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后的棒棒 作者:何苦 著


2014年 1月 20日,蛇年最后一個節(jié)氣——大寒。

清晨 8點,我和老黃準(zhǔn)時出門。貴為大山城的核心 CBD,解放碑年味十足,就如一個青春美少女早早穿上了漂亮的花裙子,迫不及待想要擁抱春天。從自力巷踏進(jìn)解放碑,我感覺一步邁過了這個城市的 70年。

穿行在人流中的老黃一身棒棒的標(biāo)準(zhǔn)配置:缺少部分紐扣的部隊老式作訓(xùn)服,半新不舊的解放鞋和一根磨得發(fā)亮的南竹“棒棒”。左前胸處,一串挽著結(jié)的尼龍繩隨著身體的節(jié)奏左右晃動?;蛟S是早上洗臉時沾在額頭發(fā)根的香皂沫沒有擦凈的緣故,微微上翹的發(fā)梢使老黃的面部很開闊,額頭皺紋很深,眉稀睫短,目光有些渾濁,嚴(yán)寒的氣溫使鼻孔外面探出的一小撮鼻毛有些濕潤。老黃習(xí)慣雙手插在褲兜,走起路來佝僂的后背和后昂的脖子很不協(xié)調(diào)。老黃說年輕人喜歡雙手插兜,自己保持這樣別扭的走路姿勢無非是想告訴別人他還不老,還挑得動。

漫無目標(biāo)地穿行在大街小巷,偶爾也會遇到一些同行,他們有的三三兩兩聚在商場門口聊天等活兒,有的獨自溜達(dá)四處覓活兒,還有的正在按照雇主的要求緊張干活兒。我很隨意地拎著“棒棒”跟在老黃的身后,他不時提醒我要扛在肩膀上。他說隨便拿根棍子找飯吃的是叫花子,棍子是打狗的工具,而我們手中的棍子是干活的工具,雖然不一定比叫花子掙得多,但我們自食其力。這是最本質(zhì)的區(qū)別,老黃特別在乎這種區(qū)別。聽著老黃的教導(dǎo),我鄭重地把“棒棒”扛上肩膀,就像當(dāng)初扛槍一樣。

路過正陽街口,我看到河南正坐在街邊“斗地主”。桌上的河南左手抓著一把撲克牌,右手正掐著一個碩大的饅頭用力往嘴里塞,右手小指頭上還鉤著一個方便袋,依稀可見里面有三個同樣大的饅頭??雌饋砗幽洗蚺埔彩巧习嗟墓?jié)奏呀,甚至比有些單位打卡的時間還早。老黃說這就是河南的新出路,昨晚路燈剛亮的時候他們就來了,現(xiàn)在是還沒有下班。河南已經(jīng)失業(yè)一個月零三天了,睡覺打牌是他眼下生活的全部。離開正陽街的時候,我一肚子納悶兒:他們斗的是 10塊錢起底四“炸”封頂?shù)牡刂?,昨天兜里只?7塊錢的河南是靠什么支撐到現(xiàn)在的?如果靠的是牌技,那么昨天的他兜里就不至于僅剩 7塊錢;如果靠的不是牌技,那么就是河南昨天和我初次相識很謙虛。

雖然很不喜歡“棒棒”這個略帶戲謔的稱呼,但我依然殷切地期待著耳膜中能突然傳來“棒棒兒”這樣的召喚。對于老黃來說,這種召喚是他生活的希望。對于我來說,就像剛?cè)霠I的新兵期待訓(xùn)練場的口令一樣。我和老黃有言在先,第一個月我是學(xué)徒,掙的錢全部歸他,一個月之后我們同工同酬。我兜里只有 1300塊供我在自力巷起步,我發(fā)過毒誓——無論多么艱難,一不找朋友借二不從家里拿。

圍著解放碑商圈轉(zhuǎn)悠了兩個大圈,我們沒有聽到期待中的召喚,甚至沒有人正眼看過我們這一高一矮兩個找活兒的棒棒。老黃說當(dāng)棒棒也需要運氣,就像開出租車一樣,你剛一腳油門空車離開這個站點,后面馬上就有人招手打車,多站一秒或早到一秒結(jié)果可能大不一樣。如何把握好這一秒,沒有經(jīng)驗可言,全憑運氣。

“老師,麻煩一下!”

途經(jīng)臨江門的時候,兩位時尚美女徑直沖我們走來,笑容很甜,打招呼的聲音也很悅耳。終于盼來了期盼中的召喚,我有些激動想迎上去,可身旁的老黃卻站在原地沒動,表情出乎意料的淡定。雖然覺得老黃對熱情的姑娘有些怠慢,但是出于對師傅的尊重,我沒敢輕舉妄動,只是用眼神作了一點最簡單的交流——示意兩位美女找老黃談。周圍人聲嘈雜,聽不清他們交流的內(nèi)容,只見老黃面向東南方向指指點點一番之后,兩個美女滿臉謝意地朝著他指的方向走了??粗鴥晌幻琅h(yuǎn)去的背影,我有些失落,老黃一臉江湖地安慰我說:“一聽就曉得是問路的,找我們干業(yè)務(wù)的,一般不會這么尊敬,大多都是扯著嗓子喊棒棒兒,哪個還叫你老師嘛……”

“上街不知怎么逛,隨時隨地找棒棒”,這是很多重慶人的基本常識。常年在商圈里找活兒的棒棒對周圍大街小巷的路徑可能比警察還熟悉,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棒棒才能真正享受到陌生人的尊敬,所以他們通常也表現(xiàn)得很熱情。可是指路掙不到錢,所以我從老黃的表情里看得出來,他似乎不在乎這樣的“尊敬”,更希望喊“棒棒兒”的多一點。

可能就是缺少那么一點點運氣,我和老黃一上午沒有開張。棒棒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尋覓和等候中度過,特別是在業(yè)務(wù)蕭條時期,更要學(xué)會在期盼中打發(fā)時光。老黃說找活其實比干活還累,心性是慢慢磨出來的,既不能過于迫切又不能灰心懈怠。的確,經(jīng)過這一上午在期盼中的煎熬,我已真切感到太急躁會令人發(fā)瘋,太懈怠就容易放棄,要做一名合格的棒棒,必須要在兩者之間找一個平衡點。

整整一個上午,早飯錢還沒掙回來,午飯時間又到了。沒有收入就意味著要吃老本,老黃站在中華路的露天快餐店前張望徘徊,7塊錢一葷三素,10塊錢三葷三素,價格有差距,吃在嘴里的食物當(dāng)然也有差距,老黃想多吃肉又舍不得 3塊錢??闯隼宵S的糾結(jié),我決定做東請他吃“最高標(biāo)準(zhǔn)”。老黃的胃口不錯,一大盤菜三大碗米飯,估計給快餐店留下的利潤空間已經(jīng)微乎其微。在餐棚靠街一側(cè),一位貌似我們同行的大哥好像盛了 5次飯菜,餐盤每次都堆得像小山一樣,餐館老板看他的眼神十分復(fù)雜。老黃說干的是力氣活肚子里又缺油水,所以吃得就多,只有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

按照老黃的經(jīng)驗,中午這一段時間大家都在吃飯,不可能有業(yè)務(wù)可干,所以我們回到自力巷外的五一路口。這是一個由社會供需關(guān)系自然孕育的小型勞動力市場,門檻很低,也無須入場券,帶著你的技術(shù)、力氣和工具就有資格參與這個市場里的勞動競爭,木匠石匠泥水匠,電工漆工管道工,這里的技術(shù)人員涵蓋了建筑施工和裝飾裝修的各個工種。他們不屬于任何單位,也不受任何紀(jì)律約束,有活干活兒,沒活兒打牌。他們愜意而懶散地享受著這份自由,喜怒與輸贏無關(guān)。這里“斗地主”大多打一塊錢的底,老黃覺得太大,從不參與,但他卻是這里最鐵桿兒的觀眾。等活間隙看別人“斗地主”,幾乎是老黃全部的文化生活。得知我是新來的棒棒,幾乎所有人都認(rèn)定我是“微服私訪”的領(lǐng)導(dǎo)干部,敬而遠(yuǎn)之。老黃說棒棒有棒棒的氣質(zhì),你雖然穿得很樸素,但身上那種吃公家飯的氣質(zhì)不是幾件舊衣服能掩蓋得了的。老黃安慰我不要著急,說只要你是真心想干,時間長了活干得多了,棒棒的氣質(zhì)自然就出來了。

下午一點多鐘,我們終于迎來了期盼中的“召喚”。五一路口的涂料店有兩袋膩子粉和一小包裝修元件要送到洪崖洞,100 斤出頭,兩公里路,工錢 10塊,對方付款。涂料店是老黃的大主顧,涂料店的主要客戶老黃都熟悉。沒有討價還價,也無須店員護(hù)送。這是一個人的活兒,我的肩膀早就癢癢了,所以決心讓老黃帶路。

套繩,上肩,起步。身后隱約有怪笑聲和口哨聲,就是劇院里觀眾不喜歡的演員登場和謝幕時的那種動靜。

肩上負(fù)重的時候,步子就邁得特別快,這是每個人的正常反應(yīng)。前 200米,肩膀沒有想象的疼,步子也沒有想象中的沉重,老黃跟著我一路小跑。第二個 200米即將完成的時候,我開始清晰地感覺到在肩頭棒棒和肩內(nèi)骨骼的擠壓下,左右肩膀的皮膚和肌肉漸漸由酸麻變成刺痛。這種生理信息在經(jīng)過大腦簡單處理之后,快速向全身擴散。擔(dān)子越來越重,腰越來越彎,腿越來越沉,汗腺也在快速擴張,密密麻麻的液體從那些休息了一個冬天的毛孔里鉚著勁兒往外擠。從發(fā)根和面部毛孔里涌出的那一部分比較順暢,少量的順著鬢角淌進(jìn)嘴里,有點咸。老黃說他昨天才往洪崖洞送了一趟貨,4袋膩子粉加幾個小件,一共 230斤。

緊跟在我身后的老黃不停地提醒我把腰桿挺直,我想一定是我挑東西的姿態(tài)很丑陋。想要昂首挺胸,腰和背根本不受控制。我姿勢的難看,或許和繩子套得不好有關(guān)系,前邊短后面長嚴(yán)重不協(xié)調(diào),至少這是一個掩飾自己體力不支的借口。當(dāng)我歇下來要重新套繩的時候,老黃堅決阻止了我。他說重慶棒棒挑東西套繩子,向來都是一頭長一頭短,爬坡上坎短繩沖前便于邁步,下坡下坎長繩沖前避免卡腳,這是常識。他還說讓我把腰挺直并不完全是為了姿勢好看,主要是省勁兒,個中道理他也講不清楚??赡苁菑奈页林氐暮粑兔娌勘砬榭闯鲶w力不支,老黃多次要求自己來,但是被我堅決拒絕。初為棒棒,從來沒有如此刻骨銘心地覺得兩公里路竟然如此漫長。

或許這就是棒棒腳下的路。

這樣的路,老黃每天都在走,走了 22年。

腳下的路在汗水中延伸,我們離五一路越來越遠(yuǎn),離洪崖洞越來越近。對我來說,后面的 1000多米,靠的絕不是力氣。

我不敢想象,這個 65歲的老頭昨天是怎么把 230斤涂料挑過來的。老黃說,力氣這東西不是養(yǎng)出來的,是榨出來的。怕我聽不明白,他就拿昨天的那個業(yè)務(wù)給我舉例說明:230斤東西兩個人挑有點少,一個人挑有點多,老板請兩個人至少要花 20,覺得不值,而請一個人給 10塊又對不住干活的人,于是精明的雇主就拿出了皆大歡喜的方案——花 15塊雇一個人。這樣老板省了 5塊,而自己咬咬牙也能多掙 5塊。他說在棒棒這個靠力氣吃飯的行業(yè),沒有為你量身定制的業(yè)務(wù),只要價錢合適,輕點重點都得干,他有一個姓杭的朋友,就是因為一個這樣的業(yè)務(wù)落下病根,干不動回家了??磥?,沒有一身力氣還真干不了這份工作。

當(dāng)然,作為這個城市的“萬金油”,棒棒們干的也并不一定全是力氣活。剛從洪崖洞回來,另一個雇主又急切地拽住了老黃——舀狗食的鐵飯勺掉進(jìn)了衛(wèi)生間下水道,屙肚子的雇主著急蹲廁所,走路的時候把屁股撅得老高,顯然是快要憋不住了。

在現(xiàn)場觀察一番,老黃說任何工具都不頂用,只能用手。

他的雙膝跪在洗手間的地板上,擼起袖子就把右手插進(jìn)了馬桶。

“給多少錢?”經(jīng)過一番探摸之后,老黃突然抬頭問雇主。

“你要多少?”臉色發(fā)青的雇主弓著腰,雙手捂著腹部,從緊咬的牙縫里勉強擠出了四個字,說話的同時嘴里還夾雜著“嘶嘶”的聲音。老黃看了看老板的臉色,若有所思,看樣子是 準(zhǔn)備要個大價錢。

“20?”

“趕緊——趕緊——”老板沒有壓價,從他痛苦的表情上判斷,根本就沒有壓價的時間,我甚至看到他的臉上有一抹如釋重負(fù)的神情閃過,感覺即便要“ 21塊”他也會接受。

這邊雇主話音剛落,那邊老黃已經(jīng)從拳頭粗細(xì)的下水道里拔出了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間緊捏著一只粘滿糞便的鐵勺,那一刻,我看到老黃的手背上也粘滿了一層黃色黏狀物。我突然感到有點惡心,生怕眼角余光再次瞟到老黃的右手,趕緊扭頭出屋。

幾分鐘之后,老黃出門,手里拿著一塊香皂,扔進(jìn)了垃圾堆。他說這是老板家的,他用這塊香皂洗了五遍手,走時老板請他幫忙把這塊香皂扔掉。

事后我問老黃為什么把手伸進(jìn)馬桶之后才談價,他說談價之時他的手已抓到了勺子,并確認(rèn)能拿出來。其實這活十塊錢都可以干,裝出很費勁的樣子就是想要個好價錢,本來想要 30的,但又摸不清老板做人的深淺,擔(dān)心沾了一手的屎之后老板去找別人,所以一咬牙一跺腳只要了 20元,20已經(jīng)不少了。老黃滿足的面容里隱藏著一種壞壞的笑,原本木訥呆板的老臉分外生動。

傍晚時分,我們又接到了一個給小餐館搬飲料的業(yè)務(wù)——挑 12箱飲料上六樓,順路再把 6箱空瓶挑下六樓。吭哧吭哧半個多小時,摳門兒的老板一共只給了十二塊——擔(dān)上樓的 12箱每箱一元,6箱空瓶免費贈送。這年頭,無良奸商的促銷活動真是把風(fēng)氣搞壞了,連棒棒掙點現(xiàn)金都要“返券兒”。面對微薄的勞動報酬我很無語,甚至可以說氣憤,連旁邊的木匠石匠泥水匠都看不過去,可老黃卻是一臉知足,他說力氣用了還有,不 管多少只要有收入就好嘛!

當(dāng)棒棒的第一天就這樣結(jié)束了,對于我的師傅老黃來說,總收入 42元,而對于我來說,也算是對自己正在從事的行業(yè)有了感性的認(rèn)識——棒棒拼的也是綜合能力,既要不怕累不嫌臟,又要心眼活泛會談價錢,還必須耐得住清閑懂得知足。

夜幕降臨,寫字樓里的都市白領(lǐng)下班的腳步都很急切,新華路上的人行通道正在被一些夜間大排檔占領(lǐng),休息了整整一個白天的老甘也開始忙碌。撐篷,支灶,擺桌,老甘熟練而從容,一切都是模式化的按部就班。老甘的這一輪工作將會持續(xù)到晚上 10點,次日凌晨 6點,老甘還要來給老板洗碗收攤,緊接著再去為另一個賣早點的老板出早攤。晚攤掙 40,早攤掙 15。老甘覺得他這樣的工作比老黃穩(wěn)定得多,每天一睜眼就知道自己當(dāng)天的收入,同時還省下了早晚兩餐的開支。他很敬業(yè),敬業(yè)是為了珍惜。

晚上 7點多,大石開始在一樓忙碌。他的雇主是新華路上一個小飯館。每周一三五晚上送煤,一次 300個,工錢 10塊。因為城管和環(huán)保禁止在新華路燒煤,而飯館又需要用火力衡穩(wěn)、成本低廉的蜂窩煤給提前做好的飯菜保溫,所以送煤工作要在晚上進(jìn)行,不能大張旗鼓。除此之外,每天清晨還要給小飯館挑菜,大石 6點鐘必須起床,從南坪的家里坐公交車到石灰市農(nóng)貿(mào)市場,每天的工錢也是 10塊。這是而今大石作為棒棒的唯一業(yè)務(wù),除了坐公交的開支,剩下的不足 3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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