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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生命換一次做母親

懂得 作者:


用生命換一次做母親

我采訪了二十多年,這恐怕是唯一一次采訪到半路我主動放棄的采訪。

我的采訪對象叫林茹,2016年10月剛過26歲的生日。2014年她被查出得了骨肉瘤,一種惡性腫瘤,會彌散到肺部,幾乎不可逆。但是2016年年初她意外懷孕,盡管醫(yī)生說懷孕會加速惡化病情,讓癌細胞擴散,可是她仍舊沒有終止孕育,直到第七個月時不得不早產(chǎn)剖宮生下一個女兒。生了女兒,她一邊讓人給孩子拍錄像記錄,一邊給自己拍,說給女兒很多話,一年一個祝福,一直說到女兒18歲。她不想讓自己用命換來的女兒根本不知道母親長什么樣。這個事情里面充滿了強烈的對比:生與死,為了孩子少活還是為了自己多活,愛丈夫要給他一個后代還是會給他帶來無盡的麻煩……這是一個比戲劇還戲劇的故事,但是就在生活中真實發(fā)生。我很感興趣,想跟這個年輕的母親聊一聊她心里對愛情、孩子、生活、活著的想法。但是看其他平面媒體的報道,擔心她現(xiàn)在的狀況能不能接受長時間的采訪。

想試試,還是去了。

從虹橋機場坐車一個小時左右到昆山的一個居民小區(qū),林茹就住在這里。爬六樓的時候我在想,沒電梯,她想下樓恐怕也是個難事。開門的是位50多歲的婦女,滿臉是愁,南方鄉(xiāng)下婦女的打扮,想必是她的媽媽。我問:“是阿姨吧?你女兒在哪兒?”她指指里面的一扇門,說:“在里面躺著?!?/p>

房子簡陋得很,她媽媽說這是租住的房子,單元房,三間屋,地上連水泥都沒鋪,就是毛坯房的地面,三個房間的門都關(guān)著,中間的廳就很黑。進去就是一股撲面而來的壓抑。

我在她母親的引領(lǐng)下跟著進了一間屋,林茹就躺在床上。

這第一眼的印象太深了。一大床被子底下,幾乎看不見人形,只露出一個腦袋,因為她太瘦。露出來的臉,也看不出美丑,看了只覺得心猛地一抽。她眼睛深陷,襯得顴骨特別高,兩腮也塌了,又顯出牙床,眼睛半開半合,眉頭緊皺,頭發(fā)枯澀地散在枕頭上,蠟色的皮膚包裹著一具骨架,看了讓人害怕。

這種情況,能采訪嗎?

我到她床邊坐下,輕輕地問:“身體覺得行嗎?能說話嗎?”她使勁抬起眉頭,靠著這股勁兒把眼睛徹底睜開,看著我說她今天身體不大對勁兒,但是愿意配合著我把采訪做完。我當時心里很矛盾:她是這么個情況,真不應(yīng)該讓她說話了;可是大老遠來了,很想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不想這么輕易放棄。而且,看她這個樣子我就更想知道:她的孩子才兩個月,她自己也早就知道身體會變成這樣,為什么還堅持要孩子呢?我狠了狠心,對她說:“這樣吧,我們先開始,什么時候累了什么時候歇歇,你看行嗎?”她點點頭。

她母親幫她墊墊高,上身能直起來一點。她坐起來,把一只胳膊拿出來,看出她也是打扮了,一件馬海毛的白色套頭毛衣,枕頭邊還放著一件紅色呢子外衣,想是等著我們來采訪時要穿的。

我想著一定要趕快,趁著她還能說話,一會兒怕是連話也說不了了。因為她真的是身體狀況不好,眼睛轉(zhuǎn)動一下仿佛都要牽著渾身的力氣。

我沒有從孩子開始問,而是從她和她丈夫怎么相識說起。我想了解他們的感情有多深。一個女人要怎樣愛一個男人,才會搭上命給他生孩子。說到戀情,林茹枯萎的身體好像被水潤濕,一下就來了神,她臉上竟然露出了笑,一點血肉都沒有的臉上笑出了好多紋理。她說他們是相親認識的,當初她沒看上他,但是后來他來找她,慢慢相處,沒想到彼此是最適合的。結(jié)婚以后她在幼兒園和一個幼教機構(gòu)教畫畫,他在工廠搞技術(shù),每天她下班晚,他就在家做好飯等他回來。雖然她不忍,覺得男人總應(yīng)該干出番大事業(yè),想著過渡一下再說,但是那半年是她最快樂的時光,所謂“小確幸”,就是生活平平淡淡,但是有滋有味,就那么往前慢慢推著走。

她回憶起這些的時候,臉上有了光澤和顏色,人也有了神采,連說話都有勁兒了。我心里暗暗感慨,男女的愛情,真是不可思議的奇妙。

但是,定時炸彈也是從他們結(jié)婚就開始埋下了。2014年年初,林茹查出了病,兩個人商量還要不要結(jié)婚。對疾病的一知半解加上對彼此的難以割舍,他們還是決定辦事。如今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林茹說到這里,“哎”了一聲,笑容沒了,笑臉堆起來的皺紋也跟著沒了,能感到她的一切又回到了現(xiàn)實中。她說她要是知道病是這么兇險,當初就不會結(jié)婚連累他??墒?,我看著她,心想:如果不是有這段感情,可能你的生活就只剩下了病,你又怎么熬過來呢?

我們的談話也就剛剛開始了四五分鐘,一陣劇烈的咳嗽開始了。她的臉憋得變形,看得出她沒勁兒咳,她用了很大力氣想抑制住,可是抑制不住,一股根本就不屬于她的力量從她胸里涌上來,她先是細弱地叫了兩聲,然后就從身體很深的地方發(fā)出“空空”的咳嗽聲,一聲接一聲,她干巴的軀體被震動得快散架了。

我、兩個攝影師、錄音師、編導(dǎo),我們五個人就在旁邊看著,有點不知所措,那種情形,猶如一個人在死亡線上掙扎,我們就在她旁邊,還記錄著,卻無能為力,大家都有點蒙了。我從來沒離死亡這么近過,眼看著死神就站在她的身邊,雙手拽著她,她在徒勞地抵抗。我用手摩挲著她的肩膀和背,摸上去像樹枝。我只剩下問她:“不說了,不說了,你休息能好點嗎?”她陷在咳嗽里掙不出來,又過了一會兒,那陣雷霆一樣的震顫才過去,她把力氣用光了,連眼皮都睜不開,只是對我的問話點了一下頭。

那一刻,我回過頭去,兩位攝像同事給我手勢,他們已經(jīng)關(guān)機了。

剛剛的驚心動魄林茹媽媽卻好像已經(jīng)習以為常,她走過來撫摸了一下女兒的額頭,把散亂的頭發(fā)撥回去,跟我們說,前幾天剛出院,有家電視臺來把他們倆口接出去拍婚紗照,連續(xù)折騰了兩三天,她的身體狀況惡化了,本來沒這樣咳的。說這番話,她沒有怨氣,只是發(fā)愁。

林茹媽媽的一句話直通通地戳在我面前,就在林茹身邊,我心里問自己:記者到底是干什么的?沒錯,林茹的故事是耐人尋味,也的確值得讓大家去思考人為什么活著,可是用什么手段呢?就像那張新聞史上著名的照片:一只禿鷲站在一個比它大不了多少的因為饑餓而瀕死的小黑孩身后,等待著下一秒撲過去。記者在那時,是應(yīng)該記錄,還是去救助?是一動不動地等待機會按下快門,還是應(yīng)該過去把禿鷲轟走抱起孩子?林茹病成這個樣子,有價值有意義去表達她為什么要為了一個新生命這樣做,可是她細若游絲,又怎么能逼迫她去做推她去死的事?

我們攝制組都出了林茹的房間。旁觀一個病人的巨大痛苦,不是親人、朋友,而是陌生人,就好像在粗暴地看一個人的裸體。我能感到林茹雖然病到如此,還是在極力維持著一個女人的體面,沒有因為疼痛而不管不顧。她想保持好看,想給我們留下一個美好的形象??墒撬呀?jīng)形容枯槁,已經(jīng)很不好看了。那一刻我做了決定,不拍了,不采訪了,讓她好好休息吧。

我們回了。所有我想問她的問題都沒來得及問,只能猜測了。

當年初林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的時候,她應(yīng)該高興吧?26歲,是一個女人黃金的生育年齡,她又那么愛他??墒撬胁“?。癌細胞藏在她的身體里,如果平穩(wěn)地治療維持,雖然不可逆,但是不至于病發(fā)得這么快,至少能踏踏實實過兩年小日子??墒呛⒆觼砹?,是命運的恩賜還是殘酷?一個女人,愿不愿意完成一個完整的生命歷程?小兩口在深夜里怎么去面對這個非此即彼的選擇?

林茹媽媽在我們走的時候說,她作為母親,真是反對女兒繼續(xù)懷孕,哪是懷孕,那是在換命。但是,當女兒說“媽媽,我感到孩子在肚子里踢我了”,她又舍不得了,舍不得小生命,也舍不得女兒做母親的那份深深的快樂。林茹心里一定不知衡量比較了多少次,她自己愿不愿意大幅縮短自己生命的時間換來做一回母親。誰不愿意活,誰不想活?這世界上有什么有價的東西能換來多活的一天?但是這個女人卻愿意用大把的生命去換一個孩子。

她換來了孩子,自己也精疲力竭,快走到生命盡頭了。在到達前,她不想就這么走了,九死一生,孩子竟然不認識自己,她舍不得。她把自己打扮起來,用最大的可能看上去漂亮,好讓女兒長大了看到錄像時能喜歡這個媽媽,而不是害怕和難過。她說了好多體己的話,雖然剛剛做母親,卻有說不完的話給孩子,她要趕在自己不行以前都說給孩子??墒钦f不完呀,哪兒有母親跟女兒能說完的話?我又想到那床大被子底下幾乎看不到的林茹,她的身體里哪兒來的那么大的勇氣?

趕上這樣的事情,很難用平常人的邏輯去推測人家的生活。比如她走了后丈夫怎么帶孩子,怎么重新開始生活,孩子怎么在沒有媽媽的環(huán)境下長大……林茹作為一個女人,她愛過,做了母親,即便短暫,也沒枉來一遭。

我沒有完成這次采訪,有遺憾,但是我這么做也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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