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對藍色的死亡
——獻給80年代的情誼(代序)
劉小楓
“不愧于人,不畏于天”(《詩經(jīng)·小雅·何人斯》)——對我們而言,這中國君子(最早的漢語詩人)的原初精神感覺是遠古的漫夜,深邃得有如——借用特拉克爾喜歡的語詞——“純粹的藍色”。面對這已然如藍色靈光的遠古精神感覺,現(xiàn)代詩人若有所失,難免會尋問屬于自己的——亦即現(xiàn)代的所在——死亡。如果死亡屬于人,“不愧于人”則不夠,應(yīng)愧對死亡嗎?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剛剛爆發(fā),27歲的現(xiàn)代德語大詩人特拉克爾在戰(zhàn)爭前線因服毒過量而死。這死恐怕不能算自殺,興許是意外;可是,從特拉克爾留下的詩作來看,詩人似乎早已踱入死的國度——不是有一束詩的標題就叫“逝者之歌”嗎?“逝者”在哪里?他“棲居在夜的藍色靈光里”,“周圍凜然環(huán)繞著清涼的藍光和秋天的余暉”——這個“他者”想必是詩人自己。20世紀剛過去那年(2000年),德國一位資深文學(xué)史家出版了一本書叫做《20世紀五大德語詩人》,似乎要為20世紀的德語詩界確定誰獲得了歷史的迷離目光的挽留——5個詩人的名額不是事先定下來的,而是有多少算多少。經(jīng)過時間的“紫色痛苦和一個偉大種族的哀怨”(特拉克爾句),許多顯赫一時的詩人隨“冰涼”的時光而去,里爾克、特拉克爾、霍夫曼斯塔爾、本恩、策蘭被這位文學(xué)史權(quán)威認定成為20世紀歷史所挽留的德語五大詩人。特拉克爾死得很早,留下詩作不多。筆者上世紀90年代初在巴塞爾舊書市場揀得《特拉克爾文跡全編》(含所有詩作、散文和書信),不過一冊300頁的書而已——詩人能否被歷史挽留,不在寫得多,而在是否以尖利的語言刻寫下讓歷史刻骨銘心的感覺。特拉克爾給歷史留下了什么樣的刻骨銘心的感覺表達?詩就是詩,非任何什么“學(xué)”可以把握——詩只能以詩的感覺去讀,換言之,大詩人的詩只能通過大詩人的詩才能得到較為恰切的理解。博爾赫斯有一首詩讓世上好些詩人自愧竟然還在寫詩,這首詩題為“愧對一切死亡”。據(jù)說,成為詩人的感覺首先在于內(nèi)心生發(fā)出愧對感,尤其愧對自己的死亡??墒?,博爾赫斯沒有說愧對“自己的死亡”,而是說愧對“一切死亡”。什么叫“一切死亡”?為什么是愧對“一切死亡”?詞語“死亡”對于詩人乃是一個身體的所在——在那里,身體已然不在?!耙磺兴劳觥币馕吨缹τ谠娙硕圆皇恰耙粋€”自己,“死者不是一位死者:那是死亡”(博爾赫斯句);因為,在“一切”死亡中,連純粹的顫抖也隱沒在“藍色的幽暗籠罩著的家”(特拉克爾句)。也許,按博爾赫斯的感覺,一個人自己的死亡仍然實在,“一切死亡”卻不實在而又無處不在:“死者一無所在,僅僅是世界的墜落和缺席”,就像“日子是百葉窗上一道流血的裂口”(博爾赫斯句)。我們的遠古先賢說過,“不以人之所不能者愧人”(《禮記·表記》)。愧對死亡是“人之所不能者”,博爾赫斯為何要以人之所不能者愧人?——因為他是現(xiàn)代的詩人。何為現(xiàn)代的詩人?據(jù)西方的思想者說,現(xiàn)代詩人的身份標志是已然進入純粹死亡,置身于所謂“一切死亡”之中。純粹死亡無異于現(xiàn)代詩人的自我感覺,現(xiàn)代詩人正是通過這純粹的眼睛來看歷史具體的生命:我們奪走它的一切,不給它留下一種顏色,一個音節(jié):這里是它的希望不再注視的庭院,那里是它的希望窺視的人行道?!鳛楝F(xiàn)代詩人的“我們像竊賊一樣已經(jīng)瓜分了夜與晝的驚人財富”(博爾赫斯句)。沒有進入純粹死亡,并進而用這純粹的眼睛看生命,就還算不上是真正現(xiàn)代的詩人——有人會是詩人,但不是現(xiàn)代的,盡管他生活在現(xiàn)代;有人會是現(xiàn)代的,但不是詩人,盡管他“寫詩”——如今我們有太多的“詩人”,甚至有擁抱別人和自己死亡的詩人,他們在沸騰的文化街市之上或之下去尋找莊重的天空,卻絲毫沒有“愧對一切死亡”的感覺?!安焕⒂谌?,不畏于天”——高古的漢語詩人看重對當(dāng)下生活的純粹愧然,而非對純粹死亡的愧然。為什么非要從對當(dāng)下生活的純粹愧然轉(zhuǎn)向?qū)兇馑劳龅睦⑷唬俊驗?,博爾赫斯回答說,生命的嘴唇滿含回憶,生命遲緩的強度是珍惜痛苦的希望。“不愧于人,不畏于天”與“愧對一切死亡”的差異,儼然刻寫了古典與現(xiàn)代詩人的生命感覺差異,但在博爾赫斯的感覺中,純粹死亡的愧然恰恰源于古典的純粹生命的愧然,這古典式的回憶和希望乃“現(xiàn)代”生命的“夜與晝的驚人財富”——難怪特拉克爾的《逝者之歌》最后兩行寫道:“寂靜的家園和森林的傳說,規(guī)范,律法和逝者灑滿月光的小徑?!保挚俗g文)特拉克爾用自己極富色彩感的語言才華所呈現(xiàn)出來的正是“一切死亡”這樣的現(xiàn)代感覺——特拉克爾喜歡寫“夢”,夢在他的詩筆下有如純粹死亡。奇妙的是,這“一切死亡”的感覺雖然純粹,在特拉克爾詩語中卻色澤斑斕——主色為“藍色”和“紫色”。下面這首詩并非特拉克爾之作,而是我用從他的散文《夢魘與癲狂》中挑出的色彩句隨意組合而成的一首擬作,不妨題為“愧對藍色的死亡”:從藍色的鏡湖步出妹妹瘦削的身影/夜里他的嘴破裂像一枚紅色的果實/他窺視幽幽停尸間的尸體,美麗的手上腐爛的綠斑/他走進褐色的河谷草地,哦,狂喜的時辰/綠色河畔的傍晚,靈魂悄悄吟唱泛黃的歌謠/他以紫色的前額走進沼澤,死亡踏出紫色的花朵/婦人的長裙發(fā)出藍色的窸窣聲,紅色的獵人走出森林/他繼續(xù)墜入黑暗,驚奇地望著金色的星空/在院子里渴飲藍色的井水/哦,神采奕奕的天使/被紫色的夜風(fēng)吹散/藍色的幽暗籠罩著家。
特拉克爾特別喜歡藍色,大概與他喜歡的前輩“藍花詩人”諾瓦利斯有什么關(guān)系——這里不便談?wù)撝Z瓦利斯,他的生命本色就是“藍色的幽暗”本身……
2004年5月于中山大學(xué)
附記:差不多20年前,我為“新知文庫”做選題時,挑選了德國Rowohlt版的《特拉克爾小傳》,委托林克兄翻譯。林克和我是大學(xué)同學(xué),比我高半個年級。讀書的時候,我僅僅聽說他嗜酒、好游山玩水,從沒聽說過他念書用功(和偷偷寫詩)。沒有想到,畢業(yè)時他竟然是留校的高才生——才子就是才子。以后的歲月,他在北京大學(xué)德語系繼續(xù)念了學(xué)位,到維也納進修,隨身不離的仍然是兩品所好:德語現(xiàn)代詩和重慶醇老的酒?!短乩藸栃鳌贩g出來后,我的審讀無異于享受:對照德文原文讀《特拉克爾小傳》中輯錄的特拉克爾純粹藍色的詩句和散文,有如踏進“褐色的河谷草地”——可惜譯稿在1990年流落別處,一直未見問世,迄今仍為憾事。如今,林克兄終于完成了我念念不忘要他譯的這部特拉克爾詩文集,并問序于我——我心中涌出的盡是上世紀80年代的那段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