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后園里的童年

呼蘭舊事空回首:蕭紅傳 作者:張慶龍 著


后園里的童年

苦樂參半的童年

蕭紅,一個鮮艷生活的名字。

生活凄苦,卻使她對生命充滿了熱望。

她像是一個華貴迤邐的前塵舊夢,又用燦艷的色彩點染鮮活的生命。且讓我們從最初,探訪她愛與掙扎的苦旅。

故事開始在呼蘭,一個最北部的小城,小城的記憶含笑著將今時演繹成往事。往事的開端,是一條江水在滾滾流淌。

松花江有一條支流叫呼蘭河,就像一縷藍煙,輕渺地在呼蘭的小城劃過。劃過一年年四季更替,又劃過一縷縷老舊時光。

生活在呼蘭的人們看著哈爾濱的大都會風情,卻悄然地自顧自地生息。默默生存,默默老去,默默地為小城搭建古老的故事。

那時,正值辛亥革命時期,社會局勢不穩(wěn),動蕩不堪,各種力量暗中攢動,弄得到處人心惶惶。一個風雨飄搖的時代,為許多人的人生鋪了一個淡灰色的幕。這其中,就有蕭紅。

1911年,蕭紅降生。這個特殊的年代為蕭紅的生命注入了一種叛逆的力量,或許也是因為如此,她的一生才充滿不屈的抗爭,抗爭家庭、饑餓、苦難……

更巧的是,她出生于農(nóng)歷五月初五,正值端午節(jié),那是流亡詩人屈原投江自沉的忌日。這也仿佛映襯了蕭紅哀傷的一生,從開始之時,既已注定。

她的生命,成了一首悲傷的詩,哀婉、悠長,段段都能扯出一聲淚。

若是想將她的整個人生故事看透,自是要細從根里追尋。

蕭紅本姓張,名廼瑩,蕭紅是后來發(fā)表小說《生死場》時所取的筆名,這也似乎預示了她生命的悲艷,生與死,都是不同意味的掙扎。

蕭紅的家族本是乾隆年間從山東來的流民。張家最早落腳阿城,經(jīng)過幾代人的艱難種植,多方經(jīng)營,終成省內(nèi)遠近聞名的大地主,聲望、財富無一不有。

那時,張家活得儼如一個華麗的貴族,家境優(yōu)等,生活富足。然而,再極致的繁華總是要落幕,到了蕭紅的祖父張維禎這一代,家勢已經(jīng)衰落。財富漸逝,華光褪色,外表的殼薄了,這大家族的底子也就虛了。

分家時,張維禎得了一些土地和房屋等財物。張維禎離開先祖的發(fā)跡地,遷至呼蘭。呼蘭河源遠流長,不停地書寫著新的故事。于是,這一切的一切,為蕭紅這樣一個艷麗的人生故事,鋪了一個冗長而哀傷的序。

張維禎本是讀書人出身,性情散淡,又不愛理財,一切家務全由妻子管理,后來家庭的權(quán)力中心則轉(zhuǎn)至過繼的兒子張選三,也就是蕭紅的父親,蕭紅的悲哀也自此開始。

對于自己的父親,蕭紅多是硬冷的印象。她這樣記敘:“父親常常為著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對待仆人,對待自己的兒女,以及對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樣的吝嗇而疏遠,甚至于無情?!?/p>

柔軟的女兒心,定是無奈至極才會說出這樣心冷的話來。她最不愿如此,而事實卻擺在眼前。

張選三畢業(yè)于黑龍江省立優(yōu)級師范學堂,被授予師范科舉人,曾任湯原縣農(nóng)業(yè)學堂教員、呼蘭農(nóng)工兩級小學校長、呼蘭縣教育局長、巴彥縣教育局督學、黑龍江省教育廳秘書等職。在外,他是一個謙和的君子、紳士。然而,對于蕭紅來說,他儼然是一個魔鬼。濃濃親情,父愛如山……所有這些美麗的詞匯,只能幻化為夢里的渴望。

這個她呼喚做父親的人,非但從未給過她半分溫暖的愛,反而為她悲涼的人生注入了痛心的冰涼。當祖父離世,蕭紅開始了和父親漫長的抗爭,她也漸漸發(fā)覺,人是殘酷的東西,人生是苦寒旅程。

父親對蕭紅的管教是嚴酷的。他打她,罵她。蕭紅總是感覺到他在斜視著自己,威嚴而高傲,像是一顆顆釘子,直錐蕭紅最柔軟的心底。她的親情,被父親一次次刺破,造成了永遠好不了的傷。

她想忘卻,她想逃離,卻始終躲不開張選三給她帶來的苦難和陰影。他是一層魔障,籠罩著她的悲苦人生。

世間萬事,皆有緣由。因為蕭紅的叛逆性行為,張選三宣布與她斷絕父女關(guān)系,禁止蕭紅的弟弟張秀珂和她通信,甚至不把她的名字記入宗譜。她是被開除了族籍的。她們姐弟兩人都曾經(jīng)懷疑,甚至認定張選三不是他們的親生父親。

母親姜玉蘭在蕭紅九歲時病故?!澳赣H并不十分愛我,但也總算是母親?!?/p>

如此酸苦的話語,自是傷心到了痛處。

在回憶起和垂危的母親訣別的時刻時,她是懷著深情的。那時,她垂下頭,從衣袋里取出母親為她買的小洋刀,淚花閃爍:“小洋刀丟了就從此沒有了吧?”心底里,她是如此地渴望著愛。

雙親不親,讓她的生活極其悲苦。

幸而,她獲得一份溫暖的愛,能讓她在悲傷中展顏。

蕭紅只愛祖父一個人。

在她的筆下,這位身材高大的老人總喜歡拿著手杖,嘴里含著一根旱煙管,眼睛總是笑盈盈的。祖父給予的愛,是柔和、溫潤的,這對于蕭紅來說仿佛是從寒冷的枝頭探身出來的春天嫩芽。

蕭紅長到懂事的時候,祖父已經(jīng)是快七十歲的人了。一個寂靜安閑的老人,一個活潑俊俏的女童,兩個人放在一起,就生出了無限的愛與快樂。

在蕭紅看來,他一天到晚自由自在地閑著。但他是一個寂寞的老人,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擦一套錫器,仿佛在一遍一遍地溫習一個古老的故事。蕭紅清晰地記得他的表情:沉靜、閑適、安詳……

蕭紅喜歡沐浴在他寧靜的笑容里,如同飲那醉人的老酒,美妙而芳醇。

祖父也會常常挨罵,祖母罵他懶,罵他擦的錫器不干凈。這時,蕭紅就會立刻解難,飛快地拉著祖父的手往屋外走,“我們后園里去吧。”

一到后園里,就立刻到了另一個世界了。

一個寬廣、明亮而溫暖的世界,恍如隔世的仙境。

太陽光芒四射,沖走了一切不快樂的陰暗,陽光之下,一切都是溫暖、健康而鮮活的。蕭紅在那里用盡所有的力氣,跳著、笑著、喊著,那是她最酣暢淋漓的快樂。

蕭紅感覺到,只要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fā)響;叫一叫,連對面的土墻也會回答似的。玩累了,在祖父身邊躺下,看又高又遠的天空,看大團大團的白云。有時,就在房子底下找個陰涼的地方,蓋上草帽就睡著了。

長大了一點兒,若是遇上晴好的夜,蕭紅還喜歡獨個兒留在草叢深處,窺看螢火美麗而神秘的閃光,傾聽蟋蟀幽幽的吟鳴。她也愛仰望夜晚的天空,靜靜地望著深邃的遠方……

這也正是后來蕭紅筆下的后花園里,花草豐美,蓬蓬勃勃,生命力旺盛的靈感根源。在那里,有毫無遮攔的陽光、藍天與白云,有小孫女的笑聲與老祖父的慈祥。

那是她一生中最明麗的時光。她如含苞的花蕾,在后花園里,恣意快樂地生長。然而,走出了后花園,她的陽光就逐漸少了,她的生命也開始變冷。

在《呼蘭河傳》這部作品里,蕭紅用了復沓的句子,反復寫道:“我家是荒涼的?!?/p>

蕭紅有了小伙伴以后,開始在這些破舊的房子中間來往。院子里租住著許多人家,有養(yǎng)豬的、開粉坊的、拉磨的、趕車的,是掙扎在底層的人們。她敏感的心,看到了后花園之外的世界。

她滿懷困惑地觀望,默默地攝取他們?nèi)粘I畹膱D景,傾聽他們的說話、歌唱和嘆息,那些悲哀和寂寞在她的心中漸漸暈染。

她心痛著,也哀憫著。她常常在家里拿了饅頭、雞蛋等食物,分給窮人的孩子們。她喜歡看著那些小伙伴們臉上綻放的幸福和喜悅,這會讓她也跟著幸福起來。

有一個冬天,她看見鄰家的小女孩光著身子蜷縮在炕上,就立刻回家把母親給她新買的一件絨衣送了過去。

小女孩的一個微笑,讓她心底涌出難忘的暖,母親的責難早已經(jīng)被那暖意驅(qū)散。

可是現(xiàn)在,小女孩、老祖父,早已化作灰塵離去。

這后花園修繕得再好,也沒有了當日的風景。

然而,蕭紅卻用至美的文字,鎖住了后花園里的童年。

太陽在園子里是特別大的,天空是特別高的。太陽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睜不開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鉆出地面來,蝙蝠不敢從什么黑暗的地方飛過來。凡在太陽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fā)響的,叫一叫就是站在樹對面的土墻都會回答似的。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是自由的: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朵謊花,就開一朵謊花,愿意結(jié)一個黃瓜,就結(jié)一個黃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jié),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愿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愿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蝴蝶隨意地飛,一會從墻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又從墻頭上飛走了一個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蕭紅《呼蘭河傳》)

如此細膩充滿靈性的女孩,等待她的卻是悲傷的宿命。

渴望著長大

鶯飛草長,浮轉(zhuǎn)的流光,在歲歲年年里輾轉(zhuǎn)飄蕩。蕭紅,像一只靈巧的燕兒般成長。

她的世界,自童年開始,就非同一般,是完全被割裂開的不同的世界。

在父親的家中,她是備受冷落的,而在姥姥家這邊卻是被大家視如明珠般寵愛著的。仿佛冰火兩重天,也就如同鋼鐵淬火,一冷一熱,磨煉出了她剛韌的性子。

不僅僅是如此,就連蕭紅生活著的空間,也同樣是被割裂的。后花園里,徜徉著的是她無憂芬芳的夢幻,鮮活而多彩;前廳正房中,則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家族聲威,是老舊呆板的浮華。雙重世界,她落地而生的環(huán)境,命定于此,年幼的她還無可選擇。

在蕭紅情感的世界里,她也同樣受著雙色浸染,一面是父母對她的嚴厲管教和祖母對她的嚴苛教導。那樣冰冷的方式,蕭紅是斷然不會接受的。另一面則是祖父的溫暖慈愛。

一個稚嫩的女童,穿梭于各色極端的世界,反反復復的落差,也自然鍛造了她迥異的個性,成了她反叛和早熟的契機。

童年,正是她認知世界之時,從觸摸到辨別聲色,她漸次體會到人世冷暖。周圍的一切都給她帶來不同的信息。那些美好的、嶄新的、迂腐的、悲苦的、鮮活的、死寂的……對于她來說,都是新的。

儲物柜里的陳年舊物,連同祖父和祖母的回憶里,讓蕭紅淺略地了解了一些家族過去的榮衰,在器物的浮灰中隱約看見些歷史的虛影,在老舊的氣息中窺見前塵,她當時自然是不懂,但心底卻氤氳出了一些歷史蒙霧,給她攢了些思想的底。

在祖母住處里看到了鐘表,她新奇地看著這種不常見又十分新鮮的器物,心生歡喜。那是她第一次領(lǐng)悟現(xiàn)代文明。鐘表雖是小器物,卻在當時那個年代的小鄉(xiāng)紳家中昭示出維新的火苗。它是蕭紅一生跋涉的初始,命運的鐘擺,在那一刻波動。悄然的,沒有被任何人察覺。

后來,祖母去世,蕭紅為了躲避父母的管束,陪伴孤獨的祖父,吵鬧著搬去和祖父同住。祖父便開始教蕭紅念詩,祖父念一句,蕭紅就跟一句,像個嬰孩一般咿咿呀呀學語。她不懂其中深意,卻能挑出喜歡的韻律好的句子。有這么一小段時光,她伴著祖父和詩句成長。她越讀越覺得那些句子美,形容不出來的色彩,凝華在胸中,點染了心底的色彩。

再看這世界,她仿佛覺出了更多的味道。

每一個朝陽初醒的晨曦,她用雙手盛滿陽光,細細地辨著七彩亮色。

每到黃昏,她眺目遠望,夕陽之下,呼蘭小城,勻稱地呼吸,漸入她老舊的前塵浮夢。

疏落的幾只黑鴉,在小縣城的頭頂繞了幾圈,天色也就沉了下來。進而,深如墨染。

寂寥的夜里,也會偶爾傳來幾聲蕭紅稚嫩的呼喊。詩中帶愁,愁的是夜色寂寥,愁的是她后生浮沉凄冷。

在教了蕭紅幾十首詩之后,祖父開始給她講:“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蕭紅聽了祖父的解釋,趕緊追問:“我也要離家嗎?等我胡子白了回來,爺爺也不認識我了嗎?”對于離家,蕭紅有著一種恐懼和危機感,卻又仿佛一語成讖,點破了她后來離家的宿命。

祖父溫厚地安撫著她孩童的天真與恐懼:“你不離家的,你哪能夠離家的……快再念一首詩吧!”

就這樣,在祖父的詩里,蕭紅對人世的感受力量漸次覺醒,那也同樣是她無法拒絕的成長。

蕭紅細心地觀察她身外所能觸及的世界,她的家庭和她平時能夠接觸的房客。再次細心地端詳這個世界,她忽然覺得荒涼,方始知,世界不僅僅只有后花園里的柔軟美妙,還有更多超出她想象的冷瑟蕭索。她無能為力,只能靜默地看著。

夏日的蒿草里散著濃濃的腥熱的青草味兒,忽而陰云密布,大雨傾落,雨中一片迷蒙,雨滴敲打著散亂的農(nóng)具。

院子里的草房不斷在傾斜,支撐的柱子越來越多,房客們只笑著說房子會走,并不在意。

黃昏,胡琴在院口幽幽吟唱,老房客的口里喊著秦腔,和著夕陽暮色。蕭紅看得聽得癡迷。

這些房客們在貧苦的生活里掙扎一生,只為能吃飽、穿暖活過一生??墒?,如此低微的愿望,卻始終未滿足。因而,溫飽成了他們追逐的夢想。

那么自己的夢想又是什么?蕭紅經(jīng)常在這混沌的沉思中出神,常常忘我于幽眇的世界,不知今夕是何年,不知自己是身在何處,又不知自己是誰……

帶著對世界迷蒙的思考,蕭紅很快走到了她人生的一個新的起點。

1920年,對于蕭紅來說是不同尋常的一年,對于她而言分外值得紀念,因為她背起了書包,走向了學校。

誕生,是蕭紅生命之旅的開始;上學,則是蕭紅靈魂之旅的開始。

幸,也是不幸。

她的幸運在于,當時受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社會浪潮影響,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了讓女子接受教育的重要性。在這種社會環(huán)境的感召之下,呼蘭兩個小學設立了女生部,這也才使得蕭紅當時這個學齡童有機會走進學堂。

她的不幸在于,課堂里的知識,為她打開了靈魂上的鎖銬,讓她輝煌,亦讓她受盡一生飄零的苦難。

偶爾會想,蕭紅可以選擇,如若她的靈魂不曾被知識和思想喚醒,讓她愚昧地遵守舊禮,嫁為人婦,相夫教子,她可愿意?安老此生和一生飄零,她究竟會做何選擇?

可她終歸還是要走的。

書,是開啟靈魂的鑰匙,豐富了一個小女孩的眼界,讓她內(nèi)心萌生了對自由的渴望。無數(shù)次童年幼夢,她在童年的后花園中翩躚化蝶,飛向了一個多彩的世界。那是她最初的叛逆,源于內(nèi)心的渴望,在夢中凝結(jié),也埋下了一顆命運的種子,在痛苦降至前肆意生長。

在小學的書堂里,蕭紅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她初來時,許多同學覺得蕭紅不易接近,但日子久了,才了解蕭紅性格恬靜、溫和,也很平易近人,只是平時不愛說話。隨著對蕭紅了解增多,同學們也漸漸知道,蕭紅的性格和她在家庭受的冷落是有一定關(guān)系,便對她更多了幾分憐惜。

學校里的故事總是各色各樣的,一些女孩為了顯示自家地位,不管學校遠近,都會坐著自家馬車去上學。去上學好像并不是為了學習知識,那勁頭仿佛要赴一場華麗的盛宴,只為多掠取他人半寸艷羨的目光。

當時的張家在呼蘭算得上是比較富裕的家庭,蕭紅卻并沒有半分闊小姐的派頭。她去學校來回的路上只是步行,同學們十分不解。她只是笑著說:“我不是小姐,可怕是要坐壞了身子?!?/p>

可見,在年幼之時,她就已經(jīng)從自己身上剔除了來自家庭的封建根苗。

蕭紅不僅沒有闊小姐愛顯擺的性子,身上也沒有嬌生慣養(yǎng)的毛病。班級里的勞動,掃地、擦黑板、擦桌子,這些其他女孩子都唯恐避之不及的勞動,她都能很認真地耐著性子完成。她覺得,這是一個學生應盡的本分。在課堂上她也乖巧,遵守紀律,活脫脫一個模范好孩子。

光陰輾轉(zhuǎn),轉(zhuǎn)眼間時至1926年。那一年的夏天,陽光格外明麗耀眼,在白日里狠狠地吸干了空氣里的水分,冷眼熱望著世間的眾生相。

在這個夏天,蕭紅迎來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個畢業(yè)禮。是告別,也是新的開始。童年拂手而去,放在心底,是流光里的夢影;放在面前的,是展眼對未來的期待。

畢業(yè)典禮上,起了點小風波。紅榜直到畢業(yè)典禮前10分鐘才貼出來。出乎意料的是蕭紅排在了第一名。連她自己也覺得驚訝。因為事實上,在平時因為偏科的緣故,蕭紅的成績在前十左右。畢業(yè)成績一躍榜首,難免惹人猜忌。而當時,她的父親正神氣十足地坐在下面。難免有校長巴結(jié)她父親之嫌。

蕭紅的畢業(yè)成績優(yōu)異,自然作為學生代表上臺講話。學生們在下面則是議論紛紛,鮮少有人認真聽她講話。更多的人在議論蕭紅和她父親眉眼有多么的相似,揣測她貴為榜首其中的潛規(guī)則。這讓蕭紅的臉上火辣辣地發(fā)燙。

一個倔強又敏感的少女,怎么經(jīng)得起這種精神上的鞭笞,來自于父親的特殊蔭庇更讓她覺得羞辱。她內(nèi)心攢動起逃離的欲望,她要掙脫家庭這纏繞在她靈魂上的荊條。

畢業(yè)季,她第一次走到了人生路口,她和那些同學們一起都面臨著選擇。其一是在本地讀中學,師資不高,費用低廉。其二是到齊齊哈爾讀學雜費全免的師范。還有一種也是最好的選擇,就是去哈爾濱上中學。當然,好的去處必定需要付出更高的代價,相對高額的學費,并不是一般人家能夠支付得起的。

最后還有一種,就是年紀太大的孩子,不適宜再升學了,也就回家去干活等著嫁人,草草安度一生。

在此四種出路之中,蕭紅的前景應該是最好的,因為她具備了所有升到哈爾濱中學的條件,并且,張家子弟中有很多都在哈爾濱讀書。權(quán)衡狀況之后,蕭紅心中自覺幸運,去哈爾濱念書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這也正是她最盼望的。

然而,世事難料,先天厚遇,卻難擋人禍。就在蕭紅一心想要去哈爾濱中學讀書,掙離家庭,飛翔到她向往的世界時,她的父親卻陰下了一張臉,擋住了她前方的路,在蕭紅的世界里,罩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

在蕭紅的父親看來,哈爾濱這個在當時被稱作“東方莫斯科”的城市極盡開放,蕭紅原本就是個任性的孩子,再放到那個毫無章法的環(huán)境中去,豈不是要出亂子?他對蕭紅下了絕對命令,完全沒有商討余地,祖父的勸阻當然也毫無用處。

父親的態(tài)度,讓蕭紅憤恨。蕭紅實在受不住這樣的傾軋,試圖起來反抗和掙扎,結(jié)果被父親一個巴掌撂倒在地。那一掌,打得她臉上火辣辣地疼,在她的心里也劃出了一條血淋淋的口子。

這是她第一次受如此重創(chuàng),那幼嫩的臉蛋上透著殷紅的血色,仿佛在隱喻著未來的悲凄,也隱約透著她內(nèi)心的剛烈。

矛盾過后

升學風波后,蕭紅開始生病,在郁悶中度過一年中的整整三個季節(jié)。每一個日出和日落里,都氤氳著她日漸虛弱的渴望,宛若游絲,卻不曾間斷。在她心口的傷裂處,生長出許多第一次才有的苦澀難耐的情緒。

痛苦,錐心尖兒的痛。在黑暗的籠罩中,她無盡地渴望一絲光明,像一條渴水的魚。

無奈,有心無力的反抗,讓她真實地眼見自己的弱小,和無法掌握自己人生的痛苦。

升入中學的同學不斷給她送來學校方面的信息,誘惑化成了蔓藤,啃噬著她的靈魂,又妄圖摧垮她的身體,就這樣,蕭紅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但最痛的還是心,最嚴重的時候,她不僅僅是身體備受病痛侵襲,更是感到了生命的無力。她想悲憫自己,卻終明了,悲傷沉郁都只是徒勞。

一朵倔強的花,注定不會輕易在痛苦中凋落。越是困難重重,她就越是要走出一條路來;越是黑暗籠罩,她就更加渴望光明。

到了正月,新學年即將開始,她在絕望中再一次反抗。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她血液里,瞬間迸發(fā)出了神奇的力量,臉色虛弱蒼白,眉宇間卻凝聚著一種強大的能量。

蕭紅果決地告訴父親:如果不同意她上學,她將要去做修女。自毀后生來與父親對峙。父親最在意自己的臉面,蕭紅如此做法正是她所能做到的最能讓張家丟盡臉面的事情。

這樣的決定,對于作為教育界名流的家長來說,可以說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上流社會就是這樣,他們在世人面前浮華的掠影,遠比什么都重要。掏空金錢,掏空人性,也要把面子修整得光鮮靚麗。這一次,蕭紅正是抓住了家族的臉面這個把柄,她要撕破這張華麗的面具,父親自然不許。上學的事情,也就無奈依了她。

據(jù)說,在蕭紅初中畢業(yè)以前,張選三已經(jīng)將她許配給了呼蘭游擊幫統(tǒng)汪廷蘭的次子汪恩甲。

蕭紅的父親身在教育界,對大都市中青年學生自由戀愛的風氣不會不了解。他知道,只要到了那樣的環(huán)境,就將無法羈勒一顆少女的心??墒?,蕭紅出家的意向,是非??膳碌?,他知道,蕭紅這話,沒有半點虛假。如果她真要實行起來,他謀劃好的一場政治聯(lián)姻將毀于一旦,而且會將他這個教育家的社會資本消散于無形。因此,僵持到了最后,還是讓蕭紅勝了一籌。他想要暫且將她穩(wěn)住,等著他日將她婚嫁,也算是成了。

蕭紅終于在1927年的秋天來到了她渴望已久的哈爾濱,進入了“東省特別區(qū)區(qū)立第一女子中學”,就讀于初中部。

這座輝煌的省城,這個嶄新的校園,是她無數(shù)次夢中呼喚的渴望,如今她終于得以踏入其中,內(nèi)心自然充滿了喜悅??稍诮?jīng)歷了這一次家庭的斗爭后,蕭紅卻孤獨起來再不似往昔歡快。她的眉眼之間,總是涌動著幾分愁思,讓人看了憂傷。

再后來,蕭紅的朋友回憶初識她的時候,覺得她總是沉默寡言,非常內(nèi)斂,總是給人不易接近的感覺。駱賓基寫《蕭紅小傳》,也說到她平時很少說笑,有些孤獨。

這一次斗爭成功,卻耗盡了她心中的陽光和快樂,并且所有補給仍然來自她所憎惡的家庭,這使她感到屈辱。她始終走不出家庭的陰影。好在,這一次她是走出來了,暫且算是掙脫。落腳在這個她在抗爭中夢寐的“東特女一中”,想來也是幸運了。

“東特女一中”是當時遠近聞名的學校,坐落在哈爾濱市南崗區(qū)一處環(huán)境幽雅的俄式住宅區(qū)中。書香裊裊,牽引著蕭紅悸動的心,初來時,她感受到了一種回歸,心中一片寧靜而悠遠。

學校吸收西方新鮮前衛(wèi)的辦學理念,又聘請了一些思想前衛(wèi)的新潮教師,也非常重視體育。在學校里,有五個女生,因為在體育方面取得了非常出色的成績,被稱為“五虎將”。進入這樣一個學校,蕭紅有一種新生的感覺。

在中國,20世紀有兩次革命具有歷史性的影響。第一次是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的圣殿;再次是新文化運動,以現(xiàn)代白話文清掃古舊的文言文,實質(zhì)上是前者的一個延續(xù)。

在新文化運動中,《新青年》雜志打出民主和科學的旗幟,白話報刊一時蜂起,新型知識分子在不同的精神文化領(lǐng)域里采取一致的行動,猛烈批判專制政治和封建禮教,提倡個性解放。

新文化運動在中國社會里掀起了巨大浪潮,摧毀了許多舊物,那些頑固的東西在新文化運動的思潮中脆裂。新思潮的風暴席卷了大江南北,在那些青年學生心中生根,時時鼓動著他們邁開走向新路的步子。

新文化運動的風潮,也吹過了哈爾濱,冰層之下,自由的生命在覺醒,在夢境的邊緣開始涌動。學校,則是最先蘇醒的地方。

哈爾濱的碧瓦紅墻,掩映著蕭紅最開始的故事,也托起了她的自由夢。她的身軀雖然被鎖在了命運中苦楚掙扎,但她的靈魂沐浴著新思潮的風雨,被引向更自由的天際。

當她掙脫家庭的束縛遠走高飛,哈爾濱成了蕭紅的第一個落腳點,卻未必是終點。沒有了家的根基,她成了無根的浮萍,隨著命運的風雨煙云流離輾轉(zhuǎn)。

課堂之上,蕭紅欣喜于手中的課本為她打開世界的窗口,讓她看到了遠方的風景,讓腳下的道路變得日漸明晰。

她深深地記得,是怎樣艱難的一番斗爭才使她贏得這樣一個難得學習的機會。而在這場抗爭里,這僅僅是個開始,她必定是要用好所有的時間,“武裝”好自己,維持自己抗爭的勝利。

蕭紅全身心地投入學習,讀書,抄筆記,與其說是出于青年的求知欲,毋寧說是為了抗拒和克服來自家庭的壓力。

家,對于蕭紅來說,已無溫暖可言,在同學身邊,蕭紅卻得到了幾分難見的溫情。同學的友善也讓蕭紅感到欣喜,她有了幾個親密的伙伴,且都是有理想的青年。她同時欣喜于教師的博學與溫厚。

多年過后,她一語情深道:“墻里墻外的每棵樹尚存著我芳馨的記憶,附近的家屋喚著我往日的情緒?!?/p>

這所學校校風是開放的、活躍的。在這里,她才能真正地感覺到自由的呼吸,她感覺到生命通透的覺醒。

蕭紅的繪畫和文科課都很好。平日里蕭紅性子沉默內(nèi)斂,也只有沉浸在繪畫和文科的課堂中時,才能見得她的光華和神采。

繪畫教師高仰山是吉林人,畢業(yè)于上海美術(shù)專科學校,他從母校帶回來的,不但有著現(xiàn)代藝術(shù)的革新色彩,而且?guī)в挟敃r上海的一種“普羅”氣息。當那氣息撲面而至之時,蕭紅的心中也升騰起一種寧靜的向往。

也就是這樣,在高仰山的感染下,蕭紅萌生了繪畫的興趣,而且愈來愈分明地感覺到自己在這方面的才華。在色彩的舞動中,她仿佛看到自己成為了一個女畫家,在自己親手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旋舞飛轉(zhuǎn)。那是一種至美的陶醉,亦是一種忘我的幸福,能讓她漂浮的靈魂暫且安寧棲息。

或許是因為蕭紅個性使然,她在繪畫上也顯現(xiàn)出了不尋常之處,稱得上是一個不循規(guī)蹈矩的另類,不在別的,只在于她的眼光。

這里的課外活動也非常的豐富多彩,這讓蕭紅感到非常充實。她在學校里,曾經(jīng)多次跟隨美術(shù)小組去野外寫生。那種感覺極為愜意,蕭紅心中也萌出了一個畫家夢想的芽兒。后來畫家夢雖未能圓,對美術(shù)的喜愛卻貫穿了她豐富的一生。

臨近畢業(yè)的繪畫課最后布置的作業(yè)是室內(nèi)寫生。高仰山在教室里置放了許多靜物,除了常見的水果、花卉、陶罐之外,還有骷髏,供學生選擇摹繪??善捈t一樣也沒選上,跑到老更夫那里借了一支黑桿的短煙袋鍋子和一個黑布的煙袋,搬來一塊灰褐色的石頭靠在上面,開始作畫。高仰山十分欣賞,給取了一個畫名,叫《勞動者的恩物》。

一個漂亮的名字,描摹的物件并不鮮亮,而在色彩交融里,卻可見她熠熠生輝的靈魂之光,在眾多按照繪畫程序完成的靜物畫作業(yè)中,唯有這幅畫有愛的流露,躍動著鮮活的情感。

除了繪畫之外,蕭紅還特別喜歡歷史課,授課的是新近畢業(yè)于北京大學的姜老師。姜老師來自新思潮引領(lǐng)地的北京,且又年輕,沒有半分的迂腐氣,學生們都很親近他,再加上在課堂上,除了課本內(nèi)容,他還夾帶講些世界的珍聞,每一個學生都被他深深地吸引著。

姜老師的文學修養(yǎng)也相當豐富,向?qū)W生介紹了不少新文學作品。蕭紅就曾經(jīng)從他那里借過美國作家辛克萊的《屠場》和《石炭王》這兩部翻譯小說。在蕭紅看來,這位魅力十足的老師,就是北京的一個符號,她從他舉手投足的迷人氣息中窺探著北京城的神秘氣息,掩映而生的,是她心中神圣的向往。就這樣,一個身在哈爾濱的小城姑娘,不覺間已經(jīng)將靈魂的腳步邁向遠方。

如此,漂泊似已成命定。

文學的種子生根發(fā)芽

文學,改變著蕭紅的命運,一觸及文學,她的欣悅之情就猶如飛瀉瀑布,一發(fā)不可收拾。

國文教師對蕭紅影響巨大,他是個十足的激進派。是他最早把白話引入課堂,以活人的自由的語言代替死人的語言,促進青年人自由地活著。他一樣熟悉新文學,經(jīng)常把一些優(yōu)秀的作品介紹給學生,尤其是魯迅的文字,總是被他當作文學的范本拿來講說。也是在他這里,蕭紅開始接觸到魯迅,但她當時卻不曾想過今后自己會與她十分崇敬的魯迅先生有些交集。

蕭紅當時極為好學,多方向國文老師求教,老師樂得歡喜,他在交流時略見蕭紅與其他同學的不同之處,更是多下了力氣培養(yǎng)。

在國文老師的指導之下,蕭紅開始接觸到了新文學,并十分廣泛地閱讀中外名著。蕭紅的文學興趣變得愈加濃厚起來,一顆澆灌著自由和新潮的文學小芽兒在蕭紅的心中破土,伸展枝葉,迅速瘋長。

魯迅、莎士比亞、歌德等作品,是蕭紅的摯愛。她讀他們的作品,如沐甘霖。饑渴的靈魂在她入文學世界之時,才開始鮮活起來。相比之下,對文學的愛好也就超過了繪畫。

蕭紅不斷地跟幾位要好的同學交換書籍,聚在一起漫談,有時也會爭論。蕭紅發(fā)現(xiàn),文學明顯地有著更廣闊的空間,可以伸展到看不見的黑暗的深處,而且,文字中有一種意義,其奧妙是畫面無法呈現(xiàn)的。隨著閱讀的深入,對她來說,世界僅僅有美已經(jīng)不夠了。世界的色彩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畫盤里的色塊。她的心中生出更多的渴望。

在學校的三年時光里,蕭紅讀遍了所有新文藝的書籍。這也更促使她對新文藝的追求達到了一個癡迷的程度。癡迷,未嘗不是幸事。

逐漸,蕭紅開始寫詩、寫散文,用了“悄吟”的筆名,刊發(fā)在學校的黑板報和???。悄吟,在她心中自有寓意,蕭紅的解釋為,悄悄吟詠。這樣一個筆名,正如她的性格一樣,悄然沉默,卻在沉默中生長出倔強而堅強的力量,控訴悲苦,追求自由,在沉默中生出最強大而堅韌的力量。

這個時期蕭紅對寫作還沒有明確的概念,她只是簡簡單單自在地涂鴉,在自己的小屋里,在片刻寧暇,用了小筆觸,書寫片斷的情思,輕訴心頭漂浮著的情緒。

一個真正作家的養(yǎng)成是需要時間的。此時的蕭紅,已經(jīng)悄悄地走到了文學的邊沿。從吟詠只言片語,到建設一片獨有的精神世界,是一番曲折的路程。

20世紀20年代末,中國發(fā)生了兩個由路權(quán)引起的對外斗爭事件,都牽連著哈爾濱這座北方城市。

其一,日本政府與奉系軍閥秘密簽訂的《滿蒙新五路協(xié)約》規(guī)定,由日本投資,承包東北五條鐵路的修建工作。之后,社會各界紛紛集會反對,要求保護路權(quán)。

1929年5月27日,東北地方當局以蘇方在哈爾濱總領(lǐng)事館舉行遠東黨員大會、“宣傳赤化”為由,命令哈爾濱特警處前往搜查,逮捕了39人,同時封閉中東路蘇聯(lián)職工聯(lián)合會。在愛國情緒的驅(qū)動下,東北境內(nèi)掀起了一場反蘇風潮。

蕭紅和她的同學們都是熱血青年,親臨如此風潮,她們定不會坐視不理,于是便投入到這滔滔風潮之中。

在運動中,蕭紅異常亢奮,大約此后一生中,也不曾有過這樣的亢奮。當韶華逝去,當年的熱情也早已經(jīng)在一次次命運的飄蕩中冷卻,她的心底已經(jīng)再也難以噴涌出當年的熱血了,只有當開啟回憶的大門,才能找到一點點余韻。而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卻深深地銘刻在她的生命里,那是她生命中不可愈合的巨大傷痛。

當時的蕭紅,正處在狂熱狀態(tài),熱血沖昏了頭,她拼盡全力地涌到風口浪尖上,追趕時代的大潮。

突然,一封電報,猶如晴天霹靂,使她徹底冷靜了下來。電報是家里發(fā)來的,簡短的幾個字,卻字字都錐在她的心頭。祖父去世了。

那個家園里最后的溫暖和牽掛,沒了。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帶來的劇痛。她萬難接受,消殞的竟是這世界上唯一溫暖著她的人,她心中最系念的人。

蕭紅呆愣住了,痛苦自心中潮涌而出,把她一次又一次推向了悲傷的谷底。她深知,沒有了祖父的愛,她也就更加的孤獨。這個冷漠的世界,因為沒有了慈愛的祖父,從此會更加荒寒寂寞。今后的路,要怎樣走?她心中噴涌出一種類似于絕望的情緒。

她絕望地想,祖父離開了,就再沒有同情她的人了,剩下的盡是些兇殘的人了。世上最大的悲傷,也莫過于此了吧。

天涯孤女,清淚長留,祖父離世,也帶走了她在這世界上的最后一絲溫暖。她只能反反復復地溫習著后花園里的舊夢,牽念起那段溫暖的過往。

祖父溫厚的愛,長久地留在蕭紅的心里。所以,當蕭紅回憶著、夢著、敘述著她的呼蘭河的時候,那些和凍土連綴在一起的動物一般生和死的人們才有了笑容和柔和的話語,當他們被壓迫到幾乎窒息的時候,才有了粗重的呼吸。

也正是祖父最初的寬厚溫暖的愛,孕育了一顆作家的種子,在這種子萌芽、成長起來的正直、傲岸的樹干里,才有著那么充盈的人性的汁液,受傷的枝條才吐出那么多健康的葉子,在經(jīng)歷了人生的凄風苦雨后,依然能夠心懷熱血,悲憫蒼生。

而當時,祖父的離去卻給她帶來難以想象的絕望和傷痛。對于一個芳華少女來說,這消息,直錐她心底最柔軟的情感。

當她驟然間回首,發(fā)現(xiàn)人群中已不再有祖父的身影,她的心底一片空曠和冰涼。祖父的葬禮,她哭得最兇。到后來,沒了聲音只是靜靜流淚。眼睛里,滲著刺骨的涼。

在祖父的喪事辦完之后,蕭紅隨即返回學校。可是,學校可容她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臨近畢業(yè)時,在同學們的眼中,蕭紅忽然變了個人,從前只是不大愛說話,現(xiàn)在卻是徹徹底底地陰郁起來。她的氣場中氤氳著越來越多的凄悲。大眼睛常常紅腫著,孩子一般的圓臉上再也看不見往日的陽光,同樣一副皮囊,像是被注入了一個悲傷的靈魂。

她遠不像從前那樣勤奮,晚自習也不來了。到了星期天,她還會一個人躲起來喝酒,抽煙也是這時候?qū)W會的。她妄圖在這樣的放縱中尋找到片刻快意,她希望這樣的做法能夠輕輕拂去她心口的疼。

借酒消愁,是多少苦痛人無奈的藥方。然而,就算暫時地麻痹了神經(jīng),愁情卻也難以消逝。

后來,暗暗地,她喜歡上了一個人。眼中隱約浮現(xiàn)柔情,卻又忽的暗下來。因為她的父親早已為她訂下了婚約。

對于未婚夫汪恩甲,其實她的了解并不多,父親卻要狠狠地將她與這人粘連在一起。這對于蕭紅,并非雙生并蒂蓮,倒像是給她的生命中硬加附上一個腫塊,壓在她的命運里。這是她完全不可接受的。

蕭紅剛上初中時,汪恩甲已經(jīng)在哈爾濱道外三育小學任教了。因為他是地方軍官的兒子,又是蕭紅的未婚夫,所以有權(quán)經(jīng)常到學校和宿舍里找蕭紅,有時更會強行把蕭紅帶走。

汪恩甲強硬得像個土匪,這種糾纏使蕭紅煩透了,也反感極了,同學們都傳說這汪恩甲是花花公子。在得知他吸食鴉片的情形之后,蕭紅心里又多了幾分恐懼。她心氣再高,也都只是一個女孩,孤單單的一個人。她不知道這個被鴉片啃噬了靈魂的人,會做出什么樣出格的舉動。

抗議,是蕭紅必定會做的事情,她試圖解除婚約。

而從肉身到意志,是雙親必要代她定奪的。女人是由男人管轄的,這是在那個社會里許多人認為的天經(jīng)地義的事。所以,蕭紅薄弱的反抗,必定也是無效的。

不僅僅如此,為了迫使蕭紅順從接受,汪家找到了蕭紅的父親進行商議,征得校長同意,取消了蕭紅在女中的學籍。

一番草草的商議后,他們竟輕而易舉地把這事情做了。也正是這樣,逼得蕭紅沒有退路了。

木已成舟,蕭紅滿目都是憎惡的淚。她徹底憤怒了,胸中的怒火噴涌而出。

她決心向家庭施行報復。這時候,她一定會記起子君的宣言:“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

她一個人陷入那里,周圍是陌生的、敵對的。然而,當憤怒點燃,她不再感到孤獨,只是緊張地等待著那個神秘的時刻。她不要任人擺布,像一團行尸走肉,她渴望著掙脫,即使前方是荊棘,她也要走出一條新路。

她沉靜了一段日子,兩家人正樂得以為大計已成,卻在毫無征兆的某天里忽然發(fā)現(xiàn),蕭紅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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