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南笙】
如果我們不曾相遇,我會是在哪里?
01
今天是我來S市《城市日報》實習的第一天,從小就對記者這個職業(yè)著迷的我,三年前不顧老爸的反對,拼了命考上了S大的新聞系,如今,終于邁出了實現(xiàn)夢想的第一步。
站在報社的編輯部門口,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腦海里回想了一遍前天晚上背好的自我介紹的臺詞。正打算推門進去,結(jié)果,門突然開了,一個高個子男人從里面走了出來,我直接跟他撞了個滿懷。
我下意識地連說了幾聲“對不起”。
男人卻只是停下腳步,朝我看了一眼,似乎只是輕描淡寫的打量,卻讓我莫名地心慌了一下。
那種目光好像能夠一直看到人的心底,敏銳而深刻。
他挑了挑眉,問道:“新來的?”
我在他那樣的目光下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后退了一步,點了點頭:“是,前輩,我是新來的實習生。我叫余南笙?!?/p>
男人擰了一下眉心,略微低下頭去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眼簾低垂,纖長的睫毛覆蓋住他好看的眼眸,那樣略帶一絲隨意的側(cè)顏真是好看得沒話說。
就在我以為他會順著我的話做自我介紹的時候,他卻突然抬頭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你遲到了?!?/p>
我愣了一秒,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男人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一邊調(diào)整相機一邊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他的語氣冷淡得好像我和他有仇。
主編室里,將要退休的空調(diào)緩慢地散發(fā)著不太涼快的冷氣。盡管來這里之前,我已經(jīng)做了充分的準備,但真正面對主編時,內(nèi)心還是有些忐忑。
主編林姐翻看完我的簡歷后,嘴角微彎,說道:“余南笙,歡迎你成為我們《城市日報》的一員,從今天開始,你就跟隨社會板塊的沈記者學習吧。”
“沈記者?是高級記者沈郁希嗎?”我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早在來報社報到之前,我就聽說過沈郁希的傳奇:16歲開始給S市各大紙媒投稿,17歲在《城市日報》開設(shè)自己的專欄,18歲被《城市日報》的社長親自招入門下,并成為S市最年輕的高級記者……
剛進報社就能成為沈郁希的徒弟,對我來說簡直是天上掉餡餅。
“沒錯,就是你們這群小女生心目中的‘男神記者’沈郁希?!蓖蝗?,一個陌生的男聲插了進來,“聽說這屆實習生只有一個被分到了他的門下,沒猜錯的話,這個幸運兒就是你了?!蹦吧腥俗哌M辦公室,停在了辦公桌前。
“小余,這是社會版的另一大王牌韓紹。”林姐笑著介紹道。
雖然被眼前這個名叫韓紹的前輩的眼神打量得不太自在,但我還是彎了彎唇角,回應(yīng)道:“韓前輩,您好,我是新來的實習生余南笙,以后還麻煩您多多指教?!?/p>
“小姑娘,沈記者可是出了名的難纏,你要做好心理準備?!表n紹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帶著一絲狡黠。
“我說韓紹,你就別嚇唬人家小姑娘了。小余,你要是沒什么問題的話,先去找沈記者報到吧?!?/p>
我點點頭,準備離開時卻被韓紹叫住:“小姑娘,他有任務(wù)剛出門,你先去編輯中心熟悉熟悉環(huán)境,等他回來,你再去報到吧。”
“明白了,主編,前輩,我先告辭了?!?/p>
我原本因為成為沈郁希的徒弟而興奮的心情,被韓紹的一番話澆滅了,“剛出門”“難纏”,難道我剛才撞到的那個男人就是沈郁希?
時針指向8點,S市剛剛下了一場大雨,烏云在微風的吹拂下逐漸散開,從市中心J大樓23層的落地窗往外望去,整個城市籠罩在迷蒙的雨霧里。整個編輯中心,一半的人正在開緊急會議,剩下的一半則在敲打著鍵盤,而坐在茶水間刷著微博的我,在這忙碌的氛圍里顯得格格不入。
在與同事的交談中,證實了關(guān)于我撞到的那個男人的猜想——我實習階段的師父沈郁希。而關(guān)于沈郁希,除了“難纏”這個形容詞之外,我還從同事那里聽到了“毒舌”“冷血”等形容。不過,這些評價并沒有讓我打退堂鼓,畢竟我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而來的,只要是有助于我實現(xiàn)夢想,再難纏的人我也能應(yīng)付得來。
不過,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此刻我的想法有多么天真。
在辦公室等了沈郁希一個下午才等到他回來,我還沒來得及跟他打聲招呼,他就進了會議室,開會開到現(xiàn)在。
會議室的門虛掩著,不時有激烈的討論聲從門內(nèi)傳來,辦公室里趕稿的編輯們難免心煩。
“那個實習生,麻煩去關(guān)一下會議室的門?!?/p>
“好,好。”或許是終于有人感受到我的存在,我立馬站起身來,走到了會議室門口。
就在我準備輕輕地關(guān)上門的時候,鼻子一癢,噴嚏突然而至。
“阿嚏——”我捂住嘴巴想要減小音量,卻發(fā)現(xiàn)為時已晚。
“這個案子我打算從……”講解的聲音戛然而止,在座的眾人齊齊望向了我這個不速之客。
“對不起,打擾到你們了?!蔽揖狡鹊卣驹谠?,看到剛剛在講解的人正是沈郁希,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zhàn)。
原本以為會被這個男人冷冽的目光再次掃射,卻不想他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開口道:“余南笙,說說你對于近來江城區(qū)出現(xiàn)的免費贈書活動的看法。”
“我?”被突然點名的我一下子愣住了。
沈郁希點點頭,眸子里透出認真的目光,一點兒也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我在腦海里迅速組織了一下語言,迎著他的目光開口道:“這次的免費贈書活動只是商家為了推銷其保健品的一塊敲門磚,他們通過免費贈書來吸引老人的目光,并掌握老人們的聯(lián)系方式和家庭背景,以便于下一步賣保健品。嚴格說起來,這算是個騙局。”
盡管給出了答案,但我的臉頰還是不由自主地熱了起來。而站在我對面原本冷若冰霜的沈郁希卻忽然彎了彎唇角,似乎是在肯定我。
他接著問道:“那你認為這條新聞線索是否值得我們?nèi)プ鰧n}報道?”
“我認為一條消息足以。”話音剛落,沈郁希身旁的韓紹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其他人也略顯尷尬地看了他一眼。
會議室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嘈雜起來,他們在耳語什么,我并不知道,只是感覺我剛才似乎說錯話了。
隨后,主編林姐示意我先離開會議室,等我回到茶水間的時候,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小南啊,你在哪里?怎么還不回家?”老爸略顯焦躁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
我小聲回道:“爸,我還在報社呢,還沒下班,估計得10點多才能到家。”
“有沒有搞錯?怎么第一天上班就要加班?”
“行了,爸,等我?guī)煾搁_完會,我報了到,就回來了。您別擔心?!蔽野矒岬?。
“哎,你這孩子,明天再去報到不行嗎?待會兒路上注意安全……”為了不讓老爸繼續(xù)嘮叨下去,我連忙掛斷了電話。
“每天守門禁的小姑娘是沒辦法做記者的?!?/p>
聽到這話,我轉(zhuǎn)過身去,剛想反駁,抬頭卻對上一雙琥珀色的瞳孔,眉頭微微蹙起,薄唇輕抿,臉上沒有多少表情。
“師父,晚上好!”由怒轉(zhuǎn)喜的我邊說邊向沈郁希鞠了一躬。
“先別急著認師父。”他喝了一口咖啡,淡淡地說道,“就你今天的表現(xiàn)來說,我覺得你不適合當我的徒弟?!?/p>
“前輩,我不是很明白?!?/p>
明明我們今天話都沒說兩句,怎么就斷定我不適合了?難道是因為我在會上的回答不好?可當時也沒給我準備的時間啊。
“剛剛會議上,對于免費贈書活動,你認為只要發(fā)一條消息的依據(jù)是什么?”沈郁希頓了一下,隨后拋出了問題。
“這樣的事件近年來屢見不鮮,通過前些年的宣傳,市民們多多少少都會有了解,此次的免費贈書活動不過是換湯不換藥,并不具備多少新聞價值,所以我認為向市民揭露一下這種推銷方式就足夠了?!蔽易孕艥M滿地答道。
“第一,既然市民已經(jīng)有過了解,再加上換湯不換藥,那為什么此次活動仍然有這么多的參與者?第二,這次的保健品已經(jīng)被爆出好幾例老人服用后中毒的現(xiàn)象了。這兩點都是被你忽略的。你有沒有想過,既然是合格的保健品,為什么老人們服用后會中毒?”沈郁希神情嚴肅地反問道。
被他這么一問,我突然覺得自己先前的結(jié)論太想當然了,不禁心虛起來:“難道是假藥?”
“這是接下來需要我們?nèi)フ{(diào)查的?!鄙蛴粝?戳艘谎凼直?,接著說道,“以后上班不要穿裙子,不要穿高跟鞋,記住,你是個記者,如果連這些都做不到,那明天你就不用來了。”
我動了動站得酸痛的腳,七寸高的高跟鞋看起來有些諷刺。我臉上火辣辣的,有些羞愧,想要開口解釋。
“今天先這樣,你早點兒回家吧。”
他原本要發(fā)怒的語氣一下子軟了幾分,這人真是喜怒無常。
我緩了緩,問道:“能告訴我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關(guān)注這個事情的嗎?”
“你還記得下午我回來的時候你在干什么嗎?”丟下這句話,沈郁希便出了茶水間。
我回想了一下,好像當時我是在上網(wǎng)看新聞,原來如此。
02
外面陽光大好,湛藍的天空上飄著幾朵白云,與這一室的繁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懷揣著不安,以沈郁希學徒的身份搬進了他的辦公室,開始了水深火熱的實習生活。
另一個實習生齊琪和我說,自打沈郁希來了報社,除我之外,再無一人能在他的辦公室待上一個小時。他極少與人談?wù)?,除了必要的外交,也很少外出?/p>
“南笙,剛才沈記者面色不善地從會議室走出來,是怎么了?”午飯時間,齊琪自來熟地湊到我身邊,八卦地問。
我回頭看了一眼辦公室透明的玻璃窗,霧氣彌漫,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視力這樣好,隔著那么多的桌椅都能看清沈郁希收斂的眉眼。
我眨了眨眼睛,笑了笑,調(diào)侃道:“可能有了個美女實習生,很郁悶吧?”
齊琪用看白癡的眼神看著我。
“余小姐?!鄙蛴粝5穆曇魪霓k公室傳出來。
我認命地嘆了口氣,小跑著過去。
“幫我泡杯咖啡,謝謝?!?/p>
我從沈郁希的辦公室退出來,關(guān)上門的瞬間聽到了打火機的聲音。停頓幾秒,我從玻璃窗最邊緣處朝里看去。
從這個角度看去,覺得陽光尚不及他側(cè)目時耀眼,心下記住了他夾著煙時指骨的輪廓。
齊琪突然湊過來,回頭看了一眼,見沒人,偷偷對我說:“沈記者可是出了名的難伺候,以后有你罪受的?!?/p>
我一個走神,想起他被煙霧縈繞的側(cè)臉,手背不小心被熱水燙了一下,很快就紅了。
咖啡的香氣引我回了神,我并沒有反駁齊琪,把咖啡袋子丟進垃圾桶:“死豬不怕開水燙嘛,只有站在制高點,才能顯得高深莫測!”
僅此而已。
仔細想想,敢說自己的直屬上司死豬不怕開水燙,我也是完全不怕死啊。
“咚咚咚!”
“請進?!鄙蛴粝?戳丝吹靥?,在我剛踏進門的時候開口道,“速溶的?重新煮?!?/p>
我看著手里的咖啡,又看了看他精致的五官。
也是,這么廉價的咖啡怎么配得上前輩?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說的話讓齊琪不理解,她一下午看我的眼神都是高深莫測的,余光中還有一絲敬佩,看得我心臟狂跳。
“你這是怎么了?”在我走出辦公室,上樓送完校對稿之后,我終于忍不住問了她。
齊琪表示:“你知道嗎?沈記者向來是非常霸道的,通常這種事都是一個電話,各個辦公室的人就自發(fā)跑上來了,還用不了3分鐘。剛才我去樓上,聽到財會室的人說,今天一天沒見到沈記者出來,花癡都沒得犯了!”
這個時候的齊琪就像是一個小說看多了的少女,可聽在我耳中是另外一個意思。
“你是說這些事情本來都不用我來做?”我忍不住拔高了聲音。
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一下子多了起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拉著齊琪往門后躲了躲。
得到了確定的答案之后,我沉默了好久,以至于到了下班也沒提起什么精神。
“下班了,還不快走?”
我略微抬頭瞅了瞅沈郁希,有些悲天憫人地說:“我決定了,工作就是我的歸屬。沈記者,你先走吧,不用管我,我要在這里回味一下你的先進事跡?!?/p>
沈郁希有些無語,沒說什么。
“余小姐,來一下辦公室……”
“余南笙,把這個送去謝記者那里。”
“余南笙,煮杯咖啡,謝謝。”
“余小姐,你……”
還沒等沈郁希的話說完,我就把剛剛抱進來的一大摞文件狠狠地放到桌子上,氣喘吁吁地說:“前輩,我以為我是來當記者的,不是來打雜的!”
他笑著不說話。
有些冷的天氣,我卻出了汗,黑白格的襯衣上還蹭了灰。我抬手擦汗,雙目冒火地盯著他看。
“還早?!彼脙蓚€字打發(fā)了我。
這兩天沈郁希出去總是不帶著我,反倒是另一個實習小記者出去得多一些。齊琪看我的目光仿佛我就是一個失了寵的妃子,那叫一個可憐。
韓紹見我跑上跑下太可憐,指了條明路。
“我跟你說,小南笙,你就跟緊了郁希,他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他上廁所,你就在門口候著!他出門,你立馬抱著相機在后面跑,他躲不開你,肯定會帶你出新聞的!”
可以,這主意非常好。
接下來的幾天,我就開啟了跟屁蟲的模式,每天早早就來報社,第一眼瞧見沈郁希,就再也沒離開過他身邊,甚至連我上廁所都要告訴齊琪一聲,給我盯住沈記者,千萬別讓他跑了,像是盯著罪犯的臥底。
他前幾天明明忙得不見人影,而這兩天開始卻天天都在辦公室里坐著,上廁所的次數(shù)我一只手都數(shù)得過來。
“你想說明什么?沈記者腎虛?”齊琪問道。
我一口水噴了出來,有些尷尬。沈郁希辦公室的門開著,聽到聲音,他往我這個方向看,我再次往茶水間的門口躲,狠狠地瞪了齊琪一眼。
“我是想說,最近怎么這么清靜?沈記者為什么沒有新聞可跑?”
“那我怎么知道??!”
……
還記得前兩天,沈記者似乎是熬夜跟了個新聞,早早地就來了報社。而我,自打來上班的第二天起,就總是最早到的。我看完了他昨天批注過的報道,展開我的筆記本仔仔細細地記下來。他從外面走過來,看了我一眼,眼中有些亮光。
03
我盯著不遠處的沈郁希,他眼里閃著光芒,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在外采訪的他,不得不說,這個時候的他簡直太有魅力了。
下過雨的S市空氣異常清新,他就站在音樂瀑布的旁邊,米白色的風衣輕輕晃動,孩童的笑聲和他清晰、偏冷淡的聲音傳來,就那樣砸在我心上。
我微微瞇起眼睛,逆著陽光去看他的背影。
那樣瘦弱,我卻不知道他究竟要怎樣扛起這個社會所謂的正義。
在我心里,他就是這樣的存在,強大如神一般。
他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隨意地把咖啡放在一邊,翻看相機里的照片,突然側(cè)過頭來。我本在走神,他一下子靠近,嚇了我一跳。我連忙后退,手下一空,身子后仰,眼看著就要摔下長椅,沈郁希一把拉住了我。
我愣了一下,感覺沈郁希的手一用力,我跟著前傾。
我坐穩(wěn)后,沈郁希放開我的手,有些無奈地說:“別總是走神?!?/p>
“怎么了?”我收回手,緊緊地攥著拳頭。
沈郁希看了我一眼,語氣無半點兒溫度:“這張照片不錯,以后記著從側(cè)面的角度來看,主要側(cè)重于……”
事情發(fā)展到這個地步,我本以為沈郁希已經(jīng)認同我這個實習生了,可是沒想到晚上交了稿子還是被打了回來。此時此刻,我正坐在齊琪的位子上深呼吸。
齊琪眼巴巴地看著我把她的膠原蛋白一口氣喝了個精光,她吞了吞口水,說:“南笙啊,沈記者這是精益求精好不好!你生什么氣??!我看你們倆這幾天出新聞配合得很好??!相親相愛的呢!”
我抬頭看了一眼呼呼作響的空調(diào)機,手里紫色的小玻璃瓶被我奮力一丟,直接進了垃圾桶。
為了這篇報道,我熬了好幾個夜,肚子痛到直不起腰,趴著也要查資料搞定,他居然三言兩語就給我打回來了,怎么會有這樣的人?
想著,我揉了揉肚子。
“你從哪里看出我們倆相親相愛了?我這報道怎么了?他不同意我的觀點就直說!下午不是還說什么我的側(cè)重點很明確嗎?我的文字太尖銳?是他膽小怕事什么都不敢寫吧!該同情的不同情,哪有這么冷血的人??!”
干燥的空氣更是讓我煩心,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有些認命地抓起初稿。
齊琪立馬給我讓了路,笑瞇瞇地說:“好了,你能跟著沈記者這尊大佛,就應(yīng)該想到會有今天。你忘了你剛來的那幾天過的是什么日子??!嘖嘖,那水深火熱的,我都想化身騎士救你于水火之中了!”
我無力反駁齊琪。
相比來說,齊琪這個實習生比我要清閑得多,每天就做一些校對之類的工作,要不就是跟著別的記者跑一跑小新聞,并不怎么累。來報社兩個星期,我也只和齊琪熟絡(luò)一些,偶爾對她天馬行空的幻想感到納悶。
“郁希?!?/p>
正在我奮力涂改初稿的時候,辦公室的門被敲響,我抬頭看見來人,愣了一下。
總編叔叔平時來得晚走得早,和我們這些小人物都打不到照面,會議室的正規(guī)會議我還沒有資格參加,算起來也有半個月沒見到他了。
我朝叔叔笑了一下,低下頭準備繼續(xù)改。
“總編,有什么事?”沈郁希略微一點頭,放下手中的筆,雙手交叉,看著總編問道。
總編是我爸爸的堂弟,家里的親戚實在是太多,我分不清的人一概叫叔叔和嬸嬸。
總編笑著說:“今天晚上是南笙爺爺?shù)拇髩?,我來跟你借個人?!?/p>
聽完,我愣了一下,大壽?爺爺?shù)纳諉幔?/p>
沈郁??聪蛭?,大概是看出了我眼中的迷茫。
“爺爺?shù)纳諉??我怎么不知道?”我喃喃地開口。
總編叔叔很無奈,抵著額頭說:“你自己看看手機,你爸給你發(fā)了好多短信,打了好幾個電話你都沒接,想讓你今天別加班,大不了明天早點兒來?!?/p>
我從包里費勁地掏出手機,瞪大了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地關(guān)了手機,笑瞇瞇地看著沈郁希。
“你走吧,稿子我來改?!鄙蛴粝4蟀l(fā)慈悲地放我走,可我怎么從沈郁希的聲音中聽出了一絲難過?
我皺著眉頭把桌面上的東西都收拾好,剛開始改的稿子放在他辦公桌上,一步一回頭地跟在總編叔叔的身后離開。
坐在車里,我有些納悶地開口:“叔叔,沈記者總是加班,也沒見他接過什么私人電話,他的家人呢?”
總編叔叔正在系安全帶,聞言,手一頓。
“他……”總編叔叔目不轉(zhuǎn)睛地調(diào)轉(zhuǎn)車頭,意味深長地說,“沈主編沒有家人,當年他還小,他的父親被人陷害入獄,母親也自殺了,從此他便是一個人。也虧了當年他父親有一個兄弟很重義氣,養(yǎng)育他這些年。”他只說到這里就沒有說下去了。
熱鬧的聚會,我卻無法融入其中,滿腦子想的都是沈郁希一個人坐在冰冷的辦公室里對著電腦改稿子,心中無法平靜。
爸爸看出我心不在焉。
“怎么了?太累了嗎?”爸爸給我盛了一碗湯放在桌子上。
我背靠著椅子,指尖卻一直纏繞著裙子邊。我低頭看了看平整的指甲邊緣,驟然想起那日沈郁希拉住我的手防止我跌落長椅,我猛地攥緊了手。
“爸爸,報社還有些事情,我得趕緊回去一趟!”說罷,我起身小跑到了爺爺身邊,彎下腰親了爺爺?shù)哪樢幌拢骸盃敔?,我報社還有些事情沒做完。祝爺爺萬壽無疆,身體健康!過兩天我去爺爺家玩啊!”
還沒等爺爺高興完,我一轉(zhuǎn)身就跑出了宴會廳。
主編叔叔抿了口白酒,笑了笑,對前來問話的爸爸說:“沒事,這丫頭知道上進了。”他眼中滿滿都是笑意。
辦公室里,燈光昏暗,只有桌子上那盞小小的臺燈亮著,還有筆記本電腦幽暗的光。
“你果然還沒走!”我想到在家的時候爸爸總是說我喜歡玩電腦又不開燈,這樣對眼睛不好,于是說道,“快閉上眼?!?/p>
辦公室的燈突然大亮,見他下意識地閉上眼,我笑了笑,等他睜開眼,眸中滿是驚訝。
“你……”
這時候不是應(yīng)該和家人在一起嗎?
“你幫我改稿子,我怎么也要謝謝你啊!喏,這是我感謝你的!”
我從餐廳打包了飯菜,這些日子光是看他吃外賣,我也大概知道他的口味了。
我一樣一樣把飯菜拿出來,說道:“我跟你說,總是吃外賣,你才會這么瘦!”
“你怎么回來了?”
沈郁希還是問了出來。
我眨了眨眼,繞過沈郁希,拉開他身后的窗簾,月光照射進來,打在桌面上。
我指著窗外,說:“你看,就算是黑暗,就算是夜晚,也可以看得到美景啊!圓月是美好,殘月是憧憬,前輩,你不要總是教導我黑暗無法被沖破好嗎!我這不是沖破了嗎?”
我打開手電筒,往窗外照射。
我指著那束光,看著光禿禿的樹干,這是一種頹廢的美感。
“怎么樣,前輩?夜晚是不是也可以比白天好看?”我看著他有些呆滯的表情,笑著把筷子遞過去,“嘗嘗,我爺爺?shù)拈L壽面!”
他沒再看我,“嗯”了一聲,輕聲道:“祝你爺爺生日快樂?!?/p>
04
“又退回來了?你別深呼吸!我沒有杯子讓你砸了!”
齊琪抱緊了自己唯一一個馬克杯,心有余悸地遠離我。
我無力地看了她一眼,感覺自己愁得頭發(fā)都要掉了。我翻了個白眼,從齊琪的桌子上拿過相機。
“我就是來借個相機,一會兒要出去暗訪,我的相機出問題了,怎么也打不開,沈大記者說我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我嘟著嘴翻看齊琪相機里的照片,在她還沒來得及說話打斷的瞬間,全部清空。
“你全給我刪了?。∧敲炊?!你知道我擠進去多不容易嗎?我的帥哥啊,”齊琪哀號道。
我把手里的能量棒丟過去:“吃點兒巧克力補補腦細胞!咱們做的是社會民事,不是娛樂版塊!你這都是什么???”
齊琪不哭了,挑著眉湊到我身邊,神秘兮兮地問:“南笙,你才20歲,就開始不為男色所迷惑了?還是你不喜歡男人?。磕忝刻旌湍猩裨谕粋€辦公室,就沒有感覺到荷爾蒙飆升嗎?”
我愣了一下。
這個問題齊琪不止一次跟我提過,但是……
“跟他在同一個辦公室,飆升的不是荷爾蒙,而是腎上腺素!”說完,我抱著相機走了。
“我準備好了?!?/p>
我本來以為就是一次普通采訪而已,在學校里也經(jīng)歷過很多次,并沒有多緊張,只是到了現(xiàn)場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上次沈郁希爭著要做專題的“保健品事件”。
我們大概是來晚了,警察正在和那群人爭吵,四周全是看熱鬧的觀眾。我拉了拉沈郁希的衣袖,剛想說些什么,卻見他盯著一個角落發(fā)呆。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那是一個看起來很年輕的女生,在喧鬧的人群之中,她并無一點兒懼怕,默默地站在那里,看著和警察爭吵的團伙頭目。
“你去采訪她。”沈郁?;仡^對我說,余光卻掃過那女生。
我下意識地點頭,抱著相機和筆記本走過去。
“你好,我是《城市日報》的記者,冒昧問你幾個問題,你是這里的工作人員嗎?”我盡量將聲音放輕一些,希望不要嚇到她。雖然她刻意掩飾了恐慌,可我還是能感受到她的身體在晃動。
她抬頭看著我。
那雙眸子里盛滿了冰冷和淡薄,我一下子愣住了,這樣的目光似乎在哪里見過。
她的目光越過我的肩膀,看見了站在我身后的人,我捕捉到她眼中的驚訝和了然,上前一步繼續(xù)問。
“不是。”
她的聲音略顯沙啞,和我是完全不一樣的聲調(diào)。
“那你為什么會在這里?你知道這種保健品含有對人有害的成分嗎?”我尖銳地提問。
她皺起眉頭,卻忽然釋然了,側(cè)頭勾著唇角,僅僅是笑,什么都不肯說。
“你知道這種藥會害了多少人嗎?你了解這種藥嗎?你這是不負責任!”
那女生驟然紅了眼,卻不是要哭,而是笑了出來,語氣是那樣刻薄:“害人?若我不掙這份錢餓死了,受害的就是我的家人了。”
我愣住了,不知道該怎樣說。
不一會兒,他們就被警察帶走了,我站在原地許久。沈郁希結(jié)束了訪問回到我身邊,發(fā)現(xiàn)我有些呆愣,以為只是尋常的發(fā)呆,從我手中拿走照相機,卻發(fā)現(xiàn)沒有一張照片,他什么都沒說。
派出所里異常熱鬧。
一群人坐著,一群人打架,而另外一群人則是面無表情,我一眼看見那女生站在角落里,有些無聊地踢著腳下的石子,口中不知在說些什么。
我攥緊了手中的咖啡罐子,朝她走過去。
“以后不能再這樣了,雖然‘謀財害命’這詞用來說你太過嚴厲,可是今日我若不和你說,我怕早晚會真的印證?!蔽冶M量讓自己的語氣溫柔,聽起來不那么咄咄逼人。
可她似乎不那么想。
她很喜歡笑,是那種譏諷的冷笑。
她笑著拍拍身上的灰塵,側(cè)頭看我,一雙蒙塵的眼睛中全是市井的喧囂。
我聽著團伙頭目和警察激烈地爭吵,也聽到他搖晃保健品瓶子,那里面裝著可以謀害人命的藥片。我忍不住想,如果有一天我爺爺被人騙了,吃了這種藥出了事……
這樣想著,我心中又冒出了火。
“雖說你不了解這種藥物,屬于不知情的,但并不是不知情就沒有錯!我是記者,在對你進行采訪,請你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我并沒有開錄音筆,也沒準備照相和記錄。
她晃了晃頭,站定看著我。
“記者小姐,你現(xiàn)在的行為是不是越界了?”
“我是在教你做人的道理!”
她說:“你現(xiàn)在站在高處,和我說做人的道理,可你怎么了解如何做人?人分三六九等,你自認高我一等,才存著說教的心來教導我。記者小姐,你未曾了解這個世界一分一毫,你的世界全是光芒,而我不曾見過太陽。”
“你在最高處卻告訴最底層的人不應(yīng)該這樣活著,記者小姐,你真可笑。”
我看到沈郁希走過來,聽到這句話眉頭微微皺起。
沈郁希遞給我他的錄音筆和相機。
“一會兒你去采訪那邊的幾個人,稍微安撫一下,言辭不要那么犀利?!彼卣f道。
我“嗯”了一聲,低頭接過來,余光看到身旁的女生在盯著沈郁希。
他們認識嗎?
沈郁希一句話都不再說。
整個大廳都是煙熏火燎的味道,實在是嗆鼻子,我走出去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卻在轉(zhuǎn)角處看見沈郁希也在這里偷閑。
他背靠墻壁,曲起右腿抵在墻上,低頭深呼吸,夾著煙,聽到聲響,瞇著眼睛看向我。
我攥緊了手里的相機帶子,走過去把包里的咖啡遞給他。
“累了?”他問我。
他咳嗽一聲,丟了煙頭,伸手接過咖啡。
我搖頭說:“并不是累,而是我從來不知道這個社會是這個樣子。”
“你的正義感在這里完全沒有作用?!边@是剛才那個女生走過我身邊時給我留下的一句話。
“前輩,你也覺得……”我咬著下嘴唇,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思索片刻才說,“你也覺得這件事沒有那么嚴重嗎?”
警車開過我們身邊,他動了動酸痛的肩膀。
“若不嚴重,我也不會來跑這趟新聞?!?/p>
“為什么?”
為什么剛才那個女生說人情冷漠時,他絲毫不為所動?不反駁,不開口,那樣冷淡的目光讓我以為他是認同她的話的。
沈郁希一口氣喝光了咖啡,走到垃圾桶邊丟了罐子,米白色的長風衣蹭上了墻灰,他甩了甩手不回答我,擦身而過。
“記者小姐,剩下的人可以開始訪問了,上邊的人說,請您問得稍微含蓄一點兒。”警察出現(xiàn)在我身邊,略顯尷尬地提要求。
我瞥了一眼剛才沈郁希站的位置,笑著應(yīng)答:“好,我知道?!?/p>
剩下的人都異常配合,有問必答,也可能是我臉上的笑容實在是太溫柔,讓他們面對一個笑容可掬的小女孩兇都兇不起來。簡而言之,我的工作完成得特別快。
當我頂著一頭熱汗穿越人山人海看見沈郁希的時候,他身邊坐著那個小女生,腳邊是剛剛熄滅的煙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