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
1
媽媽走之前一年,有一天,她身體虛弱。她把我叫到床邊,對我說:“媽媽很可能快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阿公阿婆?!?/p>
“不會的,不會的?!蔽覔u頭,不看她。
她說:“你得接受它?!?/p>
一年以后,在她生命最后的幾分鐘里,我們全家人圍坐在她身邊。我握住她右手,爸爸握住她左手。我目視她的呼吸一點點黯淡。人在彌留之際,意識已經消失,靈魂飛向天際,喚不醒了。我跟她說家常話,說往昔快樂的日子。她沒有反應。我知道,為時已晚??晌疫€有承諾沒有講。
我俯身告訴她:“媽媽,我向你保證,我一定照顧好自己,照顧好阿公阿婆和爸爸,對他們好?!?/p>
那個瞬間,神啟般的,她動了嘴唇——我知道,那是媽媽在答應我。我接著告訴她:“媽媽,我會像你希望的那樣活下去!”我清楚,媽媽平日里,最害怕我做人、行文過激。“你知道為什么你叫中倫嗎?”她總告訴我,“‘言中倫,行中慮?!?,說話之前,要先想好。”“知道啦?!蔽姨氯?。她摸我的頭,說,“有一天,你會理解的。”
我多想告訴她,我理解了。我希望她走得安詳,不留遺憾。然而這次,媽媽沒有應答。她像之前的兩個小時那樣,緩慢、深沉地呼吸。而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
我告訴她:“媽媽,我會做一個自己想做的人?!?/p>
就在說完的時候,我看到她流淚了。一滴而已,沒有顏色,很快飄散。沒人注意,可我看到了。她哭了。幾分鐘后,她停止了呼吸。
2
我會說,媽媽的眼淚,是一個奇跡。在古希臘的基督教傳統(tǒng)里,見證奇跡的人,亦是殉道者,是有神性的。我不信神??晌蚁嘈牛@是生命延續(xù),是媽媽留下的啟示。如此,我知道,茫茫一生,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
在通常的寓言故事里,從此我發(fā)憤圖強,在一句無關緊要的過渡語之后,找到了人生真諦。那當然是異想天開。媽媽走后一個月,我在Pomona入學,和幾個素昧平生的同級生一起,去南加州的山上開學旅行。夜里,我們把睡袋搬到半山腰上,看銀河斗轉星移。他們互相訴說著新鮮的秘密,那么真誠而快樂,讓我的悲傷無處躲藏。星辰的漂泊是那么清晰可見,地球的自轉像秒針般準確無情,我知道,一切都無從逆轉了。
獨處的時候,我坐在山坡上,把想對媽媽說的話寫在撕掉的紙上。寫完以后,把它丟進傍晚的篝火里。
“你在做什么?”一個拉丁女孩問我。
“燒紙。”
“為什么要燒?”她不明白。因為在他們的傳統(tǒng)里,火焰無法連同陰陽。然而她的疑惑讓我覺得,我所做的一切也許都是自作多情。時間在宇宙的齒輪下一往無前,而我還活在追憶里刻舟求劍。
“因為好玩?!蔽腋嬖V她。在她繼續(xù)提問之前我笑了,笑得那么歡愉、無所顧忌。像是在開一個玩笑,一個糟糕、滑稽、讓她無從回答的玩笑。
我曾希望能得到媽媽的回信。根據(jù)迷信的說法,它應當出現(xiàn)在夢中。那時媽媽穿著華麗的衣服,像云彩那樣姍姍而來。從沒有過。從未發(fā)生。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我是個調皮孩子,一個怠于思索的不可知論者。這樣的人如何得到眷顧?既沒有尋根究底的不屈,也缺乏向信仰里縱身一躍的勇氣。隨之以拙劣的自嘲來延緩煩憂,像喝下一罐罐便宜卻有毒的烈酒。
“我會做一個自己想做的人,”我寫在紙條上,“可我并不知道那是誰。”
3
在許多夜晚,我睡不著。關燈之前,我把床上的飲料罐頭扔向門口的垃圾桶,多數(shù)時候,扔不準。它們彈出來,黑色的液體灑在地上,像發(fā)霉的血。
“管他呢。反正我是破碎的人?!?/p>
夜深的時候,我看視頻或者電視劇,翻來覆去,打發(fā)時間。我尤其愛看折紙教學。我并不會折紙,但看著視頻里女人的心靈手巧,卻往往沉溺不自知,仿佛其中有某種母性的東西,平時尋而不得。往往到第二天中午,我才沉沉醒來。加州的陽光從百葉窗里爬進來,攤在地上,像寄宿學校里蚊帳上的臭蟲。我坐起來,給教授發(fā)郵件,“今天我感冒了,頭昏啊,所以沒來上課”。
教授從未戳穿我。有些,甚至還挺喜歡我,因為我常去找他們聊天。在大學里我成績并不差,當然,也沒有多好,但沒有差到可以標榜自己特立獨行的地步。課余的時候,我去球館打籃球。站在三分線外,把球拋給矯健的黑人同學,他扣籃得手。
“好球!”我過去和他擊掌。
“伙計,你傳得也不錯?!彼倚π?。
是這種平庸讓我尷尬。走在學校里,像一具駝背的干尸,左顧右盼,打招呼或強顏歡笑,一生就這樣過去。在朋友來房間玩兒的時候,我故意把高中時寫的書放在架子上。他們裝模作樣翻閱我書架的時候,會意料之中地大驚小怪,“哇,這是你寫的!”
“嗯,小時候寫的?!?/p>
“高中時候就寫書啦!”
“隨便寫寫的,小孩子,幼稚得很?!?/p>
“快,知識分子,簽名送我?!?/p>
你來我往的奉承游戲,容易造成錯覺,仿佛自己是重要的,或者曾經重要過。我在扉頁上給他們簽下自己的名字?!澳銥槭裁唇兄袀??”他們問我?!啊墩撜Z》里的?!灾袀悾兄袘]。’”我告訴他們。等他們走了以后,我再從箱子里拆一本新的,放到書架上去。有時看著它,我會想起高中時肆無忌憚的日子,看書,寫自以為深刻的文章。可我會說,那是好日子,單純,澄澈,不會更好了。我想起,每當我寫完文章之后,媽媽總會翻來覆去地讀。她還告訴我,“不要越線,不要妄議政治”。我想起她哼著的《女人花》。那是在一條小巷,黑夜里,她穿著黑色的衣服。我怎么又想起她了。
一天,埃里克森教授把我叫到辦公室。他教我“大陸哲學”。埃里克森教授二十四歲從耶魯博士畢業(yè),這是他在Pomona的第五十個年頭。
“我看了你的考試和論文,中倫?!彼f,“你有沒有認真考慮過以后從事哲學研究?”
“沒啊?!?/p>
“我在這里教了五十年了?!彼f,“我認為你身體里有一種才華。你要抓住它。”
4
2014年,黑人青年邁克爾·布朗在弗格森鎮(zhèn)被警察誤殺。自此,種族平權運動又一次開始席卷美國,在巴爾的摩,憤怒的黑人們發(fā)生了暴動,燒了汽車,打碎了商店的玻璃窗戶。在自由派思想盛行的Pomona,學校組織了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命也是命”)的游行。禮堂里,學生們都席地而坐。我進去的時候,大廳里熙熙攘攘,每隔一段時間,學生們就振臂歡呼。我看不清講話的人,好像是一個黑人女性。她喊著:“為什么媒體只關注碎了的窗戶,而不是碎了的脖子?”
那天晚上,游行結束以后,我遇到了小音,一個朋友,也來自中國。她說,“哈哈,砸得光榮,砸得高尚。全場掌聲雷動,都覺得太有道理了,太偉大了。這就是Pomona教我們的?!?/p>
“砸東西不對?!蔽艺f。
“但他們?yōu)檫@句話鼓掌。他們?yōu)榻o打砸搶開脫的這句話鼓掌?!?/p>
“我沒覺得,那是在說媒體的偏見吧?!?/p>
“呵呵,政治正確真是讓我惡心。少數(shù)群體也真是鬧夠了,他們要的東西還不夠多嗎?”
“可我們自己在這里不也是少數(shù)群體嗎?我們活得好好的,不是平白無故?!?/p>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她說,“Pomona就是一個氣泡。我們都活在氣泡里。但我們總有一天要走出去,要面對社會,你不可能一直當一個被寵壞的孩子?!?/p>
她說完便走了。我焦急告訴她,“這不代表社會是對的!”然而她并沒有回頭,而是步入黑暗中去。為什么她能輕而易舉地適應黑暗?我抬頭望著夜空,星辰讓我想起開學旅行時漂泊的銀河——宇宙是那么龐大、不可阻擋。那么,抵抗有什么意義?可恰恰是此刻,我想起李克曼(Pierre Ryckmans)說的,“成功者改變自己以適應這個世界;失敗者總是嘗試改變這個世界來適應自己。因此,我們這個世界的所有進步,都依賴于失敗者”。沒有來由、無處可去的自信涌上心頭。從這一刻起,我決心要做一個失敗者。
自此以后,在學校里的生活,越發(fā)使我焦慮。身邊的朋友,許多開始轉變了。大學的前兩年,我們討論平等、再分配、資本的偽善,可如今要踏上社會,他們卻變得越發(fā)模棱兩可,甚至咄咄逼人。飯桌上,一個朋友在談到資本時,對我循循善誘,“我以前也是和你一樣想的。但是這種想法太幼稚了?!彼S即加重語氣,“我告訴你,事實上,金融產業(yè)調配資本,把錢投到有價值的項目上,本身就是有價值的?!蔽曳磫査?,“是價值還是利潤?”“你真的不懂!”他忽然面紅耳赤,“那你怎么定義價值?你告訴我,你怎么定義價值?”
在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無從爭辯。我遇到許多人,聰明,深知辯論的技巧,可原則非但未曾引領生活,反而成了為欲望辯解的工具。仿佛教育的潮流,不再是架設智識的階梯,而是替特權埋單。我想起和導師的聊天。他告訴我,他在面試委員會的時候,越來越多地見到許多完美學生,完美的成績,完美的研究背景?!叭欢?,當我問‘為誰而學,學什么,為什么要學’的時候,他們卻突然全都不知所措。”導師說著,身體向我傾來,“所以,你們在食堂普羅米修斯的壁畫底下一日三餐地吃了四年,竟從沒問過自己這樣的問題?”
辦公室里,埃里克森教授問我,“所以,打算繼續(xù)讀哲學嗎?哦對了,我下學期教海德格爾,希望你能來?!?/p>
“不來了?!蔽腋嬖V他,“我打算休學一年?!?/p>
“做什么呢?”
“做一個理發(fā)師?!?/p>
我告訴他,在天窗下的一個夜晚,我想到去做一個理發(fā)師。我覺得,那是一件正確的事情。
5
我最終沒做成理發(fā)師,而是去了工廠,民宿,農村,廟宇。有時擠在深圳的膠囊旅館,有時睡在西北的炕上。生活大多數(shù)時候無聊又枯燥,在奄奄一息的時刻,我就把有趣的事寫下來。
許多人說,“啊,你在體驗生活,好。”他們的語氣,好像是我本來不屬于這樣的生活,而去刻意為之,為的是學會吃苦耐勞以便將來飛黃騰達。這里的潛臺詞是,理發(fā)師和工人們與我們是不一樣的,你走進他們的生活,就像但丁走進煉獄。
在旅程里,我遇到很多人。大多是好的,也有疑心重重的,但從未遇見徹底的壞蛋。我遇見老人和孩子,他們大都比我出色,可命運并未留給他們許多選擇。然而即便如此,他們仍辛勤工作,盡力去捕捉快樂瞬間。這是勝者的生活。
在工作的間隙,我問他們問題,他們回答。往往越是不幸的人,就越坦蕩和真誠。很快我們便成為朋友——故事不再是一篇新聞報道,而是我們之間的共同記憶,私密而精致。在交叉的個人敘述里,一個統(tǒng)治性的宏大敘事被打破了,碎成了一個個偶然、豐富卻盤根錯節(jié)的故事。而在他人的幫助下,在寫作的迷宮里,我也開始直面時間與記憶。
我時常問自己,我在做自己想成為的人嗎?這是媽媽留給我的啟示和謎題。我開始覺得,這個問題不應該有答案,或是說,很長時間內都不應被回答,因為降臨的救贖是廉價的,是尋找的過程讓它彌足珍貴?;腥淮笪虻暮檬?,還是留給百家講壇。
人們也問我,你成長了嗎?你有哪些體會?這樣的問題時常讓我尷尬,仿佛成長和長個子一樣,只是青春期的經驗,從男孩到男人,一夜之間就完成了,而之后的日子,無非是重復成年的責任和習慣。其實,我更希望他人發(fā)現(xiàn),我沒有多大改變,正如我并未偏離二十歲時想象的自己,那時我寫道:
我想,寫作是一種使命,一個孤身一人、自言自語的拾荒者的使命。就像西西弗斯命定的巨石一般,凜冽的寒風穿透著他的一生,而他就要抓住那些美妙而縹緲的瞬間,不讓他們在皺紋占領自己之前隨風而散。
在這個意義上,我一直是個失敗的抗爭者。我很幸運,還從未沉淪于成功的假象。
- 邁克爾·布朗命案于2014年8月9日發(fā)生在美國密蘇里州圣路易斯縣弗格森。事發(fā)時,十八歲的非裔美國青年邁克爾·布朗(Michael Brown)在未攜帶武器的情況下,遭到二十八歲的白人警員達倫·威爾遜(Darren Wilson)射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