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厚墓志銘◎
柳宗元是唐代杰出的散文家和詩人。順宗永貞元年(805年)因參加王叔文等人領導的政治革新運動失敗而被貶為永州司馬。憲宗元和十年(815年)改貶永州刺史,元和十四年(819年)卒于柳州。盡管韓愈和柳宗元的政治見解和哲學思想并不一致,但這并不影響他們的深厚友誼,而且他們共同倡導古文運動,使古文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可喜的局面。本文是韓愈為柳宗元寫的墓志銘。文章敘述其生平,稱頌了他被貶后關心人民疾苦、真心為人民辦事的政績,對朋友重義氣的美德、杰出的才華、刻苦自勵的治學精神;對他的不幸遭遇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全文字字發(fā)自內心,筆端飽含情感,體現(xiàn)了作者與死者的君子之交,讀來感人肺腑。
【原文】
子厚,諱宗元。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曾伯祖奭,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諱鎮(zhèn),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權貴,失御史。權貴人死,乃復拜侍御史。號為剛直,所與游皆當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芰?,議論證據(jù)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fā),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jiān)察御史。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未至,又例貶永州司馬。居閑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泛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間。
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嘆曰:“是豈不足為政邪?”因其土俗,為設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觀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復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闭堄诔?,將拜疏,愿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于是改刺連州。嗚呼!士窮乃見節(jié)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游戲相征逐,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發(fā)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時少年,勇于為人,不自貴重顧藉,謂功業(yè)可立就,故坐廢退。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窮裔,材不為世用,道不行于時也。使子厚在臺、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于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于后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愿,為將相于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行立有節(jié)概,重然諾,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葬子厚于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
銘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譯文】
柳子厚,名宗元。他的七世祖叫柳慶,擔任過北魏的侍中,受封為濟陰公。曾伯祖父叫柳奭,擔任過唐朝的宰相,同褚遂良、韓瑗都因為得罪了武后,在唐高宗時被害。父親叫柳鎮(zhèn),因為要侍奉母親,便辭掉太常博士之職,要求到江南去做縣官。以后,又因為不肯阿諛當權大臣,丟掉了御史之職。當權大臣死后,才又被任命為侍御史,是個出名的剛直之人。同他交往的,都是些當代的知名人士。
子厚年輕時就精明敏慧,沒有什么事不明白通曉。當他父親還在世時,他雖然年輕,但已經像個大人,一舉便考中進士,嶄露頭角,大家都稱贊柳家出了個好兒子。以后又因為考取博學宏詞科,被任命為集賢殿正字。他才能出眾,廉潔,很勇敢,發(fā)表議論時引古證今,熟練運用經史和諸子百家的學說,見識高超,氣宇軒昂,常常能夠使在座的人心悅誠服,因此名聲大振,當時人們都仰慕他,愿意同他交往。許多顯要人物搶著想叫他做自己的門生,眾口一詞地推薦他,贊揚他。
貞元十九年(802年),他從藍田縣尉升任監(jiān)察御史。順宗繼承帝位后,改任禮部員外郎。碰上當權的人獲罪,因此按舊例被貶謫出去做刺史。還不曾到任,又轉貶為永州司馬。他在閑暇的時候,治學更加刻苦,努力記誦和閱覽書籍,所寫的詩文像水一樣,有時汪洋恣肆,有時停止積聚,使人感到既深又廣,無邊無際,而他自己則寄情于山水之間。
元和年間,曾經按規(guī)定被召回到京城,接著又同其他的人一道出去做刺史,被派到柳州。到任以后,他慨嘆說:“這里難道不能推行政治教化嗎?”他依據(jù)當?shù)氐娘L俗,替他們規(guī)定了教化禁令,全柳州人民都順從、信賴他。那里有個風俗習慣,若拿兒女作抵押向人借錢,如果到約定日期不按時贖回,只要利息和本錢相等,就把人質沒收充當奴仆或者婢女。子厚給他們想盡辦法,使他們都能贖回去。其中那些特別窮苦,財力達不到的,就命令債主記下他們應得的工資,等到工資和借款相抵,就責令債主歸還那個人質。觀察使把子厚的辦法推廣到別的州,等到滿一年,釋放回家的人質將近一千人。衡山、湘水以南那些打算考進士的舉子,都拜子厚做老師。其中經過子厚親自講授指點的,寫的文章都中規(guī)中矩,有品讀價值。
柳宗元像
他被召回到京城又出去做刺史時,中山劉禹錫(字夢得)也在被遣出去的人當中,該去播州。子厚流著淚說:“播州不是人住的地方,而且夢得的老母親還健在,我不忍心看到夢得這樣窘迫,弄到沒有話語去寬慰他的母親。再說,也萬萬沒有母子一道往邊遠地方去的道理?!庇谑撬麥蕚湎虺⒄埱螅蔬f奏章,情愿拿柳州換播州,縱使再次得罪,送了命也不悔恨。剛巧碰上有人把劉夢得的困難情況奏明朝廷,劉夢得因此改任連州刺史。唉!人在危難之時才能真正顯得出節(jié)操和道義。今天,有些人平時居住在里巷的時候,彼此仰慕交好,吃喝玩樂互相邀請往來,融洽地聚在一起,假惺惺地有說有笑,互相表示謙遜,握手言歡時像要掏出心肝給對方看,指著天上的太陽涕淚俱下地發(fā)誓:不管死活都不做對不起對方的事,真像可以信得過一樣。一旦碰著不過像毛發(fā)那樣極小的利害,就翻臉像不認識似的。別人掉下陷阱,不但不肯伸一伸手去援救,反倒推他下去,再丟下石頭,這種人,到處都是啊。這些壞事是連禽獸和野蠻人都不忍心做的,而那些人卻以為做得很對。他們若聽到了子厚的風格,也會因此稍微有一點慚愧吧!
柳宗元《河東先生集》
子厚以前年輕時,勇于幫助別人,自己不曉得保重和愛惜自己,認為功業(yè)可以立刻成就,所以累遭貶斥。貶斥以后,又沒有一個知己、有權力、有地位的人推薦提拔他,所以終于死在荒涼的邊遠地方,才能不被當世所用,理想也不能在當時實現(xiàn)。倘使子厚在當御史、員外郎的時候,自己約束自己,能像做司馬、刺史時那樣,也自然不會被貶斥。倘使被貶斥時有個有權勢的人能夠保舉他,也一定會被重新起用,不至于窮困終身。然而,假使子厚被貶斥的時間不長,窮困不到極點,雖然才能比別人高,但是他的文學辭章,也一定不能經過刻苦努力以至于像今天這樣傳到后代,這是毫無疑義的。即使讓子厚得到了自己所希望的,在一個時期內做了大官,拿那種想象的情況來換取這種現(xiàn)實的情況,哪一種合算,哪一種失算,必定有能分清的。
子厚于元和十四年(819年)十一月初八逝世,終年四十七歲。元和十五年(820年)七月初十,其靈柩被安葬在萬年縣祖墳旁邊。子厚有兩個兒子:大的名叫周六,剛四歲;小的名叫周七,子厚逝世后才出生。兩個女兒,都還年幼。他的靈柩能夠運回萬年縣安葬,費用都是觀察使河東人裴行立君出的。裴行立有氣節(jié),重信用,同子厚結交,子厚也為他盡過心力,死后終于得到了他的幫助。安葬子厚在萬年縣墓地的是他的舅表弟盧遵。盧遵,涿州人,性格謹慎,研究學問不知疲倦。從子厚被貶斥之日起,盧遵就跟隨著他并且把家安在他那里,直到他死去也不離開。安葬好了子厚后,又打算安排料理好他的家事,也算是個有始有終的人了。
銘文說:這是子厚的墓穴,既堅固,又安靜,有利于他的后代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