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古代的開化
中國俗說,最早的帝王是盤古氏。古書有的說他和天地開辟并生,有的說他死后身體變化而成日月、山河、草木等,(徐整《三五歷記》說:“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烊崭咭徽桑厝蘸褚徽?,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薄段暹\歷年記》說:“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云,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岳,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理,肌肉為田土,發(fā)髭為星辰,皮毛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髓為珠玉,汗流為雨,身之諸蟲,因風所感,化為黎虻。”)這自然是附會之辭,不足為據?!逗鬂h書·南蠻傳》說:漢時長沙、武陵蠻(長沙、武陵,皆后漢郡名。長沙,治今湖南長沙縣,武陵,治今湖南常德縣。)的祖宗,喚做盤瓠,乃是帝嚳高辛氏的畜狗。當時有個犬戎國,為中國之患。高辛氏乃下令,說有能得犬戎吳將軍的頭的,賞他黃金萬鎰,還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令下之后,盤瓠銜了吳將軍的頭來。遂背了高辛氏的公主,走入南山,生了五男五女,自相夫妻,成為長沙、武陵蠻的祖宗?,F(xiàn)在廣西一帶,還有祭祀盤古的。閩浙的畬民,則奉盤瓠為始祖,其畫像仍作狗形。有人說:盤古就是盤瓠,這話似乎很確。但是《后漢書》所記,只是長沙、武陵一支,而據古書所載,則盤古傳說,分布之地極廣,而且絕無為帝嚳畜狗之說,(據《路史》:會昌有盤古山,湘鄉(xiāng)有盤古堡,雩都有盤古祠,成都、淮安、京兆皆有盤古廟。會昌,今江西會昌縣。湘鄉(xiāng),今湖南湘鄉(xiāng)縣。雩都,今江西雩都縣。成都,今四川成都縣?;窗?,今江蘇淮安縣。京兆,今西京。)則盤古、盤瓠,究竟是一是二,還是一個疑問。如其是一,則盤古本非中國民族的始祖;如其是二,除荒渺的傳說外,亦無事跡可考;只好置諸不論不議之列了。
在盤古之后,而習慣上認為很早的帝王的,就是三皇、五帝。三皇、五帝之名,見于《周官》外史氏,并沒說他是誰。后來異說甚多,(三皇異說:《白虎通》或說,無燧人而有祝融。《禮記·曲禮正義》說,鄭玄注《中候敕省圖》引《運斗樞》,無遂人而有女媧。案《淮南子·天文訓》《覽冥訓》《論衡·談天》《順鼓》兩篇,都說共工氏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缺,女媧煉五色石以補天,斷鰲足以立四極,而司馬貞《補三皇本紀》說系共工氏與祝融戰(zhàn),則女媧、祝融一人。祝融為火神,燧人是發(fā)明鉆木取火的,可見其仍系一個部族。五帝異說:則漢代的古學家,于黃帝,顓頊之間,增加了一個少昊,于是五帝變成六人。鄭玄注《中候敕省圖》,乃謂德合五帝坐星,即可稱帝,故“實六人而為五”。然總未免牽強。東晉晚出的《偽古文尚書》的《偽孔安國傳序》,乃將三皇中的燧人除去,而將黃帝上升為三皇,于是六人為五的不通,給他彌縫過去了。《偽古文尚書》今已判明其為偽,人皆不之信,東漢古學家之說,則尚未顯被推翻。但古學家此說,不過欲改五德終始說之相勝為相生,而又顧全漢朝之為火德,其作偽實無以異,而手段且更拙。案五德終始之說,創(chuàng)自鄒衍,本依五行相勝的次序。依他的說法,是虞土,夏木,殷金,周火,所以秦始皇自以為水德,而漢初自以為土德。到劉向父子出,改五德的次序為五行相生,又以漢為堯后。而黃帝的稱號為黃,黃為土色,其為土德,無可移易。如此,依五帝的舊次,顓頊金德,帝嚳水德,堯是木德,與漢不同德了。于其間增一少昊為金德,則顓頊水德,帝嚳木德,堯為火德,與漢相同;堯以后則虞土,夏金,殷水,周木,而漢以火德承之,秦人則被視為閏位,不算入五德相承次序。這是從前漢末年發(fā)生,至后漢而完成的一套五德終始的新說,其說明見于《后漢書·賈逵傳》,其不能據以言古代帝王的統(tǒng)系是毫無疑義的了。)其較古的,還是《風俗通》引《含文嘉》,以燧人、伏羲、神農為三皇,《史記·五帝本紀》以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為五帝之說。燧人,伏羲,神農,不是“身相接”的,五帝則有世系可考。據《史記·五帝本紀》及《大戴禮記·帝系篇》,其統(tǒng)系如下:
案五帝之說,原于五德終始,五德終始之說,創(chuàng)自鄒衍,鄒衍是齊人,《周官》所述的制度,多和《管子》相合,疑亦是齊學。古代本沒有一個天子是世代相承的;即一國的世系較為連貫的,亦必自夏以后。夏、殷兩代,后世的史家都認為是當時的共主,亦是陷于時代錯誤的。據《史記·夏本紀》《史紀·殷本紀》所載,明明還是盛則諸侯來朝,衰則諸侯不至,何況唐、虞以上?所以三皇、五帝,只是后人造成的一個古史系統(tǒng),實際上怕全不是這么一回事。但自夏以后,一國的世系,既略有可考;而自黃帝以后,諸帝王之間,亦略有不很正確的世系;總可藉以推測古史的大略了。
古代帝王的稱號,有所謂德號及地號,(服虔說,見《禮記·月令》疏。)德號是以其所做的事業(yè)為根據的,地號則以其所居之地為根據。案古代國名、地名,往往和部族之名相混,還可以隨著部族而遷移,所以雖有地號,其部族究在何處,仍難斷言。至于德號,更不過代表社會開化的某階段;或者某一個部族,特長于某種事業(yè);并其所在之地而不可知,其可考見的真相,就更少了。然既有這些傳說,究可略據之以為推測之資。傳說中的帝王,較早而可考見社會進化的跡象的,是有巢氏和燧人氏。有巢氏教民構木為巢,燧人氏教民鉆木取火,見于《韓非子》的《五蠹篇》。稍后則為伏羲、神農。伏羲氏始畫八卦,作結繩而為網罟,以佃以漁;神農氏斫木為耜,揉木為耒,日中為市,見于《易經》的《系辭傳》。有巢、燧人、神農都是德號,顯而易見。伏羲氏,《易傳》作包犧氏,包伏一聲之轉。據《風俗通》引《含文嘉》,是“下伏而化之”之意,羲化亦是一聲。他是始畫八卦的,大約在宗教上很有權威,其為德號,亦無疑義。這些都不過代表社會進化的一個階段,究有其人與否,殊不可知。但各部族的進化,不會同時,某一個部族,對于某一種文化,特別進步得早,是可能有的。如此,我們雖不能說在古代確有發(fā)明巢居、取火、佃漁、耕稼的帝王,卻不能否認對于這些事業(yè),有一個先進的部族。既然有這部族、其時地就該設法推考了。伏羲古稱為太昊氏,風姓,據《左氏》僖公二十一年所載,任、宿、須句、顓臾四國,是其后裔。任在今山東的濟寧縣,宿和須句都在東平縣,顓臾在費縣。神農,《禮記·月令》疏引《春秋說》,稱為大庭氏?!蹲笫稀氛压四?,魯有大庭氏之庫。魯國的都城,即今山東曲阜縣。(《帝王世紀》說伏羲都陳,乃因左氏有“陳太昊之墟”之語而附會,不足信,見下文。又說神農氏都陳徙魯,則因其承伏羲之后而附會的。)然則伏羲、神農,都在今山東東南部,和此前所推測的漢族古代的根據地,是頗為相合的了。
神農亦稱炎帝,炎帝之后為黃帝,炎、黃之際,是有一次戰(zhàn)事可以考見的,古史的情形,就更較明白了。《史記·五帝本紀》說:“神農氏世衰,諸侯相侵伐,弗能征,而蚩尤氏最為暴。”“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遂擒殺蚩尤?!庇终f:“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咸歸軒轅。”(《史記·五帝本紀》說黃帝名軒轅,他書亦有稱為軒轅氏的。案古書所謂名,兼包一切稱謂,不限于名字之名。)軒轅“與炎帝戰(zhàn)于阪泉之野,三戰(zhàn)然后得其志?!逼湔f有些矛盾?!妒酚洝返摹段宓郾炯o》,和《大戴禮記》的《五帝德》,是大同小異的,《大戴禮記》此處,卻只有和炎帝戰(zhàn)于阪泉,而并沒有和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事。神農、蚩尤,都是姜姓?!吨軙な酚浧氛f“阪泉氏徙居獨鹿”,獨鹿之即涿鹿,亦顯而易見。然則蚩尤、炎帝,即是一人,涿鹿、阪泉,亦系一地?!短接[·州郡部》引《帝王世紀》轉引《世本》,說涿鹿在彭城南,彭城是今江蘇的銅山縣,(服虔謂涿鹿為漢之涿郡,即今河北涿縣?;矢χk、張晏謂在上谷,則因漢上谷郡有涿鹿縣而云然,皆據后世的地名附會,不足信。漢涿鹿縣即今察哈爾涿鹿縣。)《世本》是古書,是較可信據的,然則漢族是時的發(fā)展,仍和魯東南不遠了。黃帝之后是顓頊,顓頊之后是帝嚳,這是五帝說的舊次序。后人于其間增一少昊,這是要改五德終始之說相勝的次序為相生,又要顧全漢朝是火德而云然,無足深論。但是有傳于后,而被后人認為共主的部族,在古代總是較強大的,其事跡仍舊值得考據,則無疑義?!妒酚洝ぶ鼙炯o正義》引《帝王世紀》說:炎帝、黃帝、少昊都是都于曲阜的,而黃帝自窮桑登帝位,少昊氏邑于窮桑,顓頊則始都窮桑,后徙帝丘。他說“窮桑在魯北,或云窮桑即曲阜也”?!兜弁跏兰o》,向來認為不足信之書,但只是病其牽合附會,其中的材料,還是出于古書的,只要不輕信其結論,其材料仍可采用?!蹲笫稀范ü哪暾f伯禽封于少昊之墟,昭公二十年說:“少昊氏有四叔,世不失職,遂濟窮桑?!眲t窮桑近魯,少昊氏都于魯之說,都非無據。帝丘地在今河北濮陽縣,為后來衛(wèi)國的都城。顓頊徙帝丘之說,乃因《左氏》昭公十七年“衛(wèi)顓頊之虛”而附會,然《左氏》此說,與“陳大昊之墟”,“宋大辰之虛”,“鄭祝融之虛”并舉,大辰,無論如何,不能說為人名或國名,(近人或謂即《后漢書》朝鮮半島的辰國,證據未免太乏。)則太昊、祝融、顓頊,亦系天神,顓頊徙都帝丘之說,根本不足信了?!妒酚洝の宓郾炯o》說:“黃帝正妃嫘祖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囂,是為青陽,青陽降居江水”,此即后人指為少昊的?!捌涠徊猓稻尤羲?,生高陽?!备哧柤吹垲呿湣:笕艘越裰鹕辰尨宋牡慕?,鴉龍江釋此文的若水,此乃大誤。古代南方之水皆稱江。《史記·殷本紀》引《湯誥》,說:“東為江,北為濟,西為河,南為淮,四瀆既修,萬民乃有居。”其所說的江,即明明不是長江。(淮、泗、汝皆不入江,而《孟子·滕文公上篇》禹“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亦由于此。)《呂覽·古樂篇》說:“帝顓頊生自若水,實處空桑,乃登為帝?!笨梢娙羲畬嵟c空桑相近?!渡胶=洝ず冉洝氛f:“南海之內,黑水,青水之間,有木焉,名曰若木,若水出焉?!薄墩f文》桑字作,若水之若,實當作,仍系桑字,特加以象根形,后人認為若字實誤。《楚辭》的若木,亦當作桑木,即神話中的扶桑,在日出之地。(此據王筠說,見《說文釋例》。)然則顓頊、帝嚳,蹤跡仍在東方了。
繼顓頊之后的是堯,繼堯之后的是舜,繼舜之后的是禹。堯、舜、禹的相繼,據儒家的傳說,是純出于公心的,即所謂“禪讓”,亦謂之“官天下”。但《莊子·盜跖篇》有堯殺長子之說,《呂覽·去私》《求人》兩篇,都說堯有十子,而《孟子·萬章上篇》和《淮南子·泰族訓》,都說堯只有九子,很像堯的大子是被殺的。(俞正燮即因此疑之,見所著《癸巳類稿·奡證》。)后來《竹書紀年》又有舜囚堯,并偃塞丹朱,使不與堯相見之說。劉知幾因之作《疑古篇》,把堯、舜、禹的相繼,看作和后世的篡奪一樣。其實都不是真相。古代君位與王位不同,業(yè)經說過。堯、舜、禹的相繼,乃王位而非君位,這正和蒙古自成吉思汗以后的汗位一樣。成吉思汗以后的大汗,也還是出于公舉的。前一個王老了,要指定一人替代,正可見得此時各部族之間,已有較密切的關系,所以共主之位,不容空缺。自夏以后,變?yōu)楦缸酉鄠鳎湃酥^之“家天下”,又可見得被舉為王的一個部族,漸次強盛,可以久居王位了。
堯、舜、禹之間,似乎還有一件大事,那便是漢族的開始西遷。古書中屢次說顓頊、帝嚳、堯、舜、禹和共工,三苗的爭斗,(《淮南子·天文訓》《兵略訓》,都說共工與顓頊爭,《原道訓》說共工與帝嚳爭?!吨軙な酚浧氛f:共工亡于唐氏?!稌洝虻洹氛f:舜流共工于幽州?!盾髯印ぷh兵篇》說:禹伐共工。《書經·堯典》又說:舜遷三苗于三危?!陡π獭氛f:“皇帝遏絕苗民,無世在下。”皇帝,《疏》引鄭注以為顓頊,與《國語》《楚語》相合。而《戰(zhàn)國·魏策》《墨子》的《兼愛》《非攻》,《韓非子》的《五蠹》,亦均載禹征三苗之事。)共工、三苗都是姜姓之國,似乎姬,姜之爭,歷世不絕,而結果是姬姓勝利的。我的看法,卻不是如此?!秶Z·周語》說:“共工欲壅防百川,墮高堙卑,鯀稱遂共工之過,禹乃高高下下,疏川導滯?!彼坪豕补ず王叄嗡际鞘〉?,至禹乃一變其法。然《禮記·祭法篇》說“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則共工氏治水之功,實與禹不相上下。后人說禹治水的功績,和唐、虞、夏間的疆域,大抵根據《書經》中的《禹貢》,其實此篇所載,必非禹時實事?!稌洝返摹陡尢罩儭份d禹自述治水之功道:“予決九川,距四海,浚畎澮距川?!本糯ㄌ貥O言其多。四海的海字,乃晦暗之義。古代交通不便,又各部族之間,多互相敵視,本部族以外的情形,就茫昧不明,所以夷、蠻、戎、狄,謂之四海。(見《爾雅·釋地》,中國西北兩面均無海,而古稱四海者以此。)州、洲本系一字,亦即今之島字?!墩f文》川部:“州,水中可居者。昔堯遭洪水,民居水中高土,故曰九州?!贝讼堤?、虞、夏間九州的真相,決非如《禹貢》所述,跨今黃河、長江兩流域。同一時代的人,知識大抵相類,禹的治水,能否一變共工及鯀之法,實在是一個疑問。堙塞和疏導之法,在一個小區(qū)域之內,大約共工、鯀、禹,都不免要并用的。但區(qū)域既小,無論堙塞,即疏導,亦決不能挽回水災的大勢,所以我疑心共工、鯀、禹,雖然相繼施功,實未能把水患解決,到禹的時代,漢族的一支,便開始西遷了。堯的都城,《漢書·地理志》說在晉陽,即今山西的太原縣。鄭玄《詩譜》說他后遷平陽,在今山西的臨汾縣?!兜弁跏兰o》說舜都蒲阪,在今山西的永濟縣。又說禹都平陽,或于安邑,或于晉陽,安邑是今山西的夏縣。這都是因后來的都邑而附會?!短接[·州郡部》引《世本》說:堯之都后遷涿鹿;《孟子·離婁下篇》說:“舜生于諸馮,遷于負夏,卒于鳴條?!边@都是較古之說。涿鹿在彭城說已見前。諸馮、負夏、鳴條皆難確考。然鳴條為后來湯放桀之處,桀當時是自西向東走的,則鳴條亦必在東方。而《周書·度邑解》說:“自洛汭延于伊汭,居易無固,其有夏之居?!边@雖不就是禹的都城,然自禹的兒子啟以后,就不聞有和共工、三苗爭斗之事,則夏朝自禹以后,逐漸西遷,似無可疑。然則自黃帝至禹,對姜姓部族爭斗的勝利,怕也只是姬姓部族自己夸張之辭,不過只有姬姓部族的傳說留遺下來,后人就認為事實罷了。為什么只有姬姓部族的傳說留遺于后呢?其中仍有個關鍵。大約當時東方的水患是很烈的,而水利亦頗饒。因其水利頗饒,所以成為漢族發(fā)祥之地。因其水患很烈,所以共工、鯀、禹相繼施功而無可如何。禹的西遷,大約是為避水患的。當時西邊的地方,必較東邊為瘠,所以非到水久治無功時,不肯遷徙。然既遷徙之后,因地瘠不能不多用人力,文明程度轉而因此進步,而留居故土的部族,反落其后了。這就是自夏以后,西方的歷史傳者較詳,而東方較為茫昧之故。然則夏代的西遷,確是古史上的一個轉折,而夏朝亦確是古史上的一個界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