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
九歌
【說明】
《九歌》包括十一篇祭歌：從《東皇太一》到《國殤》十篇，每篇祭一個神，最后一篇（《禮魂》）大概是共同用的送神歌曲。這些祭歌早已在楚國南部民間流傳，后來經(jīng)過楚國偉大詩人屈原的加工修改才保存下來。作品寫在屈原被放逐以前?！毒鸥琛贩从沉顺糯F(xiàn)實生活的某些側(cè)面，寄托著作者的哀愁；歌詞里包含一些有意義的神話，具有濃厚的浪漫氣息和優(yōu)美的想象。環(huán)境描寫，氣氛渲染和心理刻畫也很成功，寫得情景交融，十分動人。有許多詞句一直為后人所傳誦。
東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1]，穆將愉兮上皇[2]。
撫長劍兮玉珥[3]，璆鏘鳴兮琳瑯[4]。
瑤席兮玉瑱[5]，盍將把兮瓊芳[6]。
蕙肴蒸兮蘭藉[7]，奠桂酒兮椒漿[8]。
揚枹兮拊鼓[9]，疏緩節(jié)兮安歌[10]，
陳竽瑟兮浩倡[11]。
靈偃蹇兮姣服[12]，芳菲菲兮滿堂[13]。
五音紛兮繁會[14]，君欣欣兮樂康[15]！
【說明】
《東皇太一》是《九歌》的第一首，它所祭的是最尊貴的天神——東皇太一。祭時可能由男巫扮東皇太一，由女巫迎神，歌辭全系女巫所唱。她邊歌邊舞，在唱辭中表達(dá)了人們對天神的尊敬和祭祀的隆重。
【譯文】
吉祥的日子啊，美好的時光，
恭敬虔誠啊娛樂上皇。
手按長劍啊玉飾劍鼻，
佩帶的美玉啊鳴聲鏗鏘。
用名貴
草編的席子啊用玉壓著四邊，
手拿著玉色的花啊散發(fā)芬芳。
蕙草包著祭肉啊蘭草墊底，
擺設(shè)桂花酒啊還有椒漿。
舉起鼓槌啊咚咚敲響，
節(jié)拍疏緩啊聲調(diào)悠揚，
笙瑟合奏啊放聲歌唱。
神靈舞姿翩翩啊服飾鮮艷，
香氣濃郁啊充滿祭堂。
眾音盈耳啊交響齊奏，
上皇愉快啊身體安康！
云中君
浴蘭湯兮沐芳[16]，華采衣兮若英[17]。
靈連蜷兮既留[18]，爛昭昭兮未央[19]。
蹇將憺兮壽宮[20]，與日月兮齊光[21]。
龍駕兮帝服[22]，聊翱游兮周章[23]。
靈皇皇兮既降[24]，猋遠(yuǎn)舉兮云中[25]。
覽冀州兮有余[26]，橫四海兮焉窮[27]！
思夫君兮太息[28]，極勞心兮忡忡[29]。
【說明】
《云中君》是《九歌》的第二首，是楚人祭云神（云中君）的樂歌。祭時可能由男巫扮云神，由女巫迎神；女巫一人唱全部歌辭。它表達(dá)了人們對云神的頌美和依戀的心情。
【譯文】
你用香湯洗了澡啊又洗了發(fā)，
穿著華美的衣裳啊好似鮮花。
那宛轉(zhuǎn)的云神啊留連不去，
燦爛的神光啊照得無邊無涯。
你將舒舒適適啊住在神堂，
和太陽月亮啊發(fā)出同樣的光芒。
坐著龍駕的車啊穿著天帝般的衣裳，
且在長空遨游啊來來往往。
輝煌的云神啊已經(jīng)降臨，
忽然遠(yuǎn)去啊重入云中。
你的光輝啊不僅照耀中國，
遍及四海啊無盡無窮！
我想念你啊深深嘆息，
想來想去啊憂心忡忡。
湘君
君不行兮夷猶[30]，蹇誰留兮中洲[31]？
美要眇兮宜修[32]，沛吾乘兮桂舟[33]。
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來[34]，吹參差兮誰思[35]？
駕飛龍兮北征[36]，邅吾道兮洞庭[37]。
薜荔柏兮蕙綢[38]，蓀橈兮蘭旌[39]。
望涔陽兮極浦[40]，橫大江兮揚靈[41]。
揚靈兮未極[42]，女嬋媛兮為余太息[43]。
橫流涕兮潺湲[44]，隱思君兮陫側(cè)[45]！
桂棹兮蘭枻[46]，斫冰兮積雪[47]。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48]；
心不同兮媒勞[49]，恩不甚兮輕絕[50]。
石瀨兮淺淺[51]，飛龍兮翩翩[52]。
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53]。
朝騁騖兮江皋[54]，夕弭節(jié)兮北渚[55]。
鳥次兮屋上[56]，水周兮堂下[57]。
捐余玦兮江中[58]，遺余佩兮澧浦[59]。
采芳洲兮杜若[60]，將以遺兮下女[61]。
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62]。
【說明】
《湘君》為《九歌》的第三首，是楚國人祭湘水男神的樂歌。傳說湘水有一對配偶神，男的叫湘君，女的叫湘夫人。祭時可能由男巫扮湘君，由女巫迎神，二巫互相酬答，邊歌邊舞。在男女對唱中，體現(xiàn)了湘君與湘夫人互相思慕的心緒，但側(cè)重于抒發(fā)湘夫人等待湘君不來而產(chǎn)生的思戀情緒。
【譯文】
［女唱］湘君啊，你為啥遲遲疑疑還不來？
為了誰啊還在灘上逗留？
我把容貌啊打扮得美麗俊俏，
并趕快劃起了我那桂木舟。
請沅水、湘水啊莫起波瀾，
浩渺的江水啊要靜靜東流！
盼望著的人啊還不見來，
為誰吹簫啊我思緒悠悠？
［男唱］劃起龍船啊向北行，
曲曲折折啊我轉(zhuǎn)到了洞庭。
蕙草作帳啊薜荔作簾，
蓀草為槳啊香蘭為旌。
［女唱］北望涔陽啊在那遙遠(yuǎn)的水邊，
橫渡大江啊顯示了你的精誠。
你雖顯示了精誠啊并未到來，
侍女多情啊為我發(fā)出了嘆息聲。
我慢慢流下啊清淚如水，
暗暗地想念你啊我心靈楚痛！
［女唱］桂樹作槳啊木蘭作舵，
破開航道啊浪花似雪濺。
陸上的薜荔啊怎能到水中去采？
要摘荷花啊怎能爬到樹巔？
兩心不相同啊難以說合，
恩情不深啊容易中斷。
沙石間的溪水啊流聲潺潺，
龍船疾駛啊如鳥翱翔。
相交不忠誠啊使人容易產(chǎn)生怨恨，
不守信約啊騙我說事情太忙。
［女唱］早上起來啊在江邊奔走，
到了黃昏啊停宿在北灘。
只見飛鳥啊棲息在屋上，
流水在堂下啊縈繞回環(huán)。
［女唱］把我的扳指啊拋向大江，
把我的玉佩啊留在澧水邊。
我到長滿香草的島上啊采摘杜若，
拿來贈送啊你的女伴。
時光一去啊不能再來，
姑且散散心啊徘徊等待。
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63]，目眇眇兮愁予[64]。
裊裊兮秋風(fēng)[65]，洞庭波兮木葉下。
登白
兮騁望[66]，與佳期兮夕張[67]。
鳥何萃兮
中[68]？罾何為兮木上[69]？
沅有茝兮澧有蘭[70]，思公子兮未敢言[71]。
荒忽兮遠(yuǎn)望[72]，觀流水兮潺湲[73]。
麋何食兮庭中[74]？蛟何為兮水裔[75]？
朝馳余馬兮江皋[76]，夕濟兮西澨[77]。
聞佳人兮召予[78]，將騰駕兮偕逝[79]。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80]；
蓀壁兮紫壇[81]，播芳椒兮成堂[82]；
桂棟兮蘭橑[83]，辛夷楣兮藥房[84]；
罔薜荔兮為帷[85]，擗蕙櫋兮既張[86]；
白玉兮為鎮(zhèn)[87]，疏石蘭兮為芳[88]；
芷葺兮荷屋[89]，繚之兮杜衡[90]。
合百草兮實庭[91]，建芳馨兮廡門[92]。
九嶷繽兮并迎[93]，靈之來兮如云[94]。
捐余袂兮江中[95]，遺余褋兮澧浦[96]。
搴汀洲兮杜若[97]，將以遺兮遠(yuǎn)者[98]。
時不可兮驟得[99]，聊逍遙兮容與。
【說明】
《湘夫人》為《九歌》的第四首，是祭湘水女神時用的樂歌，和《湘君》可相配合。在由女巫扮湘夫人而由男巫迎神時，同樣對唱，互表情意。這一首側(cè)重寫湘君思念湘夫人的心情，在形式上和《湘君》一首有相似之處。
【譯文】
［男唱］公主下降啊到北邊灘上，
放眼遠(yuǎn)望啊使我分外惆悵。
秋風(fēng)吹來啊陣陣生涼，
洞庭起浪啊落葉飄揚。
踩著白
啊向遠(yuǎn)處盼望，
相約在黃昏啊把羅帳施張。
鳥兒啊為何聚在
草邊？
魚網(wǎng)啊為何掛在樹枝上？
［女唱］沅水有茝草啊澧水有蘭，
滿心想你啊不敢明言。
恍恍惚惚啊向遠(yuǎn)方張望，
但見流水啊流得這么遲緩。
［男唱］野麋尋食啊為什么來到庭院？
蛟龍騰躍啊何以竟在淺水畔？
清早我騎著馬啊奔跑在江邊，
傍晚渡水啊到那西岸。
聽見好人兒啊向我召喚，
我趕快駕著車啊同你一起去尋歡。
［男唱］把我們的房屋啊建在江中，
采來荷葉啊蓋在屋上；
用蓀草飾墻啊紫貝砌庭院，
撒布香椒啊充滿整個中堂；
以桂樹作梁啊木蘭作椽，
用辛夷作門啊白芷鋪房；
編起薜荔啊作成帳，
采來蕙草啊布帳上；
潔白的玉啊壓席子，
散放石蘭啊傳播芬芳；
荷葉做的屋頂啊加蓋芷草，
四周圍繞著啊杜衡的芳香。
［男唱］配得百草啊擺滿庭中，
使芬芳呀播滿門廊和廂房。
九嶷山上的眾神啊都來歡迎，
你和侍從們前來啊像流云一樣。
［女唱］把我的套袖拋入江中，
把我的汗衣丟在澧水頭。
我在小島上啊采杜若，
拿來送給遠(yuǎn)方的朋友。
美好的時光啊實在難得，
姑且散散心啊稍加停留。
大司命
廣開兮天門[100]，紛吾乘兮玄云[101]。
令飄風(fēng)兮先驅(qū)[102]，使
雨兮灑塵[103]。
君回翔兮以下[104]，逾空桑兮從女[105]。
紛總總兮九州[106]，何壽夭兮在予[107]！
高飛兮安翔[108]，乘清氣兮御陰陽[109]。
吾與君兮齊速[110]，導(dǎo)帝之兮九坑[111]。
靈衣兮被被[112]，玉佩兮陸離[113]。
壹陰兮壹陽[114]，眾莫知兮余所為[115]。
折疏麻兮瑤華[116]，將以遺兮離居[117]。
老冉冉兮既極[118]，不寖近兮愈疏[119]。
乘龍兮轔轔[120]，高馳兮沖天。
結(jié)桂枝兮延佇[121]，羌愈思兮愁人[122]。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無虧[123]。
固人命兮有當(dāng)[124]，孰離合兮可為[125]？
【說明】
《大司命》為《九歌》的第五首，是楚國人對主管人類壽命的神的祭歌。祭時可能由男巫扮大司命，由女巫迎神。在男女二巫邊歌邊舞，互相對唱時，就會有一些彼此愛慕的話。歌辭中還表現(xiàn)了人們對生活的熱愛和追求，同時也流露了在壽命上無可奈何的心理。
【譯文】
［男唱］敞開了啊天帝的宮門，
跨上了啊團團的濃云。
命令旋風(fēng)啊先行開路，
使喚暴雨啊打掃灰塵。
［女唱］你像飛鳥啊盤旋下降，
越過空桑山啊我要來緊跟。
［男唱］說不清啊有多少九州生民，
誰長壽誰短命啊都掌握在我手心！
［女唱］你飛得既高啊又安詳，
乘清氣啊駕著太陰和太陽。
我和你啊虔誠地前進，
引導(dǎo)天帝到達(dá)啊九州的山崗。
［男唱］云樣的衣服啊隨風(fēng)飄揚，
玉飾的佩帶啊閃發(fā)奇光。
或隱或現(xiàn)啊變化無窮，
大家猜不透啊我的行藏。
［女唱］折取神麻啊如玉的白花，
我要送給你這遠(yuǎn)離的人兒。
年老慢慢地啊就會來到，
再不親近啊便更疏遠(yuǎn)生離。
你坐著龍車啊轟隆隆作響，
向高空馳騁啊沖入云天。
手拿桂枝啊我佇立癡望，
越是思念啊越是心煩。
內(nèi)心愁悶啊無可奈何，
但愿像現(xiàn)在一樣啊恩情圓滿。
固然人的壽命啊各有長短，
誰能預(yù)先安排啊聚聚散散？
少司命
秋蘭兮麋蕪[126]，羅生兮堂下[127]。
綠葉兮素華[128]，芳菲菲兮襲予[129]。
夫人兮自有美子[130]，蓀何以兮愁苦[131]！
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
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132]。
入不言兮出不辭[133]，乘回風(fēng)兮載云旗[134]。
悲莫悲兮生別離[135]，樂莫樂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帶[136]，倏而來兮忽而逝[137]。
夕宿兮帝郊[138]，君誰須兮云之際[139]？
與女沐兮咸池[140]，晞女發(fā)兮陽之阿[141]。
望美人兮未來[142]，臨風(fēng)怳兮浩歌[143]。
孔蓋兮翠旌[144]，登九天兮撫彗星[145]。
竦長劍兮擁幼艾[146]，蓀獨宜兮為民正[147]！
【說明】
《少司命》為《九歌》的第六首，是楚國人對主宰少年兒童命運之神的祭歌。祭時可能由男巫扮少司命，由女巫迎神。和《大司命》一樣，由男女二巫對唱，表達(dá)了相互間的愛慕，尤其是歌辭中表現(xiàn)出來的對少司命神的禮贊，反映了人民對兒童一代的熱愛和關(guān)懷。詩中“悲莫悲兮生別離”兩句，成為千古傳誦的名句。
【譯文】
［女唱］秋天的蘭草啊芬芳的白芷，
密密麻麻啊在堂下生長。
碧綠的葉子啊雪白的花，
濃郁的香氣啊熏染我身上。
人人都有啊好兒女，
你何必啊這么惆悵！
［男唱］秋天的蘭草啊多么旺盛，
碧綠的葉子啊掩映著紫莖。
雖然滿堂啊都是美人，
只有你忽然同我啊眉目傳情。
［女唱］你來時沒作聲啊去時又不告辭，
你乘著旋風(fēng)啊張著云旗。
最悲傷啊超不過活生生的別離，
最快樂啊超不過交上新的知己。
穿上荷花衣啊系著蕙草帶，
你閃眼來了啊去得更快。
黃昏時候啊你住在天國郊野，
站在云端啊你把誰等待？
［男唱］愿同你一起啊在咸池沐浴，
你的長發(fā)啊晾在旸谷。
盼望你來啊你偏不來，
我迎風(fēng)高歌啊心中多么難過！
［女唱］孔雀翎作車頂啊翡翠毛作旌，
你在九重天上啊撫摩彗星。
高高舉起長劍啊衛(wèi)護少年男女，
只有你啊配做萬民的主宰神！
東君
暾將出兮東方[148]，照吾檻兮扶桑[149]。
撫余馬兮安驅(qū)[150]，夜晈晈兮既明[151]。
駕龍辀兮乘雷[152]，載云旗兮委蛇[153]。
長太息兮將上[154]，心低徊兮顧懷[155]。
羌聲色兮娛人[156]，觀者憺兮忘歸[157]。
瑟兮交鼓[158]，簫鐘兮瑤簴[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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