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 硫黃味

異鄉(xiāng)人2:被詛咒的婚約 作者:(美)戴安娜·加瓦爾東 著;林家任,郭虹均 譯


第一章 刺痛拇指

我們突然抵達并宣布婚訊所造成的騷動,幾乎立刻被另一件更重要的事給沖淡了。

隔天我們坐在大廳里用餐,接受眾人的敬酒和祝賀。

“兄弟,謝謝?!闭裁變?yōu)雅地向最后一位祝酒人鞠躬,在掌聲逐漸稀疏后坐下。他坐下時木椅晃了一下,他也稍微閉了一下眼睛。

“有點喝多了?”我低聲問。敬酒幾乎都由他負責,代表我們倆一杯杯喝干,我則順利逃開,只啜飲幾口意思一下,帶著明亮的微笑,面對那些無法理解的蓋爾語賀詞。

他睜開眼,低頭笑著看我:“你是說我醉了嗎?沒有,我可以喝一整夜?!?/p>

“你確實喝了一整夜,現在已經很晚了?!蔽铱粗媲俺膳诺目站破亢涂站乒拚f。科拉姆桌上的蠟燭已經燃得只剩很短了,流下來的蠟油閃著金光。當麥肯錫兄弟靠近低聲說話時,燭光照在他們的臉上,留下了怪異的條紋陰影,他們的皮膚也因此閃爍著光芒。他們應該也可以加入刻在大壁爐邊上的令人費解的頭像之列。我懷疑那些漫畫般的頭像之中,有多少是確實根據以前麥肯錫堡主的高傲模樣繪制的——它們或許是出自某個頗具幽默感的雕刻師傅之手,或者是某個跟家族很熟的人。

詹米在座位上微微伸了個懶腰,因為輕微不適而苦著臉。“不過,我的膀胱馬上就要爆炸了。我很快回來?!彼职丛陂L椅上,靈巧地躍起身跳過椅子,消失在較低的拱道中。

我把視線轉向另一邊,吉莉絲·鄧肯坐在那里,端莊地啜飲著銀杯里的麥酒。她的丈夫亞瑟,因為是該區(qū)的財政長官,和科拉姆一起坐在隔壁桌。但是吉莉絲堅持要坐我旁邊,她說她不想整晚聽男人談那些煩人的事。

亞瑟深陷的眼睛半閉著,因喝酒和疲倦而眼袋發(fā)青,重重撐著手臂,面部松垮,沒有在聽旁邊麥肯錫兄弟的對話。光線照出堡主兄弟倆輪廓鮮明的五官,形似一件高浮雕作品,相形之下,亞瑟·鄧肯顯得更為肥胖和虛弱。

“你丈夫看起來不舒服,是胃病加重了嗎?”我說。他的癥狀挺令人困惑,既不像潰瘍,也不像癌癥——身上還有那么多肉,所以不是癌癥??赡苷嫒缂蚪z所說,只是慢性胃炎。

她用最快的速度瞥了配偶一眼,回頭對我聳聳肩?!班蓿麤]事。不管怎樣,病情沒有加重。那你的丈夫怎么樣?”她說。

“呃,他什么怎么樣?”我謹慎地回答。

她用尖尖的手肘親昵地輕推我肋骨,我才發(fā)現她的桌上也有好幾個空酒瓶?!班牛阌X得呢?他脫下衣服后,跟穿著衣服時看起來一樣好嗎?”

“嗯……”我思索著該如何回答。

她伸長脖子望向門口?!澳氵€說你一點也不在乎他!真有你的。堡里有一半的女孩想拔光你的頭發(fā),我要是你,就會當心自己吃了什么東西?!?/p>

“我吃了什么東西?”我困惑地低頭望著面前的木盤,里頭空空如也,只有一點油漬和吃剩的洋蔥。

“毒藥?!彼鋸埖赜脷庖粼谖叶呎f,伴著一陣強烈的白蘭地氣味。

“亂說。”我語氣有點冰冷,并往后退了一點,“沒人會給我下毒,就只因為我……嗯,因為……”我有點語無倫次,或許我比自己以為的多喝了幾口?!昂?,說真的,吉莉絲。這樁婚姻……我沒計劃要這樣,你知道。我本來根本不想要!”這話不假?!斑@只是……出于生意上的……必要的安排?!蔽蚁M麪T光能掩蓋我的臉紅。

“哈?!彼爸S地說,“姑娘在床上得到享受的模樣,我可認得?!彼蛘裁紫У墓暗馈?/p>

“我要是以為那家伙的脖子是蚊子叮的,就太可笑了。”她對我挑起一邊銀色眉毛,“要真的是生意上的安排,我會說你的錢真值了?!?/p>

她再度挨近?!罢娴膯??拇指的事?”她低聲說。

“拇指?吉莉絲,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么?”

她用小巧直挺的鼻子往下看著我,專注地皺起眉頭,美麗的灰眼有點失焦,希望她不要跌倒。

“你當然知道吧?大家都知道!男人的拇指表示著老二的大小。當然,腳的拇指也是。”她明智地補充說:“不過通常很難從腳趾判斷,因為都穿著鞋?!薄澳氵@只小狐貍,”她的下巴朝拱道指了指,詹米從那里現身,“他那雙手,再大的奶子甚至屁股,都可以一把罩住吧?”她又輕推了我一下。

“吉莉絲·鄧肯,請——你——閉——嘴!”我用氣音說,臉頰灼燙,“會讓人聽見的!”

“噢,沒人……”她說了幾個字就停住了,眼睛盯著前方。詹米走過我們的桌子,沒見到我們似的,臉色發(fā)白,嘴唇緊閉,似乎正專心執(zhí)行一項不愉快的任務。

“他在苦惱什么嗎?”吉莉絲問,“他看來就像剛吃完生大頭菜的亞瑟?!?/p>

“我不知道?!蔽彝笸崎_長椅,遲疑著該不該過去。他正走向科拉姆的桌子。我該跟上去嗎?顯然有事發(fā)生了。

吉莉絲往后看向房間的另一端,突然拉拉我袖子,指著詹米剛剛走來的方向。

一個人正站在拱道里,樣子比我還遲疑。他衣服上沾滿泥濘和塵土,是個旅人之類的。他是信差。不管信息內容為何,他已傳給詹米,而詹米現在正彎身在科拉姆耳邊低語。

不,不是科拉姆,是杜格爾。紅色頭顱低垂在兩顆深色頭顱之間,在將滅的燭光中,三張臉上粗獷英俊的五官奇異地相似。我也發(fā)現,他們之所以相似,不是因為遺傳了同樣的骨骼和肌肉,而是因為他們的臉上露出同樣震驚遺憾的表情。

吉莉絲的手陷入我前臂的肉里?!皦南??!彼f。這句話真是多此一舉。

“二十四年,看來是很長的一段婚姻?!蔽逸p聲說。

“沒錯?!闭裁淄獾?。一陣溫暖的風,吹亂我們頭上的樹枝,也吹起我肩上的頭發(fā),搔著我的臉?!氨任一钸^的時間還長。”

他靠在圍場的籬笆上,身形瘦長優(yōu)雅,體格健壯。我常忘了他有多年輕,他看來這么自信,這么有能力。

他把一根稻草彈入圍場里的爛泥中,說:“不過,我懷疑杜格爾陪她的時間有沒有超過三年。他大部分時候都待在這里,你知道,在城堡里,不然就是在領地上四處跑,幫科拉姆辦事。”

杜格爾的妻子茉拉,在他們碧恩納特的土地上死了。突然高燒而死。杜格爾破曉就起程,去辦理喪事和處置財產,同行的還有奈德·高恩和前夜通報消息的信差。

“所以,婚姻關系不親密?”我好奇地問。

詹米聳聳肩:“算親密了,我想。她有孩子和莊園的事要忙,我不覺得她很想他,不過當她見到他回家,確實是很高興的樣子?!?/p>

“對噢,你跟他們一起住過。”我靜下來思索著。我想,這會不會就是詹米對婚姻的看法:分開生活,只有偶爾為了繁衍后代才碰頭。不過,雖然他透露得不多,但從中仍可得知他父母的婚姻關系是親密而深情的。

他那可怕的讀心術又看出了我的想法,他說:“他們跟我的家人不一樣,你知道。杜格爾的婚姻是長輩安排的,跟科拉姆一樣,比較像是為了土地和生意而結合,并非出于情投意合。而我父母……嗯,他們是戀愛結婚,而且違背了兩家人的意愿,所以我們……不能說是被掃地出門,可以說是比較獨自地生活在拉里堡。我父母不常拜訪親友,也不常到外頭辦事,所以我覺得他們比一般夫妻更關注彼此?!?/p>

他一手扶著我后背,讓我靠向他。他低下頭,嘴唇輕拂過我的耳朵上方?!拔覀兘Y婚是別人安排的,”他輕聲說,“不過,我還是希望……或許有一天……”他突然停頓,撇嘴一笑,揮了揮手。

我不想鼓勵他往那個方向想,努力擠出一個中立的微笑回應他,轉頭望向圍場。我可以感到他在我身旁,彼此沒什么碰觸,他的大手握著圍籬頂端。我自己握著圍籬,刻意不碰他的手。我多么想轉過身去,給他安慰,用擁抱和言語對他保證,我們結婚不只是生意上的安排。可是事實讓我卻步。

“我們之間算什么,”他曾這樣說,“我觸碰你,而你和我躺在一起?!辈唬@一點也不平常,也不像我最初想的那樣,以為只是單純的迷戀。迷戀是最單純的了。

事實是,在誓言、忠誠和法律的約束下,我和另一個人綁在一起。還有愛情。

我不能,絕對不能告訴詹米我對他的感覺。如果我告訴了他,然后離開——而我一定得離開——那將是殘酷的極致。此外,我也不能對他說謊。

“克萊爾?!彼D過身來,我感到他正低頭看我。我沒開口,但他低頭吻我時,我抬起臉來。我也不能用這種方式騙他,我不會。畢竟,我模糊地想到,我答應過對他誠實。

我們被大大的一聲“嗯哼”打斷,聲音從圍場籬笆后方傳來。詹米嚇了一跳,轉身望去,本能地把我塞到背后,然后他笑了。老亞歷克·麥克馬洪穿著格子呢緊身褲站在那兒,那只明亮的藍眼嘲弄地看著我們。

這個老男人握著一把大剪刀,那是給動物去勢用的,看起來很可怕。他舉起來,嘲諷地向我們揮揮手。“我正準備對穆罕默德動用這個,或許更應該用在這里吧,嗯?”說著他生動地動了動厚刀片,發(fā)出“咔嚓”聲。“小兄弟,這剪刀可以讓你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而不是老二上。”

“少開玩笑,你在找我嗎?”詹米笑著說。

亞歷克扭動著像毛毛蟲一樣的眉毛?!安唬阍鯐@么想呢?我倒想試試自個兒閹掉一匹兩歲的純種馬,好好享受一下這個過程?!彼麨樽约旱耐嫘υ捿p笑幾聲,接著朝城堡揮動大剪刀。“走吧,小姑娘。你可以晚餐時再把他帶走,那時他會好好對你的?!?/p>

詹米顯然知道這是玩笑話,伸手利落地搶下剪刀。

“給我吧,我拿著會覺得安心一點?!彼f,對著老亞歷克挑起一邊眉毛?!叭グ?,外鄉(xiāng)人。我?guī)蛠啔v克做完事,再去找你?!?/p>

他彎身親我臉頰,在我耳邊低聲說:“太陽半沉的時候,來馬房?!?/p>

理士城堡的馬房造得很好,好過一路上和杜格爾經過的許多農舍。馬房的墻壁和地板都是石造的,其中僅有的開口,是位于底端的窗戶和位于另一端的門,以及厚茅草屋頂下的幾道狹縫——那是為了讓貓頭鷹出入方便而故意留的,它們能控制干草堆里的老鼠數量。這些開口流入的空氣很充足,光線也很足,所以馬房里呈現出令人舒適的昏黃,而不是陰暗。

干草棚上,屋頂正下方,光線更好。光線在成堆的干草上留下黃色條紋,照亮了飄浮的塵粒,仿佛一片金粉雨??諝鈴恼p暖暖流入,聞起來有外頭花園里的樹干、西洋石竹和大蒜的味道,馬匹的動物氣味則從下面飄上來。

詹米在我手下動了動,并坐起身來,這個動作讓他的頭從陰影進入陽光,像蠟燭被點亮一樣。

“怎么了?”我困倦地問,轉頭望向他看的方向。

“是小哈米什?!彼p聲說,從閣樓邊緣向下望,“我猜他是要找他的小馬。”

我笨拙地翻身趴在他旁邊,拉過衣服稍微遮掩一下。這念頭很傻,因為下面的人最多只能看到我的頭頂。

科拉姆的兒子哈米什,正緩緩走過畜欄中間的走道。他在靠近某些畜欄時放慢腳步,幾個栗色頭顱因好奇而探出,不過他完全不予理會。顯然他在找什么東西,而且要找的不是他的那匹肥胖的褐色小馬,后者正在馬房門邊的畜欄中平靜地啃著稻草。

“我的天,他要找多納斯!”詹米抓起蘇格蘭裙匆匆圍上,躍下閣樓。他不必動用梯子,雙手一吊,接著就落到地面了。他輕盈地落在稻草散落的石地板上,不過還是發(fā)出砰的一聲。哈米什轉過身來,嚇得瞪大眼睛。

哈米什看清是誰之后,長著雀斑的小臉稍微放松一點,但仍警覺地瞪著藍眼。

“需要幫忙嗎,小老弟?”詹米親切地詢問,走向某個畜欄,靠著一根支柱,成功擋在哈米什和他看準的畜欄中間。

哈米什遲疑一會兒,接著挺起胸膛,抬起小小的下巴?!拔乙T多納斯。”他試圖以堅決的語調說,但有點虎頭蛇尾。

多納斯,它的名字代表“惡魔”,而且絕無贊美之意。它在馬房底端自己的畜欄中,和其他馬匹之間還留出一個空欄,以保安全。它是一匹身形巨大、脾氣暴躁、紅褐色的成年公馬,誰都無法駕馭它,只有老亞歷克和詹米敢走近它。從它的畜欄里傳出一聲煩躁的尖叫,一顆紅銅色的大頭突然出現,大黃牙上下一開,想咬它面前的那副誘人裸肩,不過并未成功。

詹米鎮(zhèn)定自如,他知道那匹馬碰不到他。倒是哈米什尖叫一聲向后跳去,突然出現的閃亮大頭、充血滾動的眼睛以及大開的鼻孔,顯然嚇得他說不出話。

“我想我不能答應你?!闭裁诇睾偷卣f。他往下伸出手,抓住小表弟的肩膀,帶他走開,那馬在畜欄里蹬腿抗議。當多納斯以它足以致命的馬蹄撞上畜欄木板時,哈米什的身體隨之抖了一下。

詹米轉過男孩的身體,雙手叉腰,俯看著他?!昂昧耍F在告訴我,為什么你要騎多納斯?”他態(tài)度堅定地問道。

哈米什頑固地繃著臉,可是詹米的表情既堅定又帶著鼓勵。他輕推一下男孩的肩膀,得到淺淺的微笑?!罢f吧,孩子。你知道我不會告訴別人。你做了什么蠢事嗎?”詹米語氣溫柔地說。

男孩白皙的肌膚上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緋紅?!皼]有,至少……沒有。嗯,可能是有一點點蠢?!?/p>

經過一番詢問,他終于說了出來。剛開始他還吞吞吐吐,接著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前一天,他帶著自己的小馬出去,跟幾個男孩一起騎馬。幾個年紀較大的男孩互相比較,看誰的馬可以跨過更高的障礙。哈米什對他們又羨又妒,理智最后被逞強戰(zhàn)勝,他試著逼迫胯下的肥胖小馬越過一道低矮的石墻。小馬沒有能力,也沒有興趣,在石墻前方突然停下,把小哈米什從馬背上甩出石墻,他難堪地跌入蕁麻叢中。哈米什被蕁麻和同伴的噓聲刺傷,決定今天要帶一匹“真正的馬”出來,他是這么說的。

“我?guī)Ф嗉{斯出來,他們就不會笑了?!毕氲侥欠嬅妫唤冻龅靡獾男θ?。

“對,他們不會笑,”詹米同意道,“他們會忙著收拾殘局?!?/p>

他盯著表弟,慢慢搖晃他的頭。“告訴你,小老弟。馬要騎得好,要有勇氣,還要有智慧。你有勇氣,但欠缺智慧?!彼参康卮钪资驳募绨?,帶他走向馬房底端。

“過來,兄弟。幫我耙草,我們來認識一下科巴。你說得對,等你準備好了,你應該有更好的馬,但你不必為了證明自己而害死自己啊?!?/p>

他經過我下方的時候,向閣樓看了一眼,然后揚起眉毛無奈地聳聳肩。我微笑著,對他揮揮手,讓他盡管去做。詹米從門邊放置落果的籃子中拿出一顆蘋果,又從角落里拿了長柄草耙,然后帶著哈米什走回中間的一個畜欄。

“來,小老弟?!彼nD一下,輕吹一聲口哨,一匹棗紅馬的寬大腦袋便停住不動,鼻孔噴著氣。深色眼睛大而溫和,耳朵微微前翹,給人一種親切而機靈的感覺?!拔梗瓢?,你好嗎?”詹米堅定地拍拍它光滑的脖子,搔搔它翹起的耳朵?!斑^來,”他朝小表弟揮揮手,“對,來我身邊,靠過來讓它聞你。馬喜歡聞你?!?/p>

“我知道?!惫资矌е翚猓Z調高亢地回答。他好不容易碰到馬鼻,往上面拍了拍。馬頭低下來,好奇地嗅聞他的耳朵,吹起他的頭發(fā)。哈米什靜靜站在原地?!敖o我一顆蘋果。”他對詹米說,詹米照做。它柔軟光滑的嘴唇,優(yōu)雅地從哈米什手上撥過蘋果,往后彈入大大的臼齒間,汁液橫流地咬了幾下,蘋果就不見了。

詹米鼓勵地看著他們:“很好,你們會相處得很好。那你繼續(xù)跟它交朋友,我喂完其他馬之后,你就可以帶它出去騎了。”

“我自己去嗎?”哈米什急切地問。科巴這名字的意思是“泡沫”,它脾氣溫和,是勇健的閹馬,而且比褐色小馬強多了。

“我看著你繞圍場騎兩圈,如果沒跌下來,或扯痛它嘴巴,就可以自己騎了。不過,我沒說可以的時候,不準帶它跳。”詹米彎著腰,長長的背在馬房溫暖昏黃的光線中隱約閃爍著,他從一角鏟起一耙干草,放入其中一間畜欄。

他直起身子,對表弟微笑道:“給我一顆,好嗎?”他把耙子靠在畜欄上,接過遞過來的蘋果啃了一口。兩人站著一起吃著,肩并肩靠著馬房的墻。詹米吃完后,把果核遞給一匹蹭著鼻子的栗色馬,接著又拿起耙子。哈米什跟著他走過走道,慢慢嚼著蘋果。

“我聽說我父親是很好的騎手,”一陣沉默后,哈米什怯生生地說,“在……在他不能騎馬以前。”

詹米迅速瞥了表弟一眼,但等干草都丟進栗色馬的畜欄后,才開口說話。他并沒有直接回應哈米什的問題,而是回應問題背后的想法。“我沒見過他騎馬,但我告訴你,小老弟,我希望你永遠不必像科拉姆那么勇敢?!?/p>

我看見哈米什的目光好奇地停留在詹米疤痕累累的背上,但他沒說話。吃完第二顆蘋果后,他的念頭似乎轉移到了另一個主題。

“魯珀特說你得結婚?!彼麧M嘴蘋果地說。

“我想結婚?!闭裁讏远ǖ卣f,把長柄草耙靠回墻上。

“哦,嗯……好?!惫资膊惶隙ǖ卣f,好像這個新的想法讓他有點不知所措,“我只是在想……你會介意嗎?”

“介意什么?”詹米看出這對話可能會花一點時間,于是在一大捆干草上坐下來。

哈米什的腳沒有真的觸到地,否則會弄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他踢不到地,便用腳跟輕輕踢著捆緊的干草。

“你會介意結婚這件事嗎?”他盯著表哥,“我是說,每天晚上都跟同一位女士上床睡覺。”

“不介意,”詹米說,“我不會介意,其實這是一件很愉快的事?!?/p>

哈米什露出懷疑的樣子。

“我不認為我會那么喜歡這件事。所有我認識的女孩都瘦得跟竹竿一樣,而且聞起來有大麥茶的味道。那位女士克萊爾——我是說,你的夫人,”他趕緊補充,好像要避免混淆一樣,“她,呃,她看起來好像比較好睡,我是說,很軟?!?/p>

詹米點點頭:“對,沒錯,而且還很香?!奔幢愎饩€微弱,我仍看得見他嘴角的肌肉在抽動,我還知道他不敢抬頭往閣樓這邊看。

很長時間的停頓。

“你怎么知道?”哈米什說。

“知道什么?”

“要跟哪位女士結婚才對?!蹦泻⒉荒蜔┑卣f。

“哦?!闭裁紫蚝笱觯吭谑瘔ι?,手放在腦后,“有一次,我問我父親同樣的問題,他說,你就是會知道,而要是你不知道,那就不是對的姑娘?!?/p>

“嗯……”從哈米什雀斑滿布的小臉看來,這解釋差強人意。哈米什向后坐,有意模仿詹米的姿勢,穿著襪子的腳凸出草堆邊緣。他個頭雖小,但骨架結實,看得出來有朝一日會和他表哥差不多。方正的肩膀,優(yōu)雅堅硬的頭骨所呈現的傾斜弧度,幾乎一模一樣。

“你的鞋在哪兒?”詹米責備道,“你不會又把鞋丟在牧場上了吧?要是弄丟了,你媽會打你耳光的?!?/p>

哈米什聳聳肩,不把這威脅當一回事,顯然他腦中有更重要的事。

“約翰……”他皺著淡茶色的眉毛思考道,“約翰說……”

“馬夫約翰,廚子約翰,還是約翰·卡梅???”詹米問。

“馬夫,”哈米什揮揮手,掃開詹米的插話,“他說,呃,關于結婚……”

“嗯?”詹米鼓勵他說下去,但臉很巧妙地轉向旁邊。他眼睛向上看,對上我的眼睛,我正從邊緣窺看著。我對他笑,而他得咬著嘴唇才能忍住不對我笑。

哈米什深吸一口氣,然后匆匆吐氣,像推鳥彈一樣把字一個個擠出來:“他說你得像種馬對母馬那樣服侍姑娘,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嗎?”

我用力咬住指頭,才沒笑出聲來。詹米位置沒那么好,手指深深陷入腿上的肌肉,臉變得跟哈米什一樣紅。他倆就像蔬果展覽會上的兩顆番茄一樣,在草堆上等著別人評分。

“呃,是……嗯,就某方面來說……”詹米聲音有點卡住,接著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情緒?!笆?,是這樣?!彼麍远ǖ卣f。

哈米什有點驚恐地朝旁邊的畜欄望了一眼,棗紅色閹馬正在里面休息,一英尺長的生殖器從下方凸出。接著他懷疑地望著自己的大腿中間。我拿了一團布塞住自己的嘴巴。

“不過你知道,兩者還是有差別的,”詹米繼續(xù)說,紅潤的色澤開始從他臉上褪去,雖然嘴角仍顫抖著,“首先……我們比較溫柔?!?/p>

“你沒咬住她們的脖子嗎?”哈米什有著那種認真做筆記的專注嚴肅的神情,“這樣她們才不會亂動吧?”

“呃……沒有。反正,不常見啦?!闭裁走\用他強大的意志力,勇敢擔起啟蒙的責任?!斑€有一點不同,”他小心不往上看,“你可以面對面做,而不是從背后。那位女士比較喜歡這樣?!?/p>

“那位女士?”哈米什似乎有點懷疑,“我覺得我寧可從背后來,我覺得我做那種事情的時候,不想讓人看著我。”接著又問:“會很難嗎?很難不笑嗎?”

晚上準備上床時,我還想著詹米和哈米什的對話。我把厚被子往下拉開,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一陣涼風灌入窗戶,我期待著爬進被窩,偎著詹米。他不怕冷,仿佛隨身帶著小火爐。他的皮膚總是很暖,有時甚至發(fā)燙,好像一觸及我冰涼的肌膚,他的體溫反而燒得更烈。

我仍是個陌生人,一個外鄉(xiāng)人,但已不是堡里的客人。已婚的女人看來多少親切一些,而現在我也躋身其中。對于我搶走市面上的一位年輕有為的單身漢,年輕點的女孩好像都深惡痛絕。其實,注意到這么多冷眼和竊竊私語后,我甚至開始好奇,在詹米·麥克塔維什短暫停留堡內期間,究竟有多少女孩成功地和他進到那隱蔽的凹室。

當然,他不再是麥克塔維什了。堡內居民大多知道他本來是誰,而不管我是不是英國間諜,現在也沒必要知道了。所以他對外變成了弗雷澤,而我也是。我現在是以弗雷澤夫人的身份進入廚房上方的房間。已婚女人都在那里做女工和哄孩子,交換媽媽經,以及用鑒定的目光毫不掩飾地直盯著我的腰線。

因為先前受孕困難,當我同意嫁給詹米時,并未考慮過懷孕的可能,在略帶憂懼地等待之后,月事準時來了。這一次,我大大松了一口氣,而不是像先前那樣傷心。我目前的生活已經夠復雜了,沒辦法再容納一個嬰兒。但我想,詹米大概有點失落,雖然他也聲稱松了一口氣。以他的情況而言,做父親是件奢侈的事,他還不太能承受。

門開了,他走進來,用亞麻巾擦著頭,水珠從濕潤的發(fā)梢滴落,在上衣上留下深色水印。

“你去哪兒了?”我驚訝地問。跟村莊和農地的住宿條件比起來,理士城堡可算奢華了,即便如此,此處也沒有什么傲人的沐浴設施,頂級的不外乎科拉姆用來泡腳的銅制浴缸,以及某些女士為了隱私而大費周章地把水裝滿的稍大浴缸。一般洗浴,都是用水盆和水罐,局部清洗身體;要不然就是到戶外,在湖邊或花園外的一個石板地的小室里,年輕女子習慣在那里裸身站著洗澡,讓朋友把水一桶一桶地往身上倒。

“湖邊?!彼卮?,并把濕毛巾整齊地掛在窗臺上。他嚴肅地說:“有人沒關畜欄,馬房的門也沒關,然后科巴在星光下游了個泳?!?/p>

“噢,難怪你晚餐時沒出現。但馬不喜歡游泳,不是嗎?”

他搖搖頭,手指梳過頭發(fā),讓它風干?!皩Γ幌矚g。但馬有各式各樣的,就像人一樣,你懂吧??瓢拖矚g鮮嫩的水中植物,它在水邊吃草,一群村里的狗來了,把它趕進湖里。我得趕跑它們,再到湖里抓它。等我抓到小哈米什,我會讓他知道,不關門會有什么后果?!彼砬閲烂C專注。

“你要跟科拉姆說嗎?”我問,并為禍首感到一陣同情。

詹米搖搖頭,在皮袋子里摸索,拿出一條面包和一塊乳酪,顯然是從廚房摸來的?!安粫?评穼δ羌一锸謬栏?,要是聽見他這么不小心,會一個月不讓他騎馬——他被抽了一頓后,就算想騎馬也辦不到。天哪,我餓昏了?!彼峭袒⒀实乜兄姘袅艘坏孛姘?。

“別把床弄臟?!蔽疫呎f邊滑進被窩,“那你打算怎么做?”

他吞下剩下的面包,對著我笑:“別擔心。明天晚餐前,我會帶他去湖上劃船,然后把他丟進湖里。等他上岸弄干身體的時候,晚餐已經結束了?!彼诔酝耆槔遥活櫺蜗蟮靥蛑种?。“就讓他又濕又餓地上床睡覺,看他喜不喜歡?!彼莺莸卣f。

他滿懷希望地查看書桌抽屜——我有時會在里面放蘋果或其他零食。不過今天這里面沒東西,他嘆口氣關上抽屜。

“我想我應該能活到吃早餐。”他冷靜地說,然后迅速脫掉衣服,爬進被子,躺在我身邊發(fā)抖。雖然他的手腳因為在冰冷的湖里游泳而冰涼,但身體依然有著天生的溫暖。

“嗯,捧著你好舒服。”他喃喃地說,身體好像做著捧的動作,“你聞起來不一樣,今天挖了什么植物嗎?”

“沒有。”我驚訝地說,“我還以為是你——那個味道,我是說?!蹦鞘且环N強烈的藥草味,不難聞,但不太熟悉。

“我聞起來像魚,還像落水馬。”他嗅著自己的手背,又靠過來吸一口氣,“不是,也不是你,但就在附近?!?/p>

他滑下床,翻過被子搜尋著。我們在我的枕頭下找到了那東西。

“這到底是……”我把那東西拿起來,但又立刻丟開,“哎呀!有刺!”

那是一小束植物,被隨意連根拔起,以黑線綁在一起。植物已經干枯,但刺鼻的氣味仍從低垂的葉片上散發(fā)出來。整束植物里只有一朵花,是壓扁的櫻草花,刺到我拇指的是莖上的刺。我吸吮著被刺傷的指頭,用另一只手謹慎地翻過那束植物。詹米站著沒動,低頭看了好一會兒。突然間他拿起植物,丟向打開的窗戶,扔進夜色中。他回到床邊,把植物根上的泥土碎屑用力掃到掌心,扔出窗外。他砰的一聲甩上窗戶走回來,拍拍手掌。

“沒了?!彼f,然后爬回床上,“回床上來,外鄉(xiāng)人?!?/p>

“那是什么?”我爬進被窩躺在他身旁問道。

“一個玩笑吧,我想。很糟的玩笑,但只是玩笑?!彼麚纹鹨恢皇种?,吹熄蠟燭,對我說,“過來,褐發(fā)美人。我好冷?!?/p>

盡管那詛咒令人不安,但門已上閂,又有詹米的臂彎,在雙重保護之下,我睡得很好。接近破曉時,我夢見青草如茵,蝴蝶飛舞。黃的、褐的、白的、橘的,像秋葉一樣繞著我飛,在我頭上和肩上發(fā)光,像雨水滑落我的身體,纖細的腳在我肌膚上搔著,光滑的翅膀拍動著,像是在微微呼應我的心跳。

我輕輕飄向現實表層,發(fā)現在我肚皮上騷動的蝴蝶腳是詹米柔軟紅色的鬈發(fā),而困在我大腿間的那只蝴蝶,是他的舌頭。

過了一會兒之后,我說:“嗯,這讓我非常舒服,你呢?”

“我嗎?我大概已經四十五秒了,假如你繼續(xù)保持這個姿勢的話,”他笑著把我的手拿開,“但我比較想慢慢來。我天生緩慢謹慎,你應該看得出來。今晚是否有榮幸請您作陪,夫人?”

“可以?!蔽野咽直鄯旁谀X后,半閉著眼盯著他,帶著挑戰(zhàn)的意味,“假如你這話的意思是,你太弱了沒辦法一天兩次的話?!?/p>

他瞇著眼,坐在床沿看我。突然一陣白光,他撲了上來,我發(fā)現自己被緊緊壓在羽毛床上?!昂?,嗯,別說我沒警告你?!彼耦^在我的發(fā)間。

兩分半鐘之后,他呻吟著睜開眼。雙手大力搓揉著頭和臉,短一點的毛像刺一樣豎起。接著,他含混不清地用蓋爾語咒罵一陣,不情不愿地滑出被窩,開始穿衣,在早晨涼涼的空氣中微微顫抖。

“我想,你大概不能對亞歷克說你病了,然后回床休息吧?”我懷抱著一絲希望問。

他笑了,彎身親我,然后伸手到床下找襪子?!巴忄l(xiāng)人,就算我這樣說,但沒有天花、瘟疫,或慘重的外傷作為證據,我想這借口應該沒用吧。只要我沒流血,老亞歷克就會立刻出現在這兒,把我從臨終病床上拖下來,加快我龜速的動作?!?/p>

他拉起長襪,在折下襪口時,我看著他線條優(yōu)美的小腿?!耙袊乐赝鈧菃??我可以沿著那幾條線弄出點狀況來?!蔽倚膽巡卉壍卣f。

他咕噥一聲,伸手去拿另一只襪子?!班牛⒁饽愎舻姆轿?,外鄉(xiāng)人?!彼D出猥褻的眨眼表情,最后斜眼看著我,“你瞄準的部位太高了,可別怪我手下無情?!?/p>

我挑起一邊眉毛,縮回被窩:“別擔心,不會超過膝蓋的,我保證?!?/p>

他拍拍我一邊的臀部,然后離開前往馬房,嘴里大聲哼著《石楠叢上》的曲調。副歌的聲音從樓梯上傳回來:

身邊坐著小女孩,她抓著我膝,

虎頭蜂呀飛呀飛,叮在我的膝,

飛呀飛在石楠叢,飛在班迪可!

我得出結論:他說得對,他沒有音樂天分。

我又沉入短暫而滿足的昏睡狀態(tài),不過很快又醒來,起身到樓下用早餐。堡里大多數人都已吃完早餐去工作了,那些還在廳里的人都愉快地跟我打招呼。沒有斜眼,也沒有包藏禍心的表情,看來沒有人暗自想著自己骯臟的小把戲會不會成功。盡管如此,我還是環(huán)顧了那些臉孔。

我拿著籃子和挖掘棒獨自在花園和田間度過了整個上午,因為有些常用的藥草快用完了。通常村民都是去吉莉絲·鄧肯那里看病,但是近來她或許忙于她丈夫的病,而無暇顧及她的???,所以有幾個病患來到我的診療處,藥材的用量因此大為增多。

下午接近傍晚時分,我待在診療處??床〉娜瞬欢啵阂粋€持久性濕疹患者,一個拇指脫臼患者,一個打翻鍋被熱湯燙到腿的幫廚男孩。我給濕疹患者和燙傷男孩分別開了草根臼藥膏和藍菖蒲藥膏,又給拇指脫臼患者復位并固定了拇指,之后,我便專心用已故比頓的小缽搗碎石根草。這植物的名字取得很妙。

搗藥的工作很瑣碎,但適合在慵懶的下午做。天氣很好,我站在桌邊向外望時,看見藍色陰影從榆樹下向西延伸。

依序排列的玻璃瓶在屋里閃耀著微光,櫥柜上則整齊鋪放著繃帶和敷布。藥材柜已經過徹底清潔和消毒,現在儲藏著用棉紗布袋好好包著的干燥的葉片、草根和蘑菇。我深深吸了一口室內辛香刺激的味道,再滿足地呼出來。

接著我停下?lián)v藥動作,放下?lián)v杵。我驚訝地發(fā)現,我很滿足。盡管這里的生活充滿不確定,盡管某些人的詛咒令人不快,盡管對弗蘭克的思念不斷隱隱刺痛著我,但我并沒有不快樂——幾乎算是相反。

我立刻被羞恥和背叛的感受淹沒。我怎么可以獨自快樂?弗蘭克一定擔心到發(fā)狂了。我想,即便沒有我,時間還是在繼續(xù)——我看不出它有什么理由不繼續(xù)——我一定已經消失四個月以上了。我想象他搜遍整個蘇格蘭鄉(xiāng)間,聯(lián)絡警方,等著跟我有關的跡象和消息。此時,他一定已經打算放棄希望,轉而等待找到我尸體的消息了。

我涌起一陣罪惡感,感到悲傷和難過。我放下研缽,在窄小的房中來回踱步,雙手擦著圍裙。我早該逃走的,我應該更努力??墒俏以囘^了,我提醒自己。我試過好幾次了——結果發(fā)生了什么?

對啊,看!我嫁給了一個蘇格蘭逃犯,一起被一個有虐待狂傾向的龍騎兵隊長追緝,跟一群野蠻人在一起。倘若這些人認為詹米會威脅到他們珍貴的宗族遺產,必定會格殺勿論。最糟的是,我竟然覺得很快樂。

我坐下來,無助地盯著成排的瓶瓶罐罐。自從回到理士城堡過著平常的生活,我刻意壓下以前那段生命的記憶。在我內心深處,我知道得快點做決定,但我一直拖延,一小時又一小時,一天又一天,把我的不安埋藏在有詹米陪伴的喜悅之中——還有他的臂彎里。

突然,走廊傳來一陣碰撞和咒罵聲,我匆匆起身走到門邊,詹米踉踉蹌蹌地走入,一邊由駝著背的老亞歷克扶著,另一邊是馬夫——人很熱心但沒什么力氣。他在我的凳子上坐下,伸出左腳,不舒服地皺著臉。他的表情與其說疼痛,不如說是煩躁,所以我跳過問候的步驟,直接跪下來檢查他受傷的腳。

“輕微拉傷。你做了什么?”我大略檢查之后說。

“摔倒了。”他簡短地回答。

“從圍籬上掉下來?”我嘲弄地問。

“不是,從多納斯背上?!彼慷?。

“你騎了那家伙?”我難以置信地問,“如果是這樣,你很幸運,只有腳踝拉傷?!蔽依鲆粭l繃帶,開始包扎關節(jié)。

“嗯,沒那么糟。老兄,其實你一度還駕馭得挺好?!崩蟻啔v克明斷地說。

“我知道。一只蜜蜂叮了它。”此時我正拉緊繃帶,他緊咬著牙怒聲說著。

老亞歷克揚起濃密的眉毛?!芭叮皇且恢幻鄯鋯??那畜生的反應好像是被箭射中一樣。它四腳離地一躍而起,落地后就完全失控,在圍欄里到處亂竄,像被困在罐子里的大黃蜂一樣,”他下巴朝著詹米一指,“但這個家伙也沒放手,一直等到那匹紅褐色大魔頭越過圍籬才松開。”詹米做出不悅的表情回應他。

“越過圍籬?那它現在在哪兒?”我問,站起來把手拍干凈。

“在回地獄的路上吧,我猜?!闭裁走呎f,邊放下一只腳來,小心翼翼地把身體的重量放上去?!跋M粼谀抢??!彼吹每s了一下,身體又坐回去。

“魔鬼要半跛的公馬有什么用?”亞歷克說,“必要時,它自己就可以變成馬。”

“或許多納斯就是魔鬼變成的?!蔽矣X得有趣,加上一句。

“這點我不懷疑。魔鬼一般是黑色公馬,它不就是嗎?”詹米的腳還是很痛,但他開始恢復平常的幽默功力了。

“噢,沒錯。它是黑色駿馬,奔跑的速度就跟男人和少女交流的念頭一樣快?!眮啔v克說。他親切地對詹米笑笑,然后起身要走。“說到這個,你明天不必來馬房了?!彼麑ξ艺UQ?,“留在床上就好,兄弟。還有,呃……好好休息?!?/p>

“為什么每個人好像都覺得,我們腦袋里除了上床就沒別的東西了?”我望著那個脾氣暴躁的馴馬師離去。

詹米再度試著站起來,手撐著桌面?!耙环矫?,我們結婚還不到一個月;另一……”他抬起頭,笑著搖搖頭,“我之前告訴過你,外鄉(xiāng)人,你想的事都寫在臉上。”

“不會吧?”

隔天早上,我除了迅速跑了一趟診療室檢查緊急狀況外,一直在為我唯一的病患處理他那些麻煩的需求。

“你應該休息?!蔽乙欢热绱顺庳熕?。

“我是在休息啊。嗯,至少,我的腳踝在休息。明白?”

一只沒穿襪子的長腿伸向空中,骨架優(yōu)美而修長的腳來回擺動。腳擺到一半突然停止,腳的主人發(fā)出一陣悶悶的“呃”聲。他放下腳,輕輕按揉還腫著的腳踝。

“該學乖了吧!走吧,你在床上悶夠久了,需要新鮮空氣?!蔽乙贿呎f,一邊從被子下伸出腳來。

他坐起身,頭發(fā)垂落到臉上?!拔乙詾槟阏f我需要休息?!?/p>

“你可以在新鮮空氣中休息。起來,我要鋪床了?!?/p>

他一邊抱怨我對一個受重傷的人有多無情、多不體貼,一邊起床穿衣,然后等我?guī)退軅哪_踝,以恢復原本的活力?!巴饷嫱ε??!彼f,并朝窗戶瞥了一眼。窗外的毛毛雨已經變成了傾盆大雨。“我們去屋頂?!?/p>

“屋頂?哦,當然好。讓扭傷的腳踝爬六層樓梯,我想不出比這更好的處方了。”

“是五層樓梯,而且我有拐杖?!彼麖拈T后拿出所謂的“拐杖”,臉上帶著勝利的炫耀表情,那是一根陳年的山楂木棍。

“你從哪里拿到這東西的?”我問,拿起棍子查看起來。我仔細看著,發(fā)現那棍子很破舊,三英尺的硬木上滿是缺口,幾經歲月琢磨,硬得像鉆石一樣。

“亞歷克借給我的。他用這棍子驅趕騾子,在騾子的雙眼之間輕敲,讓它們專注?!?/p>

“聽起來很有效,”我看著那根磨損的木頭,“我有機會一定要試一試,好好敲一敲你?!?/p>

最后我們抵達屋頂,站在凸出的石瓦下的小小遮蔽處,小小的望臺圍著一圈低矮的欄桿。

“噢,好美!”盡管風雨很大,屋頂上望出去的風景依舊美極了。我們可以看到湖面上寬廣的銀色波紋,后方高聳的峭壁直直插入灰沉沉的天空,好像黑色拳頭凸起的指節(jié)。

詹米靠著扶手,分散壓在傷腳上的重量。“對啊,好美。之前住在堡里的時候,我常來這里。”

他指向湖面,雨點落下時漣漪泛開?!澳憧吹侥沁叺膷{谷了嗎,在那兩個峭壁之間?”

“在那山間?看到了?!?/p>

“那是通往拉里堡的路。當我覺得孤單想家時,便會上來看那條路。我想象自己是一只烏鴉,飛過那個隘口,飛過山丘和田野,在山的另一頭落下,而莊園就在山谷底端?!?/p>

我輕碰他手臂:“你想回去嗎,詹米?”

他轉過頭,低頭對我笑:“嗯,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回去,但我想我們一定得回去。我不知道到那里會發(fā)生什么事,外鄉(xiāng)人??墒恰瓕Γ椰F在結婚了,你是圖瓦拉赫堡夫人。不管我有沒有被通緝,都得回去,就算把事情處理好就得離開,你也要回去?!?/p>

我覺得很激動,想到要離開理士城堡和這里的爾虞我詐,心里混雜著安慰和憂慮?!拔覀兪裁磿r候走?”

他皺起眉頭,指尖敲著扶手。扶手的石頭因為雨水變得暗沉光滑?!班?,我想我們得等公爵來到之后??赡芩酉挛疫@件事,算是幫科拉姆一個忙。他若無法還我清白,至少也可以安排赦免。那么,回去拉里堡就會少掉很多危險,你懂吧?!?/p>

“嗯,對,可是……”看著他看我的急切眼神,我遲疑了。

“怎么了,外鄉(xiāng)人?”

我深吸一口氣:“詹米……要是我告訴你一些事,你能答應我不問我是怎么知道的嗎?”

他抓住我的兩只手臂,低頭看我的臉。雨水蒙上他的發(fā)絲,小水滴從臉頰滑下。他對我微笑著:“我說過不會問你不想告訴我的事。好,我答應你?!?/p>

“坐下來吧,你不該用那只腳站那么久。”

我們努力走到墻邊,凸出的屋頂石瓦使一小塊地板得以保持干燥。我們舒服地靠墻坐下。

“好了,外鄉(xiāng)人,是什么事?”

“桑德林漢姆公爵,”我咬著嘴唇說,“詹米,別相信他。我不知道他的一切,但我知道……他的一些事,一些不好的事?!?/p>

“你知道這件事?”他看起來很驚訝。

現在輪到我盯著他看了?!澳闶钦f你已經知道他的事了?你見過他嗎?”我松了口氣。或許桑德林漢姆和詹姆斯黨人的神秘聯(lián)系,其實比弗蘭克和教區(qū)牧師所認為的更廣為人知。

“噢,對。我十六歲的時候,他來這里拜訪,就是我……離開的時候。”

“你為何離開?”我很好奇,突然想起在樹林里,初遇吉莉絲·鄧肯時她說過的話。那個奇怪的謠言說詹米才是科拉姆兒子哈米什的親生父親。我自己知道他不是,那時候他不可能,但我很可能是堡里唯一知道的人。這種猜疑,很可能促成杜格爾先前試圖取走詹米的命——如果這其實是在凱里亞里克襲擊詹米的原因的話。

“不是為了……利蒂希婭夫人嗎?”我有點遲疑地問。

“利蒂希婭?”他顯然非常訝異,而我心里某個沒意識到的糾結疑團突然解開了。我對吉莉絲的猜測真的沒多作他想,不過……

“你怎么會提起利蒂希婭?”詹米好奇地問,“我住在堡里一年,大概只跟她談過一次話,她把我叫進她房里,給我看她舌頭上粗糙的那面,好讓她在玫瑰園里舉辦的棍球比賽中獲勝。”

我告訴他吉莉絲說過的話,他笑了,氣息在冰涼濕潤的空氣中凝成白霧?!疤炷?,我哪敢啊!”他說。

“你不認為科拉姆會懷疑這種事嗎?”

他肯定地搖搖頭:“不,我想不會,外鄉(xiāng)人。他要是對這種事有丁點懷疑,我不可能活過十七歲的,怎么可能長大成人,活到二十三歲?!?/p>

這或多或少符合我對科拉姆的印象,盡管如此,詹米的話還是讓我放心不少。

他變得若有所思,藍眼突然顯得很遙遠?!安贿^,回頭想這件事,當時我并不知道,科拉姆其實知道我為何倉促離開城堡。要是吉莉絲·鄧肯到處散播這種謠言——那女人就會惹事,外鄉(xiāng)人,就算她不是人家謠傳的女巫,她也總是愛八卦、愛批評——嗯,我想最有可能是,他當時已發(fā)現真相?!?/p>

他抬頭看著沿著屋檐泄下的一簾雨水?!拔覀儾畈欢嘣撓氯チ?,外鄉(xiāng)人。外頭越來越濕了。”

我們走另一條路下去,越過屋頂走外面的樓梯,下到廚房的花園,假如雨勢不至于大到走不過去,我倒想在那里摘點琉璃苣。我們躲在城墻下,上面有個凸出的窗臺擋開了雨水。

“琉璃苣能做什么,外鄉(xiāng)人?”詹米好奇地問,望著被雨水打落在地的散亂藤蔓和植物。

“新鮮的琉璃苣不能做什么。要先曬干,接著……”

我被一陣可怕的吠叫聲打斷,那聲音從花園墻外傳來。我沖進雨中往墻邊跑去,詹米在后頭跛腳跟著,速度較慢。

是村里的貝恩神父,他跑到小徑上,腳下的水坑濺出水來,一群狂吠的狗跟在后面。教士服的長擺阻礙了他的行動,神父絆倒在地,水花和泥濘四處飛濺。那群狗瞬間跳上來又吠又咬。

一團格子影在我旁邊墻上張開,詹米一躍而入,伸出棍子,用蓋爾語大吼,加入了這場混戰(zhàn)。如果說吼叫和怒罵的效果不明顯,那棍子的效果就大多了,毛茸茸的身體被棍子擊中時,它們尖聲吠叫。狗群漸漸撤退,最后轉身往村莊的方向飛奔。

詹米撥開眼前的頭發(fā),氣喘吁吁?!跋窭且粯觾春荩彼f,“我跟科拉姆講過那群狗的事了,兩天前就是它們把科巴趕進湖里的。他最好把它們射死,以免咬死其他人?!彼皖^看我,我跪在倒地的神父身邊檢查。雨水從我的發(fā)梢滴落,我感覺披肩漸漸濕透。

“它們還沒咬死人。除了一些齒痕,基本上沒事?!蔽艺f。

貝恩神父的教士服有一側被撕了開來,露出大片無毛的白皙大腿,上面有道丑陋的裂縫和幾個開始滲血的穿刺傷口。神父因受驚而臉色慘白,正在掙扎起身,顯然并未傷得太重。

“神父,你要是愿意跟我到手術室去,我會幫你清洗傷口?!笨粗矍斑@位矮胖神父的狼狽模樣,我壓下想笑的沖動提議道。他的教士服隨風拍打,菱格紋襪露了出來。

貝恩神父狀態(tài)好的時候,臉就像握緊的拳頭,而此時更是像極了。紅色血液從他的臉頰上流下暈開,勾勒出兩頰和嘴巴間的垂直皺紋。他對我怒目而視,仿佛我要他犯下什么公然猥褻罪。

顯然他是這樣認為的,因為他接下來說:“什么,要天主的仆人露出私密部位給一個女人處置?嗯,我跟你說,夫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在你正努力融入的這個圈子里是不會有人接受的。只要有我挽救這個教區(qū)的靈魂,就不會!”說罷,他轉身離開,腳跛得很嚴重。他試著提起袍子撕裂的那一側,但沒成功。

“隨你便。不讓我清洗傷口,會潰爛的!”我在他身后叫道。

神父沒有回應,只是拱起圓呼呼的肩膀,走上花園里的階梯,一次踏一階,好像企鵝在大浮冰上跳著。

“那人不太喜歡女人,是嗎?”我對詹米說出我的結論。

“以他的職業(yè)來說,我想這樣也好。”他說,“走,去吃東西。”

用過午餐,我送我的病人回房休息——這次只留他自己一人,盡管他不斷抗議——然后我前往手術室。大雨好像拖慢了許多事的速度,人們寧愿安全地待在屋里,也不愿腳被犁頭輾過,或從屋頂跌落。

我更新了戴維·比頓的診療記錄,愉快地度過了下午。不過我一做完,門口就突然一暗——有訪客到訪了。

他是真的讓門口暗了下來,整個身體擠滿門框。我在半暗的光線中瞇眼看去,是亞歷克·麥克馬洪的身形。他身上裹著外套、披肩、遮馬毯,裝扮與眾不同。他緩緩走進房里,讓我想起科拉姆第一次到手術室看我的樣子,我大概看出他的毛病。

“風濕病,是嗎?”我同情地問。

他僵硬地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發(fā)出悶悶的呻吟。“對。濕氣困在骨頭里,該怎么處置?”他說。他把粗糙的大手放在桌上,放松手指。手掌慢慢張開,像夜間盛放的花朵,露出里面結繭的掌心。我抓起一根指節(jié)明顯的手指,來回輕輕轉動伸展,并按摩粗硬的手掌。我這樣做的時候,那皺紋遍布的老臉扭曲了一下,但隨著第一陣刺痛過去,他放松下來。

“好像木頭,”我說,“好好喝杯威士忌,再做做深度按摩,就是我最好的建議。艾菊茶最多也只能做到這樣?!?/p>

他笑出聲,披肩滑落到肩膀上?!巴考桑??我很懷疑,姑娘,但我看得出來你是好醫(yī)生的料?!?/p>

我探進醫(yī)藥柜后方,拿出一罐無名的褐色瓶子,里面裝著我從理士城堡蒸餾室?guī)淼臇|西。我砰的一聲把瓶子放在他面前,還加上一個牛角杯?!昂鹊?,接著脫掉衣服,看你覺得脫到什么程度算得體,然后在桌上躺下。我會生火,所以會足夠溫暖的?!蔽艺f。

他的藍眼贊賞地俯視瓶子,彎曲的手緩緩伸向瓶頸?!澳阕约鹤詈靡埠赛c,姑娘。這會是個大工程。”他建議道。

我用力壓上他的左肩,放松關節(jié),接著從下方抬起肩膀,轉動這四分之一的身體。他呻吟著,既疼痛又滿足?!拔移拮右郧皶臀覊罕?,舒緩腰痛,但這個更舒服。你那雙手很有力,姑娘。你可以做個好馬夫的?!彼f。

“我就當這是贊美啰。”我淡然地說,然后往手上倒出更多的溫熱油脂,涂抹在他寬大白皙的背上。在他袖子卷起來的部分,有一條明顯的界線,分出手臂飽經風霜、雜斑滿布的褐色皮膚和肩背如牛奶般白皙的肌膚。

“嗯,你曾是個白嫩的小伙子呢。你背上的皮膚,跟我的一樣白?!蔽艺f。

一陣深沉的咯咯笑聲傳來,我手下的肌肉也震動起來。“若不是背痛,你就不會知道了,是吧?艾倫·麥肯錫有次見我脫下襯衣接生小馬,她就說,老天似乎在我身上放錯了頭,我肩上應該放一袋牛奶布丁,而不是一張祭壇屏風上的臉?!?/p>

我知道他指的是禮拜堂中圣壇屏上的雕刻,上面有許多正在虐待罪人的丑陋至極的魔鬼。

“艾倫·麥肯錫似乎挺會表達的?!蔽艺f。我對詹米的母親十分好奇。從詹米偶爾說的小事,我對他父親布萊恩已經有點概念,但他從沒提到他母親。我對她一無所知,而且,她死得很早,死于難產。

“噢,她講話很直,一向如此,而且腦筋轉得很快?!蔽宜砷_他格子呢緊身褲的吊襪帶,塞在一旁,開始按壓結實的小腿?!安贿^她嘴巴也很甜,所以沒人會介意,除了她弟弟,但她也不是會顧忌科拉姆和杜格爾的人?!?/p>

“嗯。我聽說過。和情人私奔,是嗎?”我拇指壓入膝蓋后方的肌腱,他發(fā)出一個聲音,換了自尊心沒那么強的人,早就尖叫了。

“噢,是啊。艾倫是麥肯錫家六個孩子中年紀最長的,比科拉姆大一兩歲,是老雅各布的掌上明珠。她之所以大齡未婚,是因為不肯跟約翰·卡梅隆或馬爾科姆·格蘭特或其他可能的對象結婚,而她父親也不逼她?!?/p>

不過,老雅各布死后,科拉姆對姐姐沒那么耐心。他急切想鞏固他在宗族中的權力,便尋求與北方門羅和南方格蘭特結盟。兩個宗族的族長都很年輕,可以成為得力的姐夫或妹夫。年輕的卓卡斯塔才十五歲,便順從地接受約翰·卡梅隆的追求,去了北方。艾倫二十二歲仍然獨身,配合度就低多了。

“從馬爾科姆·格蘭特兩周前的行為來看,他當年的追求應該是被狠狠拒絕了?!蔽艺f。

老亞歷克笑了,笑聲在我壓得更用力時轉為滿意的呻吟。

“對。我從沒聽說她究竟對他說了什么,但我猜應該很傷人。他們是在大集會的場合中見面的。那天晚上,他們到外頭的玫瑰園中,大家都等著看她會不會接受。天色暗了,大家還在等。天色越來越暗,都點起燈籠來,開始唱歌了,但還是沒有艾倫和馬爾科姆·格蘭特的影子?!?/p>

“天哪。那一定是很深入的對話。”我在他肩胛骨間又倒下一團溫熱的油,他感到溫暖舒服,發(fā)出呻吟。

“看來如此??墒菚r間過去很久,他們一直沒回來,科拉姆開始擔心格蘭特是不是帶她私奔了,就是強行擄走,你懂吧??磥硪欢ㄊ沁@樣,因為他們發(fā)現玫瑰園里沒人。他派人到馬房找我,而我告訴他格蘭特的人已經把馬取走了,而且整群人鬧哄哄地離去,連再見都沒說一聲?!?/p>

十八歲的杜格爾氣極了,沒帶任何人,也沒跟科拉姆商量,就立刻上馬去追馬爾科姆·格蘭特。

“科拉姆聽見杜格爾去追格蘭特,便派我和其他幾人匆匆跟上,科拉姆很清楚杜格爾的脾氣,他不希望結婚信息還沒公布新姐夫就在路上被砍了。因為他認為,一定是馬爾科姆·格蘭特沒能成功說服艾倫,便索性擄走她,逼她就范?!?/p>

亞歷克停下來想了一下,又說:“當然,杜格爾看到的只有羞辱。但說實話,不管那是不是羞辱,我都不認為科拉姆有那么生氣。因為這樣一來,科拉姆的問題都解決了,而格蘭特可能不僅拿不到艾倫的嫁妝,還要賠償科拉姆。”亞歷克冷冷哼了一聲?!翱评吩跄馨装族e過這樣的機會。他很機靈、很無情,這就是科拉姆?!彼{色的獨眼越過駝著的肩膀,朝我看過來,“你夠聰明的話,記住這點,姑娘?!?/p>

“我不太可能忘記?!蔽覈勒叵蛩WC。我想起詹米是如何在科拉姆命令下被懲罰,我想其中或多或少是為了報復他母親的背叛。

然而,科拉姆這次還是沒能把姐姐嫁給格蘭特宗族的堡主。將近破曉時分,杜格爾找到了馬爾科姆·格蘭特,他和手下在大路旁邊扎營,圍著彩格披肩睡在金雀花叢下。

待亞歷克等人匆匆趕上,在路上遠遠見到杜格爾和馬爾科姆,兩人都光著上身,把彼此打得傷痕累累,站都站不穩(wěn),而只要一有機會靠近對方,就互打幾拳。格蘭特的隨從則佇立在道路兩旁,像一排貓頭鷹一樣把頭轉來轉去,在濕漉漉的晨光中看著他們你一拳我一腳地慢慢打斗。

“他們就像累過頭的馬,喘著氣,在寒風中,身上冒著蒸氣。格蘭特的鼻子脹大了一倍,杜格爾則幾乎都看不到東西,而且兩人胸膛上都滴著血,上面還有干掉的血跡。”

科拉姆的人一出現,格蘭特的人便都按著劍跳出來。若不是麥肯錫這邊有些人眼尖,指出一件重要的事,這場會面很可能會成為一場大殺戮。這件事就是,在格蘭特的那群人中根本沒有艾倫·麥肯錫的身影。

“嗯,他們把水澆到馬爾科姆·格蘭特頭上,等他恢復意識后,他說出的是杜格爾聽不進去的事實:艾倫在玫瑰園,只跟他相處了十五分鐘。他不肯透露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不論實情為何,他都是滿懷屈辱、迫不及待地離開了,所以也沒有回到廳里。他把她留在原處,之后就沒有再見到她,而且完全不愿再提艾倫·麥肯錫這個名字。他一說完就騎上馬,然后便走了,盡管身體還有點搖晃。而且從此以后,他跟麥肯錫宗族的人也不再是朋友?!?/p>

我聽得入神:“那艾倫去哪兒了?”

老亞歷克笑了,聽來像是馬房門軸咯吱響的聲音?!八绶皆綆X走遠了,他們過了一段時間才發(fā)現。我們轉頭回家,發(fā)現大伙還是沒找到艾倫,科拉姆白著臉站在庭院里,身體得由安格斯·莫爾撐著?!?/p>

接下來的情況更為混亂,因為賓客很多,堡里到處是人,閣樓、小房間、廚房和密室都擠滿了,所以很難發(fā)現誰不見了??评方衼硭衅腿耍藢ρ垎?,并一一詢問誰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見過這些人。終于,他問到一個廚房女仆,她說曾在后門通道看見一個男人,就在晚餐前。她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為那人太英俊。她說他又高又壯,秀發(fā)如黑色silkie,眼睛如貓。她看著他走過通道,欣賞他的英姿,然后發(fā)現他在外門和某個人會面——是個女人,全身黑衣,還罩著一件斗篷。

“silkie是什么?”我問。

亞歷克斜眼看我,眼角微微皺起:“就是你們英文的‘海豹’。之后很長一段時間,甚至在大家知道真相之后,村里還流傳著艾倫·麥肯錫被海豹帶到海里的故事。你知不知道,海豹上岸時會把外皮脫下來,像人一樣走路?而你要是找到海豹的皮,然后藏起來,那他或她,就無法再回到海里,只能跟你留在岸上。人們認為這是娶海豹為妻的好辦法,因為她們很會煮飯,也是賢惠的母親。”

“不過,科拉姆不太相信他姐姐跟海豹走了,他也是這么說的。他把所有賓客聚集起來,一個個詢問是否有誰認識外形符合那些描述的男人。最后,他們得知他的名字叫布萊恩,但沒人知道他屬于哪個宗族,或姓什么。他參與了競賽,但那時大家只叫他布萊恩·烏?!?/p>

事已至此,似乎只能暫時擱置,因為沒人知道要往哪個方向搜索。不過,就算一個獵人再怎么厲害,偶爾也得在農舍停留,討一把鹽或一小杯牛奶。最后,那對男女的下落還是傳回了理士城堡,因為艾倫·麥肯錫不是一個外表平凡的女子。

“她的頭發(fā)紅得像火,而眼睛跟科拉姆一樣,是灰色的,濃密的黑色睫毛非常漂亮,是那種看一眼就忘不了的樣貌。她很高,甚至比你高??梢哉f看見她,眼睛都會受傷?!眮啔v克出神地說,在背上油脂帶來的溫暖感受中陶醉著,“據說他們是在大集會上相識的,互看了一眼就當場認定彼此。所以他們擬定了計劃,在科拉姆和三百位賓客的眼皮底下成功溜走?!?/p>

他突然大笑,想起了什么?!岸鸥駹栕詈蠼K于找到了他們,在弗雷澤家族領地邊緣的一間佃農農舍里。他們認為,唯一的辦法就是躲起來,等孩子出生并長大到沒人能質疑那孩子是誰的。到那時,科拉姆就只得祝福這段婚姻,不管他愿不愿意——他當然不愿意。”

亞歷克露出笑容?!霸诼飞系臅r候,你有沒有看到杜格爾身上的疤,胸膛上的那道?”

我見過。那一道細白的線條劃過心臟上方,從肩膀延伸到肋骨?!笆遣既R恩弄的?”

“不,是艾倫?!彼f,然后見到我的表情后笑了出來,“她是為了阻止他宰掉布萊恩——當時他正打算這么做。如果我是你,我不會跟杜格爾提這事?!?/p>

“當然,我不會的?!?/p>

很幸運,他們的計劃成功了,杜格爾找到他們的時候,艾倫已經懷孕五個月了?!斑@引起了軒然大波,并在理士城堡和比尤利之間制造出許多惱人的信件,最后塵埃落定,艾倫和布萊恩在孩子出生前一周住進了拉里堡?!彼窒氲搅耸裁?,補充道:“他們在門前的庭院里完婚,布萊恩首度將她以妻子的身份抱進門。后來他說,抱她的時候,他的手差點斷掉?!?/p>

“聽起來你好像跟他們很熟?!蔽艺f。按摩結束,我拿毛巾擦掉手上的油滑藥膏。

“噢,算是吧。”老亞歷克說。他在溫暖中出現了睡意,那只獨眼的眼皮垂了下來,蒼老臉上的微微不適表情也松懈下來——那表情讓他平??雌饋砗軆?。

“我跟艾倫很熟,這是當然的。而布萊恩,我是好幾年后才見到的,那時他帶詹米來這里小住,我們處得不錯。他是帶著一匹馬的好人?!彼曇魸u弱,合上眼皮。

我拉起一張?zhí)鹤?,蓋住他俯臥的身體,輕輕走開,讓他在爐火邊沉入夢鄉(xiāng)。

離開睡著的亞歷克后,我上樓走到房間,竟然看見詹米也是同樣情況?;野店幱甑奶鞖饫铮m合在屋內消遣的活動不多,如果不打算吵醒詹米,也不打算加入他的行列,我的選擇似乎就只剩閱讀或縫紉了??紤]到我的縫紉能力低于常人,于是我決定去科拉姆的圖書室借書來看。

依著理士城堡特殊的整體建筑風格——四處都是令人厭惡的直線,通向科拉姆套房的樓梯有兩個直角,直角上各有一個小平臺。通常會有一位侍者站在第二個平臺上,隨時為堡主跑腿或提供協(xié)助,但今天他沒在崗位上。我聽見樓上有低沉的說話聲,或許那位侍者正在科拉姆房內。我停在門外,猶疑著是否要打斷他們。

“杜格爾,我一直知道你很笨,但我不知道你會笨成這副德行。”科拉姆自幼就有家庭教師陪伴,從未和弟弟一樣外出與士兵、平民一起生活,因此他講話通常不像杜格爾那樣帶著濃濃的蘇格蘭口音。不過,他那受過良好教育的口音現在有點走調,兩人的聲音都因怒氣而滿嘴蘇格蘭腔,幾乎難以分辨。“這種行為,我會認為是二十幾歲的人做的,可是老天,你已經四十五歲了!”

“嗯,這事你再清楚不過了,不是嗎?”杜格爾的聲音里帶有深刻的諷刺。

“沒錯,”科拉姆的語調很尖銳,“我很少有機會感謝天主,或許它比我想的更有能力。我常聽人家說,男人老二站起來的時候,腦袋就停止運轉,現在我想我是信了?!币文_后移,刮過石頭地板,發(fā)出很大的摩擦聲?!叭绻溈襄a兄弟中,只能有一個老二和一顆頭腦的話,我很高興我是有頭腦的那一個!”

我想這場特殊的談話一定不歡迎第三者的加入,便輕輕離開門邊,轉身走下樓梯。

第一道平臺傳來裙擺摩擦的聲音,于是我走到一半便停下腳步。我不希望被人發(fā)現在堡主書房門外偷聽,便轉身往回走。這個平臺很寬,一幅掛毯掛在一面墻上,幾乎從地板延伸至天花板。我的腳會露出來,但也沒辦法了。我像老鼠一樣藏在掛毯后方,聽見腳步聲慢慢從樓下接近門口,接著在平臺的另一端停下。那位訪客跟我一樣,發(fā)現這對兄弟的談話非常私密。

“不,”科拉姆的聲音冷靜下來了,“不是,當然不是。這女人是女巫,不然也是這類東西?!?/p>

“對,可是……”杜格爾的回應被哥哥不耐的語氣打斷。

“我說了,兄弟,我會處理,你別操心這件事,我會看著她被好好處置的,老弟?!笨评返恼Z氣中帶著一絲怨恨,“告訴你,兄弟,我已經寫信給公爵了,他可能想去埃里克以北的那塊地打獵,他一直很想去那里獵鹿。我打算派詹米陪他,可能他對那小子還有一點感覺……”

杜格爾以蓋爾語打斷了他,顯然是幾句粗話,因為科拉姆笑著說:“不,我想詹米已經夠大了,可以照顧好自己。不過要是公爵有意替他向國王求情,這是那孩子得到赦免的最好機會。你愿意的話,我會告訴公爵你也會去。你可以盡力幫詹米,然后我處理這邊事情的時候,你也可以避開。”

平臺另一端傳來物體落地的低沉聲響,我冒險偷看一眼。是萊里,她臉色白得像身后的墻,手上端著放著酒瓶的托盤,一個小錫杯落在地毯上。

“什么聲音?”科拉姆的聲音突然拉高,在書房里說道。萊里把托盤丟在門邊桌上,匆忙間差點打翻酒瓶,轉身迅速逃走。

我聽見杜格爾走近門口,也知道我絕不可能走下樓梯而不被發(fā)現。我剛從藏身處鉆出撿起掉落的錫杯,門就開了。

“哦,是你,”杜格爾有點驚訝,“是菲茨太太送來滋潤科拉姆喉嚨的東西嗎?”

“是的,她說希望他會立刻好起來?!蔽覐娜荽鸬馈?/p>

“我會的,”科拉姆動作較慢,走到打開的門后面,“替我謝謝菲茨太太。也謝謝你,親愛的,替我把這個端來。你愿意坐一下等我喝完嗎?”他對我微笑。

剛剛偷聽到他們談話,已經讓我完全忘了原本的目的,現在我想起來自己是來借書的。杜格爾告辭后,我跟著科拉姆慢慢走進圖書室,他帶我參觀他的書架。

科拉姆的臉色仍然很紅,腦中還想著剛剛和弟弟爭吵的內容,不過他回答我對書的一些疑問時幾乎跟平常一樣鎮(zhèn)定。只有明亮的眼睛和略為緊繃的姿勢,泄露了他的想法。

我找到一兩本看似有趣的植物標本集,接著翻閱一本小說。科拉姆越過房間走向鳥籠,顯然試圖用自己的習慣來撫平情緒,看著那些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小生物在枝頭跳躍,每只鳥都有各自的世界。

外頭的喊叫聲引起我的注意。從這里向外望,城堡后方的田野盡收眼底,可以一眼看到湖邊。一小群騎士沖向湖邊,激動地喊叫著,大雨在他們后方追趕。

這群人騎近時,我發(fā)現他們并非成人,而是一群男孩,大多是青少年,幾個較年幼的騎著小馬,努力追上較年長的。我正想著不知哈米什是否在里面,便立刻看到那頭明亮發(fā)色。那是最易辨認的一個點,在科巴背上狂亂閃爍。

他們沖向城堡,奔向一座分隔田野的石墻。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年紀較長的男孩因為經驗豐富,輕而易舉就越過了石墻。那個棗色影子似乎遲疑了一下,不過這一定只是我的想象,因為科巴顯然也很熱切地跟在其他馬的身后。它沖向圍籬,準備,躍起。

它看起來和其他馬的動作完全一樣,然而出了岔子?;蛟S是因為騎在它背上的人猶豫了,韁繩拉得太緊,或者是因為鞍座不夠堅固。馬的前蹄踢到墻面,僅低了幾英寸,結果連人帶馬,甩過石墻,畫出一道最悲慘的拋物線。

“啊!”

科拉姆聽到我的驚呼,轉頭看向窗外,正好看見科巴側面重重落地,哈米什小小的身影被壓在下面??评繁M管跛腳,移動卻很快,他移到我旁邊,靠窗探頭,馬這時正開始掙扎踢腳。

風雨飄落,打濕了科拉姆的絲絨外套。我緊張地在他身后張望,男孩們又推又擠,急著要幫忙。似乎過了許久,男孩們才分開,我們看見那健壯的小小身影,捂著腹部跌跌撞撞地掙脫馬身。他搖搖頭,拒絕許多伸出的援手,蹣跚地走到墻邊,靠著墻大肆嘔吐。接著他靠墻滑坐在濕潤的草地上,雙腿張開,臉朝上迎接雨水。當我看見他伸出舌頭去接落下的雨滴時,我把手按在科拉姆的肩上?!八麤]事,只是頭暈?!蔽揖従徴f。

科拉姆閉上眼睛吐了一口氣,身體因突然放松而垮了下來。

我同情地看著他。“你很關心他,就像親生兒子一樣,是嗎?”我問。

他的灰眼突然怒目瞪著我,帶著最特別的警覺。那一瞬間,書房里除了架上玻璃鐘的滴答聲外,沒有半點聲響。一滴水珠滑下科拉姆的鼻梁,掛在鼻尖上閃爍著。我不自覺地拿手帕去擦,他臉上的緊繃瞬間瓦解。

“是的。”他簡潔地說。

最后我只告訴詹米,科拉姆打算派他陪公爵打獵。我已經相信他對萊里的感情只是出于禮貌的友情,但我不知道,要是他知道舅舅引誘那女孩,使她懷了孕,他又會有什么反應。顯然科拉姆不打算尋求吉莉絲·鄧肯的服務,我在想,不知這女孩會不會嫁給杜格爾,或者科拉姆會在她肚子大起來之前替她找個丈夫。無論如何,如果詹米和杜格爾要連續(xù)數日一起關在狩獵小屋中,我想最好不要摻雜萊里的陰影。

“嗯,值得一試,”他沉吟道,“整天狩獵,然后回到爐邊喝威士忌,大家會變得很熱絡?!彼衔议L裙背后的拉鏈,彎身在我肩上印下一吻。

“很抱歉要離開你,外鄉(xiāng)人,但這樣也許是最好的?!?/p>

“別擔心我?!蔽艺f。之前我沒意識到,他離開后我就得獨自留在城堡里,光想到這點就讓我十分緊張。不過,如果這樣能幫到他,我還是決意克服這個困難。

“你不準備用晚餐了嗎?”我問。他的手在我腰際游移,我轉身面對他。

“嗯,我愿意餓著肚子?!边^了一會兒他說。

“嗯,我不愿意。你得等等。”

我望向餐桌,掃視房內。大部分人的臉我都已認得,其中有幾個比較熟悉。這里面什么人都有,弗蘭克會對這種聚會感到驚奇的——這么多不同的臉型。

想到弗蘭克,就好像碰到一顆發(fā)疼的牙齒,我的本能反應是躲開。但是隨著時間的迫近,我不能再拖延,所以我逼自己去想,把他對我的影響小心地拉回腦海,思緒撫過他又長又順的眉毛,就像我曾用手指撫過的那樣??墒俏业闹讣馔蝗灰魂嚧掏?,想到另一對更粗更濃密的眉毛,以及眉毛下的深藍眼睛。

我匆匆轉頭去看身邊最近的臉,以驅逐令人不安的影像。剛好是默塔的臉。嗯,至少他跟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那兩個人影毫不相像。

他雖然矮瘦,可是肌肉發(fā)達,像長臂猿,長手臂加深了他和猴子的相似度。低眉毛和窄下巴,不知為何讓我想到穴居人,還有弗蘭克的檔案里那些原始人的圖片,不過不像尼安德特人,對,像皮克特人。這個矮小的族人身上有某種耐性,讓我想到那些飽經風霜、刻有圖案的石頭,而即便對這個時代而言,那些石頭也算非常古老,就那樣固守著交叉路口和墓地。

想到這里,我覺得很有趣,掃視一遍其他用餐的人,尋找其他的種族特色。例如,爐邊的那個男人,約翰·卡梅隆,我看他是諾曼人,雖然我從未親眼見過諾曼人,但他有著高盧人的高顴骨、細高的眉毛、長長的上唇和深色的皮膚。

偶爾還有古怪的撒克遜人……啊,萊里,最好的例子。蒼白的膚色、藍色眼睛,還有一點點肥胖……我壓下這嚴苛的評論。她小心避開我和詹米,坐在一張較低的桌子邊,和朋友熱切地聊天。

我往相反方向看去,杜格爾·麥肯錫坐在隔壁桌,這是他首度和科拉姆分開坐。他是兇殘的維京人,身高和寬平的顴骨令人印象深刻。很容易想象他指揮一艘龍船,深陷的眼睛里閃爍著貪婪的光,刺穿濃霧,看向巖岸上的村莊。

一只大手,手腕上微微長著銅色毛發(fā),伸過我面前,取走托盤上的一小塊燕麥面包。又一個北歐人,詹米。他讓我想起貝爾德太太講過的傳說:巨人族曾踏上蘇格蘭,并把他們的長骨架留在北方土地上。

桌上的談話天南地北,跟平常一樣,一小群一小群的人,滿嘴食物,鬧哄哄地說話。但我突然聽見一個熟悉的名字從隔壁桌傳來——桑德林漢姆。我想說話的人是默塔,于是轉頭去看,他坐在奈德·高恩旁邊,努力咀嚼著食物。

“桑德林漢姆?啊,愛好屁股的老威利。”奈德沉思道。

“什么?!”一個年輕點的士兵差點被麥酒噎到。

“我們尊敬的公爵,對男孩有某種愛好,就我所知。”奈德解釋說。

“嗯?!濒旂晏赝獾馈M滔聺M嘴的食物后補充說:“如果我沒記錯,上回他來訪時對年輕的詹米有點意思。那是什么時候,杜格爾?三八年還是三九年?”

“三七年?!备舯谧赖亩鸥駹柎鸬?。他瞇起眼睛看著外甥:“你十六歲時是蠻漂亮的,詹米。”

詹米點點頭,嚼著食物:“對,而且動作很快?!?/p>

等笑聲漸漸平息,杜格爾開始取笑詹米:“我不知道你是他的最愛,小子。公爵有好幾個愛人,土地和公職都是用屁股來換的?!?/p>

“你應該注意到,這兩樣東西我都沒有。”詹米笑答,引起又一陣哄堂大笑。

“不會吧!連接近的機會都沒有嗎?”魯珀特大聲咀嚼著說。

“其實,比我愿意的還要近多了?!?/p>

“噢,那多近你才愿意呢,兄弟?”聲音從更后面的桌子傳來,說話的是一個留著褐色胡子的高壯男。我不認得他。他說完眾人笑得更大聲,并引發(fā)了更多粗俗的評論。詹米靜靜笑著,伸手又拿一塊面包,對他們的取笑不以為意。

“因為這個你才突然離開城堡,回你老爸那里去的嗎?”魯珀特問。

“對。”

“為什么,你該告訴我你有這些困擾呀,小子。”杜格爾說,裝出關切的樣子。

詹米喉嚨里發(fā)出一種蘇格蘭人特有的低沉聲音:“要是我告訴你,老流氓,你就會在某天晚上偷偷往我的麥酒里加一點罌粟汁,把我留在那位大人的床上,當作小禮物送給他。”

整個桌子喧騰起來,詹米躲開杜格爾丟來的一顆洋蔥。

魯珀特斜眼看著詹米說:“依我看,小老弟,就在離開之前不久,我看到你在傍晚時分走進公爵的房間。你確定沒事瞞著我們?”

詹米抓起另一顆洋蔥丟他,沒打中,洋蔥滾到一邊。“沒有,我還是處男——至少,就那方面來說。不過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整個過程才睡得著,魯珀特,我很樂意告訴你?!闭裁仔χf。

在眾人大叫“說!說!”的聲音中,他刻意倒了一杯麥酒,向后靠坐,擺出標準的說書人架勢。我看見科拉姆坐在主桌,向前偏著頭聽,跟我們這桌的馬夫和士兵一樣專注。

“嗯,奈德說得很對,公爵殿下對我頗為青睞,雖然我才十六歲,還很清純……”說到這里,他被一陣嘲諷的評論打斷,于是提高音量繼續(xù)說,“就像我說的,我很清純,一點也不懂他的意思。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公爵殿下總喜歡把我當成小狗一樣拍,而且對我皮袋子里的東西很感興趣。”(“還是皮袋子下面的東西?”一個略帶醉意的聲音大叫。)

他繼續(xù)說:“我還是覺得很奇怪,有一次他發(fā)現我在河邊洗澡,想幫我洗背。他洗完背后,接著洗其他部位。我開始有點緊張,而當他把手伸進我的蘇格蘭裙時,我就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我很清純,但不完全是個蠢蛋。我逃離那個地方,穿著蘇格蘭裙?jié)撊胨?,游到河的另一邊。公爵殿下不想讓爛泥和河水臟了他昂貴的衣服。反正,那次之后,我盡量避免和他獨處。有一兩次他在花園或庭院里遇見我,不過那里總可以逃脫,我頂多被他親到耳朵。另一次難堪的遭遇,就是他獨自來馬房找我?!?/p>

“在我的馬房?”老亞歷克吃驚地說。他半站起身,朝房間另一頭的主桌大叫:“科拉姆,那人不準再靠近我的棚屋!我不會讓他嚇死我的馬,管他是公爵還是什么!我也不會讓他騷擾孩子!”最后那句顯然是后來才想到而加上去的。

詹米不顧旁人打斷,繼續(xù)說他的故事。杜格爾的兩個十幾歲的女兒,也全神貫注地聽著,嘴巴微張。

“那時我在一輛運馬拖車上,那里顯然沒有太多空間。我彎著腰……”爆發(fā)了更多的下流評論?!啊瓘澲瓟嚨撞康拿卓罚缓笪衣牭缴砗笥新曧?。我還沒來得及直起身子,蘇格蘭裙就被掀到腰上,一個硬物抵上我的臀部。”

他揮手制止大家的騷動,接著說:“嗯,我不太想在運馬拖車上被雞奸,但那個地方看起來沒有閃躲的空間,我只好咬著牙,希望不會太痛。此時那匹馬,就是那匹黑色大閹馬——奈德,你從布洛克伯里帶回來的那匹,你知道的,就是后來科拉姆賣到布雷德爾賓的那匹——總之,那匹馬對公爵殿下的聲音發(fā)出了抗議。大部分的馬都喜歡你跟它說話,這匹也是,但很特別的是,它厭惡高亢的聲音。我沒辦法在院子里騎它,因為那里都是小孩,它一聽到他們的尖叫就會緊張,蹬腳刨地的?!?/p>

“公爵殿下的聲音,你們可能記得,蠻高亢的,而在這種情況下,他有點興奮,聲音又更高了些。嗯,像我剛說的,那馬不喜歡——我得說,我也不喜歡——它開始蹬腳噴氣,轉過身子,把公爵殿下壓在拖車一邊。公爵一放開我,我立刻跳進馬槽,從馬的另一側逃走,公爵殿下只得自己掙脫出來。”

詹米停頓喘氣,啜了一口麥酒。此時他已成了所有人注意的中心,一張張臉朝向他,他的臉在火炬的明光中閃耀著。在座的人當中,偶爾有人對那位英國最有權勢的貴族犯下的惡行大皺眉頭,不過大伙對這件丑聞的主要反應是自在又開心。我猜公爵在理士城堡不是特別受愛戴的人物。

“你們可能會認為,差這么一點就得手了,公爵殿下一定會更積極的。的確,隔天他就跟麥肯錫家族的人說,他的近侍病了,要借調我,幫他梳洗?!笨评费诿婕傺b驚愕,引來眾人大笑。詹米朝魯珀特點點頭:“所以那晚你才會看見我走進殿下的房間??梢赃@么說,我是奉命前往?!?/p>

“你該告訴我的,詹米,那樣我就不會讓你去了?!笨评仿冻鲐焸涞难凵?,大叫著。

詹米聳聳肩,露出笑容:“我天性害羞,所以開不了口,舅舅。而且,我知道你想和那人交易。倘若你因此不得不告訴公爵殿下,不要碰我的屁股,我想那可能會危害到你的交易。”

“你思慮得很周到,詹米,”科拉姆平穩(wěn)地說,“所以,你為了我的利益,犧牲了自己,是嗎?”

詹米舉起杯子,假意敬酒。“你的利益,在我心中一直排在首位,舅舅?!蔽矣X得他雖然語帶戲謔,但也隱含著尖銳的真相,科拉姆一樣也察覺到了。

詹米喝干麥酒,放下杯子,擦擦嘴說:“不過,這一次,我并不覺得自己要背負太多家庭責任。我走進公爵的房間,是因為你叫我去,僅此而已。”

“而你出來時,屁眼依然完好?”魯珀特頗為懷疑。

詹米露出笑容?!皩?。你知道嗎,我一聽見要過去,就立刻去找菲茨太太,跟她說我急需一點無花果汁。她給了我之后,我看見她放瓶子的地方,稍后便偷偷回來,把整瓶都喝掉了?!?/p>

房間快被笑聲震翻,菲茨太太的臉紅得不像話,我都擔心她會不會是癲癇發(fā)作。她鄭重其事地離開位子,搖搖擺擺繞過桌子,親昵地賞了詹米一個耳光?!八晕业牧妓幘瓦@樣被用掉啦,你這個小壞蛋?!彼植嬖谘现睋u著頭,綠色耳飾像蜻蜓一樣閃動,“那可是我做過的最好的一瓶呢!”

“噢,的確很有用?!彼ь^對身材魁梧的菲茨太太笑著。

“我想也是!那么多藥水,會對內臟造成什么影響,小子,希望你這么做值得。之后那幾天,都不可能太好吧?!狈拼奶f。

他搖搖頭,繼續(xù)笑著?!安缓?。不過那時,我在公爵殿下心中的形象也不好了。我請求離開去解決的時候,他似乎絲毫不在意,但我知道同一招無法用兩次。所以等腹部絞痛一解除,我就從馬房牽出一匹馬,匆匆逃跑。我騎了很久才到家,因為每隔十分鐘就得下馬來一次,還好我在隔天晚餐前抵達了?!?/p>

杜格爾示意換一壺新酒,親手遞到詹米手上?!皩?,你父親派人送信來說,覺得你對城堡生活的學習已經足夠了,”他感傷地微微笑著,“他信中的語氣,我當時讀不太明白?!?/p>

“嗯,希望你已經做好新一批的無花果汁了,菲茨太太,”魯珀特說著,親切地推她肋骨,“公爵殿下可能這一兩天就到了?;蛘撸@次你打算靠新婚妻子保護,詹米?”他斜睨著我,“根據眾人的說法,應該是你要保護她。聽說公爵的侍從和他本人偏好不同,不過都一樣‘性致高昂’。”

詹米推開長椅,從桌邊起身,牽我出來。他一手環(huán)繞我肩膀,笑著回望魯珀特:“嗯,那么,我想我們兩個只好背靠背共同作戰(zhàn)了?!?/p>

魯珀特雙眼大睜,臉上盡是驚駭。“背靠背?”他驚呼,“我們在你們婚前忘了告訴你一件事,老兄!難怪你現在還沒讓她懷孕!”

詹米的手在我肩上收緊,轉過我身體,走向拱道。我們逃離餐廳,身后追著滿堂大笑和淫猥的建議。到了外面的黑暗大廳,詹米靠向石墻,彎下腰來。我站不直身子,跌坐在他腳邊,忍不住咯咯笑著。

“你沒告訴他吧,是嗎?”他終于喘了一口氣。

我搖搖頭:“沒有,當然沒有?!蔽疫€喘著氣,伸手去摸他的手,被他猛然往上一拉,跌入他懷里。

“好,現在讓我看看做得對不對?!彼跗鹞业哪?,額頭靠上我的額頭,臉貼得很近,他的眼睛模糊了,變成大大的藍球,溫暖的氣息吹拂著我的下巴。

“面對面嗎?”笑聲的興奮在我血液中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同樣強烈的感覺。我伸出舌頭輕觸他的嘴唇,雙手忙著向下探。

“臉不是最重要的部分。不過你有進步?!?/p>

隔天,我在手術室里,耐心聽村里的一位老太太說話。她和煮湯的廚子有點關系,啰啰唆唆地詳述媳婦因病變引起喉嚨痛,而照理說,這和她目前抱怨的扁桃體炎有關,不過我還看不出關聯(lián)是什么。一道陰影出現在門口,打斷了老太太細數癥狀的談話。

我抬頭一看,嚇了一跳,詹米沖了進來,后面跟著老亞歷克,兩人看起來都既擔憂又興奮。詹米唐突地搶走我手上的臨時壓舌板,拉我起身,緊握著我的兩只手。

“怎么……”我正要說話,卻被亞歷克打斷,他從詹米身后看著我的手,詹米正把我的手展示給他看?!皩?,手非常好,不過手臂呢,兄弟?她手臂適合嗎?”

“看?!闭裁鬃プ∥业囊恢皇?,拉直手臂伸展開來,放在他手臂旁估量著。

“好,”亞歷克說,懷疑地審視著,“可以。好,可以?!?/p>

“你們能告訴我這是干什么嗎?”我問。但我話音未落,就被夾在兩人中間,匆匆下樓,丟下那位瞠目結舌的年長病患在身后。

過了一會兒,我懷疑地盯著一匹馬的又大又亮的褐色臀部,在我眼前大約六英寸處顫抖著。去馬房的路上,我從詹米的解釋和亞歷克不時插入的評論、咒罵和感嘆中,搞清楚了整個狀況。

洛斯岡平常是匹好母馬,而且肚皮連連獲獎,但它現在遇到一些麻煩。一到馬房,我自己就看了出來:母馬側躺著,閃亮的側身每隔一段時間便鼓起,巨大的身軀似乎在顫抖著。我四肢伏地趴在母馬身后,它每次收縮,陰唇就跟著張開,但僅此而已,沒有見到小小的馬蹄,也沒有纖弱的濕鼻子。那只難產的小馬,顯然是橫位或后枕位的胎位不正。亞歷克認為是橫位,詹米認為是后枕位。他們爭論一番,一直吵到我不耐煩,直接打斷他們,詢問在這兩種情況下,分別希望我怎么做。

詹米看著我,那表情仿佛是說我想得太單純了?!爱斎唬褪菐托●R轉身。把它兩只前腿轉過來,這樣它就能出來了。”他耐心地說。

“噢,就這樣嗎?”我看著那匹馬。洛斯岡,這個優(yōu)雅的名字,意思其實是“青蛙”。就一匹馬而言,它的骨架很精致,但它現在因為懷孕而身體腫脹。

“呃,你是說,把手伸進去?”我偷偷瞧了我的手一眼。應該進得去——開口夠大。但然后呢?

這兩個男人的手顯然都太大,不能做這件事。通常被迫處理這種細致情況的是那個馬夫羅德里克,但他兩天前摔斷了手臂,而在我的醫(yī)治之下,他的右手被薄木板和吊帶固定,所以當然無法動彈了。另一個馬夫威利,還是去請羅德里克了,以便給大伙一些意見和精神鼓勵。在這緊要關頭,他到了,身上除了一條破爛馬褲,什么也沒穿,瘦削的胸膛在昏暗的馬房中發(fā)出蒼白的光澤。

“這事很困難?!彼麘岩傻卣f。他已得知難產的情況,以及我將代替他接生的提議。“很復雜的,你們也知道,要有訣竅,也要施點力?!?/p>

“不用擔心,克萊爾顯然比你壯多了,小不點。你只要跟她說怎么摸、怎么做,她立刻可以把小馬轉正?!闭裁鬃孕诺卣f。

我感謝他的肯定,但我絕對沒那么樂觀。我堅定地告訴自己,這不會比協(xié)助腹部手術困難。于是我退到一間畜欄,脫下長裙,換上馬褲和粗麻布工作服,并在手掌、手臂,一直到肩膀,都涂上油膩的牛油皂泡沫。

“好,太夸張了?!蔽业吐曕哉Z,一手滑進馬肚。

肚子內部能活動的空間非常小,剛開始我無法分辨摸到什么。于是閉上眼睛,集中注意力,然后小心摸索。里面有一大片滑順的觸感,還有一些凹凸之處?;樀牡胤綉撌巧眢w,凹凸的地方是腿或頭。我要找的是腿,具體來說是前腿。我漸漸習慣里面的觸感,也能在收縮來襲時保持必要的靜止動作。子宮內極為有力的肌肉壓縮我的手掌和手臂,就像老虎鉗子一樣,非常疼痛地輾磨著我的骨頭,要等到收縮稍微和緩時才能繼續(xù)摸索。

最后,我在暗中摸索的手指碰到一個我能確定的東西。

“我的手指戳進它的鼻子里了!”我得意地大叫,“我找到頭了!”

“好姑娘,很好!別放手!”亞歷克緊張地縮在一邊,安撫地拍著正度過另一波收縮的母馬。我緊咬著牙,前額靠著它發(fā)亮的臀部,手腕快被收縮的力道壓碎。收縮終于緩和了,我沒有放手。我小心往上探摸,找到眼窩和眉毛的弧線,以及小小凸起的對折的耳朵。又一波收縮過后,我沿著頸部的弧線向下摸到肩膀。

“它的頭是向后彎向肩膀的,至少方向沒錯。”我報告。

“好?!闭裁渍驹隈R頭旁邊,撫摸著汗?jié)竦睦跎i子,“腿可能凹在胸膛下方,你看看能不能抓住膝蓋?!?/p>

這個過程持續(xù)著,觸碰、摸索,我肩膀之下的整個手臂都陷入馬身的溫暖黑暗之中,一次次感覺著分娩陣痛的強大力量和令人感激的緩和,盲目地奮力找尋我的目標。我感覺有點像是自己在分娩,而且同樣艱難。

終于,我摸到一只馬蹄,感到那圓潤的表面,還有我不習慣的弧線上方的尖銳邊緣。我盡力遵照他們緊張且往往彼此矛盾的指示,交替推拉著,翻過小馬的笨重身體,往前拉出一只腳,又推回另一只腳,和母馬一起流汗呻吟。

突然間,我成功了。一陣收縮舒緩之后,一切都平順地滑向合理的位置。我沒有移動,等著下一波收縮。來了,而一個小小的濕潤鼻頭突然鉆了出來,把我的手一起推出肚子。小小的鼻孔短暫地張開,好像對新的感覺很有興趣,接著鼻子又消失了。

“下一次收縮就成了!”亞歷克興奮地手舞足蹈,受關節(jié)炎所苦的身形在干草堆上跳上跳下。“快,洛斯岡???,親愛的小蛙蛙!”

母馬好像在回答似的,發(fā)出一聲痙攣的呻吟。它的臀部用力收縮一下,小馬便順利滑到干凈的草堆上,腿上骨節(jié)突出,耳朵很大。

我靠坐在草堆上傻笑著,全身都是泡沫、黏液和鮮血,感覺又累又痛,還有馬身上那個不討人喜歡的部位的臭味。但我很欣慰。

威利和只剩一只手的羅德里克用稻草擦凈了新生小馬的身體,洛斯岡轉過頭來舔它,用頭輕輕撞它,用鼻子推它站起身來。最后它不穩(wěn)的大腳終于站好,我跟著其他人一起歡呼。

“做得太好了,姑娘!太好了!”亞歷克興高采烈,捏著我那只沒沾滿黏液的手道賀。他突然意識到我站不太穩(wěn),樣子更是無法見人,便轉身對一個助手吼叫,要他拿水來。接著他繞到我身后,年老粗糙的手放在我肩膀上又壓又揉,動作極輕巧,舒緩我肩上的緊繃,放松我脖子上糾結的肌肉。

最后他說:“好了,姑娘,很辛苦吧?”低頭對我笑笑,接著滿臉笑容地用充滿愛慕的眼神望著新生小馬。“漂亮的小家伙,真討人喜歡,是吧?”他低聲說。

詹米幫我梳洗干凈,換好裝。我的手指太僵硬,無法扣上緊身上衣的紐扣,而且我知道隔天整只手臂都會瘀青,但我深深感到平靜和滿足。

雨好像下個沒完,所以當天氣終于放晴,我就像一只剛探出頭的鼴鼠,斜睨著陽光。

“你的皮膚真細致,都能看見下面流動的血液?!闭裁渍f。一束日光照在我裸露的腹部上,他沿著那道光線撫摸?!拔铱梢匝刂o脈,從你的手一路摸到心臟。”他伸出手指,輕輕從我的手腕摸到肘彎,再往上摸到上臂內側,然后越過鎖骨下方的起伏。

“那是鎖骨下靜脈。”我說,低頭看向他手指摸過的地方。

“是嗎?噢,對,因為就在鎖骨下方。再多說一點?!笔种赣致乱??!拔蚁矚g聽各種東西的拉丁名字,從沒想過跟一個醫(yī)生做愛會這么愉快?!?/p>

“那個,叫乳暈。你知道,因為我上星期告訴過你。”我一本正經地說。

“你是說過,而且還有兩個,真想不到?!彼哉Z。低下發(fā)色明亮的頭,讓舌頭取代手指,接著往下移。

“肚臍?!蔽已杆俚钩橐豢跉庹f。

“嗯?!睈炞÷曇舻淖齑降衷谖彝该鞯募∧w上,拉出一道笑容,“那么,這是什么?”

“你告訴我?!蔽艺f,緊緊抱著他的頭。可是他無法說話。

稍后我躺臥在手術椅上,迷蒙地沉浸在回憶中,在滿床的陽光中醒來,被單凌亂,刺目的一片白色,像海灘上的沙。我一手放在乳房上,隨意玩弄乳頭,感覺隔著薄薄上衣棉布的手掌下面,乳頭漸漸凸起。

“自己來嗎?”門邊傳來嘲諷的聲音。

我倏地跳起,頭還撞到架子?!班蓿瓉硎羌蚪z。不然還會是誰?你來做什么?”我語氣略帶暴躁。

她滑進手術室,好像是用輪子移動一樣。我知道她有腳,我見過。我不明白的是,她走路的時候把腳放到哪兒去了。

“我來幫菲茨太太拿些西班牙的番紅花,她需要那東西,以備公爵到來。”

“還要更多香料?”我開始恢復幽默本性了,“那人要是能吃下一半她準備的食物,他們就需要送他回家了?!?/p>

“他們現在就該這么做。我聽說,他整個人就是個小圓球?!逼查_公爵及其體形的話題,她問我是否愿意和她一起遠征附近的山麓丘陵。

“我需要摘些苔蘚,”她解釋說,優(yōu)雅地揮動那雙柔若無骨、纖長的手,“再加點羊毛在牛奶里煮沸后,可以做很好的護手霜?!?/p>

我抬頭朝窗縫看了一眼,塵埃在金色光線中狂舞。微風中飄來熟果和新割稻草的淡香?!拔以趺茨懿蝗ィ俊?/p>

我準備籃子和瓶罐時,吉莉絲在手術室里東看西看,隨意拿起東西又放下。她在一張小桌前停下,拿起桌上的東西,皺起眉頭?!斑@是什么?”

我停下手上的動作,走到她身邊。她手里握著一小捆干燥植物,用黑白紅三條交纏的線綁著?!罢裁渍f那是詛咒。”我說。

“他說得對。你從哪里拿到這東西的?”

我告訴她在床上找到這一小捆東西的經過?!案籼煳页鋈ィ诖皯粝旅嬲业降?,就是詹米往外一扔的地方。我原本打算帶到你那里,看能否問出個究竟,但后來我忘了。”

她站著沉思,一只指甲敲著門牙,搖搖頭?!安?,我不敢說我知道。不過可能有個辦法,可以找出是誰把這東西留在你床上的?!?/p>

“真的?”

“對。明天早上來我屋子,那時再告訴你?!?/p>

她不肯多說,一個轉身,綠色斗篷一旋,要我跟上她。

她穩(wěn)穩(wěn)帶我進入山麓丘陵,可以奔馳的時候便策馬急奔,沒路的時候就步行。從村里出發(fā)一個小時后,她在一條岸邊有垂柳的小溪旁停下。

我們涉水過溪,慢慢走入山麓,采集夏末時節(jié)還生長著的植物、早秋將熟的莓果,還有陰暗小峽谷里的樹干上冒出來的厚厚的黃色層孔菌。

我停下來刮點白楊樹皮到籃子里,此時吉莉絲的身影沒入上面的歐洲蕨叢中。薄薄樹皮上干掉的樹液水珠就像結凍的血滴,陽光在里面閃耀著深紅色。

一個聲音把我從沉思中驚醒,我抬頭望向山坡上聲音傳來的方向。

我再度聽到那個聲音,是高亢嗚咽的叫聲,好像是從上面?zhèn)鞒鰜淼?,來自山頂的巖谷。我放下籃子開始往上爬。

“吉莉絲!”我大喊,“快上來這兒!有人丟下一個嬰兒!”

她奮力穿過斜坡上纏繞的樹叢,扒抓和喃喃咒罵的聲音早她一步傳上來。她美麗的臉龐微紅而暴躁,頭發(fā)里有樹枝。

“到底……”她剛開口說話,接著沖向前面?!拔业睦咸?!快放下!”她迅速從我手中搶過嬰兒,放回我發(fā)現他的地方,一個石頭里面的小坑。平滑碗狀的坑洞長不過一碼,邊上有個淺淺的木碗,裝著半碗新鮮牛奶,而嬰兒腳邊有一小束野花,用麻線綁著。

“可是他病了!”我抗議,彎腰再去抱那孩子,“誰會把一個生病的孩子獨自丟在山坡上呢?”

嬰兒顯然病得很重,緊皺的小臉發(fā)青,眼睛下方有深色凹陷,小小的拳頭在毯子下方虛弱地搖晃著。我剛剛抱起他的時候,孩子軟軟地垂在我手里,我懷疑他甚至沒有力氣哭。

“他的父母?!奔蚪z簡潔地說,一手抓著我的手臂阻止我,“別管了。我們走吧?!?/p>

“他的父母?”我憤慨地說,“可是……”

“他是調換兒。別管了,走吧。走!”她不耐煩地說。她拖著我,躲回灌木叢中。我一邊抗議,一邊跟著她下坡,我們抵達山腳的時候,已經氣喘吁吁、滿臉漲紅,我逼她停下腳步。

“為什么?我們不能就這樣把一個生病的孩子丟在荒郊野外。你那是什么意思,調換兒?”我質問。

“他是調換兒,你當然知道調換兒是什么吧?妖精偷走一個人類的孩子,留下自己的孩子替代。調換兒會一直大吵大鬧,卻不會長大?!彼荒蜔┑卣f。

“我當然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你不會相信那些無稽之談吧?”

她突然用異樣的眼光看我,滿是警惕的猜疑。接著她臉上的線條放松下來,恢復平常那饒富興味又憤世嫉俗的表情。“不,我不相信,但這里的人相信?!彼话驳赝蛏狡律戏剑墒菐r谷沒傳來其他聲音,“他的家人一定就在附近。我們走吧?!?/p>

我不情愿地被她往村里的方向拖。

“他們?yōu)楹伟押⒆臃旁谏厦妫俊蔽覇?。我坐在石頭上脫掉長襪,準備涉過一條小溪?!八麄兿M切┬〖一锍霈F來治療他嗎?”我還是很煩惱那孩子的事,他看起來病得很重。我不知道他哪里有問題,可是或許我能幫上忙。

或許我可以把吉莉絲留在村里,然后回來找那孩子。不過,動作要快。我抬頭望向東方的天空,灰色的雨云正迅速籠罩紫色的薄暮。一道粉紅色光芒仍射向西方,但光線停留的時間不會超過半小時。

吉莉絲把籃子柳條交纏的手把套在頸上,拉起裙擺走進溪里,身體碰到冷水時打了個寒戰(zhàn)。

“不?;蛘邞撜f,對。那是一個妖精山丘,睡在那里很危險。如果把一個調換兒留在那種地方過夜,妖精會把他帶走,然后把偷走的人類孩子放到原位?!彼f。

“他們不會,因為那不是調換兒。”我碰到融雪的水時,吸了一大口氣,“那只是個生病的孩子,他很可能無法在野外活過一夜!”

“他活不過,早晨之前他就會死掉。而我希望老天保佑,沒人看到我們接近過他?!彼啙嵉卣f。

我鞋子穿到一半,突然停下動作。

“死掉!吉莉絲,我要回去找他。我不能把他留在那里?!蔽肄D身再次渡溪。

她從后面抓住我,把我推倒,我的臉埋進淺淺的水中。我掙扎、喘氣,成功站了起來,水濺得到處都是。吉莉絲站在溪中,水淹到小腿,裙子濕透,怒視著我?!澳阏媸莻€頑固的英國蠢蛋!”她對我吼道,“你什么都不能做!聽見了嗎?不能!那孩子已經跟死了沒有兩樣。我不可能站在這里,讓你去冒生命危險,還順便賠上我的生命,就為了你那瘋狂的念頭!”她低聲哼氣咕噥,兩手伸向我手臂下方,使勁拉我站起來。

“克萊爾,聽我說。你要是靠近那孩子,而他死了——相信我,他一定已經死了,我見過他們那樣——那他的家人會說是你害死他的。你不明白這件事很危險嗎?你知不知道他們在村里是怎么說你的?”她急切地說,搖晃著我的手臂。

我站在黃昏的冷風中顫抖,內心交戰(zhàn)不已,一方面是她顯然為了我的安危驚慌,一方面是想到那無助的孩子獨自在黑暗中慢慢死去,腳邊只有一束野花。

“不行?!蔽艺f,把臉上的濕發(fā)甩開,“吉莉絲,不行,我做不到。我會小心,我保證。但我非去不可?!蔽覓昝撍恼瓶?,轉身走向溪岸另一頭,溪底不明的陰影使我顛簸難行,水花四濺。

我身后傳來她惱怒的壓抑吼聲,隨即是一陣狂亂潑濺的水花。好,至少她不會再阻礙我了。

天色迅速變暗,我盡力快速穿過樹叢和野草。要是我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不確定能不能找到那個山丘。附近有好多山丘,每個都差不多高。不管有沒有妖精,想到要在黑暗中獨自在這里游蕩,我就不喜歡。我要怎么帶著一個生病的孩子回城堡,也是個問題。

終于,我認出山腳下的一排年輕落葉松,找到了那個山丘。此時天色已近全黑,是個無月之夜,我不斷被絆到、跌倒。落葉松聚在一起,在晚風中靜靜說話,發(fā)出嘎吱嘎吱和窸窣嘆息的聲音。

這該死的地方有鬼,我想。聽著頭上樹葉的交談,走過細長的樹干之間。如果在下一棵樹的后面遇見鬼,我也不會被嚇到。

但我被嚇到了。事實上,當那模糊的人影溜出來抓住我時,我魂都沒了。我發(fā)出尖叫,撞上了他。

“我的天啊,你在這里做什么?”我倒在詹米的胸膛上好一會兒,盡管他嚇到了我,但見到是他,我大大松了一口氣。

他抓住我的手臂,轉身帶我走出樹林?!皝碚夷愕摹!彼曇魤旱煤艿?,“我出來找你,因為天黑了;我在圣約翰溪邊遇到吉莉絲·鄧肯,她說你在這里。”

“可是那個嬰兒……”我一邊開口,一邊又轉身往回走。

“那孩子死了,我已經上去看過了?!彼啙嵉卣f,并把我拉回來。

于是我無異議地跟他走,為那孩子的死而心疼,但其實也稍微松了口氣,總算不必面對攀上妖精嶺這件事了,也不必一個人走很遠的路回去。在黑暗及樹林竊語的壓力之下,我一直等到再次渡溪時才開口。長襪因為此前浸過水,還是濕的,我索性不脫,直接涉水過去。詹米身體是干的,他從岸邊跳到溪中一塊高出水面的石頭,接著像跳遠一樣躍到我這邊的岸上,身體還是干的。

“你有沒有想過,夜里那樣一個人在外面有多危險,外鄉(xiāng)人?”他看起來并不生氣,只是滿臉疑惑。

“沒……我是說,有。很抱歉讓你擔心了。但我無法丟下那孩子不管,我就是沒辦法?!?/p>

“對,我知道?!彼p輕抱我一下,“你心地善良,外鄉(xiāng)人。但你不知道這次要應付的是什么?!?/p>

“妖精嗎?”我累了,而且心里被這個事弄得很亂,可是我卻用輕率的語氣來掩飾?!拔也慌旅孕诺臇|西。難道你相信妖精,還有調換兒那些事?”一個念頭閃過。

他遲疑了一會兒才回答。“不是。不,我不相信這些事,盡管如此,我還是完全不想在妖精嶺過夜。但我是受過教育的,外鄉(xiāng)人。我在杜格爾家有過一位德國老師,他很好,教我拉丁文和希臘文等。待我十八歲,去了法國,我學了歷史和哲學,因此了解到除了峽谷、沼地和湖里的水怪,世界上還有太多東西。可是,這里的人……”他手臂一揮,朝身后的黑暗一指,“他們從未踏上出生地一天路程以外的土地,除非有宗族聚會這類大事,而且這種大事一生中可能只會發(fā)生兩次。他們住在峽谷和湖泊之間,而他們所知的世界,就是貝恩神父星期日在教堂告訴他們的事,關于世界,還有一些古老的傳說?!?/p>

他撥開一根赤楊木樹枝,我彎腰從下面穿過。我們走到一道鹿的足跡之上,剛剛我和吉莉絲也跟過這道足跡。我振作起來。新的證據顯示,即使在黑暗之中,他也可以找到路。離開妖精嶺之后,他便以平常的語調說話,偶爾停下來撥開擋在前方的植物。

“那些故事,由格倫講出來,而你坐在大廳里喝著德國白酒的時候,就單純是娛樂?!彼谖仪懊孀呦滦?,聲音往后飄向我,在清冷的夜里聽起來溫柔多情。“不過,在外頭,甚至在村里——不對,那又不一樣——妖精就住在他們旁邊。我想這背后有些事是真的?!?/p>

我想起水怪那對琥珀色的眼睛,想著不知道還有哪些事是真的。

“而其他的……嗯?!彼曇舾崃耍业美L耳朵才聽到,“對那孩子的父母來說,可能相信死去的是調換兒,會覺得好過一點,而自己的孩子,則健康快樂地和妖精永遠生活在一起?!?/p>

這時我們抵達拴馬的地方。半小時之后,理士城堡的燈光便在前方迎接我們。我從沒想過那棟黯淡的建筑物是文明的前哨,然而此時此刻,那里看來就像啟蒙的燈塔。

直到我們靠近,我才發(fā)現燈火通明的原因。橋上的欄桿上掛了一串燈籠,沿路照耀著。

“有事發(fā)生了?!蔽肄D向詹米說。這時我才首度在燈光下看到他,他穿的不是平常那件破損的上衣和臟污的蘇格蘭裙。雪白的亞麻布料在燈光下閃耀,而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天鵝絨外套,就蓋在馬鞍上。

“對,所以我才出去找你?!彼c頭,“公爵終于來了?!?/p>

公爵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確定我期待見到的是什么,但肯定不是我在理士城堡大廳里見到的這位夸張、熱情、紅著臉的運動員。他有一張飽經風霜的和善圓臉,淡藍色眼睛總是微微斜挑,好像在看空中飛翔的雉雞。

我想了一會兒,先前關于公爵夸張言行的片段,或許被夸大了。不過,環(huán)顧整個大廳,我注意到所有十八歲以下的男孩臉上都帶著警覺的神情,眼睛緊盯公爵,看著他跟科拉姆和杜格爾談笑風生??磥?,他們不只聽到了夸張言行,還得到了警告。

被介紹給公爵時,要我保持面無表情有點難。他身材高大、健壯結實,是那種可以常常在酒吧里見到的人。他們會用低沉的嗓音發(fā)表意見,借助提高音量和不斷重復來壓過不同意見。聽了詹米的故事之后,我當然也有點警覺,可是他外表給人的印象實在太強烈。他彎腰吻我的手,說:“在如此偏遠之地,能見到一位女性,實在令人喜出望外,夫人。”他的聲音就像過分講究的老鼠,我得咬著自己的舌頭,才能忍住不當眾出丑。

公爵和他的手下因為旅途勞累,很早離開去休息了。隔天晚上,晚飯過后有音樂和聊天活動,而我和詹米也一起參與。幾杯白酒下肚,桑德林漢姆變得豪爽而多話,將高地旅途的驚險和鄉(xiāng)村風光之美,巨細靡遺地一一描述。我們禮貌地聽著,我也努力不去對上詹米的眼睛,聽著公爵尖聲說著那些艱苦勞累的故事。

“在斯特靈外,一根車軸斷了,我們有三天無法移動。注意,是被困在大雨之中。我的侍從后來找到一個鐵匠,才把那該死的東西修好。然后過了不到半天,我們就跌進我見過的最大的坑洞,那爛車軸又斷了!然后又有一匹馬掉了蹄鐵,所以我們得把東西搬下馬車,在旁邊走——在泥濘中,牽著那匹跛腳的老馬,然后……”故事繼續(xù)著,不幸的事件一個接一個,我越聽越想笑,只好試著用酒蓋過笑意,而這很可能是個錯誤的決定。

“獵物,麥肯錫,是獵物?。 惫粽f到某處時驚呼出聲,陶醉得直翻白眼,“我?guī)缀鯚o法相信。難怪你能備出這么豐盛的一桌菜?!彼p拍自己結實的大肚子,“我發(fā)誓,我愿意拿我的上犬齒,交換兩天前我們見到的那只牡鹿,那動物美極了,真是美極了。它從樹叢中沖出,就擋在我們馬車前面,親愛的?!彼貏e轉頭對我說,“馬受到驚嚇,所以我們又差點掉到路上!”

科拉姆舉起鐘形酒瓶,挑起深色的眉毛,詢問是否再來一杯。他把酒倒入遞來的酒杯時,說:“嗯,或許我們可以為您安排一場狩獵,殿下。我外甥的獵術很好?!彼济路较哪抗饪聪蛘裁祝玫揭粋€幾乎難以察覺的點頭回應。

科拉姆回座,放回酒瓶,輕松地說:“對,那么,這樣很好?;蛟S就下周初吧?,F在獵雉雞太早,但獵牡鹿可以?!彼D向杜格爾,杜格爾懶洋洋地坐在一旁鋪著軟墊的椅子上?!拔业艿芤部梢砸黄鹑ァH绻愦蛩阃弊?,他可以帶你去我們先前提到的那些土地。”

“資產,是資產哪!”公爵很愉快。他拍拍詹米的腿。我看見詹米的肌肉收緊,但身體沒動。他靜靜微笑,公爵的手停留的時間稍嫌長了一點。接著殿下發(fā)現我在看他,愉快地對我笑著,表情像是在說:“總得試一下,是吧?”我不由自主地對他報以微笑。實在出乎我的意料,我還蠻喜歡這個人的。

公爵引起的騷動,使我忘了吉莉絲說要幫我找出下咒的人這件事,而且在妖精嶺上發(fā)生的調換兒那令人不快的一幕之后,我不確定還要不要聽她的建議。

不過,好奇心戰(zhàn)勝了疑惑。當科拉姆要詹米騎馬出去,護送鄧肯夫婦來城堡參加兩天后歡迎公爵的宴會時,我便跟他一起去了。

于是,那個周四,我就和詹米在鄧肯家的小客廳里,受到治安官略顯生疏的友善款待,等待他妻子在樓上梳妝完畢。上次胃病發(fā)作,亞瑟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但他看起來仍不是很健康。他就像很多胖子一下子減重太多的模樣,臉上的肉不見了,肚子上的肉卻還在。他的腹部大大撐起綠色絲質背心,臉上皮膚則松弛地垂著。

“或許我可以去樓上幫吉莉絲弄個頭發(fā)什么的,我給她帶了條新的發(fā)帶?!蔽胰绱颂嶙h。我預見到可能需要找借口跟吉莉絲單獨談話,便帶了一個小包裹來。一說完我便出房門上樓去了,沒給亞瑟反對的機會。

她已經在等我了。

“走,我們得到我的私人房間談。我們得快點,不過這不會太久?!彼f。

我跟著吉莉絲走上狹窄曲折的階梯。階梯高度不均,有幾層的豎板很高,我得拉起裙子才不會絆倒。我的結論是,十七世紀的木匠,要不是測量的方法有問題,就是很有幽默感。

吉莉絲的私人密室在房子頂部,用人房上面一間偏僻的閣樓。門上有鎖,吉莉絲從圍裙口袋里拿出一把奇大無比的鑰匙,至少有六英寸長,寬大的鏤空頭部飾有藤蔓和花朵。那鑰匙一定有將近一磅重,用一個管子套著,就是很好的武器。鎖和門軸都是上好油的,厚重的門朝里面靜靜開了。

房間很小,從房子正面截斷的老虎窗使室內十分擁擠。墻上每一英寸空間都排了架子,上面擺著各種廣口瓶、玻璃瓶、細頸瓶、小藥瓶和燒杯。一束束干藥草,小心地用各色絲線綁著,整齊排掛在頭頂的椽木上。我們從下方走過時,一陣香塵刷過我頭發(fā)。不過,這里完全不像樓下藥草房那樣干干凈凈、井井有條。這里很擠,幾乎是凌亂不堪的,雖然開了老虎窗,室內卻還是很暗。

一個架子放書,書大多很舊,而且表皮逐漸剝落,書背上沒有任何記號。我好奇地摸過那排皮革書封。大部分是小牛皮,但有兩三本材質不同,很軟,但觸感油膩,不太舒服,其中一本一看就知道是用魚皮裝幀的。我拿出一冊,小心翼翼翻開。里面的手寫字混合著古體法文,以及無人使用的拉丁文,不過我看得懂那標題,《圣日耳曼伯爵魔法書》。

我合上書,放回架上,覺得有點驚駭。魔法書,施展魔法用的指南。我感到吉莉絲的目光直盯著我的背,我轉過身,對上她混合著玩笑和警覺猜疑的神情?,F在我知道了,然后呢?

“所以,那不是謠言,對嗎?”我笑著說,“你真的是女巫。”我想著這事到底會到什么程度。她自己信不信?會不會這些不過是精心偽裝的道具,用來紓解她和亞瑟沉悶乏味的婚姻?我也想著,她施展的,或她以為她施展的,是哪種魔法。

“噢,白的,絕對是白魔法。”她露出笑容說道。

我懊惱地想,詹米說得沒錯,我的表情。大家似乎都能看穿我的想法?!班牛呛芎?,我實在不太喜歡半夜繞著篝火跳舞和騎著掃帚的那種,更不可能去拍惡魔的馬屁。”

吉莉絲把頭發(fā)向后撥,愉快地笑著?!澳悴惶膭e人馬屁,我看得出來,我也不太做這種事。不過我要是像你一樣,床上有個俊俏熱情的魔鬼,我不敢說自己最后不會屈服?!?/p>

“這讓我想到……”我正要開口,但她已經把頭轉開,著手準備工作,自顧自喃喃說著什么。

吉莉絲首先確認門在我們背后牢牢上鎖,之后穿過房間走向老虎窗,在嵌入窗座中的一個箱子里翻找。她拿出一個大淺盤,還有插在陶制燭臺上的白色長蠟燭。她又找了一陣,翻出一條破被子,攤在地上,隔開灰塵和木屑。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吉莉絲?”我懷疑地審視著這些準備動作。當下,我看不出這些東西有什么險惡意圖,一個盤子、一支蠟燭、一條被子,不過當時我也只是個魔法新手,至少可以這么說。

“招魂?!彼f,折起被子邊角,讓四邊與地上的木板對齊。

“招誰的魂?”我問?;蛘呶以搯枺惺裁吹幕?。

她站著把頭發(fā)向后梳。她的頭發(fā)和嬰兒一樣細柔滑順,系繩解開,放了下來。她咕噥著,從頭上抽出發(fā)夾,讓頭發(fā)閃亮直順地流瀉而下。她的頭發(fā)是鮮奶油色的。

“噢,鬼魂、幽靈、幻影,任何你可能需要的都可以招。每次開始的方式都一樣,不過使用的藥草和下的咒語各有不同。我們現在需要的是幻影,看看那個給你下咒的人是誰,然后我們可以詛咒回去?!彼f。

“呃,這個……”我沒想要報復,但我的確很好奇,對招魂儀式和對是誰下的咒都很好奇。

她把盤子放在被子中央,把一個罐子里的水倒了進去,解釋說:“你可以用任何容器,只要夠大,可以清楚倒映影像即可,不過魔法書說要用銀制水盆。即使是戶外的池塘或水坑都可以用來招魂,但地點一定要隱蔽。招魂需要寧靜的環(huán)境?!?/p>

她迅速拉上每扇窗戶的厚重黑色窗簾,最后房里的全部光線真的都消失了。我?guī)缀蹩床灰娝陉幇抵写┧蟮睦w瘦身影,直到她點亮燭火后才又看得清楚。她拿著蠟燭走回被子上時,搖曳的火光照在臉上,在直挺的鼻梁和鮮明的下巴下方投出楔形陰影。

她在那盤水邊放下蠟燭,放在離我較遠的那邊,然后非常仔細地往盤中注水,水滿到邊緣微微隆起,靠著表面張力才沒溢出。我靠過去,看見水面的倒影很清晰,效果遠勝于堡里的任何一面鏡子。她似乎又讀出了我的想法,解釋說這盤子除了可以用來招魂,也是整理頭發(fā)的絕佳助手。

“別撞到,會弄濕身體的?!彼ㄗh,然后專注地點亮蠟燭,皺了皺眉。她這話有種務實的語調,在這些神奇的準備工作中顯得如此平凡,讓我想起了某人。我抬頭望著她纖細蒼白的身影,優(yōu)雅地彎身擺弄火柴盒。起初我想不起她究竟讓我想起了誰,然后我想起來了,格雷厄姆太太。雖然吉莉絲和在韋克菲爾德牧師書房里的那個忙著準備茶壺的邋遢身影一點也不像,但說話的語調完全一樣。

或許她們兩人有同樣的態(tài)度,某種實用主義精神,她們視玄學有如天氣,僅僅是一連串現象。這事需要以謹慎尊重的態(tài)度進行——這是當然的,就像一把鋒利的廚刀得小心使用那樣——不過絕對不需避諱或害怕。

又或許是因為薰衣草水的氣味。吉莉絲寬松飄逸的長裙,總是散發(fā)出某種自制精油的香氣:金盞花、洋甘菊、月桂葉、甘松香、薄荷和馬郁蘭。不過今天,她白色裙擺飄出的香味是薰衣草。同樣的味道,也充滿了格雷厄姆太太務實的藍色棉質衣料,從她骨感的胸口飄散出來。

盡管吉莉絲的身形同樣瘦削,但從她長袍的低領口中,顯露出來的卻完全不是一回事。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吉莉絲·鄧肯穿著便服,通常她都穿著隆重寬大的長裙,扣子高高扣到頸上,很適合治安官夫人的裝扮?,F在,她顯露出來的豐滿曲線令人意外,那奶油色的飽滿胸口幾乎和她穿的裙子同一色調。這下我才稍微明白何以亞瑟·鄧肯這樣的男人,會娶一個身無分文、毫無背景的女孩。此時我的眼睛不由得看向墻上整齊標示的瓶罐,搜尋硝石的位置。

吉莉絲挑出架上的三個廣口瓶,從每個瓶子中倒出少量物質,倒進一個小小的金屬火盆。她用燭火點燃下方一塊木炭,朝著漸漸旺盛的火焰吹氣。火星蔓延開來之后,一股含著香氣的煙霧躥升而起。

閣樓里的空氣幾乎是靜止的,灰色煙霧直直上升,沒有散開,形成一道煙柱,和白色長蠟燭的形狀互相呼應。吉莉絲像個女祭司,在自己的廟宇中,坐在兩道煙柱之間,優(yōu)雅地盤起雙腿。

“現在,我想可以開始了?!奔蚪z用指尖迅速輕撒一些迷迭香碎葉,滿意地審視眼前的場景。黑色窗簾上飾有神秘的符號,阻擋了全部日光,蠟燭成為唯一的直接光源。火焰透過靜止的水面映照分散開來,那盤水發(fā)著光,仿佛自己也是光源,而不只是反射燭光。

“怎么開始?”我問。

灰色的大眼像那盤水一樣發(fā)光,因為期待而燃燒著。她的雙手在水面上擺動,接著合在兩腿之間。

“就靜靜坐著,傾聽你的心跳。你聽見了嗎?放松地、緩緩地、深深地呼吸?!彼f。盡管她表情生動,聲音卻冷靜而緩慢,和平常明快的說話節(jié)奏截然不同。

我順從地遵照指示,等呼吸穩(wěn)到一個平衡的節(jié)奏,感覺自己的心跳也跟著放慢。我辨認出煙霧中的迷迭香氣味,但不太確定另外兩種藥草是什么。毛地黃還是委陵菜?我本來認為那種紫色的花應該是茄屬植物,但顯然不是。不管那些藥草為何,我的呼吸慢到一個程度,不像是可以完全歸因于吉莉絲暗示的力量。我感覺好像有重量壓在胸骨之上,不受意志控制,迫使我慢下呼吸。

吉莉絲坐著完全沒動,眼睛眨也沒眨地看著我。她點了一下頭,我便順從地低頭看向靜止的水面。

她開始說話,語氣平和,閑聊一般,再度讓我想起格雷厄姆太太在巨石陣中對太陽的呼求。

那語言不是英語,但也不完全不是英語。那是陌生語言,但我覺得我應該知道,仿佛我只是聽不清楚而非聽不懂。

我感覺雙手開始發(fā)麻,想改變原來交疊放在腿上的姿勢,卻動不了。她平和的聲音持續(xù)著,溫柔又有力。現在,我知道我聽懂她說的話了,但仍然無法把語言喚入意識的表層。

我模糊地發(fā)覺,我要不是被催眠了,就是被下了某種藥,而我的理智正抓著意識的邊緣,抗拒那股香煙的拉力。我可以從水面看到自己的倒影,瞳孔縮得跟針尖一樣小,眼睛睜得跟被陽光照盲的貓頭鷹一樣大。“鴉片”一詞飄過我逐漸消逝的思緒。

“你是誰?”我無法分辨我們之中是誰先問了這個問題,但我感覺自己的喉嚨動了,回答:“克萊爾?!?/p>

“誰派你來這里的?”

“我自己。”

“你為何要來?”

“我不能說?!?/p>

“為何不能說?”

“因為沒人會相信我?!?/p>

我腦海中的聲音又變得更加撫慰、親切、迷人了。

“我會相信你。相信我。你是誰?”

“克萊爾。”

突然一個巨大的聲響打破魔法。吉莉絲嚇了一跳,膝蓋撞到水盆,把水中的倒影嚇得縮了回去。

“吉莉絲?親愛的?”聲音在門外喊叫,試探中隱含著命令?!拔覀兊贸霭l(fā)了,親愛的。馬準備好了,你卻還沒穿上禮服?!?/p>

吉莉絲低聲咒罵幾句粗話,起身推開窗戶,新鮮空氣沖往我臉上。我眨眨眼睛,驅散腦中的一團迷霧。

她站著,低頭懷疑地看著我,接著彎身拉我起來。

“那么,走吧。感覺有點怪異,是嗎?有時有的人會有這種反應。我穿衣服的時候,你最好在我床上躺一下?!彼f。

我在樓下她房間的床單上平躺,閉著眼睛,聽著吉莉絲在私人衣櫥里細碎的窸窣聲,想著剛剛究竟是怎么回事。顯然,那不是為了找出詛咒或下咒的人,而是為了探查我的身份。我的腦筋逐漸恢復靈活,我想到吉莉絲會不會是科拉姆的間諜。像她這樣的地位,可以聽到整個區(qū)域內的全部事情和秘密。而除了科拉姆,還有誰會對我的背景這么感興趣?

我想,要是亞瑟沒來打斷招魂儀式,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在那陣香霧之中,我會不會聽到催眠師那句標準的命令“等你醒來的時候,一切都記不得了”?但我卻記得,而且還在想著。

然而,我沒機會問吉莉絲這件事。臥房門開了,亞瑟·鄧肯走了進來。他穿過房間走向私人衣櫥的門,敲了一下,接著便匆忙走了進去。里面?zhèn)鱽硇⌒∫宦曮@嚇的尖叫,接著一片死寂。

亞瑟·鄧肯又在門口出現,他睜大著眼,茫然盯著前方。他臉色發(fā)白,我以為他胃痛又發(fā)作了,便跳下床趕到他身旁,他身體重重靠向門邊的側壁。

不過,我還沒碰到他,他就把自己推離門口,走出房間,腳步微微踉蹌地沖過我面前,好像沒見到我似的。

我自己敲了敲門。

“吉莉絲。你還好嗎?”

里面一陣沉默,接著一個非常冷靜的聲音說:“很好,當然。我馬上出去?!?/p>

當我們最后下了樓,發(fā)現亞瑟顯然已經稍微恢復了神智,正和詹米啜飲白蘭地。他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但見到妻子的時候,還是稍微贊美了一下她的外表,然后派人去備馬。

我們抵達城堡的時候,宴會剛開始,而治安官和夫人被帶到主桌的上座。詹米和我地位稍低,和魯珀特及奈德·高恩同桌。

菲茨太太又超越了自己,滿意地笑著接受眾人對餐點、飲料和其他布置的贊美。

確實很美味。我從未嘗過烤雉雞填蜜栗,自己動手拿了第三塊,奈德·高恩興味盎然地看著我的好胃口,問我有沒有吃過乳豬。

我的回答被大廳另一端的騷動打斷??评窂淖肋吰鹕?,朝我走過來,老亞歷克·麥克馬洪跟在一旁。

“我看你真的是才華無限,弗雷澤夫人。”科拉姆微微鞠躬說道。一個大大的笑容出現在他醒目的五官上?!皬恼樟蟼凇⒅委煵』嫉浇由●R,無所不能。我想,不久之后我們就得請你讓人起死回生了?!甭牭竭@里,眾人一陣笑聲,不過我注意到有一兩個人不安地看向貝恩神父。他也出席了今晚的宴會,正在角落里把烤羊肉有條不紊地塞進肚里。

科拉姆伸手探進外套口袋,繼續(xù)說:“無論如何,你一定得讓我表示一點小小的謝意?!彼f給我一個小木盒,盒蓋上雕著麥肯錫家徽。此刻我才明白洛斯岡是多有價值的一匹馬,不管掌管生育的善神是誰,我在心中默默感謝,還好沒有出錯。

“胡說,我沒做什么特別的事。只是運氣好,我的手比較小?!蔽疫呎f邊試著把木盒還回去。

“盡管如此,還是得謝?!笨评泛軋猿郑叭绻阆矚g的話,可以把這當作一件小小的結婚禮物。我希望你留著?!?/p>

看到詹米點了頭,我才勉強接下盒子打開來。里面裝著一條墨黑色的念珠,每顆珠子都精雕細琢,十字架還鑲嵌著銀絲。

“好美。”我由衷地說。確實很美,雖然我不知道要拿來做什么。我名義上是天主教徒,卻由完全不信神的蘭姆叔叔撫養(yǎng)長大,所以我對念珠的重要性只有模糊概念。盡管如此,我熱情地謝過科拉姆,把念珠遞給詹米,放進他的皮袋子。

我對科拉姆行了屈膝禮,心中為自己對行禮越來越熟練感到欣慰,已經不會做到一半就跌倒了。他正要開口告別,卻被我身后一陣突然的撞擊聲打斷。我轉過頭,除了人的背部和頭顱,什么也沒看見,眾人都躍離長椅,圍聚在騷動的源頭四周。科拉姆步履艱難地繞過桌子,不耐煩地一揮手,讓群眾向旁退開。當眾人退開時,我看見了亞瑟·鄧肯圓胖的身形倒在地上,四肢痙攣抽動,擋開了所有可能伸出的援手。他的妻子擠入騷動的人群,跪倒在他身邊,于事無補地抱著他的頭顱。亞瑟腳跟踢著地面,背部拱起,發(fā)出梗塞的嗆咳聲。

吉莉絲抬起頭,綠色眼睛焦急地掃視眾人,仿佛正尋找著某個人。我猜自己就是她要尋找的人,便選擇了最好走的一條通路:鉆到桌下匍匐前進。

抵達吉莉絲身邊后,我兩手扶住她丈夫的臉,試著撬開他嘴巴。從他發(fā)出的聲音判斷,或許是被一塊肉噎住了,那肉可能還卡在氣管里。

可是他的下巴又硬又緊,嘴唇發(fā)青,還帶點唾沫,看來并不符合噎著食物的癥狀。不過,他顯然是噎到了,圓胖的胸膛奮力起伏,用力呼吸。

“快,把他翻過身來側躺。”我說。幾雙手立刻伸出來幫忙,沉重的身體靈巧地翻了過去,他穿著黑色毛料的寬大背部朝向我。我手掌根部朝他兩塊肩胛骨之間用力拍擊,一遍遍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龐然后背受到撞擊后微微顫抖,但并沒有障礙物突然排除之后會有的抽搐反應。

我抓住一邊肥胖的肩膀,讓他再度回到仰躺姿勢。吉莉絲彎身俯視他瞪大眼睛的臉,呼喊他的名字,按摩他布滿雜斑的喉嚨?,F在,他的眼珠子向后翻,腳跟敲擊地面的節(jié)奏也慢了下來。因為痛苦緊抱的雙手突然松開,擊中蹲在旁邊的一個旁觀者不安的臉。

嘈雜聲戛然而止,他粗壯的軀體松軟下來,一動也不動,像是石地板上的一袋大麥。我朝他松軟的手腕瘋狂尋找脈搏,瞥眼注意到吉莉絲也在做同樣的事。她抬起他刮過胡子的圓潤下顎,指頭用力壓進肉里,在下巴旁邊找尋頸動脈。

我們都沒摸到。亞瑟·鄧肯的心臟,在承擔把血液送進龐大骨架的重任多年之后,已經放棄掙扎。

雖然知道已經無效,但我還是試了所有能試的搶救方式:拍打手臂、按摩胸部,甚至嘴對嘴呼吸,這真的很惡心,但都是徒然。亞瑟·鄧肯確定是死了。

我虛弱地站起身向后退,狠狠瞪著我的貝恩神父在治安官身邊跪下,開始匆匆執(zhí)行臨終儀式。我背部和手臂發(fā)疼,臉卻感到怪異的麻木。周圍的喧鬧聲似乎異常遙遠,仿佛有道簾幕把我和廳里的眾人隔開。我閉上眼,一手擦過刺麻的嘴唇,想要抹去死亡的味道。

盡管治安官死了,還舉行了葬禮,但公爵的獵鹿活動只延后了一周。

想到詹米即將離開,我心情跌落至谷底。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在一天勞動過后有多期待在晚餐時見到他;一天之中在意想不到的時刻看到他,心臟是如何狂跳;以及在堡里復雜的生活中,我有多么依賴他的陪伴、依賴他堅定及撫慰的態(tài)度。還有,我可以全然坦白地說,我有多么喜歡他每晚在床上那平滑溫暖的力量,以及早晨在他笑鬧的親吻中醒來。知道他即將離開,令人感到黯然。

他緊緊抱著我,我的頭埋在他的頸窩。

“我會想你的,詹米?!蔽逸p聲說。

他把我抱得更緊,發(fā)出苦惱的笑聲。

“我也會想你的,外鄉(xiāng)人。我沒料到會這樣,老實說,要離開你,我心里好痛?!彼p撫我的后背,指尖擦過脊椎上凹凸的骨節(jié)。

“詹米……你會小心吧?”

我感覺他胸腔鼓起深深的笑意,然后他回答了。

“小心公爵,還是小心馬?”他決定騎多納斯去獵鹿,這讓我深感憂慮。我腦中浮現那匹栗色大馬的種種景象:頑劣反抗地躍過一道懸崖,或用那足以致人于死的馬蹄,踏過詹米身體。

“都要小心?!蔽覞瓭卣f,“如果那匹馬把你甩下馬背,害你跌斷一條腿,你就只能任憑公爵處置了?!?/p>

“的確。不過,杜格爾也會在場?!?/p>

我哼了一聲:“他會打斷你另一條腿?!?/p>

他大笑,低頭吻我。

“我會小心的,褐發(fā)美人。你可以也答應我會小心嗎?”

“可以?!蔽页鲎哉嫘牡卣f,“你是指小心下咒的人嗎?”

剛剛那一瞬間的愉悅現在已經消失。

“或許。我不覺得你會有危險,不然我就不會離開你了。不過還是……噢,還有,跟吉莉絲·鄧肯保持距離?!?/p>

“什么!為什么?”我身體稍微向后退開,抬頭看他。夜色很暗,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可是他語調十分嚴肅。

“那女人,大家都知道是女巫,而關于她的謠言。嗯,自從她丈夫死后,就變得更難聽了。我不希望你靠近她,外鄉(xiāng)人。”

“你真的認為她是女巫嗎?”我質問。他有力的雙手扣住我的臀部,把我拉近。我雙手環(huán)抱他,享受他軀干光滑結實的觸感。

“不?!彼K于說,“但我怎么想,并不重要。你可以答應嗎?”

“好吧。”其實,答應他,我沒有很不情愿。自從調換兒和招魂事件后,我拜訪吉莉絲的意愿就不高。我把嘴巴貼向詹米的乳頭,舌頭輕輕逗弄。他從喉嚨深處發(fā)出輕微聲響,把我拉得更近。

“腿打開,我要確定我不在的時候你會記得我?!彼吐曊f。

好一會兒后,我醒過來,覺得很冷。我困倦地摸索被子,卻找不到。突然間被子自動蓋到我身上。我嚇了一跳,撐著手肘起身看。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姑娘?!闭裁渍f。

“你在這里做什么?你為何醒著?”我轉頭斜睨著他。夜還是黑的,但我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所以可以看見他臉上微微尷尬的表情。他人完全清醒,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彩格披肩蓋在身上保暖。

“只是……嗯,我夢見你迷路了,而我找不到你。我醒過來,然后想看看你,就這樣。我想把你的樣子刻在腦海里,就算不在身邊還可以記得你。我把被子掀開了。抱歉讓你受涼了。”

“沒事?!边@天夜里很冷,而且很靜,仿佛我們是世上唯一的兩個靈魂?!吧洗瞾戆伞D阋欢ㄒ彩軟隽??!?/p>

他滑進被窩,靠著我的背蜷起身體。他的手從我的后頸撫過肩頭、腰際和臀部,沿著背的線條和身體曲線一路撫摸下來。

“褐發(fā)美人。不過現在我該叫你銀色褐發(fā)美人。我的銀色美人。你頭發(fā)像鍍銀的,肌膚是白色天鵝絨。小白鴿。我的小白鴿。”他輕聲說。

我臀部往后靠,邀請他,最后抵著他發(fā)出嘆息,他堅硬的部位填滿了我。他抱著我靠向他的胸膛,和我一起移動,慢慢地、深深地。我稍微喘了點氣,他松開懷抱。

“對不起,我沒想弄痛你的。可是我很想在你里面,留在里面,最深的地方。我想用我的種,在你身體深處留下我的感覺。我想這樣抱著你,一直抱到天亮,我離開的時候留你繼續(xù)入睡,讓你身體的形狀溫暖著我的手。”他喃喃自語。

我堅定地往后靠向他。

“你不會弄痛我的?!?/p>

詹米離去后,我在堡里悶悶不樂。我在手術室里看病,盡量讓自己在花園里忙得不可開交,瀏覽科拉姆的圖書室,試著讓自己分散注意力,可是時間還是沉重地垂在手中。

已經孤單兩個星期了。我在廚房外的走廊見到萊里。自從那天在科拉姆書房外的樓梯平臺看到她后,我偶爾會偷偷注意她。她看起來還算活力充沛,不過神情有點緊繃,似乎心不在焉、悶悶不樂。這也難怪,可憐的女孩。

不過,今天她看起來有點興奮。

“弗雷澤夫人!我有個信息要傳給你?!彼f鄧肯遺孀派人來說她病了,請我過去照顧她。

我猶豫著,想起詹米的叮囑,不過在同情和無聊的雙重推力下,一小時內我就出發(fā)前往村莊,藥箱掛在身后的馬鞍上。

抵達的時候,鄧肯的屋子里有種被忽視遺棄的氛圍。一種失序的感覺,蔓延了整座屋子。我敲門,無人回應,于是把門推開,卻發(fā)現入口大廳和小客廳里散落著書籍和臟污的玻璃,地毯歪斜,家具積著厚厚灰塵。我呼喊著,卻沒有女仆現身,廚房里顯然也和屋里其他地方一樣空蕩雜亂。

我越來越焦慮,爬上樓。前面的臥房也是空的,不過我聽見平臺另一端的蒸餾室里傳出輕微的窸窣聲。

推開門,我看見吉莉絲坐在一把舒適的椅子中,雙腳蹺在柜臺上。她一直在喝酒,柜臺上有酒杯和酒瓶,房里有濃烈的白蘭地氣味。

她見到我嚇了一跳,不過努力站了起來,臉上還掛著笑容。她的雙眼有點失焦,不過看來身體無恙。

“你怎么了?你不是病了嗎?”我問。

她好笑地瞪大眼睛看著我?!安×耍课疑×??沒有。仆人都走了,屋里沒東西吃,不過有很多白蘭地。你要來點嗎?”她轉身去拿酒瓶。

我抓住她的袖子:“你沒派人捎信給我?”

“沒有?!彼牬罅搜鄱⒅?。

“那為什么……”我的問題被屋外的聲音打斷。那聲音遙遠而低沉,隆隆作響地往這里來。我聽過這聲音,就在這個房間里。想到要面對發(fā)出這種聲音的一群暴民,掌心開始出汗。

我在裙擺上擦擦手。隆隆作響的聲音越來越近。沒有時間,也沒有必要提出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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