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光陰的故事
他叔爺爺很牛
在河南項城,提起袁家,人們往往都會羨慕稱贊。這一切,都和一個姓郭的女人有關。
郭氏是淮寧(即今淮陽縣)人,出生于當地有名的大戶人家。當時,與淮寧隔河相望的項城,有一個叫袁九芝的私塾先生,家里光景普通,但因為有學問,加上為人清正剛直,在十里八鄉(xiāng)很贏得了一些好名聲,就連郭氏的父親郭如珽都知道有這么一個人。
袁老先生有一個兒子,叫袁耀東,從小跟著父親讀書,家教甚嚴。長大了后,為了生活,他一邊讀書,一邊也開始教書育人。袁耀東天資不錯,運氣也好,參加縣試、府試、院試,接連過關,年紀輕輕就中了秀才,著實光耀了袁家的門楣。
當時有句俗話,“秀才是宰相的根苗”,袁耀東既中了秀才,前途自是被廣泛看好,上門提親者踏破了門檻。
那會兒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面對眾多妙齡少女的庚帖,當事人袁耀東根本沒有任何發(fā)言權,直到父親選定了淮寧郭家之女郭氏,他才有機會贊一聲:“好!”至于好在哪兒?連面都沒見過,他如何知道?
袁老先生萬萬沒想到,他欽定的兒媳婦剛剛過門不久,自己就得了一場大病,最后竟告不治,一命嗚呼。袁家人不多,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于是就有不喜歡郭氏的家人在背后搬弄是非,說老爺子之死,完全是新媳婦帶來的霉運。
這是沒處講理的事,郭氏(官名已是袁郭氏)大家閨秀出身,也不會潑婦罵街。好在她修養(yǎng)好,懶得計較太多,和老公一商量,兩人就搬出大家庭自立了門戶——郭氏和老公,從此站起來了!
不過站是站起來了,家境卻委實堪憂。袁家本就不富裕,袁耀東兩口子出來之后,小家庭的生活更顯清貧。還好郭氏是個優(yōu)秀的富二代,忍得了清貧,耐得住寂寞,不僅從不抱怨,更把所有家務大包大攬,只鼓勵老公好好讀書,再接再厲,中個舉人給大家看看!
中舉人談何容易?雖然秀才是宰相的根苗,而且只要考中秀才,立馬就能進入食利階層,享受免除差役徭役、見縣官不用下跪磕頭只需鞠躬行禮、犯沒犯錯誤縣官都不能打板子等等特權,但秀才畢竟只是秀才,雖然難考,但在士大夫階層里卻不過處于最低端,還沒有資格做官。但中了舉人可就厲害了,不僅有了做官的資格,更有參加會試博取進士出身堂堂正正做官的機會,這是歷朝歷代讀書人夢寐以求的際遇。
這當然很不容易,袁耀東屢試不中原也在情理之中。不中歸不中,袁耀東倒真是沒虛度光陰,教書兼勤學之余,忙里偷閑也生下了五個孩子:長子袁樹三,次子袁甲三,第三子袁鳳三,第四子袁重三,還有個女兒自然就叫袁氏。
可憐袁家經濟收入只靠袁耀東教書的那一份薪水,雖然中秀才后皇恩浩蕩免掉了各種苛捐雜稅,可憑空多了五個兒女,生活就越發(fā)窘迫起來。郭氏依然不抱怨,辭掉了家中唯一的一個仆人,憑著勤勞肯干,照樣把家務經營得井井有條,令人肅然起敬。
然而悲劇還是發(fā)生了。袁耀東為中舉而用功過度,加上屢試不中心情煩悶,久而久之,居然積勞成疾,不幸染上了癆病——也就是肺結核。癆病在當時屬于不治之癥,所以雖然郭氏變賣了幾乎所有陪嫁來的金銀首飾為老公延醫(yī)買藥,袁耀東最終還是不治身亡,享年僅40歲。
這下子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自然又有話說了,不再年輕的郭氏,已經沒有心思理會這些閑言碎語,只是把幾個兒子召集到袁耀東的靈牌前,拿著教鞭訓話:“你們誰不發(fā)奮讀書,誰就不是袁家的兒子!”此時跪在地上的幾個孩子,袁樹三14歲,袁甲三10歲,袁鳳三5歲,袁重三只有3歲。他們此時還不明白“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道理,但母親的教誨,他們懂。
自此勤勞家事之外,郭氏免不了會時不時向娘家求助,日子就這么辛苦地過著。直到有一天,袁樹三中了秀才,接著袁甲三也金榜題名,而且哥兒倆在考試中都名列前茅,成為廩生。廩生是秀才中的出類拔萃者,有特殊的待遇:除了不交稅不磕頭不挨板子之外,還按月由官府供給一定糧食。袁家的苦日子這下總算是熬到了頭。
哥兒倆中秀才后便開始征戰(zhàn)鄉(xiāng)試考場。袁樹三身為長子,不得不把更多的精力花在家庭事務上,以至于沒考中舉人,后來也只當了個陳留縣教育局代理局長,正式官稱是“署理訓導,兼涉教諭事宜”。
老三袁鳳三同樣一再考不中舉人,郭老太太大概是認為他天分有限,便讓他死了這條心,決定為他捐個官當。捐官,就是花錢買官,在當時是合法的事情,大體上有錢人都愛干,主要是買個身份,一般來說很難補上實缺。
捐官需要錢,當時袁家經濟剛開始好轉,還遠談不上富裕。郭老太太一個人拿不出足夠的錢,便將全家人召到一起商量。在母親多年來的言傳身教下,幾個兒子不僅孝順,而且彼此間非常團結,聽說要給老三捐官,兩個哥哥樹三、甲三當即響應,慷慨解囊。奈何錢還是不夠,大嫂王氏、二嫂陳氏便紛紛取出自己的首飾,拿到當鋪去當掉,這樣袁鳳三總算捐上個禹州訓導,只是終其一生也沒能補上缺。
老四袁重三運氣更差一些,他連秀才都沒考上,偏偏給老三捐官之后,家里已經沒有能力再為他解決官位問題。不過他并不氣餒,努力經商,竟也搏出了一大片天空。
考試方面,老二袁甲三開始也不順,和父親一樣,一考不中再考不中,屢戰(zhàn)屢敗而又屢敗屢戰(zhàn)??嘈娜颂觳回?,在道光十四年(1834)的鄉(xiāng)試中,袁甲三終于傲然中舉,這一年他29歲。
運氣來了誰也擋不住,第二年袁甲三赴京參加會試,居然一下子就中了進士,并被授職為禮部主事,是個正六品的官。袁甲三工作兢兢業(yè)業(yè),官升得也平平穩(wěn)穩(wěn),后來大名鼎鼎的曾國藩來到禮部擔任左侍郎(相當于副部長),因為他和袁甲三兩人有個共同的愛好,就是熱衷于探討格物致知的理學,探討來探討去,兩個人就成了很好的朋友。
有一個這么有力量的朋友,加上袁甲三自己本身也能干,他的仕途自然更加一帆風順,按部就班地往上升著,到1850年,他已經升到了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兼兵科給事中。就在這一年,喜訊傳來,袁甲三的大兒子袁保恒也中了進士,并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授職編修,袁家的門第顯得更加清華風雅。
緊接著太平天國起義爆發(fā),腐敗的清朝政府擋不住農民起義軍的鋒芒,洪秀全、楊秀清等很快就占領了江南,定都南京,清王朝到了最危險的時刻。
1853年,因母喪在湖南老家丁憂守制的曾國藩響應朝廷的號召,拉起一票人馬辦起了團練,此即為后來名噪一時的湘軍。袁甲三不為人后,上奏折請纓殺敵,道光皇帝愉快接受了這個請求,派他前往皖北幫辦團練,防剿捻軍。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袁甲三上戰(zhàn)場后,他的長子袁保恒、次子袁保齡、侄子袁保慶紛紛跟隨,一時間袁氏家族聲名鵲起,很有點當年楊家將的意思。
這里我們需要單獨說一下袁保慶,因為他將是袁世凱的嗣父。袁保慶在1852年考中舉人,次年參加進士考試,初試未中,本來想再接著考的,誰知太平天國如火如荼,朝廷很是煩惱,眼看連江山社稷都危在旦夕,哪里還有心情搞考試這些文縐縐的東西?干脆就把科舉給暫停了。上進無門,袁保慶索性跟著叔父從軍,很立了些戰(zhàn)功。因為能打硬仗,后來袁保慶被督辦河南團練大臣、也算是他兒女親家的毛昶熙借調回河南老家,負責組織訓練各州縣的團練武裝,主要是對付活躍在當地的捻軍。
1858年,捻軍一個叫王庭楨的首領帶兵占領了項城近郊的新興集、尚店等地,鋒芒直指項城。此時袁家的當家人依然是郭老夫人,具體主事的則是袁重三。袁重三很有經濟頭腦,經他悉心打理,袁家此時已經成了項城首富,是捻軍的重點目標。
袁重三的主要助手是大哥袁樹三的長子袁保中,也就是袁世凱的生父。袁保中讀書不行,參加過兩次府試都沒考上秀才,干脆捐了個同知的官銜,踏踏實實地幫著袁重三打理家務和生意。
現在眼看著捻軍要來搗亂,袁重三、袁保中叔侄倆趕緊找到郭老夫人,三個人一商量,決定盡快搬家。
大戶人家搬家是大事,馬虎不得。袁重三請來當地有名的風水先生寬五爺。寬五爺到袁氏祖墳仔細查看后,不由得肅然起敬,只顧得上說:“貴不可言,貴不可言!”等定下心來,才悄悄告訴袁重三:“您老需要選一個大吉的陽宅,以應此陰宅,如此,日后必定大富大貴?!敝劣谀艽蟾淮筚F到什么程度,老先生意味深長地回了一句:“天機不可泄露。”
寬五爺很用心,一番勘察之后,幫著選定了項城張營東面20里處的石腰寨,此處不僅風水好,更易守難攻,很得袁家的喜歡。用了差不多半年的時間,袁家在此建成了一座大堡寨,命名為“袁寨”。
當時戰(zhàn)亂頻仍,河南一帶這種自衛(wèi)式的大堡寨相當普及,僅項城一地就有170多處,袁寨是其中最大也最有名的一個。
整個袁寨,占地270畝,共有各式建筑248間,由1800多米的寨墻圍繞而成,寨墻高達10米以上,堅固無比,并配有6座炮樓,外面還挖了三道護城河。袁家男女老少50多口,加上傭人家丁以及佃戶共200多人住在里面,無論主仆,所有男丁都配有刀槍,小股的匪徒根本就不敢來騷擾。遇有大隊捻軍前來,周圍的各個大堡寨都會按照約定彼此策應,群起而攻之。由袁家牽頭、聯合當地富家大戶組織的一支地方團練武裝,更是身先士卒,著著實實地確保了一方的平安。
回過頭再說袁甲三,他打仗英勇而又不乏韜略,就這么打著打著,到1859年已經升任欽差大臣,督辦安徽軍務,并實授漕運總督,官居一品了。
就在這一年的9月16日,袁樹三的長子袁保中夫婦生下了第四個兒子,因為袁甲三剛剛打了一個大勝仗,率軍攻陷了臨淮關,故世字輩的袁老四被命名為世凱,字慰庭。袁保中先后有兩個太太,都姓劉,袁世凱是小劉太太所生。剛出生的時候,小劉太太奶水不夠,正好弟弟保慶的夫人牛氏前不久生了個兒子,還在哺乳期,袁家弟兄之間感情一向很好,于是袁世凱就被交給了牛夫人喂養(yǎng)。
奇怪的是,兩個小孩子一起喂養(yǎng),沒過多久,牛氏的親生兒子居然病死了,袁世凱倒是越長越健康。
袁世凱2歲的時候,也就是1861年底,袁甲三攻占捻軍堅守三年的定遠縣城之后不久,卻因壽州失陷,剛剛卸任的安徽巡撫翁同書遭到督辦蘇、皖、浙、贛四省軍務的兩江總督曾國藩痛劾。袁甲三牽涉其中,多虧老朋友曾國藩暗中回護,朝廷才沒有太為難他,只是批準了他回籍養(yǎng)病的請求。
袁甲三回老家后,住在陳州的家中,養(yǎng)病期間,有捻軍來犯。此時袁甲三的病已非常嚴重,但他在病榻上依然堅持向陳州守將傳授破敵之計,結果捻軍兩次進攻都沒有成功。1863年6月24日,袁甲三病故,享年57歲,同治皇帝賜謚號“端敏”,袁家因此尊稱其為“端敏公”。
就在這一年,袁保慶攻陷項城尚店,將俘虜的千余捻軍悉數殺光,一點不比他叔叔袁甲三仁慈。與此同時,袁重三和袁保中叔侄倆率領團練武裝協(xié)助清兵攻陷西蘆鎮(zhèn),同樣是大開殺戒。
袁世凱顯然是遺傳了家族嗜殺的基因,又是在刀光劍影的環(huán)境里成長著,以至于他膽子特別大。據說5歲那年,有一次捻軍進攻袁寨,城外廝殺得極為激烈,還是小孩的袁世凱居然一個人悄悄跑到了城樓上面,鎮(zhèn)定自若、饒有興味地觀賞著下面你死我活的戰(zhàn)斗,差點沒把旁邊的大人嚇個半死。
也就是這次事情發(fā)生不久,袁世凱迎來了一次命運的轉折——他被過繼給了叔叔袁保慶。
他嗣父也很牛
袁保慶結婚結得早,娶妻牛氏。牛氏是個大家閨秀,什么都好,只有一樣很要命的缺點:生的兒子活不長——她生了兩個女兒之后又生了兩個兒子,女兒活得好好的,兩個兒子卻生下來沒幾天就都病死了!袁保慶很愛牛夫人,一點沒有責怪她。但那會兒畢竟還是萬惡的舊社會,孩子可以隨便生,連老婆都可以隨便娶,元規(guī)則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一個兒子比現代人的一套房子還重要。袁保慶為了有后,在牛夫人的支持下,娶了兩個姨太太王氏和陳氏,可惜兩個姨太太齊心協(xié)力前赴后繼生下三個女兒后,就再也沒了動靜。
這時袁保慶已經年滿四十,事業(yè)、生活樣樣都好就這一點不如意,常常為此愁眉不展。牛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頭,終于急中生智,打上了大哥袁保中家老四世凱的主意。袁世凱是吃牛夫人的奶長大的,袁保慶和牛夫人真是從來沒把他當過外人,只是,袁保中又如何舍得拿自己的親生兒子當外人呢?
好在袁保中有八個孩子,其中光兒子就有六個,讓個把出來應該也有這個承受力。不過袁保慶行事沉穩(wěn),不敢輕舉妄動,而是先去找奶奶郭老夫人請示兼求助。郭老夫人心中裝的是整個大家族,要的是人丁興旺,家族發(fā)達,自然對這事很是起勁,當即找來袁保中商量。保中保慶兄弟情深,又有老奶奶的面子在那兒,當即欣然同意,一樁大事就此定局。從此,袁世凱就成了袁保慶的兒子。
1866年,袁保慶因為屢立戰(zhàn)功,被朝廷授予候補知府銜,并指定其到山東濟南候任,于是7歲的袁世凱,跟著袁保慶一大家子人來到了濟南。
一家人來到濟南,將一切安置妥當后,袁保慶最操心的就是袁世凱的學業(yè)。作為一個候補官,他自己每天的雜事和應酬很多,沒精力親自抓兒子的學習,便聘請了王志清王老師來給袁世凱啟蒙。
王志清是個舉人,在濟南當地頗有名望,只是老夫子學問很大,引經據典信手拈來,上起課來卻實在是枯燥無味,對于生性好動的袁世凱來說,上這種課簡直就是受罪,逃課也就成了家常便飯。
嗣母牛氏把這個兒子視為掌上明珠,有求必應,就是逃課也不管,袁世凱便經常在外面瞎玩,小小年紀,最喜歡干的竟是和別人打架斗毆,打來打去還結交了不少小混混,成了個混混頭兒。
但課總還是要上,王老師很負責任,管教特嚴,這就更加讓袁世凱感到不痛快,決定要報復一下這個老頭兒。
袁世凱膽子本來就很大,加上嗣母牛氏的溺愛,更是沒什么不敢做的——他捉了一大堆螢火蟲放進玻璃瓶里,某天晚上悄悄躲在王老師下班回家必經的一條小路上,等到老師走近,立即開始搖晃玻璃瓶,再發(fā)出幾聲怪叫……
可憐王老師一路走來,看前面鬼火熒熒,本就已經膽戰(zhàn)心驚,突然再聽到鬼叫,不免被嚇得魂飛魄散,差點沒昏死過去。待到弄清楚這竟是袁世凱搞的惡作劇,頓時萬念俱灰,第二天便到袁家辭了差事,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這時袁保慶高升了道員,但還是候補的,依然只能干些臨時性的差事和雜事,但畢竟升了官,比以前更忙了。忙碌的袁保慶沒工夫管教自己的寶貝兒子,只能再請個老師來教他讀書,也就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讀著。
到了1868年冬天,也就是袁世凱9歲那年,袁保慶的好運來了。
袁保慶有個朋友叫馬新貽,這人出身山東菏澤的官宦世家,回族,進士出身,且是李鴻章同榜的進士,關系相當于現在的大學同班同學。在任合肥知縣時,曾跟隨袁甲三征戰(zhàn)沙場,因功升到了按察使(副省長級),后因兵敗導致廬州失守遭受處分,再后來經袁甲三保舉才得以官復原職。袁甲三去世后,馬新貽官福如火,由浙江巡撫到閩浙總督,1868年9月間,他已經升到了兩江總督這一高位。
原來的兩江總督是曾國藩,打敗太平天國和捻軍后,一生謹慎的曾大帥唯恐功高震主引來不測,一再要求急流勇退,朝廷也確實怕他的湘軍不受節(jié)制,便于這年8月,順水推舟將其調離兩江,馬新貽因此接任。
馬新貽新官上任,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裁撤湘軍的驕兵悍將,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馬新貽倒是敢想敢干大刀闊斧,無奈被裁撤的兵勇大多不服,留在江南不走,時間長了無以為生,難免就會打家劫舍殺人放火,長此下去恐怕會出大麻煩。
馬新貽鐵了心要把工作做好,只是這事不好辦,必須得有好幫手,于是他便想起了袁保慶。當年在袁甲三的手下,兩個人算是同事,袁保慶強悍鐵血殺人不眨眼的行事風格給馬新貽留下過深刻的印象,此時自己需要的正是這樣的人!加上袁甲三對己有恩在前,馬新貽更不猶豫,當即奏請朝廷調袁保慶來南京,高就營務處總辦。
這是個實缺,權力不小,雖然干的全是些臟活累活,袁保慶卻干得不亦樂乎,凡抓到為非作歹的散兵游勇,一律就地正法,絕不留情,協(xié)助馬新貽很好地完成了任務。作為回報,馬新貽安排袁保慶當上了江寧鹽法道,督銷官鹽——這可是大清朝當時的第一肥缺!毫不夸張地說,任何人,只要當上這個官,銀子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袁保慶為官清廉,不過再清廉,當上了這個官,家里自然就有了錢,再加上嗣母牛氏的溺愛,少年袁世凱便出落成了一個肥馬輕裘、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南京是六朝古都,好玩的地方很多,袁世凱玩得是不亦樂乎,根本無心念書,家里給請的幾個老師拿他毫無辦法。
袁保慶久讀圣賢書,對禮教有著堅貞的信仰。曾經他有個外甥女新婚喪夫,從此在家守節(jié),袁保慶這個舅舅對小女子的遭遇深表同情之余,還語重心長地對她說了一句話:你能守節(jié),這很好;如果能以身殉夫,那就更好!
不要以為他只是對旁人作如此苛刻的要求,他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同樣如此。之前袁保慶在隨著毛昶熙、毛亮熙兄弟辦團練的過程中相處甚歡,遂決定兩家結為兒女親家——袁保慶把二女兒袁讓許配給了毛亮熙的大公子。不想還未完婚,毛公子竟不幸早逝,最后17歲的袁讓捧著毛公子的木頭牌位成了親,從此再未嫁人。
這樣一個刻板的人,如何能夠容忍自己的兒子不學無術?袁保慶想了兩個辦法,一是寫信給大哥袁保中,請他把世凱的兩個哥哥世敦和世廉送到南京接受更好的教育,順便幫著約束弟弟讀書——袁世凱有三個哥哥,但大哥袁世昌得看家——哥倆很快就來了,可他倆哪里管得住調皮的小弟弟?好在袁保慶還有一招,他又請了一個舉人來當老師,這個老師叫曲沼,意外地很對袁世凱的胃口。
原來這個曲老師文武雙全,尤其擅長武術,袁保慶的意思是,兒子再不服管教,曲老師您不妨替我打他。結果不用打,曲老師的功夫頗讓袁世凱喜歡和佩服,每天乖乖地一邊跟著學習四書五經,一邊練拳習武。這樣在家里待的時間多了,去外面浪蕩的時候就少了,這讓全家上下都很是欣慰。
其實也只是比以前出去少了,沒事還是老往外面跑。這段時間袁世凱迷上了騎馬,什么馬都敢騎,再烈的馬都不怕,而且騎得很好??上н€是出了事兒,有一次他被一匹烈馬掀了下來,摔傷了腳,不敢跟家里說,怕以后不放他出去玩,只好隨便找了個江湖游醫(yī)草草治療一下了事,結果落下了一個輕微的終生殘疾。
袁世凱這么一門心思地沉迷在練武、騎馬這些事情上面,書讀得肯定就有些隨意,寫出來的文章往往不入主流,甚至離經叛道,以致袁保慶在給袁保中的家信中曾經有這樣的考語:“世凱雖笨,尚可念書?!?/p>
其實袁世凱雖然對儒家經典不感興趣,學習也不用功,但其學業(yè)并非一無是處,比如13歲那年,春節(jié)時他曾撰寫了一副對聯:大澤龍方蟄,中原鹿正肥。其氣勢之磅礴,頗有當年曹操、項羽之風范,令人很難相信這是出自一個少年之手。
在袁世凱寫這副對聯之前的一年多,南京發(fā)生了一件大事。1870年7月26日清早,兩江總督馬新貽校閱完親兵操練、在回衙門的路上遇刺身亡,即歷史上有名的“張文祥刺馬案”。江蘇巡撫張之萬奉旨審理此案,袁保慶參與了會審。因為此案背景復雜,很可能牽涉李鴻章淮軍和曾國藩湘軍間的爭斗,如果審清楚了,肯定會惹上得罪不起的人,所以張之萬根本就沒想審出結果,對犯人只罵不打,文明得很。張文祥是罵死也不說,被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只等新任兩江總督曾國藩回來,張之萬好交出這個燙手的山芋。袁保慶只想著馬新貽有恩于自己,不能讓他白死,要求張之萬動大刑。當然,這個要求被婉言拒絕了。
曾國藩和刑部尚書鄭敦謹到來后,袁保慶仍參與會審,結果曾、鄭兩位同樣以“害怕打死張文祥”為理由拒絕用刑,并很快審出了結果,結論和最初張之萬他們的一樣:張文祥是受海盜指使刺殺馬新貽,跟其他人毫無關系。此案沒有任何同謀者,也沒有任何其他知情人。
袁保慶對此很不滿意,與另一個會審官、同樣也是馬新貽親信的孫衣言二人拒絕在結案書上簽字,袁保慶更放言:老子寧愿不當這個官,也不能讓這個案子不明不白地結了。
曾國藩、鄭敦謹行走官場多年,豈會被這點困難難倒?兩人在給慈禧太后及同治皇帝的奏折中根本就不提袁保慶、孫衣言參加過會審一事,最后以凌遲處死張文祥結案了事。
袁保慶為此很是悶悶不樂,一次在和袁世凱、袁世敦、袁世廉等幾兄弟聊天中,他說到了此事,并請大家都談談看法。本以為這哥兒幾個都才十幾歲,能有什么看法?所以世敦、世廉面面相覷,袁保慶倒也不覺意外,只是沒想到年紀最小的世凱居然滔滔不絕地說了一番話,大意是嗣父不簽字,氣節(jié)可嘉,但是說出寧愿不當官這種話就顯得不夠成熟,因為你即使真辭了官,也絲毫改變不了結果。聽了這一席話,袁保慶驚喜交加。驚的是這小孩子怎么懂得如此深的道理?喜的是,兒子長大了!不僅長大了,而且有大智慧呢!
從此以后袁保慶就有意識地帶著袁世凱參加一些官場社交活動,培養(yǎng)他做官的感覺。后來他索性寫了本書,取名《自乂瑣言》,里面沒有任何虛的東西,全是自己在官場上摸爬滾打的心得體會,時常拿來講給袁世凱聽,比如:“人言官場如戲場,然善做戲者,于忠孝節(jié)義之事能做得情景畢現,使聞者動心,觀者流涕,官場如無此好角色,無此好做工,豈不為優(yōu)人所竊笑乎?”凈是諸如此類的大實話。
袁世凱也當真不負所望,學得很快,人情世故無不了然于胸。袁保慶后來走馬章臺,娶回一個姓金的姨太太,這在那個年代本也沒什么。像之前袁家就有兩個姨太太,陳氏和王氏,兩人因為沒能生兒子,心中有愧,行事相當低調,在家里很是尊重牛氏夫人的地位,大家相安無事,倒也其樂融融??蛇@個金氏是妓院里出來的,沒那么知書達理,反而恃寵而驕,和牛夫人鬧得很不愉快,袁保慶站在中間左右為難,煩得恨不能把自己給閹了。誰也想不到最后竟是袁世凱擺平了這事兒。天知道他用了什么辦法,估計多半是說服加撒嬌,居然令牛氏和金氏化干戈為玉帛,成了相親相愛的一家人,袁保慶為此好不開心。
然而這樣的幸福生活沒有持續(xù)太長時間,1873年6月,南京瘟疫流行,袁保慶不幸染病,終不治身亡,年僅48歲。他的結拜兄弟、李鴻章麾下大將吳長慶專程從江陰趕到南京為他料理了后事。
料理完后事,到了年底,袁世凱伴隨著嗣母牛氏及姨太太等一大家人,扶著父親的靈柩返回老家項城,一路充滿了悲傷。
袁世凱回到老家,沒待多久轉眼就到了來年。春天的時候,有一個重要人物也回來了,他就是袁世凱的堂叔袁保恒。
前面說過,袁保恒早在1850年就中了進士,當過翰林院編修,后隨父從軍,屢立戰(zhàn)功,一路高升。到了1868年,他被調到李鴻章軍中服務,然后又隨左宗棠征陜,主要做后勤工作,勞苦功高,深得左大帥的賞識,此時已高升為戶部左侍郎、內閣學士。
袁保恒這次是回鄉(xiāng)探親,之后便要回北京就任新職——吏部侍郎。這次探親之行有一個很重要的事項:分家。
原來保恒的弟弟保齡時常會回老家看望家人兼處理一些家事,深深洞悉到整個家族所蘊藏的危機。郭老夫人歲數大了,自朝廷授予她一品誥命夫人的榮譽后,便常年吃齋念佛,扶貧濟困,成了當地有名的大善人。老太太早已不再過問家事,在家中的地位更像是一個精神領袖,具體事務全靠袁重三和袁保中打理。袁重三很能干,可惜前些年去世了,袁保中也很精明強干,但不善理財,這樣整個家族就漸漸地露出了衰敗之象。
偏偏袁保中為人強勢又好管閑事,仗著自己捐過一個官,朝中又有人,根本不把地方鄉(xiāng)紳放在眼里,連縣官都敢教訓,以至于當時一般人都不愿意到項城做官,項城縣令,居然成了個“宜吊不宜賀”的差事。
有這么一位跋扈的族長,袁家其他人也就可想而知,橫行鄉(xiāng)里、欺行霸市的事情想來不會少,可以坐實的是吃喝嫖賭、吸食鴉片,很出了幾個敗家子,不幾年袁重三辛苦創(chuàng)下的家業(yè)就已經被揮霍掉一大半。到最后,偌大的家族,其主要現金來源,靠的居然是保恒、保齡哥倆在北京攢下的銀子。
保齡跟保恒一商量,都認為頹勢難挽,鞭長莫及,唯有分家才是正途。哥倆商量好了方案,將所有家產分為12股,兩股為郭老夫人所有,宗族公事所需也從這里出,保字輩兄弟十人則每人一股,保恒、保齡二人把自己該得的兩股,一并交給郭老夫人。郭老夫人內心百般不愿分家,但她年紀大了,沒辦法再操太多的心,而且她也清楚分家對整個家族只有好處,也就同意了這個方案。
作為獨子,袁世凱名下繼承了袁保慶那一股家產。雖說已經在衰敗,但袁家畢竟曾是豪門,這一份產業(yè),落到一個人頭上,也委實不少了。
分家之后,老夫人精神上失去了寄托,沒多久就撒手塵寰,享年97歲。緊接著袁世凱的生父袁保中也染病去世,袁保恒越發(fā)覺得小世凱孤兒寡母很可憐,更感念保慶兄弟只此一子,自己這個做叔叔的有責任代為管教培養(yǎng),便帶著這個侄子來到了京城。這一年,袁世凱15歲。
到北京后,袁保恒很忙,便把袁世凱委托給了他另一個叔叔、名列內閣中書侍讀的袁保齡嚴加看管,袁保齡這個官是捐來的,有名無實,所以平時時間比較多。因為袁保齡有時要往返于北京和項城之間,袁保恒生怕他管教不過來,還專門為侄子聘請了三個嚴師:舉人周文溥,講解詩詞歌賦并教作詩;進士張星炳,教書法;舉人謝廷萱,專司講解、訓練八股文。
嚴師出高徒,袁世凱畢竟長大了些,又經歷了喪父之痛,開始懂事了。他原本聰明,一旦開始用功,學業(yè)自是突飛猛進。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學習之余袁世凱還是會抽空到外面去逛逛,京城繁華,他什么都感興趣,尤其喜歡八大胡同的姑娘,于是一手抓讀書,一手抓玩樂,居然都干得不錯。
這樣到了1876年,看著袁世凱書讀得差不多了,保恒、保齡兩位叔叔一商量,決定讓他去考個秀才開始功名正途。那會兒的考試和我們現在的高考一樣,得在戶籍所在地參考,所以袁世凱就回到了河南老家,參加人生的第一場科考。
沒中秀才的命
考個秀才很不容易,需要經過三道關。第一關是縣試,由本縣的縣太爺主持,需要連考五場;通過后再參加府試,由知府老爺主持,需要連考三場;過了府試才有機會參加院試,院試由各省學政(類似于現在的省教育廳長,但權力更大,地位更高)及朝廷欽派考官主持,能通過院試的,才算是中了秀才。
袁世凱考得不錯,接連通過了項城縣試、陳州府試,府試成績更是名列陳州府前十名??上н\氣太差,院試沒考過。
這就得說到一個人,他叫瞿鴻禨,日后將是袁世凱一生中最大的對手。
瞿鴻禨生于1850年,湖南善化人,家里世代讀書,可直到祖父那一代才中了秀才,他父親瞿元霖運氣比較好,在咸豐元年(1851)考中舉人,當了個刑部主事的小官。官沒當幾年就趕上英法聯軍內犯,咸豐皇帝死于承德,瞿元霖憂憤時局,竟至雙目接近失明,不得已只好辭官歸田,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11歲的瞿鴻禨身上。
瞿父教子嚴苛,每天天不亮就把兒子叫起來讀書,由于他眼睛幾乎是瞎的,經常會把夜里的月亮當成黎明的星星,以致兒子時不時就得半夜爬起來用功。如此苦讀之下,瞿鴻禨于17歲中秀才,21歲中舉人,22歲考取進士,并入翰林院,到了1875年光緒元年的翰詹大考,也就是翰林的升職考試,瞿鴻禨考了一等第二名,高升六品翰林院編修、超擢侍講學士,隨即外放提督河南學政,也就是主持河南院試的主考官,順便督察各地學官。
外放考官是翰林能得到的最好的差事之一,因為很能撈些銀子,有“一任學政官,十年花不完”之說。但瞿鴻禨不同于他人,自我要求相當嚴格,所到之處,不貪不占,清廉自持,一門心思只想著為朝廷選拔些真材實料出來。當然他也并非完人,有自己的缺點,就是氣量非常狹小,屬于睚眥必報那種。
按當時的規(guī)矩,考官在各地的禮遇沒有一定之規(guī),全由當地長官看著辦。一般的地方官都很給面子,比如瞿鴻禨首先到的歸德府,當地知府就給予了隆重的接待,這讓瞿大人很是滿意。
然而到了下一站陳州府,知府吳重熹出身豪門大族,根本沒把這個年輕的六品編修當回事兒,接待規(guī)格自然就馬馬虎虎。這也就罷了,最可恨的是,吳知府甚至還發(fā)公文知會接下來的幾個府,建議都照此規(guī)格接待,瞿鴻禨知道了當然很不高興。
報復來得相當殘酷:巡視完全省之后,回到省城開封,院試之前,瞿大人悄悄交代手下,凡陳州府的考生,一個不取。就這樣,院試的大門無情地對袁世凱關上了。
袁世凱并不知道這其中的曲折,他只是很難過很失落,無奈之余作了一首詩,題名《言志》:
眼前龍虎斗不了,殺氣直上干云霄。
我欲向天張巨口,一口吞盡胡天驕。
考場失意情場得意,這年年底,在家里的張羅下,袁世凱結婚了,新娘是沈丘大財主于鰲的千金小姐于氏。此時的袁世凱已經懂得要追求上進,蜜月剛過,1877年2月,他又回到了北京,繼續(xù)讀書。
可惜經過一次挫折之后,袁世凱對儒家經典、八股文章已經毫無興趣,大部分的時間他用來鉆研兵書,《孫子》、《吳子》、《尉繚子》一類的,雖然似懂非懂,卻愛不釋手。他常四處求購各種兵書戰(zhàn)策,為此不惜重金,一旦買到就如饑似渴地研讀,因此得過一個綽號“袁書呆”。袁世凱是那種不畏人言的性格,對此毫不理會,高興的時候他會如此回應:“三軍不可奪帥,我手上如果能有十萬精兵,便可橫行天下?!?/p>
與此同時,保恒、保齡看他比較善于處理雜務,有時也帶著他出去,幫著跑跑腿、打打雜什么的,袁世凱對此興味盎然,大小雜務無不干得有條不紊,很贏得了兩位叔叔的一些夸贊。
到了這年冬天,河南遭遇百年不遇的旱災兼蝗災,此時袁保恒已調任刑部左侍郎,官聲不錯,被朝廷派往河南協(xié)助地方官員辦理賑災事務。為了增加袁世凱的歷練,袁保恒把他也帶去了,真就交了不少公事給他辦。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很對袁世凱的胃口,他認真學習,努力工作,把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很學到了不少本領。
1878年的4月,老家的牛氏夫人重病不起,袁世凱思母心切,跟叔叔請假跑回項城看望親愛的媽媽。
牛夫人命大,扛了過來,倒是遠在開封的袁保恒染上瘟疫,還沒等侄子再從老家趕回來,他就以51歲的年紀英年早逝,令袁世凱悲痛萬分。
袁保恒是朝廷大臣,素有能員之名,得知他的死訊后,慈禧太后特意命名滿天下的翰林院編修張之洞代為草擬御賜祭文和碑文。張之洞就是我們前面提到的張之萬的弟弟,同治二年(1863)慈禧親手點的探花,由他來執(zhí)筆,可見太后對袁保恒是相當的看重。
張之洞筆下無虛,立時寫就兩篇精彩文章,其中的警句是:“風凄大樹,留江淮草木之威名;月照豐碑,還河岳英靈之間氣。”
有朝廷如此的垂愛,袁保恒的后事自然辦得很風光,哀榮無限不在話下。只是再大的風光也撫平不了袁世凱心中的傷痛,他無法在開封待下去,也無心再回北京,只好心情郁悶地回了項城袁寨。
在大城市逍遙慣了,肯定無法再習慣袁寨那種單調的生活,住了幾天后,袁世凱就帶著太太于氏搬到了相對繁華的陳州府城。一起搬過來的,還有他的嗣母牛氏夫人,以及嗣父的另幾個姨太太,也算是個大家庭。
陳州府這里有座袁甲三以前買下的大宅院,當年分家的時候落在了袁世凱名下。在這里袁世凱過得很快活,到年底他就和太太生了個兒子,取名袁克定,而袁世凱,此時不過19歲。
現在的袁世凱,家里有老婆,心中有兒子,名下有產業(yè),如果他愿意,幸福的小康生活足以過得優(yōu)哉游哉。
可他是袁世凱,哪里肯安于如此的平淡?自立門戶之后,再也沒有人可以管他,而且又不缺錢,便索性招呼來一幫當地文人,其中包括幾個秀才,組織成立了一個文社,取名“麗澤山房”;后來覺得一個不過癮,就又搞了個“勿欺山房”,大家定期在一起飲酒作詩,真正叫詩酒風流。
作為兩個文社的發(fā)起人,袁世凱大包大攬了一切活動的費用,這樣的人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肯定都人見人愛,于是他很快就贏得了陳州文化界的交口稱贊,就連陳州府知府吳重熹偶爾都會來他們的詩酒會捧場,當然這也和吳知府一向和袁家關系密切有關——前面說過,吳是袁世凱府試的“授知師”,此外兩家還有一重淵源,吳知府的父親吳式芬和袁甲三是道光十五年(1835)的同榜進士,老吳第29名,老袁第96名。
袁世凱興趣廣泛,絕不會只熱衷于文的,事實上他和地面上的俠義之士、練武之人,包括一些地痞流氓同樣打成一片,時??v馬揚鞭、舞刀弄棍、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好不瀟灑。
有一次跟人喝酒的時候,袁世凱聽說城隍廟那里有一個姓瞿的算命先生,算得很準,他很信這些,第二天就跑去了城隍廟。老瞿把這個年輕人端詳良久,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后說道:“公子的命貴不可言,日后必將出人頭地,位列公卿,50歲時會有道坎,能過去,過去之后還有7年大運?!?/p>
這命太好了,袁世凱自己都有點不敢相信,急需找其它途徑來印證。后來他聽說城里有個叫段晴川的翰林學士閱世品人常有獨到之處,就急忙趕去求見,段老先生見了袁世凱這個矮胖子,同樣沉思良久,最后斷言:慰庭兄(袁世凱字慰庭)未來的功業(yè)必將在你的叔祖端敏公(即袁甲三)之上!
功業(yè)在叔祖之上?袁世凱聞言大喜,再一想袁甲三都官至總督了,若在他之上,豈不得像曾國藩那樣,封侯拜相當大學士?想到這兒不免有些氣短,自己現在連秀才都還不是,將來怎么當大學士?
想到這里,袁世凱決定好好讀讀書,爭取下一年能把秀才的功名拿下來。于是出去舞槍弄棒的時候少了,大多數時間都待在文社里面,一個人的時候就埋頭苦讀,定期聚會的時候則詩酒唱和,日子過得優(yōu)雅而充實。
文社有幾個鐵桿文友,每場必來,風雨無阻,其中有個人叫徐世昌,字卜五,號菊人,生于1855年,祖籍浙江省鄞縣,落籍直隸天津,出生于河南衛(wèi)輝府。他的父親早年從軍,在攻打太平天國的時候陣亡,時年僅25歲,徐世昌當時只有7歲。
母親劉氏教子很嚴,自幼就督促著徐世昌兄弟倆讀書。徐世昌人很聰明,書讀得相當好,可惜家庭困難,沒錢供他回戶籍所在地天津參加科舉考試,所以他16歲時就做了私塾先生,賺錢貼補家用。
徐世昌有學問,教書也教得好,字寫得尤其出色,漸漸有了點小名氣,后來經其當官的叔祖爺爺推薦,開始在附近縣衙工作,做些文牘抄寫一類的活兒,有時也替官老爺們寫寫文稿,但因為沒有功名,無法納入編制,始終當不了公務員。徐世昌此時正在陳州府淮寧縣做文案助理,衙門里有個叫席錦全的刑名師爺,慧眼識人,認定這個小伙子絕非池中之物,就做主把自己的妹妹許配給了他。
徐世昌結婚之后,家里憑空多了一張嘴吃飯,生活變得更加困難,經常要靠席錦全接濟才能填飽肚子,這常令他感到無地自容,對自己的懷才不遇上進無門更是苦悶,所以非常熱衷于袁世凱的文酒詩會,至少可以借機宣泄一番。
應該是緣分,一來二去的袁世凱和徐世昌就成了好朋友,后來兩人干脆結為異姓兄弟,這一年,袁世凱20歲,徐世昌24歲,自然是徐世昌當大哥。
有一天聚會,從不缺席的徐世昌居然沒來,袁世凱很奇怪,結束后就找到他家里去,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確實是出事了,還是好事,原來大舅子席錦全堅信自己選定的這個妹夫學問大前程肯定也遠大,便拿出了自己大部分的積蓄,讓他去天津考秀才、舉人。問題是這錢不夠,好事就變成了尷尬事。看著愁眉不展的菊人兄,袁世凱哈哈一笑說:“小事情,都在我身上?!本瓦@樣,徐世昌收拾行囊,北上趕考去了。
送走徐世昌,迎來了張向宸。張向宸是袁世凱的姑父,此時官拜四品道員,此次是奉命來河南辦理賑捐。姑父早聽說袁世凱能干,便特意來請他幫著辦理陳州府的賑捐事務。袁世凱確實有才能,加上人緣好,黑白兩道都有路子,把個賑捐搞得轟轟烈烈,最后陳州府募得的捐款竟是全省最多的。
張道臺大喜過望,轉念一想,這么能干的一個侄子,不當官真是太可惜了,就出錢幫他捐了個中書科中書的官銜,這只是個從七品的官位,而且還是虛銜,但不管怎么說,既然捐了官,名義上就已經成了體制內的人了。
不過此時的袁世凱還是希望從正途上求出身,所以緊接著又參加了這年的科舉考試,結果再次名落孫山,和秀才無緣。
科場上講究的是“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還有種說法則是“場中莫論文”,歷朝歷代,須發(fā)皆白的秀才不乏其人,而須發(fā)皆白仍未中者更是不計其數,所以僅僅兩次沒考上,其實一點都不丟人。
但袁世凱還是不干了,一把火燒光家里的儒家經典,扔下了一句擲地有聲的話語:“大丈夫當效命疆場,安內攘外,豈能齷齪久困筆硯間,自誤光陰邪?”
在軍中混出了點名堂
焚書之后,袁世凱開始了認真的思考,思來想去,還是得想辦法做官??茍鲞@條路雖走不通,但自己好歹已經捐過一個官,算是有了進身之階,那么就不妨到北京去找找機會。
當時的捐官補缺路徑大體是這樣:捐個官,不過是虛銜,好處是有了身份,當官的不方便隨便欺負你而已,但只能算是取得了做官的基本資格。若想補實缺,必須到吏部報名,合適的話再由吏部指定分發(fā)到某個具體地方,補某個級別的實缺。理論上這不需要花錢,但事實上卻必須走路子,而且一定得有缺空出來才能補,所以一輩子補不上的也大有人在。但無論如何,必須得先上北京。
好在北京有大把保恒叔叔的朋友,況且袁保齡也還在那里,不愁沒有出路。只是跑官需要錢,偏偏這兩年自己在家大手大腳的,錢花得差不多了,空著手進京,絕對毫無成算,袁世凱為此很是煩悶。
思來想去只好找老婆于氏想辦法,于氏娘家是大戶,有的是錢,奈何此時夫妻關系已經降到冰點,起因是這樣的:
生下袁克定后不久,有一天早晨起床,袁世凱看見老婆系著一條紅色繡花的緞子褲帶,這種褲帶,在當時有那么一點點特殊行業(yè)制服的味道,就開玩笑說了句:“你這打扮像個馬班子?!瘪R班子是河南一帶的方言,特指戲子或是妓女。于氏大戶人家出身,哪里受得了這種玩笑?登時翻臉,冷冷地回了句:“俺不是馬班子,俺有姥姥家!”
這句話太毒了。原來在那萬惡的舊社會,按當地風俗,姨太太的地位遠不如當今的二奶來得高,不僅在家要看正房夫人的臉色,就連娘家人來夫家,也一律是下人的身份,見到男女主人都必須下跪磕頭,所以一般不到走投無路,娘家沒人愿意來看女兒,姨太太看起來就跟沒有姥姥家一樣。
袁世凱的生母劉氏夫人恰巧是姨太太出身,于氏這句話,把老公傷得有多深就可想而知了??傊耸逻^后,袁世凱夫婦就再沒有同過房,平時見面連話都沒有幾句,這會兒陡然說到要借錢,當然門都沒有。
最后是嗣母牛夫人拿出了多年的積蓄,袁世凱才終于來到了北京。無奈保齡叔叔的官也是捐來的,從來沒補過實缺,在官場上沒什么過硬的關系,只能給侄子提供免費的食宿。袁世凱并不氣餒,他拜訪了不少保恒叔叔生前的同事、朋友,這些人,當年見到他總是熱情地接待親切地夸獎,可時過境遷人走茶涼,現在有限的肯見個面的幾位,除了幾句空泛的鼓勵,沒有人愿給他提供任何實質性的幫助。
倒是有不少熱心人肯幫他跑門路,這些人,往往不是這個王爺的包衣家奴,就是那個大臣的侄子外甥,說起來個個都神通廣大得很。袁世凱畢竟年輕,識不得江湖的險惡,又正處在病急亂投醫(yī)的當口,就把希望全寄托在了他們身上,等到帶來的錢花干凈而這些人再也見不到的時候,方才明白自己被騙了。
袁保齡看著這個沮喪的侄子,實在是于心不忍,便給了他一筆錢,建議他不妨到南京去看看,找袁保慶當年的朋友碰碰運氣。袁世凱想想沒有更好的辦法,也就去了。南京和北京一樣冷漠,袁世凱投靠無門正在徘徊無計之時,袁保齡倒先有了好去處——他被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看上了,以“北洋佐理需才”為由,奏請朝廷將其調到天津,委辦北洋海防營務,成了大紅大紫的李鴻章的幕府中人。這已經是1881年的事兒了。
袁保齡到了天津,安頓好之后,立即給袁世凱寫了一封信,讓他速來天津,到李大人帳下找出身。隨信還附了一封推薦信,是袁保齡請在李鴻章面前比較說得上話的周馥所書。
接到來信,袁世凱大喜,所有陰霾一掃而光,立即起程趕往上海,打算乘坐海輪前往天津。
可到了上海,袁世凱猶豫了,他想的是,北洋幕府人才太多,李鴻章本人又是翰林出身,多半瞧不起自己這個沒功名的人,果真到了那里,很難說能有出頭之日。那么去還是不去,就成了個問題,不如靜下心來先考慮幾天再說。
考慮歸考慮,上海灘十里洋場,花花世界,要靜下心來還真是不容易。果然,小伙子一頭扎進了溫柔鄉(xiāng)里,不能自拔。
袁世凱住的那個長三堂子,屬于高級妓院,消費不菲,何況他點的沈姑娘,是堂子里的頭牌,這樣沒幾天床頭金盡,袁世凱就難免英雄氣短了。
但沈姑娘不是凡俗之輩,她一是了解到袁家門第顯赫,二是看袁世凱氣概不凡,難保日后不會大富大貴,便偷偷拿出自己的私房錢來倒貼他。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這事很快就被老鴇知道了,沈姑娘花自己的錢養(yǎng)小白臉,一分錢不少上交,老鴇自知這事沒辦法管,便天天拿冷臉給袁世凱看,冷言冷語更是少不了,這下袁世凱就沒臉再待下去了。
這時沈姑娘一半是做作,一半也是真動了感情,死活不讓他走。袁世凱身上畢竟有英雄氣,一通安慰之后,慨然說道:“大丈夫當以天下為己任,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豈能整天沉迷于溫柔鄉(xiāng)中?我這就走,日后若能出人頭地,定當不負于你。”
說完袁世凱提筆寫下一副對聯:“英雄落魄,一曲琵琶知音少;商婦凋零,百年歲月感慨多?!比缓筠D身就要走,沈姑娘很有決斷地說:“你既要走,我也不在這里了。明天我就去鄉(xiāng)下買個房子住下來,等著你來接我?!?/p>
走出堂子袁世凱住進了一家小客棧,這時他也想清楚了,李鴻章那里雖好,可實在是難以出頭,還是去投奔吳長慶好了——他跟嗣父關系那么鐵,想來不會虧待自己的。
吳長慶跟袁保慶確實是鐵哥們,他們間的友誼,還得追溯到那個激情燃燒的戰(zhàn)爭年代。
吳長慶,字筱軒,安徽廬江縣人。其父吳廷香是個秀才,太平軍打到安徽的時候,他募集了一批團練來對抗。1854年9月,安徽大部已落入太平軍之手,包括吳家所在的廬江縣。吳廷香率三千鄉(xiāng)勇收復了縣城,隨后就被反包圍在城中。
糧草將要耗盡之時,吳廷香派兒子吳長慶潛出城去,趕到駐扎在宿州的袁甲三軍中求援。袁甲三立即召集子侄及手下將領開會研究對策,袁保恒主張自保,袁保慶則力主出兵相救,兩派爭執(zhí)不下,以致貽誤了戰(zhàn)機,廬江城破,吳廷香陣亡。
因此,吳長慶恨透了袁保恒,對袁保慶則心存感激,加上兩人投緣,遂結為兄弟。后來,吳長慶繼承了父親云騎尉的世職,先追隨曾國藩,后加入李鴻章的淮軍,在沙場上染紅了頂戴。
袁保慶在南京的時候,吳長慶正率部駐扎在附近,兩人常有往來。袁保慶去世時,吳長慶還特意趕到南京幫著料理了后事。
吳長慶官升得很快,到了1880年1月,已經高升浙江提督,位居一品武官了。10月調任廣東水師提督,還沒來得及赴任,就被朝廷派到了山東登州搞海防,以防止法國人的兵船進犯。
清朝有重文輕武的傳統(tǒng),武將并不受重視,像提督雖是一品武官,見了二品的巡撫,照樣得行禮,不請坐就只能站著。而且吳長慶再牛,頂天了也就是李鴻章手下的四大將軍之一,投到他那里,注定了就只能從軍功上求上進。
袁世凱要的就是這個。他的想法很簡單:叔祖袁甲三雖說進士出身,但真正起家全靠軍功,尤其是,他自始至終從來沒有自己的嫡系部隊,卻照樣能建立不世功勛;同理,叔父袁保恒、嗣父袁保慶,如果不是打仗,哪里升得了那么快?可見生逢亂世,成功的路不止一條,眼下朝廷眼看要和法國人打起來,從軍也許是條終南捷徑呢。
袁世凱是那種想清楚就要去做的性格,只是此去登州,路途迢遙,自己此時囊中羞澀,旅費還不知在哪里。想到這里袁世凱越發(fā)愁眉不展,便來到客棧旁邊的小飯館,一個人喝起了悶酒。
對面一桌恰好也是一個人在喝酒,那個年輕人長得很帥,有點像后來的張國榮。袁世凱看著他,發(fā)現對方也在看自己,四目相對,兩人不由得會心一笑。那時人際關系簡單,人與人之間防范意識不那么強,那人說了句“一個人喝酒沒意思”,然后就挪了過來,正式拼桌了。
這人叫阮忠樞,字斗瞻,安徽合肥人,此次是進京趕考,途經上海,閑得無聊出來喝酒,沒想到遇見了袁世凱。他見袁世凱很有些英雄氣概,便有意結識,袁世凱借酒澆愁正煩著呢,也需要一個發(fā)泄對象,于是兩人越聊越投機,待到阮忠樞知道這位袁公子竟是當年縱橫安徽的袁甲三袁大帥的后輩,不由得肅然起敬,再了解到他欲前往登州投奔吳長慶以期成就一番功業(yè),卻苦于一貧如洗無法成行時,當即慷慨解囊,給了他一筆路費,謝絕了對方的道謝,只說“茍富貴勿相忘”。
吳長慶見到故人的兒子很是高興,好吃好喝招待一番自不在話下,不過袁世凱從軍的愿望落了空。原來吳長慶雖是軍功出身,卻很風雅,有儒將之稱,幕府中養(yǎng)了不少讀書人,其中最有名的,是日后名滿天下的南通狀元張謇。此時的張謇還只是個秀才,在營中擔任文案,順帶著管理一些營務,同時還要教吳大帥的兒子、日后將位列“清末四公子”的吳保初讀書。
以吳長慶之尊重知識,加上和袁保慶的深情厚誼,他自然會努力創(chuàng)造條件讓袁世凱走正途,也就是讀書,以備科考,于是他給這個世侄在文案上掛了個名,每月支十兩銀子,但啥也不讓他干,只專心念書,并特別讓張謇和另一個很有學問的朱銘盤悉心教導。袁世凱萬沒有想到,繞了這么大一個圈子,居然是終點回到起點,但也無可奈何,面對眼前厚厚的一摞書,只有硬著頭皮讀。
強扭的瓜畢竟不甜,何況袁世凱的性格相當強勢,既然他早已焚書立志,此時如何還讀得進去這些之乎者也?而他寫的那些詩文,也斷然入不了正統(tǒng)文人的法眼,我們不妨欣賞一下他寫的一首七律:
不愛金錢不愛名,大權在手世人欽。
千古英雄曹孟德,百年毀譽太史公。
風云際會終有日,是非黑白不能明。
長歌詠志登高閣,萬里江山眼底橫。
沒錯,這首詩大開大合,氣勢磅礴,但在詩家看來,它既不合格律,對仗也不工整,雖然恢宏浩大,卻狗屁不通。像張謇那樣的大才,眼里更揉不得沙子,比如他對袁世凱的詩文就曾有過如此評價:“文字蕪穢,不能成篇”,時間久了,師徒二人就都感到了別扭。
當然這個別扭純粹是學問上的,袁世凱為人處世方面是天才中的天才,加上走南闖北混了那么多年,人情世故早已爛熟于心,絕不可能在生活中讓自己的老師不愉快。
事實上,除了做學問,張謇對這個學生的印象非常好,這除了袁世凱對他一向恭恭敬敬、一口一個“老師”叫得很甜之外,更因為他有時會交給袁世凱一些營務上的事情,其中不乏一些麻煩事,袁世凱都能條理清晰地幫他處理得干凈利落,漸漸地他對袁世凱就有了新的認識:這家伙做學問肯定不行,干行政倒是一把好手。
所以當袁世凱終于忍不住訴苦,希望張謇幫自己在大帥面前美言幾句,以便能給安排一個差事時,張謇毫不猶豫地就應了下來。
張謇是吳長慶那里的紅人,既然他幫著說話了,事情也就成了。吳長慶是真顧念故人情誼,直接任命袁世凱當了營務處幫辦,月薪30兩銀子,還給他配了兩個勤務兵。
這營務處負責軍營的行政工作,責任重大,權力同樣重大,處里的老大叫總辦,老二叫會辦,按職位接下來就是幫辦,但幫辦有好幾個,22歲的袁世凱資歷最淺,他這個幫辦,并沒有什么實際權力。
但袁世凱不這么想,他信奉權力得靠自己爭取的哲學,堅信在其位謀其政自然就會有權力,所以一點都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只讓手下勤務兵打著上書“幫辦營務處袁”幾個大字的大紅燈籠,一天到晚跟著他招搖過市,好不威風。
招搖歸招搖,袁世凱工作起來可真是一點不含糊,任勞任怨很賣力很投入,并時時處處仔細觀察認真學習,進步可以說一日千里。只是隨著工作做得越來越多,慢慢,他開始對吳長慶的這支軍隊,也就是慶軍,感到不滿意了。
現在是公元1881年,距太平天國和捻軍失敗已有十好幾年,歌舞升平了這么長時間,被朝廷倚為柱石的淮軍,早已不再是當年那支號令嚴明的軍隊,而日漸墮落為一支腐敗之師,身為淮軍四大主力之一的慶軍,自然不能免俗。
慶字營時期的袁世凱,剛剛上路
慶軍是由吳長慶的父親吳廷香拉起的那支團練發(fā)展起來的,到現在隊伍里很多都還是廬江老鄉(xiāng),有些人歲數比吳長慶還大,資格也比他老,管理起來確實不容易。
豈止是不容易?慶軍的弟兄們,不按時睡覺起床、不好好操練這算好的,就連吃喝嫖賭騷擾地方都是家常便飯。當年馬新貽奉旨裁撤、治理湘軍,結果竟然遇刺身亡,最后雖說凌遲處死了刺客張文祥,整個事情卻不了了之。前鑒不遠,以馬新貽兩江總督之尊,尚且落得這個下場,現在面對取湘軍而代之的淮軍的驕兵悍將,誰又真的敢管?
袁世凱敢!可惜他沒實權,雖然大家都知道袁少爺是吳大帥的嫡系,不得不給他點面子,但也無非是被抓到現行了唯唯諾諾,轉過身就依然故我,把個袁幫辦氣得七竅生煙,無可奈何之際,就想要殺人立威。
可要殺人必須得得到吳長慶的支持,袁世凱不止一次地向吳大帥匯報慶軍的腐敗,并建議用重典治之。因為工作態(tài)度嚴謹辦事能力突出,吳長慶對這個世侄很是賞識,對他的工作一向予以大力支持,但說到重典整治,大帥猶豫了,語重心長地說:“軍隊嘛,是用來打仗的,能打仗就行,其它的都是小節(jié),不用太認真?!?/p>
“可是不講究小節(jié),這樣的軍隊如何能打仗?”袁世凱得理不饒人的性格被激發(fā)了出來,但無論他怎么說,吳長慶只是給他打太極。畢竟是自己的世叔,又是長官,袁世凱雖然很窩火,也只能忍了。
但機會還是來了。1882年春節(jié),軍營照例放假五天,吳長慶等高級軍官都回家過年去了。大年初二晚上,袁世凱在睡夢中被驚醒,趕緊披衣爬起,和張謇帶著三十多人的衛(wèi)隊循著聲音趕赴現場。
和以往大多數時候一樣,還是賭博惹的禍,不過這次的事鬧得太大,對立雙方幾百人密密麻麻地各拿刀槍擠在一起,有脾氣大的早已打成一片,地上則已經躺著了兩具尸體。
袁世凱生怕事情發(fā)展下去釀成兵變,當機立斷,假傳吳大帥的號令,喝令大家不許胡鬧,各自回營。等到眾人散去,他迅速把事情調查清楚,帶著人就去把帶頭鬧事的四個兵油子抓了起來,然后連夜傳令全軍集合,重申軍法之后,將四人當眾斬首。
一時間,整個操場肅穆無聲,再沒有昔日的浮躁喧囂。按袁世凱后來寫給二姐袁讓的家書中所描述,眾兵丁最后是“屏息而散”。
等到長假結束吳長慶回營,袁世凱趕緊前往匯報,并主動請罪。聽說殺了四個人,吳長慶有點不高興,但軍營騷亂,任何時候都是天大的事,絕不可等閑視之,袁世凱殺人,在軍法上站得住,對此吳長慶也無話可說。
張謇卻有話說,他報告吳大帥,事發(fā)突然,當時若不是袁世凱處置果斷明快,甚至可能會有兵變發(fā)生。聽了這話,吳長慶頓時改變了態(tài)度,把這個世侄狠狠地夸獎了一番。
袁世凱殺人立威之后,慶軍中再也沒人敢小瞧他,他的工作開展起來就順利多了,私底下大家不再稱呼他為“袁少爺”,而都叫他“袁幫辦”,其軍中地位終于得到了一致的認可。
袁幫辦主管的是軍營行政事務,諸如軍容軍紀之類的,這些事對他來說現在已是小菜一碟。袁世凱比誰都清楚,在軍中,必須要有練兵權、統(tǒng)兵權才能真正樹立權威,可慶軍中將校眾多,他一個二十出頭毫無經驗的年輕人,憑什么練兵?袁世凱自己也知道這事兒不可能一蹴而就,得等機會,他相信機會從來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于是定下心神,埋頭學習。他學得很投入,甚至搞到了一些英、德軍隊操練的資料,簡直是如獲至寶,就這么如饑似渴地學著學著,機會真的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