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民族，以同化力的偉大聞?dòng)谔煜拢烤刮覀儗τ诋愖宓耐?，是怎樣一回事呢？說到這一點(diǎn)，就不能不著眼于中國的地理。亞洲的東部，在世界上，是自成其為一個(gè)文化區(qū)域的。這一個(gè)區(qū)域，以黃河、長江兩流域?yàn)槠湮幕闹行摹Ｆ浔睘槊晒鸥咴?，便于游牧民族的住居。其南的粵江、閩江兩流域，則地勢崎嶇，氣候炎熱，開化雖甚早，進(jìn)步卻較遲。黃河、長江兩流域，也不是沒有山地的，但其下流，則包括淮水流域，(以古地理言之，則江、河之間，包括淮、濟(jì)二水。今黃河下流，為古濟(jì)水入海之道，黃河則在今天津入海。)擴(kuò)展為一大平原，地味腴沃，氣候適宜，這便是中國民族的文化最初函毓之處。漢族，很早的就是個(gè)農(nóng)耕民族，慣居于平地。其所遇見的民族，就其所居之地言之，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住在山地的，古代稱為“山戎”，多數(shù)似亦以農(nóng)為業(yè)，但其農(nóng)業(yè)不及中國的進(jìn)步。一種是住在平地，大約是廣大的草原上，而以畜牧為業(yè)的，古人稱為“騎寇”。春秋以前，我族所遇的，以山戎為多，戰(zhàn)國以后，才開始和騎寇接觸。

夷、蠻、戎、狄，是按著方位分別之辭，并不能代表民族，但亦可見得一個(gè)大概。在古代，和中國民族爭斗較烈的，似乎是戎狄。據(jù)《史記·五帝本紀(jì)》，黃帝就北逐獯粥，未知確否。(如《史記》此說是正確的，則當(dāng)時(shí)的獯粥，決不在后來的獯粥所在之地。)到周朝初年，則和所謂獯粥或稱為獫狁，犬戎或稱為昆夷、串夷的，爭斗甚烈，(獫狁亦作狁，犬戎亦作畎戎，戎又作夷。此犬或畎字乃譯音，非賤視詆毀之辭，昆夷亦作混夷、緄夷，夷亦可作戎，和串夷亦都是犬字的異譯，說見《詩經(jīng)·皇矣正義》。)而后來周朝卒亡于犬戎。犬戎在今陜西的中部，甘肅的東部，涇、渭二水流域間，東周以后，大約逐漸為秦人所征服。在其東方的，《春秋》所載，初但稱狄，后分為赤狄、白狄。白狄在今陜西境內(nèi)，向東蔓延到中山。赤狄在今山西、河北境內(nèi)，大部為晉所并。(據(jù)《左傳》和杜預(yù)《注》，赤狄種類凡六：曰東山皋落氏，在今山西昔陽縣。曰廧咎如，在今山西樂平縣。曰潞氏，在今山西潞城縣。曰甲氏，在今河北雞澤縣。曰留吁，在今山西屯留縣。曰鐸辰，在今山西長治縣。白狄種類凡三：曰鮮虞，即戰(zhàn)國時(shí)的中山。曰肥，在今河北藁城縣。曰鼓，在今河北晉縣。又晉國呂相絕秦，說“白狄及君同州”，則白狄亦有在陜西的。)在周朝的西面的，主要的是后世的氐、羌。氐人在今嘉陵江流域，即古所謂巴。羌人，漢時(shí)在今黃河，大通河流域。(大通河，古湟水。)據(jù)《后漢書》所載，其初本在黃河之東，后來為秦人所攘斥，才逃到黃河以西去的。據(jù)《書經(jīng)·牧誓》，羌人曾從武王伐紂。又《尚書大傳》說：武王伐紂的兵，前歌后舞，《后漢書》說這就是漢時(shí)所謂巴氐的兵。這話大約是對的，因?yàn)闈h世還有一種出于巴氐的巴渝舞，有事實(shí)為證。然則這兩族，其初必不在今四川、甘肅境內(nèi)，大約因漢族的開拓，而向西南方走去的。和巴連稱的蜀，則和后世的字是一音之轉(zhuǎn)，亦即近世之所謂暹。據(jù)《牧誓》，亦曾從武王伐紂。戰(zhàn)國時(shí)，還在今漢中之境，南跨成都。后因和巴人相攻，為秦國所并。

在東北方的民族，古稱為貉。此族在后世，蔓衍于今朝鮮半島之地，其文明程度是很高的，但《詩經(jīng)》已說“王錫韓侯，其追其貉”。(《韓奕》。追不可考。)《周官》亦有貉隸，可見此族本在內(nèi)地，箕子所封的朝鮮，決不在今朝鮮半島境內(nèi)，怕還在山海關(guān)以內(nèi)呢!在后世，東北之族，還有肅慎，即今滿洲人的祖宗。《左氏》昭公九年，周朝人對晉國人說：“自武王克商以來，肅慎、燕、亳，吾北土也?！贝搜喈?dāng)即南燕，亳疑即湯所居之郼，則肅慎亦在內(nèi)地，后乃隨中國的拓展而東北徙?！秶Z·晉語》說：成王會(huì)諸侯于岐陽，楚與鮮卑守燎，則鮮卑本是南族，后來不知如何，也遷向東北了。據(jù)《后漢書》說：鮮卑和烏丸，都是東胡之后。此兩族風(fēng)俗極相像，其本系一個(gè)部落，毫無可疑。東胡的風(fēng)俗，雖少可考，然漢代歷史，傳者已較詳，漢人說它是烏丸、鮮卑所自出，其說該不至誤。南族斷發(fā)，鮮卑婚姻時(shí)尚先髡頭，即其原出南族之證。然則東胡也是從內(nèi)地遷徙出去的了。

在南方的有黎族，此即后世所謂俚。古稱三苗為九黎之君，三苗系姜姓之國，九黎則系黎民。(見《禮記·緇衣》疏引《書經(jīng)·呂刑》鄭注。)此即漢時(shí)之長沙武陵蠻，為南蠻的正宗。近世所云苗族，乃蠻字的轉(zhuǎn)音，和古代的三苗之國無涉，有人將二者牽合為一，就錯(cuò)了?！妒酚洝氛f三苗在江、淮、荊州，(《史記·五帝本紀(jì)》。)《戰(zhàn)國·魏策》，吳起說三苗之國，在洞庭、彭蠡之間，(《史記·吳起列傳》同，又見《韓詩外傳》。)則古代長江流域之地，主要的是為黎族所占據(jù)，楚國達(dá)到長江流域后，所開辟的，大約是這一族的居地。在沿海一帶的，古稱為越，亦作粵。此即現(xiàn)在的馬來人，分布在亞洲大陸的沿岸和南洋群島，地理學(xué)上稱為亞洲大陸的真沿邊的。此族有斷發(fā)文身和食人兩種風(fēng)俗，在后世猶然，古代沿海一帶，亦到處有這風(fēng)俗，可知其為同族。吳、越的初期，都是和此族雜居的。即淮水流域的淮夷、徐戎、山東半島的萊夷，亦必和此族相雜。(《禮記·王制》說：“東方曰夷，被發(fā)文身”，此被字為髲字之假借字，即斷發(fā)，可見蠻夷之俗相同。《左傳》僖公十九年，“宋公使邾文公用鄫子于次睢之社，欲以屬東夷”，可見東夷亦有食人之俗。《續(xù)漢書·郡國志》：“臨沂有叢亭?！弊⒁恫┪镏尽吩唬骸翱h東界次睢，有大叢社，民謂之食人社，即次睢之社?！迸R沂今山東臨沂縣。)隨著吳、越等國的進(jìn)步，此族亦漸進(jìn)于文明了。西南的大族為濮，此即現(xiàn)在的倮。其居地，本在今河南、湖北兩省間。(《國語·鄭語》韋注：濮為南陽之國。)楚國從河南的西南部，發(fā)展向今湖北省的西部，所開辟的，大約是此族的居地。此族又從今湖北的西南境，向貴州、云南分布。戰(zhàn)國時(shí)，楚國的莊，循牂牁江而上，直達(dá)滇國，(今云南昆明縣。)所經(jīng)的，也是這一族之地。莊到滇國之后，楚國的巴，黔中郡，(巴郡，今四川江北縣。黔中郡，今湖南沅陵縣。)為秦國所奪，莊不能來，就在滇國做了一個(gè)王。其地雖未正式收入中國的版圖，亦已戴漢人為君了。和現(xiàn)在西南土司，以漢人為酋長的一樣了。

《禮記·王制》說：古代的疆域，“北不盡恒山”，此所謂恒山，當(dāng)在今河北正定縣附近，即漢朝恒山郡之地。(后避文帝諱改常山。)自此以南的平地，為漢族所居，這一帶山地，則山戎所處，必得把它開拓了，才會(huì)和北方騎寇相接，所以漢族和騎寇的接觸，必在太原、中山和戰(zhàn)國時(shí)北燕之地開辟以后。做這件事業(yè)的，就是燕、趙兩國。趙武靈王開辟云中、雁門、代郡，燕國則開辟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五郡，(云中，今山西大同縣。雁門，今山西右玉縣。代郡，今山西代縣。上谷，今察哈爾懷來縣。漁陽，今河北密云縣。右北平，今河北盧龍縣。遼西，今河北撫寧縣。遼東，今遼寧遼陽縣。)把現(xiàn)在熱、察、綏、遼寧四省，一舉而收入版圖。

綜觀以上所述，漢族因其文化之高，把附近的民族，逐漸同化，而漢族的疆域，亦即隨之拓展。和漢族接近的民族，當(dāng)漢族開拓時(shí)，自然也有散向四方，即漢族的版圖以外去的，然亦多少帶了些中原的文化以俱去，這又是中國的文化擴(kuò)展的路徑。這便是在古代中國同化異民族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