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進軍受阻,曹操退兵緩圖河北
黎陽之戰(zhàn)
袁紹病逝之后,審配、逄紀等人擁立其第三子袁尚為河北之主,繼任大將軍、邟(kàng)鄉(xiāng)(今河南省汝州市)侯,兼領冀青幽并四州牧。袁熙領幽州刺史、高幹領并州刺史,兩人坐鎮(zhèn)地方如故;身為長兄的袁譚名義上依舊是青州刺史,卻被扣留在鄴城,解除了一切軍政權力。曹操獲知變故,調(diào)集兵馬再度北伐,兵鋒直指黎陽(今河南省??h)。
黎陽城不但是黃河沿岸防守重鎮(zhèn),還是袁氏大本營魏郡門戶所在。此處一旦失陷,曹操將來往大河南北將不受制約,以后的戰(zhàn)事會完全陷入被動。袁尚從未遇到過大陣仗,得知軍報手足無措。袁譚久欲脫困自請率軍御敵。他畢竟常隨父征戰(zhàn),在軍中有威望,況且袁氏一族親自上陣有助于穩(wěn)定人心,大敵當前顧不得兄弟矛盾,袁尚只得同意他前往。
袁譚信心十足抵達黎陽,調(diào)遣各部人馬,原以為可以給曹操來個迎頭痛擊,哪知阻止曹軍渡河的第一仗就被打得慘敗。以后屢屢出擊卻連戰(zhàn)連敗,兩軍自建安七年(公元202年)九月始交鋒,袁譚非但未能阻擋曹軍,反而損兵折將一退再退,時至建安八年三月,曹軍已逼于黎陽城下……
“張郃、高覽這倆叛賊真真可惡,我非把他們亂刃分尸不可!”袁譚怒氣沖沖回到縣寺,滿身塵土面帶晦氣——又一場反攻失敗了。
逄紀見他臉色不善,趕緊親自倒了一碗水,捧到袁譚面前:“大公子不必著惱,喝口水消消氣?!?/p>
袁譚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叫我什么?”
逄紀趕緊糾正:“屬下錯了,是將軍!將軍請飲……”既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袁譚進駐黎陽之日自封車騎將軍,逄紀明知這官號未經(jīng)請奏來路不正,但既在其手下聽命,也不敢公然反駁。
“哼!”袁譚氣哼哼接過水來,只抿了一小口便甩手將碗摔了個粉碎。他也是一肚子不痛快,原指望打幾場勝仗重樹大公子的威信,沒想到一敗再敗越發(fā)名譽掃地了。更可惡的是袁尚、審配派逄紀充任監(jiān)軍,明為幫忙實是監(jiān)視,外有強敵內(nèi)有眼線,這仗越打越窩囊。
逄紀明知他對自己恨之入骨,但局面總要撐下去,把輔佐袁紹的耐心拿出來,滿臉訕笑道:“將軍切莫著急,曹軍不過一時得勢。咱只要守住黎陽扼制要道,曹軍戰(zhàn)不能戰(zhàn)進不能進,天長日久自然退軍,到時候咱們追擊于后必能得勝。以逸待勞豈不更好?”
“庸人之見!兵法有云:‘凡守城者,以亟傷敵為上,其延日持久以待救之至,不明守者也!’虧你這老兒還是追隨我父多年的,連這點兒淺薄道理都不懂?!?/p>
“將軍高見,老朽不及?!泵髅魇峭崂?,逄紀卻不敢與之辯駁。
袁譚一門心思建功立業(yè),打好了將來便有資格與弟弟分庭抗禮,把位子搶過來也未可知,利欲熏心豈肯堅守不戰(zhàn)?他一屁股坐在大堂上,把玩著佩劍冷森森道:“自官渡之敗,曹賊猖獗日復一日,我袁氏基業(yè)岌岌可危。若不給老賊個教訓,他日后必得寸進尺,河北將永無安寧之日。這仗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堅守不出非妥善之計,不可長敵之銳氣,挫己之威風!”
逄紀素來善于揣摩人心,豈能不解袁譚是何居心?但是現(xiàn)在絕非翻臉之時,一者兄弟反目必叫曹操坐收漁利,二者自己還身在袁譚的刀俎之畔呢!于是不加辯駁,轉而道:“將軍的道理不假,但是連戰(zhàn)數(shù)月?lián)p兵折將,如今兵不滿萬半數(shù)帶傷,再拼下去只怕守都守不住了?!?/p>
袁譚拍拍大腿,嘆了口氣:“父親在世之時河北何等強盛?即便打了敗仗,曹操也奪不去半寸領地?,F(xiàn)在他才去了半年多,冀州變成何等模樣?高幹昔日落魄為父親所養(yǎng),剛剛占據(jù)并州就以怨報德不聽調(diào)遣,三弟竟奈何不了他。還有!我明明擔任青州刺史,卻不準我回平原管轄,現(xiàn)今臧霸、孫觀等輩蠶食東土郡縣,這樣下去如何得了?我觀三弟年幼無知目光短淺,又未經(jīng)戰(zhàn)事不諳軍務,長此以往必折辱父親威名。真真可惱可恨……”
說來說去還不是惦記那個位子?逄紀心里清楚,口上卻敷衍道:“將軍莫要傷懷,事在人為嘛!《易傳》有云‘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只要將軍能與……”說到這兒他頓住了,現(xiàn)在袁尚繼承大將軍之位,袁譚又自稱車騎將軍,總不能說“將軍與將軍”吧?他想了片刻才接著道,“只要將軍與主公同心協(xié)力,保守領地撫慰百姓,只需數(shù)載便可重振昔日聲勢。高刺史雖對調(diào)遣之事有些意見,畢竟還是咱們河北的人。至于青州之地嘛,本處大河以南,現(xiàn)今局勢危機顧不到那里。只要保住河北之地,日后克復也是易如反掌。曹賊南有劉表、孫權,關中諸將亦未十分歸心,天長日久必然有變?!?/p>
“天長日久?”袁譚騰地站了起來,“我最恨這句話,天下大事壞就壞在‘天長日久’這四個字上了?!彼麊适Ю^承大位的機會,可算有了切身體會,現(xiàn)在想來若是趁老爹臥病之時逼其就范,搶到了位子何至于有今天?
逄紀聽出他話里有話,再不敢隨便搭茬,趕緊把腦袋耷拉下去。哪知袁譚咄咄逼人:“逄元圖,我命你再寫一封書信,火速發(fā)往鄴城,叫袁尚發(fā)兵救援!”
“在下已經(jīng)接連發(fā)出三封軍報了,必是援軍尚在整備之中,將軍再等等看。”
“呸!”袁譚揪住他衣領怒喝道,“你是發(fā)了三封軍報,但是里面寫了什么鬼才知道!”
逄紀一把年紀了,嚇得瑟瑟發(fā)抖。他確實三次寫信到鄴城,也提到了援兵之事,要求卻不怎么強烈。一者若是袁譚改攻為守黎陽或可保住,未必要靠后續(xù)部隊;二者袁譚進駐黎陽以來,自封車騎將軍,把軍隊將領都換成自己心腹,歸郭圖統(tǒng)一指揮,又派心腹部將嚴敬到臨近的陰安縣接管了那里的軍隊。如此安排下,派過來的士兵都成了袁譚的私人部曲,這樣不清不楚搞下去,只怕曹操退兵之日便是兄弟反目之期,此等隱患不可不防。
袁譚左手抓著逄紀脖領,右手探至腰間緩緩拔劍:“你這老滑頭,時時刻刻掣肘于后,像防賊一樣防著我,當我是瞎子嗎?你明著寫信救援,暗里卻叫三弟按兵不動,對不對?本將軍今天就以擾亂軍心之罪宰了你!”
逄紀握著他手腕連連告饒:“將軍息怒!將軍息怒!在下真的已請命發(fā)兵,此事確之鑿鑿。日后回到鄴城一覽書信便知……況且在下一樣身處前敵,若不與將軍同心同德,一旦黎陽失守,我這條老命不也要喪于此地嗎?將軍一定要相信我呀!”
袁譚聽他說得倒也有理,將佩劍還匣,松開手就勢一推,把逄紀推了個跟頭:“你既與我同心,那就再寫一份軍報,叫三弟立刻發(fā)來援兵。曹操已逼近城下,待援軍一到,我出城與他再干一戰(zhàn)?!?/p>
逄紀狼狽爬起:“此事干系重大,是否等郭圖回來再商議……”
“還商議什么?郭公則在敵樓指揮戰(zhàn)事,哪似你這老兒一般鬼鬼祟祟躲在城里?我意已決,你現(xiàn)在就給我寫!”
逄紀不敢再違拗,心中暗罵審配,非叫自己當監(jiān)軍,這不是與虎同眠嗎?他趴在帥案上編告急文書,袁譚就揣著手在一旁盯著,哆哆嗦嗦字都寫走樣了??蓜倢懥瞬坏揭恍?,就見郭圖急急忙忙闖進來。
袁譚一愣:“公則,有何軍情?”
郭圖身披鎧甲面色鐵青,臉上刀刻一般的皺紋微微發(fā)顫,似乎有什么事令他氣憤難當。明明聽到袁譚問話,眼睛卻直勾勾盯著逄紀,口氣冷得能凍死人:“啟稟將軍,鄴城援軍已到?!?/p>
“甚好!”袁譚精神一振,“馬上傳令,開北門迎他們進城?!?/p>
郭圖卻連腿都沒動,冷笑道:“我已自作主張把他們放進來了,若再請您的令,只怕這會兒援軍早被曹操圍殲了?!?/p>
袁譚聽這話頭不對,又問:“鄴城發(fā)來多少救兵?”
“一千人?!?/p>
“什么?”袁譚不敢相信,“多少人?”
郭圖拱拱手,陰陽怪氣道:“啟稟將軍,您那好兄弟就給您派了一千援軍!”
逄紀聽得毛骨悚然——我的三公子和審大軍師啊!你們?nèi)舨话l(fā)兵就一人都不要派,既要發(fā)兵就該親率大軍而至。只派一千人來助陣,這不是要我的老命嘛!
他慌里慌張趕緊解釋:“必是主公把數(shù)目搞錯了,我這就把信寫完,請將軍稍……”
“去他娘的吧!”袁譚一腳將帥案踢翻。霎時間竹簡硯臺滿天飛,墨汁把帥位的屏風都染了,潑逄紀一個滿臉黑。袁譚氣得雙目噴火,仿佛一只餓急的老虎,在大堂上轉來轉去:“好啊……真好!我的好弟弟竟欲置我于死地!眼睜睜看著我吃敗仗都不發(fā)兵,其實何必還叫這一千人來陪我送死,干脆給我送杯鴆酒不就成啦!他能坐那個位子還不是爹爹偏袒他,可惜老爺子瞎了眼!”
郭圖更是恚怒不已:“審配這等亂國奸臣,坐擁部曲挾主自重,廢長立幼敗壞家邦。只要我郭某人還有三寸氣在,豈能與他善罷甘休?有朝一日必將這群河北的土豹子斬盡殺絕!”他倒不是恨袁尚,而是恨審配等冀州豪強奪了他的權。
“父親啊……您老人家何等不公,偏袒老三任意胡為,竟將孩兒過繼于外人,如今受此欺凌!他們要逼我死啊……”袁譚仰天高呼,也不知哪一句真的觸動了心腸,淚水竟?jié)L滾而下。
逄紀披頭散發(fā)坐在地上,瞅著這兩個狂徒歇斯底里,過了半晌才斗膽道:“將軍別哭了,三公子繼承大位已成事實,還望您深明大義以家國之業(yè)為重??!將軍自幼熟讀史書,豈不聞吳楚七國謀亂之事?孝景帝與其弟梁孝王劉武甚是不睦,可朝廷危難之際,若非梁王坐鎮(zhèn)睢陽獨抗強敵,周亞夫便有天大本領又豈能直搗賊穴力挽狂瀾?平定七國之日,天下人皆道劉武是賢王,富貴皆在他人之上。現(xiàn)今之際將軍便是主公的梁王,萬不可意氣用事。黎陽非不可守,愿將軍堅據(jù)城池勿與敵戰(zhàn),只要能逼曹操退兵便是莫大之功,日后主公怎會虧待您!將軍萬萬明鑒……”
“休要提那梁孝王之事,他的墓都叫曹操刨了!”袁譚利欲熏心不愿聽他再言,“再說那孝景帝乃輕徭薄賦一代明君。他袁尚又算什么?他乃劉氏婆娘養(yǎng)活的狼崽子!劉氏那老母狗就不是個東西,父親剛剛去世,她就把當初與其爭寵的五個姬妾都弄死了,還要剜眼割舌斷發(fā)刺面,怕她們九泉之下與父親重逢。此等陰狠妒婦給我娘提鞋都不配,又能生下什么好種?我看河北之事非壞在他們母子手上不可!”
逄紀呆呆怔在那里,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袁譚這番惡語真的是說繼母和兄弟嗎?他恍恍惚惚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實,這撕破臉皮刀刀見骨的情景,像是十幾年前袁紹、袁術兄弟反目的重演!他不禁悲從中來仰天高呼:“大將軍??!你在天有靈睜眼看看!他們要毀你辛辛苦苦打下的基業(yè)啊!你在世時河北君臣同心同德,豈料過世剛剛半載就出亂子,悔不該一時之仁叫大公子領兵,河北難保矣……”
在袁譚聽來,他說什么話都是辱罵自己,一氣之下抓起逄紀:“你這卑鄙小人,若非你屢進讒言何至于此?”說罷在他肚子上狠狠打了三拳,又一把推給郭圖。郭公則豈是善類?抓過脖領又一記耳光:“逄元圖,你這無恥齷齪之徒,田豐就是你進讒言陷害致死,又假傳號令奪我兵符,有何面目做此無病呻吟!”袁譚還不解氣,朝他后心又是一腳,踢得他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逄紀被他們打得骨斷筋折口吐鮮血,赤紅的血液和烏黑的墨汁交織在一起,染得滿身都是,恰似他這無恥諂媚而又赤膽忠心的一生。他自知今日難逃活命,迷離著眼睛瞅著袁譚,喃喃道:“將軍道我是卑鄙小人,可我逄紀一生忠于袁氏……就算我讒言害死田豐……那也是想身居其位給你們袁家效力,也是為了你父之臉面……想當初我與你父同在何進幕府,決心共謀天下大事,結成生死之交……非我出謀劃策,你父子哪能取下冀州?你小子哪能今天這般頤指氣使?我好恨……恨你這不成器的忤逆兒郎!河北基業(yè)早晚毀于你手……”
袁譚見他還辱罵自己,抽出佩劍寒光一閃——逄紀半生毀譽皆歸塵土!
那郭圖心腸毒辣,見一劍了結還不解恨,抽出劍來又在尸身上猛刺數(shù)下方才止住。兩人激憤之下殺了逄紀,氣是出了可眼前的仗又該如何?兩人拄著長劍四目相對,一言不發(fā)只是喘息。
“報——”一個小?;呕艔垙埞虻乖诖筇每?,“將軍,敵人大舉攻城!”
“慌什么?”郭圖喘著粗氣瞥了那小校一眼?!澳闳デ懊?zhèn)髁睿瑪硺侵厦芘殴?,給我狠狠射!曹軍人馬雖眾還攻不下這城。”
見那小校走了,袁譚抹了抹臉上的汗水道:“今日已殺逄紀,我與老三勢同決裂。我看與其在此處與曹賊糾纏,倒不如舍棄此處直搗鄴城,搶回大將軍之位?!?/p>
“萬萬不可?!惫鶊D比他冷靜得多,“今曹賊大軍在前,若不抗拒反而兄弟操戈,曹賊必乘勢追擊于后,我軍必亂。即便將軍僥幸奪回大位,日后還有何臉面立于河北之地?倒不如保守黎陽先拒曹操?!惫鶊D固然怨恨袁尚、審配,卻更恨曹操,奪取大位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輔保袁譚消滅曹操一統(tǒng)天下。
“哼!我若保守黎陽不出,與逄紀之議有何不同?那不還是中了袁尚、審配之計?”
郭圖沉著臉想了一會兒才道:“咱們調(diào)動闔城兵馬以及百姓與曹賊一戰(zhàn)。若能得勝,將軍可占據(jù)黎陽,積蓄糧草坐收民望,招青州舊部前來會合,日后再討鄴城;若不能得勝,歸攏殘兵回歸鄴城?!?/p>
“逄紀已死,咱們回去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
“將軍差矣……”郭圖嘿嘿冷笑,“兩軍陣前局勢多變,你我將兵敗之由推給這死鬼,誰能知曉實情?再者將軍之父臨死前過有過遺訓,袁尚必不敢謀害將軍受人以柄。況且鄴城還有辛評等人愿為將軍效力,將軍又素有帶兵之望,只要妥善經(jīng)營積蓄實力,待曹操退兵之后再舉事也不遲。那時沒有外敵,不過是兄弟之間算賬,奪來大位旁人又有什么可說?”
“好!就依公則之計?!痹T收起寶劍步出大堂,對手下嚷道,“逄元圖妖言惑眾離間我骨肉兄弟,已被本將軍處死,將其梟首示眾曉閱三軍!另外,給我擊鼓鳴鑼召集所有兵馬和城內(nèi)百姓,明日打開城門全力一戰(zhàn),誓與曹賊拼個你死我活!”
袁譚、郭圖定下計謀,但實際情況沒他們想象的這么樂觀,河北軍久吃敗仗士氣低靡,加之傷亡嚴重,已不堪出城硬戰(zhàn)。而曹軍接連取勝氣勢大漲,人人都似下山猛虎。兩軍交鋒之際。河北降將張郃、高覽率領所部當先突擊,河北軍一觸即潰,丟盔卸甲狼狽逃竄。至于那些被卷入戰(zhàn)爭的無辜百姓,都命喪沙場做了孤魂怨鬼。黎陽軍民死亡近萬,被曹軍殺得尸骨堆山血流成河。
袁譚一戰(zhàn)慘敗,僅率數(shù)百騎兵突圍而走,將近鄴城才遇到袁尚親領的大隊援兵。郭圖誣陷逄紀離間兄弟惑亂人心,袁尚明知是假,但大敵當前顧不得私怨,順水推舟將罪責歸于逄紀。兄弟倆合兵一處回轉鄴城,貌合神離地商議御敵之策。但是黎陽落入曹操之手,河北門戶已完全敞開。
長驅(qū)受阻
這次北伐并不似曹操預想的那么順利,袁譚處處向戰(zhàn)全不按章法用兵,倒叫曹操忙了好一陣子。不過真正令他頭疼的并非眼前之敵,而是并州刺史高幹。
袁紹的外甥高幹自官渡以來就向西面籠絡人心,通過威逼利誘控制關中諸將和地方豪強,還拉攏到司隸校尉鐘繇的外甥郭援,用他與其舅公然作對,嚴重破壞了曹操不動干戈招誘關中的計劃。在官渡之戰(zhàn)中鎮(zhèn)守險地的河內(nèi)太守魏種已病逝,而河東太守王邑又非曹操心腹,對并州的防御整體趨于薄弱。高幹見曹操與袁氏兄弟打得不可開交,趁此機會突然發(fā)難,在關中掀起風浪。
高幹起兵攻入河東郡,擅自任命郭援為河東太守,猛攻真正的太守王邑。隨之響應的不僅有地方豪強土匪草寇,甚至還包括匈奴單于呼廚泉,關中之地一片大亂。鐘繇憑借威信集結已歸順朝廷的諸方勢力,領兵圍攻呼廚泉所駐平陽縣;高幹、郭援得訊立即回救平陽,并鼓動西涼軍閥馬騰、韓遂反叛,隨之夾擊鐘繇。事已至此,鐘繇不但不能攻克平陽,反而要應付敵人兩路救兵,陷入了腹背受敵的險境。
曹操深知此中利害,鐘繇一旦失敗,關中諸將必然見風使舵倒向高幹,朝廷將喪失對關中的控制,這幾年來辛苦經(jīng)營的成果都將毀于一旦。但他羈絆于冀州,別說無法脫身,就是臨時撤退也救不了鐘繇。既然后顧不得,就只有橫下心來往袁氏的大本營鄴城進軍了。
《孫子兵法》有云:“凡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曹操自然曉得這個道理,甚至還在批注時特意加上一句話:“興兵長驅(qū)深入,拒其都邑,絕其內(nèi)外,敵舉國來服為上,以擊破得之為次也?!币馑际钦f打擊敵人就應該長驅(qū)直入,一舉端掉敵人老巢?,F(xiàn)在如果攻克鄴城,冀州全境必將聞風而降,并且可能撼動河東的不利局面。
鄴縣自古就是兵家重鎮(zhèn),戰(zhàn)國時曾為魏國陪都,西門豹擔任鄴令,整治不法移風易俗,引漳河之水修建渠道,開辟出大面積良田,自此鄴縣又成為富庶之地。但鄴城所在之地距離冀州南界很近,在袁紹逐鹿中原之際是便利條件,可一旦敵人自南面打進冀州,其地理位置反而成了不利因素。因為從黎陽城出發(fā)北上,至鄴城僅有一百五十里。在這區(qū)區(qū)一百五十里中,袁尚連續(xù)派出部隊阻擊,都被曹操擊潰,時至建安八年(公元203年)四月,河北軍已無力進行大規(guī)模抵抗,曹軍主力深入鄴縣境內(nèi)……
“曹公有令,繼續(xù)前進暫不扎營……”傳令官尖銳的呼喊聲傳得很遠很遠。
雖然已經(jīng)入夏,但過酉時之后天色還是暗了不少,這樣行進下去恐怕就要摸黑扎營了。好在接連打了好幾個勝仗,敵人不來進犯了,甚至連零星的斥候都看不到。上至將領下至官兵,每個人斗志都很高,匆匆忙忙趕了半天路,卻沒有喊累的,放心大膽地在田地樹林間穿行。然而中軍虎豹騎保護下的曹操等人,卻被焦急的情緒籠罩著。
軍師荀攸、祭酒郭嘉以及許攸、樓圭都圍繞在曹操身邊,但這并不能緩解大家心中的疑慮,因為接下來的一步棋很難抉擇。幾個軍中謀主都默默無言,低頭看著前面的路,還是曹操先打破了沉默:“此處離鄴城還有多遠?”
許攸曾在河北效力近十載,簡直成了此次出征的活地圖,望了望遠處隱約出現(xiàn)的村莊:“大概還有十幾里吧?”
“這么大的一座城,將近十幾里豈會望不到城樓呢?”郭嘉與他玩笑慣了,“您會不會記錯了?”
許攸瞪了他一眼:“我他媽還能錯?睜開你那睡眼好好瞧瞧吧,路東那一大片地已經(jīng)是狗頭軍師審配的田產(chǎn)啦!你又不是沒在河北呆過,故意跟我裝糊涂吧?”
郭嘉抿著嘴嘿嘿直樂,樓圭可沒有這么好的心情,抓著韁繩低聲道:“天色晚了所以望不了那么遠,若是我統(tǒng)……”他克制了一下老毛病,“我覺得咱們該扎營了?!?/p>
“不行!”曹操一口否決,“戰(zhàn)事不能再拖了。鐘繇那邊沒有消息,咱們只能進不能退,必須迅速制敵!”
“鄴城乃河北第一堅城,即便我軍至此也不能頃刻得勝,說不定還有場曠日持久的攻堅戰(zhàn)呢?!睒枪绲目跉獍岛唤z埋怨。曹操許諾他為別部司馬統(tǒng)率一部軍隊,官封得挺快,卻沒有半個兵直接歸他調(diào)遣。
“早到晚到一樣?!痹S攸倒是想得開,“反正鐘繇就是出了事咱們也救不了,干脆向前走吧?!?/p>
“我倒不是掛念那邊,是怕咱們急著趕路中了敵人埋伏?!睒枪缃忉尩?。
許攸又頂了回來:“以我度之不會再有埋伏了,袁家有多少兵馬我心里有數(shù)。狗子袁尚被咱擊退數(shù)次,歸攏殘兵都來不及,豈能再來招惹?況且咱們已上坦途大道,不利于伏兵?!?/p>
曹操也是這么想,卻回頭問荀攸:“公達怎么不說話?”
這位大軍師陰沉著臉,聽到問話隔了半晌才回:“我有些搞不明白。鐘元常做事甚是謹細,無論是勝是敗總會有個交代,可至今沒有平陽的消息,而且咱們后續(xù)的糧草也沒送來……”
“那有何懼?咱們又不缺糧?!痹S攸大大咧咧。
荀攸瞥了許攸一眼,心頭暗想——難怪袁紹、審配看不上你,終究是投機取巧的本事,見識還差得遠呢!
曹操卻一語中的:“那有何懼?軍報和糧草都不到,這很不正常!審正南、郭公則都是老奸巨猾之人,豈能這么容易叫咱進鄴縣?一定是……”一定是河北軍繞到后面封鎖了河道,我軍渡不過河,所以軍報糧草過不來。曹操明明這么想,卻不能說出口,萬一叫士兵聽見了,一傳十十傳百,嚷得全軍皆知,那仗就沒法打啦!
郭嘉不似許攸那般真糊涂,他心里有數(shù)表面輕松:“主公別想太多,已經(jīng)留荀衍、賈信守黎陽了,真有意外他們會報過來的。咱們小車不倒只管推!”
曹操暗暗嘆氣,這仗真沒想象的那么簡單,本以為袁紹一死河北就垮了,哪知還有如此多的困難??磥碓境醯拇_不簡單,已經(jīng)把部下完全拉攏住了,立袁尚為嗣也非單純之舉,袁紹臨死還留了一手……他不敢再想下去,舉起馬鞭再次傳令:“前軍不要停歇,到鄴城城邊扎營?!?/p>
“前軍不準停歇,到城邊扎營……”傳令聲又此起彼伏響了起來。
此番出征,曹仁居左、曹洪居右、夏侯淵在后,于禁、樂進、張遼、朱靈等將都在前陣,不過張繡、劉勛已退到了第二線的位置,充當先鋒的是張郃、高覽。他們是河北降將,對冀州的地形再熟不過,領的路都是最近便的。
眼看已至申末時分,天快要黑了,勞碌一天的士兵開始松懈。有的與身邊伙伴交頭接耳,有的哼起了家鄉(xiāng)小曲,有的從干糧袋里抓豆子吃。往來報訊的斥候也疲乏了,加之天暗不好認路,馬跑得慢多了。反正敵人已經(jīng)被打得潰不成軍,今晚到了鄴城邊上安營落寨好好睡上一覺,明天攻城可就該玩命了。
約摸又行了二三里,在最前面盤查的幾個斥候發(fā)現(xiàn)前方出現(xiàn)了一群百姓。其實這也是行軍中的常態(tài),尤其現(xiàn)在已到了鄴城附近,河北豪族居多,佃農(nóng)自然更多。莫說村戶茅屋,有模有樣的莊園都路過三四個了,有幾個尋常百姓不新鮮,一會兒他們看清狀況準得嚇跑——作威作福也是當先行的樂趣嘛!
哪知這幾個百姓偏偏不跑,甚至還招著手呼喊。來投降的老百姓嗎?斥候兵有些拿不準,有兩個膽大的縱馬迎了上去,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忽見那幫百姓手里倏然多了幾張弓!兩個兵丁大驚失色,趕緊撥馬欲逃,可是哪里跑得過飛箭?當場被射死。后面的人瞧見變故便要調(diào)轉馬頭報訊,不料還沒舉起馬鞭,就聽弦聲錚錚又來一陣箭雨——俱都連人帶馬變了刺猬。
張郃與高覽是老搭檔,帶兵打仗有默契,一個督前一個押后。這會兒高覽恰在先鋒軍前,正與心腹小校說話,忽聞喊殺聲震天動地,只一錯愕,洋洋灑灑的敵人已涌過來了。這些兵什么服色都有,有穿盔甲的、有不穿盔甲的、還有灰布裹頭的,刀槍劍戟各種兵刃都有,亂七八糟全無陣型。但他們?nèi)藬?shù)眾多鋪天蓋地,倏然豎起的旌旗似密林一般;加之天色已晚朦朦朧朧,不知后面還有多少,光這陣勢就夠駭人的啦!
曹軍這幾日遇敵交鋒,差不多將河北主力擊潰了,短時間內(nèi)不可能再集結起來,怎料還有這么多人呢?突然來襲全無防備,曹兵還未交手就已怯陣。高覽是條硬漢子,事已至此拔劍出鞘:“跟我沖??!”先鋒軍已經(jīng)亂了,諸人自保且難,哪有人還敢跟他往前沖?一時間人喊馬叫亂如蜂窩,曹軍毫無準備就與敵人撞在一起。這幫敵人與眾不同,不要命地往前闖,都沒聽見什么兵器碰撞聲,就將先鋒軍沖了個稀巴爛,一個逃百個逃,丟下兵器就往后跑。張郃在后面還想阻攔呢,一言未發(fā)就被亂軍撞得險些倒地。
第二部是劉勛督前隊,這守財奴正打小算盤呢,光琢磨奪取冀州之后如何多撈田產(chǎn),想來想去覺得憑自己昔日與曹家的交情,一定少賺不了。哪知還樂著呢,敗軍已經(jīng)過來了。眨眼的工夫也亂了。劉勛舉起大刀片子:“他媽的!不讓老子賺錢老子宰他全家老幼!殺呀!”他倒是豁得出去,可只有心腹親兵跟著他玩命。
張繡督的是后隊,過申時不扎營他已經(jīng)餓了,饒是涼州勇士騎術過人,一手舉著肉干,一手攥著水袋,連吃帶喝兩腿夾著馬,竟不耽誤趕路。他一口牛腱子剛咬進嘴,忽聞一陣大亂,敗兵已過來了。張繡把吃的東西一扔,順手自親兵懷里搶過銀槍,一個銀龍擺尾刺倒兩個迎面涌來的逃兵。這槍掃過嘴里的肉也咽下去了,隨即嚷道:“有大軍殿后慌什么?誰再敢逃格殺勿論!”可他管近管不了遠,還是有逃兵自左右潰散……如此這般一隊沖一隊,曹軍人馬似被大浪席卷了,敵軍與敗軍攪在一起,所到之處猶如亂麻。
聞聽前方騷動,曹操趕緊勒馬,命中軍將領史渙、韓浩速調(diào)所有盾牌手、長矛兵護在中軍之前——不單是防敵人,更是為了防敗軍,主帥部隊若是亂了,全軍就都亂了!毛毛躁躁慌了一陣子之后,盾牌已安排妥當,換步兵在前人擠人頂住盾牌,除虎豹騎外所有騎兵退到后面以免馬匹受驚。曹休率虎豹騎圍個圈子,把曹操等人護在當中,又傳令給夏侯淵,叫他勒住后軍不要再動。
喊殺聲越來越大,天色也越來越黑,為了避免被敵人突襲,中軍連一支火把都不敢點,曹操等人只能昏昏沉沉呆在黑暗中。一會兒東面有小校報告:“曹仁將軍前軍遇襲!”一會兒西邊來了消息:“曹洪將軍被敗軍沖亂陣勢!”
“這是怎么搞的!”曹操氣得直拍馬鞍。
郭嘉接茬道:“自官渡到現(xiàn)在,咱們沒打過一次敗仗,這幫武夫們難免驕傲。加之今日多走了半個時辰,士兵也懈怠了?!?/p>
“哼!當年我追袁術連趕四城,破劉備往復千里,也沒一個兵敢松懈。看來得好好整頓軍紀啦!”
“不著急慢慢來。”郭嘉一點兒也不慌張,“敵軍陣勢松散,這么摸黑打,咱亂他也亂,少時就分不清誰是誰了?!?/p>
事情確如郭嘉所料,開始時曹軍是敗了,但時候一久便發(fā)現(xiàn)敵人并不甚強,既然雙方的建制已經(jīng)打亂,索性就拼個痛快吧!兩軍士卒各尋對手捉對廝殺,嘈雜的嚷叫攪成一片。等過了酉時天色大黑,這仗實在沒法再打,曹軍鳴鑼聚兵,河北軍裹在其中亂亂哄哄往外擁,雖然大部分突出亂陣四散而去,但被曹軍圍殲的也不少。
待軍兵漸漸安靜下來,中軍這才點燃火把。張繡、劉勛等將尋著亮湊過來,一個個殺得跟血瓢似的,瞧他們這幅模樣,曹操也沒心思責怪他們了,先下令清點死尸。許攸等瞪著滿地的死尸,百思不得其解:“袁尚主力早就被咱們打散了,如今哪殺出這么多人來?而且這些人服色不一鎧甲不齊,打仗連陣勢都沒有,倒像是一窩土匪。該不會是黑山賊張燕的兵馬吧?”
“不對?!睒枪缫彩蔷o鎖眉頭,“剛才那惡斗,敵人沒有萬人也有八千,哪家草寇能有這么多人?黑山張燕與袁氏乃是讎仇,也絕不會在此時出手相援?!?/p>
荀攸思索良久,俄而環(huán)顧四周猛然醒悟:“我明白了……這些隊伍不是袁氏兄弟之兵,也不是土匪,更不是黑山所部?!?/p>
“你什么意思?”曹操這會兒腦子都亂了。
“唉……”荀攸連連搖頭,“主公怎么忘了,袁紹入主冀州以來扶植豪強為其效力,那些人田宅地業(yè)在此間,若是各家發(fā)動私人部曲,頃刻之間便能湊出萬余兵士?!?/p>
“何止萬余?單審配一族家兵佃戶就有數(shù)千?!痹S攸也醒悟過來了,“只要那狗頭軍師傳句話,說今年不收田租了,或者放貸的錢不要了,所有的部曲佃戶都要出來打仗!難怪旗幟衣甲參差不齊呢?!?/p>
曹操聞聽此言一陣悚然——好厲害的土霸王!我于官渡之戰(zhàn)坑殺敵人將近八萬,自倉亭至今連戰(zhàn)連捷,想不到還有如此多的人能上戰(zhàn)場。我只道袁紹縱容豪強號令不齊,不料這招原來也有好處,我攻其地雖沖著袁氏,但也觸了這幫土霸王的眉頭,他們豈能不與我拼命?此間豪強無數(shù)兵家充足,無休止地耗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攻破鄴城。倘若鐘繇戰(zhàn)敗,我這里又遲遲不勝,那許都可就……他越想越害怕,不禁抬頭眺望遠方。借著朦朧的月光鄴城已遙遙可見,那突兀的城池、漆黑的城墻猶如一只龐大的怪物矗立在平原之上;敵樓還有零星火光晃動,那是守城軍兵在巡查,想必強弓硬弩滾木礌石早就預備好了吧!
正在曹操發(fā)愣之時,張郃滿臉悲愴跑了過來:“啟稟曹公,前軍折損近半,高覽戰(zhàn)死亂軍之中……”他與高覽在袁紹帳下時就是好兄弟,投靠曹營也是并肩而戰(zhàn),伙伴戰(zhàn)死怎不痛心?
在敵人家門口吃了敗仗,還糊里糊涂折損一員大將,所有人都不再吭聲?;璋档幕鸸庀乱睬撇磺宀懿俚谋砬?,隔了半晌才聽他長嘆一口氣道:“把高將軍尸首裹了好生葬埋,等戰(zhàn)事完結我再追表其功……原地扎營,明日再議破敵之計?!?/p>
“咱們不過是小小受挫仍可再戰(zhàn),難道這就要撤退?既然張將軍所部受損,末將愿為先鋒,再遇敵人殺他個片甲不留!”朱靈第一個發(fā)起牢騷。
劉勛也咋呼道:“他娘的!死幾個人算什么,我看咱們還是接著往前殺,老子就不信搗不了袁家狗子的賊窩!”
“對對對……”他倆一鬧,其他將領也跟著起哄。
“放肆!”曹操瞪了他們一眼,“老夫傳令誰敢不從?你們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這么松散的陣勢也叫人家殺得大亂,還有臉在我面前嚷?誰再多言留神軍法,回去再跟你們算賬!”說罷掉轉馬頭當先領路而去,眾將也灰頭土臉各帶各的兵去了。
大軍方扎下營寨,便自黎陽追來三份軍報——原來袁尚麾下魏郡太守高蕃趁曹操深入之際繞到黃河岸邊,鋪開陣勢切斷了曹軍補給;留守黎陽的賈信兵力有限,加之高蕃又有陰安守將嚴敬接應,故而始終不能破敵,平陽軍報也傳不過來。關鍵時刻押運糧草的李典、程昱趕到,二人以糧船為掩護突襲高蕃,這才沖散敵軍防線。
高蕃一敗平陽捷報也到了,原來馬騰首鼠兩端,雖應高幹之邀共同起兵,其實也對戰(zhàn)事頗多顧慮。鐘繇派出使者前去游說,涼州刺史韋端也修書規(guī)勸,馬騰最終臨陣反水,遣其子馬超率部突襲高幹軍,不但解了鐘繇之危,西涼部將龐德還當陣斬殺了偽太守郭援,高幹敗歸并州境內(nèi)。匈奴呼廚泉見援軍潰敗,只得開城投降——關中之地有驚無險逃過一劫。
但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三份軍報。曹操此番北伐之前已命徐州諸部攻戰(zhàn)青州以為策應。而那位土匪出身的昌慮太守昌霸竟趁臧霸、孫觀等人北上之際,率部占領東海諸縣舉兵造反。昌霸一直不愿為朝廷賣命,自被招安以來幾度反復,算來這已是他第四次造反了!這個土匪頭似乎身有反骨,兵力只有數(shù)千,卻沒完沒了折騰,實在叫人哭笑不得。
行軍打仗一整天曹操也累了,看罷這有喜有憂的三份軍報,實在不想再討論下去了,朝眾將擺了擺手:“快到三更天了,你們回去休息吧,明日再議攻打鄴城之策?!北妼⒎桨ち祟D訓,耷拉著腦袋都走了,荀攸、樓圭等也離了大帳,唯有郭嘉整理衣冠落在最后。
“奉孝有何話說?”曹操瞧他一步三搖不緊不慢就知道有事。
郭嘉立刻止步,燦然一笑湊到他身旁:“我軍現(xiàn)已兵臨鄴城,主公可想好破敵之策?”
“不愧是年輕人,半夜還有這么大精神?!辈懿俅蛄藗€哈欠敷衍道,“鄴城堅固難取,最好誘袁尚出來交戰(zhàn)……不早了,明日再議吧?!?/p>
郭嘉卻沒有告辭之意,又問:“倘若袁尚堅守不出呢?”
“無非大軍圍困待其糧草耗竭。”
“今夜之敗主公親眼所見,河北豪強部曲甚多,若兵圍其城勢必紛紛來擾,況青州、幽州尚有兵馬,倘來援救又當如何?”
曹操想了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圍住鄴城正好打援?!?/p>
哪知郭嘉接著又問:“若是袁尚棄城而走,另尋他處落腳,咱們是不是還要繼續(xù)圍城呢?”
這不都是廢話嗎?曹操這會兒累了,想打發(fā)他走,卻見郭嘉滿臉的壞笑,這才明白過來:“你小子跟老夫繞什么彎子,是不是有了什么鬼主意?”
“在下這點兒心眼哪逃得過主公的慧眼??!”郭嘉還不忘了奉承,“不過在下以為,現(xiàn)在咱們該退兵了?!?/p>
“退兵……好不容易打到這里,輕易退兵豈不是前功盡棄?!辈懿匐m這么說,但剛才在路上也曾默默考慮過。
“在下試為主公析之?!惫我褟牟懿贌o奈的眼神里看穿了他心思,“今我軍雖至鄴下,然深入敵境眾兵環(huán)伺,袁氏兄弟憑借堅城不肯出戰(zhàn),倘幽州袁熙發(fā)來人馬又需分兵敵之,身在險地攻不能取,此乃眼前一憂也。”郭嘉背著手侃侃而談,“再者并州高幹雖敗,然其勢力染指關西已久,未嘗不能卷土重來,若河東之地再生險情,鐘繇是否還能勉強得勝?此亦二憂也。況且荊州劉表近得劉備相助,若我軍羈絆于此,天長日久有機可圖,發(fā)兵搶占南陽進犯許都,那時又當如何?”
曹操不得不點頭:“你這三憂所慮極是,老夫也曾想過,但討賊至此不可輕易言棄。若叫袁尚謹守河北休養(yǎng)生息,憑冀州之豐饒,不久必復昔日之勢……”
“不可能了!”郭嘉一陣冷笑。
“你怎敢下這個斷言?”
郭嘉把頭探到曹操耳畔道:“請恕在下直言,假若袁譚不是出兵廝殺,主公有幾成勝算?”
他這話問得曹操一愣,但是平心靜氣想想,郭嘉問得有道理!高蕃屯兵河上阻斷了糧道,高幹又在河內(nèi)大鬧一場,如果袁譚再堅守城池拖住自己,恐怕這場仗的結果會完全翻轉,落敗的不是袁氏兄弟而是他曹某人!想至此曹操突然感到一陣后怕,越發(fā)感到袁紹余威不散,自己所取得的戰(zhàn)果都是僥幸。
郭嘉容他考慮了一會兒才道:“主公心里已經(jīng)有答案了吧?可事情偏偏就這么巧,袁譚窮兵黷武急功近利,屢屢為我所敗,乃至潰不成軍難以再戰(zhàn)。袁尚眼見其兄受困就是不發(fā)大軍相救,最終黎陽失陷。您不覺得這對兄弟的舉動有些反常嗎?”
曹操仿佛被劈頭澆了盆涼水,所有疲勞一掃而光,手據(jù)帥案眼光熠熠道:“你是說……他們兄弟之間……”
“然也!”郭嘉坐到他身邊解釋道,“袁譚乃袁紹長子,拓地青州廣有戰(zhàn)功,又在軍中頗具勢力,然勇而無謀為人驕橫。袁紹傳位三子袁尚,此兒雖能求同合眾安撫豪強,卻未經(jīng)陣仗資歷淺薄。兄弟二人本就頗多嫌隙,又有郭圖、審配各奉其主交斗其間,越發(fā)矛盾重重。今我軍大兵壓境,兩方迫于形勢合作互保,若我軍不再攻戰(zhàn),兄弟得緩一時必生內(nèi)斗!”
“你的意思是……”
“主公可暫時撤軍,假作南征劉表之態(tài)以促兄弟鬩墻,待其變亂而后擊之,河北之地一舉而定也!”
曹操雖覺有理,但還有些猶豫:“勝敗之道勿求于外啊?!?/p>
“主公何須再慮!”郭嘉斬釘截鐵道,“昔日齊桓公尊王攘夷九合諸侯,到頭來五子爭位卻將其餓死宮中,皆因嫡庶不分長幼無序。袁本初生前令三子一甥各領一州,袁譚袁尚各擁黨羽爭權奪利勢同讎仇,此蕭墻之禍折骨斷筋更甚外敵!主公豈不聞前代諺語:‘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
這一席話不亞如當頭棒喝,曹操初聞之下低頭凝思,俄而仰天大笑:“哈哈哈……好!想當年袁紹、袁術氣狹任性手足相攻,今袁譚、袁尚也要步其父輩之后塵啦。且容他們鷸蚌相爭猖狂一時,老夫坐收漁人之利。即刻傳令三軍,明日回歸黎陽準備撤退?!?/p>
“且慢?!惫斡中呛菙r住,“撤軍之際還有幾件大事要辦。一來今年谷物將熟,主公當趁袁尚不出搶割其糧;二來鄴城周匝豪強佃農(nóng)居多,咱們不妨遷百姓歸往河南削其勞力;三來陰安縣毗鄰敵我邊界,若取此地與黎陽成犄角之勢,咱們便可糧道通順不受敵制?!?/p>
“樁樁件件皆依奉孝之計!”曹操愁了半日這會兒總算痛快了,“任峻抱病臥于軍中,就令夏侯淵代其督辦軍糧之事吧。”
郭嘉補充道:“妙才將軍雖平易近人但性情急躁,主公還要多加叮囑才是?!?/p>
這又給曹操提了醒,接連得勝使軍中驕傲輕敵的情緒極度膨脹,該整飭一下軍紀了。他隨手拿過一卷空白書簡,筆走龍蛇寫了道軍令:
《司馬法》云“將軍死綏”,故趙括之母,乞不坐括。是古之將者,軍破于外,而家受罪于內(nèi)也。自命將征行,但賞功而不罰罪,非國典也。其令諸將出征,敗軍者抵罪,失利者免官爵。
寫罷吹了吹墨跡交給郭嘉:“將此令傳閱眾將,叫他們都給我規(guī)矩點兒!今日之退乃為明日之進,別叫他們隨便議論泄露軍機?!?/p>
郭嘉心里有數(shù)——興兵以來屢遭危難,一直是寬縱諸將以收人心,如今勢力已壯大,就要黑下臉來講規(guī)矩了!他雖這么想,嘴上卻逢迎道:“主公這筆字寫得實在是好……”
“奉孝勞苦功高,傳過軍令也早些休息吧。”曹操手捻胡須望著這個年輕人,心頭說不盡的喜愛。郭嘉雖是軍謀祭酒,謀略卻不弱于軍師荀攸,而且三十出頭前途無量,日后諸多大事恐怕要偏勞于他了……
有了整飭軍紀戰(zhàn)敗抵罪的教令,眾將再不敢松懈怠慢。曹操回軍攻打陰安之時,果然人人奮勇有進無退,張遼、樂進當先攻入城池,殺死了袁軍守將嚴敬。
袁尚始終不敢出戰(zhàn),曹軍趁機搶割了鄴城附近的糧谷,既而威逼周匝百姓遷至黃河以南,把鄴城方圓近百里變成了無人之地。之后留賈信分兵鎮(zhèn)守黎陽,命荀衍監(jiān)察袁氏兄弟動向,遣夏侯淵督辦兗豫徐三州軍糧,張遼往東海征討叛賊昌豨,曹操本人帶著大軍回了許都。這次北伐又沒能成功,不過在郭嘉參謀下一個全新的計劃產(chǎn)生,曹操要假意兵伐劉表,促使袁尚、袁譚自相殘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