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死亡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以前冷清荒蕪的山上突然熱鬧起來,遠遠近近村莊的人們被集合,一個個背著鋪蓋、鍋碗瓢盆進駐深山,開荒種田。滿坡的綠樹和青草被鋸倒、翻開,揮舞的镢頭和羊鎬濺起火星。在汗水和鮮血間,逐漸形成了一片片田地。坡度稍緩的地方,田地就大些;坡度陡的地方,田地小些。祖父說,那地里種的谷子,一年下來籽種都收不回來,純粹閑費工夫真扯淡,還不如趕馬車給供銷社拉一回貨賺錢買回來的糧食多。至今,村莊遠近山坡上,還可以看見許多荒地,一條條,一片片,參差不齊。不見了莊稼,只看見春風吹又生的雜草,茂密無疆,隨風飄搖。
接著是大煉鋼鐵。祖父說,那年九月,公社干部突然號召大煉鋼鐵,不管男女,只管老少,實在跑不動的人留守村莊,種植棉花和小麥玉米;凡是有點力氣的,都要到離村莊八十里之遠的綦村鎮(zhèn)大煉鋼鐵。祖父眼睛盲了,無法參加勞動,由奶奶和父親頂替著去了。父親后來回憶道:在綦村上千人吃一鍋飯,質(zhì)量還不錯,有大米、土豆和豆芽,比在家里吃的強一千倍。就是太危險了,幾千個人在高爐上下忙活,一不小心就會掉進烈焰熊熊的爐子里面。李家莊一個叫玉蘭的閨女,才十八歲,晚上填廢鐵的時候,閃了進去,還沒等喊出聲兒來,就燒得連骨頭渣子都沒了。就那一年秋天,光在綦村就死了十幾個人,大多是還沒嘗到人活著到底是個啥滋味的小伙子和大閨女。
人生有地,死無處,誰都不愿意過早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雖然當時生活條件苦一些,人活得累一些,但活著畢竟是美好的。鄉(xiāng)言“好死不如賴活著”,不僅反映了村莊人們的一種生存觀念,更體現(xiàn)了村莊人們的一種與生俱來的生命價值意識。這是無法篡改的,但作為一個集體,以強制的手段將許多人聚攏在一起從事危險的勞作和生產(chǎn),這不道德,甚至有將人的生命視如草芥螻蟻之嫌。當生命不再被視作生命后,面對的那一定就只是簡單的欲望和赤裸裸的利益了。
很快,遍布城鄉(xiāng)的簡易高爐廢棄了,曾經(jīng)熱鬧的場地一下子空曠了起來,磚頭碎石砌起的鍋臺,遠處近處的田間地埂上到處都是人的糞便,還沒有來得及融化和投進高爐的廢鐵和礦石堆積著,一片狼藉。幾乎與此同時,不知從哪里飛來的蝗蟲占據(jù)了村莊的天空和田地。父親說,那年的蝗蟲就像冰雹一樣,噼里啪啦下了一天一夜,清早起來,就看見地上的莊稼,一株株一棵棵變成了光桿兒,一絲不剩。再看地上,蝗蟲厚厚一層,腳一踩,就發(fā)出噗嗤噗嗤的爆裂聲。大片的蝗蟲又驀然飛去,好似烏云一般,太陽不見了,嗡嗡的響聲接連不斷,像日本鬼子的飛機,遮沒了整個天空。
父親說,莊稼都讓蝗蟲吃了,秋天顆粒無收,人餓得不行,就把山坡上巖石根兒的細土和了麩糠吃。那土叫觀音土,吃一頓可以頂好幾天餓。那一年,村里遠遠近近的榆樹可遭了殃,一個個被剝皮抽筋。剝下來的樹皮被細嚼慢咽,到了人肚子里面。更奇怪的是,連山上的兔子和野雞都無緣無故地死了,到山上一轉(zhuǎn),就能撿幾只死了的野兔和野雞回來。人都餓到那份兒上了,只要有吃的,誰還管它干不干凈?!
人餓極了也逮蝗蟲吃?;认x那東西和人一樣怕餓,先用荊條筐子扣住,餓上幾天,蝗蟲就死了,再一個個掐頭去尾,把鍋燒開,用水煮了,放些鹽,晾干存起來,吃的時候用油炒了,味道比觀音土好,也好消化,就是拉肚子。還有的人餓極了,逮住蝗蟲,拉頭,一下子就將蝗蟲的腸子和內(nèi)臟帶了出來,剩下的部分直接扔進嘴里,大口大口嚼。父親說,你從河南逃荒來的姑夫,就是吃著蝗蟲和地牛牛兒長大的。關于這一點,我確實還有印象,大概是一九七九年,雖然不怎么缺吃少穿了,姑夫刨地時翻見“地牛?!敝?,還一個個撿起來,或者直接放進嘴里吃掉,多了就帶回家,用油炒了吃。我見到過幾次,姑夫還要我嘗嘗,我一看見就嗓子發(fā)堵,大口嘔吐。姑夫還笑著說,傻孩子,不知道東西好吃。
這當然是后話,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我和更多的同代人自然無法深刻體驗和了解村莊往事,只是聽從祖父、父親和母親的訴說。如果說吃蝗蟲、野雞和野兔尸體,吃榆樹葉子和皮,吃觀音土,都還算道德的話,那么,人對人的吞噬就顯得不可思議、駭人聽聞了。奶頭山的栓子,爹早年在森林里打野豬被野豬咬死了。一九六○年,村里人多少天不見栓子他娘的影子,就問栓子,栓子就說在家呢。有一回,村里的老光棍朱佛生到栓子家串門(“串門”一詞在當?shù)乇灰隇橐鸦槟信g的茍且之事),怎么也找不到老相好,轉(zhuǎn)到廢棄多年的驢圈里解手的時候,順著一股爛臭味道,才看到栓子娘已經(jīng)餓死在房后的一塊巨大的青石板上。
這還不算,就剩下一副骨架了。
肉肯定是栓子給刮著吃了!
父親解釋說,栓子是個傻不愣怔的半吊子,要是換了稍微俏一點的人,就不會娘死了都不管。而我想到的是,建立在貧窮、饑餓基礎上的倫理和良知是極其荒唐的。這只是一種表面行為,在極度饑餓的年代,人倫崩塌,進而顯示出來的是毫不利人,保命要緊的原始行為。在饑餓、死亡與吃飽、活著之間,栓子選擇了后者。他的這種選擇顯然違背了村莊人群一貫的游戲規(guī)則,如果他吃掉的是自己妻子或者孩子的肉,那么,譴責的聲音和力度就會大大減小。
關于一九六○年的特大洪水,記事起,母親講了很多,許多年后,我只記住了其中一個片斷。那年夏天,雨下個沒完,開始下的還是雨,半個月后就不是雨了,像血,一串串地從天空掉下來,連房頂上的青石板都染成紅的了。接著是洪水,遠處山上大水泛濫,氣勢洶洶,在寬大的河谷匯成大河,轟隆隆地向著村莊沖了過來。村里人事先將自以為貴重的東西轉(zhuǎn)移到山頂?shù)膸r穴里,連家都不敢回,一個個像老鼠,住在陰暗潮濕的巖洞里。眼睜睜地看著洪水將自家辛辛苦苦蓋起的房子像推火車一樣沖倒、打散。一個月后,對面那座叫作小扇子的山突然塌了,偌大的一座山,硬生生地從中間裂開一道縫。褐色的巨石隨著不甚陡的山坡,轟隆隆地向下翻滾。
連年顆粒無收,洪水一過,大地到處癱軟,踩一腳,石頭都會破損都會下陷。村莊好多人走出家門,穿著破衣爛衫,拖家?guī)Э冢缴轿饕埲チ?。除了幾戶稍微有點積余人家按兵不動外,通往山西左權、和順等縣的山地小道上,到處都是饑腸轆轆的逃荒者。母親說,摩天嶺的山間小道上,餓死病死的人的尸體到處可見,每一具尸體上,都落著一群哇哇亂叫的烏鴉。
我姥姥就是在那條路上被毒蛇咬傷死的,我曾祖父也在那條路上餓得頭暈眼花,失足從懸崖落下摔死……至今,村莊公路上的兩座橋上,還高懸著“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深挖洞、廣集糧、大海航行靠舵手、永遠忠于毛主席、永遠忠于共產(chǎn)黨”等字樣。多少年了,除顏色稍微黯淡一些外,竟沒有一個毀壞或是掉角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