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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點當了洋買辦
《馬關條約》實在是過于讓天朝沒面子,這事當然跟慈禧光緒沒關系,甚至跟任何人都沒關系,因為這約是李鴻章簽的,這國就是李鴻章賣的。一時間從上到下,全國人民群起而攻之,李鴻章就這么成了他一開始就知道要成為的替罪羊。
平心而論,李鴻章也并不完全是冤枉的,所以面對被免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的官職,被褫奪穿黃馬褂等榮譽,他一概無話可說,只有在得知全體軍機大臣上折子給光緒皇帝,說“中國之敗全由不西化之故,非鴻章之過”時,這位73歲的老人,才忍不住淚流滿面。
這時李鴻章閑居北京賢良寺,除了一個文華殿大學士的榮譽頭銜,處于無官一身輕的狀態(tài)。既然無官了,肯定不招人待見,只能于門庭冷落中,淡看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他于此時寫了一首馬關紀事詩:“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里路吊民殘。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征旗大將壇。寰海塵氛紛未已,諸君莫作等閑看。”詩意之蒼勁悲涼,令人不敢回想其少年意氣時的名句:“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覓封侯?!?/p>
李鴻章很有擔當,罷官之前,有一次恭親王問他:“聽說朝鮮亂局、甲午戰(zhàn)爭是由袁世凱引起,不知是否如此?”他只回了一句:“事已過去,請王爺不必追究,橫豎皆鴻章之過耳?!?/p>
袁世凱同樣沒有裝孫子,李鴻章馬關遇刺時,他仍在遼東半島,聞聽此事一連發(fā)了幾個電報問候傷情;等到李鴻章回到北京遭遇罷官,這時仗也打完了,他立即向奉派督辦關外軍務的兩江總督劉坤一銷差,趕到北京,首先就去賢良寺拜訪業(yè)已無人問津的恩師,令李鴻章感慨不已。
這時李鴻章的馬關日記已被國內各大報紙瘋狂登載,該日記主要由他的書記員如實記載那段時間所發(fā)生的事情,很詳細,其中包括條約簽訂后,春帆樓上李鴻章與伊藤博文的一段閑談。
談到十幾年前,北洋水師遠渡日本海,到日本近海炫耀武力,伊藤博文應邀登上軍艦,被其現代化震驚得目瞪口呆的往事;反觀今日,北洋水師被日本海軍打得全軍覆沒,李鴻章不禁感嘆:“人才難得??!”伊藤沒有接話,反而問道:“袁世凱現任何事?”這已是伊藤第二次提及袁世凱,李鴻章回答:“小差事,無足輕重?!边@就該輪到伊藤感慨了:“像袁世凱這樣的人才,竟然無足輕重,難怪貴國沒有人才??!”
報紙上登出這段對話后,袁世凱立即聲名鵲起,一時間,到茶館去聽袁慰庭講朝鮮的故事及中日朝關系,在士大夫中成了一種時尚。李鴻章幕府文案于式枚曾有過回憶:“大家全部喜歡聽他的議論,引為一世之雄。我暗地觀察他的舉止,確非尋常之人?!?/p>
不過也只是增加了聲譽而已,一時半會兒袁世凱似乎也沒什么好機會,于是他干脆請假回河南老家探親去了。這是1895年4月底的事。
1895年7月的時候,因甲午戰(zhàn)敗,舉國上下變法的呼聲響入云霄。這時候袁世凱回到北京,經李鴻藻和翁同龢的推薦,在1895年8月2日,他終于得到了光緒皇帝的親自召見,隨后就被派到督辦軍務處去工作,“供王大臣差遣”。
光緒在召見時問了他對舉國熱議的變法的意見,這讓袁世凱很是心潮澎湃,回來后他認認真真地寫了一份萬言書,全文13000多字,涉及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多方面的改革內容,分為儲才9條、理財9條、練兵12條、交涉4條,主張學習外國、變更舊法,并提出具體的變法策略,比如理財9條,包括鑄銀錢、設銀行、造紙幣、振商務、修鐵路、開礦藏、辦郵政、造機器、飭厘稅等?!皟Σ拧敝械脑O立館院,與維新變法所開辦的京師大學堂相類似,見識遠在同人之上。反復修改完后,袁世凱于8月20日上呈光緒,給光緒皇帝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袁世凱所在的督辦軍務處,成立于1894年11月2日,當時日軍突破鴨綠江防線,攻占了花園口,朝廷急了,抓緊搞了這么一個衙門,由恭王奕擔任總辦,慶王奕劻任會辦,李鴻藻、翁同龢、榮祿、長麟會同辦理,應該算是一個臨時的最高軍事機構。甲午戰(zhàn)爭結束后,鑒于所有大清朝的軍隊幾乎都不堪一擊,朝野上下要求軍隊改革的呼聲日高,朝廷便指令“督辦軍務處”負責整頓京畿舊軍和改練新軍。
袁世凱能進入這個機構,算得上得償所愿,奈何上班以后才發(fā)現,一切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樣,根本就沒有王大臣想要差遣他。
不妨先說說衙門里的幾位領導。恭王奕是個很牛的人物,如果當初道光死后是他而不是他哥哥接任皇帝的話,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后來依然會有太平天國、甲午戰(zhàn)爭、庚子之亂、八國聯(lián)軍等等,但一定不會有慈禧當政??上У氖?,這個當年聯(lián)手慈禧搞政變、推翻權臣肅順的王爺,隨著政治盟友慈禧的腰桿越來越直,自己的日子也越來越難過,屢經打壓之后,現在早已心靜如水,在混日子了。
慶王奕劻在這本書里很重要,留待以后再細說,現在我們只需要知道他以前窮怕了所以只知道貪污就夠。
長麟不用多說,一個滿人里的庸才而已,但絕不是最平庸的。
至于李鴻藻、翁同龢,這倆人是當朝清流領袖,大概相當于現在所說的輿論、監(jiān)察領袖吧!他們分別代表著北、南兩方的清流勢力,而在清朝,漢人南北不和,斗得很厲害,這兩位的關系可想而知。好在兩個人都挺看好袁世凱,這主要是因為他在朝鮮的表現,確實光芒萬丈。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對于軍務都一竅不通。
督辦軍務處里,只有一個榮祿真正是個人物。榮祿字仲華,1836年出生在一個“忠義”之家,祖父死于平新疆回亂,父親、伯父死于鎮(zhèn)壓太平天國起義,所以榮祿16歲就順利踏上了仕途,先當工部主事,很快就晉升為戶部銀庫員外郎,大概相當于現在財政部或央行的一個副司長,那會兒的榮祿不過20歲出頭。
可是哪有那么一帆風順的人生?榮祿同樣遇到了挫折,巨大的挫折。
當時的戶部尚書是軍機大臣肅順,他是咸豐皇帝的頭號寵臣,精明能干,魄力非凡,只是氣量狹小,眼里揉不得沙子,肚子里更撐不開船,但他確實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宰相。攤上這么一位上司,榮祿的日子不免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前方就會是萬丈深淵。
事情起于吏部尚書陳孚恩,此人是肅順的親信,他了解到肅老大喜歡西洋金花鼻煙壺,而市面上沒有好貨,只有榮祿家珍藏著一些,就去找榮母要。做母親的想兒子在官場上混,以后肯定需要陳尚書多多關照,便忍痛把家里的收藏全給了他。肅順果然對這些寶貝愛不釋手,聽說是榮祿家藏的,心想他家里肯定還有,便直接管他要。榮家已經沒有了,但肅順不相信,榮家又確實拿不出來,肅順就火了——你丫的瞧得起陳尚書,瞧不起我肅中堂?于是當后來榮祿得到一匹寶馬的時候,肅順就故意找人來索取,榮祿也是有個性的人,覺得你就算是上司也不能沒完沒了??!遂斷然拒絕,顯得很不成熟。
肅順從此開始指使人在公事上挑榮祿的過錯,比在雞蛋里挑骨頭還要挑得細心。肅中堂是什么人?是可以讓人當官也可以讓人當不成官甚至可以要人命的人!被他盯上,可把榮祿嚇壞了,趕緊辭了職在家避禍,才算保住了平安。
1860年英法聯(lián)軍攻陷天津進逼北京,咸豐皇帝嚇得帶著皇后、懿貴妃即后來的慈禧及文武大臣等人跑到承德去“避暑”,留下恭王奕主持作戰(zhàn)及議和之事。恭王很賞識榮祿,讓他當了巡防局總辦,很有些實權。
第二年議和成功,聯(lián)軍退去,咸豐卻病死在了承德,臨終前立載淳為皇帝,即后來的同治,另外任命肅順等八人為顧命大臣,類似于劉備托孤諸葛亮。
載淳是懿貴妃的兒子,懿貴妃因此母以子貴,晉升為了太后,即慈禧太后;原皇后則為慈安太后。
肅順和慈禧一向不對付,認為這個女人有野心,在咸豐死前便建議仿照當年皇太極上位前顧命大臣賜死其生母太妃的做法,賜死慈禧,以防其日后干政。
咸豐人本善良,他也是因此才被道光立為皇帝,無論如何也不忍殺自己的女人,只是布置了一些防范措施。但這事慈禧知道了,由此不便恨透了肅順,更清楚面臨的是你死我活的斗爭。
慈禧也很能干,她巧妙布置,謹慎周旋,很快就建立起了一條反肅陣線,核心除了她自己,另一個就是肅順多年的死對頭、留在北京的恭王。
于是在回北京的路上就發(fā)生了政變,榮祿親自帶人在密云抓捕了肅順,狠狠地出了一口惡氣。最后顧命八大臣,賜死的賜死,流放的流放,罷官的罷官,只有肅順是被綁到菜市口殺的頭,榮祿做的監(jiān)斬官。
榮祿此后官運很好,到1874年已經官居總管內務府大臣,后來又當上了工部尚書,絕對的位高權重,連帝師翁同龢都巴結著和他結拜成為異姓兄弟。
在后來李鴻藻和軍機大臣沈桂芬的爭斗中,沈桂芬以一個戶部侍郎的官職收買了翁同龢,通過他對李鴻藻的羽翼榮祿發(fā)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攻擊。偏偏這時榮祿無意間得罪了自己最有力的靠山醇王奕譞,更不應該的是,當慈禧太后決定要親自挑選太監(jiān)的時候,榮祿居然不識時務到了公開反對的地步,說此舉違反祖制,絕不可行,結果把相當寵信自己的慈禧也給得罪了,再次為自己的不成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1878年,他丟掉了工部尚書及總管內務府大臣的差事,兩年后又因被查出貪污受賄而遭降兩級調用,由提督降為副將,而且還是候補,自此只能在家賦閑。
賦閑三年后,榮祿靜極思動,以購買槍支的名義,向朝廷報銷了一大筆錢,總算是得以復出,但也只擔任了一些諸如都統(tǒng)、領侍衛(wèi)內大臣、專操大臣等華而不實的職務,不復往日的榮光。
就這樣還不行,到1891年,榮祿被外放西安去當西安將軍。這個官不小,也有實權,但遠離權力中樞,對于榮祿來說更像是發(fā)配。在西安的榮祿,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卷土重來。
機會來的時候已經是1894年,榮祿為慈禧的六十大壽準備了異常豐厚的禮物,并以此為名請求朝廷批準他進京為老佛爺祝壽,總算重新踏上了北京的土地。
恭王愛惜人才,在慈禧面前很為他美言了幾句,加上當時正值中日戰(zhàn)爭,清朝節(jié)節(jié)敗退之際,榮祿畢竟知兵,他提出的若干國防措施很獲慈禧激賞,因此被留了下來,會同辦理督辦軍務處,雖然排名不靠前,但卻是軍務處里真正的頂梁柱。
榮祿確實是個人才,在滿族人里更是鶴立雞群,所以很快就圣眷復熾,慈禧開始往他肩上壓更多的擔子,先是受命擔任步軍統(tǒng)領、總理各國事務大臣,到了1895年,更升任兵部尚書,重新成為慈禧身邊的大紅人。
袁世凱對軍務處這幾位大佬的行情了如指掌,奈何他一時夠不到榮祿,至于其他幾位,對軍國大事不是缺乏熱情就是缺少經驗,袁世凱游走其間不得要領,眼看一身抱負無從施展,不由得心灰意冷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老外們見清朝戰(zhàn)敗,朝野上下練兵呼聲高漲,從國外購置先進軍火已是大勢所趨,毫無疑問這將是筆利潤極大的買賣,于是就有洋商爭相設立商行招攬生意,這樣就需要大量的買辦,熟悉官場、人脈廣泛者立即成了搶手貨。
袁世凱窮極無聊之下,覺得做買辦也是一條路。如果這條路走通了,他日后很可能會成為張謇老師季翁仁兄一類的實業(yè)救國者,可惜當買辦需要幾萬元保證金,袁世凱囊中羞澀,又不愿放棄,便給王英楷寫了一封信借錢。
王英楷俗稱王胖子,祖籍東北海城,是個舉人,家里很有錢。甲午戰(zhàn)爭時期,官軍望風而逃,這個王胖子倒是在地方上組織起民間商團武裝,很打過幾場硬仗。那會兒袁世凱正在遼東搞后勤,兩人相識相知,關系不是一般的密切。接到袁世凱的來信,王胖子立即攜大量銀票趕往北京,待到了解完事情的原委,忍不住就訓斥了袁世凱幾句:“以前看你英氣逼人,以為胸有大志,現在看來,志向未免太小?!?/p>
袁世凱趕緊辯白:“洋人國務大臣退位后,往往進入商界,老兄為何責我志???”王胖子說:“他們那是經營自己國家的生意,而你當買辦,是受洋人雇傭,和他們沒得比。你又不識洋文,怎么去混?況且所謂買辦,在于奔走官場,行狗茍蠅營之事,這也不是你的性格?!?/p>
見袁世凱若有所悟,王胖子趁熱打鐵:“如今朝廷新敗,百廢待興,正是用人的時候,你為何不趁勢大展才干,卻偏生要去做洋奴才?”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袁世凱深深受教,表示將不畏艱難,力求上進。王胖子很滿意他這個態(tài)度,表示在官場走路子在在要用錢,我知道你沒有,但只管放心,我這兒有的是。
認準官場這條路之后,袁世凱便開始悉心謀劃,他認為既然暫時還夠不著榮祿,那不妨先從夠得著的人那里做工作,而離他最近的,是李鴻藻。
雖然名字看起來很像,但其實李鴻藻和李鴻章沒有絲毫血緣關系。他是直隸高陽人,人稱高陽相國,曾當過同治皇帝的老師,相對來說是個講究操守的高官。當年他和袁世凱的兩個叔叔袁保恒、袁保齡關系非常好,因為這層關系,袁世凱在朝鮮的時候,偶爾也會給李鴻藻寫信,自稱“小門生”。不僅如此,1893年的時候,袁世凱還曾把李鴻藻的表侄趙學治奏調到朝鮮,多方關照提攜,趙學治在表叔面前自然沒少說他的好話。正因如此,之前李鴻藻才會在光緒皇帝面前推薦袁世凱。
走李鴻藻的路子,本來袁世凱手里有一張牌,那就是他的結拜大哥徐世昌。徐世昌當年得袁世凱資助之后,先中秀才,再中舉人,并于1886年中了進士,授職為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后升為編修。當時李鴻藻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徐世昌算是他的學生。
舊時最講究師門情誼,學生像對父母一樣尊敬老師自不必說,而老師也很少有不照應學生的??刹恢罏槭裁?,李鴻藻對徐世昌印象很不好,就連徐一貫的謙虛謹慎,也被他認定為“虛矯過人”,這樣徐世昌在翰林院就不好混了。其實徐世昌的文章做得不錯,像甲骨文的發(fā)現者、時任國子監(jiān)祭酒(略相當于教育部長)的王懿榮就認為他是學林后起之秀。但是因為李鴻藻的不待見,徐世昌就得不到考官一類的肥差,更得不到外放知縣知府的機會,只能拿著45兩銀子的年薪苦苦度日。長安居大不易,為了貼補家用,徐世昌甚至不惜以翰林院編修之尊,到達官貴人家做家庭教師,可即使這樣也沒什么積蓄。
每年春節(jié),門生們都會大包小包的給老師送禮送錢,這是傳統(tǒng)禮節(jié),徐世昌必須遵守??墒撬麑嵲跊]錢,每次就只能包一個2兩銀子的紅包給老師送去,未免太過寒酸,李鴻藻對他的印象因此愈加惡劣,形成了一個可怕的惡性循環(huán)。
徐世昌自覺前途無望,就想不如申請外放,隨便到哪兒去當個縣官算了。此時他已在翰林院混了9年,算是老翰林了,請求外放一般都能如愿,但這是自跌身價的做法,很傷面子和名聲。左右為難之際,他便寫信給在湖北和江西當知縣的兩個堂叔,請教自己該怎么辦。兩個叔叔都認為他多年熬出來個資格不容易,翰林院雖然清苦,但循著資歷一旦分發(fā)到中央部委,前面就是一條康莊大道,就是混上個宰相也有可能,“自古宰相出翰林”嘛!而一旦外放出來,一輩子大概就只能做一個風塵俗吏了。好男兒要有大志向?。晌皇迨迨钦鏋檫@個侄子著想,為了讓他安貧樂道苦等機會,還分別給他寄了錢來,把徐世昌感動得打死也不走了。
在北京的這段日子,袁世凱和徐世昌多有往來,對他的處境心知肚明,自然不會讓他幫著引薦李鴻藻,而是率直相訪。
袁世凱這一步走對了。原來除了趙學治等人的美言之外,李鴻藻的另一個親信,正在天津小站與德國人漢納根一起編練定武軍的胡燏棻,因為和漢納根不和,曾于6月6日給李鴻藻寫信求助,信中提到袁世凱,說“袁道英氣逼人,即議論亦頗有可采”。所有這些,加上袁世凱在朝鮮的卓著表現,無不讓老李對這個后輩更加刮目相看。所以當袁世凱找上門來,并獻上精心編寫的“整頓舊軍、改練新軍一攬子計劃”時,李鴻藻給予他的是毫無保留的贊賞和鼓勵,對于袁一以貫之的主張——“欲使中國變弱為強,自以練兵為第一件事”,李鴻藻表示將竭盡所能幫他打開局面,推薦他編練新軍。最令袁世凱感動的是,李鴻藻還暗示他可以跟榮祿打招呼,但翁同龢的路子,得自己去走。
翁同龢好辦,他對自己本來印象就好,曾向光緒皇帝推薦自己就是明證。況且因為私底下對淮軍的戰(zhàn)斗力提出過批評,并大力主張編練新軍,現在李鴻章乃至整個北洋都對自己很反感,作為李鴻章的死對頭,翁大人應該愿意提攜自己才是。果然翁同龢對袁世凱的主張很感興趣,表示愿意幫助他。袁世凱唯恐火不到豬頭不爛,居然又打起了李鴻章的主意。
翁同龢現在位極人臣,最大的遺憾就是還沒能當上大學士。清朝自雍正皇帝設軍機處之后,大學士其實已經沒什么實際權力,所以有“大學士不入軍機,不是真宰相”之說。但入閣,即當選大學士,作為一種崇高的肯定,依然是全天下讀書人夢寐以求的,所以又有“軍機而不入閣,貴而不尊”一說。
大學士一共只有6個名額,其中4個正選,2個協(xié)辦,絕對僧多粥少。而且這個官不能靠提拔,完全是論資排輩,前面走一個后面才能補一個,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眼下李鴻章是文華殿大學士,排名第一,是名義上的首輔,翁同龢則排名替補里的第一,也就是說只有前面6個人中有人辭職或者死掉,翁同龢才能當上協(xié)辦大學士。
沒過幾天,袁世凱來到賢良寺,拜訪李中堂。這個地兒袁世凱已經很久沒來了,所以李鴻章知道他此來定有用意,只是袁世凱不說,他也不問,反正賢良寺門庭冷落,他閑著沒事,樂得聊會兒閑天。
兩個人就這么漫無邊際地聊著,從歐洲聊到日本,從遠古聊到今朝,等李鴻章聊到茴香豆的“茴”字有五種寫法的時候,袁世凱終于沉不住氣了,圖窮匕見地勸道:“中堂當年鐵馬金戈,為朝廷立下了汗馬功勞,如今朝廷只給予內閣首輔的空名,雖然每日隨同上朝請安,實則無所事事,這樣太不公正了。中堂大人不如暫時告假還鄉(xiāng),像東晉的謝安謝太傅那樣養(yǎng)望于長林之下,等朝廷一旦有事,聞鼙鼓而思良將,不能不倚重老臣,到時候羽檄交征,安車上路,才足見您的身價非比尋常?!崩铠櫿乱咽切逕挸删睦虾?,豈能輕易就被忽悠???聞聽此言,當即大怒:“停,停!慰庭,你這是給翁叔平(翁同龢字叔平)當說客來了嗎?我要是請辭出了缺,那他就可以依次升到協(xié)辦大學士的位置,他想得倒挺美!你回去告訴他,讓他想都別想!要是別人出了缺,讓出一個位置給他,那我管不著,但要想讓我空出一個位置來給他,這萬萬辦不到!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就要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絕不會無故請辭,奏請開缺。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對朝廷哪能說三道四,計較這計較那的?你要是受他所托,在這里花言巧語,我是不會受你們愚弄的!”
袁世凱碰了一鼻子灰,很是沮喪,不過這只是個小插曲,影響不了大局。李鴻藻、翁同龢都很幫忙,尤其是李鴻藻,在朝廷上下只要說起袁世凱,便是一陣猛夸,說他“家世將才,精通兵法,富有作戰(zhàn)經驗,若啟用他編練新軍,定能練成一支勁旅”。
不光是夸,老李還把袁世凱介紹給了榮祿。榮祿當初少年得志時,身后的兩大靠山,一是醇親王,另一個就是李鴻藻,有這層關系,再加上他也確實對這個后輩久有耳聞,所以沒等袁世凱道完仰慕,就真誠地給了這個自稱門生的家伙一個建議,讓他先編寫一本關于西洋軍隊編練的兵書出來。
袁世凱知道這是榮大人在考自己,不敢怠慢,立即就行動了起來,把自己關在嵩云草堂,閉門不出,只邀請了一些懂外語、對西洋軍事有所了解的人來,大家齊心協(xié)力,搜集整理并翻譯了一大堆西方軍事著作,尤其對德國和日本的陸軍操典、制度、條令等等,都有詳盡的介紹和解讀,這其中,有一個叫王修植的翰林,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兵書出來后,榮祿極為滿意,朝野上下更將之視為“奇書”,一時間袁世凱被打上了“軍事奇才”的烙印,誰都看得出,他之被大用,只是時間問題了。
小站練兵,一個時代的開始
1895年12月8日,瓜熟蒂落,督辦軍務處大臣榮祿、李鴻藻、翁同龢聯(lián)名上奏,保舉袁世凱督練新建陸軍,光緒批準后,當天就下發(fā)了上諭:“溫處道袁世凱既經王大臣等奏派,即著派令督率創(chuàng)辦,一切餉章著照擬發(fā)支。該道當思籌餉甚難,變法匪易,其嚴加訓練,事事核實,倘仍蹈勇營積習,惟該道是問,凜之慎之!”至于胡燏棻,則被安排去當了蘆津鐵路督辦。
12月21日,袁世凱來到天津東南70里的小站,接管了胡燏棻10個營的定武軍,改稱新建陸軍,對中國近代史影響巨大的小站練兵,就此拉開了帷幕。
緊接著袁世凱將原有的4750人擴編為額定的7250人。新軍招募條件,除年輕、體壯、無惡習之外,袁世凱特別強調,“應募兵丁,如其秉性忠貞,矢志報國,考驗才技,果屬優(yōu)長,必將不次擢用”,而“有能粗通文墨者,口糧昭頭目之例”。此外還有一條硬指標:所招新兵,必須是20歲上下的農民,這是因為農民肯吃苦,好管理。
新建陸軍分為步兵、炮兵、工兵、騎兵4個兵種,以步兵為主。全軍分為左右兩翼,左翼步兵2營,炮兵1營;右翼步兵3營,騎兵1營,工程兵1營。炮兵每營分右翼快炮隊、左翼快炮隊和接應馬炮隊3個隊;騎兵一營分4隊;工程兵一營各隊分別負責橋梁、地壘、電雷、修械、測繪、電報。營以下編制為隊、哨、棚,相當于現在的連、排、班。
裝備方面,新建陸軍向世界先進水平看齊,配備的是清一色的德國最新式武器,另外像軍服、皮靴、帳篷、雨衣、毛毯、望遠鏡、電話機、藥品之類的軍需品更是一應俱全,就連后來成立的軍樂隊,樂器也都是德國進口的。順便說一句,那可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支軍樂隊。
袁世凱認為“餉厚則人無紛念,悉力從公”,所以他上奏督辦軍務處,為新建陸軍爭取到了非常優(yōu)厚的待遇,我們不妨對比當時清朝其他軍隊來看:八旗兵的餉銀每月1.5兩到3兩;綠營兵是1兩到2兩;湘淮軍月銀平均4.2兩到7兩多;新建陸軍騎兵是9兩、步兵5兩多、哨長15兩到20兩。清軍腐敗,克扣軍餉屬于常態(tài),袁世凱深知這一點,每月發(fā)餉他都會親自去盯著,完全杜絕了冒領、克扣、吃空餉等弊端,令將士們深為折服。
另外袁世凱還通過督辦軍務處上奏朝廷批準,免除士兵家庭的賦役,并要求地方官保護士兵家人不受欺負,使新軍的社會地位得到了極大的提高。
至于軍事訓練,則更不會馬虎,袁世凱專門聘請了十幾名德國軍官來做教官,全軍完全按照德國陸軍條例、條令進行訓練,要求極為嚴格。因為袁世凱本人總是以身作則,官兵們倒也沒有怨言。
小站練兵時期的袁世凱,奠定班底
袁世凱組建的中國首支軍樂隊
小站練兵
事實上也不敢有,因為袁世凱治軍相當嚴厲,他親手制定了《簡明軍律》,也被稱作《斬律十八條》,我們不妨看看是什么樣的:
一、臨陣進退不候號令及戰(zhàn)后不歸隊伍者,斬。
二、臨陣回顧退縮及站崗時交頭接耳私語者,斬。
三、臨陣探報不實,詐功冒賞者,斬。
四、遇差逃亡,臨陣詐病者,斬。
五、守卡不嚴,敵得偷過及稟報遲誤,先自驚走者,斬。
六、臨陣奉命怠慢,有誤戎機者,斬。
七、長官陣歿,首領、屬官援護不力,無一傷亡;及頭目戰(zhàn)死本棚兵丁無傷亡者,全部斬首示眾。
八、臨陣失火誤事者,斬。
九、行隊遺失軍械及臨陣未經受傷,拋棄軍器者,斬。
十、泄露密令,有心增減傳達的指示及竊聽密議者,斬。
十一、騷擾居民,搶掠財物,奸淫婦女者,斬。
十二、結盟立會,造言惑眾者,斬。
十三、黑夜驚呼,疾走亂伍者,斬。
十四、持械斗毆及聚眾哄鬧者,斬。
十五、有意違抗軍令及凌辱本管官長者,斬。
十六、深夜逃出軍營浪流者,斬。
十七、官弁有意縱兵擾民者,官兵并斬。
十八、在營內吸食鴉片煙者,斬。
十九、夜深聚會談話,私留閑人,酗酒賭博,不遵約束,及有尋常犯過者,均由該管官酌量情節(jié)輕重,分別插箭責罰。
二十、凡兵丁犯法,情節(jié)重大者,該管官及頭目失察,均分別輕重參革、責罰、記過。
諸如此類的規(guī)章條例,后面還制定了許多,比如《操場暫行規(guī)定》、《出操規(guī)則》、《打靶法式》、《將領督操》、《行軍暫行章程》等,總之是越來越完善。
紀律誰都會定,關鍵還在執(zhí)行。袁世凱是說到做到雷厲風行的性格,督操巡營,從不懈怠,對所定的各項律例,執(zhí)行起來更是絕不手軟。
有一次操練完畢,尚未解散,一名士兵即離隊到旁邊買西瓜吃,被袁世凱看見,結果不僅該士兵受罰,連帶直管營官、隊官、哨官、棚目通通跟著受罰,哨官還被打了200軍棍;另一次幾名士兵假日擅自離營外出逛街,該管哨官被打了40軍棍;一名哨官因讓士兵攜物而帶不了武器,被責打200軍棍,并降兩級為棚目;更有一次,全軍操演攻守陣法,演練得一塌糊涂,袁世凱大怒,宣布所有參加的軍官全部受罰,有功者銷功一次,無功者記過一次。
這些都是白天的事,其實晚上袁世凱也沒閑著,因為他還有巡營的習慣。有一晚巡營,他發(fā)現有一名士兵偷食鴉片,當即拔出佩刀將之手刃,整個軍營為之震動,從此再沒人敢沾毒品。
不只是鐵血,袁世凱身體力行的過程中也常展現出溫情的一面,他一天到晚都和普通士兵一樣,穿軍服、系皮帶、穿馬靴、掛佩刀,完全是一副職業(yè)軍人的架勢。他經常親臨現場觀看部隊操練,有一次閱兵時突然下起了大雨,左右的軍官要給他打傘,他一把推開說:“士兵都在淋雨,我怎么就不能淋雨?”
袁世凱也非常注重接近下級軍官和士兵,經常深入各軍營,包括宿舍、食堂,他記性好又刻意去記,以至于連棚目(班長)這樣的小頭目,他都能叫出名字,常常令對方感動不已。
光有這些仍是不夠的,要練好一支軍隊,不可能單靠袁世凱一個人。他需要幫手,于是就有了幫手,而且很多很多。
袁世凱最初的幫手,無不是沾親帶故的舊交,大多是他在朝鮮時的手下。
比如吳長純就是他在朝鮮時的部下,現任隊官;雷震春在朝鮮時擔任慶字營的下級軍官,此時被任命為隊官,算是中下級軍官;吳鳳嶺是老袁家傭人之子,隨袁世凱投軍,在朝鮮時是他的貼身侍衛(wèi),此時擔任騎兵營隊官;劉永慶則是袁的表弟,在朝鮮時當過侍從副官及駐仁川交涉通商委員,現任糧餉局總辦兼轉運局總辦。
還有一個重要人物,那就是唐紹儀,他此時已從朝鮮回國,被袁世凱請來擔任總文案。
沒到過朝鮮的代表人物有江朝宗,他原是劉銘傳“銘軍”的一個幫帶(副營長),甲午戰(zhàn)爭袁世凱在遼東搞后勤時,他成為其助手,此時任新軍參謀營務處總辦和軍官學堂監(jiān)督。另一個則是倪嗣沖。他父親倪洪曾當過袁保慶的幕僚,因此從小就認識袁世凱,后來考取秀才后加入了淮軍,干的也是幕僚的活,此時擔任袁世凱的參謀。
而我們前面說到的王胖子王英楷,現在的身份,是新建陸軍執(zhí)法營務處總辦。
其他像唐天喜、任永清、徐邦杰、趙國賢、王鳳崗等,也都屬于舊交這一類。
但僅有這些人還不夠,袁世凱便請李鴻章從淮軍里給推薦點人來,當然這也有修復雙方關系的用意。李鴻章對這個姿態(tài)很滿意,遂不計前嫌推薦了幾個人,袁世凱給足了他面子,一律委以重任,其中姜桂題和龔元友更是被任命為左右翼翼長。
右翼翼長龔元友,出身于淮軍第一勇將劉銘傳的“銘軍”。左翼翼長姜桂題經歷更為豐富,先跟從蒙古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征戰(zhàn),英勇善戰(zhàn)屢立戰(zhàn)功,后被淮軍大將宋慶招致麾下,因功步步高升,當到了總兵。甲午戰(zhàn)爭時他帶兵參加遼東之戰(zhàn),因戰(zhàn)敗被免職留營效力,以觀后效,正閑著沒事,李鴻章就把他介紹了過來。
姜桂題生于1843年,是袁保恒的拜把兄弟,因此袁世凱管他叫叔叔,他則稱呼這個侄子為“老四”。姜叔叔是個怪叔叔,為人十分不拘小節(jié),曾當著“老四”的面向痰盂里小便,但你千萬別以為他這是故意輕侮“老四”這個頂頭上司,事實上他對袁世凱十分忠心,工作起來也非常認真。姜桂題天生就是這種大大咧咧的性格,當年在遼東防守旅順時,他就經常袒胸露背地在大街上溜達,渴了直接到居民家討水喝,自稱姜老漢。
傳說有一次,他看到有一家面館掛著店招,上書三個斗大的字“賣掛面”,老姜沒念過書,不識字,但自己的名字見多了,長什么樣多少還是有點概念。當時用的還是繁體字,“賣掛麵”乍一看和“姜桂題”長得有點像,老姜就暈了,向左右問:“這家人沒事把我名字掛出來干什么?”
還有一次,他在街上看到有士兵買魚不給錢,爭執(zhí)中還打了商販,上去就扇了那個士兵一記耳光。士兵見一個老農膽敢打他,當即就回了一拳。旁邊一小頭目見多識廣,說:“這是大帥啊!”就帶人把肇事士兵綁到了中軍帳,該營管帶聞訊,趕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跑來請罪。姜桂題坐在那兒,只瞪著這倆倒霉蛋,半天才開口:“我扇他耳光,他還我老拳,都是打嘛,治哪門子罪嘛!”在一片大笑聲中,事情頓時煙消云散。
像姜桂題、龔元友這樣的淮軍老將,袁世凱慷慨給以高位,但主要是借重他們的資歷和威望。真正練兵,他倚重的卻是一撥新式人才,這些人大都出自天津武備學堂。
天津武備學堂由當時的直隸總督李鴻章于1885年所建,其中有個關鍵人物是個旗人,叫蔭昌,此人曾到奧地利學習陸軍,和當時的德國太子即后來的德皇威廉二世是同學,兩人關系很好。因為懂一些德文,李鴻章辦武備學堂就請了他來當翻譯。蔭昌精明強干,很快就升到了總辦(校長),桃李滿天下。袁世凱和他素有來往,剛到小站便請他舉薦人才,蔭昌推薦了他的高材生王士珍和梁華殿。
王士珍生于1861年,直隸正定縣牛家莊村人,幼年喪父,孤兒寡母相依為命,靠母親替人做針線活艱難度日。母親很重視讀書,節(jié)衣縮食把兒子送進了私塾,當年王士珍9歲。小孩子很聰明,也很用功,不久就在地方上有了點小名氣,15歲時被正定鎮(zhèn)總兵葉志超看中,成了這位淮軍大將的馬弁,也就是勤務兵,因為工作勤勉會做人,很得葉將軍的喜歡。17歲時,他考入正定鎮(zhèn)總兵學兵隊,也叫行營武備學堂,和盧永祥、鮑貴卿等是同學,而當時成績最好的是田中玉。
田中玉出身貧寒,家里三代單傳,6歲時父親棄農經商使得家境有所好轉,便送他去村里的私塾念書,小孩子很聰明,成績出眾,老師特別喜歡他。可惜到了9歲那年,父親因病去世,天塌下來了。田中玉無奈輟學,為了給家里減輕點負擔,他開始挎著籃子走街串巷,賣燒餅油條,外帶一些筆墨紙硯。
小田最愛去學兵隊那里,因為除了做買賣,還可以順便在窗外旁聽老師講課。有一天他正站在窗外旁聽,被葉志超看到了,覺得這個小孩有意思,就把他叫到一邊問話。田中玉把不得已輟學的情況一說,葉將軍大為感動,當即讓他入學,并資助其日常生活,就這樣王士珍多了一個小他8歲的同學。
不久葉志超所部被調駐山海關,王士珍、田中玉、盧永祥、鮑貴卿等都跟著去了。多年以后,他們都將是袁世凱手下的得力大將。
1885年,天津武備學堂成立,李鴻章下令從淮軍各部選調中下級軍官集訓深造,葉志超手下有個叫黃士珍的福建籍軍官被選中,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不愿意上學吧,臨出發(fā)前黃士珍不辭而別,搞得葉將軍一籌莫展,正苦思良策之時,王士珍端了杯茶送上,葉志超頓時有了計較,讓王士珍頂替黃士珍去上學。
王士珍巴不得去,但他有顧慮:“我不是軍官,不夠資格??!”
葉志超很自信,他說:“我估摸著南方口音‘王’、‘黃’不分,你就大膽去吧!一切有我。”
一番運作之下,王士珍如愿進入了武備學堂,成為第一期學員,并很快成為其中的佼佼者,深得校長蔭昌的賞識。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回原處任職,1894年隨葉志超赴朝鮮,駐守牙山,后撤至平壤。平壤保衛(wèi)戰(zhàn)中,王士珍率領炮隊學兵堅守大西門至七星門陣地,作戰(zhàn)極其勇敢,左手無名指被炸掉,額頭左上部被彈片擊傷。
平壤失守,清軍潰退,趁夜狂奔,卻不分東西南北,亂作一團,多虧王士珍帶著地圖,葉志超方能帶領殘兵敗將抵達義州,逃回國內。
葉志超大敗而回,受到朝廷嚴厲的處罰,先被革職,繼而下獄,后來被判了個斬監(jiān)候,也就是死緩。死緩固然死不了,但從此肯定再沒得官做,所以沒過多久他就郁悶死了。王士珍那會兒還屬于小嘍啰,處罰不到他這個層面,只是升遷無望,前路茫茫,整日郁郁寡歡,突然間得到去袁世凱帳下效力的機會,自是加倍珍惜。
為了提高官兵的軍事素質,袁世凱在軍營里辦了個行營武備學堂,算是個初級軍校,王士珍到來后即被任命為總教習。梁華殿則擔任了步兵第三營幫統(tǒng),即副營長,可惜他運氣不好,在一次夜間演習中,掉水里給淹死了,所以關于他的生平,我們已經找不到記載甚至傳說。
好在王士珍給蔭昌長了面子,他工作異常出色,后來袁世凱直接提升他當了工程營統(tǒng)帶(營長),原來的統(tǒng)帶張勛,則被安排去當行營中軍(督練處總務長)。隨后袁世凱就認準了天津武備學堂這個牌子,他相信循著這條線,一定能再找到幾個如王士珍一樣優(yōu)秀的人才。
果然沒讓他失望。這一次,他首先找來的是段祺瑞、馮國璋,加上王士珍,他們日后被并稱為“北洋三杰”。
各方豪杰紛至沓來
段祺瑞生于1865年,安徽合肥人,祖父段佩早年與后來的淮軍大將劉銘傳一起販過私鹽、辦過團練,因鎮(zhèn)壓捻軍有功而升至銘軍馬隊三營統(tǒng)領(營長),常年領兵在外。
段祺瑞的父親叫段從文,在家務農。1872年,段祺瑞被送到爺爺的駐地——江蘇宿遷的兵營里,到附近私塾讀書。1879年4月22日爺爺不幸去世,段祺瑞護送靈柩歸葬合肥,段家從此家道中落。為了兒子的前途,父母咬牙送他去私塾繼續(xù)讀書,不想卻得到了師姐也就是塾師侯老師女兒的愛戀。
侯老師家境也不好,家里每天吃的不過是青菜豆腐,偶爾趕上打牙祭,才能吃到一點肉。每到這個時候,師姐都會在盛飯時先埋兩大塊肉在段祺瑞的碗底。段祺瑞不解風情,從不問肉的來路,只管悶頭大吃,搞得師姐很是郁悶,實在忍不住了就問他:“你知道你碗里的肉是誰放的嗎?”段祺瑞是那種憨直的性格,到此時仍糊里糊涂,懵懵懂懂地說:“是師娘放的吧?”師姐哭笑不得,只能告訴他:“是我放的。”他這才明白過來,頓時臉漲得通紅。但是兩個人的愛情沒有結果,因為由于負擔不起學費,只上了一年多,段祺瑞就被迫輟學了。
離開私塾時,因為還欠著一筆學費,侯老師扣下了段祺瑞的端硯和書桌。后來段祺瑞任北洋政府總理時,有人勸侯老師前去求助,老先生猶豫半天,還是迫于生計硬著頭皮去了,隨身帶著當年扣下的一方端硯。段祺瑞非常高興,仍尊稱他老師,說:“這方端硯是我家祖?zhèn)髦?,老師為我保存至今,幸未失去。”隨后親自陪老師吃飯,一起回憶往事。侯老師在北京住了一個月,臨走段祺瑞送了他幾百元路費。老先生回到到家時,家里的幾間破房早已修葺一新。其實段祺瑞為官不是一般的清廉,這筆開銷對他來說也不是小數。
段祺瑞下臺后就失去了經濟來源。20世紀30年代初,日本人極力拉攏他出山,而許多過氣政客為了重享榮華富貴,也不遺余力地慫恿他和日本人合作,蔣介石怕這位前執(zhí)政、總理經不住誘惑,趕緊派人把他從天津接到了上海,指派一個叫錢新之的大銀行家每月給他2萬元作為生活費,段祺瑞把其中的大部分都拿來資助親友,分配表上,列有侯老先生若干元,師姐若干元,直至1936年他死后才停寄。
好了閑話少說,輟學后的段祺瑞,絕不甘心在家種地,就回到宿遷軍營,本想借爺爺的余蔭謀個差使,可惜人走茶涼,他只被安排當了個雜役,也就是勤務兵。在這個位置上段祺瑞干了一年,一點希望都看不到,于是決定去威海投奔在海軍中做管帶的族叔段從德,這一年小段17歲。
懷揣僅有的一塊銀元,這個17歲的少年徒步走了1000多公里,幾十天后終于來到了威海。因為讀過7年私塾,算個文化人,叔叔便安排他在營中做文書。這便是后來段祺瑞常說的“一元錢起家”。
一年之后,1882年10月,父親段從文在看望他的歸途上因同行的兩人見財起意而被殺,時年僅38歲。段祺瑞悲痛欲絕,請假回家奔喪未獲批準,只得致函合肥知縣,請求緝兇,不久案破,兇犯伏法。不幸的是第二年5月,母親范氏亦因悲傷過度撒手而去,段祺瑞獲準回家奔喪,趕回老家安排好三個弟妹的生活后,重新回到兵營。
作為長子,段祺瑞承擔起了長兄的責任,這時他妹妹啟英才12歲,兩個弟弟,啟輔10歲,啟勛9歲,只能靠他往家寄錢生活。就在這沉重的壓力下,段祺瑞迎來了人生的第一個機會。
1885年4月,中法戰(zhàn)爭結束,清政府但求不打仗,竟然接受了“中國不敗而敗,法國不勝而勝”這么個無言的結局,舉國輿論大嘩,練兵強國之說蔚然成風。由此催生了天津武備學堂,也叫北洋武備學堂。當年9月,段祺瑞成功考入第一期預備生,被分入炮兵科,因為學習勤奮,成績優(yōu)異,成為與王士珍齊名的高材生。
在一次操練中,段祺瑞大出風頭,為觀操的李鴻章所關注,當李鴻章得知此人祖父和族叔都是淮軍將領,算是合肥老鄉(xiāng)兼老部下的后人,頓時更感親切,馬上如見了他。段祺瑞在召見中對其提出的各種軍事問題無不對答如流,李鴻章越發(fā)喜歡,稱贊說:“熟知軍事,俾其造就,是一個可用之才!”
1886年段祺瑞回合肥與宿遷舉人吳懋偉之女吳氏結婚,1887年11月,他以“最優(yōu)等”成績畢業(yè),被派往旅順督建炮臺。
1888年冬天,清政府決定選派5個人去德國留學學習軍事,段祺瑞考了第一名,但入選名單上卻沒有他的名字。好在名單最后是由李鴻章審定,當李中堂看到報上來的居然有3個山東人而只有2個安徽人,臉色就有點不好看,當即提筆劃掉一個山東人,而加上了自己合肥老鄉(xiāng)段祺瑞的名字。
1889年春,5個公派生來到德國,在柏林軍校學習了一年炮兵,然后段祺瑞獨自留在埃森克虜伯兵工廠實習了半年。這段時間,李鴻章日理萬機之余,專門給他回過兩封信,勉勵他“精學苦造”。
1890年秋,段祺瑞學成回國,派任北洋軍械局委員,第二年又被調到威海隨營武備學堂擔任教官,總的來說并不受重用。這是因為當時實際上掌控軍界的,主要是湘、淮軍的舊軍人,這幫人久經沙場,早年打過不少勝仗,雖然近些年屢戰(zhàn)屢敗,但大家都相信那只是因為運氣不好而已,自我感覺依然好得很,根本看不起這些沒打過仗的學院派。李鴻章雖然欣賞段祺瑞,但級別相差太大,也不可能照顧得全面。
所以當段祺瑞來到小站,心潮只能用澎湃來形容,而袁世凱求賢若渴,當即任命他為新建陸軍左翼炮隊第三營統(tǒng)帶,后來又讓他兼行營武備學堂炮隊兵官學堂監(jiān)督,等到王士珍離職高升后,干脆就讓段祺瑞代理了總教習。
馮國璋則是個大器晚成的人物。他生于1859年,直隸河間人,是明朝開國元勛馮勝的后裔,比袁世凱還要大幾個月。著名相聲演員馮鞏就是他的孫子。
馮家曾是村里的大戶人家,可惜到馮國璋父親這一輩家道中落。馮國璋7歲入私塾,5年后入其外公家所在地三十里鋪毛公書院讀書,成績名列前茅,于1876年結業(yè)。
在堂叔馮甘棠的資助下,馮國璋于1881年到保定蓮池書院進修,這個蓮池書院,就是當年軟禁朝鮮大院君李罡應的地方。1883年馮國璋24歲,因家境困難不得已輟學回家。為找尋出路,他于1884年年末告別父母妻子,只身去天津投軍,通過在大沽口淮軍直字營任文書的族叔介紹,入伍當兵。
因為有文化,人又忠厚熱心,經常幫營里的士兵寫家書、幫伙房記賬,馮國璋贏得了很好的人緣,進而得到了統(tǒng)領(營長)劉祺的賞識。后來經劉祺保薦,他進入天津武備學堂,成為第一期學員,分入步兵科。
學習期間他回原籍參加科考,中了秀才,然后返校繼續(xù)學軍事,因為刻苦努力,無論文化課還是軍事課都名列前茅。1889年7月,馮國璋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被安排留校任教,算是很不錯的際遇。
學校里的生活舒適安逸而又一成不變,馮國璋卻并不安于當一個教書先生,一心想著建功立業(yè),出人頭地,于是1893年春,他投到淮軍大將聶士成帳下做幕僚,很受器重。
當年10月,為了備戰(zhàn)可能要來的中日戰(zhàn)爭,馮國璋隨聶士成赴東北和朝鮮考察、測繪地形,饑餐渴飲,曉行夜宿,跋涉數千里,歷時半年之久,對各地的地形地物做了深入了解,對山川要塞更是用新法繪圖加以說明,全部匯集成文之后,最后以聶士成之名編輯成書,即《東游紀程》,書中詳細記錄了半年來的逐日行程及沿途見聞,當地歷史沿革、風土人情、物產貿易均有記載,尤詳于兵要地理、地形地貌、駐軍駐防、驛站道路等邊疆地區(qū)情況。全書由馮國璋負責編輯、注釋工作,由于槍手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馮國璋隨后便被任命為該軍軍械局督辦。
甲午戰(zhàn)爭期間,馮國璋隨聶士成在朝鮮及東北打仗,雖然也屢吃敗仗,但總的來說這支部隊打得算好的,因此被保了個候補知縣并加五品頂戴的虛銜。1895年4月,又經聶士成保薦,作為清朝駐日公使裕庚的軍事隨員赴日,在日本期間,馮國璋積極考察日本軍事,結交了不少日本軍界人士,并博覽近代軍事著作,取得了大量有關軍事教練的資料,抄錄和整理了幾大本有關軍事訓練和近代軍事科學發(fā)展的兵書。
回國后,馮國璋把他的心血之作呈送聶士成,聶士成對此不感興趣,但知道袁世凱熱愛此道,便轉給了他。袁世凱一見傾心,將這幾本兵書視為“鴻寶”,立即把馮國璋挖了過來,稱贊說“軍界之學子無逾公者”。
馮國璋同樣一入小站即被委以重任,先是擔任督操營務處幫辦兼步兵學堂監(jiān)督,不久又升任督操營務處總辦,不僅負責日常訓練和典禮閱兵的指揮,且主持新軍的兵法操典制定,成為袁世凱的心腹大將。
和王士珍、段祺瑞、馮國璋一樣出身于天津武備學堂而投入袁世凱麾下的,還有如曹錕、張懷芝、段芝貴、李純、王占元、鮑貴卿、田中玉、楊善德、陳光遠以及馮玉祥的舅舅陸建章等人,在未來的二三十年,這些人個個都是一時的風云人物。
由于當時大清軍界依然掌控在淮軍乃至湘軍舊將手里,這些北洋武備生根本不受重視,更談不上有出頭之日。而一旦到了袁世凱帳下,便個個如魚得水,前程似錦,自然人人都對袁世凱懷著一顆感恩的心。
只有曹錕,他要感恩的不只有袁世凱,還有另一位老先生。
曹錕字仲珊,1862年生于天津大沽口,家境不太好。父親望子成龍心切,5歲時就把他送到私塾去念書,可曹錕天生不喜歡書本,只愛瞎玩,特別熱衷武術,稍微長大一點就開始學武,師父叫劉得勝,是葛沽、咸水沽一帶的流氓頭子,這樣曹錕小小年紀也就出落成了個流氓。流氓會武術,誰也擋不住,不過曹錕比較單純一些,他只是愛上了打架,尤其喜歡聚眾斗毆,其它壞事倒是干得少。但壞事干得再少,畢竟已成了流氓,這樣到了16歲的時候,老爹急了,念私塾要花錢,兒子卻不求上進,這可不行。接下來父子倆做了一次交談,兒子交代了理想:賣布!自此曹錕就當上了布販子,拿著老爹千辛萬苦籌來的本錢,從市里的大小布莊批發(fā)出布來,再拿鄉(xiāng)下去零售。這事不難,但是很辛苦,怎么辛苦呢?因為父親籌來的錢太少,不夠買一輛手推車,他只能把布匹搭在肩上走村串鄉(xiāng)。
曹錕也是人啊,時間長了他也會累,累了他就會喝酒解乏,喝醉了倒地就睡,任誰也叫不醒,結果就有一些頑童悄悄把他身上的錢偷走。曹錕醒來發(fā)現錢沒了,往往一笑了之,從不追問,久而久之他就得了個“曹三傻子”的外號。
曹三傻子其實不傻,吃苦受累也就罷了,還掙不著錢只能混點酒喝,時間一長他就感到了厭倦,不再下鄉(xiāng)賣布,卻熱衷于跑市里逍遙,沒多久就把做買賣的本錢折騰個精光,氣得老爹將他趕出了家門——曹家有五男三女8個孩子,少個把大約也不會太心疼。
少了個老爹曹錕同樣不心疼,反而因為再沒人管束而心花怒放,直接跑去跟師傅劉得勝拜了把兄弟,就這樣,師也沒了,父也沒了,曹錕從此站起來了,過上了坑蒙拐騙吃喝嫖賭的快活日子。
好在曹錕畢竟還是念過些書,多少明白點事理,隨著歲數的增長,他也意識到這么混不是長遠之計,還是得找個正經事干干。恰在此時,北洋招募新兵,曹錕不顧妻子的強烈反對前去應征。作為一個文武兼?zhèn)涞膹秃闲腿瞬?,他順利入選。這是1882年的事。
曹錕是混過江湖的人,為人很講義氣,能吃虧也能忍讓,人緣相當好。1886年,他被保送為天津武備學堂第二期學員。1890年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淮軍大將宋慶的毅軍軍營當哨官(排長)。1894年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毅軍赴朝鮮參戰(zhàn),在朝鮮和東北屢戰(zhàn)屢敗,以致宋慶獲得革職留任的處分,不過這并未影響到曹錕的前途,回來后沒多久他就被推薦到了袁世凱的新建陸軍,但最開始并未受重用。
曹錕畢竟在天津混過多年,人脈極廣,早打聽好了當地有個叫曹克忠的老先生,曾當過甘肅提督、廣東水師提督,此時正受命在天津辦理團練,最關鍵的是,他跟袁世凱的叔祖父袁甲三拜過把子。這樣一個人物,曹錕豈肯放過?于是備下厚禮抽空前去拜訪。
老曹很欣賞小曹的憨厚謙卑,加上小曹專門提他的風云往事,兩個人聊得很是開心。大家都姓曹,又都是天津人,老曹興之所至查了查族譜,發(fā)現小曹竟是自己的孫子輩,當場就認了他為族孫,這下子,曹錕的身份就不一般了。
一來二去的,曹爺爺越發(fā)喜歡上了這個孫子,后來就眼袁世凱打了個招呼,袁世凱不敢怠慢,趕緊把曹錕叫來面試,見此人長得“虎形面有福相”,心里就有些喜歡,再一打聽這廝竟是天津武備學堂出身,還到朝鮮打過仗,就更有親切感,任命他當了右翼步兵第一營幫帶。這個官兒,在當時的小站,不算小了。
也就在這之后沒幾天,老曹不幸去世。曹錕為此很是傷感,決定化悲痛為力量,一定要混出個樣子來,不負爺爺的栽培,不負袁大人的提攜。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原始出處
對袁世凱感恩戴德的,除了來自各處的武將,亦有如阮忠樞一般的文人。
袁世凱對文人很重視,他堅信自己的班底如果不能文武雙全,就很難成就一番大事業(yè),因而很注重幕僚隊伍的建設,刻意四處延攬人才。
他迎來的第一個大才叫言敦源,此人是孔子門下72賢人中“十大賢人”之言子(即言偃,也即子游)的第81世孫??组T72賢人全是山東等地的北方人,唯有言偃來自江蘇常熟,故言偃也被稱為“南方夫子”,今常熟還保留有其故居,即言子巷。
言敦源是桐城派古文名家吳汝綸的得意弟子,頗受常熟老鄉(xiāng)翁同龢的賞識,可惜運氣不好,中舉之后,6次參加會試不中,人生黯淡之時,投入了李鴻章的幕府。袁世凱小站練兵,請李鴻章推薦人才,李鴻章便把言敦源介紹了給他。
袁世凱知道言敦源和翁同龢的關系很深,在北京時即已多方接近,兩人之間并不陌生,見他現在來到營中協(xié)助自己,想想翁同龢那條路子以后將更加好走,不覺大喜過望,殷勤接待自不在話下,并任命其為督練處文案。言敦源科場屢次失意,對仕途已經看得淡了,但感于袁世凱的知遇,倒真是盡心盡責,極力輔佐,兩人關系甚好。
另一個大才張一麟,則是袁世凱親自請來的。這個人,就是我們前面說到過負責看守朝鮮大院君李罡應的正定縣知縣張是彝的兒子。袁世凱見過父子倆,對兒子印象深刻,認為其才大如海,因此一有機會便把他羅致了過來。
阮忠樞則更不一般,他曾在袁世凱窮途末路之際施以援手,這個我們前面已經講過此處不再贅述。話說當年阮忠樞同樣會試不中,后來以舉人身份投奔了李鴻章,由于文筆出色很受器重,被任命為水師學堂漢文總教習、北洋軍械局總文案。甲午戰(zhàn)爭后,李鴻章失勢,樹倒猢猻散,阮忠樞來到北京混,因為名聲學問俱佳,被李蓮英弟弟請到家里當家庭教師,非常受李家尊敬,憑這條線,阮忠樞有能力走通慈禧面前超級紅人、大太監(jiān)李蓮英那條路子。袁世凱目光如炬,急不可待地把這個老朋友請來了小站,在軍營擔任文案,負責草擬奏章、管理往來公文書函等,袁世凱對他,絕對是與眾不同。
因為家族里有幾個人吸食鴉片成了廢人,袁世凱平生最恨的就是鴉片煙,偏偏阮忠樞是個大煙鬼,每天晚上工作到很晚,中間必吸幾次鴉片,否則不僅沒精神睡不著覺,而且一旦睡著,必要下午3點才起床辦公,過著黑白顛倒的生活。袁世凱親手制定的《斬律十八條》里,明文規(guī)定有“在營內吸食鴉片煙者,斬”,而且確實為此殺過人,但對于阮忠樞他卻放任自流,絕不過問。
阮忠樞也不辜負袁世凱的放任,甩開膀子我行我素,工作之余除了吸鴉片,還常去著名的侯家后逛窯子,逛著逛著就愛上了一個叫小玉的小姐,竟至想娶之為妾,此事在軍中傳播甚廣,只有袁世凱假裝渾然不覺。
娶個窯子里的姑娘回軍營,這事兒實在太大,阮忠樞覺得應該先告訴袁世凱。倒不是為了份子錢,主要還是軍中沒有納妾的規(guī)矩,阮老爺深明事理,覺得自己雖然身份特殊,但如果連招呼都不打一個也未免太托大了。
誰知根本不是我敬人一尺人敬我一丈那回事兒,袁世凱居然大發(fā)雷霆,一陣怒斥之后拂袖而去。阮忠樞明知自己不占理,只能在心里恨恨地罵:“靠,憑什么你可以娶妓女為妾,我就不行?”
就這么過了半個月,一天下午袁世凱來到阮忠樞的房間,說自己要去城里辦事,讓他跟著一起去。阮忠樞雖然心里有氣,但還是去了。
到了城里,馬車來到一個院落門口,兩個人一進去,只見里面張燈結彩,燈火輝煌,好不喜慶。然后就有丫鬟高唱:“新姑爺到!”阮忠樞有點懵,以為袁世凱娶妾拉自己當伴郎來了。待到新娘迎出門來,阮忠樞頓時驚喜交加,原來佳人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小玉,十幾天的烏云一掃而光,心中頓時陽光燦爛起來。等弄搞明白袁世凱不僅幫他贖出了小玉,更替他們買了這幢宅子并裝修布置成新房,阮忠樞早已淚流滿面,只握著袁世凱的手,什么話也說不出。倒是袁世凱有急智,樂呵呵地來了一句:“你摸我的手干什么?摸錯了摸錯了!”
阮忠樞情場得意之時,袁世凱官場卻有些失意,有人把他參了。
清朝的軍隊,從曾國藩的湘軍、李鴻章的淮軍起,私人武裝的色彩日漸濃厚,袁世凱操練新軍,樣樣師法德、日,唯有這一點,繼承了曾、李、左等前輩的傳統(tǒng),在軍中大樹特樹個人權威,搞偶像崇拜,小站各個軍營里都供有他的長生牌位,官兵進出都得鞠躬。甚至于每天操練,第一項功課竟然是軍官大聲問:“咱們吃誰的飯?”
士兵們齊聲回答:“吃袁大人的飯!”
軍官再問:“咱們穿誰的衣?”
“穿袁大人的衣!”
“咱們給誰出力?”
“給袁大人出力!”
本來這也沒什么,治軍嘛,長官樹立權威也應該,問題是袁世凱為人跋扈,練兵期間無意中得罪了天津的大紳商,這些就成了罪證。京津密邇,紳商里不乏手眼通天的人物,于是就有了麻煩。恰在此時,袁世凱殺了一個商販,給對手提供了巨大的口實。
原來當初胡燏棻編練定武軍時,營外常有小販擺攤設點,里邊的愿買,外邊的愿賣,大家相安無事,其樂融融,真正的軍民魚水一家親。漸漸地,各種小攤便擺到了營門口,很是方便了官兵們外出購物。
袁世凱上任以后,以嚴明軍紀為根本,絕不允許士兵動輒往外面跑,同時警告攤販,軍營門口嚴禁擺攤設點,否則軍法從事。
袁大人敢殺人,這是誰都知道的,攤販們不敢摸老虎屁股,遂紛紛散去,卻有幾個膽大不信邪的,照擺照賣,怎么勸也勸不走。袁世凱得報大怒,下令格殺勿論。結果就槍殺了一個小販,其他的當然再也不敢來了。
“為官不得罪巨室”,這是官場口耳相傳的一大秘笈,袁世凱既已觸犯天條,而且現在還殺了人,前途委實難測,當初力薦他的李鴻藻就有了想法。
李鴻藻身為清流領袖,非常愛惜名聲,如果袁世凱真的出事,自己落個“濫保非人”的褒貶,恐怕就不只是名聲受損那么簡單。想到這兒李大人立即找來手下的監(jiān)察御史胡景桂,讓他參袁世凱一本,先發(fā)制人,以便撇清自己的關系。
胡御史的參劾很厲害,歸納起來有這么幾款:嗜殺擅權;克扣軍餉,誅戮無辜;性情謬妄,擾害地方,全都不是小事。這么嚴重的罪過,朝廷自然很重視,派出兵部尚書榮祿前往調查,兵部郎中陳夔龍隨去天津。
榮祿一行突然抵達小站那天,恰逢發(fā)餉日,看到袁世凱親自監(jiān)督發(fā)餉,絕無克扣中飽之事,頓生好感,便決定要放這家伙一馬。其實榮祿本身也是個貪財好色的官,只是正常情況下,再貪的官也希望自己的手下清廉剛正,有所作為,當然前提是要聽話。而榮祿雖貪,畢竟是個能員,很能為朝廷愛惜人才。保全袁世凱,其實是出于這樣一種心理。
等視察了練兵情況,但見軍威嚴整,操練先進,尤其看到王士珍所部將工程營設制的水雷、旱雷、踩雷及各種新式武器一一演習,凈是些前所未見的玩意兒,榮祿大為滿意,問陳夔龍說:“你觀新軍與舊軍比較如何?”陳夔龍這個兵部郎中是真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坦然回答:“夔龍素來不懂軍事,但舊軍不免暮氣,新軍參用西法,獨開聲面?!睒s祿點點頭:“你說對了,此人必須保全?!?/p>
于是在給光緒皇帝的調查報告中,榮祿來了個大包大攬,表示所參各節(jié),均查無實據,請從寬議處,仍應嚴令袁世凱認真督練新軍,以鼓勵將來。其中有一句評價,“近年所見各軍,尚無出其右者”。袁世凱就此度過了危機,對榮祿自然心懷感激與敬畏。這是1896年7月間的事兒。
有了榮祿的高度首肯,朝廷大小官員前往小站視察者就多了起來,評價幾乎是千篇一律的高,有說“一舉足萬足齊發(fā),一舉槍則萬槍同聲。行若奔濤,立如植木”,也有說“各種操典戰(zhàn)法全都極為精絕”,就連英國海軍少將查爾斯·貝思福在參觀完新建陸軍后,都有如此贊嘆:“按照西方的標準來看,袁世凱的部隊是整個帝國唯一裝備完善的軍隊?!?/p>
就這樣,袁世凱聲名鵲起,腳步也站穩(wěn)了,但他心里還存著一個莫大的遺憾,那就是此時手下三大幕僚,阮忠樞、言敦源都只是舉人,張一麟此時才是秀才(后來高中榜眼),幕府中連個進士也沒有,未免顯得有點寒酸,這要是能把菊人大哥請來,幕府里放一尊翰林在那兒,該多有面子啊!
可是翰林身份高貴清華,出京做幕賓的話,通常連一般督撫的幕府都不情愿去,只有到翰苑前輩出身的名督撫,如曾國藩、李鴻章那里才不會覺得委屈了自己。袁世凱只是區(qū)區(qū)一個四品道臺,徐世昌處境雖不得意,畢竟也得矜持翰林的身份,尤其是以翰林從軍,那就更是掉價,所以之前袁世凱幾度相邀,他也只能婉言謝絕。
1896年12月,因母親病故,徐世昌按例回籍守制,丁憂三年,實際上也就27個月,現在徐世昌已經在家丁憂了9個月,袁世凱此時也升了直隸按察使,官居三品,雖還不是督撫,但覺得徐大哥大概守得差不多了,可以跟他再商量一下,便請言敦源代寫了一封信,情真意切地征求菊人兄的意見。
這一次徐世昌同意了,大概一半是因為盛情難卻,一半也是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吧!不管怎樣,袁世凱立即奏請朝廷奪徐世昌的情,調他來小站幫忙。朝廷很通情達理,滿足了這個要求。
徐世昌來到小站,熱烈歡迎自不在話下,袁世凱為了顯得莊重,特意發(fā)明了一個“稽查全軍參謀軍務營務處”的官銜授予他,在軍營里,所有人都稱其為老師,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言敦源則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徐世昌紆尊降貴來到小站,除回報袁世凱之外,為的是臥薪嘗膽,所以工作起來格外勤奮,一面把營務管理得井井有條,一面還自學英語和西方軍事著作,先后編寫了《新建陸軍兵略存錄》及《操法詳晰圖說》13冊,用先進手法統(tǒng)籌全軍的訓練及教育,成績斐然。因此,他真正得到了全軍將士包括段祺瑞、馮國璋等發(fā)自內心的尊重。
不過徐世昌有個毛病,寫東西文縐縐的,起草的文件莫不如此。袁世凱生怕士兵們看不懂,便經常要求他用大白話重寫,徐世昌雖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改,改完之后總會叮囑:“千萬別說這是我寫的。”不過后來寫順手了之后,徐世昌覺得大白話也不錯,尤其是當時士兵們文化水平確實不高,之乎者也他們聽不懂,所以當袁世凱突發(fā)奇想,希望把那些繁瑣的訓練規(guī)章一類的編成歌來傳唱,并把這任務交給他時,徐世昌對寫大白話早已得心應手,當即從德國教官那里找來一首很上口的普魯士軍歌《德皇威廉練兵曲》填上歌詞,袁世凱的《大帥練兵歌》就出爐了,后來也被稱作《北洋軍軍歌》:
朝廷欲將太平大局保,大帥統(tǒng)領遵旨練新操。
第一立志要把君恩報,第二功課要靠官長教。
第三行軍莫把民騷擾,我等餉銀皆是民脂膏。
第四品行名譽要愛好,第五同軍切莫相爭吵。
方今中國文武學堂造,不比市井蠢漢逞粗豪。
各營之中槍隊最為要,望牌瞄準莫低亦莫高。
炮隊放時須要看炮表,安放藥引須按度數標。
輕炮分工不愁路窄小,重炮車載馬拉不覺勞。
馬隊自己須將馬養(yǎng)好,檢點蹄鐵切勿傷分毫。
臨敵偵探先占敵險要,我軍酣戰(zhàn)從旁速包抄。
工程一隊技藝須靈巧,陸地筑壘遇水便搭橋。
輜重隊里事事算計到,衣糧軍火缺乏不需焦。
這首歌影響極大,湖廣總督張之洞編練自強軍,所用軍歌就是改編于此,歌名完全照抄,一半歌詞也沒動;后來張作霖重新填詞把它改成了《奉軍練兵歌》,馮玉祥則把它改成了《練兵歌》及《民族立憲歌》。再然后,就是我們人人熟知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了。
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次參加的奧運會。開幕式上,中國代表團入場的時候,樂隊奏起《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旋律,代表團成員們非常開心,驕傲之情油然而生。但后來中國臺北代表團入場,樂隊奏的還是這首曲子,大家不禁大為吃驚,心想我們出來參加個比賽,這么快家里面兩岸就已經統(tǒng)一了?真是洞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髞泶蠹也胖?,樂隊演奏的是跟歌詞沒有關系的《德皇威廉練兵曲》,遂相視一笑,搶金牌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