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重識錢江潮

姐妹 作者:張抗抗 著


重識錢江潮

今年秋天在杭州,有個名叫周舟的海寧人,攛掇我去鹽官看潮。我說:“陰歷八月十八早已過了半月,錢塘江的潮水還有什么看頭呢?”他說:“你錯了錯了,實際上,天下的人都搞錯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哪里只有一天大潮好看呢。月亮一天繞地球一圈,走過太平洋再走大西洋,一吸一吐,潮水一天漲落兩次;月有陰晴圓缺,月初和月中的吸力最強,頭尾持續(xù)各五天,每個月杭州灣至少有十天大潮,生命不息,觀潮不止啊。”

我說:“八月十八觀潮日,恨不得全中國人都曉得,到底是誰弄錯了呢?”

周舟說:“蘇東坡是始作俑者。他寫了那句詩:‘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氡禺斈晁銮墒悄且惶烊サ?,從此誤導后人,都以為海寧大潮只此一日壯觀。我曾去法院起訴蘇東坡?lián)p害錢江潮的聲譽,法院不受理。普通人想當然,說什么這一天月球離地球最近。忘記了海寧還有個地理位置上的特殊規(guī)律呢。再加上廣東人湊熱鬧,借了這個日子想‘發(fā)一發(fā)’。你看,錯都錯到一道去了。我只好逢人就‘撥亂反正’,口水都快變潮水了?!?/p>

想想每逢“發(fā)一發(fā)”那日,鹽官鎮(zhèn)上人山人海,比錢江潮還要壯觀。我攜八旬老父同行,只能在這種被游客冷落的日子乘虛而入。

歷史上,鹽官鎮(zhèn)曾是海寧縣城,位于杭州灣喇叭口北岸,人們只知其為著名的觀潮勝地,不知海寧曾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之一,更是名人輩出、文化底蘊豐厚的古城。城內(nèi)有一座“陳閣老故居”,素有“一門三閣老,六部五尚書”之說(陳家世代望族,出過三位宰相,五位尚書)。乾隆七下江南,民間傳說因其身世同陳家有關。氣勢宏偉的“海王廟”以及正在修復中的“安國寺”,都值得參拜。等到把鎮(zhèn)上的古跡一一看過,時近中午,潮水也就快到了。

“今天的潮水幾點來呢?”周舟一路問過去,好像在打聽火車到站的時刻。有人大聲回答說,比昨天早半個鐘點,快了快了。于是中午時分的鹽官鎮(zhèn),驟然有了一種緊張氣氛。鎮(zhèn)上的游客和行人的步子明顯地匆促起來,往江堤上奔去。鎮(zhèn)上每日都有潮水到達時間預報,比火車準時。觀潮的人就好比等火車,盼啊盼啊,眼見車頭終于進站了,從你身邊轟隆隆駛過;若是晚一步趕到,火車就開走了。所以觀潮如趕火車,一刻也不能遲到的。

大潮出現(xiàn)的時候,遠遠一條閃亮的白線,在江的下游緩緩向上游平移,像是一根測量地平線的銀尺。猜想錢塘江水原本順流而下奔涌入海,一江清泉進了東海,攪出些咸味,心生悔意,像是嫁出去的女兒,在婆家待得煩悶厭氣,夜夜思念自己的出生地,每日總要擠進杭州灣口的喇叭筒里,回頭來探訪母親。江河本是大海之母,東海原是西湖之父,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為因果。都說一江春水向東流,那海水與江水的混血兒,卻生出些叛逆的性情,偏要一日兩次折返西行。因是逆流而上,江道漸窄,水和水就一滴滴糾纏、一層層疊加,如同在安徽黃山重新發(fā)源一次,滿懷再生倒走的狂熱。銀線漸近,傳來隆隆的吼聲,豪情萬丈;望得見潮頭上你追我趕的浪花,濺起白色的水霧,如同一排并肩行進的火車頭,齊齊噴著蒸汽,步步逼來。更近,忽而變成了一大群白色的野馬,從左岸到右岸,密集得沒有一絲縫隙,腳踏潔白的雪地雪原,義無反顧地朝著上游奔騰。馬鬃在風雪中飛舞,似一群來自海上的白馬王子……此時腳下的江面卻是出奇的安寧,柔情萬種地靜靜守候,只等那威武健碩的壯漢投懷入抱的那一刻,以大海覆蓋了江河的身體,江海相遇的激情,掀起翻江倒海的排浪。它們擁抱熱吻之時,似霧凇雪濤銀裝素裹,壯美華麗,一瞬間從你腳下嘩然而過,只顧往前奔去,身后揚起黑煙黃塵,一片污泥濁浪泥沙俱下。

原來,這日日溯水而上的錢江潮,奔騰的動力不在海中,而是來自高遠的天穹。月亮才是操縱著它命運的神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天上戀人。

潮頭躍過,再看岸邊腳下的圍堰,一塊塊巨大的花崗巖條石,豎著插入堤岸,一層砌一層呈階梯狀,銅墻鐵壁一般堅固,好似一道隱入水中的百里長城。歷史上,塘堤一次次修筑、一次次被潮水沖垮,海水倒灌為患一方,統(tǒng)領修塘的官員無顏見父老鄉(xiāng)親,曾有多人自愿投水殉職。在一代代海寧人的血肉之軀上,魚鱗石塘終于在清代雍正、乾隆年間建成,從此將萬鈞之力的錢江潮鎖于江中。這石塘有多厚重堅固,就知大潮的力量有多威猛。

周舟急急揮手喊撤。登上一輛四邊敞篷的人力車,帶領我們?nèi)ァ皠討B(tài)觀潮”。出了鹽官的觀潮亭不遠,十余里江堤通達順暢。車子很快追上了剛剛經(jīng)過鹽官的潮頭,趕到了潮頭之前,人與潮水并行,保持相近的速度,或前或后,亦步亦趨。江風吹來,撒開細碎的水珠,身上、頭發(fā)上都是潮水的濕氣;左側是起伏的江面,身子像被潮水整個托舉起來;海水急劇地向前推進,一丈一丈地吞沒了江水,如一艘所向無敵的巨輪,在水上沖鋒陷陣。家父年輕時曾多次觀潮,可謂閱潮無數(shù),卻從未如今天這般與潮頭親密貼近,側望老父,竟是一副如癡如醉的神態(tài)。那一米多高的水墻,橫著移動推進,起起伏伏,潮過之后,在江面上留下一個又一個巨大的漩渦。周舟在隆隆潮聲中大喊:潮水其實就是有規(guī)律的小規(guī)模海嘯。我說海嘯可供觀賞,也算化災為奇。既然大江把大海當作出口,大海又何不能以大江作為入口呢?這一場海水企圖置換江水的搏斗,日復一日不知疲倦,直至六和塔下,氣數(shù)用盡才見勝負。然而,那潮水本是天地精怪,而如今的觀潮人,卻用柴油四輪來趕超潮水,讓游客錯生出弄潮兒的豪情與幻覺,似有忤逆自然之嫌,想想,多少有些不公平。

原來,錢江潮萬年來去,竟是由海水的壓力所迫。那壓力不在海中,而是來自堤岸。灘涂圍困,堤岸漸高,東海是否日感壓抑?然而海水一日兩次溯水而上的挑釁,終究敗于奔流直下的江河之水,盡管如此徒勞無望,大海卻仍是樂此不疲。

江邊出現(xiàn)一道長長的堤壩,橫臥于前。大潮竟是渾然不覺,直撲過去。潮頭似乎積蓄了整個太平洋的巨大能量,浩浩蕩蕩長驅直入,卻突然被一座大堤正面攔住,猶如中途橫生枝節(jié)的抵抗。大潮憤怒地咆哮起來,鼓足滿腹悲情,迎面沖撞過去。大堤坦然迎候,狂奔的潮頭被堤壩猛然掀翻,剎那間生出了強烈的反作用力,彈起幾十米高的黑浪,驚回首,真正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情勢。高聳的水柱似巨人在空中轉身,甩開一頭浪花飛濺的亂發(fā),彈跳、旋轉、反撲——這就是錢江潮著名的“回頭潮”。它在三百米外的大堤一角上落地時,幾百噸重的江水在瞬間如同炸彈一般爆裂,僅僅是浪尖的壓力,即可將人體的骨頭和內(nèi)臟拍扁壓碎。每年,都有輕視、低估了大潮力量的觀潮人,被潮頭卷走,魂歸東海。忽然想起千年前的錢王,曾用萬箭射潮企圖退之,用牛羊美女作貢品投入水中,無功而返后,錢王終于懂得:潮可順應不可逆之,潮可疏導不可攔阻。唯有疏通江道、筑堤防范并用才是治水良策。情同此理——歷史上,各種人為的陸地之“潮”多有發(fā)生,究竟是攔截鎮(zhèn)壓還是因勢利導?錢江潮可為訓誡。

原來,這回頭潮如此勇猛,如此壯美,恰恰是堤壩攔截的阻力迫成。阻力是能量的發(fā)生器,阻力激發(fā)能量并使能量得以爆發(fā)——身旁的老父亦很贊許。

怒潮洶涌,重整旗鼓繼續(xù)向上游昂首挺進。追潮的長堤已到盡頭,人稱“潮癡”的周舟卻是意猶未盡。他說:你現(xiàn)在相信每月陰歷初一到初五,鹽官同樣是有大潮可看了吧?若再不信,我可以帶你去見一老人,他幾十年間受聘于錢江航運公司,每天日夜兩次觀察記錄潮水的流量流速,他會用精確的數(shù)據(jù)證明,蘇東坡的“八月十八”只是一句詩而已。我急忙擺手說不用不用,我信就是。周舟說:你何時來看夜潮呢?白天是潮,夜里稱汐,潮汐潮汐,一天兩次日夜輪班,在我看來,汐比潮更要驚心動魄啊……

我只能在周舟的描述中,想象夜潮的神秘和神奇:江灘無人,萬籟俱寂,汐聲自黑暗的遠處傳來,如泣如訴;潮聲漸近,間或裹挾著石塊的滾動,如雷似鼓。潮頭到了眼前,頓覺一股宏大的氣流撲來,要把人吸進水里去,腳下的堤岸在微微抖動,有如地震。如逢月夜,月光下翻騰的浪花濺起雪白的泡沫,天空和江水一片銀白,如同大雪紛飛的曠野;若是空中放起焰火,堤上升起篝火,熒光火光在奔跑的潮頭上跳躍,那就是世上絕妙的動感奇觀了。

周舟又補充說:在中國,什么景色能夠在半夜里出現(xiàn)呢?只有鹽官的夜潮!

浙江多水,“浙江”這兩個字都是水字偏旁,全國獨此一省。如果說西湖是靜態(tài)的陰柔之美,那么錢塘江即動態(tài)的陽剛之美。我這西湖的女兒,半生重識錢江潮,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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