,慌慌張張地沖出了房間。
“他怕被人看見,所以逃跑了。我也把該辦的事都辦了。走吧。”
書生抬腳要走,老板連忙跟上。一眨眼的工夫,書生就走到了池塘邊,鉆進(jìn)了樹林。老板生怕被他甩掉,使出了吃奶的勁。
不一會兒,老板看見了院門口的門房。屋里亮起了昏暗的燈光。綿綿細(xì)雨,自凝重的天空灑落。書生已經(jīng)走出小門了。老板也跟了出去,長舒一口氣。
門前停著一輛車,亮著黃色的車燈。老板還以為這輛車在等前來探病的客人。誰料書生竟鉆進(jìn)了車?yán)?。只見書生白皙的面容,浮現(xiàn)在黃色的燈光之中……
“老板,多虧你今晚鼎力相助,我才能報仇雪恨,手刃仇人。雖然另外兩個仇人還活著,但他們自會在三四個月后遭到報應(yīng)。不過到了那時候,我就不用借助他人的幫助了,所以你也不用擔(dān)心。我們就此別過吧!對了,我有個東西要給你看……”
老板將視線投向書生的右手——他的手掌上,居然放著伯爵的腦袋!
轎車悄無聲息地發(fā)動了。
老板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醒了!醒了!醒了!”
聽到女人悲喜交加的喊聲,老板睜開雙眼。只見妻子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看。
“你可算醒了!感覺怎么樣?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嗎?”
老板還沒回過神來。他睜大雙眼,環(huán)視四周。平時與他私交甚篤的木屐店老板、雜貨店老板和其他幾位街坊就守在他枕邊。
“我到底是怎么了……”
“沒啥不舒服的地方吧?”
“沒有啊,我到底是怎么了?”
“你剛才起身去開門,可門一開,你就暈過去了,怎么喊都喊不醒。我急得不行,連忙叫街坊們來幫忙,還找大夫來看過呢,好一通忙活……”
老板心想:莫非剛才發(fā)生在桐島家的一切,都是黃粱一夢?一想到這兒,他便松了一大口氣。
“哦……是這樣啊……我……我做了個特別奇怪的夢……”
不過老板并沒有將“夢”的內(nèi)容告訴大家。
當(dāng)天中午,“桐島伯爵病逝”的消息不脛而走。聞訊后,豆腐店老板嚇得臉色鐵青。
第二年開春,伯爵的遺孀與司機(jī)在鐮倉海邊神秘死亡。消息傳來之后,豆腐店老板就發(fā)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