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PART ONE 心酸才是世間常態(tài)

不為我們改變的世界 作者:丁丁張 等 著


我不會再感到怒不可遏,

我也不會再回首,

我只是不再關(guān)心任何事了。

鋼鐵之妻

文/丁丁張

她蒙頭睡過去,覺得床在房子里飄蕩,墻壁在耳畔呼吸,門生出眼睛,逼視著她。

仄羅修斯,

仄羅修斯常對我說:

不要毀掉你的天賦。

“但時到如今,

你的天賦微不足道,

當橄欖樹開花,

惡作劇的風將它毀壞;

當莊稼成熟,

冰雹毀了這些;

當葡萄到了收獲時,

天空突然暗下來;

當西風吹,

葉子被陣雨打落。”

我不會再感到怒不可遏,

我也不會再回首,

我只是不再關(guān)心任何事了。

韓國女人樸守英絕不要做一個一到了冬天就得做泡菜的女人。

絕——不——要。

此時再誦這首詩,像希臘神話里的西風之神真的在對她諄諄教誨,但一股熟悉的臭味正從她雙手間傳出,再與餐桌上煎蛋的香味兒混為一體。小兒子最近學會了用嘴吐泡泡,拉屎的時候想起了這個,玩得不亦樂乎。他兩歲,語言能力欠佳,含糊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這和詩歌并不搭配。

大兒子在餐桌旁,正對著半只煎蛋發(fā)呆,用叉子戳破它的肚皮,看蛋黃流在盤子里,左手則在右邊鼻孔里瘋狂作業(yè),形態(tài)非常扭曲,對于一個四歲的男孩來說,倒也司空見慣。

“王樸樸,No?!?/p>

人生沒有喊No的機會,如果有,大概就不會到此時此刻,如此境地了。

樸守英的No沒有發(fā)揮作用,瘦骨嶙峋的丈夫在她的怒吼中佝僂著身體走到餐桌前,臉上還帶著濃重的睡意,他的手極瘦又大,啪地打在大兒子王樸樸的手背上,也就此拉出他剛才瘋狂作業(yè)的成果,一大坨鼻屎,粘在他的食指上。

王樸樸本來要哭,但被巨大的鼻屎吸引,哈哈大笑起來。

與之呼應,小兒子的最后一坨屎落入便盆中,繼而吐出一個更大的泡泡,樸守英騰出一只手,拿紙巾擦掉他嘴上的泡沫,再疊一下,直接用來擦屁股,兒子被轉(zhuǎn)過身去,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把他隨手放下,樸守英拿著鴨子形狀的便盆到廁所里去倒。踢里踏拉地從廁所出來,她就看見大兒子正拿著叉子對著小的擺出劍客的造型。

“No!王真悅,你能不能管管你兒子!”

“啪”,大手再次代替了回答,叉子應聲落地,大兒子呆滯了兩秒,繼而哭出聲來。他全無修飾,眼淚蹦出雙眼,嘴巴張開,露出粘在牙上剛吃的煎蛋的碎屑。

“你能不能別打他?”韓語沒有退化,但思維已經(jīng)是中國式了,不過樸守英把這句話吞了下去,然后走過來把老大攬入懷中,用手擦他的眼淚,小的在地上撿叉子,不由分說直接含在嘴里。

“No!”她大喊。

“每天No,快被你No出精神病了。”男人耷拉著大手,直接走出餐廳,到玄關(guān)里換鞋。

“媽媽,你的手好臭?!贝髢鹤又棺】奁?,嘟囔著說?!昂f八道?!睒闶赜⒂檬肿鹦鹤?,發(fā)出聲音,嗓子有點啞,她想:這是大姨媽來的第幾天了?第三天還是第四天?

“樸守英,我那雙黑球鞋呢?晚上我要穿?!闭煞蛟谛P(guān)里喊。

“說了多少次,不要叫我樸守英,叫我樸慧瑋,轉(zhuǎn)運,而且不韓國?!北е⒆?,他越來越重了,樸守英想著,從鞋柜中層里翻出那雙黑球鞋,遞給丈夫。

“得了啊,只要你姓樸,你就韓國得不行不行的?!闭煞虬l(fā)出早上以來的第一次笑,繼而拿上包,上班去了。

樸守英不像閨密和惠子那樣,每天等著丈夫親一下才放他出門,樸守英罵了一句“滾”,轉(zhuǎn)身就回來收拾:大兒子需要送去幼兒園,小兒子則要放到公婆家照看。

多年前,樸守英立志說,絕不要做一個一到了冬天就得做泡菜的女人。

當然,多年前,她丈夫立志要娶一個外國女人。

大部分夫妻,兩人心愿如果只有一個能達成,結(jié)果往往是男人達成了。樸守英嫁到中國來,每年在冬天開始前瘋狂地做泡菜。因為你是韓國人啊,小姑子王愉悅斜著眼睛說。

再回釜山的時候,樸守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同學們都不用做泡菜,要么是婆婆或者媽媽做,要么是“一些專門做這個的店做啊,干嗎要自己做?”,小學同學金印淑說。

問這些的時候,千萬不能露出痕跡,甚至要顯現(xiàn)出自己不用做泡菜的優(yōu)越感。結(jié)果有點讓她失望,垂頭喪氣并不合適,她堅定地笑了,眼角有細紋。

“是啊。中國的App很方便的,要送貨用手機點就好了?!睒闶赜⒛弥謾C,不知道為什么說了這句,像反駁的意思,可一點力量也沒有。

最終還是不能幸免,自己像媽媽、姨媽、奶奶、外婆一樣,到了那個時間,冬天的風開始變冷,白菜的綠開始有點變淺了,一刀下去,尚有酥脆的質(zhì)感,用辣椒粉裹滿它們,在它們變軟之前,不能放鹽,不然,白菜被刺殺了,水流淌出來,吃起來會發(fā)柴。

再用各種盒子,分裝出來,送給婆婆家的各路親戚。中國的親戚們,只在分泡菜的時候出現(xiàn),當然,之前也出現(xiàn)在婚宴和兩個兒子的滿月酒上。

和惠子問,你還準備生嗎?

生?絕無可能。

自從嫁到中國來,生活就像順水漂流般無法掌控。她算奉子成婚,結(jié)婚的時候肚子都有點瞞不住了,結(jié)婚證早就拿了,婚禮卻一拖再拖,司儀在儀式上打趣,準備什么時候生孩子???

老公說,馬上。

果然,馬上生了老大,隔一年半,生了老二。

她跟閨密和惠子吐槽,說:“真的沒怎么正經(jīng)做過好嗎,怎么就不停地懷孕呢?”

“能力強大?!焙突葑涌┛┑匦?,她覺得韓國人說中國話已經(jīng)夠逗了,而樸守英竟還能用中國話開玩笑。

送完大兒子,兩個人約著逛街,買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點偷出來的時間,必須好好利用。想著家里還有碗碟沒有刷,以及床單需要洗一下,樸守英就有點蔫,“日子真禁不住過啊,”她說,“怎么咱們就變成了三十歲的女人。”

“是啊,連九〇后都二十六了?!焙突葑佣?,與其說是懂她,不如說是懂自己,當媽是件不知不覺的事兒,她目前苦惱的,是為了讓兒子順利上學,要到郊區(qū)買學區(qū)房。房子一定要大,想要一步到位,那就聯(lián)排吧,算起來也有兩百五十個平方?,F(xiàn)在找房子,找的其實是后半生的生活。住樓房,共用電梯,想想都讓人頭昏腦漲。

她念叨著這些,日子過得細碎流暢,在樸守英看來,算是蒸蒸日上的,有心想事成的味道。她說:“要說,你老公挺努力的了。”

“不算什么,他比你老公還大幾歲呢,再不努力怎么辦啊?!?/p>

她們倆坐在鬧市區(qū)的咖啡館里,喝水果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刻意聊些輕松點的話題,沉重的一談就是無底深淵,婆婆小姑這類的沒有辦法多提,買房或者經(jīng)濟狀況,說出來也都是眼淚。

兩人都覺得,家里人盼著自己大學畢業(yè),然后盼著自己結(jié)婚,再盼著自己生孩子,孩子一落地,關(guān)注度立刻降到負數(shù),像樸守英這樣生了老二的,表情里除了同情簡直就不剩什么了?;ㄩ_盡了,結(jié)了果實,“嗯,孩子真可愛啊?!编?,牌面已定的感覺。

可,明明也就三十二不到啊,樸守英這樣想。

跟和惠子匆匆道別,樸守英想回家。路上開始頭暈,心跳越來越快,大概是要病了,她想著。

到藥房買了藥,回家睡前吃兩粒,應該會好吧。

到家簡直處于要暈倒的狀態(tài),但她還是挺著,去把廚房泡著的碗碟洗了,再把床單換掉,放在洗衣機里,一切搞定,覺得午飯也不用吃,必須先倒頭大睡一覺,大兒子下午三點半要接,定兩點五十五的鈴吧,留五分鐘洗漱。不行,還要把床單晾起來,那就定兩點五十分。

她蒙頭睡過去,覺得床在房子里飄蕩,墻壁在耳畔呼吸,門生出眼睛,逼視著她。

鬧鐘響的時候她被嚇了一跳,像有重錘敲擊在心臟上,讓她無法呼吸,她捂住心臟站起來,直接到洗衣機的卷筒里拿出床單。她個子小巧,需要疊幾疊,床單才不至于拖地。她把晾衣架降下來,陽光還有溫度,床單弄平整,再像升旗般升起來,時間到兩點五十六分,減少的時間,只好靠壓縮洗漱時間來補回。

她簡單梳了頭發(fā),去接孩子回來,路上被他一直問問題,有些根本回答不了,只好敷衍一下,再接上弟弟回家。做什么晚飯呢?她想了想,煮個簡單的咖喱吧,食材都有,牛肉必須趕緊吃掉了,還有半棵西藍花,做搭配應該很好。

老公下班,皺著眉頭,看起來不是很高興,她看了他一眼,覺得也不錯,畢竟也沒有不高興。

“好吃嗎,樸樸?”

“好吃。”

“那多吃點。”

“不吃了。”

“為什么?”

“像弟弟的屎,哈哈哈。”王樸樸壞笑,他到了這個提及屎尿屁就很興奮的年紀。

“大樸樸,閉嘴。”老公伸出瘦長的手。

“像屎……”弟弟吐著泡泡,跟著老大起哄。

“你也閉嘴。”老公看著老二,笑出了聲。

像得到了鼓勵,兩個孩子開始重復關(guān)于像屎這句話。

樸守英也笑得前仰后合。

陪他們睡下,自己再洗澡,接著回到床上,她覺得精疲力竭。丈夫在客廳里喊:“樸守英,你病了嗎?買這些藥干嗎?”

“?。课也×藛??”樸守英想。

“喂,不要叫我樸守英!樸慧瑋??!”

偷雞腿的媽媽后:這些年,我媽為我偷過的雞腿

文/劉同

我想,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如果是我媽,她也一定會為我偷雞腿、偷《三字經(jīng)》、偷一切我需要的東西。

兒童節(jié),南京簽售完,同事說有個南京媽媽為了送自己小孩禮物,偷了雞腿和圖書。書店的老師準備去送一些書,我說也幫我去看看她。

明知偷東西不對,可牽扯到媽媽的身份,大多數(shù)人都會心疼。

我想,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如果是我媽,她也一定會為我偷雞腿、偷《三字經(jīng)》、偷一切我需要的東西。不是因為她沒有良知,而是我媽為了我,真的做過好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之前在書里寫過,我媽從我懂事開始就是一個極其摳門的人。她從不對外借錢,絕不鋪張浪費,水龍頭滴水會拿個臉盤接起來,電器不用插頭一定會拔掉——待機也浪費電;家里的全自動洗衣機,排出的水要拖地,又嫌洗衣機浪費電換成手洗,全自動洗衣機每次都用來甩干而已;空調(diào)成了家里的擺設(shè),任何超市打折的衛(wèi)生紙都會買回來堆積……

只能保持兩種狀態(tài)才能和她相安無事生活在一起:一是完全不被她影響,忽視她的一切做法;二是完全糊涂,根本不覺得有什么不妥。我爸采取了忽視我媽,而我則是完全糊涂。

有時候我爸受不了會說我媽:“你把錢都這么存起來,我看你能發(fā)大財嗎!”

我媽說:“要你管?”

我記得我小學考初中考得不好。1993年,要交小一千塊建校費。我爸媽的工資加在一起一個月大概兩三百塊,但我媽把這筆建校費給交了。

后來我初中考高中也考得不好。1996年,要交五千塊建校費,我媽又把這筆建校費給交了。

再后來,我在北京工作了幾年??粗业教幾夥孔幼?,我媽讓我去看一套房子問一下首付多少。我看了一套。那一次,據(jù)我爸說我媽把家里所有的錢都取出來,還借了一點給我湊了小幾十萬的首付。

在北京工作后,扣除房租和伙食費,我每個月給她寄四千塊,讓她和爸爸好好生活不用管我??晌覌層X得我在北京應該有輛小車,她打算炒股幫我賺些錢。我媽是個很警惕的人,從不輕易相信別人。經(jīng)過挑選,她相信了一個一直和她聯(lián)系的買賣股票的金融投資公司。給一千還一千五、給三千還四千、給一萬還一萬五。我媽很開心,覺得對方的小伙子很棒,一直說如果對方去北京我一定要請他吃飯。直到有一天我媽把所有幾萬塊的積蓄給對方后,對方消失了,那時我媽才知道自己上當了。報警,發(fā)現(xiàn)一群人都上當了。最后那些人被抓到,但錢被揮霍一空,一分錢都退不回來。我媽不敢告訴我,帶著這個心理壓力長達兩年。

直到我經(jīng)濟好轉(zhuǎn),我媽才告訴我。錢是小事,但那種一直想賺錢讓我生活得更好,被騙之后又一直埋怨自己的心情,讓我媽的生活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走鋼絲一般。

給她買化妝品,聽說很貴,她就省著用。半年就要用完的化妝品,她可以用兩年,根本不管是否過期。

讓她選床墊的軟硬、材料、尺寸,她卻選最便宜的。

以前沒有能力,只能聽她擺布,后來經(jīng)濟慢慢好轉(zhuǎn)起來,我就希望她的生活能更好一些、更自在一些,卻發(fā)現(xiàn)她的習慣根本改不過來。我和我媽吵過好多次架:我說她讓整個家一點家庭的溫馨都沒有,她說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這個家早就風雨飄搖了。

想想也是。所以每次看到寒風中還在賣烤紅薯的大媽,看到賣水果的大媽,看到所有很辛苦的中年婦女,我都會把她們替換成自己的媽媽。一想到我媽也肯定會為了我做這些事,我就覺得受不了,趕緊買很多紅薯水果炒瓜子。

還有,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媽一直覺得我娶不到媳婦,就拼命攢錢。她覺得如果沒錢我連媳婦都娶不起。我坐下來和她徹夜長談,目的就是告訴她這筆錢可以省了。我媽的反應讓我又愛又恨。其實我是想告訴她,希望她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不要再把時光和錢花在我的身上了,我都這么大了,自有歸宿、自有安排、自有命運,她卻總認為我是小孩,覺得我隨時會傾家蕩產(chǎn)一文不名。

昨天我媽給我發(fā)了一個短信說,端午節(jié)不能說快樂,要說安康,因為五月初五是祈福和祭祀的日子……好的,謝謝媽媽。

那天聽到南京的媽媽為自己的女兒偷雞腿,不知怎的,我想起一件事。

小時候家里確實挺困難的,過年沒錢給我買花炮,我媽就讓我爸抱著我去廣場,說反正自己買了也是看,不如看別人放,就當是自己買的??磩e人放花炮當然開心,但是我不敢興奮地大叫,我覺得大叫是放花炮的人的權(quán)利吧。我開心地在一旁默默看著不敢喧嘩。快離開的時候,媽媽不知道從哪里給我買了幾根可以拿在手里燒的燃燒棒,然后我就開心地點著,繞著操場放肆大叫跑了一圈。

看到那條偷雞腿媽媽的新聞,我總覺得如果扛不下去,我媽也會為我偷雞腿……

畢竟,這么多年,她一直默默地瞞著我和我爸和生活作斗爭,給我給我們這個家偷回了很多很多會變得更好的機會。

寫在后面:

編輯跟我說,這一次的主題是“不為我們改變的世界”,于是我就寫下了這篇文章。因為即便全世界都不愿意為我們改變,那也要相信,為了子女父母絕對愿意。我媽媽以前是一個有特別強烈資本主義作風的小姑娘,愛浪費,又嬌生慣養(yǎng),但是為了我跟我爸,你看,她也變成了如今這個摳摳搜搜、婆婆媽媽的人。

謝謝媽媽。

Assistive Touch

文/耀一

張小五說,親愛的,我問你啊,

一輛車在轉(zhuǎn)彎的時候,哪個輪胎不動?

張小五笑著說,答案是我。

01

張小五終于用上蘋果5S了。因為女朋友換了蘋果6 Plus。

張小五搗鼓了幾個小時后,感覺蘋果手機并沒有傳說中的好用,操作起來異常遲鈍。他有理由相信,蘋果手機的主要目的是顯擺而不是實用。

女朋友說,笨樣。不是操作遲鈍,是Home鍵不靈了,你可以設(shè)置小白點。

小白點,專業(yè)名稱:Assistive Touch。在“通用”設(shè)置下的“輔助功能”里的“肢體活動”菜單欄中。

設(shè)置好小白點,張小五發(fā)現(xiàn)蘋果手機用起來果然很流暢。

到了快6點的時候,女朋友說要走了,今天是她爸生日,定了飯店吃飯。

張小五問,要不要買點什么帶著?

女朋友說,不用,我爸什么都不缺。

張小五說,要不買條好煙或者好酒,我總不能……

不等張小五說完,女朋友直接說,下次再說吧,今天你不用去。

張小五“哦”了一聲,沒再說話,他已經(jīng)習慣這樣的結(jié)局了。

張小五和女朋友戀愛快兩年了,沒有見過她的閨密、家人,唯一一次見她同事,還是她年終聚會喝多了,打電話讓張小五去接的。

女朋友總是對張小五說,不是我不愿意讓你見我朋友和家里人,我是想你再準備準備,以最好的一面見他們,這樣我爸媽才會放心把我嫁給你,我的閨密們才會給我們最好的祝福。

張小五覺得女朋友說得有道理。他是需要些時間提高自己的各方面,然后閃亮登場。

朋友聽說這件事,問張小五,一輛車在轉(zhuǎn)彎的時候,哪個輪胎不動?

張小五笑了,說,好老的腦筋急轉(zhuǎn)彎,3歲小孩都知道是備胎。

朋友看著張小五笑了笑,沒再說話。

02

女朋友跟著公司去旅游了,按照慣例差不多和人間蒸發(fā)一樣,短信、微信、電話幾乎全部中斷,偶爾回復“哦”“嗯”“好的”“我要睡啦”,所以張小五基本是通過微博和朋友圈才能知道女朋友每一天的動向。

朋友問張小五,你女朋友這樣對你,你怎么還能做到對她死心塌地的?

張小五說,追她的時候我就答應過她,給她屬于自己的空間。我覺得現(xiàn)在這樣沒問題呀。你別以為只有她外出的時候是這樣,我要是外出了,她也一樣,從不問我去哪里,和什么人一起,做了些什么。這是我們彼此間的信任,你不懂。

朋友一下愣住了,他感覺張小五的回答從邏輯上來說完全正確,可仔細一琢磨,朋友覺得張小五不去干傳銷太可惜了,他把偷換概念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做到了洗腦的最高境界,先把自己給洗成傻嗶(此處消音)。

張小五沉浸在自己的愛情觀里,繼續(xù)每天刷微博和朋友圈,只為第一時間看到女朋友的新動態(tài)。

他發(fā)現(xiàn)小白點雖然可以替代大部分Home鍵的作用,但有時候小白點會遮擋住部分閱讀內(nèi)容,不是很方便。而在玩游戲的時候,小白點的礙事程度達到四星半。雖然有這些不足,但小白點有一個方面還算識趣,就是在需要截圖和朋友分享的時候,它會如同不存在一樣,完全被隱藏了。

幾天后女朋友回來了,張小五約了女朋友一起吃飯,女朋友送了張小五一架精致的飛機模型作為禮物。

張小五看著飛機模型,心中的幸福感直上云霄,但還不等它平安落地,女朋友說,我約了閨密唱K,順便把禮物給她們,得先走了。

習慣使然,張小五沒多問,幫忙拎著大大小小的名牌袋子把女朋友送上了出租車。

回到家里,張小五洗漱完畢上床準備刷微博和朋友圈,突然發(fā)現(xiàn)小白點不見了,導致手機用起來很麻煩,而他又懶得再起來開電腦,于是打開電視隨便找點節(jié)目,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03

因為尿急,張小五半夜醒來,驚見床頭柜上隱隱約約有個白色的光點懸浮在半空。

張小五驚叫,什么鬼!要嚇尿了!

白色光點說,Hi,I am Assistive Touch.

張小五又叫,臥槽!說中國話好不好!

白色光點說,我是小白點,你手機里的。

張小五愣了一下,仔細看了看白色的光點,樣子的確像是手機里的小白點。

張小五問,你怎么跑出來了?解放以后的玩意兒不許成精,你知道嗎?

小白點說,我有些話想問問你,問完我就回手機里去。OK?

張小五說,我能不能先去尿一下,我怕你的問題全程無尿點。

小白點說,好的。

張小五上完廁所回來,小白點開始提問。

小白點問,你需要我嗎?

張小五說,當然呀。如果沒有你,操作起來……

小白點說,你只需要回答,不用解釋,繼續(xù)下一個問題:如果Home鍵是好的,你還需要我嗎?

張小五說,理論上來說,不需要你了。

小白點問,你需要我完成大部分Home鍵的工作,但又在很多時候覺得我礙事對嗎?比如玩游戲,比如和朋友分享截圖。在這些時候,你希望我是透明的,或者干脆是不存在的,沒錯吧。

張小五愣了一下,說,是的。

這個回答,張小五說得很沒有底氣,突然覺得有點對不起小白點。

小白點說,問題我問完了,但突然有個想法,你看啊,我能不能這樣理解我們的關(guān)系:你希望我完成一個全心全意付出的角色,但是呢,你心里的最佳角色是Home鍵,“Home”這個詞放在這里挺有意思的,Home嘛,是要帶回家的,或者說一起組建一個家庭的,你說對不對?

張小五徹底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看著小白點一陣陣犯暈,一不留神真暈過去了。

張小五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微微發(fā)亮。他發(fā)現(xiàn)小白點居然還在原來的位置懸浮著,他趕緊起身去看,原來是床頭柜上的鏡子,剛剛亮點是反射的窗外的光。而現(xiàn)在,鏡子里有個略顯憔悴的人。

04

一個月后。

張小五在路過航站樓拐角的時候,一個穿著制服的大姐正拿著一架精致的飛機模型吆喝著:有需要登機的旅客,您只需要出示機票,就可以領(lǐng)取本公司限量版飛機模型一架。數(shù)量有限,先到先得哦。

張小五走上前看了看那架飛機模型,笑了。隨后邊往登機處走,邊拿出手機打給女朋友。

女朋友說,有什么事嗎?我正忙著呢。

張小五說,親愛的,我問你啊,一輛車在轉(zhuǎn)彎的時候,哪個輪胎不動?

女朋友不耐煩了,說,什么亂七八糟的?都說我在忙了。你趕緊直接說答案吧。

張小五笑著說,答案是我。

床的故事

文/陳小北

后來,我收到一件寄給這間屋子的快遞……

里面還有一張卡片,歪歪扭扭地寫著:For Love.

北京不聲不響地開始了一年當中最差的時候,霧霾加上桑拿天兒,整座城市像一個巨大的被刨開的土坑,上帝這個熊孩子開始了他磨人的游戲——撒尿和泥,連那一根根一貫高冷的鋼筋水泥都變得黏黏糊糊,像突然愛上誰了似的。

膩膩歪歪的夏天來了。

我的跑步活動被迫挪到了半夜,這樣它才更像是一項鍛煉身體而不是磨煉意志的活動。電視上那些人們御著風奔跑、咧著嘴傻樂的廣告都是騙人的,真實情況是,入夏來的每一天,我跑在護城河邊,都想縱身一躍。你看,想死一點兒都不是臭文藝青年的專利,它還普遍適用于失戀、失業(yè)、窮、丑和熱的人。

但我沒想到,這一天真的有人這么干了。

這天晚上我跑到龍?zhí)豆珗@東門外的護城河邊,一群人正興高采烈地扒著護欄熱烈討論,我遞耳朵過去一聽,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在河邊喝了許多酒,跳下去就再沒上來。巡警、120和圍觀群眾每個人都舉著手機,打電話或者拍照發(fā)微博,東二環(huán)洶涌的車流呼嘯而過,對岸高樓大廈霓虹閃爍,岸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兩只拖鞋,這是他留給這個城市最后的紀念。

北京,每天都有許多人懷揣夢想來到這里,每天都有許多人以各種方式離開。

我猜這小伙子一定不是像我這么沒出息熱得想死,一定是有更讓他難以拒絕的理由,才會讓他這么徹底地離開。如果我還有2006年冬天的那個特異功能,我就可以到他的世界去看一看。

2006年的冬天,我?guī)е鴥汕K錢來到北京,哦,還有夢想,跟大學室友毛片兒高擠在南二環(huán)的一間地下室里。那間地下室在地下二層,被社會底層還踩在腳下,終年不見陽光并充斥著糜爛的味道——可不是工體北路和三里屯那種的糜爛,而是長滿了蘑菇萬物發(fā)霉的糜爛。房間大概四平米,一張大小介于單人和雙人之間的床占掉三平米,余下的空間用來開門。沒有電器,沒有網(wǎng)絡(luò),沒有手機信號,就這么一個四大生存要素——陽光、空氣、水和Wi-Fi缺失一半的地方,每個月二百四十塊。

所以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拉上毛片兒高了——他是大學時代我們那棟宿舍樓的毛片兒庫,對每個淫笑著來找他的人予取予求。在地下室這樣缺乏娛樂的環(huán)境里,他顯得彌足珍貴。

就是擼嘛。有一天毛片兒高出門面試,我擼完了萬念都灰了的時候,思緒開始飛揚,我開始好奇這間屋子的上一個主人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并自言自語地說了出來。然后有個聲音接下了我的話茬兒——“她是一個好姑娘。”

嚇死寶寶了。我的淫欲頓時消失得一干二凈,我坐直了身體壯著膽子問,誰?一個聲音說,我。廢話,我說。它說我是床,你別不好意思,你也不是頭一個當著我的面兒齷齪的人,你這樣兒的我見多了。我也生氣了,我說要不是我還得睡你我弄死你。它說你看你們男人就是這樣,要睡人家才對人家好。

我的氣頓時消了,因為有女孩兒對我說過一模一樣的話。我說,你嘴這么毒一定也很寂寞吧,要不你跟我聊聊吧。它嘆了一口氣,跟我講起了曾經(jīng)睡在這張床上的姑娘。

她是附近美食街的服務(wù)員,總是把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我哼了一聲,屁大個房間認真收拾一遍三分鐘還有富余。它說,你再打斷我我死給你看。我說,好好好你接著說。

它說,她把我鋪得軟軟的,散發(fā)著香氣,衣服總是疊得整整齊齊,生活規(guī)律,沒什么朋友,每周會給家里打兩個電話,總是高高興興的,笑起來很美。

有時候在外面受氣了,回來也會哭上一鼻子,蹭我一肩膀兒的眼淚,我的心都碎了可沒辦法。我想我要是個男人,我會保護好她的心靈和肉體,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

后來來了一個男人,是隔壁玩搖滾的,大長頭發(fā)一綹一綹的,滿臉痘兒,擦把臉毛巾上都是血。他喝多了來拍門,說我想認識你,留個Q唄。姑娘嚇得蜷在床腳,我能感覺到她渾身在發(fā)抖。

第二天這個人又來了,洗了頭,帶著酒和超市里過期的涼拌菜,他說我得跟你道個歉,我不是什么壞人,我是做音樂的。姑娘很喜歡音樂,在我身上貼著墻碼了一排盜版周杰倫五月天,于是就讓他進來了。她笑著說我看你真不像什么好人,于是小伙子就給她講了許多許多更壞的人,許多許多她不知道的壞事,慢慢地,姑娘就也覺得他沒有多壞了。

那天晚上他沒走,他在我身上死死壓住姑娘的手腳,姑娘嚇得不敢叫出聲,在他身上拼命咬下許多牙印,她大哭一場,然后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女朋友。

他們搬到了一起,他經(jīng)常伴著隔壁捶墻的聲音給她唱歌兒,說是他寫給她的歌兒,我們這片兒所有的床都覺得難聽無比,所以可能真的是他寫的。他說有一天我會成為Kurt Cobain,你就是我的Courtney Love。好像是美國一對兒不得好死的情侶。他于是開始叫她Love。

姑娘對他言聽計從,任打任罵,他吼著說Kurt對Love也是這樣,我愛你愛瘋了才會這么喪心病狂。后來他換了套詞兒,開始吼你活該,我是要成為藝術(shù)家的人,藝術(shù)家都是瘋子。再后來,他連理由都懶得找了,牛也懶得吹了,他說你就是犯賤,你這個賤貨。

再再后來,他花光了姑娘所有的錢,也沒寫出第二首歌兒。他帶著一個他稱之為妹妹的女孩兒和姑娘一起擠在這張小床上,他說她挺可憐的,在這兒蹭住一下。深更半夜他和妹妹把我搖得吱嘎吱嘎響,我看見姑娘躲在一旁捂著嘴拼命流淚。

第二天姑娘支支吾吾地試探他,他摔門而去。

姑娘開始變得臊眉耷眼沉默寡言,她丟掉了工作,整日整日地坐在床上等。一個月以后,姑娘把我收拾得干干凈凈,把自己穿得漂漂亮亮,鎖上門出去,再沒回來。

三個月之后,房東扔掉了她所有的東西,你們倆住了進來。

床的故事講完了。

后來,我收到一件寄給這間屋子的快遞,是寄自山東一個小縣城的一盒巧克力,并不是原封不動的,打開盒子,巧克力被吃掉了一顆。我心中嘲笑寄件人真沒起子,一輩子沒吃過好東西么。里面還有一張卡片,歪歪扭扭地寫著:For Love.

圓光

文/李七毛

一切解釋不清的,都能用愛或者不愛來解釋。

那天晚上十一點二十五分,我清楚記得,大門響的時候,我還醒著。他大概也知道我醒著。吵了這一架,但凡有些心思的人,是不能安心睡去的。所以,他走出去的時候,沒有刻意輕手輕腳,反而像是平常日子,急匆匆出門上班,或是去參加同事的聚餐。我認為,這是在向我宣戰(zhàn)。側(cè)身睡著,聽著墻上的老擺鐘“嗒嗒嗒”地響,我并沒有應戰(zhàn)。甚至他發(fā)動車子的時候,也沒有下床光著腳走到窗口,撩開三天前我和他一起更換的素藍色窗簾,看他如何離開。我猜測,他在上車前,肯定抬頭看了窗口的。

我們的吵架,實在來得莫名其妙。坦白地說,是無理取鬧,我無理取鬧。他只是把咖啡灑在了桌子上,我從樓上下來,有些不耐煩地說你能不能長點心,喝咖啡咖啡灑,喝牛奶牛奶灑,吃面包面包屑掉一地,抽煙煙頭總不丟進煙灰缸,就連洗澡的時候浴室門也不關(guān),還灑一地的水。

他慢悠悠抽了一張餐巾紙,草草地擦了下桌子,然后淡淡地說,你又怎么了?是不是稿子又要修改?別老一副別人什么都不懂的樣子,他們讓你改肯定有他們的理由。一份工作而已嘛,別那么多計較。再說了,就那點錢,對于你來說,沒必要鬧著這份心去賺。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甚至都沒有抬頭看我一眼,注意力完全在他的游戲上。他這種事不關(guān)己,只是為了敷衍而敷衍的態(tài)度,讓我心里的煩躁一瞬間達到了最大值。

于是,我們大吵了一架。我再一次把寫在劇本里的惡毒臺詞,全部用在了他的身上。我將他的平板電腦,丟進了幾近廢棄的魚塘里。

“你他媽就是一個瘋子!”他指著我罵道,“你這性格,就跟你的名字一樣生僻?!?/p>

凌巰,我的名字。很多人不識得這個字,于是這個字被歸為了生僻字。很多人不識得我的性格,于是我被歸為冷漠的怪胎。外人議論我的名字和我的人,我從未去計較。整天研究別人如何看待自己,對待自己,對于我沒有任何意義。徒增煩惱的事情,是對生活的褻瀆??伤@么說我,我無法忍受。

不知道自己不到八十斤的身體哪里來的力氣,我將他推出門,推過花園,推進了魚塘?;蛟S他是讓我,或許他情愿自己被我推進魚塘,也不愿意為那些說出口傷害了我的話而軟下來,跟我說句抱歉。今天的事情本來就是雞毛蒜皮的事,不該搞成這個樣子。可他沒有。

我從二樓的窗口,看著他花了十分鐘的時間從魚塘里爬出來。我心里生出一絲心酸和內(nèi)疚。跟他這么鬧,雖說不是第一次,可我無非就是想達到一個目的而已。他躺在岸邊,像一條泥鰍。我以為他會抓狂地沖著我大喊大叫,或者直接沖上來繼續(xù)跟我吵架。他卻沒有。他坐了起來,靠著那棵桂花樹,竟然玩起了游戲。是的,他找到了我丟進魚塘里的平板電腦。開機的一瞬間,他笑了。我竟對他這樣的態(tài)度,有些心動,亦有些心痛。

快十一點了,他才進屋,我已經(jīng)躺下了。我聽見他在樓下放水洗澡,開冰箱吃晚餐。不知道是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小時候,奶奶跟我說,鯰魚是吃池塘里的垃圾長大的,甚至還有什么腐爛的動物尸體。是鯰魚還是年魚,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在我琢磨著是不是該說句對不起或者干脆等他服軟的時候,他開著車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離家后三天,我嘗試聯(lián)系過他??呻娫掙P(guān)機了,他的朋友也不知道他的行蹤。他就這樣人間蒸發(fā)了。

真是好笑,吵個架而已,這么久都還不回來。越想我越是覺得無法理解,他這樣做,究竟是因為什么。我甚至覺得,你一個大男人這樣,才叫性格上生僻呢。試問哪個男人,能在被自己的女朋友扔進魚塘后,沒心沒肺地找到被丟掉的平板電腦,坐在桂花樹下玩游戲?

我以前也這樣等過他。十天有過,一個月也有過。有時候,他去出差,等他的時間更長。我也有過抱怨,像是今天這樣爆發(fā)式的抱怨。可他呢,總在我抱怨完后,摟著我說:“偶爾不在一起,挺好的。小別勝新婚,感情更好?!?/p>

我說:“那你什么時候跟我結(jié)婚?”

對啊,很坦白地說,至今我一次次在他面前無理取鬧,無非是想達到一個目的:你敢跟我在一起十年,有本事娶我啊??擅看尾还芪抑苯颖茊栆埠茫底詰Y氣也好,他只有一個反應:不回應。然后,他去洗澡,或者玩游戲。

當?shù)鹊降谑斓臅r候,我感覺到這件事情有些不對勁了。他似乎不是離家出走,而是失蹤。我不敢確定。我覺得我必須找一個人,一個比我了解這個世界,比我懂人情世故的人來分析分析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沒有朋友,只想到了我的繼母。

我的繼母是個四十歲的女人。我的父親和母親離婚之后,跟她結(jié)了婚。父親和繼母結(jié)婚之后沒出一年,母親就去世了。三年后,父親也去世了。繼母是在父親失蹤后半個月發(fā)現(xiàn)他的尸體的。聽警察說,是被劫殺的。具體情況,我沒有去了解。人反正已經(jīng)死了,警察也斷了案,不必去追究了。是的,毫無意義。

父親留下了不少遺產(chǎn),其中包括兩套價格不菲的房子。一套我住,一套繼母住。我和繼母的關(guān)系,是在父親去世后化解的。繼母跟我說,他們都已經(jīng)死了,留下我們兩個,倒不如不要再為以前的事情斗氣了。能做母女做母女,能做朋友做朋友。

我說我需要一個朋友。所以從那次談話后,我開始直呼她的名字,蘇眉。

那時,蘇眉家里有客人,是一個穿西服的男人,約莫三十歲吧。從院子里看不清他的臉,只從外表上判斷,他應該長得還可以,要不然,蘇眉也不會讓他進門。蘇眉跟他有說有笑,上了樓。

我在車里等了一個小時,蘇眉才把那個男人送出來。和那個男人吻別之后,深情了許久,蘇眉才轉(zhuǎn)身看到我的車。她把我領(lǐng)進屋,給我煮了杯咖啡。我們沒有說起那個男人的事情。我只是在喝了一口咖啡后,斷斷續(xù)續(xù)跟她描述了我和他之間發(fā)生的事情。

蘇眉說:“莫非出什么意外了?”

我又慪上了氣,咬牙切齒地說:“死了才干凈?!?/p>

蘇眉看著我笑了笑,又說些安慰的話。好歹你們在一起這么多年了,只差一張結(jié)婚證。不要這樣,日子總得繼續(xù)過,你還指望他跟你結(jié)婚呢。

呵,他不娶我,我還就沒人要了不成。我都忘記眼淚什么時候落下來的,竟拉著蘇眉的手哭哭啼啼地說,那你說我該怎么辦。我想盡辦法找他,可連他在哪是不是還活著都不知道。他這樣不負責任,把我一個人扔在家里,算怎么回事!

蘇眉說:“要不,報警吧?”

報警,不行。那不得鬧得所有人都知道,不知情的,還以為是我把他怎么了。兩個人之間慪氣,不至于弄得讓所有人看笑話,雖然我不在乎別人看笑話,只是覺得,當年我爸出事的時候,已經(jīng)夠讓人議論是非的了。

蘇眉又說:“那再等等看吧。如果再沒消息,那就必須報警了。唉,我們這兩個女人已經(jīng)夠苦了,不該再發(fā)生些什么事故?!?/p>

又過了一個禮拜吧。幾乎夜夜不能入睡。腦子里反復重演著那天的吵架。有時候氣他還不回來,有時候又懊悔自己不該在那時候莫名其妙發(fā)作,想到自己沒有阻攔他離開,心里更是懊喪。

他依舊沒有消息。我動用了所有我能托的關(guān)系,問了所有我能打聽的人,答案都是唯一的:沒有見過他。蘇眉擔心我出事,索性搬過來陪我。她有時候會問我,到底為什么,會跟了他十年。他哪里好呢?在她眼里,他好像一無是處。我回答不上來,只是反問她,那你為何當時會跟我爸呢?蘇眉笑了笑,大概是愛吧。大概是愛。

一切解釋不清的,都能用愛或者不愛來解釋。

蘇眉還是拉著我去警察局報了警。她說,人都找不回來了,擔心其他的有什么用處。警察局好歹是立了案,派了一個生澀的警察負責。第一眼見到這個警察,我覺得自己認識。蘇眉問我怎么會認識。我沒有回答。我不會告訴蘇眉,我認出了這個警察就是我去她家時見到的那個男人。

回家的路上,蘇眉跟我說,這個警察姓徐。我不愿過問他的姓名,當然也不會去追問他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據(jù)說,徐警官發(fā)動了他能動用的力量,來來回回調(diào)查了一番。最后擺在我面前的結(jié)果是:他應該已經(jīng)遭遇不測了。

他死了,我怎么可能會信呢?慪氣詛咒他死,那都是氣話。女人不都是這樣,嘴里說著你去死,趕緊去死,趕緊消失,可心里卻想著你他媽快上來抱我啊,親我一下,就什么都過去了。我跟他吵架,將他推進魚塘里,不就是想讓他說出那句“嫁給我”嗎?說不出口,犯得著去死嗎?

“他不可能死了,只是躲在哪里不愿意出來罷了。該死的,沒良心的。這么久了,氣也該消了吧?!蔽揖o緊攥著蘇眉的手,應該把她弄疼了。我放開的時候,她的手都紫了。

或許是不忍心看我這副樣子,也可能是因為蘇眉的關(guān)系,徐警官答應我,他們會盡最大的努力,找到他,不管最后找到的是活人還是死人。

蘇眉陪著我又等了一個禮拜。每次蘇眉找徐警官打聽進度,對方的回復都是還在努力。蘇眉沒有把這些消息傳達給我,都是我偷聽到的。

他已經(jīng)走了一個月了。整整一個月。我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屋子,真想自己也一頭扎進那魚塘里,死了算了。莫非真的死了?就這么死了么?為什么呢?他就這么厭煩我么?這么厭煩我為何還要跟著我整整十年?我知道我脾氣壞,性格有缺陷,可他都已經(jīng)忍了十年??!

“你吃點東西吧?!碧K眉替我熬了點粥。

我不吃,不想吃。怎么吃得下去呢?我的男人,現(xiàn)在生死未卜??!盡管我知道,鏡子里的我,已經(jīng)憔悴得像街口賣麻花的阿嬤。

蘇眉打了個電話,對著那頭的徐警官發(fā)了一通火,然后也把手機丟進了魚塘。她靠著那桂花樹十分鐘后,進屋跟我說:“這些警察吃著公家的飯,卻辦不了事兒,都只是擺設(shè)。靠不住的?!?/p>

我苦笑,問:“那我現(xiàn)在還能靠誰?”

蘇眉說:“靠神明??!你別不信,靈著呢。我很小的時候,我外婆走丟了。我媽也是找了很久找不到,急得不得了。有一天我正上課呢,她把我叫回去,讓我閉著眼睛轉(zhuǎn)圈圈。他們讓我在心里想著外婆的樣子,感覺她在哪個方向,就用手指著哪個方向。我當時才四歲,懵懵懂懂的,就隨意指了個方向。結(jié)果我媽真沿著那個方向去找,還真找到了。”

我不信鬼怪的事情,一直都覺得,大多數(shù)的事情,都是人自己作出來的。好比他的出走,也是我自己作出來的。當我承認了這一點,慪著的那點氣,一下子就散了,整個人也就崩潰了。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樹下,只覺得自己是一攤泥,沒有了任何主意。所以,到了這個時候,蘇眉說什么就是什么。

那天近黃昏的時候,蘇眉帶了一個四歲的男孩進了我家。我問她我要做些什么,蘇眉說我什么都不用做,站在一旁看就好了。

窩在他常打游戲的沙發(fā)角,看著蘇眉給了男孩一張照片。男孩看了許久,蘇眉問他記住他的臉了么,男孩說記住了。然后,男孩在蘇眉的指引下,轉(zhuǎn)了幾圈。停下來的時候,男孩的右手指著東南方向。

我和蘇眉去了警察局,求警察幫著往東南方向去找。徐警官不在了,聽說去辦一樁大案了。接替徐警官的,是一個比他更生澀的小警察,姓黃。他脾氣暴躁得很,說話也沒好氣。他根本不愿意在我們身上下功夫,說迷信的東西沒法信的,接受現(xiàn)實吧,他已經(jīng)死了。

就算死了,你們也得給我找著尸體啊。我對著黃警官撒了一通潑。我撒潑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我不記得了,只是后來蘇眉跟我說,太嚇人了。黃警官拗不過我的撒潑,耷拉個死人臉,陪著我們往東南方向漫無目的地找了七天。

結(jié)果,一根毛都沒找到。黃警官就說,你看吧,我說了,找不到!

蘇眉將我送回家,下了車,也不知道因為什么,忍不住大哭。我很想那天被推下魚塘的是我。假使是我落水,或許他會救我上來,我可能會受傷,他可能因為我的傷而原諒我的無理取鬧。甚至有可能他發(fā)覺徹底離不開我,而決定當下立刻與我結(jié)婚。

我不記得自己鬧了多久。等我安靜下來,呆坐在馬桶上時,蘇眉進來跟我說:“要不再試試圓光吧?”

什么是圓光?我問。其實我都懶得去問了,反正照著蘇眉說的去做就可以了。我現(xiàn)在還能靠誰,只能是她。也只有她。此刻我才覺得,不把她當繼母,而是當成朋友的決定是對的。

蘇眉說:“舊社會的時候,很多人丟了東西,都會用圓光的方法來找。在墻上貼一張白紙,讓一個童男盯著看,就能看到你要找的東西在哪,和誰在一起。心靈和身體越是干凈的人,看得越真切。”

蘇眉帶來的,還是上次那個男孩。四歲的男童,心靈和身體都干凈得很。

我依舊坐在一旁看著。蘇眉把屋里的鏡子,全用白布蓋了起來,在我準備掛婚紗照的墻上貼了一張白紙,讓男孩盯著看。男孩好動,根本不好好站,更不好好看。沒幾分鐘,就失神了,盯著他幾年前買回來擺在書架上的變形金剛。甚至到最后說自己的眼睛花了。

蘇眉耐著性子,說,你好好看,等會兒阿姨把變形金剛送給你。

男孩子都愛變形金剛,有動力了,也就更賣力。就那么一瞬間,男孩就像是公園里的石雕像一樣,巋然不動,面無表情地盯著墻上那張白紙,嘴里念念有詞。他的樣子,嚇得蘇眉以為是見鬼了,蘇眉說,上身了,神明上身了。

約莫過了十五分鐘,小男孩忽然尖叫了一聲,癱倒在地上。蘇眉抱起他,連忙問,看到了什么?

小男孩渾身發(fā)抖,說,我看到了一個叔叔,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眼睛張得很大。他旁邊還躺著一個阿姨和一個小孩子,也一動不動,好像是死了!

死了!怎么就死了呢?身邊怎么還有個女人呢?為什么還有個孩子?我身子一下就涼了,拉扯著男孩問,他們在哪?他們在哪?

男孩指著東南方,說了一個小區(qū)的地址。

幾個小時后,我被黃警官安排在小區(qū)院子里等著。蘇眉說,警察這么大陣仗,估計兇多吉少了。院子里擠滿了看熱鬧的鄰居,斷斷續(xù)續(xù)地我聽清楚了他們議論的內(nèi)容。

“12樓最近總飄出臭味,死老鼠的味道,還以為是怎么了,結(jié)果是一家子都死了。哎喲,真夠可憐的呢!我聽說呀,那家的男人在外面養(yǎng)了個小三,還聽說,那個小三可有錢了!哎喲,好像就是車里坐著的那個!你們看她那車,好貴的吧!”

我能感覺到,十幾雙眼睛盯著我,像看一只猴子。蘇眉有些看不過去,欲下車把他們?nèi)咏o我的目光丟回去。我阻止了她。算了吧,現(xiàn)在是我理虧,跟人指著罵有什么意思。

“真是個不要臉的。聽說呀,他們都十年了,明目張膽地在一起。只可憐原配喔,孤苦無依,現(xiàn)在還被逼死了。還有孩子,是最可憐的呢!”

黃警官下來了,說讓我上去看看。我說我不想看了。我真的不想看見他了。不想見他,不是因為恨他,而是因為不知道怎么樣面對他和他的家人。

出了電梯,站在他家門口,我竟然能從惡心的腐臭味中分辨出他的味道。真是可笑,真是可怕。跟他這么多年,他化成灰我都認得。蘇眉問我,為什么笑。我說,我也不知道,可忍不住。

狹小的屋子里亂糟糟的,像是打過一場架。他就躺在床上,在我的面前,張大著嘴巴,眼睛圓鼓鼓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黃警官跟我說他應該是被嚇死的時,我看見一條肥大的蛆從他眼皮底下爬了出來。

在他的身旁,有一個女人,還有一個孩子。孩子很小,七八歲吧。女人和孩子緊緊地靠著他。蘇眉說很奇怪,他們臉上竟然掛著笑。原來是笑著死去的。法醫(yī)掀開被子,千萬只蛆在爬,很多人都吐了。蘇眉嚇得匆匆去了屋外。

就在旁人各自做著各自的工作,反應著各自該有的反應時,我站在那里不能動彈,好似在接受她的審判。好可悲,我竟然默默地與一個女人,為了一個男人斗了十年。好可悲,她要用自己的死,孩子的死,才能把死了的他留在身邊。

我沒有領(lǐng)取他的尸體,輸?shù)囊环經(jīng)]有資格領(lǐng)取戰(zhàn)利品。

蘇眉問我:“你還好么?”

我說:“沒事。只是,我應該早想到的?!?/p>

一個月后。應該是一個月,我數(shù)著日子過的。我找來了幾個工人,把魚塘好好收拾了一下,又讓他們替我去買一些魚苗。他們問我,買什么品種。我想了想,鯰魚吧。

魚塘修好后,蘇眉找來了幾個朋友,與我一起在院子里燒烤。蘇眉覺得我應該結(jié)交一些其他的朋友。那一天晌午,我們吃著燒烤,喝著紅酒,聊著那口魚塘的故事以及魚塘里的鯰魚。說得正起勁的時候,一個朋友指著遠處問我:“凌巰,那邊桂花樹下玩游戲的那帥哥是誰???”

老周,老周

文/莫諾

最終,我和老周到底是沒能在一起……我們改變不了,我們只能接受。

是的,我和老周曾有過一段溫柔歲月。

老周不老,模樣斯文周正。一副眼鏡飛架南北。胸口有一顆拇指大的痣,我總笑稱那是一坨巨大的鼻屎。他總瞪我,說你懂什么,這是在地獄經(jīng)歷千百年刀割火淬帶著前世記憶來到這個世界的標志。我這是來找前世的愛人來了,你懂個屁。

每每他這么說時,我便問,那你找著沒?

他就不說話,揚著嘴角望著我笑,然后吻我。

我和老周相識于一紙招租合同。

老周比我大兩屆。大三那年,他在學校周邊租了個兩室一廳的套間,求合租伙伴,男女不限,最后還異常自戀地在廣告上附上了自己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傻傻地笑著,露出兩排大白牙,順便比了個剪刀手,模樣分外傻氣。

我剛進大學不久,就受夠了嘰嘰喳喳的寢室環(huán)境,于是動用了這些年的壓歲錢出來找房??吹剿恼凶庑畔?,也沒多想,就給他打了電話。談妥價格之后,我說我想看看房。他說他挺忙的,便要了我QQ——是的,那時還沒微信這玩意兒呢——然后在QQ上給我發(fā)了房間的照片。我看著心儀,就挑了個周末,準備搬東西過去。

結(jié)果正準備搬的時候,他打來了電話,問我東西多不多,要不要幫忙。

我看了看這一地的雜七雜八,猶豫了片刻,正準備組織語言回絕他時,他就直接問了我的寢室樓號。五分鐘之后,他就騎著輛小破三輪出現(xiàn)在了我寢室樓下。

我記得,那天他穿了件黑色背心,淡藍牛仔褲,滿頭大汗的,一見到我就露出了標志性的大白牙,動作利索地下來接我手上的行李箱。

——我靠,你這都裝的什么啊,這么沉。

——書。

這便是我們此生見面后的第一句話。我記了這么些年,一直沒敢忘。

我們在一起之后,他還經(jīng)常拿這事兒打趣我:其實我當時聽你說裝的是書之后,我真他媽想接一句,不對,應該裝的是逼吧。但我真忍住了。

說完他就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我就趁他“后合”的這兩秒時間,迅速地將煙灰彈進了他的水杯,最后默默地不動聲色地等他笑完之后喝水……

是的,我也抽煙。

老周的朋友很多。剛搬進來那段時間,他隔三差五就請一些朋友到房子里聚會,喝酒聊天三國殺。一開始,我挺頭疼的,想著自己真他媽倒霉,剛出了蟑螂窩,就進了老鼠洞。這日子簡直糟糕得不要不要的。

后來,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平安夜那晚老周又辦聚會,就來敲我的門,問我要不要出來一起聊聊。

我想都沒想,就笑著回絕了他,說:“你們玩兒吧,我有些累了,想早點兒睡?!?/p>

“別啊,今天這邊兒有你感興趣的人?!?/p>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老周就說出了一個讓我眼前一亮的名字?;剡^神之后,我就更加狐疑地看著他。

沒等我問出口你怎么知道我喜歡他,老周就搖了搖他的手機。

我便懂了。

老周他居然在關(guān)注我的QQ空間!并且他一路翻到了我高中時期寫的心情——哦,現(xiàn)在叫“說說”了。我不禁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而那個讓我眼前一亮的名字,是屬于一個明亮溫暖的年輕男人的。他叫倒顛,是個作家。我高中時非常迷戀他。

于是,我便關(guān)了門,將自己收拾了一番,然后出來,參與到他們的聊天中。

那晚來的人,都是文藝界小有名氣的好手。有彈吉他的、有寫作的、有畫畫的,也有酒吧歌手。我不知道老周這么一個流里流氣的普通大學生,怎么會認識這些文藝咖的。其后,我也死纏爛打問過他不下數(shù)次,但他就是守口如瓶打死都不說。后來我也就不問了。

我只記得那晚,我們聊得很投入,聊書籍、聊電影、聊世界的盡頭、聊男男女女有的沒的……反正很愉快,就像喝了雅哈咖啡一樣愉快——噢,當然,那時也還沒有雅哈咖啡。

后來,不管是什么樣的聚會,老周都喜歡叫上我,我也都欣然前往。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越來越喜歡和老周出現(xiàn)在同一個場合了。

當我知道自己的這種意識之后,我自己都嚇了一大跳。

至于后來我們是怎樣在一起的,說起來便是濫俗得不能再濫俗的故事了。

那該是老周大三下學期的事情了。還是一場聚會,酒過三巡,人人都有些醉。老周想起了自己過世的爸爸,又說他的小爸對他不好,情緒一時不能自控,哭得稀里嘩啦的。我安慰他,攬他入了懷,撫摸他的發(fā)。人群散去之后,我扶他進房,他情不自禁吻了我。

吻我的時刻,我頓時有五雷轟頂?shù)母杏X,腦子眩暈得不像話。就他這一吻,我便不由自主地陷了進去——即使我覺得這樣著實不應該。但這日復一日地相處下來,我確實感覺到了我應該是愛著他的。

其后,其后我們便算是在一起了,偷偷摸摸地在一起了。知道我們在一起的幾個朋友,也都面帶笑意地祝福我們。我由此感覺到了這個世界深深的善意。

我們在一起的那段時光,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日子。我們在一起之后,我便置辦了廚具,每天下課之后便去附近超市買些新鮮食材,做些他喜歡的菜,喝點紅酒,與他調(diào)侃互黑,然后瘋狂地做愛……

我們的生活,像墻頭的鐘,日復一日,平常又安穩(wěn)。但不知為何,久而久之,學校里的謠言越來越多,我們走在路上,經(jīng)常會感受到來自他人異樣的眼光。

慢慢地,老周受不了了,于六月的一個深夜向我提出了分手。

他叫我的名字,林悅,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不出一言,只默默流淚。當晚便收拾了東西,搬出了我們的家。我拖著行李從家里出來時,天空下起了雨。那是當年六月下的第一場雨。

苦苦煎熬了一個多月,老周經(jīng)受不住相思之苦,給我打了電話。其實我也熬不住,當下就又搬回了我們的家。

一見面,我們就又開始瘋狂地做愛,仿佛除了做愛,沒有其他方法能夠表達我們內(nèi)心的苦痛。

如此,我們便又在一起了。

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多長時日,老周又開始動搖,又向我提出分手。我依舊不發(fā)一言,默默離開。心下告誡自己,再也不會有以后了。我再也不要在這場無望的愛情里敗下陣來了。

可是,可是啊,相愛不由人。我們形同陌路了兩個月,在一個暴雨的醉后的夜晚,我還是沒忍住去敲了他的門……

后來,我們又如此反復無常地分分合合了幾次,我著實是累了。恰時,我隔壁班有一個對我并不知情的女生向我表白,我便強迫著自己回到正常生活里去,和她在一起了。

老周要到外地實習的那晚,把我叫到了我們常去的一家咖啡館。他看著我,久久地看著我,他的目光灼熱又悲傷,深情又決絕。

他的神情復雜極了,但我懂。

那天,我們坐了二十分鐘,什么都沒說,只是不停抽煙,時不時看看對方,看到后來,我們都落了淚。

臨走前,他說:“林悅,我胸口的痣,沒了。”他頓了頓,“我把它點了?!闭f完,便掐了煙,走了。

老周走了。

老周到底是走了。

我們在一起,不長不短,一年多時光,幾百個日子,回憶起來,都是憂傷的對,都是甜蜜的錯。

這些對錯,足夠我余生受用了。真的。

最終,我和老周到底是沒能在一起。

只因為我是女人,他是男人。而在我們這個世界里,男人和女人非正常地在一起是不為大眾所接受的。我們改變不了,我們只能接受。

老周,老周。

火鍋

文/宋倩文

人生就像這口沸騰的鍋,下什么菜,幾時添水,你自己說了不算的。

十六歲的時候,我梳馬尾辮,留齊劉海,臉上偶爾長痘,眉毛野蠻生長。近視400度,戴一副傻不啦唧的粗框眼鏡。個子不高,還有點兒駝背,用正好合身的校服,包裹著正好平凡的人生。

而那一年,正是你最好的時候。眉眼里全是睥睨,每一寸肌膚流著汗時都風光無限。女孩們此起彼伏地愛你,愛你小腿的線條,愛你冷漠的臉,愛你骨節(jié)凸出的手。她們也恨你,恨你偶爾多看了一眼誰,恨沒能成為你喜歡的那個誰。關(guān)于你的故事在每一個角落竊竊私語,與你素未謀面時,“劉震揚”這三個字,我已爛熟于心。

正如你后來所說,像我這樣的人,如果不是救了你的命,你一輩子也不會看見我。

那是十月份,已經(jīng)入了秋,還是熱得夠嗆。

下午四點多,我從學校往市立醫(yī)院跑,全身的汗卸貨似的往下滴,劉海一綹一綹黏在臉上。教導主任在醫(yī)院門口一把抓住我,踉踉蹌蹌上了三層樓。消毒水的味道和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學校領(lǐng)導、你的叔叔阿姨、我的爸媽面色凝重地圍成一圈,守著一張早已簽好字的獻血同意書,只等我來。那時候,你就躺在走廊盡頭的手術(shù)室里,也許惶惶不安,也許根本沒把那點兒傷當回事。

你當然不會知道,即將輸入你身體里的400毫升B型Rh陰性血,竟然來自這樣一個毫不起眼的我。

兩小時前,我還跟一群女生擠在球場邊看你。

那是學校的籃球聯(lián)賽,你們那場格外熱鬧,雙方的比分緊緊咬著,觀眾把球場圍得水泄不通。其中一多半都是雖然穿著校服卻偷偷打扮過的女孩,她們的眼神無一例外跟隨著場上穿紅色7號球衣的你。

你帶球過人時帥得生風,但凡投籃,幾乎全中。每當你進球得分,加油聲、尖叫聲此起彼伏,更惹得另一隊人馬恨得牙癢。場上莫名多了些火藥味,推來搡去好幾次,醞釀著更大的風暴。就這樣,你又一次試圖上籃,卻被對方死死堵住。那場面突然變成了一場蓄謀已久的圍剿,當你再想突圍起跳時,不知被誰絆了一腳,整個人失去平衡摔了下來,頭磕在地上,“咚”的一聲擊散了人群。

看見地上緩緩釋放的血跡,女生們紛紛顫抖著握緊了彼此的手。擔架遲遲不來,你疼得想打滾,卻被警告不許亂動。許多年以后,我都還記得當時你那張糟糕的臉,皺著眉頭,牙關(guān)緊咬,仿佛再也不會有比那更難熬的時刻了。

可惜,更難熬的果真在后面,命里該有的事兒,臟的干凈的,誰都躲不過。

那天之后,你足足消失了三個月,剩下這場事故,在學校里沸沸揚揚傳了好些日子。其中關(guān)于我的部分,始終是個秘密。它鉆進我身體里生根發(fā)芽,在保持沉默和打碎沉默的角力中變得枝繁葉茂。

那段時間,我的成績下滑得厲害,被爸媽勒令每天一早去教室自習。冬至前后的日子,天氣陰冷又無情,我戴著耳機走在路上,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我嚇得跳開老遠,轉(zhuǎn)頭一看,卻是你。

許久未見,除了脖子上多了一個頸椎固定器,你重新變回以前的樣子。瘦削高挑,棱角分明,兩只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沒什么表情,就那樣低頭看著我。你問我是不是馮箏,我點點頭,你說要謝我,不管我喜歡什么,都可以送給我。

多么傻的一句話,卻在當時讓我十分惶恐。我說不用了,扭頭就走。你跟了上來,我們一前一后彼此僵持著,我不肯放慢,你也不肯快走兩步。等我敢回頭時,你已經(jīng)不在了。

半個月后,我的書包里突然多了一臺當時最新款的諾基亞。曾在不同時間碰見過你的人互通信息,很快還原了整件事。我也才知道,你花了兩個星期的時間,在網(wǎng)吧幫人家練級、養(yǎng)號,戴著頸椎固定器還沒日沒夜地對著電腦,挺不容易才攢夠錢買了這臺手機。

這個故事途經(jīng)全校,流傳出了各種各樣的版本,女生們最初還會絡(luò)繹不絕地跑來問我,而我選擇繼續(xù)保守那個秘密。我的無可奉告封鎖了所有其他的可能,那天之后,你也再沒來過學校。

人們只好說,你劉震揚一定是摔壞了腦袋,才會看上我。

期末考試結(jié)束那天,我們班約好一起去海邊燒烤。我在說好的地方等了兩個小時,等來的卻是你。

你開玩笑說,他們把我交給你了,你只好勉為其難帶我去吃個飯。你不管我的支支吾吾,拉著我跳上一輛公交車,轉(zhuǎn)了幾個彎,我和你在臟街下了車。

臟街其實一點都不臟,只是這街上所有的食肆酒館都習慣黑白顛倒,傍晚亮燈,凌晨打烊,專門籠絡(luò)買醉的失眠的好吃成性的人。

這條街正中央,有一家姚記牛肉鋪,那就是我和你第一次吃火鍋的地方。

那家店只有巴掌大,僅僅擺得下五六張桌子,每桌正中擺一口盛著牛骨湯的鍋,隱約可見里面的碎牛肉和白蘿卜。切肉的師傅就在不遠處,手起刀落之間,牛展、牛雜、吊龍肉依次上桌。鍋里的湯煮沸之后,一盤手打牛肉丸下鍋,稍許一煮就浮上了湯面。你夾一顆給我,我蘸滿沙茶醬送入口中,輕輕一咬,湯汁裹著醬汁流進胃里。那里的牛肉丸筋道十足,彈牙可口,整顆下肚,像是在陣前打了一場酣暢淋漓的仗。

我這么說,你卻笑我。還好隔著蓬松上升的熱氣,我沒再輕易面紅耳赤。

那天結(jié)束后,我堅持不讓你送我回家,于是,你非要在我手機里留下你的號碼,好讓我到家后告訴你??吹轿疫€用著那只舊手機,你伸出手按在我頭上,有點生氣地問,為什么不換手機?

我不敢看你,急忙走了。你在我身后大聲喊,喂,記得打給我啊。

一年多以后,我們一起去北京上學,到站后分道揚鑣,你該往北,我該往東。車站這種地方,時時刻刻都在上演離別的好戲,我和你這種要好些的同學關(guān)系,揮揮手說聲再見也就罷了??赡氵€是在我身后喊了一句,喂,記得打給我啊。

那天你穿一件舊的灰色T恤,一條黑色長褲,一身匆匆來去的氣息。我站在原地看你消失在人群之中,以為那就是最后一面了。

畢竟已經(jīng)到站,也就不需要再并肩前行了。

剛上高三的時候,我經(jīng)常在圖書館碰見你。你說你要去北京,問我想考去哪里。我說還沒想好,但其實在得知你要去哪兒時,我這句話就是個謊了。

碰巧的次數(shù)多了,我和你開始無聲無息地執(zhí)行同樣的作息計劃,早上七點在操場讀書,晚上七點在圖書館自習。你每晚都會送我到離家最近的路口,看著我走進小區(qū)。我一直不肯換掉那只舊手機,因為里面全是你說的“晚安”。

高考那幾天,一直在下雨,隨著考試結(jié)束,不僅雨停了,居然還出現(xiàn)了彩虹。幾乎所有人都像瘋了似的往海邊去,我和你也擠上一輛塞滿了學生的雙層巴士,車子在唯一一條沿海公路上狂奔,搖搖晃晃那一路,我好幾次不小心撞在你身上。

而你呢,整個人像嗑了藥似的,一到海邊就毫不忌諱地脫了衣服鉆進水里,游了一個來回再跑上來拉著我大聲尖叫。我的灑脫,只夠用來挽起褲腳站在淺海。你說這樣太沒意思,我笑著點點頭,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一個無趣的人啊。還好,自從認識你,那些被我擱置許久的叛逆,也終于被需要了。

那個無所事事的夏天,我總陪你來游夜泳。晚上的海像一盒灑了的墨汁,浪花拍岸的聲音特別響,方圓幾百米都見不到什么人。遠遠看去,海里孤身一人的你,就像個棄兒,正在努力上岸。

過了好久我才明白,人生每一次斗轉(zhuǎn)星移的告別,對你來說,都只是對過去又一次的叛逃罷了。

到了十九歲,我和你都在北京。我們的大學相隔二十個地鐵站,最初那一年,我們倆都抵受不住這座城市的冷和貴,總是不辭辛勞地往一塊兒湊,沒多久就把學校附近的館子吃遍了。

有一天你說,我們也去簋街吃小龍蝦吧。那時候七塊錢一只的小龍蝦,個頭已經(jīng)相當大,我們窮兇極惡地吃了四五十只,好不容易吃飽了,你半個月的生活費也沒了。

等再有錢時,我們已經(jīng)足足吃了一個月學校食堂的饅頭,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去吃涮羊肉。南城那家店人滿為患,每次排隊就得花上兩個小時,可那兒一盤大白菜才要兩塊錢,再點一籃燒餅、兩盤肉、三瓶啤酒,用不了多少錢就能把肚皮撐圓。我還記得那兒的老銅鍋,總得有幾處委屈地癟著。鍋底只有幾片姜、幾個蝦米、幾個枸杞,沏上沸水,手切的羊肉片、羊上腦在滾燙的清湯里稍許一涮,蘸上摻了腐乳的麻醬,只一口就不能更銷魂了。

那時候,北京地鐵還停留在兩元時代,公交車也大多是四角錢一趟,你卻打著省錢的旗號買了一輛快散架的二手自行車。到了初夏,你就載著我在東四一帶亂竄,錢糧胡同、美術(shù)館后街都走過不下百遍,有時也像個游客似的,沿著筒子河去景山前街,趕在傍晚時迎著故宮的角樓看落霞與孤鶩齊飛。

我時常有一種錯覺,好像我會在你的自行車后座上就這么一直坐下去了。錯覺么,總是稍縱即逝。當我問你,打算什么時候找個女朋友時,你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就最近吧。是啊,想來這些被大把消磨的時光,也只不過是在告訴我,什么叫作時不再來。

你說到做到,那天過后,很長一段時間沒再找過我。過了兩個月,我終于按捺不住,打著借車的名義跑去學校找你,卻撲了個空。你同學把車子推給我,告訴我說,你跟女朋友去香山了,晚上肯定不回來了,要我先走。

我接過自行車,從北到東騎了二十五公里,到宿舍時,身上的衣服足足能擰出水來。我若無其事跑去洗澡,在澡堂結(jié)結(jié)實實摔了一跤,挺疼的,但我忍住沒哭。

大學上了兩年,我身邊的人幾乎全在校外做兼職——發(fā)傳單、賣手機、做飲料促銷。我也找了份家教的活,每周兩次,騎著你那輛破自行車,去給一個初中生補習英語。

有一天,我下課回來,啃著食堂的包子去停車,你牽著一個姑娘坐在路燈下面,笑盈盈地等著我。我狼狽地把包子塞進口袋,你正好站起來指著她說,這是我女朋友,再指著我說,她就是我高中同學,馮箏。

認識你五年,多該在這時候替你說幾句漂亮話,但是真抱歉,那一刻我想起來的,全都是你對我的好。

姑娘愛吃辣,你就帶著我和她去鼓樓大街吃串串香。一大捆竹簽浸沒在一指厚的紅油里,我每啃一串就得揩一下鼻涕。姑娘和你坐一排,你沒怎么吃,光顧著看她寵辱不驚地吃辣了。我也忍不住偷偷瞧她,她吃串串時歪著的腦袋,她拿著勺子舀紅糖冰粉時不自覺翹起的小拇指,看起來軟綿綿的,連我都想捏一捏。

吃過飯,你站在門口摟著姑娘說,你們準備去MAO看今晚的live,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謊稱明天一早有課,跟你們就此別過。走著走著,我突然決定去看一場話劇,那是你念叨許久的《戀愛的犀?!?。

我買了一張最便宜的票,原以為會在劇場哭得稀里嘩啦,但生活遠不如舞臺用力,你有了女朋友,我的日子還得照常過下去。

那天半夜,我被胃痛叫醒,翻開手機竟然收到你的信息。只不過你說的是,過幾天你來找我把自行車取走。我回了一句晚安,你沒再吱聲。

一夜之間,我像是被打回原形,回到了平庸無力的十六歲。你知道嗎,這感覺糟糕極了。

就在我以為,你要徹底跟我的人生告別了的時候,突然有一天,我接到那姑娘驚慌失措的一通電話。她說你失蹤一個月了,雖然報了平安,但你怎么都不肯說自己人在哪兒。

我站在北京冬天的大風天里,給兩千多公里外的高中班主任打了個電話,輾轉(zhuǎn)找到你的叔叔阿姨。他們得知你失蹤的消息后,給了我一個地址,但又囑咐我說,如果不是萬不得已,還是別去那個地方了。

那是一個遠在東北的小縣城,我從北京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硬座,又轉(zhuǎn)了一趟長途汽車才到。運氣也實在是差,趕上前一天才下了一場大雪,幾乎齊膝深的積雪寸步難行。當時天已經(jīng)黑了,我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別人的腳印往前走,手和腳一瞬間就被凍得沒了知覺。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在一條小路的盡頭,看見一家麻將館,門口懸著的燈搖搖欲墜,我對照著地址,應該就是這兒了。

我掀開棉被厚的門簾進去,里面是另一番天地,人們似乎毫不在意窮和冷,一手麻將搓得驚天動地。有人聽說我來找你,指了指屋子的角落,你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軍大衣,躺在地上,爛醉如泥,手里還抓著一瓶酒往嘴里灌。有人要走被你擋住的路,拍你的肩不好使,只好一腳把你踢開。我試著叫了一聲劉震揚,你抬起頭看我一眼,又閉上眼睛繼續(xù)喝。

看著那樣的你,我決定先走。掀開簾子,重新陷進積雪中,兩只腳一步都邁不開。你在這時候跌跌撞撞地追出來,沒兩步就摔倒在雪里,搖晃著爬起來再往前走,然后死死抱著我,埋在我肩上嘶啞地干號起來,仿佛有許多話想說。我任由你抱著,忍著難過。千辛萬苦回來找你,卻看到你此生最狼狽的樣子,在零下二十多度的雪地里,像一只垂死的狗,連哭都沒法痛快。

那天半夜,你發(fā)起高燒,我陪你在醫(yī)院輸液,你拍著我的手說,既然大老遠來了,我就給你講個故事吧。

你爸和你媽,可能天生八字不合,從你記事起,他們沒有一天不在吵架。在你很小的時候,就曾被你爸一次又一次地從高處扔下來,好在你皮厚,骨頭也硬,每次都安然無恙。可身體的記憶告訴你,對他們來說,你只是個甩不掉的包袱而已。

你媽愛去縣城舞廳跳交誼舞,后來認識個舞技出眾的男伴,跳著跳著就生了情。你爸那時候好賭又嗜酒,有一天輸了錢,喝得兩眼通紅,跑到舞廳去找你媽,正好撞見她跟舞伴含情脈脈地依偎在一起,你爸竟然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把菜刀,砍在了你媽腿上。這事兒當時鬧得很大,但最終沒什么明確的結(jié)果,草草了事不久,你爸媽就相繼離開了這兒。

從那時候開始,你被所有的叔叔阿姨舅舅大嬸輪著養(yǎng),你們那兒巴掌點大的地方全知道你的故事,小孩子總是流言最殘忍的幫兇,你不得不早早學會沉默和打架,變成一個傳說中的壞孩子。漸漸地,你惹了越來越多的麻煩,他們只好想辦法,把你送到南方,也就是你后來的叔叔阿姨那里。

離開東北之后,你以為,這些事就從你人生里徹底揭過去了。你說,從你遇到我開始,就好像開啟了另一段人生。

可就在一個月前,你在宿舍樓下遇到你爸,他蹲守多日,胡子拉碴,看上去老了許多,可動起手來,還是跟當年一模一樣。他一上來就揍你,說他得了肝硬化,馬上就要死了,你卻自己過得這么好,真是個狗娘養(yǎng)的。

你早不是襁褓里的嬰兒,揪著他撂下狠話,不管是死是活,都是他自己的事,可千萬別再來找你。沒過多久,你接到老家的電話,他們說,你爸從北京回去不久,有一天喝多了酒,醉倒在大街上,再也沒起來,就那么死了。你被勒令回來奔喪,人們都知道你對你爸說過,你怎么不喝死呢?就這樣,你莫名其妙地背上了害死他的罪名。

你說你才不在乎別人怎么說,你只想親口問你爸媽一句,讓你活在這世上,他們是不是心甘情愿?這話來不及問你爸了,你只能問問你媽。然后他們告訴你,你媽就在北京,跟當年那個跳舞的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你想問,就去找她好了。

回北京以后,我陪你去剪了那兩個月瘋長的頭發(fā),那天下著雨,你特地打了輛車去北三環(huán)某個小區(qū),你媽就住在那兒。

后來你告訴我,那小區(qū)房子挺貴的,院子里有許多蹦蹦跳跳的小孩,你走到門口,到最后都沒舍得敲門。你猜她現(xiàn)在過得挺好,那些事,總會有一天爛在肚子里,不提也罷。

大學畢業(yè)以后,我留在北京,你要走,但沒想好去哪兒。你約我吃散伙飯,說一直沒帶我吃過正宗的重慶火鍋,頗有虧欠。于是那天,我們就去了一家飄著牛油香味兒的火鍋店。

一口兩耳寬口銅鍋,里面兩塊牛油咕嘟咕嘟冒著泡,紅湯上鋪著一層密密麻麻的辣椒。你說,趁鍋還冷著,先倒一盤子鴨血進去燜著。紅油馬不停蹄地就沸了,耗兒魚、午餐肉、老肉片囫圇下鍋,涮一筷子毛肚,默數(shù)十聲就撈,正好脆生生磨牙,冒好的腦花,又柔軟地讓人心神蕩漾。鴨腸、黃喉,撕咬時都還能嘗到原本的鮮,在胃里卻絞成一股大火成片燒著。等鴨血終于吸足了湯汁,變得千瘡百孔,不用牙就能滿足地碾碎。

一邊吃著火鍋,你一邊決定了要去重慶,過幾年再回來,開個火鍋店,如果能沒什么出息順順利利地把這輩子過完,你就心滿意足了。

我是不信你這話的,可你不準我不信,非要我答應等你才肯走。我忍著不去看你,生怕哪一眼就成了最后一眼。你的人生就像這口沸騰的鍋,下什么菜,幾時添水,你自己說了不算的。

也許等到我們老了,我還得深一腳淺一腳地去幫你操持葬禮。東北真是冷啊,所以麻煩你千萬學著惜命,讓我晚幾年再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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