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起源

昔《尚書·帝典》云：“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薄对姟りP(guān)睢序》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敝熳?熹)《詩集傳序》云：“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則不能無思；既有思矣，則不能無言；既有言矣，則言之所不能盡而發(fā)于咨嗟詠嘆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響節(jié)奏而不能已焉。此詩之所為作也?！比粍t文字之原，其基于言語乎；言語其發(fā)于聲音乎；聲音其根于知覺乎。大凡盈天地間者，皆物也。物之號有萬，其由氣而凝為質(zhì)者為礦物，有生意者為植物，有知覺者為動物。動物之中，惟人也得五行之秀氣而最靈。故鳥獸雖有知覺，而狹而不廣，偏而不全；人則既廣且全，廣故大，全故周。自墮地以來，即呱呱而泣，蓋已有所欲矣；繼而解笑，又繼而解言；至能言而思無不達、求無不遂矣。故不惟一己之欲可以表示；且人與人之欲，亦可以相為感通。然而能宣之于覿面者，究不能推之于萬里，是行于近而隔于遠也；能著之于一旦者，究不能求之于百年，是通于暫而滯于久也。使終古如斯，將思之達者仍有所不達，求之遂者仍有所不遂。有聰明睿智者出焉，于是作書契以易結(jié)繩之治，百官以理，萬民以察。蓋至是而人類之作用乃益宏，文字之功效，乃不可勝數(shù)矣。昔揚子云(雄)《法言?問神》篇云：“言，心聲也；書，心畫也?！毙靷ラL(干)《中論?貴驗篇》引子思云：“事，自名也；聲，自呼也?！笨讻_遠(穎達)《尚書?序?疏》云：“言者，意之聲；書者，言之記?！表n退之(愈)《送孟東野(郊)序》云：“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于言，又其精也?！背套?頤)《語錄》云：“凡物之名字，自與音義氣理相通。天未名時，本亦無名，只是蒼蒼然也。何以便有此名？蓋出自然之理，聲音發(fā)于其氣，遂有此名此字。”然則天地之元音發(fā)于人聲，人聲之形象寄于點畫，點畫之聯(lián)屬而字成，字之聯(lián)屬而句成，句之聯(lián)屬而篇成。文學(xué)起原，其在斯乎!其在斯乎!

粵稽“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易?系辭下》)又“因而重之”(《系辭傳》)，為六十四卦。蓋天地萬物之情狀，已隱然括于其中矣。及黃帝時，史臣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乃造書契。其初但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而謂之字；著于竹帛，則謂之書?！吨芏Y·地官·保氏》教國子有六書，所謂指事、象形、形聲、會意、轉(zhuǎn)注、假借是也。許叔重(慎)《說文解字序》云：“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見意，二是也(二即上下)。”“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薄靶温曊?，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薄皶庹?，比類合誼，以見指，武信是也?！薄稗D(zhuǎn)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托事，令長是也?！薄稘h書·藝文志》又云：“六書謂象形、象事、象意、象聲、轉(zhuǎn)注、假借，造字之本也。”大抵文字之義，總歸六書，故同為造字之本，然序不可紊。其最先者為指事、象形；有指事、象形而后有形聲、會意；有四者為體，而后有轉(zhuǎn)注、假借為用。故《漢·志》于四者皆曰“象”，而二者綴于后，與許君小異而大同，但世運變遷，而文字隨之。據(jù)《說文解字序》云：“周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已與古文或異?！逼邍鴷r以天下分裂，字尤異形。秦始皇時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學(xué)篇》，皆取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時大發(fā)吏卒興戍役，官獄職務(wù)繁，初有隸書，以趨約易，古文由此絕。自爾秦書有八體：曰大篆，曰小篆，曰刻符，曰蟲書，曰摹印，曰署書，曰殳書，曰隸書。漢興有草書。孝平皇帝時，征沛人爰禮等百余人，令說文字未央廷中，黃門侍郎揚雄采以作《訓(xùn)纂篇》。及新莽居攝，復(fù)改定古文，時凡六體，所謂古文、奇字、篆書、左書、繆篆、鳥蟲者也。《隋書·經(jīng)籍志》亦云：“自倉頡訖于漢初，書經(jīng)五變：一曰古文，倉頡所作；二曰大篆，史籀所作；三曰小篆，李斯所作；四曰隸書，程邈所作；五曰草書，漢初作?！鼻貜U古文用八體；漢用六體，并稿書、楷書、懸針、垂露、飛白等二十余種之勢，因事生變也；魏世復(fù)有八分書。然自晉以后，楷書獨盛行，其后遂為世所循用。此字數(shù)逐代增加，古少而今多；與其體變易，古繁而今簡，之大略也。自古書契，多編以竹簡；其用縑帛者謂之紙?？V貴而簡重，并不便于人。東漢元興中(和帝年號)宦者蔡倫乃造意用樹膚、麻頭及敝布、魚網(wǎng)以為紙。和帝善其能，自是莫不從用焉，謂之“蔡侯紙”(《后漢書·宦者列傳》)。及唐末益州有墨版，蜀相毋裔請用以刻九經(jīng)；宋景德中(真宗年號)又及于諸史(詳見焦竑《筆乘》)。由是印刷之業(yè)興而版本出。明中業(yè)復(fù)有活字版。此文籍流布、其術(shù)古拙而今巧之大略也。

若是，則今日宜文學(xué)發(fā)達，遠邁古初矣。而考其實乃有大謬不然者，何也？間嘗推尋其故，然后知今之字數(shù)孳乳而寖多，其體又視古日歧，迨至楷書通行，而去之也益遠。凡古之渾渾灝灝噩噩之文，在當日不難家喻戶曉者，今則雖老師宿儒，欲求其融洽貫通，非竭畢生之力，不能得其涯涘。故古者以同而易，今以歧而難。此其一也。今之繕寫印刷，視古為便。凡古人之著于竹帛者，類皆眾所宗仰之書；匪是，則殺青無日。職是之故，雖漢之賈(誼)、晁(錯)、董(仲舒)、劉(向)，其所纂述多者百余篇，少乃五六十篇，或十數(shù)篇，或數(shù)篇。今則村塾學(xué)究，坊市賈客，亦皆著書鏤板，自命通才，雖挦撦饾饤，率爾成章，然以當于庸俗之心，遂致不脛而走，汗牛充棟，涉覽殊艱。故古者以少而專，今以多而紛。又其一也。然則如之何而可？曰：欲由今溯古，以通其訓(xùn)詁，必自識字始。夫古者大篆且群以為異于古文，今雖小篆尚覺近古，故《說文》一書，自當與《爾雅》同資研究，庶幾可知古人造字根原，若者為本義，若者為引申義，若者為假借義，而經(jīng)典之奇字奧句，可以漸通矣。試觀古今文家，如李斯有《倉頡》七章，司馬長卿(相如)有《凡將》篇，揚子云有《訓(xùn)纂》篇八十九章，班孟堅(固)復(fù)續(xù)十三章，而段氏玉裁《說文注》引其中所載孔子以下數(shù)十家之說，皆深于文事者。唐韓退之尤兢兢于此，故其言曰：“凡為文辭，宜略識字?！?《蝌斗書后記》)又曰：“文從字順各識職?！?《樊紹述墓志銘》)近世湘鄉(xiāng)曾文正公(國藩)論文，亦以“訓(xùn)詁精確”為貴(《日記》)。可見欲文章之工，未有可不用力于小學(xué)者。曩時巴縣潘季約(清蔭)為永樸述南皮張文襄公(之洞)督學(xué)四川日，每諄諄以此訓(xùn)后進，以為小學(xué)乃經(jīng)史詞章之本。及任滿旋京，成都門人武抑齋孝廉(謙)問：“治《說文》如何致力？”公告以入門之法曰：“試取許君五百四十字部首，記其形體，審其音讀，究其訓(xùn)解，殫數(shù)十日之力，往復(fù)熟習(xí)，必期一睹其字，即能讀為何音，辨為何義，并閉卷而能默寫其字體，一一無訛，再與言第二事?！逼湔撝翞榍袑?，可備學(xué)者之取資。若夫欲從數(shù)百千萬卷中，撮其英華，去其糠秕，非知所抉擇不可；欲知所抉擇，非有真識不可；欲有真識，非有師承不可。蓋有師承而后有家法，有家法而后不致如游騎之無歸。昔吾家惜抱先生(鼐)嘗謂己才弱，而《上劉海峰先生(大櫆)書》，則言“所賴者，在于聞見親切，師法差真”，意正如此。夫古今集部，浩如煙海，究之足以名世者，每朝不過數(shù)人。六經(jīng)、周秦諸子、《楚辭》《文選》姑勿論；近世古文選本，莫善于姚氏《古文辭類纂》、曾氏《經(jīng)史百家雜鈔》。二書自六朝以前人外，其以為圭臬者，惟唐荊川(順之)、茅鹿門(坤)所定“唐宋八大家”。姚氏益以元次山(結(jié))、李習(xí)之(翱)、張橫渠(載)、晁無咎(補之)、歸震川(有光)、方望溪(苞)、劉海峰數(shù)人；曾氏益以元次山、陸敬輿(贄)、李習(xí)之、范希文(仲淹)、司馬君實(光)、周(敦頤)、程(灝、頤)、張(載)、朱“四子”、范茂名(浚)、馬貴與(端臨)、歸震川、姚惜抱十余人。駢體文選本莫善于李申耆(兆洛)《駢體文鈔》，其所錄者，自秦以迄于隋而已。古今體詩選本，莫善于王阮亭(士禎)《古詩選》《唐人萬首絕句選》、姚氏《五七言今體詩鈔》、曾氏《十八家詩鈔》。王、姚所列入者較多。曾氏所謂“十八家”，曰曹子建(植)，曰阮嗣宗(籍)，曰陶淵明(潛)，曰謝康樂(靈運)，曰鮑明遠(照)，曰謝玄暉(朓)，曰王右丞(維，官終尚書右丞)，曰孟襄陽(浩然，襄陽人)，曰李太白(白)，曰杜工部(甫，晚依嚴武于蜀，表為工部員外郎)，曰韓昌黎(愈，南陽人，先儒謂在修武，然文集每自稱昌黎，蓋祖居之地)，曰白香山(居易，居?xùn)|都履道里，構(gòu)石樓香山，自稱香山居士)，曰黃山谷(庭堅，嘗游皖潛山山谷寺石牛洞，樂其林泉之勝，因自號山谷道人)，曰陸放翁(游，為參議官于蜀，以與蜀帥范成大文字交，不拘禮法，人譏其疏放，因自號放翁)，曰元遺山(好問)。蓋鑒別皆極精審。吾人從事茲學(xué)，自當先取派正而詞雅者師之，余則歸諸涉獵之中。又其次者，雖不觀可也。果如是，必不致?lián)p日力而墮入歧途矣。

或曰：文章特一藝耳，沾沾自喜何為？曰：否，不然。凡以文學(xué)為一藝者，不過本孔子“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論語·述而》)與“行有余力，則以學(xué)文”(《學(xué)而》)諸語耳。然孔子之意，蓋以行為文之本，非謂有行即可無文也。使其如此，何以“四教”以文為首(《述而》)，而畏于匡，且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子罕》)？昔李習(xí)之《寄從弟正辭書》云：“汝勿信人號文章為一藝。夫所謂一藝者，乃時世所好之文，或有盛名于近代者是也。其能到古人者，則仁義之辭也，惡得以一藝名之哉？”斯言可謂諦當。然則，北齊顏黃門(之推)謂“自古文人多陷輕薄”(《顏氏家訓(xùn)·文章》)、宋陳忠肅公(瓘)謂“一為文人便無足觀”者，皆所謂時世所好之文耳。夫豈可漫無區(qū)別，而舉古人所借以繼往圣、開來學(xué)者，一概輕視之耶？或又曰：當今時事孔亟，所應(yīng)討論者至多，奚暇及此？曰：否，不然。子獨不聞“國與天地必有與立”之說乎？夫國之所借以立，豈有過于文學(xué)者？匪惟吾國，凡在五大洲諸國，誰弗然？蓋文字之于國，上可以溯諸古昔而知建立所由來，中可以合大群而激發(fā)其愛國之念，下可以貽萬世而宣其德化政治于無窮。關(guān)系之重如此，是以英吉利人因其國語言文字之力，能及全球，時以自詡；吾國人反舉國文蔑視之，殊不可解。夫武衛(wèi)者，保國之形式也；文教者，保國之精神也。故不知方者不可與言有勇。且語言發(fā)于天籟，文字根于語言，則亦天籟也。既為中國人，舉凡各種科學(xué)，非得有中國文字闡明之，烏能遍行于二十二行省？是故欲教育普及，必以文學(xué)為先；欲教育之有精神，尤必以文學(xué)為要。此理之必不可易者也。如曰“精深高古之文，勢不能盡人皆知之、皆為之”，此則別有辦法，蓋分為普通學(xué)、專門學(xué)是也。何謂普通學(xué)？但求其明白曉暢，足以作書疏應(yīng)社會之用可矣。何謂專門學(xué)？則韓退之《答李翊書》所謂“將蘄至于古之立言者”是也。大抵中小學(xué)校與夫習(xí)他種?？疲苡衅胀ㄎ膶W(xué)，已為至善。若以中國文學(xué)為?？?，豈可自畫？昔王介甫(安石)《答孫長倩書》云：“古之道廢踣久矣。大賢間起廢踣之中，率常位卑澤狹，萬不救一二，天下日更薄惡，宦學(xué)者不謀道、主利祿而已。嘗記一人焉，甚貴且有名，自言少時迷，喜學(xué)古文；后乃大悟，棄不學(xué)，治今時文章。夫古文何傷？直與世少合耳，尚不肯學(xué)，而謂學(xué)者迷；若行古之道于今世，則往往困矣，其又肯行耶？”惜抱先生《復(fù)魯絜非書》亦謂古今才士，茍有為古文者，必杰士。今當斯文絕續(xù)之交，諸君負芨而來，有志茲學(xué)，是不以為迷也，使猶不以杰士相期，則吾豈敢！

根本

《左傳》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襄公二十五年)此孔子尚文之說也。然《論語》又云：“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雍也》)夫質(zhì)者，文之本也?！抖Y記》云：“無本不立，無文不行?！?《禮器》)是文與本固相須為用也。而本尤為要。故《孟子》云：“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后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離婁》)嗚呼!是豈獨為立身行己言之哉!茍欲文之工，亦非此不辦耳。此韓退之所以云：“本深者末茂?！?《答尉遲生書》)又云：“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答李翊書》)昔荀子(況)云：“君子之學(xué)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端讀為喘)，蠕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xué)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古人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君子之學(xué)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xué)也，以為禽犢?！?《勸學(xué)》)揚子云《法言》云：“古者之學(xué)，耕且養(yǎng)，三年通一；今之學(xué)也，非獨為之華藻，又從而繡其鞶帨?！?《寡見》)王仲任(充)《論衡》云：“有根株于下，有榮葉于上；有實核于內(nèi)，有皮殼于外。文墨辭說，士之榮葉皮殼也。實誠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內(nèi)表里，自相副稱。意奮而筆縱，故文見而實露。”(《超奇》)徐偉長(干)《中論》云：“圣人因智以造藝，因藝以立事。藝者，德之枝葉；德者，人之根干也。二者不偏行，不獨立。木無枝葉，則不能豐其根干，謂之瘣；人無藝，則不能成其德，故謂之野。若欲為君子，必兼之乎?！?《藝紀》)顏氏(之推)《家訓(xùn)》云：“夫?qū)W者，猶種樹也，春玩其華，秋登其實。講論文章，春華也；修身利行，秋實也?！?《勉學(xué)》)凡此諸說，皆發(fā)明孔子文質(zhì)相須之旨者也。要之此意，《易?賁卦》已詳言之。案《賁》之“九三”曰：“賁如濡如，永貞吉?！狈颉百S者，飾也”。(《序卦傳》)曰“濡如”，則飾之甚也。然而曰“永貞吉”，則懼其滅質(zhì)也。故“上九”又曰：“白賁無咎”。白者，無色之謂。(《雜卦傳》)所以勉其敦本務(wù)實也。茍敦本務(wù)實，而文乃不為空言矣。古今鴻篇巨制，永垂不朽，端在乎此。夫豈有徒騁其詞藻，而可以立誠居業(yè)者乎？

是故為文章者，茍欲根本盛大，枝葉扶疏，首在于明道。夫明道之旨，見于《中庸》，孔子所云“道之不明，我知之矣”是也。其后董子(仲舒)亦有“明道不計功”之語。(《漢書·董仲舒?zhèn)鳌?蓋自成周大司徒“以鄉(xiāng)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一曰六德，二曰六行，三曰六藝。而鄉(xiāng)大夫、州長、黨正以下，書而考之者，皆不外于德、行、道、藝四者。(并《周禮·地官》)德者，有諸身之謂；行者，著于事之謂；道為之本；而藝其末也?？鬃又v授，一遵成周之舊，故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述而》)降及周末，此風(fēng)已微，然諸子中最醇者孟氏，次則荀卿，韓退之《送孟東野序》所謂“以道鳴”者也。他若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莊周、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蘇秦、張儀之屬，退之謂為“以其術(shù)鳴”，是誠精確。然就其術(shù)之長者，要未嘗不包于道之中，猶不致華而不實也。兩漢以后，醇儒雖少，然亦各有所明，至魏晉乃彌衰矣。是以退之云：就其善鳴者，“其聲輕以浮，其節(jié)數(shù)以急，其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隋初遂有以華艷之詞入章奏者，文帝以付有司治罪。而治書侍御史李諤上書曰：魏之三祖(魏武帝為太祖，文帝為高祖，明帝為烈祖)崇尚文詞，遂成風(fēng)俗?！敖簖R梁，其弊彌甚……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惟是風(fēng)云之狀。世俗以之相高，朝廷據(jù)茲擢士。以儒素為古拙，以詞賦為君子。故文筆日繁，其政日亂。良由棄大圣之軌模，構(gòu)無用以為用也?！?/p>

王仲淹(通)告門人亦云：“學(xué)者博誦云乎哉，必也貫乎道；文者茍作云乎哉，必也濟乎義。”(《中說·天地》)蓋皆灼見當時之弊。幸韓昌黎出，乃作《原道》《原性》等篇，而八代之衰以起。其《答李翊書》云：“能如是誰不樂告生以其道？道德之歸也有日矣，況其外之文乎？”《答尉遲生書》云：“愈所能言者，皆古之道?！薄洞鹄钚悴艜吩疲骸坝居诠耪撸晃┢滢o之好，好其道焉爾。讀吾子之辭，而其得所用心，將復(fù)有深于是者，與吾子樂之，況其外之文乎？”《題歐陽生哀辭后》云：“愈之為古文，豈獨取其句讀不類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見，學(xué)古道則欲兼通其辭。通其辭者，本志乎古之道也。古之道不茍毀譽于人?！庇墒瞧溟T人李南紀(漢)作《昌黎集序》，遂有“文者貫道之器”之說。此外如柳子厚(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云：“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茍為炳炳烺烺、務(wù)采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報崔黯秀才書》云：“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學(xué)者務(wù)求諸道而遺其辭；辭之傳于世者，必由于書。道假辭而明，辭假書而傳?！薄秷笤愋悴疟軒熋麜吩疲骸靶悴胖居诘?。道茍成則勃然爾，久則蔚然爾?！彼瘟偻?開)《應(yīng)責(zé)》云：“天生德于人，圣賢異代而同出，豈以汲汲于富貴，私豐于己之身也？將以區(qū)區(qū)于仁義，公行于古之道也？己身之不足，道之足，何患乎不足？道之不足，身之足，則孰與足？”穆伯長(修)《答喬適書》云：“夫?qū)W乎古者所以為道，學(xué)乎今者所以為名。道者，仁義之謂也；名者，爵祿之謂也。然則，行道者有以兼乎名；守名者無以兼乎道。有其道而無其名，則窮不失為君子；有其名而無其道，則達不失為小人。與其為名達之小人，孰若為道窮之君子!矧窮達又各系其時遇，豈古之道有負于人耶？”歐陽永叔(修)《答吳充秀才書》云：“圣人之文雖不可及，然大抵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庇痔K子瞻《祭歐陽公夫人文》述公語云：“我所為文，必與道俱；見利而遷，則非我徒?！痹庸?鞏)《贈黎安二生序》云：“有以合乎世，必違乎古；有以同乎俗，必離乎道?！庇帧洞鹄钪螘吩疲骸胺虻乐髿w非他，惟欲其得諸心，充諸身，擴而被之國家天下而已，非汲汲乎辭也?！彼抉R君實《迂書》云：“君子有文以明道，小人有文以發(fā)身?！敝茏印锻〞吩疲骸拔乃暂d道也。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況虛車乎？文辭，藝也；道德，實也。篤其實而藝者書之，美則愛，愛則傳焉。賢者得以學(xué)而至之，是為教。然不賢者雖父兄臨之，師保勉之，不學(xué)也；強之，不從也。不知務(wù)道德而第以文辭為能者，藝焉而已?！笔墙砸缘罏槲闹局f也。

其次在于經(jīng)世。自《易?屯卦》言“君子以經(jīng)綸”，《莊子?齊物論》因有“《春秋》經(jīng)世，先王之志”之語。然“《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莊子·天下》)六經(jīng)大義，何一不以經(jīng)世為歸？即其后九流十家，蜂出并作，各引一端，馳說于世。而據(jù)《莊子?天下》篇，論六藝云：“其數(shù)散于天下而設(shè)于中國者，百家之學(xué)，時或稱而道之?！眲t亦圣人之道之支與流裔。是以《漢書?藝文志》謂儒家出于司徒之官，道家出于史官，名家出于禮官，陰陽家出于羲和之官，法家出于理官，墨家出于清廟之守，縱橫家出于行人之官，雜家出于議官，農(nóng)家出于農(nóng)稷之官，小說家出于稗官，而總論之曰：“使其人遭明王圣主，得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然則，學(xué)雖有純有駁，要之大旨皆主于經(jīng)世可知。兩漢人才，無如賈、晁、董、劉、諸葛，其奏議固在于指陳時政，即相如之詞賦，太史公以為“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諷諫何異？”(《史記?司馬相如傳》)則《子虛》《上林》，實與《諫獵書》相表里，即《封禪文》亦然。先姜塢府君(諱范)所以謂“設(shè)意措辭，皆翔躡虛無，非誕妄貢諛者比也”，又何得謂無裨于世？唐宋之間，陸宣公固當首屈一指，他若韓退之、歐陽永叔、曾子固、蘇子瞻、王介甫之文，李太白、杜子美(甫)、白樂天(居易)、黃山谷、陸務(wù)觀(游)之詩，亦無一不以國利民福為競競。延及近代，如歸、方、姚、曾輩，非有數(shù)篇關(guān)系天下萬世文字，何以稱作者？昔《論衡?自紀》篇云：“為世用者，百篇何害？不為用者，一章無補。”王介甫《上人書》云，所謂文者，務(wù)為有補于世而已矣；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鏤繪畫也。誠使巧且華，不必適用；誠使適用，亦不必巧且華。要之，以適用為本，以刻鏤繪畫為之容而已?！庇帧渡仙蹖W(xué)士書》云：“某嘗患近世之文，辭弗顧于理，理弗顧于事；以襞積故實為有學(xué)，以雕繪語句為精新。譬之擷奇花之英，積而玩之，雖光華馨采，鮮縟可愛；求其根抵濟用，則蔑如也。”程子《答朱長文書》云：“圣賢之言，不得已也。蓋有是言則是理明，無是言則天下之理有缺焉。如彼耒耜陶冶之器，一不制，則生人之道有不足矣。圣賢之言，雖欲已，得乎？然其包涵盡天下之理，亦甚約也。后之人平生所為，動多于圣人，然有之無所補，無之無所缺，乃無用之贅言也。不止贅而已，既不得其要，則離真失正，反害于道必矣?！崩ド筋櫷ち?炎武)《日知錄》云：“文之不可絕于天地間者，曰明道也，紀政事也，察民隱也，樂道人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將來，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亂神之事，無稽之言，剿襲之說，諛佞之文，若此者，有損于己，無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損矣?！庇衷疲骸皬堊佑醒裕骸裎嵬?。’今日之民，吾與達而在上位者之所共也。救民以事，此達而在上者之責(zé)也；救民以言，此窮而在下者之責(zé)也?！庇帧杜c友人書》云：“昔人謂‘載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已，而謂之行事者；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書，將欲謂之空言而不可也。愚有見于此，故凡文之不關(guān)于六經(jīng)之旨、當世之務(wù)者，一切不為?！比缫陨蠑?shù)條所言，庶幾得文章之要領(lǐng)也歟!

要而言之，吾輩茍從事茲學(xué)，必先涵養(yǎng)胸趣。蓋胸趣果異乎流俗，然后其心靜；心靜則識明而氣自生，然后可以商量修、齊、治、平之學(xué)，以見諸文字，措諸事業(yè)。否則，雖告以文章為“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彼烏從而知之？即知之，烏能允蹈之？然欲涵養(yǎng)純粹，非用力于退之《答李翊書》“無望其速成，無誘于勢利”二語不可?？键S山谷《答秦少章書》云：“二十年來，學(xué)士大夫有功于翰墨者為不少，卓爾名家者則未多。蓋深思其故，病在欲速成耳。夫四時之運天德也，不能即冬而為春，斷可識矣。”竊謂此可作“無望其速成”句注腳。蘇東坡《與李方叔書》云：“私意冀足下積學(xué)不倦，落其葉而成其實。深愿足下為禮義君子，不愿足下豐于才而廉于德也。若進退之際，不甚靜慎，則于定命不能有毫發(fā)之益，而于名節(jié)有邱山之損矣?！贝丝勺鳌盁o誘于勢利”句注腳。若夫惜抱先生《答魯賓之書》云：“《易》曰：‘吉人之辭寡?！騼?nèi)充而后發(fā)者，其言理得而情當；理得而情當，千萬言不可厭，猶之其寡矣。氣充而靜者，其聲閎而不蕩；志章以檢者，其色耀而不浮。邃以通者，義理也；雜以辨者，典章名物。凡天地間之所有也，閔閔乎聚之于錙銖，夷懌以善虛，志若嬰兒之柔，若雞伏卵，其專以一，內(nèi)候其節(jié)而時發(fā)焉。夫天地之間莫非文也。故文之至者通乎造化之自然，然而驟以幾乎合之則愈離。今足下為學(xué)，在于涵養(yǎng)而已。聲華榮利之事，曾不得以奸乎其中，而寬以期乎歲月之久，其必有以異乎今而達乎古也。”此則更融會韓、柳之旨而總論之，開示后人，尤為周密。又歙縣吳殿麟(定)《與友人論文書》云：“為文章者，若不于六經(jīng)諸史根本是求，而惟末之務(wù)，乃欲無一言一字見疵于人，自古及今，蓋未之見也。”嘉興錢衎石(儀吉)《與弟警石(泰吉)書》云：“凡為文章者必先有‘知言’、‘養(yǎng)氣’工夫。若制行動輒乖謬，而談理欲其切實，出言不免雜亂，而操筆欲其簡凈，豈不大難!”曾文正公《日記》云：“杜詩、韓文所以能百世不朽者，彼自有‘知言’、‘養(yǎng)氣’工夫。惟其知言，故常有一二見道語，談及時事，亦甚識當世要務(wù)；惟其養(yǎng)氣，故無纖薄之響。”語皆親切有味，匯錄于此，以為好學(xué)深思者之一助焉。

范圍

文學(xué)之范圍，有廣義焉，有狹義焉。自義之廣者言之，如《論語》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公冶》)又曰：“煥乎其有文章。”(《泰伯》)先儒謂凡言語、威儀、事業(yè)之著于外者皆是，蓋所包括者眾矣。即專以文字之成為書者而論，如《漢書·藝文志》之“七略”，曰輯略，曰六藝，曰諸子，曰詩賦，曰兵書，曰術(shù)數(shù)，曰方伎，何一不在文學(xué)之中？但古人文教盛行，雖野人女子，猶且詞條豐蔚，映照古今，而況居士大夫之列!是以七者之文，莫不炳然可觀，垂聲千載，雖尤著者莫如詩賦，然未嘗獨擅其名。他如《太史公書》第附見“六藝略?春秋”中；賈、董諸篇，第附見“諸子略?儒家”中；晁錯則附見“法家”中。及西漢之末，迄于東京，乃有專集，然猶出后人追錄。觀漢武帝命所忠求司馬長卿遺書；魏文帝亦詔天下上孔北海(融)文章，而《與吳質(zhì)書》太息徐、陳、應(yīng)、劉之逝，復(fù)言撰其遺文，都為一集；陳承祚(壽)當晉世又奏上《諸葛忠武侯集》：此其尤彰明較著者也。其自制名者，始于張融《玉海集》。其區(qū)分部帙，則江淹有“前集”，有“后集”；梁武帝有“詩賦集”，有“文集”，有“別集”；梁元帝有“集”，有“小集”；謝朓有“集”，有“逸集”；與王筠之一官一集；沈約之“正集”百卷，文別選“集略”三十卷。此等體例，大抵始于齊梁，蓋集之盛自此始。至總集莫古于《楚辭》，蓋劉子政(向)嘗裒集屈、宋以降諸篇，至己所作《九嘆》而止；王叔師(逸)為章句，更以己之《九思》益之。及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之《文選》出而漸盛。隋唐之際，其流益繁。是以開元總所藏之書，分為經(jīng)、史、子、集四類，而集部遂專為歷代文章之總匯。然而珠礫同傳，妍媸各別，欲工茲事，非正其涂轍，何由有登堂嚌胾之時!然則于猥濫之中，而擇義精詞卓者，以為后人程式，其義之由廣而狹，寧非勢使之然歟!

今綜群書論之，文學(xué)家之別出于諸家者有四焉。

一異于性理家。何以言之？性理家所講求者，微之在性命身心，顯之在倫常日用，其學(xué)以德行為主，而不甚措意于詞章?？计渥钌普撸缰茏印锻〞?、張子《正蒙》，曾文正公《答劉孟容書》嘗以為“醇厚正大，邈焉寡儔”?！段縻憽菲?，惜抱先生《古文詞類纂序目》亦謂“豈獨其意之美耶？其文固未易幾也?！彼舫套印端捏稹罚熳印读壬嬒褓潯?，曾氏皆錄于《經(jīng)史百家雜鈔》中。而朱子《語類》論文之語，先姜塢府君《援鶉堂筆記》且嘆其深得古人秘鑰。無如宗旨與文學(xué)家異，而流風(fēng)漸被，其文既域于語錄之中而不能振，詩亦但以《擊壤集》為宗。夫邵子(雍)之詩，非無佳者也，然而無意為詩，即偶與風(fēng)雅之旨合，不過出于性靈，故妙者極妙，而俗者極俗。奉為圭臬，流弊實多，而況語錄之俚乎!故楊用修(慎)云：“文，道也；詩，言也。語錄出而文與道判矣，詩話出而詩與言離矣?！毕П壬稄?fù)曹云路書》云：“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出詞氣不能鄙遠，曾子戒之；況于說圣經(jīng)以教學(xué)者、遺后世，而雜以鄙言乎？當唐之世，僧徒不通于文，乃書其師語，以俚俗謂之‘語錄'。宋世儒者弟子，蓋過而效之。然以弟子記先師，懼失其真，猶有取爾也。明世自著書者，乃亦效其辭，此何取哉？”又同治中劉孟容(蓉)為文喜談性道，曾氏遺之書云：“欲發(fā)明義理，則當法經(jīng)說理窟，及語錄、札記；欲學(xué)為文，則當掃去一副舊習(xí)，赤地新立，將前此所業(yè)，蕩然若喪其所有，乃始別有一番文境。未宜兩下兼顧。”其《致吳南屏?xí)非以疲骸捌蛧L謂古文之道，無施不可，但不宜說理耳?！狈蚩鬃痈?穿)理勝于辭，公孫龍辭勝于理，而平原君(趙公子勝)以為“辭勝于理，終必受絀”。蘇子美(舜欽)亦謂“李文公不逮韓，而理過于柳”。黃山谷《與王觀復(fù)書》云：“好作奇語，自是文章病。但當以理為主。理得而辭順，自然出類拔萃。”焉有文章必不可談理者？曾氏此論，得無慮陳義之人于腐、措辭之流于俗耶？使果如退之《原道》，永叔《本論》，子固《學(xué)記》，固彬彬然足繼六經(jīng)諸子；即東坡《赤壁賦》與平生書札、詩歌，亦時時有見道語。蓋由胸襟高曠，而文章又足以潤色之，故信手拈來，皆有仙氣，其境遂為所獨有。吾但見推陳出新耳，何嘗墮入理障也？

二異于考據(jù)家。大抵考據(jù)家宗旨，主于訓(xùn)詁名物。其派有二：在經(jīng)學(xué)者為注疏家，如輔嗣(王弼)注《易》，毛公(大毛公、小毛公)傳《詩》，子國(孔安國)解《書》，康成(鄭玄)說《禮》，詞皆簡約。然觀《漢書?藝文志》云：“后世經(jīng)傳既已乖離，博學(xué)者又不思‘多聞缺疑’之義，而務(wù)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字之文，至于二三萬言(注引桓譚《新論》云：“秦近君能說《堯典》，‘篇目’兩字至十余萬言，但說‘曰若稽古’三萬言”)，后進彌以馳逐。”徐偉長《中論》亦云：“鄙儒博學(xué)，務(wù)于物名，長于器械，考于訓(xùn)詁，摘其章句，而不能統(tǒng)其大義之所極，以獲先王之心。此無異乎女史誦詩、內(nèi)豎傳命也?！?《治學(xué)》)漢魏儒者，解經(jīng)繁碎，即此可知。至于疏家，尤為冗蔓，且入主出奴，不如是則以為落葉不歸根、狐死不正邱首，亦一病矣。在史學(xué)者為典制家，如杜君卿(佑)《通典》，馬貴與(端臨)《文獻通考》，各門總序，元元本本，殫見洽聞，誠不可謂非經(jīng)世之作；然綜其大體，多采掇群書，加以論斷，與文學(xué)家實分道揚鑣。而況鄭漁仲(樵)《通志》之近于叢雜乎!而況《唐會要》《五代會要》之紛紛乎!昔福州梁茝林(章鉅)《退庵隨筆》云：“余嘗考古官制，檢搜群書，不過兩月之久，偶作一詩，覺神思滯塞，亦欲與故紙堆中求之，方悟著作與考訂兩家鴻溝界限，非親歷不知?！庇衷疲骸爸魇加谌?，考據(jù)起于漢唐注疏，考其先后，知所優(yōu)劣矣。著作如水，自為江海；考據(jù)如火，必附柴薪。作者之謂圣，詞章是也；述者之謂明，考據(jù)是也。”吾邑吳摯甫先生(汝綸)與永樸書云：“說道說經(jīng)，不易成佳文。道貴正而文者必以奇勝，經(jīng)則經(jīng)疏之流暢，訓(xùn)詁之繁瑣，皆與文體有妨?！眱杉也⑸钣兴?。但文學(xué)家讀書議禮，亦未嘗不用考據(jù)，是以惜抱先生與新城陳碩士(用光)書云：“以考證累其文，則是弊耳；以助文之境，正有佳處，夫何病哉!”又碩士《太乙舟集》述先生之言云：“《史記?周本紀贊》所謂：‘周公葬我畢，畢在鎬東南杜中?！颂饭甲C也，何其高古，豈似后人之剌剌不休乎？”

三異于政治家。夫政治家宗旨，主于事功。惟唐、虞、三代之《典》《謨》《誥》《誓》《命》，春秋、戰(zhàn)國士大夫之詞令，最為古雅；秦漢以迄魏晉，猶有遺意；南北朝乃傷綺靡，然不可謂言之無文也；唐宋之際，粲然可觀者，已可屈指而數(shù)；南宋陳同甫(亮)、葉水心(適)兩家，則條達有余，簡練不足。自是而后，名臣之奏議，循吏之公牘，遂與文學(xué)家判若兩途。所以然者，固由后世入官之人，不必皆精文事；亦以聆其言者，程度至為不齊，非明白淺顯，難以共喻。是以明天啟中禮科給事中王志道請：凡奏疏中艱深要渺之句，隱語猜謎之習(xí)，悉行禁止。且引先正韓文之論曰：“諫草毋太文；文，上弗省也。毋太多；多，上弗竟也?！?《熹宗實錄》)而近世蕭山汪龍莊(輝祖)《學(xué)治臆說》云：“申上之文，必須措詞委曲，敘事顯明，上官閱之，自然依允?！庇衷疲骸案媸局I紳士者少，諭百姓者多。百姓類不省文義，必意簡詞明，方可入目?；蛴盟难晕辶皂嵳Z，繕寫既便，觀覽亦易，庶幾令行禁止?！比粍t其意固在適用也。但文學(xué)家未嘗無此等文字，而一出名手，于軒豁呈露之中，自有雅人深致。觀惜抱先生《與陳碩士書》云：“西漢人文傳者，大抵官文書耳，而何其雄駿高古之甚!昌黎官中文字，只用當時文體，而即得漢人雄古之意。歐、曾、荊公官文字，雄古者鮮矣。然詞雅而氣暢，語簡而事盡，固不失為文家好處矣。熙甫于此體，乃時有傷雅不能簡當之病?！惫沤裎募夜傥淖?，此條可括其略。惟蘇東坡于此種尤雅暢，不獨奏疏而已也。

四異于小說家。據(jù)《漢書·藝文志》，小說家蓋擯于九流之外，以為“街談巷語，道聽吐說者之所造”。然就其善者言之：或述見聞，智者得之，可以集思廣益；或談禍福，愚者得之，可以振聾發(fā)聵。故子夏雖曰“小道”，“致遠恐泥”，而未嘗不以為“必有可觀”。(《論語·子張》)然及其蔽也：情鐘兒女，入于邪淫；事托鬼狐，鄰于誕妄。又其甚者，以恩怨愛憎之故，而以忠為奸，以佞為圣，諛之則頌功德，詆之則發(fā)陰私，傷風(fēng)敗俗，為害甚大。且其辭縱新穎可喜，而終不免纖佻。是以曾文正公宗仰昌黎，而獨于《試大理評事王君墓志銘》評之云：“此等已失古意。能者游戲，無所不可；末流效之，乃墮惡趣?！卑复宋哪┓瑪⑼蹙∷烁嫔硪哉N侯處士而得妻。其事本無關(guān)勸懲，幸昌黎文氣高古，猶足自立，使后人為之，與小說家紀述，何以異哉!吾弟叔節(jié)(永概)亦評《藍田縣丞廳壁題名記》云：“此文用意詭譎，下字生創(chuàng)，造句矜峭。有韓公雄古之筆運之，故無匠氣，無俗韻；不然，未有不落小說家派者也。其后孫可之輩為之，便覺不大方矣?！狈颉妒酚洝な捪鄧兰摇份d高祖繇咸陽，“吏皆送奉錢三，何獨以五”。及后益封二千戶，復(fù)云：“以帝嘗繇咸陽時，何送我獨贏奉錢二也。”《外戚世家》載管夫人、趙子兒笑薄姬及竇廣國上書自陳小時常與姊采桑墮等事。《漢書·東方朔傳》載朔恐侏儒射覆、拔劍割肉等事?！吨熨I臣傳》載買臣妻求去，及拜會稽太守，衣故衣、懷印綬，步歸郡邸等事。班、馬為史家宗祖，亦何嘗不敘瑣事以助文瀾？而與小說家不同者，則以其意存言外，非第盡于言中也。蓋《蕭相國世家》所以著其為高帝故人，而猶岌岌不免，此帝之所以為雄猜也；《外戚世家》則著漢家妃后所出皆微，大抵由于色升愛選，不可與周之任姒比；《東方傳》著賢者之不得志，有《邶風(fēng)·簡兮》篇之意；《買臣傳》又著世態(tài)之炎涼。筆雖靈妙，而義歸正大，故不嫌于纖巧。后來歸太仆用以敘家庭間事，亦得斯秘。此其異同之際，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欲精文事，烏得不明辨之？

吾嘗論古今著作，不外經(jīng)、史、子、集四類。約而言之，其體裁惟子與史二者而已。蓋諸子中，《管》《晏》《老》《墨》《列》《莊》《揚》《韓非》《呂覽》《淮南》，皆說理者也；屈、宋則述情者也；《左》《國》、馬、班以下諸史，則敘事者也。經(jīng)于理、情、事三者，無不備焉，蓋子、史之源也。如子之說理者本于《易》，述情者本于《詩》；史之敘事者，本于《尚書》《春秋》、三《禮》。此其大凡也。集于理、情、事三者，亦無不備焉，則子、史之委也。自鄙夫小生，以膚辭淺說，附諸大雅之林，于是四部之書，惟此一類為雜。茍欲翦刈卮言，別裁偽體，使不明其范圍所在，何由振雅而祛邪哉？大抵集中，如論辨、序跋、詔令、奏議、書說、贈序、箴銘，皆毗于說理者；詞賦、詩歌、哀祭，則毗于述情者；傳狀、碑志、典志、敘記、雜記、贊頌，皆毗于敘事者。必也質(zhì)而不俚，詳而不蕪，深而不晦，瑣而不褻，庶幾盡子史之長，而為六經(jīng)羽翼。驟觀之，其義若狹；實按之，乃所以為廣耳。

綱領(lǐng)

文學(xué)之綱領(lǐng)，以義法為首。此二字出于《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所謂“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文辭，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是也。夫“王道備、人事浹”，有義以主之也；若“約其文辭、治其煩重”，則有法以裁之也。故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孟子·離婁》)而范武子(寧)論《春秋》云：“一字之褒，榮于華袞之贈；片言之貶，辱過市朝之撻?！?《谷梁傳序》)韓退之亦云：“《春秋》嚴謹?！?《進學(xué)解》)夫褒貶嚴謹，非所謂法歟？《孔子世家》所以云“筆則筆，削則削”，而游夏“不能贊一辭”也。其后方望溪用力于《春秋》者深，故獨喻此旨。其論文遂揭此二字以示人。且評司馬氏此篇云：“《春秋》之制義法，自太史公發(fā)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必義以為經(jīng)，而法緯之，然后為成體之文?！逼湔摼仪幸?。吾友行唐尚節(jié)之(秉和)《古文講授談》云：“近世古文，自方望溪始講義法，而此二字出于太史公《十二諸侯年表序》。此篇說《春秋》，實即說《史記》也?！洞呵铩分?、譏、褒、諱、挹、損，不可以書見，故制義法，約其文辭，治其繁重，口授其傳指于七十子之徒。而《史記》之忌諱尤甚。忌諱甚而又不能不有所刺譏，刺譏不可以書見也，故義愈微而詞常隱。自后人不明此旨，而淮陰、淮南諸人遂真同叛逆矣。他若語褒而意譏、責(zé)備而心痛其人者，更微妙而難識。太史公蓋預(yù)傷之，故說《春秋》以寓《史記》義法也?！庇^此又可見古人文章，其為義有隱顯之不同；而其法亦極變化難測，特終歸于有條不紊耳。要之，此意諸經(jīng)已言之，如《易·家人卦》大象曰“言有物”，《艮》六五又曰“言有序”。“物”即義也，“序”即法也?！稌ぎ吤吩唬骸稗o尚體要。”“要”即義也，“體”即法也?！对姟ふ隆菲唬骸坝袀愑屑?。”“脊”即義也，“倫”即法也。《禮記·表記》曰：“情欲信，辭欲巧?！薄靶拧奔戳x也，“巧”即法也。左氏襄二十五年《傳》曰：“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薄爸尽奔戳x也，“文”即法也。夫“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使為文而不講義法，則雖千言立就，而散漫無紀，曷足貴哉!

顧世之為文章者，固不能必其義之精當，然而未敢倡言排之；獨于所謂法者，或逞其才氣，或詡為性靈，輒思叛而去之以為快。就其中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莫如寧都魏氏(禧)，其《答計甫草書》云：“今之文士，奉古人之法度，猶賢有司奉朝廷律令，循循縮縮，守之而不敢違。今夫石所以量物，衡所以稱物；天下有日蝕星變，山崩水涌，衡之所不能稱，石之所不能量者矣。是故春生、夏長、秋殺、冬藏者，天地之法度也；哀、樂、喜、怒中其節(jié)，圣人之法度也。然且春夏之間，草木有忽枯槁，秋冬有忽萌芽。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笑曰：‘割雞焉用牛刀!’遇舊館人之喪而出涕。是有過乎喜與哀者矣。蓋天地之生殺，圣人之哀樂，當其元氣所鼓動，性情所發(fā)，亦間有其不能自主之時；然世不以病天地、圣人，而益以見其大。文章亦然。古人法度，猶工師規(guī)矩不可叛也；而興會所至，感慨、悲憤、愉樂之激發(fā)，得意疾書，浩然自快其志，此一時也，雖勸以爵祿不肯移，懼以斧鉞不肯止，又安有左氏、司馬遷、班固、韓、柳、歐陽、蘇在其意中哉!至傳志之文，則非法度必不工，此猶兵家之律，御眾分數(shù)之法，不可分寸恣意而出之；生動變化，則存乎其人之神明，蓋亦法中之肆焉者出也?！贝苏摬豢芍^無見，然所謂得意疾書者，正神來氣來之候，此種酣嬉淋漓境況，古人恒有之，雖未嘗兢兢然求合于法，而卒未有與法背馳者。且彼謂傳志之非有法不能工，固矣。曾亦思議論之文，亦非有命意，有布局，不可以成篇。況后生入門，多不能為傳志，所能為者論說而已。若遽導(dǎo)之以自快其意，豈必喻立論之精微，勢將簡者失之晦，而不能條暢以伸所見；繁者失之冗，而不能的當以明所宗。其為弊有不可勝言者。

夫文之有法，猶室之有戶也。誰能出不由戶，而文顧可無法哉？昔者揚子云有言：“女惡丹青之亂窈窕也，書惡淫辭之淈法度也?！?《法言·吾子》)韓退之作《柳子厚墓志銘》云：“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jīng)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辭者，皆有法度可觀。”《唐書·文藝傳》云：“韓愈、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法度森嚴?！薄端问贰W陽修傳》云：“修之為文，豐約中度。”唐荊川《董中峰侍郎文集序》云：“漢以前之文未嘗無法，而未嘗有法，法寓于無法之中，故其為法也，密而不可窺。唐與近代之文，不能無法，而能毫厘不失乎法，以有法為法，故其為法也，嚴而不可犯。密則疑于無所謂法，嚴則疑于有法而可窺。然而文之必有法，出乎自然而不可易者，則不異也。且夫不能有法，而何以議于無法？有人焉，見夫漢以前之文，疑于無法，而以為果無法也，于是率然而出之，決裂以為體，饾饤以為詞，盡去自古以來開闔、首尾、經(jīng)緯、錯綜之法，而別為一種癰腫、侰澀、浮蕩之文，以為秦與漢之文如是，然乎否耶？”長洲汪堯峰(琬)《答陳靄公書》云：“大家之有法，猶弈師之有譜，曲工之有節(jié)，匠氏之有繩度，不可不講求而自得者也。后之作者，惟其知字而不知句，知句而不知篇，于是有開而無闔，有呼而無應(yīng)，有前后而無操縱頓挫，不散則亂，譬如驅(qū)烏合之市人，而思制勝于天下，其不立敗者幾希。古人之于文也，揚之欲其高，斂之欲其深，推而遠之欲其雄且駿。其高也如垂天之云，其深也如行地之泉，其雄且駿也，如波濤之洶涌，如萬騎千乘之奔馳；而及其變化離合，一歸于自然也，又如神龍之蜿蜓而不露其首尾，蓋凡開闔、呼應(yīng)、操縱、頓挫之法，無不備焉。則今之所傳唐宋諸大家。舉如此也。前明二百七十余年，其文嘗屢變矣，而中間最卓卓知名者，亦無不學(xué)于古人而得之?！毕П壬杜c張阮林書》云：“文章之事，能運其法者才也，而極其才者法也。古人文有一定之法，有無定之法。有定者，所以為嚴整也；無定者，所以為縱橫變化也。二者相濟而不相妨。故善用法者，非以窘吾才，乃所以達吾才也。夫思之深、功之至者，必其能見古人縱橫變化所以為嚴整之理。思深功至而見之矣；而操筆而使吾手與吾所見之相副，尚非一日事也?！狈泊酥T說，皆發(fā)明法不可廢之理。大抵古人之文，愈奇變不可測，愈有法以經(jīng)緯其間。試觀《莊子》內(nèi)七篇，其詞至俶詭，太史公所謂“洸洋自恣以適己”者也。(《老莊申韓列傳》)而黃山谷乃稱其“法度甚嚴”，意正如此。

雖然，不善用法，或反為所拘。拘則迫，迫則葸，葸則氣餒，氣餒則筆呆蹇而不活，其病亦巨。是以歸震川評《史記》云：“他人文字亦好，但如一個人面目具完，只無生氣。”劉海峰《論文偶記》云：“古人文章可告人者惟法耳。然不得其神，徒守其法，則死法而已?！毕П壬洞鹞虒W(xué)士書》云：“鼐聞今天下之善射者，其法曰：‘平肩臂，正脰，腰以上直，腰以下反句磬折，支左詘右。其釋矢也，身如槁木。茍非是不可以射?！瘞煹茏酉嗍谑?，皆若此而已。及至索倫蒙古人之射，遠貫深而命中，世之射者常不逮也。然則，射非有定法亦明矣。夫道有是非，而技有美惡。詩文皆技也。技之精者必近道。故詩文美者，命意必善。文字者，猶人之言語也。有氣以充之，則觀其文也，雖百世而后，如立其人而與言于此；無氣則積字焉而已。意與氣相御而為辭，然后有聲音、節(jié)奏、高下、抗墜之度，反復(fù)、進退之態(tài)，采色之華。故聲色之美，因乎意與氣而時變者也，是安得有定法哉!”凡此諸說，則又所以防不善用法而以窘其才者之弊，正可與魏說參觀。昔太史公言：“非好學(xué)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史記·五帝本紀贊》)茍心知其意，則魏說未始不足取。非然者即導(dǎo)以方氏之說，而彼亦汲汲焉以法度為急，終不過形存而君形者亡，與木偶無異。是故善學(xué)者聞古人之說，必相悅以解；若不善學(xué)，雖師友窮日夜之力，旁征曲喻，而只如扶醉人，持左則傾右，持右則傾左，如此而欲相與賞奇析疑，其可得乎？

且夫義法雖文學(xué)家所最重，而實不足以盡文章之妙。是以惜抱先生《與陳碩士書》云：“得書謂震川論文深處，望溪尚未見，此論甚是。望溪所得，在國朝諸賢為最深，較之古人則淺。其閱太史公書，似精神不能包括其大處、遠處、疏澹處及華麗非常處。止以義法論文，則得其一端而已?！倍鳌豆盼霓o類纂序》，遂云：“凡文之體十三，而所以為文者八，曰神、理、氣、味、格、律、聲、色。神、理、氣、味者，文之精也；格、律、聲、色者，文之粗也。然茍舍其粗，則精者亦胡以寓焉。學(xué)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終則御其精者而遺其粗者?！庇帧杜c陳碩士書》云：“夫文章之事，所以為美之道非一端，命意、立格、行氣、遣辭，理充于中，聲振于外，數(shù)者一有不足，則文病矣。作者每意專于所求。而遺于所忽，故雖有志于學(xué)，而卒無以大過乎凡眾。故必用功勤而用心精密，兼收古人之具美，融合于胸中，無所凝滯，則下筆時自無得此遺彼之病也?！狈街仓?東樹)《昭昧詹言》云：“詩文以氣脈為上。氣所以行也，脈綰章法而隱焉者也。章法，形骸也，脈，所以細束形骸者也。章法在外可見，脈不可見。氣脈之精妙，是為神至矣?！痹恼洞鹪S仙屏?xí)吩疲骸皝硎驹兗肮盼闹ǎ捅緹o所解，近更荒淺，不復(fù)措意。古文者，韓退之氏厭棄魏晉六朝駢驪之文，而反之于六經(jīng)兩漢，從而名焉者也。名號雖殊，而其積字而為句，積句而為段，而為篇，則天下之凡名為文者一也。國藩以為欲著字之古，宜研究《爾雅》《說文》小學(xué)訓(xùn)詁之書，故嘗好觀近人王氏、段氏之說；欲造句之古，宜仿效《漢書》《文選》，而后可砭俗而裁偽；欲分段之古，宜熟讀班、馬、韓、歐之作，審其行氣之短長、自然之節(jié)奏；欲謀篇之古，則群經(jīng)諸子以至近世名家，莫不各有匠心，以成章法，如人之有股體，室之有結(jié)構(gòu)，衣之有要領(lǐng)。大抵以力去陳言、戛戛獨造為始事，以聲調(diào)鏗鏘、包蘊不盡為終事。仆學(xué)無師承，冥行臆斷，所辛苦而僅得之者，如是而已?！蔽洳龔埩?裕釗)《答吳摯甫書》云：“古之論文者，曰：文以意為主，而辭欲能副其意，氣欲能舉其辭，譬之車然，意為之御，辭為之載，而氣則所以行也。欲學(xué)古人之文，其始在因聲以求氣，得其氣，則意與辭往往因之而并顯，而法不外是矣。是故契其一而其余可以緒引也。蓋曰意、曰辭、曰氣、曰法，之數(shù)者，非判然自為一事；常乘乎其機，而緄同以凝于一，惟其妙之一出于自然而已。自然者，無意于是，而莫不備至，動皆中乎其節(jié)，而莫或知其然，日星之布列，山川之流峙，是也。寧惟日星山川？凡天地之間之物之生而成文者，皆未嘗有見其營度而位置之者也，而莫不蔚然以炳，而秩然以從。夫文之至者，亦若是焉而已。觀者因其既成而求之，而后有某者某者之可言耳。夫作者之亡也久矣，而吾欲求至乎其域，則務(wù)通乎其微。以其無意為之，而莫不至也，故必諷誦之深且久，使吾必與古人?合于無間，然后能深契自然之妙，而究極其能事。若夫?qū)Ｒ猿了剂λ鳛槭抡?，固時亦可以得意；然與夫心凝形釋、冥合于言議之表者，則或有間矣?！惫室κ萧咧T家“因聲求氣”之說，為不可易也。學(xué)者合觀之，庶幾于文學(xué)綱領(lǐng)，十得八九矣。

門類

欲學(xué)文章，必先辨門類。門者，其綱也；類者，其目也?？偧乓浴段倪x》為美備。故王厚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聞》云：“李善精于《文選》，為注解因以講授，謂之‘文選學(xué)’。少陵有詩‘續(xù)兒學(xué)《文選》’，又訓(xùn)其子云：‘熟精《文選》理。’蓋‘選學(xué)’自成家。”陸放翁《老學(xué)庵筆記》亦云：“宋初此書盛行，士為之語曰：‘《文選》爛，秀才半?！黄渲袖浳募确?，分類復(fù)瑣。”蘇子瞻題之云：“恨其編次無法，去取失當?！币嗖豢芍^盡誣。蓋文有名異而實同者，此種只當括而歸之一類中，如騷、七、難、對、問、設(shè)論、辭之類，皆辭賦也；表、上書、彈事，皆奏議也；箋、啟、奏記、書，皆書牘也；詔、冊、令、教、檄、移，皆詔令也；序及諸史論贊，皆序跋也；頌、贊、符命，同出褒揚；誄，哀、祭、吊，并歸傷悼。此等昭明皆一一分之，徒亂學(xué)者之耳目。自是以后，或有以時代分者，或有以家數(shù)分者，或有以作用分者，或有以文法分者，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自惜抱先生《古文辭類纂》出，辨別體裁，視前人乃更精審。其分類凡十有三：曰論辨，曰序跋，曰奏議，曰書說，曰贈序，曰詔令，曰傳狀，曰碑志，曰雜記，曰箴銘，曰贊頌，曰詞賦，曰哀祭。舉凡名異實同與名同實異者，罔不考而論之。分合出入之際，獨厘然當于人心。乾隆、嘉慶以來，號稱善本，良有以也。上元梅伯言(曾亮)約之，有《古文辭略》之選，而增詩歌類。曾文正公又選《經(jīng)史百家雜鈔》，其門有三，著述門凡三類：曰著述，曰詞賦，曰序跋；告語門凡四類：曰詔令，曰奏議，曰書牘，曰哀祭；記載門凡四類：曰傳志，曰敘記，曰典志，曰雜記。其異于姚氏三端：如分類外更揭出三門，此所以示學(xué)者最為明白；至于雜記類外更益以典志、敘記兩類，此則姚氏非不知之，第以其例既不選經(jīng)史，則其他著作能合于此兩類者寥寥，故括之于雜記類，而不別出兩類之目耳；若夫并贈序于序跋，附箴、銘、贊、頌于詞賦，此則姚氏之意，特以贈序與序跋，箴、銘、贊、頌與詞賦，其用本不同而然，但文正或并或附，亦猶姚氏之以對策合于奏議，檄、移之合于詔令，夫亦何為不可!惟梅氏以詩歌入古文辭中，意在得文學(xué)之大全，然只錄古體而無今體，與其合之而不備，誠不若別選之為愈矣。今就姚氏所分十三類，詳論于后。

論辨類者，劉彥和(勰)《文心雕龍?論說》篇云：“圣哲彝訓(xùn)曰經(jīng)，述經(jīng)敘理曰論。論者，倫也。倫理無爽，則圣意不墜。昔仲尼微言，門人追記，故仰其經(jīng)目，稱為《論語》。蓋群論立名，始于茲矣?！庇衷疲骸罢撘舱?，彌論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是以莊周《齊物》，以論為名；不韋《春秋》，六論昭列。”姚氏亦云：“蓋源于古之諸子，各以所學(xué)著書詔后世?？?、孟之道與文至矣。自老、莊以降，道有是非，文有工拙?！本C茲兩說，可以知所由來。其曰辨者，字本作辯，《說文》：“辨，治也，從言在辨之間?！惫仕麄髯⒒蛟弧懊饕病保蛟弧胺忠病?，或曰“別也”。曾氏云：“諸子曰篇、曰訓(xùn)、曰覽，古文家曰論、曰辨、曰議、曰說、曰解、曰原，皆是。”惟《伯夷頌》姚氏亦入此類，蓋以其名異實同，且未用韻，與諸家之頌不同也。

序跋類者，《經(jīng)典釋文》云：“序，次也。又與敘通。敘，亦次也。蓋次作者之指而道之也。”姚氏云：“昔前圣作《易》，孔子為作《系辭》《說卦》《文言》《序卦》《雜卦》之《傳》，以推論本原，廣大其義。《詩》《書》皆有序，而《儀禮》篇后有記，皆儒者所為。其余諸子，或自序其意，或弟子作之，《莊子?天下》篇、《荀子》末篇是也。據(jù)此則古人之序，多綴于末?！对姟贰稌沸蚺f別為一卷，附本書以行；其冠之每篇首，特后所移耳。太史公自序、《漢書敘傳》亦綴于末，惟諸表序冠于首。班氏作《兩都賦》，前為之序，左太沖《三都賦》因之，而鄭氏《詩譜》亦以序居前，此其濫觴歟!至乞人作序，起于太沖為賦成，自以名不甚著，求序于皇甫謐，由是后人文集莫不皆然；甚有兩序或三四序者，顧亭林《日知錄》深譏其非體。自有前序，乃謂綴末者為后序，亦謂之跋尾，或謂之書后。跋，《說文》：“蹎，跋也。從足，犮聲?！薄稜栄?釋言》：“躐也?！薄稘h書》注：“躡也。”蓋本從足取義，引申之，處后皆曰跋。此類之原，曾氏廣以《禮記》之《冠義》《昏義》，而謂“后世曰序、曰跋、曰引、曰題、曰讀、曰傳、曰注、曰箋、曰疏、曰說、曰解，皆是”。

奏議類者，其異名尤多。姚氏云：“唐、虞、三代圣賢陳說其君之辭，《尚書》具之矣。周衰，列國臣子為國謀者，誼忠而辭美，皆本《謨》《誥》之遺。漢以來有表、奏、疏、議、上書、封事之異名，其實一類，惟對策體少別?！痹弦嘣疲骸胺埠笫涝粫⒃皇?、曰議、曰奏、曰表、曰劄子、曰封事、曰彈章、曰箋、曰對策，皆是?！倍段男牡颀垺费灾仍?。《章表》篇云：七國言事，“皆稱上書。秦初定制，改書曰奏。漢定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議；章以謝恩，奏以按劾，表以陳請，議以執(zhí)異。章者，明也。表者，標也”。《奏啟》篇云：“奏者，進也。言敷于下，情進于上也。自漢以來，奏事者或稱上疏?！薄皢⒄?，開也。孝景諱啟，故兩漢無稱。至魏國箋記，始云‘啟聞’，奏事之末，或云‘謹啟’。自晉盛啟，用兼表奏，陳政言事，既奏之異條；讓爵謝恩，亦表之別干。自漢置八儀，密奏陰陽，皂囊封板，故曰封事。晁錯受書，還上便宜”，“多附封事，慎機密也?！薄蹲h對》篇云：“議之言宜，審事宜也。昔管仲稱軒轅有明臺之議，其來遠矣。”漢立駁議?！榜g者，雜也。雜議不純，故云駁也。”“又對策者，應(yīng)詔而陳政也；射策者，探事而獻說也。言中理準，譬射侯中的。二名雖殊，即議之別體也?！卑柑埔院笥袪?，宋以后有劄子，近世有題本，有奏本，有附片。其名之異，亦以義各有主焉耳。

書說類者，姚氏云：“昔周公之告召公，有《君奭》之篇。春秋之世，列國士大夫或面相告語，或為書相遺，其義一也?！痹现^“凡后世曰書、曰啟、曰移、曰牘、曰簡、曰刀筆、曰帖，皆是”。《文心雕龍?書記》篇云：“書者，舒也。舒布其言，染之簡牘。”“戰(zhàn)國以前，君臣同書，秦漢立儀，始有表奏；王公國內(nèi)，亦稱奏書。迄至后漢，稍有名品，公府奏記，而郡將奏箋。記之言志，進己志也；箋者，表也，表識其情也?！痹厦祟愒粫鵂?，而姚氏則曰：“書，說也?！鄙w因其中多載戰(zhàn)國游士說異國之君之辭而然。至說之為言，《文心雕龍?論說》篇云：“說者，悅也。兌為口舌，故言資悅懌；過悅心偽，故舜驚讒說?！钡闷渲家?。

贈序類者，姚氏云：“《老子》曰：‘君子贈人以言。’顏淵、子路之相違，則以言相贈處；梁王觴諸侯于范臺，魯君擇言而進，所以致忠愛、陳忠告之誼也。唐初贈人始以序名，作者亦眾。至于昌黎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絕前后作者。蘇明允之考名序，故蘇氏諱序，或曰引，或曰說?！倍w安鄭東甫(杲)語永樸云：“《詩·崧高》：‘吉甫作頌，其詩孔碩，其風(fēng)肆好，以贈申伯?！促浶蛑畽?quán)輿?！备魂栂牟?震武)亦云：“《燕燕序》‘莊姜送歸妾’，《謂陽》‘我送舅氏’，皆有贈序之義。”據(jù)此可知其來遠矣。至歐陽《鄭荀改名序》，明允《仲兄文甫字說》《名二子說》，歸震川《張雄字說》《二子字說》，此則因《儀禮·士冠禮》有字辭，且既冠而字之，以見于鄉(xiāng)大夫、鄉(xiāng)先生，又各有訓(xùn)戒，觀《國語·晉語》載欒武子、范文子、韓獻子之告趙文子即其證，亦不可謂無本。惟明時壽序盛行，其弊或入于諂諛，有道君子多恥為之。方望溪及曾氏咸有斯論，而兩家集中終不能免。然則，擇人而作，且所稱無溢于實，庶乎可也。

詔令類者，姚氏云：“原于《尚書》之《誓》《誥》。而檄、令皆諭下之辭，亦當附入。”曾氏謂“凡后世曰誥、曰詔、曰諭、曰令、曰教、曰敕、曰璽書、曰檄、曰策命，皆是”。而《文心雕龍》言之尤詳?！对t策》篇云：“昔軒轅、唐、虞，同稱曰命。其在三代，事兼誥、誓，誓以訓(xùn)戒，浩以敷政，命喻自天，故授官錫胤。降及七國，并稱曰命。命者，使也。秦并天下，改命曰制。”漢初“命有四品：一曰策書，二曰制書，三曰詔書，四曰戒敕。敕戒州郡，詔誥百官，制施赦命，策封王侯。策者，簡也；制者，裁也；詔者，告也；敕者，正也”。又云：“戒者，慎也。君父至尊，在三罔極。漢高祖之敕太子，東方朔之戒子，亦顧命之作也。教者，效也，言出而民效也。故王侯稱教?！薄断啤菲疲合Q自七國始?！跋?，皦也。皦然明白也?；蚍Q露布，播諸視聽也?！薄耙普?，易也。移風(fēng)易俗，命往而民隨者也?！鄙w劉氏判詔、策、檄、移為二，而以教、戒附于詔策；姚氏則合檄、令于詔中；至曾氏悉貫為一條，尤完密矣。

傳狀類者，劉子元(知幾)《史通·六家》篇云：“傳者，傳也，所以傳示來世?！薄堆a注》篇云：“傳者，轉(zhuǎn)也，轉(zhuǎn)授于無窮。”此傳之意也?！段男牡颀垺洝菲疲骸盃钫撸惨?。體貌本原，取其事實。”此狀之義也。曾氏云：“經(jīng)則《堯典》《舜典》，史則本紀、世家、列傳，皆紀載之公者也。后世記人之私者，曰家傳、曰行狀，曰事略，曰年譜，皆是?！钡撕蟼?、志為一，故更數(shù)及墓表、墓志銘、神道碑。姚氏分而出之，引劉海峰之言曰：“古之為達官、名人傳者，史官職之；文士作傳，凡為圬者、種樹之流而已。其人既稍顯，即不當為之傳；為之行狀，上史氏而已。”案《日知錄》云：“列傳始于太史公，蓋史體也。不當作史之職，無為人立傳者。梁任昉《文章緣起》言傳始于東方朔作《非有先生傳》，是以寓言而謂之傳。《韓文公集》傳三篇，《柳子厚集》傳六篇，皆微者與游戲之作，比于稗官；若段太尉則曰逸事狀，而不曰傳?！狈酵洞饐探榉驎芬嘣疲骸凹覀鞣枪乓?，必阨窮隱約，國史所不列，文章之士，乃私錄而傳之。獨宋范文正公、范蜀公(鎮(zhèn))有家傳，而為之者，張?zhí)朴?、司馬溫公耳。此兩人故非文家，于文律或未審；若八家則無為達官私立傳者。”此兩說實海峰所本。至傳末評語，其名諸家不同。據(jù)《史通·論贊》篇云：“《左傳》發(fā)論，假君子以稱之，二《傳》云公羊子、谷梁子，《史記》云太史公，班固曰贊，荀悅曰論，《東觀》曰序，謝承曰詮，陳壽曰評，王隱曰議，何法盛曰述，揚雄曰饌，劉昺曰奏，袁宏、裴子野自顯姓名，皇甫謐、葛洪列其所號，而史官通稱史臣。其名萬殊，其歸一揆，必取道于時者，則總歸論贊焉?！贝穗m論史，其可以資文家之取裁乎。

碑志類者，《文心雕龍·誄碑》篇云：“碑者，埤也。上古帝皇，紀號封禪，樹石埤岳，故曰碑也。又宗廟有碑，樹之兩楹，事止麗牲，未勒勛績。而庸器漸缺，故后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自廟徂墳，猶封墓也?！币κ显疲骸捌潴w本于《詩》，歌頌功德，其用施于金石。周之時有石鼓刻文；秦刻石于巡狩所經(jīng)過；漢人作碑文，又加以序。序之體蓋秦刻瑯琊具之矣。茅順甫(坤字)譏韓文公碑序異史遷，此非知言。金石之文，自與史家異體，如文公作文，豈必以效司馬氏為工耶？志者，識也，或立石墓上，或埋之壙中，古人皆曰志。為之銘者，所以識之之辭也。然恐人觀之不詳，故又為序。世或以石立墓上曰碑、曰表，埋乃曰志，及分志、銘二之，獨呼前序曰志者，皆失其義，蓋自歐陽公不能辨矣?！庇帧杜c陳碩士書》云：“墓表自與神道碑同類，與埋銘異類。神道碑有銘，似墓表用銘亦可通，然非體之正也。吾謂文章體制，當準理決之；不得以前賢有此，便執(zhí)為是，如贈序中用‘不具某頓首’，與書同，此顏魯公(真卿)《送蔡明遠序》體也，直當斷以為不是耳，安可法之耶？”又評韓公《殿中少監(jiān)馬君墓志銘》云：“古者書旌柩前，即謂之銘，故不必有韻之文始可稱銘?！卑福骸抖Y記·檀弓》云：“銘，明旌也。以死者為不可別已，故以其旗識之，愛之斯錄之矣，敬之斯盡道焉耳。”《祭統(tǒng)》云：“夫鼎有銘。銘者，自名也。自名以稱揚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又云：“銘者，論撰其先祖之有德善，功烈勛勞慶賞聲名列于天下，而酌之祭器，自成其名焉，以祀其先祖者也?！弊笫舷宥拍辍秱鳌吩疲骸胺蜚?，天子令德，諸侯言時計功，大夫稱伐?！睋?jù)此則銘之義至廣，凡樹之山岳，勒之宗廟，無論為金為石，有韻無韻，皆可稱之，不獨揭之墓道與埋諸幽室也。姚說固非無稽。余姚黃太況(宗羲)《金石要例》云：“墓志而無銘者，蓋敘事即銘也。所謂志銘者，道一篇而言之，非以敘事屬志，韻語屬銘。猶作賦者末有‘重曰’‘亂曰’，總之是賦，不可謂重是重、亂是亂也?！庇衷疲骸傲荨对崃睢吩唬骸参迤芬陨蠟楸?，龜趺螭首；降五品為碣，方趺圓首。’此碑碣之分。凡言碑者，即神道碑也。后世則碣亦謂之碑矣?！庇衷疲骸敖裰疲喝芬陨仙竦辣钠芬韵履贡?。銘藏于幽室，碑、表施于墓上。雖名不同，其實一也。故墓表之書子姓與有銘，不可謂非?！毕冉獕]府君《援鶉堂筆記》云：“志只是立石為辭以志之，銘即志耳。故或稱志銘，或稱銘志。劉顯卒，友人劉之遴啟皇太子為之銘志，今《梁書》載其詞。觀前人石刻，有‘有序’二字，以目其散文，《文選》謝朓《和伏武昌詩》，善注引徐冕《伏曼容墓志序》云云是也。若后無韻語，則即散文亦可謂之志，唐宋諸公集皆有之。歐公論《尹師魯墓志銘》云：‘志言云云，銘言云云，是以志銘分為二，以序獨為志，蓋是誤也?！眱杉抑摚韵趟?。

雜記類者，姚氏云：“亦碑文之屬。碑主于稱頌功德，記則所紀大小事殊，取義各異，故有作記序與銘詩全用碑文體者，又有為紀事而不以刻石者。”曾氏云：“如《禮記·投壺》《深衣》《內(nèi)則》《少儀》，《周禮》之《考工記》皆是?！焙笫佬拊鞂m室有記，游覽山水有記，以及記器物、記瑣事皆是。

箴銘類者，姚氏云：“三代以來有其體矣。圣賢所以自戒警之義，其辭尤質(zhì)而意尤深?！卑福后鹑畿庌@《輿》《幾》之箴，(《皇王大紀》)辛甲之“命百官官箴王闕”。(左氏襄四年傳)銘如湯之《盤銘》，(《禮記·大學(xué)》)武王《戶》《席》諸銘，(《大戴禮·武王踐阼》)皆其原也。

頌贊類者，姚氏云：“亦《詩·頌》之流，而不必施之金石者也?！薄段男牡颀垺ろ炠潯菲疲骸绊炚?，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薄百澱?，明也，助也。昔虞舜之祀，樂正重贊，(《尚書·六傳》)蓋唱發(fā)之辭。及益贊于禹、(《書·大禹謨》)伊陟贊于巫咸，(《史記·封禪書》)并飏言以明事，嗟嘆以助辭也?！?/p>

詞賦類者，《漢書·藝文志》云：“《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愿形镌於耍闹巧蠲?，可與圖事，故可以為列大夫也。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學(xué)《詩》，無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浸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xué)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薄秲啥假x序》云：“賦者，古詩之流也?！薄段男牡颀垺ぴ徺x》篇云：“詩有六義，其二曰賦，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賦與詩體雖異，“總其歸涂，實相枝干。賦也者，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也?！币κ显疲骸百x者，風(fēng)雅之變體也，楚人最工為之，蓋非獨屈子而已。余嘗謂《漁夫》及楚人以弋說襄王、宋玉對王問遺行，皆設(shè)辭無事實，皆詞賦類耳。太史公、劉子政不辨，而以事載之，蓋非是。詞賦固當有韻，然古人亦有無韻者，以義在托諷，亦謂之賦耳?！本C諸說觀之，然則賦之發(fā)源在于詩，無可疑者。至其異名，曾氏云：“后世曰賦、曰辭、曰騷、曰七、曰設(shè)論、曰符命、曰歌，皆是?！鄙w得其實。

哀祭類者，姚氏云：“《詩》有《頌》，《風(fēng)》有《黃鳥》《二子乘舟》，皆其原也?！痹细鼜V以《書》之《武成》《金滕》祝辭，《左傳》荀偃、趙簡子祝辭，而謂“后世曰祭文、曰吊文、曰哀辭、曰誄、曰告祭、曰祝文、曰愿文、曰招魂，皆是”?！段男牡颀垺ふC碑》篇云：周時“大夫之材，臨喪能誄。誄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栋У酢菲啤鞍д?，依也。悲實依心”，“以辭遣哀，蓋不淚之悼。” “吊者，至也。君子命終定謚，事及理哀。故賓之慰主，以至到為言也?！庇^其所論，可知三者當歸一類。劉氏以誄合碑，又別出哀吊，豈非矛盾耶？

若夫典志之名，《爾雅·釋詁》《書·傳》并云：“典，常也?！薄秲x禮·士昏禮》注：“典，常也，法也。”《說文》：“典，五帝之書也。從冊在丌上，尊閣之也?！鼻f都說：“典，大冊也?！敝九c識通，記也。詩歌之名，《詩譜序》孔《疏》云：“詩有三訓(xùn)：承也，志也，持也，作者承君政之善惡，述己志而作詩，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墜也?！薄抖Y記·樂記》：“歌，詠其聲也?！薄对姟鳌罚骸扒蠘吩桓琛！焙隙^之，亦可以知兩類發(fā)生之所由。

至記敘類，其義易明，茲不贅釋。

功效

昔陸士衡(機)《文賦》云：“伊茲文之為用，固眾理之所因?；秩f里而無閡，通億載而為津。俯貽則于來葉，仰觀象乎古人。濟文武于將墜，宣風(fēng)聲于不泯。涂無遠而不彌，理無微而弗綸。配霑潤于云雨，象變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廣，流管弦而日新?！贝丝傉撈涔πб病Ｊ篂槲亩鵁o功效可言，雖雕琢其辭，與《禮記·曲禮》所謂“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者何以異？與歐陽子《送徐元黨南歸序》所謂“草木榮華之飄風(fēng)，禽獸好音之過耳”者又何以異？茲更即其彰明較著者分而論之，蓋大端有六：

一曰論學(xué)。學(xué)也者，本己之所得，以救之世所失者也。韓退之《進學(xué)解》云：“觝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渺。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睆堊印墩Z錄》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币庹复?。但文章不工，雖有此志此學(xué)，何由宣其所見，以覺當世而詔來茲？故程子讀張子《西銘》，以為“無子厚筆力發(fā)不出”。黃東發(fā)(震)《日抄》云：“朱子為文，其天才卓絕，學(xué)力宏肆，落筆成章，殆于天造。其剖析性理之精微，則日精月明；其窮詰邪說之隱遁，則神搜霆擊；其感慨忠義，發(fā)明《離騷》，則苦雨凄風(fēng)之變態(tài)；其泛應(yīng)人事，游戲翰墨，則行云流水之自然。”太倉陸桴亭(世儀)《思辨錄》云：“古文須少年時及早為之。王陽明(守仁)未遇湛甘泉(若水)講道時，先與同輩學(xué)作詩文。故講道之后，其往來論學(xué)書及奏疏，皆明白透快，吐言成章，動合古文體格，雖識見之高，學(xué)力之到，然其得力，未始不在平日一番簡練揣摩也?！睋?jù)此可見文章發(fā)揮道妙，其功效之見于論學(xué)者，固當首及之矣。

二曰匡時。古人以《禹貢》行河；以《洪范》察變；以《春秋》斷獄，或以之出使；以《甫刑》校律令條法；以《三百五篇》當諫書；以《周官》致太平；以《禮》為服制，以興教化。圣賢經(jīng)典，無不與政治有關(guān)。是以為文章者，必有陳古風(fēng)今之思，本其心之沉郁，而達以筆之委婉，乃可以動人，可以救世。顧亭林《日知錄》云：“舜曰：‘詩言志?！嗽娭疽病！锻踔啤罚骸珟熽愒娨杂^民風(fēng)?！嗽娭靡??！盾髯印氛摗缎⊙拧吩唬骸步裰运纪?，其言有文焉，其聲有哀焉?！嗽娭橐?。故詩者，王者之跡也。”唐白居易《與元微之書》曰：“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wù)；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又自敘其詩關(guān)于美刺者謂之諷諭詩，自比于梁鴻《五噫》之作。而謂好其詩者鄧魴、唐衢俱死，“吾與足下又困躓。豈六義、四始之風(fēng)，天將破壞不可支持耶？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聞于上耶？”嗟乎，可謂知立言之旨者矣。案《杜工部集》中，如《北征》《自京赴奉先詠懷》、“三吏”、“三別”、前后《出塞》《兵車行》《悲陳陶》《悲青坂》《哀江頭》《哀王孫》諸篇，其閔時憤俗之懷，沉郁悲壯，往往足以繼變風(fēng)變雅，故當時號為“詩史”。蘇東坡亦評其詩云：“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然則，因所遭之時，或頌其美，或刺其失；當王澤寖衰，猶思匡而正之，追而復(fù)之，近救一時，遠垂萬世，斯又文章之功效也。

三曰紀事。夫立乎千百世之后，而追溯千百世以前，其為時也遠矣。乃舉凡賢君相之豐功駿業(yè)，名儒之至德要道，莫不可以窮源竟委，歷歷言之，非有高文為之敘述，何以臻此？昔韓退之《答崔立之(斯立)書》，自言“將耕于寬閑之野，釣于寂寞之濱，求國家之遺事，考賢人哲士之所終始，作唐之一經(jīng)，垂之于無窮，誅奸諛于既死，發(fā)潛德之幽光”。雖《答劉秀才論史書》有“仆雖呆，亦粗知自愛，實不敢率爾為之”之語，而柳子厚遺之書云：“若退之如此，則唐之史述，卒無可托。明天子、賢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此可見其文不高，不能為史；即為之，亦必不能令人傳習(xí)而膾炙之也。是以退之進《撰平淮西碑文表》，歷陳二《典》《禹貢》《盤庚》、五《誥》《元鳥》《長發(fā)》《清廟》《臣工》、大小二《雅》，以為“皆由辭事相稱，善并美具，乃號以為經(jīng)，從始至今，莫敢指斥；向使撰次不得其人，文字曖昧，雖有美實，其誰觀之”？李習(xí)之《答皇甫湜書》云：“仆以為西漢十一帝，高祖起布衣，定天下，豁達大度，東漢所不及；其余惟文、宣二帝為優(yōu)。自惠、景以下，亦不皆明于東漢明、章二帝；而前漢事跡灼然傳在人口者，以司馬遷、班固敘述高簡之功，故學(xué)者悅而習(xí)焉，其讀之詳也。足下讀范曄《漢書》、陳壽《三國志》、王隱《晉書》生熟，何如左丘明、司馬遷、班固之溫習(xí)哉？故溫習(xí)者事跡彰，而罕讀者事跡晦。讀之疏數(shù)，在詞之高下，理必然也?！睔W陽永叔跋《唐田布碑》云：“今有道史漢時事，其人偉然甚著，而市兒俚嫗，猶能道之；自魏晉以下，不為無人，而其顯赫不及于前者，無左丘明、司馬遷之筆以起其文也。”曾子固《寄歐陽舍人書》，又謂“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不可以作銘”，且申之云：“人之行，有情善而跡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惡相懸而不可以實指，有實大于名，有名侈于實，猶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惡能辨之不惑、議之不徇？不惑不徇，則公且是矣。而其辭之不工，則世猶不傳，于是又在其文章兼勝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豈非然哉!”虞道園(集)《跋張方先生傳后》云(案：方字未詳)：“史臣書事，惟戰(zhàn)功、文學(xué)、治術(shù)則易書，隱君子之為德則難言也。太史公書《伯夷傳》，載許由之冢；《東漢書·黃叔度傳》，其文雖不及于司馬氏，而能使后世擬叔度為顏子，而人信而不疑，亦文章之難事乎!”嗚呼!歐陽公有言：盛衰生死之際不足道，“惟為善者能有后，而托于文字者可以無窮?！?《河南府司錄張君墓表》)然則，使古今事業(yè)磊磊軒天地者不致沉沒，斯又文章之功效也。

四曰達情。昔人云：未免有情，誰能遣此？情之在人，正所以靈于萬物者也?！对姟て咴隆っ珎鳌吩疲骸按号?，秋士悲，感其物化也。”《文心雕龍·物色》篇云：“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蓋陽氣萌而元駒步，陰律凝而丹鳥羞。(元駒、丹鳥，并見《夏小正》。元駒，蟻也；丹鳥，螢也。)微蟲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華秀其清氣，物色相召，人誰獲安!是以獻歲發(fā)春，悅豫之情暢；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氣清，陰沉之志遠；霰雪無垠，矜肅之慮深。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fēng)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鐘仲偉(嶸)《詩品》云：“春風(fēng)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日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詠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蚬菣M朔野，魂逐飛蓬；或負戈從戎，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娥入寵，再盼傾城。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庇纱擞^之，古人性情，未有不見于文字者，故《文賦》云：“思涉樂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嘆?！蓖酥端兔蠔|野序》云：“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比淮霜q言情之在一己者耳。若夫由己及人，而使彼此之間，洞然無閡，如漢文帝之《與南越王趙佗書》、光武之《與竇融書》，皆以一紙定邊陲，力量視十萬勁兵，有過之無不及。唐德宗興元大赦詔，感人之捷亦然。而歷代詞令施于鄰國者，可類推矣。然則情之所及，無論近遠，放之皆準，感而遂通，斯又文章之功效也。

五曰觀人?！抖Y記·樂記》云：“寬而靜、柔而正者，宜歌《頌》；廣大而靜、疏達而信者，宜歌《大雅》；恭儉而好禮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靜、廉而謙者，宜歌《風(fēng)》；肆直而慈愛者，宜歌《商》；溫良而能斷者，宜歌《齊》。”魏文帝《典論》云：“夫人善于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毕П壬杜c陳碩士書》云：“作詩者，茍?zhí)觳排c其體性不近，不必強之。大抵其才馳騁而炫耀者，宜七言；深婉而澹遠者，宜五言。雖不可盡以此論拘，而大概似之矣?！睋?jù)此，則人之性情、才氣、志操、學(xué)業(yè)，固各有所宜。惟然，故觀其文可以知其人也。昔孔子言：“始吾與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與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公冶》)又曰：“論篤是與，君子者乎？色莊者乎？”(《先進》)又曰：“不以言舉人?！?《衛(wèi)靈》)此特就茍以欺人于一時者言之耳。若其平生所著，則心術(shù)隱微，必有流露于字里行間而不能掩者。試觀子厚謂“慷慨自為正直，行行焉如退之”(《與韓愈論史書》)，故退之之文，莫不奇崛；而如《祭鄭夫人文》《祭十二郎文》《韓滂墓志銘》《女挈壙銘》，乃至性纏綿，讀之令人涕下，故李習(xí)之又謂其“孝友慈祥”(《外姑韋夫人墓志》)。蘇子由(轍)謂歐陽公“議論宏辨，容貌秀偉”(《上樞密韓太尉書》)，故永叔之文，莫不深婉；而如與范司諫(仲淹)、高司諫(若訥)兩書，乃凜然有不可犯之色，故王介甫又謂其“果敢之氣，剛正之節(jié)，至晚而不衰”(《祭歐陽文忠公文》)。虞道園《跋歐曾二公帖》云：“歐陽公著書，所以資僚友之考訂者，謙至而周悉；曾公家書，所以告語其嫂者，忠愛而敦篤。所謂盛代之德人、文學(xué)之師表也。學(xué)者因翰墨而想象其詞氣，因詞氣而涵詠其德業(yè)，所得不既多乎？”此正見文章可以得人之真相與其全量也。不然，何以《書》言“敷奏以言”(《堯典》)、《禮》言“或以言揚”(《文王世子》)哉!是以《日知錄》云：“末世人情彌巧，文而不慚，固有朝賦《采薇》之篇，而夕有捧檄之喜者，茍以其言取之，則車載魯連、斗量王蠋矣。曰：是不然，世有知言者出焉，則其人之真?zhèn)?，即以其言辨之，而卒莫能逃。《黍離》之大夫，始而‘搖搖’，中而‘如噎’，既而‘如醉’，無可奈何而付之蒼天者，真也。汨羅之宗臣，言之重，詞之復(fù)，心煩意亂，而其詞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征士，澹然若忘于世，而感憤之懷，有時不能自止，而微見其情者，真也。其汲汲然自表襮而為言者，偽也?！狈酵杜c劉言潔書》云：“道之不聞，而其言傳，自古及今，未有一得者也。身則無是，而強為聞道之言，則其出也，不能如其心，而其傳也，人能知其偽?！狈蛉瞬仄湫?，不可測度也；然而觀其所言，即可以知其所蘊，斯又文章之功效也。

六曰博物。夫博物之書，莫如《爾雅》。今觀所述，不外《詩》《書》《禮》《樂》四端，蓋皆宇宙之大文也。自茲而降，莫如屈、宋、揚、馬之詞賦。是以《文心雕龍?物色》篇云：“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qū)。寫其圖貌，既隨物以宛轉(zhuǎn)；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日出之容，‘漉漉’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喓喓’學(xué)草蟲之韻?！ㄈ铡畤ば恰?，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窮形。并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雖復(fù)思經(jīng)千載，將何易奪？及《離騷》代興，觸類而長，物貌難盡，故重沓舒狀，于是‘嵯峨’之類聚，‘葳蕤’之群積矣。及長卿之徒，詭勢瑰聲，模山范水，字必魚貫，所謂詩人麗則而約言，辭人麗淫而繁句也?！庇衷疲骸吧搅指奕?，實文思之奧府。屈平所以能洞鑒風(fēng)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及韓退之出，乃更以詩賦所長，入于散體文中，是以《上兵部李侍郎書》云：“凡自唐、虞以來，編簡所存，大之為河海，高之為山岳，明之為日月，幽之為鬼神，纖之為珠璣華實，變之為雷霆風(fēng)雨，奇辭奧旨，靡不通曉。”至《送高閑上人序》云：“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伎，喜怒、窘窮、憂悲、愉快、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fā)之；觀于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fēng)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zhàn)斗，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贝穗m論草書，而行文之妙，亦猶是矣。柳子厚《愚溪詩序》云：“余雖不合于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牢籠百態(tài)，而無所避之?！睔W陽公《六一詩話》載梅圣俞論詩云：“必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币蛞龂谰S詩“柳塘春意漫，花塢夕陽遲”，以為“天容時態(tài)，融和駘蕩，豈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溫庭筠‘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賈島‘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則道路辛苦，羈愁旅思，豈不見于言外乎？”蘇子瞻評詩人寫物云：“‘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他木殆不可以當此。林逋《梅花》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瘺Q非桃李詩。皮日休《白蓮花》詩云：‘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fēng)清欲墮時，決非紅蓮詩。此乃寫物之工。若石曼卿(延年)《紅梅》詩云：‘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至陋語，蓋村學(xué)中體也?！庇謺鴧⒘?僧道潛)論杜詩云：“老杜詩‘楚江巫峽半云雨，清簟疏簾看弈棋’，此句可畫。但恐畫不就爾。”葉少蘊(夢得)《石林詩話》云：“老杜‘細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此十字殆無一字虛設(shè)。細雨著水面為漚，魚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則伏而不出。燕體輕弱，風(fēng)猛則不能勝；惟微風(fēng)乃受以為勢。至‘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深深’字若無‘穿’字，‘款款’字若無‘點’字，皆無以見?！逼渚⑷绱恕Ｗ晕膶W(xué)家有此境，于是賦物之工，誠如《文賦》所謂“籠天地于形內(nèi)，挫萬物于筆端”者，斯又文章之功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