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 騷

《離騷》是一首充滿激情的浪漫主義政治抒情詩，同時(shí)也是《楚辭》和屈原作品中最有典型性、最具思想性及藝術(shù)性的作品。后人常用“騷”代稱《楚辭》作品，而屈原的作品通常被稱為“騷賦”。 屈原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對后世的文人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后代楚辭作家的作品，也主要是學(xué)習(xí)與借鑒《離騷》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对娊?jīng)》與《離騷》共同成為我國文學(xué)史上現(xiàn)實(shí)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兩塊奠基石。

《離騷》可分十二章。依次追述家世、姓名的由來，歷數(shù)上古圣王、堯、舜、桀、紂等人執(zhí)政過程中的得失，詳盡陳述了作者遠(yuǎn)大的政治理想和抱負(fù)，以及在政治斗爭中遭受的迫害，對反動(dòng)勢力進(jìn)行了揭露和批判，對理想中的美政的向往及謳歌。此篇集中反映了屈原追求真理，熱愛家國，雖遭小人迫害，但仍忠于故國、獨(dú)立不遷的人格。

帝高陽之苗裔兮^［1］，朕皇考曰伯庸^［2］。攝提貞于孟陬兮［3］，惟庚寅吾以降?；视[揆余初度兮［4］，肇錫余以嘉名［5］。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6］。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7］，又重之以修能［8］。扈江離與辟芷兮［9］，紉秋蘭以為佩［10］。汩余若將不及兮［11］，恐年歲之不吾與［12］。朝搴阰之木蘭兮［13］，夕攬洲之宿莽［14］。日月忽其不淹兮［15］，春與秋其代序［16］。惟草木之零落兮［17］，恐美人之遲暮［18］。不撫壯而棄穢兮［19］，何不改此度［20］？乘騏驥以馳騁兮［21］，來吾道夫先路［22］。

【注釋】

［1］帝：此處引申為始生之祖。在夏、商、周三代，稱已死的君主為帝。高陽：顓頊有天下，號高陽。高陽是南楚神話中的地方神，后逐步演變?yōu)槌酥嫦?。苗裔（yì）：子孫后代。兮（xī）：語氣詞，楚地方言。一說可讀若“啊”。

［2］朕（zhèn）：上古時(shí)代第一人稱，至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詔定為皇帝自稱。這里是屈原自稱。皇考：對亡父的尊稱。考，指亡父。但也有學(xué)者提出皇考是指先祖或祖父。伯庸：屈原父親的名或字。一說是屈原先祖或祖父的名或字。

［3］攝提：此處為“攝提格”的省稱。歲星名。古代歲星紀(jì)年法中的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辰之一，相當(dāng)于干支紀(jì)年法中的寅年?！稜栄拧め屘臁罚骸疤珰q在寅曰攝提格?！必懀汗磐岸Α保?dāng)也。孟陬（zōu）：孟春正月。

［4］揆（kuí）：度量，揣度。度：態(tài)度，氣象。

［5］肇（zhào）：開始。錫：同“賜”，送給。

［6］字：取表字。靈均：靈善而均調(diào)。

［7］紛：美盛。

［8］重（chóng）：加上。修能：美好的外表儀形。能，通“態(tài)”。

［9］扈（hù）：披，楚地方言。江離：亦作“江蘺”，又名“靡蕪”，香草名。辟芷（zhǐ）：幽香的芷草。

［10］紉：搓，捻。一釋為續(xù)，接。又可釋為結(jié)，貫。

［11］汩（yù）：疾行，快速。

［12］不吾與：“不與吾”之倒言。

［13］搴（qiān）：拔取。阰（pí）：山名。

［14］攬（lǎn）：采摘。宿莽：一種草，經(jīng)冬不死。

［15］忽：迅速。淹：通“延”，停留。

［16］序：通“謝”，過去，逝去。

［17］惟：思。

［18］美人：此處指楚懷王。遲暮：比喻晚年。

［19］不撫壯而棄穢兮：諸本此句無“不”字，非是。撫：憑，持。壯，指盛壯之年。一說指國勢強(qiáng)盛。穢，指污穢的行為。一說指雜亂的政事。又一說指小人。

［20］此度：指上文“不撫壯而棄穢”的態(tài)度。

［21］騏驥（qíjì）：駿馬。

［22］來：相招之辭。道：通“導(dǎo)”，引導(dǎo)。夫（fú）：語氣詞。先路：先王的道路。

【譯文】

我是遠(yuǎn)祖高陽氏的后裔啊，我的父親叫伯庸。歲星正好運(yùn)行到寅年正月啊，我降生了。父親仔細(xì)看我初生時(shí)的氣度啊，他賜給我這貞祥的名字：他為我起名正則啊，起字作靈均。我很高興自己剛出生就有這么多的惠質(zhì)啊，還具有卓越的才能。披戴著江離和幽香的白芷啊，綴結(jié)秋蘭作為腰間的配飾。我迅速前行好像追尋不上目標(biāo)啊，唯恐歲月不留給我更多的時(shí)間！早上從坡地上拔取木蘭啊，傍晚在水洲中采摘宿莽。日月很快逝去從不停留，春天與秋天正在更替。想到草木即將凋零啊，擔(dān)心楚王步入衰殘的暮年。為什么不趁著盛壯之年拋棄污穢行為啊，就此改變你的態(tài)度？騎上駿馬疾馳吧！來吧，我在前方為你開路！

昔三后之純粹兮［1］，固眾芳之所在［2］。雜申椒與菌桂兮［3］，豈維紉夫蕙茝［4］？彼堯舜之耿介兮［5］，既遵道而得路［6］。何桀紂之猖披兮［7］，夫唯捷徑以窘步［8］。惟夫黨人之偷樂兮［9］，路幽昧以險(xiǎn)隘［10］。豈余身之憚殃兮［11］，恐皇輿之?dāng)】儯?2］。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13］。荃不察余之中情兮［14］，反信讒而齌怒［15］。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16］，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為正兮［17］，夫唯靈修之故也。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余成言兮［18］，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dāng)?shù)化。

【注釋】

［1］三后：有五種說法：一說指三皇，即少昊、顓頊、高辛（朱熹）；二說指夏禹、商湯、周文王（王逸）；三說指楚之先君（汪瑗）；四說指伯夷、禹、稷（蔣驥）；五說指黃帝、顓頊、帝嚳（王樹枏）。此處應(yīng)以汪瑗“楚之先君”說為是。純粹：純正不雜，引申指德行完美無缺。

［2］眾芳：比喻眾多有才能的人。

［3］雜：會集，兼有。申椒：生得重累而叢簇的花椒。菌桂：像竹子一樣圓的桂樹。

［4］蕙茝（zhǐ）：均香草名。

［5］耿介：光大圣明。

［6］遵：循。道：正途。

［7］猖披：此處引申不遵法度，任意妄為。

［8］捷徑：此處比喻不走正途，貪便圖快的做法。窘（jiǒng）：困窘，窘迫。

［9］夫：彼。偷樂：貪圖享樂。一作“茍且偷安”解。

［10］幽昧（mèi）：昏暗不明。險(xiǎn)隘（ài）：窄而險(xiǎn)的地方。

［11］憚（dàn）：害怕，畏懼。

［12］皇輿：君王乘的車子，比喻國家政權(quán)。

［13］前王：即上文之“三后”與“堯舜”。踵（zhǒng）武：足跡。

［14］荃（quán）：香草名，多用來比喻君主。中情：內(nèi)心真誠。

［15］齌（jì）怒：疾怒，暴怒。

［16］謇謇（jiǎn）：忠貞、正直?；迹汉Α?/p>

［17］九天：謂天之中央與八方。正：通“證”，驗(yàn)證。

［18］成言：定言。

【譯文】

曾經(jīng)楚國有三位賢王，他們的德行完美、純正無私啊，因而眾多德才兼?zhèn)涞娜饲叭ネ犊俊；ń放c菌桂聚集一處啊，綴結(jié)的何止蕙和茝？堯舜二帝光大圣明啊，他們遵行正道使國家走上正途。桀紂一樣狂妄偏邪啊，他們不循正道以致走投無路。結(jié)黨營私之徒貪圖享樂啊，以致國家的前途昏暗不明危險(xiǎn)難行。難道我是畏懼殃及自身嗎？我是害怕君王的政權(quán)遭到顛覆。我急忙奔走于君王的鞍前馬后啊，希望他能遵從先王的足跡。君王不體察我內(nèi)心的真誠啊，反而輕信讒言而大發(fā)雷霆。我本就知道追尋正道會引起禍端啊，寧可自己忍受迫害也無法改變初衷。我手指天地起誓明證啊，這都是因?yàn)榫醯木壒?。說好在黃昏時(shí)分相約會面的啊，走到中途又另行改道。當(dāng)初已經(jīng)跟我訂下誓約啊，隨后又反悔而追求其他。我已不害怕君臣之間的分離啊，只是惋惜君王朝令夕改。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1］，又樹蕙之百畝［2］。畦留夷與揭車兮［3］，雜杜衡與芳芷［4］。冀枝葉之峻茂兮，愿竢時(shí)乎吾將刈［5］。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6］。眾皆競進(jìn)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7］。羌內(nèi)恕己以量人兮［8］，各興心而嫉妒［9］。忽馳騖以追逐兮［10］，非余心之所急［11］。老冉冉其將至兮［12］，恐修名之不立。朝飲木蘭之墜露兮［13］，夕餐秋菊之落英［14］。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15］，長頷亦何傷^［16］？擥木根以結(jié)茝兮^［17］，貫薜荔之落蕊^［18］。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19］。謇吾法夫前修兮［20］，非世俗之所服。雖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遺則。

【注釋】

［1］九畹（wǎn）：非常多。畹，古代面積單位，十二畝田曰畹，一說三十畝田曰畹。

［2］樹：種植。蕙：香草名。

［3］畦（qí）：分畦種植。留夷、揭車：皆香草名。

［4］芳芷（zhǐ）：香草名，即白芷。

［5］竢（sì）：等候。刈（yì）：割取。

［6］哀：憫惜。眾芳：指上文所言之六物——蘭、蕙、留夷、揭車、杜衡、芳芷，喻眾賢。

［7］憑：滿足。楚人名“滿”曰“憑”。

［8］羌（qiānɡ）：楚地方言，發(fā)語詞。恕己以量人：謂以自己之心來忖度他人，猶俗語所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9］興心：生心。

［10］馳騖（wù）：馳騁。

［11］非余心之所急：此句屈子自表其心不同于眾，而眾人不必嫉妒他。

［12］冉冉（rǎn）：形容時(shí)光慢慢流逝。

［13］飲：小口吸食。

［14］餐：吞食。

［15］姱（ku?。好篮?。要：約束。

［16］頷（kǎnhàn）：因饑餓而面黃肌瘦。

［17］擥（lǎn）：執(zhí)持。

［18］薜（bì）荔：香草名，又稱木蓮。

［19］索：絞合使緊。胡繩：香草名。

［20］謇（jiǎn）：為楚地方言，發(fā)語詞。一說為用心竭力、艱難勤苦之意。

【譯文】

我栽下了九畹的蘭花啊，又種上了百畝的蕙草。將芍藥和揭車分畦種植啊，其間種上馬蹄香和白芷。希望它們枝葉茂盛啊，我愿等待時(shí)機(jī)將它們采摘。即使枯黃凋落又有何悲傷啊，悲哀的是這么多花草變成滿地荒蕪！眾人都爭名逐利、貪得無厭啊，孜孜以求從不滿足。他們以自己的心腸來揣度我啊，各自私念叢生又充滿妒忌。急切奔跑追求名利啊，并不是我的心中所求。人生暮景漸漸就要降臨啊，我擔(dān)心的是人生的美名沒有樹立！早上啜飲木蘭上滴下的露水啊，傍晚含咀墜落的秋菊。只要我的情志美好、精純?nèi)缫话?，長久以來的神形消損又怎值得悲戚！持取木根繞結(jié)茝花啊，將薜荔剛綻放的花心聯(lián)結(jié)成串。使菌桂變直并綴結(jié)上蕙草啊，再把胡繩絞合起來而彰顯飄逸身姿。我效仿前賢的裝束啊，并非平凡之人所能服習(xí)。即使不能迎合當(dāng)世的人啊，我愿遵從彭咸留下的范例！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余雖好修姱以羈兮^［1］，謇朝誶而夕替^［2］。既替余以蕙兮^［3］，又申之以攬茝［4］。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怨靈修之浩蕩兮［5］，終不察夫民心［6］。眾女嫉余之蛾眉兮［7］，謠諑謂余以善淫［8］。固時(shí)俗之工巧兮，偭規(guī)矩而改錯(cuò)［9］。背繩墨以追曲兮［10］，競周容以為度［11］。忳郁邑余侘傺兮［12］，吾獨(dú)窮困乎此時(shí)也。寧溘死以流亡兮［13］，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14］。鷙鳥之不群兮［15］，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16］，夫孰異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17］。伏清白以死直兮［18］，固前圣之所厚。

【注釋】

［1］雖：通“唯”。修姱（ku?。盒逎嵍鴬溃髅赖隆Ａb（jījī）：此處比喻束縛。

［2］誶（suì）：諫。替：拋棄。

［3］（xiānɡ）：佩帶。

［4］攬茝（zhǐ）：姜亮夫認(rèn)為此“攬”字當(dāng)為“蘭”字，“蘭茝”與上文“蕙”為對。

［5］靈修：指楚國國君。浩蕩：荒唐。

［6］民：屈原自謂。

［7］蛾眉：指女子姣好的容貌，又用以比喻屈原自己優(yōu)秀的品質(zhì)。

［8］謠諑（zhuó）：誹謗。

［9］偭（miǎn）：違反。錯(cuò)：通“措”，措施。

［10］繩墨：此比喻正道直行。追曲：隨意曲直，沒有一定的法則。

［11］周容：迎合討好。度：常行之法。一說為態(tài)度。

［12］忳（tún）：憂悶。侘傺（chà chì）：失意而神情恍惚的樣子。

［13］溘（kè）死：忽然死去。

［14］此態(tài)：指小人之丑態(tài)。

［15］鷙（zhì）鳥：指兇猛的鳥。

［16］方圜：同“方圓”。周：合。

［17］攘詬（rǎnɡ ɡòu）：容忍恥辱。以上“屈心”與“抑志”“忍尤”與“攘詬”均為對文。

［18］伏：通“服”，信服。

【譯文】

長長地嘆息我掩面拭淚啊，感傷人生的道路是多么艱難。我雖愛好美德卻遭受羈縻啊，早上向君王進(jìn)諫傍晚就被廢棄。廢棄我是因?yàn)槲疑砼遛ゲ莺吞m茝。它們都是我心頭之好啊，為此即使萬死我也不后悔。埋怨懷王行事荒誕啊，終究不明白我的忠心。女人們都嫉恨我美麗的容貌啊，惡語中傷說我善于淫逸。本來流俗善于取巧啊，背棄原則篡改措施。違反標(biāo)準(zhǔn)并無原則啊，爭相迎合討好且以之為常行之法。憂郁壓抑我失意不樂啊，偏偏獨(dú)有我受困于時(shí)。寧肯突然死去形體不存啊，我不忍心做出那副樣子！鷙鳥高飛遠(yuǎn)走、卓爾不群啊，先世以來就一向如此。圓鑿方枘如何能夠互容啊，誰可以道不同卻彼此相安？委屈本心壓抑情志啊，包容過錯(cuò)含垢忍辱。堅(jiān)持清白之軀為正義而死啊，那才是先賢們所重視的事。

悔相道之不察兮［1］，延佇乎吾將反［2］?；仉捃囈詮?fù)路兮，及行迷之未遠(yuǎn)。步余馬于蘭皋兮［3］，馳椒丘且焉止息［4］。進(jìn)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fù)修吾初服［5］。制芰荷以為衣兮［6］，集芙蓉以為裳［7］。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8］。高余冠之岌岌兮［9］，長余佩之陸離［10］。芳與澤其雜糅兮［11］，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12］。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13］。佩繽紛其繁飾兮［14］，芳菲菲其彌章［15］。民生各有所樂兮［16］，余獨(dú)好修以為常［17］。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18］？

【注釋】

［1］相（xiàng）道：觀察道路。察：仔細(xì)觀察。

［2］延佇（zhù）：長久地站立。

［3］步余馬：騎著我的馬慢慢走。一釋為訓(xùn)練我的馬。蘭皋（gāo）：長著蘭草的水邊高地。

［4］焉：于此。

［5］初服：未入仕時(shí)的服裝。

［6］芰（jì）荷：指菱葉與荷葉。一說芰荷為一物。

［7］芙蓉：荷花的別名。裳：古代稱下身穿的衣裙，男女皆服。

［8］其：句中襯字，無義。

［9］岌岌（jí）：高高的樣子。

［10］佩：身上佩帶的劍。陸離：長的樣子。

［11］糅（róu）：混雜。

［12］昭質(zhì)：明潔的品質(zhì)。虧：損。

［13］“忽反顧”以下二句：屈原欲離朝去野，隱居避禍。四荒，四方荒遠(yuǎn)之地。

［14］繁飾：眾多的彩飾，盛飾。

［15］菲菲：香氣濃郁。

［16］民生：即人生。

［17］好修：喜作修飾。

［18］懲（chénɡ）：克制，制止。

【譯文】

后悔選擇道路時(shí)未曾看清啊，站在那里久久凝望而后我就要回返。調(diào)轉(zhuǎn)我的車頭重歸正確的路啊，趁誤入迷途還不是太遠(yuǎn)。讓我的馬漫步在長滿蘭花的濕地上啊，跑到遍是椒樹的土坡上在那里休息。進(jìn)諫不被君王接受卻遭受過錯(cuò)啊，我將隱退重新穿回當(dāng)初的衣冕。裁制菱葉作為上衣啊，綴合蓮花以作下裙。沒有人理解我也就算了吧，只要我的情志真正高潔芳郁。加高我的帽子使之顯得危聳啊，加長我的佩劍使之更加奇詭斑斕。芳香和腐臭混雜在一處啊，只有明潔的品質(zhì)尚未缺損。忽然間回首遠(yuǎn)望啊，我將去四方荒遠(yuǎn)之地游覽。戴上眾多精美的佩飾啊，濃郁的芳香使它們更加絢麗。人生各有各的樂事啊，我偏好美潔已習(xí)慣成自然。即使軀體分解我也不會改變啊，我的心中有何畏懼？

女媭之嬋媛兮［1］，申申其詈予［2］。曰鯀婞直以亡身兮［3］，終然殀乎羽之野［4］。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紛獨(dú)有此姱節(jié)^［5］。菉葹以盈室兮^［6］，判獨(dú)離而不服^［7］。眾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dú)而不予聽［8］。

【注釋】

［1］女媭（xū）：有六說：一說為屈原之姊；二說為屈原之妹；三說為女巫或神巫；四說為女伴、侍女；五說為賤妾，比喻黨人；六說為一個(gè)假想的女性。嬋媛（chányuán）：痛惻婉轉(zhuǎn)陳辭。

［2］詈（lì）：責(zé)罵。

［3］鯀（ɡǔn）：傳說中古代部落酋長名，號崇伯，禹之父。婞（xìnɡ）直：倔強(qiáng)，剛直。

［4］殀（yāo）：早死。羽：羽山，地名。

［5］姱（ku?。┕?jié)：美好的節(jié)操。

［6］（cí）：匯聚。菉（lù）：草名。葹（shī）：草名。

［7］服：使用。

［8］煢（qiónɡ）獨(dú)：孤獨(dú)。予：我，女媭自謂。

【譯文】

女媭心痛滿滿啊，重重責(zé)罵我。她說鯀因?yàn)檎倍饬鞣虐?，最后幽歿在羽山的郊野。你為何還博采眾芳而愛好美潔啊，美好的節(jié)操顯得如此與眾不同！蒺藜、藎草、地葵充滿屋子啊，你卻不同于眾人偏偏不肯佩帶在身上。不可能向每個(gè)人都詳盡說明心中的想法啊，誰能理解我們內(nèi)心的真誠呢？世人相互推舉而好朋比為奸啊，你為什么煢然獨(dú)立卻不聽我的勸告。

依前圣以節(jié)中兮［1］，喟憑心而歷茲［2］。濟(jì)沅湘以南征兮［3］，就重華而陳詞［4］。啟《九辯》與《九歌》兮［5］，夏康娛以自縱［6］。不顧難以圖后兮［7］，五子用失乎家巷［8］。羿淫游以佚畋兮［9］，又好射夫封狐［10］。固亂流其鮮終兮［11］，浞又貪夫厥家［12］。澆身被服強(qiáng)圉兮［13］，縱欲而不忍。日康娛而自忘兮［14］，厥首用夫顛隕［15］。夏桀之常違兮［16］，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17］，殷宗用而不長［18］。湯禹儼而祗敬兮［19］，周論道而莫差。舉賢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20］。皇天無私阿兮［21］，覽民德焉錯(cuò)輔［22］。夫維圣哲以茂行兮［23］，茍得用此下土［24］。瞻前而顧后兮，相觀民之計(jì)極［25］。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26］。阽余身而危死兮［27］，覽余初其猶未悔。不量鑿而正枘兮［28］，固前修以菹醢［29］。曾歔欷余郁邑兮［30］，哀朕時(shí)之不當(dāng)［31］。攬茹蕙以掩涕兮［32］，沾余襟之浪浪［33］。

【注釋】

［1］節(jié)中：猶折中，取正。

［2］喟（kuì）：嘆息。歷茲：至此。

［3］沅（yuán）：沅江，古稱沅水。湘：即湘江，為湖南最大的河流。

［4］重（chónɡ）華：虞舜的美稱。

［5］啟：指夏啟，大禹之子，夏朝君主?！毒鸥琛罚汗糯鷺非?，相傳為禹時(shí)樂歌。

［6］夏：有四解：一釋為大，二釋為太康，三釋為下，四釋為夏王。此釋為“大”?？祳剩喊矘?。

［7］以圖后：為后代作謀劃。

［8］五子：有四解：一釋為啟的五個(gè)兒子，二釋為太康昆弟五人，三釋為啟之第五子，四釋為啟的兄弟。家巷（hònɡ）：內(nèi)訌。

［9］佚（yì）：放任。畋（tián）：打獵。

［10］封狐：大狐。一釋為大豬?！昂笔恰蔼L”之誤。

［11］鮮（xiǎn）終：少有善終。

［12］浞（zhuó）：傳說中夏時(shí)有窮氏后羿之相。羿不理政事，寒浞遂殺羿自立。厥（jué）：其，這里指代羿。家（gū）：通“姑”，古時(shí)對婦女的一種稱謂，這里指羿的妻室。

［13］澆（ào）：即過澆。傳說中夏代寒浞之子。被（pī）服強(qiáng)圉（yǔ）：負(fù)恃有力，即依仗自己強(qiáng)大的力量。一釋為穿著堅(jiān)甲。

［14］自忘：不顧自身安危。

［15］顛隕（yǔn）：墜落。

［16］違：違背。

［17］菹醢（zūhǎi）：亦作“葅醢”，古代把人剁成肉醬的酷刑。后亦用以泛指處死。

［18］殷宗：殷商之國祚。用而：因而，因此。

［19］ 儼（yǎn）：恭敬，莊重，莊嚴(yán)。 祗（zhī）敬：恭敬。

［20］循（xún）：順著，遵從。

［21］皇天：對天及天神的尊稱。私阿（ē）：偏愛，曲意庇護(hù)。

［22］民德：在皇天看來，人君也是臣民，故此“民德”是指那些得了天下的君王而言。錯(cuò)輔：安排輔助。錯(cuò)，通“措”，安排。

［23］維：同“唯”，獨(dú)。圣哲：此處指具有超人的道德才智的人。茂行：德行充盛。

［24］茍：于是。用：擁有，治理。下土：天下。

［25］相（xiànɡ）：觀察。計(jì)極：興亡的原因。

［26］服：行，行事。

［27］阽（diàn）：臨近危險(xiǎn)。

［28］鑿（záo）：榫眼。枘（ruì）：器物的榫頭。

［29］前修：古代的賢人，此處指因忠言直諫而遭到菹醢之刑的賢人，如龍逢、梅伯等。

［30］曾：通“增”，屢屢。歔欷（xūxī）：抽泣。郁邑：即“郁悒”，苦悶，憂愁。

［31］哀朕時(shí)之不當(dāng)：哀嘆自己生不逢時(shí)。當(dāng)，引申為“值”，逢，遇之義。

［32］茹：柔軟。一釋為香草名。

［33］沾：浸濕。浪浪：淚流不止的樣子。

【譯文】

依從先賢的價(jià)值標(biāo)準(zhǔn)進(jìn)行評判啊，滿懷感嘆為何遭此厄運(yùn)。渡過沅、湘向南進(jìn)發(fā)啊，到帝舜跟前大聲陳說：夏啟創(chuàng)制《九歌》《九辯》啊，任意尋歡作樂以致放縱墮落。不顧念先王創(chuàng)業(yè)艱難并為后代謀劃啊，五位王公因此內(nèi)訌相爭。后羿過度沉溺于狩獵啊，又喜歡射殺大豬以取樂。本來恣肆妄行就沒有好下場啊，寒浞奪權(quán)又占有了他的妻子。澆恃強(qiáng)尚武啊，放縱欲念不肯放棄糜爛生活。每天沉浸于燕舞笙歌渾然忘我啊，他的頭顱因此而掉落。夏桀所行與常情有違啊，最后終究遭受了禍端。紂王辛發(fā)明將人剁成肉醬的酷刑啊，殷商因而不能國祚綿長。大禹莊穆而敬畏神靈啊，周詳?shù)厥┬腥收鴽]有差錯(cuò)。推舉賢德、任用能臣啊，遵守法則而不偏頗。上蒼不會偏袒誰啊，視民心向背加以輔佐。只有賢達(dá)睿智、德行充盛啊，才能擁有這整個(gè)天下?；仡櫄v史展望將來啊，考察人世治變的道理。誰不是因?yàn)橹伊x而被任用啊，誰不是因?yàn)榧兞济篮枚蔀榉钚械目?！我身陷危難幾蹈死地啊，靜觀初心從未后悔。不度量鑿孔而選用合適的榫頭啊，這本是前賢被剁成肉末的原因。我頻頻悲嘆抑郁憂傷啊，哀惋自己生不逢時(shí)。拿起柔軟蕙草掩面痛哭啊，淚珠滾滾滑落打濕我的前襟。

跪敷衽以陳辭兮［1］，耿吾既得此中正［2］。駟玉虬以乘鹥兮［3］，溘埃風(fēng)余上征［4］。朝發(fā)軔于蒼梧兮［5］，夕余至乎縣圃［6］。欲少留此靈瑣兮［7］，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8］，望崦嵫而勿迫［9］。路曼曼其修遠(yuǎn)兮［10］，吾將上下而求索［11］。飲余馬于咸池兮［12］，總余轡乎扶桑［13］。折若木以拂日兮［14］，聊逍遙以相羊［15］。前望舒使先驅(qū)兮［16］，后飛廉使奔屬［17］。鸞皇為余先戒兮［18］，雷師告余以未具［19］。吾令鳳鳥飛騰兮［20］，繼之以日夜。飄風(fēng)屯其相離兮［21］，帥云霓而來御［22］。紛總總其離合兮［23］，斑陸離其上下［24］。吾令帝閽開關(guān)兮［25］，倚閶闔而望予［26］。時(shí)曖曖其將罷兮［27］，結(jié)幽蘭而延佇。世溷濁而不分兮［28］，好蔽美而嫉妒［29］。

【注釋】

［1］敷：鋪開。衽（rèn）：衣之前襟。

［2］耿：光明正大。

［3］駟（sì）：古代一車套四馬，因以稱駕一車之四馬，或四馬所駕之車。這里意思是以四虬龍駕車。虬（qiú）：傳說中的一種無角龍。鹥（yì）：傳說中的鳥名。

［4］征：行，此處指乘坐四龍所拉的鳳車飛上天空。

［5］發(fā)軔（rèn）：此處借指出發(fā)。

［6］縣圃：又作玄圃、懸圃，傳說中神仙居處，在昆侖山頂。

［7］靈瑣：君門。姜亮夫《屈原賦校注》以為即玄圃之門。

［8］羲（xī）和：古代神話傳說中駕馭日車的神。弭（mǐ）節(jié)：緩慢行駛。

［9］崦嵫（yānzī）：山名，在甘肅天水西境。迫：逼近。

［10］曼曼：形容距離遠(yuǎn)或時(shí)間長。

［11］上下而求索：求索的對象，各家說法不一，聯(lián)系上下文，當(dāng)以“求天帝之所在”近是。

［12］咸池：神話中謂日浴之處。

［13］轡（pèi）：駕馭馬的韁繩。扶桑：神話中的樹名。

［14］若木：古代神話中的樹名。一說即扶桑。

［15］聊逍遙以相羊：此處有徘徊之義。

［16］望舒：神話中為月駕車的神。先驅(qū)：原指軍隊(duì)中的前鋒，此處引申指向?qū)А?/p>

［17］飛廉：即風(fēng)神。一說能致風(fēng)的神禽名。奔屬（zhǔ）：奔跑著緊跟在后面。

［18］鸞（luán）皇：亦作“鸞凰”。常用以比喻賢士淑女。

［19］雷師：神話中的雷神。或說就是豐隆。未具：駕御未備。

［20］鳳鳥：鳳凰，傳說中的瑞鳥。

［21］屯：聚集。離：附麗。

［22］帥：通“率”，率領(lǐng)。霓（ní）：虹的一種，又稱副虹（相對于主虹而言）。

［23］總總：聚集。

［24］斑：榮盛。陸離：光輝燦爛的樣子。

［25］閽（hūn）：看門人。

［26］閶闔（chánghé）：神話中的天門。

［27］曖曖（ài）：昏暗的樣子。

［28］溷（hùn）濁：混亂污濁。

［29］美：品德、才能皆優(yōu)秀的人。

【譯文】

衣襟鋪開跪著慷慨陳詞啊，我得到無私正道心中豁然開朗。駕馭四條無角玉龍所拉的鳳車啊，倏忽間我依托風(fēng)云直沖云天。早上從蒼梧出發(fā)啊，傍晚到縣圃停歇。我打算在神門前休息片刻啊，日頭漸漸偏移入暮。我讓羲和徐徐前行啊，看到崦嵫山暫且止步。前途漫長遙遠(yuǎn)無邊啊，我將上天入地尋求出路。在咸池飲我的馬啊，將馬韁系在扶桑神木。攀折若木遮蔽日光啊，姑且逍遙徘徊自由自在。使月神望舒在前面開路啊，讓風(fēng)伯奔跑于后。早有鸞鳳為我戒嚴(yán)道路啊，雷神卻告訴我嚴(yán)裝未備。我命鳳鳥們騰翔于九天啊，日復(fù)一日不得疏忽。暴風(fēng)驟集欲使隊(duì)伍離散啊，統(tǒng)率著前來迎接的云霧。來勢盛大忽散忽聚啊，上下翻轉(zhuǎn)光彩奪目。我命天帝的看門人打開天門啊，他卻倚靠在天門外視而不見。此刻光線暗淡日將西落啊，只得編結(jié)幽蘭長久停駐。世道混亂良莠不分啊，喜歡掩蔽賢才妄加嫉妒。

朝吾將濟(jì)于白水兮^［1］，登閬風(fēng)而馬^［2］。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3］。溘吾游此春宮兮［4］，折瓊枝以繼佩［5］。及榮華之未落兮［6］，相下女之可詒［7］。吾令豐隆乘云兮^［8］，求宓妃之所在^［9］。解佩以結(jié)言兮^［10］，吾令蹇修以為理^［11］。紛總總其離合兮^［12］，忽緯其難遷［13］。夕歸次于窮石兮［14］，朝濯發(fā)乎洧盤［15］。保厥美以驕傲兮［16］，日康娛以淫游。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17］。覽相觀于四極兮［18］，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瑤臺之偃蹇兮［19］，見有娀之佚女［20］。吾令鴆為媒兮［21］，鴆告余以不好。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22］。心猶豫而狐疑兮［23］，欲自適而不可。鳳皇既受詒兮［24］，恐高辛之先我［25］。

【注釋】

［1］白水：傳說是一種神水，飲后長生不死。

［2］閬（lànɡ）風(fēng)：山名。神話傳說中神仙居住的地方，在昆侖之巔。（xiè）馬：系馬。

［3］高丘：楚國山名。一釋為傳說中的神山。

［4］春宮：神話傳說中東方青帝居住的地方。

［5］瓊枝：傳說的一種玉樹。

［6］榮華：此處喻美好的容顏或年華。

［7］相（xiànɡ）：視。詒（yí）：通“貽”，贈送。

［8］豐?。荷裨拏髡f中的雷神，后多用作雷的代稱。一說是云神。

［9］宓（fú）妃：神話傳說中的洛水女神。

［10］（xiānɡ）：佩帶。結(jié)言：用言辭訂約。

［11］蹇修：人名，傳說中伏羲氏之臣，古賢者。理：使者，媒人。

［12］紛總總：此處形容使者眾多。

［13］緯（huà）：乖戾，不合。

［14］次：留宿。

［15］濯繞婳（zhuó）：洗滌。洧（wěi）盤：神話傳說中的水名。據(jù)說發(fā)源于崦嵫山。

［16］厥（jué）：其，指宓妃。

［17］違棄：拋棄。

［18］覽相觀：三字同義，看。四極：泛言四方之邊極。

［19］偃（yǎn）蹇：高聳。

［20］有娀（sōnɡ）：傳說中的古國名。殷始祖契之妃簡狄，即有娀氏女。有，詞頭。佚女：美女。

［21］鴆（zhèn）：傳說中的一種毒鳥，以羽浸酒，飲之立死。

［22］惡（wù）：討厭，憎恨。佻（tiāo）巧：輕佻巧佞。

［23］狐疑：猜疑，懷疑。

［24］鳳皇：即鳳凰。受詒：指鳳凰已接受了送給簡狄的聘禮，準(zhǔn)備前去說媒。詒，通“貽”，指聘禮。

［25］高辛：帝嚳初受封于辛，后即帝位，號高辛氏。事跡詳見《史記·五帝本紀(jì)》。

【譯文】

早上我將渡過白水啊，登上閬風(fēng)山系馬停步。忽然回頭眺望潸然淚下啊，哀傷楚地高丘沒有美女。我迅疾游歷青帝所居之春宮啊，攀折那瓊枝來補(bǔ)充我的佩飾。趁著繽紛的花草還未零落啊，我找尋美女贈送給她。我讓雷神駕云而去啊，探尋宓妃所在的居處。解下佩戴的香囊來訂下誓約啊，我命蹇修來當(dāng)媒人。紛繁盛多來去不定啊，善變乖戾難以遷就。晚上回窮石過宿啊，早上在洧盤濯洗秀發(fā)。倚仗她的美貌心驕氣傲啊，每天安然享樂游玩無度。雖然她確實(shí)漂亮但缺乏禮教啊，回來吧蹇修，讓我們拋開她再去別處尋求。察考天下四方啊，繞天巡行后我降臨下土。望見玉臺高拔聳立啊，我看到有娀氏的美麗公主。我命鴆去為我做媒啊，鴆告訴我她的種種不好。雄鳩高叫著遠(yuǎn)去啊，它輕佻討巧實(shí)在令我厭惡。猶豫不定猜疑滿腹啊，我打算親自拜訪又不合禮數(shù)。鳳凰雖已接受信物啊，又怕帝嚳比我提前一步。

欲遠(yuǎn)集而無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遙［1］。及少康之未家兮［2］，留有虞之二姚［3］。理弱而媒拙兮，恐導(dǎo)言之不固［4］。世溷濁而嫉賢兮［5］，好蔽美而稱惡。閨中既以邃遠(yuǎn)兮［6］，哲王又不寤［7］。懷朕情而不發(fā)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

【注釋】

［1］浮游：無目的地漫游。

［2］少康：夏代中興之主，帝相之子。

［3］有虞：相傳是虞舜后裔的部落國家，故址在今河南虞城縣。

［4］導(dǎo)言：傳達(dá)疏導(dǎo)之言。

［5］世溷（hùn）濁：時(shí)世混亂污濁。

［6］邃（suì）遠(yuǎn)：深遠(yuǎn)。

［7］哲王：明智的君王。寤（wù）：醒悟，覺醒。

【譯文】

想在遠(yuǎn)方棲身卻無處落腳啊，姑且漫游天地飄蕩不前。趁少康還未成家啊，有虞氏的二姚尚待在閨中。使者無能媒人笨拙啊，恐怕無法傳達(dá)心意不能讓人信服。時(shí)世混亂嫉恨賢良啊，喜歡掩蓋美善稱頌邪惡。宮闈如此深遠(yuǎn)啊，明君卻偏不覺悟！懷有我這樣的衷情卻不能舒泄啊，我怎能強(qiáng)忍苦悶抱恨過此一生？

索藑茅以筳篿兮［1］，命靈氛為余占之［2］。曰兩美其必合兮［3］，孰信修而慕之？思九州之博大兮［4］，豈唯是其有女［5］？曰勉遠(yuǎn)逝而無狐疑兮［6］，孰求美而釋女［7］？何所獨(dú)無芳草兮［8］，爾何懷乎故宇［9］？世幽昧以昡曜兮［10］，孰云察余之善惡。民好惡其不同兮，惟此黨人其獨(dú)異［11］。戶服艾以盈要兮［12］，謂幽蘭其不可佩。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珵美之能當(dāng)［13］？蘇糞壤以充幃兮［14］，謂申椒其不芳。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巫咸將夕降兮［15］，懷椒糈而要之［16］。百神翳其備降兮［17］，九疑繽其并迎［18］?；守哓咂鋼P(yáng)靈兮［19］，告余以吉故。曰勉升降以上下兮［20］，求矩矱之所同［21］。湯禹嚴(yán)而求合兮［22］，摯咎繇而能調(diào)［23］。茍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24］。說操筑于傅巖兮［25］，武丁用而不疑［26］。呂望之鼓刀兮［27］，遭周文而得舉［28］。寧戚之謳歌兮［29］，齊桓聞以該輔［30］。及年歲之未晏兮^［31］，時(shí)亦猶其未央?？柱Y之先鳴兮^［32］，使夫百草為之不芳。何瓊佩之偃蹇兮^［33］，眾然而蔽之^［34］。惟此黨人之不諒兮，恐嫉妒而折之。時(shí)繽紛其變易兮［35］，又何可以淹留。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36］。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37］。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蘭為可恃兮［38］，羌無實(shí)而容長。委厥美以從俗兮，茍得列乎眾芳。椒專佞以慢慆兮［39］，榝又欲充夫佩幃［40］。既干進(jìn)而務(wù)入兮［41］，又何芳之能祗［42］。固時(shí)俗之流從兮［43］，又孰能無變化。覽椒蘭其若茲兮，又況揭車與江離［44］。惟茲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歷茲［45］。芳菲菲而難虧兮［46］，芬至今猶未沬［47］。和調(diào)度以自娛兮［48］，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飾之方壯兮［49］，周流觀乎上下。

【注釋】

［1］藑（qiónɡ）茅：一種可用于占卜的花草。筳篿（tínɡzhuān）：筳，木棍。篿，楚人用茅草加木棍或竹片的占卜方法的統(tǒng)稱。

［2］靈氛：神巫名。占（zhān）：占卜吉兇。

［3］曰：以下四句是靈氛的答語。一說“曰”字以下四句是屈原問卜之詞。兩美其必合：這里“兩美”有象喻義，承上文“求女”而來，指男女匹合。其深層象喻意義則是指圣君賢臣的遇合，屈原作品經(jīng)常以男女關(guān)系比喻君臣關(guān)系。

［4］九州：《尚書·禹貢》中稱當(dāng)時(shí)中國有冀、徐、梁、雍、兗、荊、揚(yáng)、青、豫九州，而此處似為更加寬泛，與鄒衍所言“赤縣神州”之大九州說近。

［5］是：此處指楚國。

［6］“曰勉”以下四句：也是靈氛勸告作者的話。

［7］女：通“汝”，你。

［8］芳草：喻指賢人。

［9］故宇：指舊居。

［10］昡曜（xuànyào）：迷惑混亂。昡，同“?！薄ｊ?，通“耀”。

［11］黨人：指結(jié)黨營私之人。

［12］盈要：滿腰。

［13］珵（chénɡ）：美玉。當(dāng)：得當(dāng)，得宜。

［14］幃（wéi）：香囊。

［15］巫咸：古神巫名。

［16］椒糈（xǔ）：以椒香拌和的精米，類似粽子。椒，香料。糈，精米。要（yāo）：同“邀”，迎候。

［17］翳（yì）：遮蔽。

［18］九疑：即九嶷，山名，在湖南寧遠(yuǎn)縣南。此指九嶷諸神。

［19］剡剡（yǎn）：光華四溢的樣子。揚(yáng)靈：顯揚(yáng)神靈。

［20］升降以上下：此處有尋找賢君知己之意。

［21］矩矱（yuē）：規(guī)矩、規(guī)約。

［22］嚴(yán)：通“儼”，莊重，恭敬。

［23］摯（zhì）咎繇（gāoyáo）：摯，商湯名臣伊尹。咎繇，舜臣，又作“皋陶”。

［24］媒：媒介、使臣。

［25］說（yuè）：即傅說，殷時(shí)賢臣。操筑：版筑。

［26］武丁：殷高宗，一代中興之君。

［27］呂望：即姜子牙。鼓：舞動(dòng)。

［28］周文：周文王姬昌。

［29］寧戚：衛(wèi)人。《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寧戚飯牛車下，而桓公任之以國。”

［30］該輔：征用以備輔佐之選。該，備。

［31］晏：晚。

［32］鵜（tíjué）：鳥名，即子規(guī)、杜鵑。

［33］瓊：美玉。偃蹇：形容美盛的樣子。

［34］（ài）然：遮擋的樣子。

［35］繽紛：這里形容世道混亂。

［36］茅：這里比喻讒佞小人。

［37］蕭艾：賤草，這里比喻讒佞小人。

［38］蘭：喻指變節(jié)之人。

［39］慢慆（tāo）：怠惰佚樂。

［40］榝（sh?。核栖镙嵌。嗌?。夫：于，乎。

［41］務(wù)入：指務(wù)必求進(jìn)。

［42］祗（zhī）：尊敬。

［43］流從：隨波逐流，盲目跟從。

［44］揭車與江離：借喻賢才之變節(jié)者。

［45］委：此指遭人拋棄的意思。歷茲：到這步田地的意思，意即遭遇禍殃，以至于此。

［46］虧：虧損，消歇。

［47］沬（mèi）：這里是香氣消散的意思。

［48］調(diào)度：格調(diào)和法度。

［49］飾：佩飾，服飾，這里比喻年歲。

【譯文】

取竹片、茅葉來卜筮啊，命靈氛為我占知。他說兩種美好事物一定能會合啊，哪個(gè)真正美好的人不會招人思慕？想一想九州之地的寬廣啊，難道只有這里才有美女存在？他說勉力遠(yuǎn)走不要猶豫啊，哪個(gè)真心向往美好的人會把你拋棄？哪里沒有芬芳的花草啊，你為何單戀舊居？世道昏暗使人迷亂啊，誰說能明察我心的好惡！人的好惡尺度有別啊，只有這些黨徒們尤其令人不可思議。每家每戶將艾草掛滿腰間啊，說幽谷香蘭不能作佩飾。察考選用的草木都不得當(dāng)啊，難道能公正地衡量玉石的美質(zhì)？拾取糞土裝滿香囊啊，他們說大椒毫不芳馨。我打算聽從靈氛吉祥的卜辭啊，心里卻還懷疑迷茫。巫咸傍晚就要降臨啊，我懷揣香粽前往迎候。眾神遮天蔽日紛紛降臨啊，九嶷山靈紛紛也來迎接?；突屯`神光特顯啊，他們告訴我靈氛吉卜的緣故。我上天入地周游四方啊，只為尋求君臣間同心戮力。湯禹虔敬求索與己合德的賢臣啊，伊尹、皋陶得以與之調(diào)和共濟(jì)。只要內(nèi)心崇尚修潔啊，又何必用那使臣來進(jìn)行溝通。傅說在傅巖操杵筑土啊，武丁任用他毫無猜疑。呂尚揮刀屠肉啊，遇到文王而得到重用。寧戚擊牛角高歌啊，齊桓公聽到后讓其入朝輔弼。趁年齡還不算老大啊，時(shí)機(jī)還未盡失。唯恐鵜早早啼叫啊，使花卉凋零黯淡了芳香。為何玉佩那么卓然高貴啊，人們卻群起把它光芒遮擋？只有這些黨徒不誠信啊，恐怕會出于嫉妒將它摧折傷害。時(shí)代紛亂變幻莫測啊，又有什么理由長期逗留？蘭草、白芷被同化而不香醇啊，荃、蕙變得與茅草相同。為什么曾經(jīng)的香草啊，如今竟與白蒿、艾草同處一地！難道還有別的理由嗎？這是不喜好修潔帶來的危害！我以為蘭草可以依靠啊，卻不知它華而不實(shí)只是外貌修頎。拋棄它的美好而隨波逐流啊，茍且偷生得以列入芳香花草的行列！椒專斷諂佞飛揚(yáng)跋扈啊，榝又想混進(jìn)人們佩帶的香囊里。既然一心只想鉆營汲汲于名位啊，又怎能對芳華本有的品格抱有敬意？本來時(shí)俗就隨大流啊，誰又能堅(jiān)持原則不動(dòng)搖。看到椒和蘭也是這樣啊，又何況揭車和江離？想到這佩飾如此可貴啊，它的美質(zhì)遭人唾棄竟到如此田地。我的香囊芬芳濃郁難以消損啊，馨香至今還未散去。調(diào)節(jié)自我以求歡娛啊，姑且飄浮觀覽尋找知己。趁我正值年富力強(qiáng)啊，巡行天地上下游歷。

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折瓊枝以為羞兮^［1］，精瓊爢以為^［2］。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3］。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yuǎn)逝以自疏［4］。邅吾道夫昆侖兮［5］，路修遠(yuǎn)以周流。揚(yáng)云霓之晻藹兮［6］，鳴玉鸞之啾啾［7］。朝發(fā)軔于天津兮［8］，夕余至乎西極［9］。鳳皇翼其承旂兮［10］，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11］。麾蛟龍使梁津兮［12］，詔西皇使涉予［13］。路修遠(yuǎn)以多艱兮，騰眾車使徑侍［14］。路不周以左轉(zhuǎn)兮［15］，指西海以為期［16］。屯余車其千乘兮［17］，齊玉轪而并馳［18］。駕八龍之婉婉兮，載云旗之委蛇［19］。抑志而弭節(jié)兮［20］，神高馳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21］，聊假日以媮樂［22］。陟升皇之赫戲兮［23］，忽臨睨夫舊鄉(xiāng)。仆夫悲余馬懷兮［24］，蜷局顧而不行［25］。

亂曰［26］：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注釋】

［1］羞：同“饈”，美味。

［2］瓊爢（mí）：玉屑。（zhānɡ）：干糧。

［3］瑤象：玉石象牙。

［4］自疏：自我疏離，即離開楚國遠(yuǎn)行。

［5］邅（zhān）：調(diào)轉(zhuǎn)，轉(zhuǎn)向。

［6］晻藹（ǎn’ǎi）：陰暗。

［7］鸞：通“鑾”，馬鈴。啾啾（jiū）：象聲詞，形容鈴聲如鳥鳴。

［8］天津：天河渡口。

［9］西極：最為遼遠(yuǎn)的西疆，傳說為日落之處。

［10］旂（qí）：竿頭系鈴，繪有雙龍纏斗圖樣的旗。

［11］容與：徘徊。

［12］麾（huī）：舉手號令。蛟龍：傳說中龍的兩種。梁：浮橋。

［13］詔：告訴，這里有命令的意思。西皇：西方之神，傳說為少皞。一指蓐收。少皞為西天之皇，蓐收則為西天之神使。

［14］騰：傳言，告訴。徑侍：徑直侍候。徑，徑直，直接。侍，侍衛(wèi)。

［15］不周：古代神話傳說中山名。

［16］西海：古代神話傳說中西部大湖名。

［17］乘（shènɡ）：四馬駕一車稱乘。

［18］轪（dài）：車轄，即車輪與車軸固定在一起的插栓。

［19］委蛇（yí）：迎風(fēng)飄揚(yáng)。

［20］弭（mǐ）節(jié)：停車。弭，止。節(jié)，車行的節(jié)度。

［21］《九歌》：上古樂曲名?！渡亍罚合鄠鳛橄膯⒅畼肺?。

［22］假日：假借時(shí)日。媮（yú）：有兩解。一作“愉”解，愉悅。一作“偷”解，茍且。

［23］陟（zhì）：上升。赫戲：輝煌興隆的樣子。

［24］仆夫：車夫。懷：眷戀。

［25］蜷（quán）局：拘攣回環(huán)，徘徊不前。

［26］亂：楚辭篇末結(jié)束全篇的標(biāo)志稱為亂，與結(jié)束曲、尾聲相似。

【譯文】

靈氛已告訴我吉祥的卦辭啊，選好吉日我將要出行。攀折瓊枝當(dāng)作美味啊，精制玉屑作為點(diǎn)心。為我駕起奔騰的龍車啊，玉石象牙裝飾車身。不同心同德如何能同歸一途啊，我將遠(yuǎn)走離開故國。調(diào)轉(zhuǎn)車頭我奔向昆侖啊，路途遙遠(yuǎn)繞四方巡行。張揚(yáng)云霓旌旗遮天蔽日啊，玉鈴啾啾作響發(fā)出清鳴。早上從天河渡口出發(fā)啊，晚上我要抵達(dá)日落的西方。鳳旗莊嚴(yán)肅穆連綿不斷啊，高高飛翔凌空舒展。我快行走到流沙地帶啊，沿赤水岸邊猶豫不前。指揮蛟龍?jiān)诙煽陂g架起浮橋啊，命少皞幫我涉險(xiǎn)過關(guān)。路途遙遠(yuǎn)艱險(xiǎn)重重啊，傳令眾車徑直侍候身邊。路經(jīng)不周山轉(zhuǎn)而向左啊，遙指西海作相會地點(diǎn)。聚集我的車隊(duì)足有千駕啊，使玉輪一起并駕齊驅(qū)。駕乘八匹龍馬蜿蜒飛馳啊，載著迎風(fēng)飛舞的繪有云霓的旗幟。氣定神閑緩緩前行啊，神思飛揚(yáng)超越無邊。彈奏《九歌》應(yīng)和《韶》樂而舞啊，尚且借這辰光娛樂身心。登臨光明浩大的蒼天啊，忽然向下瞥見楚地故園。車夫悲傷我馬哀戀啊，徘徊不前無限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