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講　小說：因果關系、打出常規(guī)和情感錯位

（注：據在香港教育學院的講座記錄整理。）

一　為什么要從文學形式開始？

在講小說之前，有一個理論前提，有必要交代一下。那就是講審美閱讀，為什么要從小說這種形式開始？從內容開始不行嗎？應該說明的是，前面第一講“真善美的‘錯位’”，講的就是內容，不是一般的認識論的內容，而是藝術的美的內容。一般的文學理論，包括最注重文學審美特點的文學理論，往往就講到這里。因為有一種似乎是不言而喻的潛在共識，那就是：內容決定形式（黑格爾），因而形式是不重要的，甚至是可以忽略的。但是，這是不到位的。光講到這里還不足以解讀文學文本。審美價值，是作者主體對客體的選擇、同化、征服和改造，但是，這種征服和改造并不是直接的，而是要通過文學形式的。文學形式，并不像機械唯物論者設想的那樣，就是生活的原生形式，也不像克羅齊想象的那樣就是性靈的原生形式，它是一種規(guī)范形式。原生的生活和心靈的形式，是無限多樣的，所謂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原生形式隨內容而生滅，不可重復。而文學的規(guī)范形式，第一，是有限的，就文學而言，充其量不過只有小說、詩歌、戲劇、散文等，不超過十種；第二，是不斷重復的，為作家所共同使用；第三，是在漫長的千百年的歷史過程中，從草創(chuàng)蛻變到成熟的。就小說而言，如果不從先秦諸子中的寓言算起，就從片斷故事的魏晉志怪《世說新語》開始，發(fā)展到情節(jié)完整的唐宋傳奇，再到在完整的情節(jié)中展示人物個性的宋元話本和《水滸傳》，這其間經歷了上千年的時間。正是在這漫長的時間中，小說積淀了人類敘事形式的審美經驗，作為人類心靈探索的歷史水平線，成為后世作家審美想象起飛的制高點。正是因為這樣，規(guī)范形式就不僅僅是被內容決定的，而是在某種程度上，可能以其規(guī)范（如單純和豐富的統(tǒng)一）強迫內容就范，消滅某些內容，預期、衍生某些內容，就是按形式規(guī)范的邏輯，誘導內容向預留空間生成。這在席勒那里叫做“通過形式消滅素材”（注：席勒的原話是：“藝術大師的獨特藝術秘密就是在于，他要通過形式消滅素材?！币姟睹烙龝啞?，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4年，第114頁。感性沖動，或者審美情感，造成人性的全面表現(xiàn)的限制。這就是說，情感可能扼殺或抑制其他方面的潛能，例如理性的潛能。要克服這種限制，就需要形式沖動。當形式被自由地駕馭的時候，生命就達到最高度的擴張。我的理解是，形式會讓感性和理性得到和諧、協(xié)同的發(fā)展。）。規(guī)范形式不但有普遍的規(guī)律，而且還有特殊的規(guī)律，同樣的內容在不同的文學形式中，會分化為不同的內容。如在詩歌中，人的心靈是比較概括的、形而上的；而在小說和散文中，則是相當特殊的、形而下的。因而在詩歌中，情人心心相印是感人的；而在小說和戲劇中，如果一味心心相印，就沒有戲可看，沒有性格可言。在敘事與戲劇文學中，情人只有心心相錯的時候才是生動的。正是因為這樣，我國古典小說和戲劇中大團圓的結局，人物情感完全重合，才受到魯迅的批評。對于不同文學形式的不同規(guī)范缺乏自覺，在根本理論上如盲人瞎馬，乃是當前審美閱讀之痼疾。在中學乃至大學的小說閱讀教學中，最為流行的“理論”恰恰是最為荒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