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西部流浪記
年輕時做過一個夢,我的遙遠的前世是一位青年將領,戰(zhàn)死在西部沙場。奇怪的是,這個夢做過多次。場景不甚清晰,也不算模糊,就在一片戈壁灘上,千軍萬馬殺成一團。我騎一匹深色戰(zhàn)馬,挺一桿長槍,率領士兵沖來殺去,最后只剩下我自己,被敵人團團包圍。雖奮力拼殺,還是突不出去,最后中槍墜馬,而且是肚子上左右連中兩槍。我沒覺得疼,只像棉花一樣落到地上。在墜馬的瞬間,我看到尸橫遍野。接著一陣狂風掠過,大地一片空茫,只剩下我獨自躺在那里,那匹深色戰(zhàn)馬仍然守在我身旁……
顯然,這是一個英雄夢。不知是因為年輕時特別喜歡邊塞詩,還是因為家鄉(xiāng)徐州是個古戰(zhàn)場,關于戰(zhàn)爭的記憶融進每一個少年的血液。但不管怎樣,那個夢讓我在很早以前,就對西部有了感情和強烈的向往。我想看看那是一個怎樣神奇的地方,引得一代一代人在那里征戰(zhàn)殺伐。“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碧拼娙吮R綸的這首詩,描述的是戰(zhàn)爭,卻沒有血腥。一千多年過去,再讀此詩,就只有詩的意境了,甚至能感到一種嬉謔。
西部已經(jīng)是個寧靜的地方。那里再沒有刀光劍影。
山西黃河壺口
在黃河壺口
很多年后,我終于去了西部,而且是去一趟又一趟,有點收不住腳了。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間,我去過除澳門外中國所有的省市和地區(qū),也去過近二十個國家,我?guī)缀鯖]寫過游記之類的作品。特別是,能吸引我再去一趟并且是反復去的地方,只有中國的西部。
那真是一個誘人的地方,它淳樸的民風,神奇的山水,茂密的森林,廣闊的草原,浩瀚的沙漠,純凈的藍天白云,自由的飛禽走獸,乃至無邊無際的荒涼和寧靜,都叫我深深著迷。我喜歡一切純自然的東西。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我曾多次去過西部,有時是去講課,有時是參加作家采風團活動。這種活動是有組織的,吃、住、行事前安排好,看的是當?shù)匾恍┲木包c,時間也是定死的。這種走馬觀花式的采風,能看到一些東西,但總覺不夠盡興,不夠真實,只是浮光掠影。而最主要的感覺是不夠真誠。對于西部,去的次數(shù)越多,就越是會有敬畏之心,越應有虔誠之心,如果只是像蝗蟲一樣掠過,就褻瀆了這片神圣的土地。
我一直準備著一次單獨的西部行,準確地說,是去西部流浪。我的計劃是不住大城市,不和當?shù)刈鲄f(xié)聯(lián)系,不找人接待,不住豪華賓館,吃、住、行一切由自己來。大方向是西部,但沒有具體目的地,一路隨興,走到哪算哪。
2005年春天,我終于準備動身了,可家里人都很擔心我的安全,畢竟這一年我已經(jīng)五十六歲。再加上他們都沒去過西部,印象中是個蠻荒之地,人也野性,如果發(fā)生爭執(zhí),或者萬一遇上個攔路打劫的,會出危險。我一再向他們解釋,不會有事的,西部民風淳樸,人非常好處,不會有問題的。遇到麻煩,我會繞著走,不會和人發(fā)生糾紛。但家人還是不同意,說你如果一定要去,就要找個伙伴。沒辦法,我只好聯(lián)系人,找了幾個,不是有事,就是怕吃苦,或干脆就認為我這想法不切實際。五十六歲去流浪,太瘋狂。后來,我想到一個人,就是無錫作家陸永基。陸永基是我多年的好友,也是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他的作品不算太多,卻非常講究,尤其他的文字,老到、沉靜而富書卷氣,就像他人一樣,瘦高、白凈,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如能同行,還有一個好處,就是陸永基也喜歡下圍棋,水平比我略高,平日互有輸贏,正好旅途可以打發(fā)時間。我打個電話給他,沒想到他一口答應,而且極為興奮。我當然更為興奮,終于找到伴兒,可以成行了。
我們本來從春天約定,盡快動身的,卻遲遲沒有上路。原因是陸永基因為單位的事,一時無法脫身。當時,他還任職無錫文聯(lián)副主席、市作協(xié)主席(現(xiàn)在已是省作協(xié)副主席)、《太湖》主編,許多業(yè)務上的事主要靠他來做。時間一拖再拖,我在南京等得心急火燎。轉(zhuǎn)眼時間已到了夏天。終于,我打電話告訴他,我要先動身了,你抓緊時間處理手頭工作,隨后來追我吧。永基連聲說抱歉,說本夫兄你先走,我隨后就來。
2005年7月7日,我終于踏上了西行之路。
2005年7月7日 陰 無雨 22℃
選擇今天西行,真是一種巧合。1937年7月7日“七·七”事變,是一個國難紀念日。這幾日看電視,全是這類內(nèi)容。內(nèi)心極不平靜。六十八年前的今天,盧溝橋的槍聲徹底擊碎了和平的夢想,華北之大,再也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豈止是書桌,老百姓平靜的日子也沒有了。這一天,也揭開了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嶄新一頁。那時的中國何其羸弱!今天的中國還說不上多么強大,但沒有誰敢輕易向中國進攻了?,F(xiàn)在一些知識分子,自詡為世界公民,好像一說祖國,就是狹隘的民族主義。如果世界大同,沒有了國家的概念,當然最好,但問題是國家還在。一個人的命運和自己的祖國無法分開。一些人想做世界公民只是一廂情愿。美國插手全世界的事,并不全是好心,他們考慮的首先是美國的利益,這是極明白的事。我不是一個民族主義者,但我是有祖國的,國之不存,家破人亡。常聽父母親講起他們年輕時逃難的情景,日本人來了,一日數(shù)逃,在麥田里爬行幾里地,衣服膝蓋都磨破。一頭牛來不及牽走,被日本人打爛肚子,拖著腸子到處跑。趙家祠堂被日本燒過三次。十幾個人被殺死,有的婦女被強奸,所以父母都特恨日本人。去年雅典奧運會,母親來南京,老人家已八十八歲,晚上睡不著覺,就陪我看電視。奧運會柔道比賽時,中國女選手把日本女選手摔倒,贏了比賽。我指著畫面講給母親聽,她高興得直拍手。第二天中午,我下班回家,母親興奮地告訴我:“今兒又把日本人撂倒一次!”我問怎么回事,妻子說是電視臺復播昨天的畫面,講給她聽,她也不懂,堅持說又撂倒一次。晚上再次重放,母親指著畫面喊起來,說:“乖!又撂倒一次?!币蝗樟痰谷毡救巳?,母親高興壞了,弄得一家人哭笑不得。
六十八年并不遙遠,中國人當記得。前不久給《上海文學》寄去一篇小說《石人》,就是抗戰(zhàn)題材的,大約發(fā)在今年第六期。結(jié)尾處寫六十年后才發(fā)現(xiàn),當年幸存的石人在山洞里鑿出幾百幅浮雕,記錄下日本侵略者的殘暴罪行。六十年塵封山洞里,這仇恨埋得太深了。中日關系如何改善?這是一段繞不過去的歷史。
醞釀已久的西行,今天終于開始了。從南京乘飛機抵達西安咸陽機場。我沒去西安,登上一輛大巴,直奔咸陽,仿佛一頭扎進歷史。
咸陽其實顯赫,當年曾是秦之國都。九時半到咸陽,拉著行李箱轉(zhuǎn)了一圈,找到一家旅館,每天一百元,不算太貴,但比我預想的標準要高一些。我就想住這樣便宜的旅館。住下后略一洗刷,即出門在城中轉(zhuǎn)游。先游了老街。所謂老街,已不見先秦蹤跡,只是一些清末建筑。街上有一家博物館,進去參觀了一下,有從長陵(劉邦墓)附近挖出的大批小兵馬俑,還有一些秦磚秦陶,十分震撼。
下午打聽想聽一場戲。我酷愛豫劇。家鄉(xiāng)豐縣有梆子劇團,和豫劇同宗同源,只是曲調(diào)更高亢一些。其他角色都差不多,只紅臉、黑頭唱法不同。豫劇是本腔,梆子戲是假嗓子,聽起來更勾人。我家鄉(xiāng)豐縣曾有個著名演員叫謝茂坤,就是唱大紅臉的,生活中也是赤紅臉,酷似關公,解放前就在蘇魯豫皖交界的幾十個縣極有名氣。那時沒有麥克風,全憑一副好嗓子,在露天野臺上唱,能傳出幾里遠。過去叫聽戲,就是聽。后來才叫看戲,因為多了燈光舞美。早先唱戲更重嗓音。謝先生也是身子涼,但嗓音絕對一流。他的紅臉有膛音,就像后來的雙音箱,寬厚洪亮,還有點沙啞,攝人心魄。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在縣委宣傳部工作,謝先生是梆子劇團團長,一個系統(tǒng)的,很熟,又因愛聽他的戲,遂成忘年交。他的很多戲比如《生死牌》《潘楊訟》《肉丘墳》《單刀會》,我聽過無數(shù)遍,幾乎每一次都聽得淚流滿面。后來,我以他為原型,寫過一篇小說《絕唱》,也是我至今最得意的小說之一。
咸陽應當有豫劇團的。我知道常香玉、馬金鳳等豫劇名家,解放前就常在陜西、青海、甘肅一帶演出,西部有大量豫劇觀眾。在街頭一打聽,果然,咸陽有個豫劇團。按照指點,輾轉(zhuǎn)在一條巷口找到了,門口掛著咸陽豫劇團的牌子,心里一陣高興。伸頭看看,大門內(nèi)好像就是一棟宿舍樓,晾曬的衣服、管線亂七八糟的,不像個劇團的樣子。一個看門的老人見我伸頭探腦,就過來問我找誰。我連忙掏煙遞上去,賠笑說不找誰,就是想問一下劇團今晚有沒有演出。看門人一聽這話,突然生氣道:哪還有演出!早就不演戲了,只有單位請或者誰家有紅白喜事才去演出,不像樣子了。看來,老人對劇團的現(xiàn)狀極不滿意。我和他聊了一陣,告辭離開,十分遺憾。老一輩豫劇藝術家,除了常香玉、馬金鳳,還有陳素貞、崔蘭田、閆立品、桑振君等等,可謂群星燦爛,當年何其風光。她們都有自己最拿手的劇目,比如常香玉的《紅娘》《花木蘭》,馬金鳳的《穆桂英掛帥》《花槍緣》《花打朝》,陳素貞的《春秋配》《三上轎》,崔蘭田的《桃花庵》,閆立品的《秦雪梅》等,都是膾炙人口的作品。今日豫劇團凋蔽至此,為了謀生,又不得不去唱堂會,可嘆可悲!
記到此,不由想起馬金鳳。我和馬金鳳先生曾有幾面之緣。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我還在豐縣中學讀書時,馬金鳳率團到縣里演出,我就在晚上偷偷溜出校門,買一張別人的退票進劇場聽過她的戲。當時她唱的是《穆桂英掛帥》。到八十年代,家鄉(xiāng)豐縣梆子劇團老演員已相繼退休或去世,又招了一批小演員,我當時還參加了招聘選拔,劇團也改名為小鳳凰豫劇團,聘請馬金鳳為名譽團長。馬金鳳居然答應下來,并親自到縣里祝賀。我那次也參加了接待。當她得知我是個作家時,當即請我為她寫一出現(xiàn)代戲。如上所說,馬金鳳有三出保留劇目:《穆桂英掛帥》《花槍緣》《花打朝》,都是古典戲曲,她一直想排一出現(xiàn)代戲,可惜沒有合適的本子,見到我,竟急切發(fā)出邀請。我也是一時被她的老天真和熱情感動,就一口答應下來。但后來,我卻到底沒有寫,一是因為實在太忙,二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題材,可我卻并沒有忘了這件事。如此又過了多年,我已全家定居南京。有一次聽說馬金鳳來寧參加一個藝術節(jié),我也應邀參加藝術節(jié),專門去看望了馬金鳳先生。老人已經(jīng)八十多歲,依然身體很硬朗。見到我,居然還認得,雙手抓住我的手,把家里大人孩子問了個遍。河南人說話親切,一時讓我感動異常。她沒有再提為她寫劇本的事,不知是她當時隨口一說,事后忘了,還是不想讓我難堪,但我心里卻很慚愧。不管怎么說,我還是感到欠了老人家一筆債。作家寫劇本,早有先例,只要熟悉戲曲,是完全可能的。至今,我想寫一出戲的愿望也沒有泯滅。馬金鳳的《穆桂英掛帥》就是江蘇作家宋詞先生為她寫的。五十年代,梅蘭芳先生把這出戲移植改編成京劇,并收馬金鳳為徒,成為戲曲史上一段佳話。
在咸陽街頭轉(zhuǎn)了半下午,看看街景,看看行人,沒人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任何人,心里十分輕松。和江蘇的城市比起來,咸陽有些陳舊,但我喜歡這種感覺。
晚飯吃一碗雞湯刀削面,三元。
晚飯后我沒急著回旅館,到廣場上轉(zhuǎn)轉(zhuǎn)。出來乘涼的市民很多,男女老少都有。我坐下和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聊天,這人敞著懷,光頭發(fā)亮,手拿一把芭蕉扇不停搖動,還是滿頭大汗。其實今天并不太熱,不知他怎么會熱成這樣子。閑聊了一會,無意間聽他說,今夜咸陽城內(nèi)渭河來水,顯得極振奮的樣子。我在南京住久了,從來沒覺得水是問題。就問他,渭河沒水嗎?那人“嗨”一聲,說干了多年了。這一問,就露了馬腳,他意識到我是外地人,說你是從哪來的?我說從南京來。他突然提高嗓門,說南京好地方?。∥艺f你去過南京?他說我是貨車司機,去南京下關送過貨。這一下我們兩人親切起來,又閑扯一通。告辭時,他大聲喊道,夜里兩點,去看渭河放水??!會有很多人去的,熱鬧!我回頭說:我一定去!
在外轉(zhuǎn)了一天,回房間洗個澡,又看一會電視。開始寫這篇日記。
頭一天新鮮,寫得有點長了。
此時已是夜里十二點。那個光頭伙計說夜里兩點渭河來水,真會有那么多人去看嗎?
看來,不能睡了。睡過頭就趕不上熱鬧了。
2005年7月8日 陰
今天醒來時,已經(jīng)九點多。
夜里一點,我就出了旅館。女服務員問,這么晚了,還出去干什么?我說聽說凌晨兩點渭河來水,我想去看看。女服務員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一聽我說去看水,就笑了,說你是外地人,也對這事感興趣呀。原來她也知道渭河放水的事,就熱情告訴我怎么走,還送到大門外指點方向,說不遠的,走三里多路就到了。
我沿她指的方向,往渭河走去。一路上竟發(fā)現(xiàn)不少人也往那個方向走,越走人越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猜想大概都是去看水的。心里有些感動和激動。沒想到水在咸陽居然會這么重要。按說陜西水源還是很豐富的,地處黃河中游地區(qū),有黃河最大的支流渭河和涇河,有長江最大的支流漢江,但在平日的印象里,陜西就是個干旱缺水的地方。咸陽在渭水之北,九嵕山之南,山水皆陽,故稱咸陽。古人以山之南為陽,山之北為陰;若以水為參照,則正好相反,水之北為陽,水之南為陰,如江蘇的江陰就因在長江南岸得名。陜西的渭水和涇水是兩條古老的河,涇水是渭水的支流。歷史上涇水濁,渭水清,故有“涇渭分明”的成語。現(xiàn)在看來,差不多中國所有的江河都成濁水了。渭水還成了一條枯干的河,所以水才顯得這么重要。不論一片土地還是一座城市,如果沒有水,的確就沒有了靈氣。咸陽普通百姓這么看重渭河來水,就非常能理解了。
我趕到渭河邊時,差不多已是凌晨兩點。兩岸朦朧的天光下,站著成千上萬的百姓。大家都在等水,真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不大會兒,隨著一陣吶喊聲,終于來水了!我趕忙擠到河邊,隱隱看到一股巨大的水流出現(xiàn)在河底,雖說不上洶涌,卻也很有氣勢。隱隱還能聞到一股土腥味,大概是河底被水流激蕩的結(jié)果。人群一陣陣歡呼,接著聽到一陣陣鞭炮聲。人群騷動起來,許多人跟著水頭跑,我也不由自主跟著跑起來,大聲歡呼:“噢噢噢噢!……”說真的,我的眼睛濕潤了,那一刻,我覺得我也是咸陽人。
昨夜,我跟著奔騰的水浪,跟著歡呼的人群跑了足有幾公里,直到滿身大汗,兩腿發(fā)軟,才停下來。回到旅館,覺得十分盡興,比現(xiàn)場看一場足球賽還過癮。因為出了一身汗,想洗個痛快澡,卻忽然有些舍不得用水,只接了半盆水擦洗一下,就上床睡覺了。
起床洗刷過后,去外面街頭吃了四根油條,一碗豆?jié){,不到兩元。
今天打算去長陵看看。長陵是兩漢開國皇帝劉邦的陵墓。以前來過西安,看過兵馬俑,去過茂陵,去過乾陵,也看過大雁塔、西安碑林。這次單獨來咸陽,我必須先去長陵,因為劉邦是豐縣人,是我老鄉(xiāng)。我的老家趙集村和他的老家金劉寨,相距不過七八里路,金劉寨仍然保存著劉邦爺爺?shù)淖鎵灒蓜⑹虾笕耸刈o著。是一座土墳,后來由劉家人加一圈磚頭圍上,還是很樸素。據(jù)說以前這座皇陵也是很氣派的,有石人、石馬、石獸,排列很長,后來逐漸被毀掉了。
今天咸陽陰天,沒太陽,也沒下雨,很涼快。
大約十點,我叫一輛出租車帶我去長陵。司機是個小伙子,一問正好也姓趙,路上就熱乎起來。我問他祖籍,他說是祖籍山東聊城,從爺爺輩遷來陜西的,當時也是討荒來的,至今四代,已和老家失去聯(lián)系。我就給他講了趙姓起源,又講了劉邦的祖籍和故事,小伙子很驚奇,說你是搞歷史研究的?我點點頭,只好說是。
長陵距咸陽并不太遠,大約也就二十多公里。但司機不熟悉路,因為長陵沒有開發(fā),一路走走問問,跑了不少冤枉路,才終于找到地方。我吃驚于咸陽對旅游開發(fā)的落后,也許這一帶漢唐陵墓太多了,居然不當回事。但劉邦是西漢開國皇帝,長陵應是漢陵之首,無論如何也應當重視的,起碼沿途也應當有個路標吧。車子繞來繞去,弄得我完全轉(zhuǎn)向,又是陰天沒太陽,已搞不清東西南北。終于找到長陵,竟在一片農(nóng)田里。因為車開不過去,就把車停在公路邊。我怕司機等久了不耐煩,就說你一定等著我,錢隨你要。司機說沒關系,我?guī)氵^去吧。我們一前一后徑直朝長陵走去。是一條兩米多寬的沙石小路,兩旁是新出的玉米。走了一段沙石路,拐上一條田間土路,才到達陵前。居然杳無一人,完全是一座荒冢。這座陵寢歷經(jīng)兩千多年,依然外形龐大,有四五層樓那么高,長一百多米,寬六七十米。問清司機方向,從東側(cè)轉(zhuǎn)到陵前,才遠遠看到一座碑形的東西,急忙走過去。在兩棵樹下的這座碑十分粗劣,上有“咸陽市政府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立”的字樣,用水泥做成的,看著十分寒酸。兩漢第一陵被如此冷落,真沒想到。這樣一座恢宏的大墓如果放在其他地方,不知該怎樣當寶貝呢??磥?,咸陽的漢唐陵墓,的確有點太富有了。
我在心里說,老鄉(xiāng),沒關系,我來看你了。其實,我和劉邦還算不上真正的老鄉(xiāng)。根據(jù)家譜記載,我的祖先是五百年前才到豐縣的。而劉邦是兩千多年前的豐縣人。劉邦是豐縣人,世人多不知曉,都知他是沛縣人。其實,《史記》上說得很清楚:“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迸媸桥婵ぃ牭睾艽?,包括豐邑。豐邑就是現(xiàn)在的豐縣。后來劉邦做皇帝,為了讓他父親劉太公安心住在長安,還在長安附近新建了一座城池叫新豐,街道、房屋都和豐縣一樣,甚至把太公的老鄰居都遷過去,把鄰家的雞狗也搬了去。至今西安附近還有新豐這個地方。這些在《史記》里都有記載。往大處說,劉邦是沛人也沒錯,但再具體一點,就應該是豐縣人了?!妒酚洝飞险f的“中陽里”至今還在。巧得很,我十三歲考上豐縣一中,縣一中就在中陽里。后來參加工作,在縣城安家,家也在中陽里。我在中陽里住了近三十年。這次單獨來咸陽,當然應當來長陵,看望一下這位布衣皇帝。
司機小趙溜達一圈回來,又退到玉米地里,幫我照了幾張相。然后,我坐在陵前的荒草地上,靜靜地吸了一支煙。很想沉下心來像個哲人一樣想點什么,甚至還盼著我這個老鄉(xiāng)會不會弄出點什么靈異的事,讓我感知一下。因為我知道劉邦生前行事,向來不同常人,豐縣關于他的傳說很多,都是精靈古怪的,可我總不能讓心靜下來。原因是司機小趙老在我身旁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雖然一路聊得很好,但畢竟是陌生人。關鍵是這里太荒僻了,到處不見一個人影,最近的村莊也在幾里之外。我和這樣一個身強力壯的陌生人在這里獨處,心里總還是有些忐忑。如果萬一對方是個壞人,把我收拾在這里,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這時小趙提議,可以爬到陵墓頂上去看看。我想也好,站到高處,田野都看得見,會安全一些。再說,我也想感受一下陵墓的壯觀雄偉。我們沿著一道坡往上爬,沒有路,全是很深的荒草。他一直跟在我后頭,讓我的心一直松不下來,總怕他在身后給我一家伙。就不時停下來,喘著氣側(cè)身對著他。其實我是神經(jīng)過敏了,小趙是個很熱情的小伙子,根本就沒有邪念??斓侥鬼敃r,突然從草叢里竄出兩只灰色野兔,著實把我嚇了一跳。我們也把兔子嚇了一跳,它們一路跳著飛奔而去,轉(zhuǎn)眼不見蹤影了。
站在墓頂,視野一下開闊了許多,周圍阡陌縱橫,一馬平川,氣吞萬里如虎。當年,劉邦只用六年時間,就打下了漢室江山。對于楚漢相爭,歷史上一直褒貶不一。我知道在文人中,褒項抑劉者居多,推崇項羽是一位失敗的英雄,敗于劉邦的陰謀詭計。對于劉邦,只認為他是一個流氓無賴。誠然,如果僅從道德的層面上看,劉邦有諸多污點,比如在被項羽兵馬追殺的途中,把老婆孩子推下車;在項羽捉住劉邦的爹要烹吃時,劉邦面不改色,還要分一杯羹。劉邦為人父、為人夫、為人子,都有大可批判之處。但對這樣一個歷史人物,如果僅從道德層面進行評價,就是劍走偏鋒了。這讓我想起近代的革命黨人,為了不暴露身份,任敵人把自己的親人折磨至死都不敢相認,甚至親手參與用刑,親手殺了自己的親人、同志,比之劉邦在逃跑途中把老婆孩子推下車,還要過分得多,后人又該怎么評價?這些革命黨人的行為無人指責,干嗎要苛求一個古人?是的,革命黨人是為了革命的最高利益,劉邦不也是為了打天下嗎?至于“分一杯羹”的故事,則說明項羽比劉邦還要流氓,兩人打仗,干嗎要把人家爹捉去?還要烹吃了?如果從道德的層面上說,項羽殺人如麻,遠比劉邦殘忍得多。但歷代文人卻獨愛項羽,實在奇怪得很。我想來想去,無非兩個原因:一是項羽出身貴族,坐天下理所當然,殺人再多也算不上什么;而劉邦是一介平民,一個小混混,你爭什么天下?中國文人歷來喜攀龍附鳳,缺少獨立的人格,從屈原以降,其實都在追求認同感,不被當權者認同,就會哭天搶地,要死要活;被認同了,就會喜形于色,最大的理想也就是做一任宰相,從來不敢想做一個皇帝。你劉邦算什么?居然也敢爭天下,討厭!第二個原因就是一出《霸王別姬》鬧的,英雄美人,生離死別,賺得文人涕淚雙行。李清照有詩:“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逼鋵崳皇遣豢线^江東,他太想過江東了,但被人指錯了路,過不去也無臉過了。就是過了江東又怎樣?結(jié)局還是會失敗,因為他直到死都沒明白自己失敗在何處。死前還帶數(shù)騎沖入漢陣,連斬數(shù)將,殺數(shù)十人,又向部下炫耀說:“何如?”之前,他還曾邀劉邦單打獨斗。項羽只相信武力、暴力,連最重要的謀士范增也離開了他,且嘆曰:“豎子不足與謀!”失勢、失才、失人心,他的失敗就是必然的了。而劉邦知人善任,得勢、得才、得人心,贏得天下,也就順理成章了。評價一個人的價值,最重要的是要結(jié)合他在社會上的角色,看一個農(nóng)民是不是一個優(yōu)秀農(nóng)民,要看他種田的水平;看一個科學家,要看他有何發(fā)明創(chuàng)造;看一個軍事家,要看他的軍事指揮藝術;看一個政治人物,要看他在政治上的作為。舍此而說三道四,都是不得要領。
其實,劉邦、項羽都不是完人,但都是反抗暴秦的英雄,都是偉大的歷史人物。不管后人怎么評價,他們都已經(jīng)立在那里了。
我坐在高祖陵上浮想聯(lián)翩,不知過了多久,猛然醒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司機小趙不知啥時已下去了,正坐在陵下的玉米地里等我。想起先前對他的戒備,不由一陣內(nèi)疚。
離開墓地時,我對長陵鞠了三個躬,心里說,老劉,當年你從故鄉(xiāng)起兵,征戰(zhàn)數(shù)年,歷盡艱險,打下漢室江山,最后在這里入土為安,你會覺得寂寞嗎?你大概沒有想到,中國因為有了你,才有了大漢民族,才有了歷史上最偉大強盛的朝代。不論別人怎么評價,家鄉(xiāng)人為你驕傲呢。我在中陽里住了三十年,屋后的五門橋那里,傳說就是你小時指城為門,逃往沛地的地方,你真有那么神奇嗎?我看有點胡扯。如今,我也已離開家鄉(xiāng),定居南京了,但故土難舍,還是?;厝ァD阋渤;丶铱纯窗?,說不定哪天遇上了,咱倆喝一壺。據(jù)說你酒量不錯,那年還鄉(xiāng),你在酒后且歌且舞:“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蹦愫芎狼?,也很傷感,歷代帝王都是孤獨的,卻只有你有孤獨感。行了,兩千多年過去,別惦著那些事了,還是那句話,回老家,和鄉(xiāng)親們喝喝酒不是很好嗎?好了,我要走了,有機會再來看你。
回到咸陽,已是下午一點。大女兒允芳打來電話,還是擔心我的安全。我說沒事,會注意的。吃完午飯,已是兩點多。因昨夜沒睡好,飯后補了個覺,一覺睡到了六點半。晚八點吃晚飯,一碗羊肉泡饃,十元。夠飽的,只是火氣太大?;氐铰灭^,泡一杯紅茶消火,今晚又準備熬夜了。昨晚看新聞,知道今夜兩點,劉翔要在羅馬黃金大賽和約翰遜比賽一百一十米欄,現(xiàn)場直播,要看。劉翔能贏嗎?這是個好玩的事。
晚上看電視,說昨日在新加坡奧委會上,倫敦剛剛奪得2012年奧運會舉辦權,今日倫敦卻發(fā)生了一場大爆炸,地鐵多處連環(huán)爆炸,已死五十多人,傷數(shù)百人,恐怖分子太可惡了。倫敦悲喜兩重天,這個世界一天也沒安寧過。
補記:在從長陵回咸陽的路上,司機小趙走了另一條路,有一段是沿隴海線走的,隴海鐵路旁僅僅十來米處,有許多大坑。小趙說,這些大坑都是當?shù)剞r(nóng)民取沙挖成的,上過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在距鐵路這么近的地方取沙挖坑,嚴重損壞了路基,會有安全隱患,當?shù)卣趺床唤M織人修好呢?小趙感慨道:農(nóng)民覺悟太低。
經(jīng)過一個小鎮(zhèn)時,我讓停車,買了三元六角錢的鮮桃。這桃真好,看著就想吃。臨離開時,賣桃的女人又拿給我一個大的,足有四五兩重,說再給你一個吧。這也是農(nóng)民。
2005年7月9日 陰
我仍在咸陽。陸永基還沒有來,我得在這里等他。
十二時半,突然接到蘇州方面電話,說陸文夫已經(jīng)在今天早上六點多去世。這個消息在意料之中,但還是覺得傷感和痛惜。
前幾日,曾去蘇州專程看望了陸文夫老師,同去的還有江蘇作協(xié)其他幾位領導。陸文夫躺在醫(yī)院里,因大量使用激素,整個人已變形,原來枯瘦如燈草的他,躺在床上顯得十分胖大,幾乎大了一倍,臉也變形了,幾乎認不出,手腕胳膊上的毛細血管擴張,一片片殷紅。另有大片皮膚發(fā)黑,紅一塊黑一塊,十分嚇人。原來那么清秀的一個白面書生,竟變成這種模樣,不由一陣心酸。他頭腦尚清醒,還認識人,見有人看他,有些亢奮,不停地說話,且說了一些風涼話:“噢,你們都是作協(xié)領導,來看我了,沒什么,昨天市委領導還來看我呢,我不在乎,有什么?”我不知道陸老師怎么了,怎么會說這些孩子氣的話,這不是他一向的風格,看來腦子還是有點亂了。幾個領導有點尷尬,一時不知該怎么接話。大家站了一會,又說些安慰的話,他倒一言不發(fā)了,閉上眼睛,好像睡著了。記不清誰說了一句,別打擾他休息了,咱們?nèi)メt(yī)生那兒問問病情吧。說著就走了出去。我沒走,說你們?nèi)グ桑以倥汴懤蠋熥粫?。另有一位黨組成員成正和看我沒走,他也留下了,說我也陪陪陸老師。當時我想,還問什么病情?都成這樣了。再問已沒有什么意義,看他這樣子,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陸文夫床前有一個方凳,我拉過來坐下,靜靜地看著他。成正和就站在我身旁,也看著他。成正和是老作協(xié)的人,那時作協(xié)還屬于文聯(lián),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作協(xié)和文聯(lián)分家,單獨建制廳級單位,他也隨了過來。他在作協(xié)的資格比我老,和江蘇老一輩作家艾煊、方之、陸文夫、高曉聲等早有交往。成正和早在六十年代就很有創(chuàng)作成績,還參加過六十年代的全國青創(chuàng)會。他長期在辦公室工作,用他的話說一直在為這些老一輩的作家服務,有很深的感情。他留下來和我一起陪陪陸文夫,是出于真情實感。其他領導換了一茬又一茬,都是行政領導,他們和老一輩作家的感情是不一樣的。陸文夫病倒后,我曾幾次單獨去蘇州看他,有時在醫(yī)院,有時在他家里。感到他的狀況一次不如一次,那時就有不祥的預感?,F(xiàn)在病成這樣子,只是在等時間了??粗?,自然就會想到高曉聲。陸文夫和高曉聲一直是江蘇文壇雙璧,幾乎不可分離,曾經(jīng)被打成右派,至今幾十年,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但高曉聲已先他走了。那次高曉聲從海南過冬回來,要去蘇南看看,我給他派一輛車,沒想到他突然病倒在常州,而且一下病危。我夜里十二點接到電話,連夜趕去,凌晨三點趕到常州,他已昏迷不醒。后來雖全力搶救,還是沒能救回來,幾天后就去世了。
我在床前剛坐一會,陸老師就醒了,也許他剛才根本就沒睡著,只是太過疲倦,小瞇一會,也許剛才他已懶得說話,佯裝睡去。他睜開眼,看到我坐在床前,嘴唇哆嗦了一下,我趕忙探身握住他一只手。他微微側(cè)轉(zhuǎn)臉,定定地看著我,足有幾十秒,突然緩緩流出兩行淚水。和陸老師認識二十多年,生活中我還是第一次見他流淚。生離死別,我也忍不住流出淚來,身旁的成正和哭出聲來。我怕悲傷的氣氛加重他的病情,趕忙擦干自己的眼睛,從他枕旁拿起幾張紙巾,為他擦拭淚水,可他一直淚流不止,擦干了又流出來。我明顯感到,他握住我的手在顫抖著用力。他仍在目不轉(zhuǎn)睛看著我,忽然用微弱的聲音問我:“本夫,你多大了?”我忙回答:“陸老師,我五十六歲了。”陸文夫輕嘆一口氣說:“你也不小了……要注意身體,少喝酒,我就是以前太不注意了……”他仍然看著我,似乎還有話說,卻嘴唇哆嗦一陣,終于沒說,淚水卻又流出來。原來陸老師并沒有糊涂。其實那一刻,我已知道他想說什么,卻又無從表達。我也不想讓他再說出來。此時此刻,陸老師的淚水已把一切都說明白了。
二十多年來,我和陸文夫老師并無太深的私人交情。當然,也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不愉快。這也是江蘇文人的特點,大多是君子之交,何況我們不是同輩人。我1981年走上文壇時,他已譽滿天下。江蘇有一批老作家,是江蘇文學的脊梁,他們做人的準則、文學的觀念,都有很高的品質(zhì),足以令我敬重。不管后來發(fā)生多少事,我對他們統(tǒng)統(tǒng)執(zhí)弟子禮,感情上從沒有疏遠過。他們曾聯(lián)手創(chuàng)造了一個輝煌的時代,并深刻影響了下一代作家群。1985年,江蘇作協(xié)召開全會,那是一次空前絕后的大會,全省四五百會員沒有選代表,而是全來了。那是一次真正民主的大會,先選出理事,再從理事中選出主席、副主席。當時的省委領導只在隔壁房間等候結(jié)果。
選舉理事會比較順利,選主席、副主席就爭論大了,選誰做主席,選誰做副主席,選多少個副主席,都有很大爭議。理事會上,大家暢所欲言,言詞激烈,爭論不休,毫無避諱。當時主席人選有三位,一位是老主席艾煊,他是老新四軍戰(zhàn)地記者出身,解放后一直在省委宣傳部、省文聯(lián)工作,是文學界的領袖人物,被打成右派后,被下放到太湖西山勞動改造,平反后又回到省文聯(lián)省作協(xié)。艾老是個老大哥的角色,為人寬厚、包容,極有長者風范,而且他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江蘇一位重量級的作家,小說、隨筆、散文有一千多萬字,數(shù)量驚人。特別是他的散文更為文壇稱譽,當年他的散文《碧螺春訊》獲得廣泛稱贊,好評如潮,被文壇譽為“艾江南”,由他編劇的電影《風雨下鐘山》轟動一時。艾老繼續(xù)當選順理成章。第二位呼聲較高的主席人選是顧爾鐔。顧老以隨筆、散文、戲劇見長,八十年代,他的電視劇《嚴鳳英》風靡全國。顧爾鐔剛正不阿、追求真理的性格也為大家所欽佩,推選他當主席,文學界當然也是很擁護的。第三位呼聲很高的主席人選就是陸文夫,當時陸文夫已連續(xù)幾屆在全國小說評選中獲獎,名氣最大,又已當選為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由他兼任江蘇作協(xié)主席自然是合適的。結(jié)果,理事會上吵成一團,那時大家都無私心,敢于當面發(fā)表意見。我因初涉文壇,對情況完全不了解,人也不熟,又是個年輕人,沒我說話的份,就一直坐在那里聽。當時主持理事會討論的是陸文夫,他一直站在那里,會場完全失控。會開了一下午沒有結(jié)果,晚飯沒吃,也不休會。后來還是陸文夫、顧爾鐔宣布退出主席人選競爭,目標才集中在艾煊一人身上。這時大家才覺得,還是艾老繼續(xù)當主席合適,他儒雅、寬厚,不事張揚的性格及他文學上的成就,都讓大家服氣。其實,理事們爭論半天,只是因為選擇的艱難,三個人都太優(yōu)秀了!主席候選人定了,又討論副主席人選。光是選幾個副主席就又爭論了好久,有人說只選一個副主席就行,越多越不團結(jié)。有人說應當多選,上海就選了十九位副主席,江蘇文學力量不比上海差,應當多選一些。爭來爭去,最后決定先就選幾個副主席投一次票。結(jié)果定下來選六個。正式投票后,艾煊順利當選主席,副主席選出六位,我也意外當選。全部選舉結(jié)束,差不多已到晚上十點,晚飯還沒有吃。
1985年冬,我當選為江蘇省作協(xié)副主席。1986年春,作協(xié)在揚州召開理事會,和陸文夫、高曉聲、葉至誠、顧爾鐔等一起合影留念。
兩年多后,到1987年,省里曾有動議,調(diào)我到南京駐會,做專職副主席。但艾老聞訊后不同意,認為我是個寫小說的好材料,到省作協(xié)來工作,陷入行政事務,就把一個好的作家毀了,這是對一個青年作家真正的愛護。當時我雖然工作關系已調(diào)到省作協(xié),但還在老家豐縣生活。他怕我不理解,就寫了一封信,讓我來南京一趟,他要當面和我談。這件事畢竟牽扯到一個年輕人的未來,如果到省里來,就是廳級干部,這對許多人來說,畢竟是個很大的誘惑,他也想了解一下我的志向。為了能說服我,艾煊還把陸文夫從蘇州請來,一塊兒和我談。談話很順利。因為那時我雖初涉文壇六七年,但創(chuàng)作勢頭很猛,繼1981年以處女作《賣驢》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后,又發(fā)表了《絕藥》《絕唱》《涸轍》和引起很大爭議的《“狐仙”擇偶記》等中短篇小說,以及長篇小說《刀客和女人》《混沌世界》等,都在文壇引起了很大反響。我剛從魯迅文學院畢業(yè),在北京充了電,正雄心勃勃一門心思在創(chuàng)作上。對于到省作協(xié)當領導,既無興趣,又擔心害怕。
作協(xié)是個文人聚集的地方,而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江蘇文化主要指江南文化,我這個蘇北人去那里,會面臨種種意想不到的困難。艾煊、陸文夫和我一談,我就接受了,決定不來省作協(xié)坐班,安心寫自己的作品。對他們勸阻我來作協(xié),我不僅沒有反感和抗拒,反而很感激,完全理解他們對年輕作家的愛護和厚望。陸文夫就告訴我說,從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他曾兩次到南京來,兩次都栽了跟頭。他說,你看我現(xiàn)在還是住在蘇州,不到南京來了。他還高度評價了我的短篇小說《絕唱》,并且興奮地談起我剛發(fā)表在《鐘山》上的一部中篇小說《涸轍》,他說這部小說我看了,很獨特,很厚重,這樣的小說我就寫不出來。你在創(chuàng)作上潛力很大,還是回豐縣安心寫東西吧。艾老也這么說。我知道他們都在鼓勵我。每個人的人生軌跡不同,他們的作品我同樣寫不出來。但畢竟得到他們這么大的肯定和稱贊,我真是十分激動。
當天在艾煊家里,他拿出一瓶洋河大曲,讓家里人炒了幾個菜,請我吃了一頓飯。艾老不喝酒,一斤洋河大曲就由我和陸文夫分喝了。當天夜里,我就乘火車回老家去了。
但三年后,即1990年,江蘇省委還是決定調(diào)我來省作協(xié)坐班,任專職副主席。當時省委組織部通知我來南京,安排住在西康路省委招待所。第二天早上九點,分管文教的省委領導來到我的房間,談了省委的決定,并征求我的意見。他沒想到,我會一口回絕。在這三年的時間里,我曾多次來省里參加一些文學活動,參加理事會和主席團會。我說自己感覺現(xiàn)在創(chuàng)作勢頭正好,想趁年輕多寫點東西。省領導也談了一些作協(xié)的現(xiàn)狀,并沒有要我立刻答應。他很有耐性地聽我談,特別專注地聽我談一些創(chuàng)作上的設想。如此聊了三個小時,結(jié)束了當天的談話。本以為他會讓我回豐縣,沒想到臨走時,他說你別忙回去,再住幾天,我明天有事,后天我們再談。
上世紀八十年代 在豐縣五門橋家中寫作
第三天早上九點,領導又來到我房間,這次他只聽我說了不到十分鐘,就不讓我說了,只說你的意見和愿望,我都聽過了,但你還是要來,省委已經(jīng)決定。你想寫東西,我支持,可以半天上班,干幾年就解放你。我沒想到,前天上午白和他說了三個小時。談話到這個地步,我已不能再堅持拒絕,只好答應下來,條件是三年后你得放我回去,他也爽快答應了。
但三年后,我并沒有走成。轉(zhuǎn)眼間,到作協(xié)坐班十五年了,雖有思想準備,還是沒想到會目睹和經(jīng)歷那么多事!讓我感動的是,文學界的朋友們一直在鼓勵和支持我。但我還是深感心力交瘁,在十多年間曾先后向省委領導打過多次辭職報告,都沒有得到批準。我真的太想離開了。說實話,這次西行流浪,還有一個潛在的因素,就是想借機遠離作協(xié)大院,哪怕幾個月也好。我不要管人,也不想被人管。人生難得自由身??!
那天在病房里,我極力安慰傷感的陸文夫。我說,過些日子,作協(xié)要辦青年作家讀書班,大家想見見你,到時請你去給青年人聊聊天。陸文夫輕輕搖搖頭,用微弱的聲音說:“我……沒時間了。”說著又流出淚來。那一刻,是一種生離死別的傷感。他顯得極為脆弱。他休息一會,又忽然問道:“張成在干什么?”張成是作協(xié)一位老駕駛員,過去很多年,陸文夫往來南京,很多次是由他開車接送的。我告訴他,張成很好。陸文夫點點頭??磥恚窍肽罟嗜肆?。他還是很念舊的。躺在病床上,他一定想起過很多人,回味過許多事?;啬暇┖?,我把陸文夫老師的話告訴了張成,張成很感動,說我會去看他的。
這么多年,江蘇老一輩最優(yōu)秀的幾位作家大都相繼走了,方之、葉至誠、顧爾鐔、艾煊、高曉聲?,F(xiàn)在,陸文夫也走了。
早上接到蘇州方面電話后,省作協(xié)又給我打電話,告知陸文夫去世的消息,我問追悼會怎么開,對方說肯定在蘇州,我說我在咸陽,就不回去了。我想,那一次在蘇州,我已和陸老師訣別。
陸老師,記得1992年,葉至誠先生去世,我們送別他后,從墓地回來,在招待所喝了一點酒,當時你曾對我說,本夫,下次你該送我了。我說早呢。轉(zhuǎn)眼十多年,你真的走了。陸老師,你駕鶴西去,而我此時正在西部的咸陽,就在這里為你送行吧。誰說“西出陽關無故人”?方之、葉至誠、胡石言、顧爾鐔、艾煊、高曉聲,等等,你的老朋友們都在等著你呢。我相信,你們會在天堂重聚。
因為陸文夫老師去世,心情不好,一天沒有出門,浮想聯(lián)翩,寫下這些片斷回憶,就算對他的懷念吧。
2005年7月13日 晴
仍在咸陽。
這幾天跑了不少地方。陽陵,漢景帝墓,館藏十分豐富。看了漢景帝墓的闕門遺址。闕門已毀,只留土堆,中間有木柱,明顯是焚毀的痕跡,看了驚心動魄。漢景帝也是一個有為的皇帝,歷史上有“文景之治”。從闕門遺址,也可看出當年的雄偉壯觀。
當日又去看了咸陽宮遺址,也是一片荒草黃土。這里地勢很高,到處是破碎的磚瓦,走在上頭磕磕絆絆,彎腰撿拾了三片秦瓦拿回來。這也是古董了。當?shù)剡z址太多了,這里居然沒有保護,也沒人看管。次日去了涇陽、三原縣。在涇陽看了大地原點。所謂原點,就是中華大地的中心。我不知道怎么測量出來的。外有建筑,內(nèi)有原點,拍一張照片。又去看涇陽寶塔。登塔。十三層磚塔,高87米,爬上去,氣喘吁吁。登高望遠,關中一片蔥蘢。據(jù)介紹,空氣明澈時,可以看到西安的大雁塔。可惜今日天氣混沌,沒法看那么遠。下了塔,一身大汗,坐在塔下,小憩片刻。下午去三原,看城隍廟。三進院,保存十分完整,據(jù)說是全國保存最好的城隍廟。磚雕、木雕極為精致。中間有石牌坊,這在西部不多見。最有趣的是,牌樓木雕一角有一只小白兔,廟前欄桿上有一只小石猴,遙相呼應。據(jù)猜測,可能是當時兩個匠人的惡作劇。木雕匠人不能留名,又心有不甘,就雕了一只小白兔,此人可能姓白,屬兔。而石雕匠人可能姓石,屬猴。這么隱蔽地刻下自己的姓氏屬相,也算千古留名了。墻壁上有岳飛字,不知真假,是那首有名的《滿江紅》,字體飽滿大氣。拍了幾張照片后,又去看于右任紀念館。三原很有文脈,于佑任即三原人。當代還有作家白描,詩人雷抒雁。這二位我都熟悉。白描曾是《延河》主編,上世紀八十年代,我的小說《祖先的墳》好像就發(fā)在《延河》,后由《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居然收到上千封讀者來信。那時文學多狂熱啊。
咸陽地厚,文化歷史積淀太多,估計看個遍得幾個月。光咸陽就埋有二十九帝、二十八陵(武則天和丈夫合葬),還有陪葬墓,不知名的漢唐人。出咸陽,關中大地不時就有座土山。漢墓多龐大,呈斗形倒扣,十分威嚴。周文王、周武王也葬在此地。蕭何在此也有一些遺跡和傳說,還有個蕭何墓。據(jù)說蕭何墓有幾處,漢中也有一座,只不知蕭何究竟埋在哪里。又是老鄉(xiāng)。蕭何是豐縣人,蕭何宅在豐縣東城河邊上,距我原來住的地方也就二百多米。這次在咸陽大概來不及尋訪蕭何遺跡了。家鄉(xiāng)的蕭何宅其實已了無痕跡,但根據(jù)史書記載和民間傳說,都在中陽里,和劉邦家相距很近。
上世紀七十年代,縣里要在蕭何宅立個碑,但具體位置一時難以確定,上至縣委領導,下至平民百姓,大家七嘴八舌,沒個定論。后來說還是由專家說了算,就請縣博物館館長王榮生來定。王榮生先生是省考古協(xié)會會員,自然算個專家了。王館長鶴發(fā)童顏,好讀書,喜博古,很受人尊敬。接到任務后,王館長來到城河沿上,背著手來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詞,時而停下做思考狀,做環(huán)顧狀。城河兩岸數(shù)百人圍觀,鴉雀無聲。突然,王館長又走,一陣急行,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倏然停下,一個猛轉(zhuǎn)身,用腳尖往地上一點:“就是這里!”幾百人先是一愣,憑什么就是這里?但接著掌聲雷動。當然就是這里!人家是專家,誰能說不是這里嗎?不久,就在這里立了一塊石碑,上刻“蕭何宅”三個大字。只是石碑不大,像個拴馬樁,沿河臨街。少有人拴馬,倒是農(nóng)民進城,常有人把毛驢拴在上頭,然后轉(zhuǎn)身進城買東西。毛驢看主人走了,一著急,便“啊哈啊哈”大叫起來。我和王館長是好朋友,后來問他,王夫子,你裝神弄鬼的,怎么就斷定蕭何宅在那里?王夫子朗聲大笑。后來,我調(diào)南京工作時,王榮生還贈我一部《辭海》,至今仍在案頭常用。
在咸陽已待七天,意猶未盡。
今天下午四點,陸永基終于從無錫趕來。非常高興。往下旅行,可以有個伴了。二人商定,明天就去延安。我們二人都沒有去過延安。在中國近代史上,延安無論如何都是個繞不過去的地方。
別了,好望角。好望角是我在咸陽住宿的旅館。
2005年7月15日
昨晚六時半到延安。
從西安一路過來,坐長途汽車,用了七個小時,十分勞累。但一路走來,過秦嶺,看陜北風光,感覺比預料的好。在過去的感覺里,黃土高原就是裸露的黃土,可是看過來,都是郁郁蔥蔥,起碼路兩旁看到的是這樣,只是不知高原深處如何。槐樹較大較多,這讓我感到親切。我的家鄉(xiāng)蘇北也多槐樹,我老家院前院后就栽了很多棵。三年困難時,我就吃過很多槐花槐葉,槐花至今仍是美味,我每年都會想辦法從城外搞一些槐花來吃。槐葉不能多吃,吃多了會浮腫。但它們都是能救命的。
途經(jīng)黃陵縣,停車上廁所。黃帝陵在不遠處,但沒時間去看,可惜了。停車十分鐘,見附近有賣小吃的,又和陸永基各吃了一碗豆腐腦,填填肚子,跑了那么久,很餓了。在西安上車前,永基把錢包和身份證丟了,也可能上車前被人偷了。永基心情很不好。我安慰他,破財人安樂,肯定消解了一個不好的東西。漸漸,他心情好了一些。進延安前,一路看到很多窯洞,有四十里鋪的標記,都是過去在電影和書畫中看到的,竟有些熟悉親切和激動。路上溝壑縱橫,當年戰(zhàn)爭時,共產(chǎn)黨在這里做根據(jù)地,真是再合適不過,哪條溝里都藏得千軍萬馬。在千溝萬壑中,偶有一條河,也就是一條小溪繞來繞去,水碧綠,闊不過丈余,真想下去洗個澡,這水太清澈太誘人了。
六時半來到延安長途站,出門看人很多,這里好像還是郊區(qū)。看到的人穿著很鮮亮,并不土氣。幾個拉三輪的人跑上前來,搶著拎包,要送我們到住處。一個人比較快,拿上行李就要走,好像搶東西一樣。永基怕不安全,讓那人放下行李,給了他一塊錢。那人卻說應當給五塊,問他為什么,他說幫你們拿行李了,就得給五塊。這就有些刁蠻了。剛到延安,為了不惹是非,只好給了他五塊錢。
后來,我們還是坐了一輛出租車,進城找地方住。出租車司機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看到了剛才那一幕,替我們抱不平說,這些人太沒素質(zhì),沾手就要錢,盡丟延安的人。他這么一說,我們就感覺延安人還是厚道。司機很熱情,問我們住什么級別的賓館,我們說便宜干凈就行。車開了一段路,他拉我們到一個招待所,說這里就便宜,也干凈。車停門外,永基進去看看房間,問了價格,不大會兒走了出來,后頭還跟著一個少婦,也就不到三十歲的樣子,很高,皮膚白凈,人很熱情,走到車前說,她這里已沒有房間,可以介紹我們到另一個地方住。說著看了司機一眼,有些異樣。我說我們還是自己找吧。上車又走。不料開出一段路,司機說這個女人我睡過,還倒貼錢給我。我們好奇,問他怎么回事。他說,他和她曾談過對象,談過幾個月,頭一個月就把她睡了。她很喜歡他,經(jīng)常給他買吃的,買衣服。但他們最終還是分手了。各自和另外的人結(jié)了婚,都有了孩子。正因為有那一段交往,他經(jīng)常為她介紹客人住宿。永基開玩笑說,你們舊情未斷啊。司機連忙說,那倒沒有,斷了就斷了,她有點恨我,見了也不說話,可我還是幫她拉客人。人嘛,得講點良心。司機又炫耀說,我現(xiàn)在的老婆比她強,有一米七高,人也漂亮。
在車上說著閑話,司機又拉我們跑了一些地方,不是客滿,就是價錢太高。我們之前就有約定,一定不住大賓館,有張床就行。出來就是吃苦的。后來,我們終于住進“建設賓館”,一房一天一百四十元,兩張床,有點貴了,但已經(jīng)跑了太多地方,實在找不到更便宜的,坐一天車也累了,先住一晚再說。
住下簡單洗洗,兩人外出吃飯。打聽到不遠處有大排檔,這一帶算是繁華地段了。大排檔是露天的,在一個很大的院子里,足有上千人在吃飯喝酒,氣氛實在熱烈。我們找了一個空桌,點了幾個菜,要了兩瓶啤酒,邊吃邊喝邊聊,置身上千人的大宴會場,像參加一個大型喜宴。但飯菜要的有點多了,沒有吃完,有點可惜。我們笑著說,以后可不能再浪費了。其實,這頓飯就花了十幾塊錢。我們忽然變得十分小氣。
回到房間,余興未盡,陸永基拿出圍棋,我們又下了三盤棋。他的水平比我高一點,可這次他連輸三盤。
今早八點起床,九點下樓吃早餐。早餐是免費的,每人兩碗小米稀飯,一個雞蛋,一碟咸菜,一碟醋爆綠豆芽,吃著很可口,又花一元錢要了兩小塊腐乳,就著饅頭吃下,大飽。飯后二人去逛街,看到延安的街景,十分熱鬧,遠處有大山包夾著。當年聞名遐邇的延安,就在眼前,就在腳下了。兩人相跟著溜達,天高皇帝遠,心情放松。多少年在工作崗位上,從未有過如此輕松的心態(tài)。
我們決定重找一家更便宜的地方住。跑了四五家,時常要爬樓,五六層高,氣喘吁吁,不是房間太臟,就是光線太暗,價錢多在五十元左右,倒是不貴。終于沒看中。回到住處,隔窗看到不遠處有一家客棧,在一條小巷里,很安靜的樣子。兩人喝點水,又下樓,直奔小巷那家客棧。樓道很臟,還有些積水,一直上到五樓,忽然干凈起來。客棧很小,但收拾得還可以??粗块g,有空調(diào),仍無窗戶,也無衛(wèi)生間,洗刷上廁所都在外頭公用。主要是干凈,就要了兩個小間,每間大約五平米左右,擺一張床,一個小桌,一張椅子。每間五十元。老板是個三四十歲的女人,也收拾得很干凈,熱情地帶我們看這看那,說我們這里絕對安全,整個延安治安都很好。我不會用卡,身上帶了一些現(xiàn)金,安全當然是重要的。當即去住處退房,搬了過來。服務員已重新打掃過,里外收拾一新,感覺上很舒服。永基因丟了身份證和一部分錢,一直有些懊惱,此時心情大好,給無錫家中打電話,要家里補辦一個身份證寄來。出門在外,沒有身份證太不方便。這兩次住宿,都是給人家說明情況,只用我一個身份證登記的。
一切弄好,又到午飯時間。我們外出到延河邊,寶塔山下,找一個小館子,各吃一碗面,要一碗羊雜碎,是那種帶毛的羊肚,有點膻味,永基吃不慣,大部分都讓我吃了。我的家鄉(xiāng)以養(yǎng)羊聞名,從小就吃這東西。我說你得適應口味,陜北羊肉多,不然會餓肚子。飯后沿延河散步一會,河里水極少,一點細流在淌。
決定午睡。忙活一上午,有點累了。
補上這篇日記,流水賬而已。
2005年7月16日
清晨五時半醒來,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房間里仍是黑洞洞的。小房間沒有窗戶,白天也要開燈照明。只能從門縫里透一絲亮光,覺得很憋悶,空氣流通不好,好像氧氣不足。
這家小客棧生意不錯,雖然簡陋,但干凈,服務態(tài)度好。女老板四十歲不到,胖乎乎的,很好說話,一說話就笑瞇瞇的。好像一般比較胖的人都是體胖心寬,好打交道,太瘦的人,特別是尖嘴猴腮的人,就要警惕了。人是一面相,是古話,是世人經(jīng)驗之談??蜅W×瞬簧偃耍粋€小房間一個小房間都住滿了,好像都是些小生意人,只有他們才住這樣簡陋便宜的地方。
女老板有個十二三歲的女兒,昨天一天都在這里,坐在客棧公用客廳里,聽人說話,一臉天真,有時也做作業(yè)。大概是放暑假了。另有兩個女服務員,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和她聊天得知,是從鄉(xiāng)下來打工的。我問她們收成如何,她們說家里已經(jīng)不種田了,政府不讓種,土地全都退耕還林,政府補貼糧食,田里都栽了樹。田地都是溝坡地,現(xiàn)在樹都長老大了。怪不得從西安一路過來,沒怎么看到莊稼,只看到樹了,陜北再不是赤裸的黃土高坡。中央對西部很多地方要求退耕還林,這政策聽說過,強制執(zhí)行,看來見效果了。
上午出去逛街。延安人很淳樸,打聽什么,都能熱情回答。我問一個出租車司機,延安人怎么看毛主席?他說延安老百姓對毛主席很有感情,有的人家當神敬著,逢年過節(jié)焚香磕頭。這不難理解,毛主席已成為延安歷史的一個重要部分。
聽說延安有古玩市場,很有興趣。永基對古玩有些研究,據(jù)他說,主要在過去收藏了一些瓷器,對玉器也有些涉獵。我對古玩還知之甚少,但我對考古感興趣卻很早就開始了。1961年考上豐縣一中,同學們訂雜志,都是語文、數(shù)學類雜志,每本八分錢,至多一毛多錢。我卻訂了一本《考古》,紙很厚,訂價三角六分,很貴了。里頭盡是些考古新聞類的知識,哪里發(fā)掘出了什么古墓,哪里又發(fā)現(xiàn)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上Ш髞硪驔]錢,訂了一年就斷了。如果從那時開始研究古玩,應當是個專家了。這幾年年歲漸大,開始想起少年時的愛好,能收藏幾件東西玩玩,也是雅興。舊時古玩也叫“文玩”—文人玩的東西。這次西行,這也是目的之一。
補記:上午十一點去了古玩市場,一條僻街,好多古玩店。游人不多,店里東西好多,一看就是造假的。在一家新店里,發(fā)現(xiàn)一套文房玉器,共有八件:筆筒、筆架、玉筆、玉墨床、玉臂擱、玉硯、兩方玉鎮(zhèn)紙。白玉,雕工很精美,包漿肥厚,玉質(zhì)很密,敲之清脆有聲,看上去是個老東西。永基也很看好。其中六件上有“山居”二字,大件的筆筒和玉硯上有“文氏”二字,永基說從雕工和圖像上看,像是明代的東西。怦然心動。店家開價一萬六千。還價八千,沒談成。還要再想想,再看看。明天再去。
2005年7月17日 晴 多云
仍在延安。
今天早飯后又去古玩市場。晚間和陸永基反復討論那套文房玉器,越想越感到對頭。收藏要緣分,碰上了就不能錯過。今天決定拿下來。在古玩店和老板討價還價,我堅持八千,對方不肯松手,說我進價都花了一萬二,這么出手,還不夠本錢。我說你賣東西,肯定有賠有賺,這個就是要賠了,你在手上放了兩年,沒賣出去,說明不值你要的價錢。再說,這東西真假還難說,回去鑒定要是假貨,我就虧大了。他臉漲得像豬肝,好像受到侮辱,說如果是假的,我包退!且罵誓賭咒,說肯定對頭。古玩商人會編故事,更不惜罵誓賭咒,這都知道的。但看他表情,是真急眼了,把東西收回柜臺下,說我不賣了!他越是這樣,我越是相信這東西是真的了,下決心要買下,就繼續(xù)狂貶他的東西,說這也不對,那也不好。那人氣得直翻白眼,大聲吼道:不和你們談了!我不賣還不行嗎?這人三十多歲,粗粗拉拉的,矮墩墩的個頭,像個屠夫,看得出并不是老江湖,一激就怒。這時臨店老板走過來,從中周旋。臨店老板年紀有五十歲上下,指指那個三十多歲的店主說,這是我徒弟,才開店三年,也不很懂,常收假貨,收點東西也不易。這套玉器我看過多次,肯定是對的,明代的東西,你們多少加一點,那頭我去說。我怕是個圈套,陸永基拉我一旁,說別管是什么圈套,關鍵還是看東西,我看沒問題,再給他加一千,拿下。我說好,就給他加了一千。師傅又去和徒弟說,徒弟還是不肯賣。師傅覺得沒面子了,大聲訓斥他,兩人吵了一通。我們靜靜旁觀,不像做戲。師傅看徒弟還是不肯賣,居然動怒了,拉我們就走,說這人財迷心竅,算了!這街上古玩店多,有好東西,你們看中哪個,我?guī)湍銈內(nèi)タ硟r。我們走出一段路了,三十多歲的店主又跟過來,臉漲得通紅,說算了,九千就九千,看在我?guī)煾档拿孀由稀=K于成交。心中激動不已。
買下這八件玉器,又到臨店他師傅那里,表示一下感謝。師傅感嘆,生意不好做,我徒弟沒文化,又性急,你們別介意。就泡了兩杯茶給我們,大家坐下聊天,順便看看他店里東西。后來就買了他一件龍泉小碟子。我對瓷器不懂,永基說不錯,就買了,花一千一百元。之后,我又看上一件玉琮,三面都有破損,但整體很完整,包漿渾厚,有牛毛紋,玻璃光。老板說,這件東西是商代的,不會錯。我兩千拿來的,賺你一百塊,兩千一拿走。永基也說這東西一眼貨,我又買下了。一時花了一萬多塊,身上的錢不太多了。趕緊回去。為安全起見,我們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到回到客棧,才放下心來。重新取出觀看,永基對這幾樣東西贊不絕口,我也喜歡得不得了。包好放進箱底。睡覺。卻一時睡不著。索性起床,記下這篇日記。
2005年7月18日 陰 多云
晨起。今天打算去棗園等地。
對中國人來說,這是應當看一看的地方。想看看他們當年的生活情狀。當年的延安是革命圣地,也是民主圣地,承載了當年中國的希望。多少有志青年從全國各地,包括國民黨占領區(qū),跑到延安來。那是一個激情澎湃的年代,一個有理想的年代。今天還有理想嗎?今天的年輕人還有那個時代年輕人的擔當嗎?好像沒有了。小情小調(diào),以自我為中心,經(jīng)歷一點點小挫折就以為那是滄桑。但這又不能全怪今天的年輕人,家里事由大人操心,不需他們擔當;國家的事由國家操心,不要他們擔當。那么,就只能以自我為中心了。玩吧,好好玩。我相信,終有一天,他們會擔當?shù)?,沒有誰能代替他們,跨越他們。他們的上一代人,挑起了承前啟后、改革開放的重擔。在這近三十年的時間里,上一代人作為社會的脊梁,忍辱負重,撐起了一片天。生活教會了那代人太多,他們在反思中不斷成長,終于成為承前啟后的一代。今天的年輕人同樣會成長。
扯遠了。
2005年7月19日 陰雨
昨日去棗園,一直在下雨,差不多算中雨了。據(jù)當?shù)厝苏f,這樣大的雨,在延安很少見。去時乘8路車,每人一元。棗園距延安市區(qū)大概有二十多公里,是中央書記處駐地。環(huán)境樸素而安靜。一個很大的院子。任弼時、朱德、周恩來、毛澤東都住這里。據(jù)介紹,當年周恩來的房子常閑著,因為他常駐西安辦事處。毛澤東的住處最寬敞,朱德次之。房里懸掛著許多珍貴歷史照片。遙想當年,震驚全國、全世界的許多大事、戰(zhàn)爭,都是在這里喝著小米粥策劃發(fā)動的,真是難以想象。古來成大事者,大概都會經(jīng)歷艱苦卓絕吧。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或從后人的角度評價一個或一群歷史人物,是輕松的。但當年毛澤東和他的戰(zhàn)友們曾為崇高的理想奮斗過、犧牲過,沒人能否認。后人盡可以總結(jié)他們的功過得失,但不要輕薄,更沒有資格不屑,任何輕薄都是無知和淺薄??偨Y(jié)他們是一項浩大的學術課題,我只能說,他們是一群沉甸甸的人物。
出了棗園,我和永基忽然想住一住窯洞。就在雨中找當?shù)厝耍灰粋€農(nóng)婦帶去,看了一處樓房,下頭是窯洞式建筑,但已成農(nóng)家賓館,每間四十元,氣味難聞,已全然沒有農(nóng)家之清新。關鍵是和當年的窯洞已不是一個樣子了。住這樣的窯洞就有點做樣子了,還不如不住。一連找了幾家,都差不多,決定放棄。
雨還在下,越下越大,已然成大雨。參觀的人大多很狼狽,當?shù)厝藚s很高興。雨在陜北、在延安,都是好東西。本想到附近農(nóng)田走走看看的,這下不行了,渾身已經(jīng)淋濕。先在一棵大樹下避雨,現(xiàn)在也已無用了,樹下和外頭一樣大。樹下一個賣黃瓜的農(nóng)婦,披著一塊塑料布,頭戴一頂草帽,黃瓜是剛摘來的,還帶著花刺,新鮮得讓人眼饞。我們買了幾根黃瓜,上頭還沾著泥水。農(nóng)婦去飯店借水洗了洗拿來,我們就站在樹下吃起來??诟泻芎?,又脆又甜。大雨已淋得我們像落湯雞,渾身發(fā)冷,牙巴骨打顫。農(nóng)婦有些不忍,說你們?nèi)ワ埖昀锉鼙苡臧伞N覀兛戳艘幌赂浇娘埖?,似乎已擠進很多人。算了,反正已經(jīng)淋濕。這時,跑來一個年輕人到樹下躲雨,也已淋得精濕,一把把從臉上捋雨水,發(fā)現(xiàn)樹下也一樣,自嘲地笑了,說一樣嘛。聽口音像是江蘇人,我問他是哪里人?年輕人說他在西安交大讀書,江蘇小丹陽人,趁暑假來玩玩的。大約半小時后,公交車來了,趕忙上車,回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