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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后院起火,曹操休掉糟糠之妻

卑鄙的圣人:曹操6 作者:王曉磊 著


第二章 后院起火,曹操休掉糟糠之妻

王師凱旋

建安六年(公元201年)九月,許都城外鼓樂悠揚儀仗井然,驛道邊站滿了公卿朝臣。得知曹操班師回朝,天子劉協(xié)怎敢怠慢?連忙發(fā)下詔書,除省中當值官員外,自司徒趙溫以下都要到城北十里以外相迎。

天子之命誰敢不從?曹公之威豈能不懼?滿朝文武遵令而行,一窩蜂趕來。冠戴如山巒,大袖似層云,卻沒人敢交頭接耳敘談半句,因為曹操任命的校事盧洪、趙達也混跡人群中,時刻觀察著所有人的舉動,誰要是不留神說錯一個字,都有可能招來殺身之禍。眾官員盡皆無語,目不斜視眺望北方,手底下整理著衣襟腰帶,唯恐有失禮之處。

可在官員隊伍后面數(shù)丈開外,氣氛則截然不同。許都附近的屯民也聽到消息了,一傳十十傳百,惹得臨近村莊的百姓都趕來湊熱鬧。有不少人拖家?guī)Э诜隼蠑y幼而來,因為有士兵攔著不能上前,連靠近驛道的樹上都爬滿了人,大家都想爭睹王師回朝的氣派,更想看看那位定許都、興屯田、滅呂布、敗袁紹,美其名曰“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官究竟長什么模樣。

冷清的官員和喧鬧的百姓對比鮮明,所有人都在日頭底下站著,等了半個多時辰,才見北方地平線上騰起征塵,大部隊漸漸映入眼簾。不多時有戎裝斥候快馬奔來,向迎接的人群高聲呼喊:“曹公率師回朝嘍……”

“臣等奉詔迎候……”隨著百官參差不齊地一聲回應(yīng),黃鐘大呂絲竹鼓吹驟起,奏的是得勝慶功之樂,震得人腦袋發(fā)蒙??礋狒[的百姓也越發(fā)踴躍,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宛如鵝鴨。

因為是得勝回朝,軍隊早在半路上調(diào)整了位置,老病傷殘一律編入后隊押運輜重,走在最前面的是曹操的中軍。這些士卒多是豫州本土人,凱旋回家自然無限喜悅,這會兒見如此多的人迎接,臉上立時泛出得意笑容,扛著長槍大戟也不覺累,精神抖擻士氣高昂,腳下的步子一個賽過一個高,仗著曹操之威要是有路都敢走到天上去。

剛過了千余步兵,又見甲胄兜鍪分外耀眼,曹操的親衛(wèi)虎豹騎隨后而來。這支隊伍是曹氏的子弟兵,都是親戚族人鄉(xiāng)里故舊的后人,統(tǒng)領(lǐng)者曹純不僅身兼司空府參軍,還在朝中掛有議郎的頭銜。曹純今天特意換了身鎦金鎧甲,手持大槊腰挎寶劍,騎著高頭大馬當先引路,后面的虎豹騎個個都頂盔貫甲罩袍束帶,連馬鬃都刷洗得油亮,透著十二萬分的精神。

百姓一見此景歡呼雀躍,不知是誰還扯著嗓子叫了聲好。可緊接著又見旌旗林立遮天蔽日,白旄節(jié)杖隨風(fēng)搖曳、金鉞大斧寒光閃閃,數(shù)不清的將官眾星捧月般拱衛(wèi)著一名身量不高的中年將軍。此人身披赤金鎧甲,頭頂赤纓兜鍪,腰配青釭寶劍,胯下黃驃戰(zhàn)馬;臉上觀,此人已過不惑之年,灰蒙蒙長須間早有幾許白茬,耳邊發(fā)髻也是有黑有白,但白凈的臉膛上卻沒什么皺紋,濃重的眉毛斜插入鬢,一雙鷹隼般的眼睛微瞇著,用余光掃視著左右人群;雖貌不驚人卻不怒自威——正是大漢司空曹孟德。

曹操緊催坐騎快行幾步,赫然凸顯在隊伍前方。此時尾隨的不僅有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將領(lǐng)掾?qū)伲€多了許攸、鮮于輔、田豫、國淵、張郃、高覽等河北歸降之人,這氣勢威風(fēng)不亞于天子出巡。如此英雄的將帥、如此氣魄的軍隊,還有誰敢對這位飽受爭議的司空大人有所指摘?所過之處官員紛紛跪倒在他的馬蹄前,猶如一陣勁風(fēng)吹伏了層層麥田;百姓們見官員都跪了,便糊里糊涂跟著也跪了,嘈雜喊嚷著迎接的話。

曹操微微頷首,策馬而行掃視著跪拜的人群。這一次他不再推辭揖讓,將所有贊美都欣然領(lǐng)受。出生入死南征北戰(zhàn),追求的不正是這一刻嗎?現(xiàn)在雖不能說大功告成,但已是峰回路轉(zhuǎn)前途光明,也該享受贊美了。何況他腦子并沒閑著,接到荀彧的表章就盤算著如何教訓(xùn)那個不知深淺的孫權(quán)小兒,還有叛賊劉備尚有幾千烏合之眾盤踞汝南,等著他去算賬。這么多事需要考慮,才沒閑工夫跟這幫人客套呢。

曹丕、曹彰、曹植、曹玹、曹沖、曹彪等公子也來了,一路小跑來到馬前迎接父親。曹操只擺擺手:“為父安好,你等退下?!北憷^續(xù)往前走。

他瀏覽驛道左右,想尋找一張面孔,看到丁沖、董昭、楊沛等親信時只是微微頷首,并沒特意叫他們起來,而是繼續(xù)張望,直到確定要找的人沒露面,才擠出一絲神秘的笑容。走著走著,猛一眼瞅見個冕冠青綬的大官竟長揖不跪,在一片匍匐的人堆里顯得格外刺眼。曹操略一皺眉仔細打量,又是少府卿孔融。

曹操暗暗冷笑——大到朝廷小到家族,總會有不順耳的雜音。像孔融這等腿比脖子硬的家伙也沒辦法計較,若同他講理,他有十車話等著,巧言令色繁文縟節(jié),沒必要與他一般見識。更何況這枚胡桃的油沒有榨干,還有華歆、王朗、邴原、張范、王烈等一大群名士避難在外,要靠孔融的名氣吸引,還得繼續(xù)利用他哩。想至此曹操本欲勒馬與他敘談,又見孔融身邊跪著當朝國丈伏完,這就更不能等閑待之了,趕緊下來攙扶:“國丈,豈敢唐突您大駕,莫要折殺老夫?。 ?/p>

伏完誠惶誠恐道:“曹公抬愛了。究功勞而言,您挫敗賊眾立下不世之功,老朽應(yīng)有此拜。若論官階,上下之分自當如此?!比缃竦姆暌巡皇莾x同三司的輔國將軍,自董承、王子服因玉帶詔之事被誅,他就主動上還印綬,轉(zhuǎn)任中散大夫。

曹操故作憨笑:“話雖如此,您畢竟是國之重戚,不能自貶身份,快快請起!”說著話回首叫許褚牽來匹馬,請伏完乘騎,共赴皇宮面圣。待親自扶他上去,曹操這才回頭掃了孔融一眼,笑道:“文舉兄,我可得恭喜你。昔日北海之失,多受袁紹父子之欺,如今我也算替你報仇了?!笨兹谠鴵?dān)任北海相,是被袁譚擊敗才調(diào)回朝廷的。

曹操呼其為兄,姿態(tài)擺得夠低了,這么說不過想要孔融一句恭維,可孔融偏不遂其愿:“朝廷大義當前,在下那點兒小得失算得了什么。下官唯賀曹公報國之舉,并無分毫私情?!?/p>

“文舉兄真是大公無私啊?!辈懿俜堑荒荞g斥,還得公然稱贊,心里澀澀的。

話音剛落一旁竄出校事盧洪,手指孔融陰陽怪氣道:“今日群臣迎接曹公盡皆下跪,孔大人獨揖不跪,太失禮了吧?”校事的職責(zé)就是為曹操監(jiān)視百官,孔融當面不服不忿,身為鷹犬豈能含糊放過。

孔融瞧不起這等猥瑣之人,瞅都不瞅一眼,朗朗道:“我等是受天子之命前來迎候,別人跪不跪本官不便干涉,反正我以為不該輕天子而重同僚?!彼@話有理有據(jù),倒把盧洪頂了回去。

曹操佯作呵斥:“大膽盧洪,你不過是一小吏,老夫與公卿講話也輪得到你插嘴嗎?還不給我退下!”盧洪諾諾而退,曹操碰了個釘子,也不想再饒舌,趕緊提及正事,“老夫離京忒久,朝中之事多勞文舉兄與諸位大人費心了?!?/p>

“皆是荀令君之功勞?!笨兹谑莻€實事求是的人。不過這話也很別扭,究竟是說荀彧功勞大,還是說荀彧把持政務(wù)別人都摸不到呢?

曹操裝聽不懂,環(huán)顧四周微笑道:“今日朝廷官員來的不少,侍御史張纮(hóng)怎么沒到呢?”

張纮是昔日孫策派到許都朝覲的使者,被曹操表奏為侍御史,留在了許都??兹谂c其關(guān)系融洽,聽曹操特意詢問,語氣和緩了一些:“張大人請命入宮奉職,正陪在荀令君身邊?!?/p>

“哦?!辈懿冱c了點頭,思索片刻又道,“午時我府里設(shè)宴,犒勞此番出征的將領(lǐng),文舉兄也過來湊湊熱鬧吧。”

孔融料想這不過是句客套話,推辭道:“在下乃白面書生,不堪與諸位將軍為伍,別掃了大家的興致?!彼掚m如此,口氣卻頗為輕巧,似乎根本不屑于與武夫為伍。

哪知曹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兄臺不要辜負我一番美意喲,一定要來……還有,煩勞您邀請張纮,叫他同到鄙宅飲宴?!?/p>

“嗯?請張子綱一同赴宴?”

“不錯,”曹操在他手腕上用力捏了兩把,皮笑肉不笑道,“江東之地避難名士極多,如今河北之危已解,中州局勢大定,是不是該商量一下,請那些羈旅高賢都……”

孔融雖執(zhí)拗,卻不糊涂,聽曹操說一半便明白了,情知這是要借張纮之口逼孫權(quán)遣回避難名士,進而使其向朝廷就范??兹诠视淹趵?、華歆、孫邵之流都在那邊,早盼著他們回來共商國是,一見曹操有此打算心中狂喜,忙應(yīng)承下來:“下官明白了。明公請放心,我一定拉張纮共赴盛會!”說罷還朝曹操擠了擠眼睛,兩人心領(lǐng)神會攜手而笑。

在場眾官員何曾見過他們倆情投意合的時候?皆萬分詫異面面相覷,轉(zhuǎn)眼間又見曹操二次上馬繼續(xù)行進,趕緊把稍稍抬起的頭又低了下去……

敲打?qū)O權(quán)

張纮乃廣陵士人,因戰(zhàn)亂避禍江東,后被孫策禮聘擔(dān)任正議校尉,與彭城張昭共為軍中謀主,協(xié)助孫策開辟江東基業(yè),人稱“江東二張”。后來孫氏強盛,力挫廬江劉勛、江夏黃祖,便派張纮到許都獻表,名義上表示尊崇朝廷,實際上是向曹操示威。那時曹操還在備戰(zhàn)官渡,哪敢輕易招惹,只得與孫氏結(jié)親,又以天子名義拜張纮為侍御史留任朝中,還特意關(guān)照荀彧、孔融等對其多加禮遇。但是好景不長,孫策欲在袁曹對戰(zhàn)之際坐收漁人之利,不料被陳登挫敗,又在二次北伐途中遇刺身亡。

孫策一死,江東對曹操的威脅自然解除,張纮這個倚著靠山的使者反而成了砧上魚肉,被牢牢攥在曹操手心里,在許都的歲月幾乎是度日如年,每天都是如履薄冰。特別是孫權(quán)搶先攻滅李術(shù)之后,張纮的處境更加尷尬,心中可謂喜憂參半——喜的是孫權(quán)不負父兄壯志,似是個可保之主;憂的是曹操勢力已穩(wěn)固,江東遠不是對手,奇襲廬江過早暴露了鋒芒。

這日王師回朝,張纮料想老曹遲早要跟他清算兵襲廣陵的賬,索性躲在省中不去迎接。繼而聞知曹操帶諸將入宮道賀,他實在坐不住了,趕緊找到荀彧求其從中美言。正在訴說之際,孔融笑呵呵來約他赴宴,荀彧順水推舟在一旁敲邊鼓,張纮心里更沒底了,連番推辭不去。不多時就聽金鐘齊響,曹操等人已辭駕離宮,張纮推脫不過,只得揣著忐忑上了孔融的馬車,尾隨眾將馬隊同赴司空府。

孔融也真有訣竅,到府中不忙著見曹操,卻道:“曹公許久未歸必有些家事,不方便來了就打攪,咱隨便找個地方坐坐?!本拱褟埨€領(lǐng)到掾?qū)俜咳チ恕?/p>

毛玠、張京、司馬朗等正在處理公務(wù),見孔融領(lǐng)著張纮來了,趕緊讓到上座,把差事都扔到一邊,湊過來說閑話。這個說道:“曹公前日下令征辟的人避難江東,兵戎相隔來不了呀!”那個又道:“不單官渡之役急需善后,廣陵郡也要安撫百姓。”有人故作糊涂:“廬江的事完了沒有?那地方究竟是歸屬朝廷,還是歸孫氏管轄?”還有人公然抱怨:“官渡用兵之際有人趁火打劫,是不是該向曹公提議算算舊賬?”表面是與孔融聊天,其實句句影射張纮背后的孫氏。張纮不好張口,索性也裝糊涂,低頭不語暗自忍受。

就這么如坐針氈忍了小半個時辰,長史劉岱才溜溜達達進來:“喲!二位大人早到了呀,怎不知會一聲?宴席都擺下了,快請到堂上去吧。主公要責(zé)怪我不會辦事啦!”

挨了半天窩心罵,張纮哭笑不得,與孔融轉(zhuǎn)側(cè)門來至正堂下。離得老遠就聽里面人聲喧鬧,門簾高挑著,曹操正背對著堂口,手里舉著一把寶劍向眾人展示:“怎么樣?此劍可算得世間少有之名器?”眾人連聲附和贊不絕口。

孔融沒好意思唐突,立在門口待劉岱先去通稟。仔細觀瞧,但見曹操掌中之劍甚是奇特,乃是久煉純鋼打造,全長將近五尺,刃寬竟有一尺,比普通佩劍大了不少,簡直能當盾牌用,劍柄處金絲雕花多嵌寶石,確實堪稱寶貝。劉岱進去通稟,曹操卻似未聽見,兀自向眾人夸耀:“這劍還有一宗秘密,叫你等見識見識!”說罷順手拿起一盞酒潑在劍上,那寒光耀眼的劍身隱隱約約顯出篆體的“倚天”二字。

“好一把倚天劍!有此寶器更壯曹公聲威!”也不知誰扯著嗓子嚷了一聲。

曹操擎劍在手上下打量,沉吟道:“鋒利還在其次,妙就妙在這‘倚天’二字。老夫建功立業(yè)乃是倚仗天威,代當今天子掃滅狼煙,若是有人敢公然抗拒,那就是與天子作對,與大漢朝廷作對。即便他遠在濱海地處百越,我曹某人一概倚仗天威,用這倚天劍將其誅滅!”

喝彩聲中眾人豪飲,曹操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回了一下頭,瞧見孔張二人,趕緊收起寶劍斥責(zé)劉岱:“二位大人既然來了,何不通稟?你這差事怎么當?shù)???/p>

劉岱知道是故意發(fā)作給外人看,趕緊跪地請罪。孔融勸道:“劉長史已經(jīng)稟報過了,曹公沒聽見?!?/p>

曹操假模假式拍拍腦門:“哎喲喲,多有得罪,快請快請!”

張纮將信將疑,反復(fù)琢磨著那句“即便他遠在濱海地處百越,我曹某人一概倚仗天威,用這倚天劍將其誅滅!”這話是不是沖江東孫氏說的;作揖上堂,見在座之人除了武將就是幕府參謀,竟再無其他朝官,張纮心中的不祥之感愈加強烈。

孔融卻放得很開,隨手拉張纮坐到一張空席前,戲謔道:“孟德兄,這倚天劍何處得來?該不會是從袁本初的大營吧?”

“袁紹豈配這‘倚天’二字?我也是偶然得之……”倚天劍的確不是官渡繳獲之物,卻是趙達、盧洪替他挖掘梁王墓泄恨,在梁孝王的陵寢中發(fā)現(xiàn)的陪葬品。這件事影響很惡劣,官渡戰(zhàn)前陳琳還在檄文里提到,甚至添油加醋說曹操設(shè)“發(fā)丘中郎將”“摸金校尉”等職專門盜墓?,F(xiàn)在好不容易被人淡忘些,他可不想再提起,趕緊把劍收到匣中。

張纮這才注意到,緊挨著曹操坐的既不是夏侯惇也不是荀攸,而是官渡投誠的故人許攸和任過沛國父母官的劉勛,這或許算不上什么大事,但也可以揣測出,曹操是想提高一下那些早年故交的地位,再樹立一幫親信。軍師荀攸卻坐在張繡等將的下垂手,與掾?qū)僭瑴o共占一席,郭嘉、程昱更在其后。張纮正不得要領(lǐng),卻見曹操忽然端起酒相讓:“久聞張大人乃廣陵名士,前番出征在即,未能多與卿盤桓,曹某先敬您一盞!”

“不敢不敢,”張纮連忙避席,“曹公得勝還朝,下官還未向您賀功呢……”

曹操打斷道:“提這些客套話做什么?曹某是真心贊賞您,不喝就是不給老夫面子?!?/p>

張纮哪還能抗拒,端起酒來仰脖就飲,正所謂無功不受祿,這糊涂酒簡直是順著后脊梁灌下去的。放下酒盞緩緩落座,屁股還未沾到榻上,就聽許攸突然開言:“說到張大人的故鄉(xiāng)廣陵,那里可出了個好官!陳登陳元龍不但治民有方,而且頗能用兵?!闭f著話朝劉勛擠了擠眼睛,“以在下觀之,陳元龍比子臺兄強。你服不服?。俊?/p>

張纮洞若觀火,這些話都是有用意的。劉勛當初被孫策擊敗,部下流散家小被俘,才投靠曹操;陳登卻在廣陵以少勝多擊退了孫策,這話里話外全是沖江東孫氏說的。張纮預(yù)感明槍暗箭就要打過來了,連筷箸都不敢碰一下,凝視著諸人舉動。果不其然,劉勛立刻借題發(fā)難:“哼!陳登不過誤打誤撞罷了,我偏沒這等運氣??珊迣O策小兒死于刺客之手,若不然我定要聯(lián)兵江表報仇雪恨!”

許攸捻著小胡子,繼續(xù)煽風(fēng)點火:“子臺兄自度比李術(shù)如何?莫說是孫策,只怕連人家弟弟也斗不過吧?”

劉勛以歪就歪,提高了嗓門:“孫權(quán)孺子算什么東西?若不是老子跟隨曹公身在河北,早就發(fā)兵剿了李術(shù),何至于叫他搶個便宜?”

“現(xiàn)在舉兵也不遲嘛?!睒愤M把吃著一半的肉都扔下了,“劉將軍若要興兵,末將愿討個先行。孫策雖死,周瑜、程普還在,倒要跟他們分個高低上下。莫說是復(fù)奪廬江,連江東之地都給他平了!”

“對對對!”樂進這一鬧,夏侯淵、張遼、朱靈這幫愛搶功的兵痞立時響應(yīng)。

“嗯哼!”夏侯惇重重咳嗽一聲,眾將聞聽都安靜下來,他瞪著一只僅有的右眼,兇巴巴掃視眾人,“用兵這么大的事情,豈由你們隨便聒噪?”

曹操笑容可掬瞟了他一眼:“元讓你又意下如何呢?”

夏侯惇會意,冷笑道:“江東孫氏藐視朝廷已久,官渡會戰(zhàn)之時又襲擊廣陵,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劉備雖敗,尚在汝南流竄。主公可遣一軍將其剿滅,繼而與李通合兵一處直逼江淮,以劉勛將軍為先登,再約陳登、臧霸兵出廣陵自下游出擊,主公親統(tǒng)大軍殿后,必能一戰(zhàn)而定江東!”

這個戰(zhàn)略擲地有聲,堂上眾將不再叫嚷,直勾勾看著曹操,等待最終決定,可曹操偏不說話。張纮手心都攥出汗來了,掃視眾將兇神惡煞形如鬼魅;荀攸、郭嘉等卻低著頭不搭茬;而坐在身邊的孔融竟全不入耳,又是酒又是肉,吃得順嘴流油。張纮不禁拉了拉孔融衣袖:“文舉兄,你看這用兵之事……”

孔融樂呵呵道:“愚兄不諳用兵之道,這些事全憑曹公做主,我只管吃喝就好。來來來,咱們同飲一盞。”

張纮早聽人說過,孔文舉氣死人不償命,今天算是領(lǐng)教了,這哪里是慶功會,分明就是專門給他張某人擺的一場鴻門宴??!張纮品透了滋味,又見曹操正笑瞇瞇望著自己,情知這局外人是裝不下去了,便咬咬牙出席拜倒:“請恕下官唐突,有一言還請曹公三思?!?/p>

曹操就等他跳出來:“今日非是文武大宴,不必拘禮。子綱有什么話坐下來慢慢說。”

張纮可沒敢動,依舊跪在那里:“下官以為未可討伐江東?!?/p>

“為何?”曹操邊吃菜邊問話,似乎滿不在乎。

張纮從曹操的問話中聽不出任何特別語氣,摸不透是實是虛,趕緊搜腸刮肚編理由:“因為……因為……孫策方死孫權(quán)年少,乘喪出兵大不義也……”

“哈哈哈……”他話還沒說完,堂上眾將無不大笑——雖說乘喪出兵大不義,可誰會真把這樣的話當回事。戰(zhàn)爭永遠是高于教條,這世道就是恃強凌弱,就是乘人之危。

劉勛與孫氏有仇,更是狐假虎威:“張子綱,你好大膽子!曹公奉天子以討不臣,你敢說大不義?身為臣子為割據(jù)之賊辯解,你是何居心?”一句話問得張纮差點兒癱在地上。

曹操撲哧一笑:“子臺言重了,咱們暢所欲言嘛。乘喪出兵是為不義,這也是兵法上的話,也不能說他沒道理?!?/p>

張纮經(jīng)此語點撥,方悟此事大有回旋余地,心里豁亮了一些,再不似剛才那般語無倫次:“乘喪出兵不過其一,當今局勢才是緊要。荊州、揚州同在江南,兩者此消彼長。前番孫策大敗黃祖,揚州強而荊州弱。如今孫策已死,強弱之勢顛倒。荊州劉表居心叵測,本欲與袁紹串通興兵,逢長沙太守張羨舉義才不得不罷手,如今他不但平了張氏,又掌控南部零陵、武陵、桂林等郡,兵勢自南以逼江東。聽聞劉表之侄劉磐常率騎兵劫掠江東,黎民百姓不堪其擾。曹公若要此時兵破江東,只怕鞭長莫及,得之亦不能久戍,豈不是徒然幫劉表的忙嗎?”

這樣精辟的分析,曹操絲毫無動于衷,自顧喝酒吃菜。張纮仍不敢怠慢,又道:“劉表素與袁氏交好,倘若曹公引兵南下,劉表串通袁紹興兵,那時中原南北豈不皆為讎仇?遠交近攻離強合弱,不可因一時之利同時與三家為敵?。 ?/p>

如此淺顯的軍事道理曹操豈會不懂?何況荀攸、郭嘉、許攸這幫人精都在,輪不到張纮這個孫氏的眼線來提醒。但今天曹操就是故意擺一個局,以此敲打一下剛剛顯露鋒芒的孫權(quán),借張纮之口叫他明白明白誰才是當今天下的老大。所以聽張纮急急忙忙把話講完,曹操僅是抹抹嘴,假作嘆息道:“遠交近攻離強合弱,道理是這樣。不過孫氏兄弟做得也太過分。廣陵之事暫且不提,廬江郡也可以不計較。就說征召避難士人這一條,朝廷征辟華歆、王朗已有數(shù)年,孫氏就不放人,豈不是公然與朝廷作對?想起來我就有氣……”說著話他用力把盞一摔,濺得滿桌是酒。

張纮見其神色有變,正琢磨如何解釋才得兩全,悶頭吃喝的孔融突然插話:“子綱啊,你雖受朝廷之職,畢竟與孫氏有舊。你能否寫信勸勸孫權(quán),叫他放人啊?”這溫軟一刀更厲害,索性把話挑明了。

張纮白了他一眼,恨得牙根都癢癢,卻怎敢說個不字,連忙點頭應(yīng)承:“理所應(yīng)當,此事下官去辦,請曹公息怒?!?/p>

哪知這個承諾許出來,后面的苛刻條件跟著就來。許攸捻著老鼠胡子道:“前番袁術(shù)敗亡,其麾下雷薄、陳蘭、梅乾等嘯聚江淮山嶺。孫氏與這些僭逆遺寇串通往來不合適吧?也請張大人勸勸孫權(quán),不要再做招降納叛、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您看何如?”雖是商量的語氣,但話里話外絕無拒絕余地。

張纮搪塞道:“在下盡力而為?!?/p>

這還不算完,劉勛一拍桌子:“別的我可以不問,當初孫策偷襲皖城,抓了我的家小部曲,還奪走我的金銀財寶,快叫他給我送回來,要是不送咱們就打!”

“劉將軍過苛了?!痹瑴o笑呵呵接過話茬,“家眷部曲自應(yīng)歸還,至于金銀財寶就算了吧。反正也是您從別人手里搶來的,將軍不要為了點兒私利難為人家……不過張大人,我也有點兒事求您?!?/p>

“袁先生請講?!睆埨€擦了擦額角的汗水。

袁渙不緊不慢道:“在下的兄弟避難交州,因?qū)O氏阻隔音訊難通。是不是請孫將軍通融一下,以后朝廷到交州的公私使者就不要再阻擋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都是一個朝廷,如此行事何以為心?”

這一樁樁一件件無不是要緊之事。遣返避難士人影響孫氏的人望根基;放棄招誘袁術(shù)余黨抑制江東發(fā)展;送還劉勛部從勢必大長內(nèi)部歸順朝廷之議。其實最要命的還是袁渙的建議,若準許曹操將詔命通到交州,不但把中原逃難名士竭澤而盡,而且許都朝廷很可能就此與交趾太守士燮建立關(guān)系,那豈不是在孫氏背后安插釘子?張纮環(huán)顧在座之人,聽著這些苛刻的要求,霎時思緒游離,感覺自己并非坐在司空府大堂上,而是置身狼穴之中——曹操明擺著就是敲竹杠??!

即便兵伐東吳只是嚇唬人的話,但曹操依舊占據(jù)主動。只要給陳登傳道令,叫他時不時南下騷擾,或稍微把立場傾向劉表,暗中支持其侵蝕長江下游,那就夠?qū)O權(quán)受的了。官渡之戰(zhàn)后曹操實力大增,現(xiàn)在誰都無法單獨與之抗衡。大丈夫能屈能伸,張纮微合二目,把火往下壓了壓,過了半晌才睜開眼答復(fù)道:“諸君提出的要求,在下一定修書轉(zhuǎn)告孫氏。但允與不允,在下也不能保證。我張某人畢竟是朝廷的官啊!”

曹操從這話里聽出了不滿,若再加砝碼恐怕要把張纮逼急了。真要是鬧到兩家翻臉,可對彼此都沒好處,想至此決定見好就收,倏然起身踱到張纮席邊:“卿這一句‘畢竟是朝廷的官’說得好。其實老夫之所以把您請到這里,也是因為這一點。普天之下只有一個大漢朝,此乃你我共識。孫權(quán)奇襲廬江,聲稱是為嚴象報仇,保的也還是大漢朝嘛!如今有些好亂之士,懷不測之心,自以為可以坐斷一方自樹權(quán)威,思慕萬乘之事。對于那樣的人,老夫才懶得與他們饒舌,唯有拔劍相向,袁紹就是最好的例子……還有些不肖之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我有窺覬神器之意,更是無稽之談!曹某若非懷至忠之心,也不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边@番話前面的是說給張纮聽的,后面的是向孔融以及在場每個人申述。說完曹操親自為張纮滿上一盞酒,推到他眼前。這次張纮連謝都不謝了,端起來就灌。

“痛快!”曹操笑了笑,又接著剛才的話說,“我記得孫權(quán)現(xiàn)在的名分還只是陽羨縣令吧?我曹某人在這里許諾,倘若他肯答應(yīng)剛才那幾件事,我立刻表奏他為平虜將軍,叫他名正言順地管轄江東?!?/p>

“此言當真?”張纮有些心動了。名分固然是很虛的東西,但有時一個虛名卻比強兵更能降服注重名節(jié)的士人,朝廷給予的正經(jīng)名分能幫初掌大位的孫權(quán)穩(wěn)定住動搖的局面。

“老夫一言九鼎。張大人與孫氏共事已久,恐怕也很想再見到孫權(quán)吧?此事若能辦成,我還可以讓您回到南方去?!?/p>

“您允許我離開朝廷?”張纮不相信。

“不是脫離朝廷,而是回南方任職?!辈懿倏桃饧m正,“這不是一回事!您自己都說了,您是大漢朝廷的官,回去也是朝廷派遣的?!?/p>

張纮索性直截了當:“明公究竟是何用意?”

“是何用意?哈哈哈……”曹操仰天大笑,倏然又把眼一瞪,“孫權(quán)是否有才能承繼父兄之業(yè)尚未可知。倘若不堪其才,勞煩張大人導(dǎo)引他早早納土歸降,老夫可保他富貴無虞。若是您覺得那小子有些本事,還能在這亂世中顯顯身手……也不妨繼續(xù)保他,但有朝一日輪到咱們兵戎相見,老夫就不客氣啦!兩條路都擺在眼前,請張大人自己選吧?!?/p>

張纮先是一陣驚愕,繼而又覺曹操直截了當下這個賭注倒也光明磊落,能有今日之成就,果真不是單靠動動武就混出來的。張纮緘默片刻,干脆開誠布公:“曹公既要在下自己選,只怕在下會讓您失望。”

曹操不管他如何嘴硬,只是擺手道:“不要這么早下定論嘛!您還沒有回到江東,還不清楚情勢,況且剛才諸位提出的要求你們尚未答應(yīng)……”

“答應(yīng)了!都全包在我身上?!睆埨€把頭一揚,雙眼熠熠放光,全然沒了剛才那份謹小慎微。

“您能替孫權(quán)做這個主?”

“在下一封書信寄給張昭,這些事必能應(yīng)允?!?/p>

“嗯。‘江東二張’果真名不虛傳?!?/p>

張纮已下定決心,又自己滿上一盞酒:“還望曹公信守諾言,表奏孫權(quán)官職,切勿輕犯江東?!?/p>

“那是自然!人不犯我,我何必要犯人?孫權(quán)有他的敵人,老夫也有老夫的對手,咱們各忙各的,成敗利害日后自見分曉。我也沒必要幫劉表,干損人不利己之事。”

“既然如此,一言為定……”張纮一飲而盡,隨即起身作揖,“在下不再叨擾,即刻回去修書,詳述這幾件事?!?/p>

“好,那老夫也準備上表。避難士人啟程之日,就是朝廷加封孫權(quán)之期?!?/p>

“在下告辭……”

“請便。”

張纮深施一禮,邁步出大堂,又不禁回頭望了一眼——曹操已回歸正坐,向左右頻頻敬酒,一舉一動都透著沉穩(wěn)老練。雖然事情答應(yīng)得痛快,張纮心頭卻不乏疑慮:這筆買賣雖是彼此妥協(xié),但明擺著曹操占的實惠更多。這廝如此精明,又手握朝廷號令,孫權(quán)年紀輕輕能敵得過他嗎?幾個要求答應(yīng)之后,固然可換江東數(shù)載平安,但孫氏要想自謀圖強也更難了。能攻殺李術(shù)或許只是僥幸,以后還會有僥幸嗎?袁紹已經(jīng)沒落,若有朝一日曹操平定河北興兵南下,到時該如何應(yīng)對?還有劉表以黃祖為盾阻擋江東兵鋒,到底能不能將其擊敗呢?孫權(quán)啊孫權(quán),只盼你奮發(fā)圖強,一定要給死去的爹爹、哥哥爭氣啊……

正在張纮出神之時,孔融也跟了出來,憨笑道:“子綱賢弟,今日之事莫怪愚兄啊……”

“哼!”張纮本與孔融相交深厚,經(jīng)過方才之事卻大為不悅,理都不理轉(zhuǎn)身便去。

孔融忙抓住張纮手腕:“賢弟莫怨,愚兄也是顧全朝廷大局。望你早早勸說孫權(quán)投降,與避難諸君同歸朝廷,那時咱們?nèi)嘿t畢至共商國是,漢家天下何愁不得復(fù)興?”

張纮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誰家的天下還不一定呢!”

“此話怎講?”

“文舉兄何其癡也!你是真看不懂,還是不敢承認?”張纮掙開手腕,悲憫地看著孔融,“你想復(fù)興漢室,別人可未必這么想。即便今天這么想,明天還不知如何呢!小弟奉勸你一句,莫要叫人家利用,到頭來竹籃打水落場空!”說罷拂袖而去。

望著張纮背影,孔融的笑容慢慢凝固了。勸別人勸不了自己,其實他何嘗未對曹操產(chǎn)生過懷疑?特別是出了玉帶詔的事以后,董貴人身懷龍種說殺就殺,梁王的陵墓說刨就刨,還弄了趙達、盧洪這兩個小人監(jiān)視朝廷百官,這些異常舉動到底意味著什么?朝中有曹操的黨羽,地方有曹操的幕僚,城外充斥著曹操的軍隊,連天子的侍衛(wèi)都是曹操同鄉(xiāng),漢室天下究竟會被帶向何方……

孔融恍恍惚惚如在夢境,也沒聽堂上又議論些什么,竟拋開熱鬧的宴席,低著頭一言不發(fā)也走了。

夫妻反目

張纮一離開,諸武將就開始吆五喝六地灌酒,氣氛喧鬧起來。曹操見孔融在堂下兀自發(fā)呆,笑呵呵道:“文舉兄,今日多虧你相助。來來來,老弟敬你一盞?!彼炎藨B(tài)擺得很低,哪料孔融充耳不聞,竟低著頭溜溜達達出了二門不辭而別,這可把曹操鬧了個大紅臉。

“咦?孔文舉怎么不聲不響走了?”許攸詫異地巴望著外面,“是不是有事啊?”

曹操尷尬地笑了兩聲:“嘿嘿……由他去吧?!?/p>

“哼!”劉勛滿臉不屑,“這個人也忒狂妄,說走就走連個招呼都不打,眼里還有曹兄嗎?依我說咱們修好表章上奏天子,治他個藐視公卿之罪?!?/p>

“對對對!早就看他不順眼,今日迎接王師,這廝立而不拜就該治罪!”在座的武夫一致響應(yīng)。

曹操還不愿卸磨殺驢,只是冷笑;荀攸連連皺眉,朝郭嘉使了個眼色;郭嘉能說會道的,趕緊舉起酒來:“孔文舉是個冥頑不靈之徒,何必與他計較?不提他不提他!孫氏之事已定,我看咱們共飲一盞,為曹公賀喜!”他這么一嚷,諸將紛紛敬酒,便把孔融的事岔開了。

望著一張張黝黑的笑臉,曹操心下頗有感觸,一年之前正是官渡最艱難的時候,那時連他自己都差點放棄,怎料到有今天這番痛飲呢?這些在座的將領(lǐng),無論是自兗州時就忠心耿耿的于禁、樂進,還是后來收降的張遼、朱靈,甚至新近歸附的張郃、高覽,哪個不曾立下汗馬功勞?至于曹家、夏侯家的眾兄弟們,就更不在話下了……別人都撇在一旁,曹操端起酒來第一個先敬張繡:“張將軍,老夫此番得勝最應(yīng)該感謝的人就是你??!”

張繡在官渡戰(zhàn)前臨危投靠曹操,為其解決了背后之憂;而且交戰(zhàn)中一直為曹操戍守前營抗拒敵鋒,功勞實實在在,故而獲得封邑千戶、晉升破羌將軍,是眾將中賞賜最為隆厚的。即便如此,張繡心里還不踏實,固然他現(xiàn)在受到禮遇,又與曹操結(jié)成了兒女親家,可當年殺死曹昂、曹安民的仇也是永遠洗刷不掉的。所以見曹操回敬自己,心懷三分喜悅卻有七分不安,忙避席:“為國驅(qū)馳理所應(yīng)當,末將不敢……”

“哈哈哈……”曹操繞出帥案,一把摟住張繡的肩膀笑道,“好親家何必這般謙讓?咱們既然同氣連枝,你的功勞也是老夫的功勞,老夫的榮耀即是你的榮耀?!闭f著話朝滿堂上一招呼,“來來來,你們都給張將軍敬酒!”他既有此吩咐,哪個敢違背?不管服氣的還是不服氣的都齊刷刷向張繡舉杯。

張繡見曹操似有三分醉意,驚得冷汗直流,向眾人回敬道:“諸位太過客套,末將不敢當……”他上了戰(zhàn)場猶如猛虎,在這小小酒宴上卻噤若寒蟬。

曹操瞥了他一眼:“當年天不怕地不怕的涼州漢子,如今怎么婆婆媽媽的?你心里想什么老夫知道……自古成大事者不計私仇。昔日章邯射殺項梁[1],項羽折箭以誓之;朱鮪譖害劉縯[2],光武指河而誓之。我曹某人怎能忘了前輩的英杰?放心吧,你與老夫共保漢室,咱們做一對擯棄私仇安定天下的表率,日后青史留名千古傳頌,豈不是美事?來來來,咱們共飲此酒!”聽罷曹操這番表態(tài),張繡總算放寬了心,口中連連稱謝,舉起酒盞方要與諸將共飲,忽聽堂下一陣大亂——自外面又哭又罵闖進個半老婆娘來。

這女子年紀其實還不到五旬,卻已未老先衰,滿頭青色已白了大半,未施脂粉的臉上盡是皺紋;身穿著白裳羅裙、腰挽素帶、灰布衣衫,手里攥著一只織布梭子。她怒氣沖沖闖上客堂,跳著腳喝罵,后面追著好幾個婆子丫鬟,有的拉、有的抱、有的跪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勸。諸將驚得目瞪口呆,不知哪兒的瘋婆子,竟撒野撒到這里。唯有夏侯惇等親眷識得——來者乃是曹操結(jié)發(fā)之妻丁氏。

丁氏雖是曹操原配夫人,卻未得曹操寵愛。侍妾劉氏生下曹昂一命嗚呼,由丁氏將其撫養(yǎng)成人。她教養(yǎng)曹昂十余載,雖不是親生卻視若己出,灌注了所有心血,操碎了心費盡了力,可到頭來宛城之戰(zhàn)白發(fā)人反送黑發(fā)人。曹操納張濟之妻,惹得張繡降而復(fù)叛,曹昂讓馬救父死于亂箭之下,連尸首都沒留下。丁氏痛不欲生,變得脾氣暴戾動輒便怒,屢屢責(zé)罵曹操害死兒子,夫妻關(guān)系已名存實亡。曹操自知理虧,也不與她爭執(zhí),家中諸事由卞氏做主。又有環(huán)氏、杜氏等美貌姬妾,個個溫香暖玉燕語鶯聲,只把丁氏看做是心恙之人,打發(fā)丫鬟婆子哄著也就罷了。好在曹操時常征戰(zhàn)在外,丁氏每日守著織機耗費光陰,日子一久也就和緩了。

哪料今日幕府設(shè)宴,仆僮往來驚動后宅。丁氏聽說殺子仇人也來了,又悲又恨,也顧不得什么內(nèi)外禮數(shù),怒氣沖沖闖上正堂,哭著嚷著找張繡報仇。

曹操見丁氏不顧男女之禮出來攪局,臉紅得似炭火一般,生怕諸將瞧他家里的笑話,趕緊拍案斷喝:“胡鬧!老夫與眾將飲酒,豈容你一個婦道人家攪擾?出去!”

丁氏哪里肯依,站在堂上兀自破口大罵:“張繡狗賊站出來!你害死我兒,有何面目進這府門!我恨不得食爾之肉寢爾之皮!還我兒子來……”她畢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流,并不識得哪個是張繡,索性指手畫腳把在場之人數(shù)落了個遍。

曹操又羞又惱,但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越發(fā)火越丟臉,只能狠拍帥案嚷著:“來人!夫人瘋迷了,把她拉回房去!”

“你才瘋迷啦!我要給兒子報仇!”

外面的衛(wèi)士、仆僮倒是不少,都把腦袋壓得低低的,沒一個過來拉扯的,男女有別不好下手,誰敢動司空夫人???丫鬟婆子倒是一擁而上,拉的拉抱的抱,卻不敢使勁。丁氏非但沒叫她們拖下去,反而愈加惱怒,口里罵的已不只是張繡:“曹阿瞞,你這沒良心的老殺才!兒子的仇都不報了……當初若非你勾搭寡婦,昂兒何至于死于狗賊之手?如今仇人近在咫尺,你非但不給昂兒報仇,反給狗賊高官厚祿,還跟他結(jié)為親家,你對得起咱那苦命的兒子嗎?無情無義的老東西,野狗啃了你的心!快還我昂兒來……我苦命的兒啊……”她鬧得披頭散發(fā)聲淚俱下。

此番話倒也入情入理,曹操被她罵得無言可對,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只是干喊著:“婦道人家曉得什么?你給我回后宅去!你給我……給我……”他也不知該如何處置。

這酒還怎么往下喝?郭嘉頭一個坐不住了,尷尬地笑了兩聲:“主公剛剛回府,想必還有家務(wù)料理。屬下不便叨擾,改日再來拜望?!闭f罷順著墻邊就溜了;軍師不管家務(wù)事,荀攸深施一禮拉著袁渙匆忙告退。他們這一走如同開了閘,諸將誰也不好意思看這笑話,眨眼工夫窸窸窣窣全走了,只剩下夏侯惇與張繡。

夏侯惇之子夏侯懋娶了丁氏之女,論起來丁氏既是嫂子又是親家,想留下來勸說幾句;張繡本就有些不安,這會兒見丁夫人撕心裂肺、曹操惱羞將怒,也顧不得男兒膝下有黃金了,堂堂的涼州漢子竟伏倒在地高呼道:“夫人無需動怒!千錯萬錯皆是我一人之錯。今日罪將在此,要殺要剮任憑發(fā)落!”

“原來是你!好狗賊!”丁氏一見仇人分外眼紅,撲上去就要打,左右丫鬟死死抓著不放。她情急之下把織布梭子狠狠擲了出去,這一梭正打在張繡面門上。

曹操實在忍無可忍了,張繡是他千方百計拉攏過來的,官渡之戰(zhàn)多虧此人,剛才他還在信誓旦旦勸慰人家,現(xiàn)在這一梭打在人家臉上跟打在自己臉上有何分別?曹操一氣之下把帥案掀了個底朝天,什么果蔬酒菜滾得滿地都是:“瘋婆娘!若不念你喪子,老夫早把你休了!若再敢對張將軍無禮,我就……我就……”

“你要怎樣?”丁氏嚷道。

“我就宰了你!”曹操話到嘴邊不得不說。

“老東西!你就是殺了我,今天我也得給昂兒報仇!”

夏侯惇暗暗叫苦,情知張繡再不走非鬧出人命來,趕緊上前攙起:“張將軍,夫人與曹公稍有爭執(zhí),兩口子的事與咱無干,走走走……”不由分說拉著他就往外走。

丁氏眼見仇人欲逃,也不管曹操了,掙開左右就追,慌里慌張追到堂口,迎面圍上一大幫人——卞氏、環(huán)氏、秦氏、尹氏、杜氏等姬妾全來了,后面還有曹丕、曹彰、曹植、曹真、曹玹、曹沖等幾個大大小小的公子。諸人跪倒在地攔住去路,有的拉著臂膀喊姐姐、有的抱著大腿叫母親;后邊的丫鬟婆子也追上了,抱著她肩膀不撒手。

丁氏無法脫身,眼巴巴瞅著夏侯惇與張繡出了垂花門,無可奈何伏地痛哭:“我那苦命的昂兒啊……”她這一哭在場的姬妾丫鬟也隨著掉眼淚,弄得幕府院落哀聲一片。

“都給我住口!”曹操怒氣沖沖走了出來,“老夫貴為三公,許都內(nèi)外誰敢不從?你這瘋婆娘當眾鬧宴,把為夫的臉面置于何地?”

其實曹操也知丁氏委屈,他發(fā)怒是因為傷了面子,現(xiàn)在眾將都走了,但凡丁氏肯說兩句軟話,這場風(fēng)波也就煙消云散了??啥∈显缁沓鋈チ?,就是不改口認錯:“老殺才!你害死我兒子,還我兒子來……”

“昂兒是你兒,難道不是我兒?”

丁氏猛然站起,漫指曹丕等人:“你有這一大群兒子,可我只有昂兒一個!昂兒一死,我什么都沒有了……你這千刀萬剮的老冤家……當年為什么要娶我啊……”

曹操氣得直哆嗦,忽覺腦袋隱隱作痛,知是老毛病又犯了,揉著額頭喝道:“你給我回房去!再鬧我就休了你!”

“休了我?!”丁氏忽然瘋笑起來,“哈哈哈……曹阿瞞,你還有沒有良心?你拍著胸口想一想,我哪里對不起你們曹家了?我自從嫁給你,相夫教子千辛萬苦,可享過一日清福?劉氏本是我丫鬟,你喜歡就給你當了妾,生下的兒子我當自己的養(yǎng)活著!可是你呢,你捫心自問,你何曾把我當做你的夫人?你什么時候疼愛過我、關(guān)心過我呀?我除了昂兒什么都沒有!”說到這兒她又漫指在場的姬妾,“你這好色貪花薄幸無情的老東西,就知道一房一房地娶!待字閨中的倒也罷了,不管香的臭的都往家斂,搶人家的寡婦!還有臉說自己貴為三公權(quán)傾朝野……呸!無恥!”

這番話說出來,非但曹操顏面掃地,就連眾夫人也羞愧難當。卞氏、環(huán)氏倒也罷了,尹氏本是何進的兒媳,嫁入曹家還帶著個亡夫的兒子何晏;杜氏本秦宜祿之妻,還跟呂布糾纏不清,也帶來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兒子秦朗。另外那位張濟寡妻王氏,以及與張繡做下親家的周氏,曹昂之死因她們而起,所以躲在樹后面沒出來,這會兒聽到這話恨不得找個地縫扎進去——細算起來這幫姬妾大半來路不正。

曹操聽她說得這般露骨,厲聲斷喝:“你住口!我這就……這就寫休書休了你!”

“你休你休!老殺才,我兒子都沒有了還在乎什么,今天我跟你這老冤家拼啦!”丁氏猛地撲向曹操又是廝打又是撞頭。

曹操已頭暈?zāi)垦?,揚著手左右招架,忽覺臉上一熱——被她抓出道血痕。堂堂三公叫女人抓破臉,朝堂之上如何見人?曹操怒火都快沖破頭頂了,照著妻子臉上就是一記耳光,把丁氏扇倒在地,回手拉出佩劍就要殺。

這下可更亂了,連姬妾帶兒子全都擁了上來,奪劍的奪劍、抱腰的抱腰。曹操的牛脾氣上來,哪管他們阻攔:“放開我!誰攔著休怪我劍下無情,連他一起宰!”環(huán)氏之子曹沖年方六歲,平日里最得寵愛,死死抱著曹操的大腿:“爹爹不可難為母親(庶出之子仍認嫡妻為母,生母對外不享有母親的稱呼)!即便母親有過,爹爹身為三公弒殺嫡妻,豈不被天下人恥笑?”

曹操聞聽此言不禁打了個寒顫——這小子說得對啊,險些因一時之憤擔(dān)負惡名!他慢慢松開佩劍,注視著癱倒在地的妻子。丁氏披頭散發(fā),大半青絲已染秋霜,皺紋堆壘目光呆滯,滿面的淚痕,剛才那一巴掌打得太狠,臉頰上印著通紅的掌印,嘴角還往外滲血絲,伏在那里嗚嗚咽咽。曹操的心又軟了,雖然他不曾寵愛過這位夫人,但丁氏對曹家確是無愧于心的。當年曹操初入仕途兩次罷官,是丁氏激勵他打起精神,結(jié)發(fā)夫妻共過患難呀!

曹操放下劍嘆了口氣:“你、你……你可知錯?”

丁氏二目空洞低著腦袋,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對他的話置若罔聞。曹操頭疼得厲害,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你可知錯?”

丁氏咬緊牙關(guān)就是不答。

“你倒是說話呀!”曹操不想再鬧了,這會兒哪怕丁氏隨口搭音哼上一聲,這件事也就作罷,可她硬是不作理睬。她不說話曹操便咽不下這口氣,萬般無奈之下,朝站在遠處的王必揮揮手:“你去趟丁家,叫他們來輛車把夫人接走!老夫不要她了?!?/p>

卞氏趕緊阻攔:“夫君不可……”

“住口!”曹操把佩劍還匣,“事已至此誰都別勸了。俗話說:‘躓馬破車,惡婦破家。’百姓尚有七出之條[3],豈容她這般無理取鬧?快叫丁家把她接走,來日我再補一份休書過去。非是曹某無情無義,是她不想跟我過日子。來人!攙她回房收拾東西?!?/p>

丁氏默然無語,由丫鬟攙扶著去了,自始至終也沒再看丈夫一眼。鬧了這半天曹操也乏了,就勢倚在門框邊,曹丕、曹真忙過去攙住。大堂里杯盤狼藉無處下腳,曹沖搬了杌凳出來,讓他暫且坐在堂口歇息,眾仆丫鬟收拾東西,親兵不聲不響都躲了;所有姬妾在一邊站著,誰也不敢挪動半步。

曹操摸著隱隱作痛的腦袋,畢竟是快五十的人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你們也都受驚了……過些日子我還要兵發(fā)汝南去打劉備,這次你們都跟著我走?!?/p>

“我們也去?”眾夫人面面相覷。

“我與袁紹勝負已分,劉備那點兒烏合之眾一觸即潰。戰(zhàn)場之事無需我操心,咱們順路回譙縣老家看看。如今許都算是穩(wěn)定了,我也該回去祭祭祖先,看看家鄉(xiāng)父老了?!?/p>

曹沖端了碗水過來,曹操喝了一口,捏捏這小機靈鬼的臉:“你小子生在許都,還沒回過家鄉(xiāng)呢。跟爹爹回去看看吧,拜祭一下爺爺。”

曹沖眨巴著小眼睛笑道:“那爹爹就別趕母親走了,咱們一起回去,好不好?”

曹操苦笑一聲沒有作答——喜氣洋洋的慶功宴被丁氏攪了個亂七八糟,還是分開一段日子好。其實他沒打算真的休掉妻子,只盼她回到娘家清醒清醒,等從譙縣回來再接回府,但愿時間能解決一切。曹操有些無奈,連袁紹都叫他打敗了,卻搞不定自己的妻子!為何女人發(fā)飆比成千上萬的敵軍更難應(yīng)付呢?

曹操揚揚手,示意大家都散開,他索性也不再想這些事了。辛辛苦苦這么多年,現(xiàn)在總算是可以緩口氣了,難道國事忙完了還要忙這些瑣碎家事?算了吧,馬馬虎虎也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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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項梁,項羽的叔父,被秦將章邯所殺,后來章邯因趙高猜忌轉(zhuǎn)而率師投降項羽,項羽折箭為誓不加傷害,反而將其封為雍王。

[2] 劉縯是劉秀兄長,因朱鮪進讒言,被更始帝劉玄以謀反罪名處死,后來劉秀西征,朱鮪舉洛陽城歸降,劉秀指河水為誓不加傷害,反而封朱鮪為九卿之一的少府,使其富貴終老。此二事都是帝王顧全功勞不計私仇的典范。

[3] 七出之條,也叫“七去”,出自《禮記》,是古時候男子休妻的標準。七去者,不順公婆、無子、淫亂、嫉妒、身患惡疾、多言閑話、偷竊婆家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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