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們十三歲

辛立華

20世紀(jì)70年代初，十三四歲的我們正處于一生中最得意最自由的年紀(jì)。

那時候的我們四個人，也正處于人嫌狗不待見的年齡。我們在村里狂野得如同四只天不怕地不怕的石猴孫悟空，時常把村子搞得烏煙瘴氣、雞飛狗跳。

鐵蛋、伏天兒，

傻五、侯三兒，

白天上樹撒尿，

晚上堵煙筒塞兒。

村外瓜地摸瓜，

村內(nèi)光屁股撒歡兒，

不是裝神弄鬼，

就是四處揚(yáng)煙兒。

這是村人給我們總結(jié)出的幾句順口溜，也是我們十三歲時的真實(shí)寫照。毫不夸張，毫不戲說。從這幾句順口溜上，就足以說明當(dāng)年的我們四個人是多么令人討厭，多么令人頭疼了。想打，對我們這幾個只有十三歲的孩子下不了手，再說也抓不著我們；想躲，卻又不大容易，不知什么時候我們就像鰾膠一樣黏你一下子，不疼不癢的，讓你急不得惱不得，只有唉聲嘆氣的份兒。那個時候的我們，真是到了連狗見了都沖我們齜牙的地步了。

盡管如此，可那時的我們?nèi)允钦栈畹脽o憂無慮、瀟瀟灑灑，仍是在人多的地方挺起胸膛人五人六，或是在人們集中開會的時候?qū)W幾聲那惟妙惟肖的狗叫和驢叫，以此吸引人們的注意力來顯示我們的存在。可悲的是，我們的努力換來的贊許和笑聲太少了，往往換來的是謾罵和白眼兒。可我們不在乎。

那時的我們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我們的，其實(shí)就是我們的，只是那時的世界給我們的太少太少了。甭說家家有電視了，我們十三歲那年，村里才買了一臺十八英寸的黑白電視機(jī)，不但頻道少，節(jié)目更少，更要命的是幾乎每晚都停電，跟沒有這臺電視差不多。想學(xué)的東西學(xué)不著，想當(dāng)兵歲數(shù)又不夠。那時我們?yōu)榱丝措娪?，幾乎跑遍了全村，那幾部黑白故事片的?nèi)容，直到現(xiàn)在我們還能倒背如流。一句話，那時候供我們翱翔的空間太小了。正因?yàn)槿绱?，不甘寂寞的我們才自尋其樂。不這樣，我們還能干什么呢？

其實(shí)我們也沒干什么，所干的事純粹是為了開心。我們曾經(jīng)在人家的貓尾巴上綁上一掛鞭炮，點(diǎn)燃后貓就在噼噼啪啪的爆炸聲中四處亂竄。就在我們歡天喜地的時候，貓的主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惡作劇，不等他來到我們的面前，我們早逃之夭夭了。我們曾經(jīng)在夜里往一只老鼠的身上潑上煤油，點(diǎn)燃后看跑地?zé)?。誰想那老鼠一頭鉆進(jìn)了一家的柴火垛，那家的一大堆柴火便就化成了灰燼……我們干不了別的，更沒有別的什么事情可干，也只能干些這種純粹是尋開心找刺激的討厭之事了。

一

那年的春天，我們在離村子十里遠(yuǎn)的一家工廠看了一場叫《昆侖鐵騎》的電影，影片中那些英勇的騎兵徹底地讓我們折服了。在看完電影往回走的夜路上，我們四個人就立下了誓言，長大后一定去當(dāng)兵，而且就當(dāng)騎兵。

第二天放學(xué)后，我們每人就用木板削了一把馬刀，還在刀把上系了紅布條。接著，每人又用木棍做了一桿小馬槍。武器備齊了，缺的就是戰(zhàn)馬了。傻五說，騎兵沒有戰(zhàn)馬，那叫什么騎兵？我們就把目光對準(zhǔn)了侯三兒。侯三兒是我們的軍師，一切行動計劃都是出自他之手，且每次都會達(dá)到理想的效果。侯三兒不負(fù)眾望，很快就想出了主意。

星期日這天中午，我和侯三兒來到了飼養(yǎng)院，大大方方地走進(jìn)了飼養(yǎng)室。雖說村人非常地討厭我們，可飼養(yǎng)員老孫頭兒卻很喜歡我們。老孫頭兒光棍兒一人，吃住都在飼養(yǎng)室。平時，我們實(shí)在沒事干的時候就來飼養(yǎng)室聽老孫頭兒給我們講聊齋故事，有時還跟他一起到村外的草坡放牲口。老孫頭兒一直讓我們管他叫爺爺，可我們很少這么叫他，除去我們求他給我們講鬼故事時我們才不得不這么叫他外，一般就叫他老孫頭兒。我們這么叫他他并不惱，總是笑嘻嘻地邊拍我們的腦袋邊說：“瞧我這幾個大孫子?！睗M臉的慈愛與幸福。

老孫頭兒一見就我和侯三兒兩個人，咧開缺了門牙的大嘴剛要樂卻又合上了，說：“不對呀。你們這四大金剛，除去吃飯睡覺不在一起，連拉屎撒尿都湊一塊兒。那倆小子呢？”

侯三兒說：“傻五跟他媽串親戚去了，鐵蛋跟他爸爸到集上買小豬去了。就剩我們倆了，閑得難受，就找您來了?！?/p>

老孫頭兒這回樂了，說：“閑得難受？也是，大春天的，樹上沒桃，地里沒瓜，河里又洗不了澡。我的大孫子啊，還是聽爺爺給你們講《鬼話狐》吧。”

侯三兒從兜里拿出了一包旱煙葉子遞給了老孫頭兒，說：“孫爺爺，給您。”

老孫頭兒樂得嘴咧得更大了，說：“好孫子。不過你要小心，千萬別讓你爺爺給逮著，不然的話，那老東西該跟我沒完了。你爺爺不像傻五他爺爺那么好說話，你爺爺是瓷公雞、鐵青蠔，玻璃耗子、琉璃貓，一毛不拔還要倒粘別人一把的主兒。讓他知道了，不但跟我沒完，你的屁股也得腫。好，我現(xiàn)在就給你們說。古時候啊，有……”老孫頭兒給我和侯三兒講起了他那不知說了多少遍的聊齋故事。我倆根本就沒有心思聽，但也得假裝認(rèn)真地聽著。心，卻早跑到鐵蛋和傻五他倆身上了。

十分鐘后，我們聽到了幾聲布谷鳥的叫聲。這是鐵蛋和傻五給我們發(fā)出的信號，意思是讓我倆趕緊離開老孫頭兒。侯三兒眼珠一轉(zhuǎn)，不滿意地對老孫頭兒說：“您講的都是什么呀，這故事都講了八百遍了。沒勁，真沒勁?！?/p>

我也趁機(jī)對老孫頭兒說：“就是，您就不會講點(diǎn)兒新鮮的？”

老孫頭兒剛要說什么，被侯三兒攔住了。他騰地站了起來，不耐煩地沖我一揮手，說：“走，不聽了。沒勁，太沒勁了?！闭f著就向外面走去。我也一連說了好幾句沒勁，就跟侯三兒走出了飼養(yǎng)室。老孫頭兒在后面沖我倆喊道：“下回你們來，我保證給你們講新鮮的。哎，這幾個嘎小子?！?/p>

我和侯三兒很快來到了村后的小樹林邊，此時，鐵蛋和傻五每人牽著一頭驢已在那里等上了我倆，每人手里還提著兩把木制的馬刀和小馬槍，一臉的洋洋得意。侯三兒沖著他倆伸出了大拇指，學(xué)著電影《地道戰(zhàn)》里偽軍司令的口氣說：“高，實(shí)在是高。”

傻五嘿嘿一笑：“那是。這回，我們可要過足騎兵癮了?！?/p>

鐵蛋卻嘆了口氣，說：“可惜我們騎的是驢啊。要是依著我，就牽出兩匹馬來，那多神氣啊。騎驢，那跟《地雷戰(zhàn)》里偷地雷的鬼子不是差不多了嗎？”

侯三兒瞪了鐵蛋一眼，說：“我也想騎馬，行嗎？先別說那馬根本就拉不出來，單就說我們騎，就騎不了。就我們這樣的，也就騎這驢過過癮算了。要想騎馬，就得等我們長大了，參軍，當(dāng)騎兵?，F(xiàn)在我們騎驢，就是為將來當(dāng)騎兵打基礎(chǔ)。來，誰先騎？”

傻五說：“驢是我倆牽出來的，當(dāng)然是我倆先騎了?！鄙滴逭f著話，一躥就躥到了驢背上。他得意地對鐵蛋喊道：“鐵蛋，你快騎啊?？欤　?/p>

鐵蛋學(xué)著傻五的樣子也想躥上驢背，可躥了好幾次也沒躥上去，逗得我們幾個哈哈大笑。最后，還是在我們的幫助下，才使鐵蛋騎在了驢背上。侯三兒笑著對鐵蛋說：“你還想騎馬??？驢你都騎不上去?！?/p>

傻五不失時機(jī)地說：“他也就配騎兔子。”說著一揮手中的馬刀，大喊一聲：“沖啊—”用腳一磕驢肚子，驢就在還沒播種的地里跑了起來。鐵蛋也學(xué)著傻五的樣子揮著馬刀大喊一聲，驢是跑了起來，可他卻一頭栽了下去。鐵蛋爬起來想再騎上驢背，那驢卻一頭向別處跑去。侯三兒喊了一聲不好，拔腿就向那驢追了過去。侯三兒在我們學(xué)校里是跑得最快的一個，每年的全縣中小學(xué)生秋季運(yùn)動會他都能給學(xué)校爭得榮譽(yù)，一直是體育老師的驕傲，也一直最受體育老師的喜愛。此時的侯三兒甩開快腿沒追幾分鐘就追上了那驢，撿起韁繩一拽，那驢就站住了。侯三兒順勢一躥就躥上了驢背，揮刀大喊一聲：“沖啊—”驢就撒開四蹄跑了起來……

我們輪番騎著驢跑啊喊啊，狂野得完全忘了自我、忘了時空，就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一名英勇的騎兵了?？柘碌捏H就是戰(zhàn)馬，手中的木板就是馬刀，地里的小糞堆就是敵人。我們滿頭是汗，周圍狼煙四起，加上我們的喊聲，真就有了戰(zhàn)場的氣氛。

就在我們狂野得近乎要瘋的時候，我們猛地看到從村里跑出一群人來，領(lǐng)頭的是隊長范大鋼。從他們的叫罵聲和憤怒的樣子上看，肯定是沖著我們來的。這時我們才明白過來，該是下午上工的時候了。正是春耕的季節(jié)，這驢還得干活呢。侯三兒望著向我們越跑越近的范隊長他們，果斷地沖我們一揮手，喊道：“跑，快跑?！苯又蛶е覀冦@進(jìn)了小樹林。

騎兵癮我們是過足了，可我們每人都挨了家長一頓打。挨打是我們的專利也是我們的強(qiáng)項，所以打就打了，根本不往心里去。我們都是屬耗子的，撂下爪兒就忘，屁股還沒消腫呢，該干什么還干什么。讓我們感到內(nèi)疚的是，老孫頭兒挨了范隊長的好一通訓(xùn)，氣得老孫頭兒當(dāng)著我們的家長和好多村民的面跳著腳罵了我們老半天。我們的家長只好低三下四地給老孫兒頭賠禮道歉，不然的話，我們也不至于挨打。為此，侯三兒說我們得找個機(jī)會向老孫頭兒賠罪，老孫頭兒對我們那么好，幾句好話他就會原諒我們的。

又到了星期日這天。吃過早飯，等家長都到生產(chǎn)隊勞動去了，我們就拿著篩子來到了離村子十里外的小沙河。我們把褲腿綰起老高，輪流站在一尺深的淺水里撈河蝦。盡管此時已經(jīng)春暖花開，可河里的水仍是冰涼刺骨，在水里待不了幾分鐘就得上來暖和暖和。就這樣你上來我下去的一直到了臨近中午，我們才撈了有一斤多的河蝦。我們每人生吃了幾個，就拿著這些蝦來到了飼養(yǎng)室。

當(dāng)我們把這些河蝦送到老孫頭兒的面前時，沒容得我們向他老人家謝罪，老人家就已經(jīng)濕著雙眼把我們攬在了懷里，哽咽著對我們說：“哎喲，我的好孫子們哎?！毖蹨I就流了出來。

待了一會兒，老孫頭兒的情緒穩(wěn)定了下來，他先是咧開沒了門牙的大嘴哈哈樂了一陣，接著又慍怒地對我們說：“你們這幾個人嫌狗不待見的嘎小子啊，你們知道嗎？差一點(diǎn)兒，你們就捅了大婁子啊。”

我們聽后都嚇了一跳，侯三兒撓了撓腦袋，問老孫頭兒：“孫爺爺，我們，差一點(diǎn)兒捅了什么婁子啊？”

老孫頭兒說：“你先坦白，這騎驢的餿主意是不是你出的？”

侯三兒嘿嘿一笑，說：“是?！?/p>

老孫頭兒“咳”了一聲說：“主意倒是不錯，可是，你們不該拉走那頭灰驢啊。你們知道嗎，那頭灰驢懷上驢崽兒還不到一個月，是最容易流產(chǎn)的時候。就你們那么一通折騰，我一直提溜著心啊。真要是被你們折騰得流了產(chǎn)，隊里就得扣你們每家仨月的工分。我呢，最少也得扣倆月的?！?/p>

我們一聽全都傻眼了，都傻愣愣地望著老孫頭兒。

老孫頭兒挨個兒看了我們一眼，說：“好在危險期已經(jīng)過去了。唉，你們這幾個嘎小子啊，真好比是四只刺猬，讓我是捧著扎手，扔了又可惜啊。雖說我喜歡嘎小子，可你們也太嘎出圈了。再怎么嘎，也不能惹禍啊，是不是？站樹上拉屎撒尿，偷瓜摸棗捅馬蜂窩，這都沒關(guān)系，頂多挨頓罵，旁人一聽還是樂兒呢?？烧嬉峭背鰥渥觼?，那就不是小事了。要是聽你們孫爺爺?shù)?，往后呢，就少干這些懸事，也省得讓我為你們著急?！?/p>

我們幾個點(diǎn)了點(diǎn)頭，就回家吃午飯去了。

二

麥?zhǔn)占竟?jié)到了。為了使村民有足夠的精力搞好麥?zhǔn)?，村里按人口分給了每戶一定數(shù)量的糧食。這個時候，我們的肚子相應(yīng)地就比平時飽了許多。肚子一飽，我們就閑不住了。

又是一個星期日的午后，我們閑得實(shí)在難受，就頭頂用牛皮紙袋做的軍帽，腦后呼扇著幾根紙條，肩上扛著用玉米秸稈扎成的大槍，跺著腳來到了打麥場。我們一邊跺著腳，一邊在嘴里哼著電影中的音樂。打麥場上人很多，都在緊張地打著麥子。我們見人們根本沒拿我們當(dāng)一回事，心里就很不滿意，腳跺起來就沒了勁頭。這時，侯三兒眼珠一轉(zhuǎn)，沖著人們大喊一聲：“啞地給—”接著就趴了下去。我們立即學(xué)著他的樣子也趴在了地上，沖著人們做開槍射擊的動作，嘴里還叭叭地響著。人們還是不理我們這一套，仍是專心致志地在打麥子。我們真的不高興了，在侯三兒的指揮下，抓起旁邊的土坷垃就向人們?nèi)恿巳?，嘴里還學(xué)著手榴彈的爆炸聲。這回人們注意我們了，開始對我們指指點(diǎn)點(diǎn)，有人還哈哈大笑。我們受到了鼓舞，勁頭更足了。

就在我們狂野得忘了自己是誰時，我們每人的屁股分別挨了重重的一巴掌。我們回頭一看，是范隊長，他吹胡子瞪眼地就把我們趕走了。望著趾高氣揚(yáng)的范隊長和哈哈大笑的人們，我們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和人格受到了極大的侮辱。用現(xiàn)在的一部喜劇小品中的臺詞來說，就是：太傷自尊了。

我們站在離場院不遠(yuǎn)的一棵洋槐樹下，先是沖著場院的人們憤憤地撒了一泡尿，接著便一齊向范隊長做射擊動作。同時，心里在琢磨著報復(fù)的辦法。這時，侯三兒的目光對準(zhǔn)了隊部西墻陰涼下的兩只水桶。我們望去時，正看見兩個社員在喝綠豆湯。我正在懷疑侯三兒是不是口渴了的時候，侯三兒卻把嘴一撇，接著臉上便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這一撇一笑，我們心里立即有了底。果然，侯三兒沖我們一揮手，就帶著我們離開了打麥場。避開了人們的視線，他向我們說出了報復(fù)的辦法。

第二天中午，大人們都在歇晌，我和侯三兒、傻五卻悄悄地來到了老孫頭兒的飼養(yǎng)室。每年的麥?zhǔn)?，為了防暑，隊里都要給社員熬綠豆湯喝。熬湯的地點(diǎn)就在飼養(yǎng)院那口給牲口煮料的大鐵鍋里。早上熬，上午喝。中午熬，下午喝。負(fù)責(zé)熬湯的就是老孫頭兒。

老孫頭兒見到我們，自然是很高興的?？伤灰姏]有鐵蛋，就非常警惕地問我們道：“鐵蛋那小子干什么去了？不會又是拉驢去了吧？”

我們都笑了。侯三兒說：“他不是拉驢，他是拉稀。拉得肚子都疼了，在家趴著哪。”

老孫頭兒樂了，說：“你們這幾個小子，準(zhǔn)是偷隊里的黃瓜吃來的。鐵蛋，那是黃瓜吃得太多了，對不對？”

侯三兒趕忙就坡下驢，說：“可不是嘛，就數(shù)他吃得多，要不也不至于拉稀?！?/p>

老孫頭兒又樂了，說：“昨天你們可真夠鬧的，你們這幾個嘎小子啊，恨不得把村子翻個個兒心里才美是不是？”

傻五說：“可恨的是那范隊長，我們沒招他沒惹他，他憑什么打我們一巴掌？還像趕狗似的把我們趕走了？哼，這個仇，說什么我們也得報?！?/p>

“報仇？得了吧你們。你們要是不往人群里頭扔土坷垃，隊長還能打你們？還能趕你們走？再說了，你們幾個毛孩子，懂什么叫仇啊？”

傻五的擰勁兒上來了，不服氣地說：“毛孩子？您就瞧著吧，我們……”

侯三兒趕緊攔住了傻五的話，說：“行了你。我們干什么來了？還不是聽孫爺爺講故事來了，說那些沒用的干什么？”侯三兒直沖傻五使眼色。

傻五心領(lǐng)神會，馬上改口對老孫頭兒說：“對，侯三兒說得對，我們是來聽您講聊齋的?！?/p>

老孫頭兒說：“這就對了嘛。就你們昨天干的事，我要是隊長，照樣也饒不了你們。行了，還是聽爺爺給你們講《鬼話狐》吧?！崩蠈O頭兒喝了兩口水，開始給我們講聊齋故事。

此時，鐵蛋正在執(zhí)行著他的任務(wù)。他像只大蝦一樣彎著腰，悄悄地摸到了大鐵鍋邊，把一包巴豆倒進(jìn)了剛剛停火的綠豆湯里。為了不讓人們看出來，我們把巴豆砸成了和綠豆一般大小的碎渣。巴豆是村里醫(yī)務(wù)站種的，衛(wèi)生員是鐵蛋的老姑，他也就很容易地偷出了這些巴豆。

鐵蛋很順利地完成了任務(wù)，可就在他要離開現(xiàn)場時，他看見墻腳下盤著一條蛇。蛇很大，盤在那兒足有鍋蓋那么大。在我們四個人中，只有鐵蛋最怕蛇。所以他一看見這條蛇后，嚇得全然不顧自己剛剛干完了什么，便撞上鬼似的叫了一聲，聲音又大又怪，使正處于鬼怪故事氣氛中的我們著實(shí)嚇了一大跳。待我們明白了事情不妙時，老孫頭兒已經(jīng)拉開屋門跑了過去。侯三兒低聲地說道：“不好?！倍鬀_我和傻五一揮手，就一齊跟在老孫頭兒的后面跑了出去。

讓我們既開心又沒有想到的是，快六十歲的老孫頭兒竟也怕蛇。他跑到大鐵鍋前一見是鐵蛋，剛要問鐵蛋怎么會在這里時，也一眼看見了那條蛇，嚇得大喊一聲：“媽呀！”拔腿就往回跑，一下子和侯三兒撞了個滿懷。老孫頭兒氣急敗壞地沖著侯三兒就罵：“好你們這……這幾個兔……兔崽子，知道我最怕……怕長蟲，還……還拿那么大一……一條來嚇……嚇唬我？快……快把它給我弄……弄走?！崩蠈O頭兒說話都結(jié)巴了。

侯三兒眼珠一轉(zhuǎn)，立即對傻五說道：“別鬧了，快把這條蛇弄死吧?！?/p>

任何一條蛇，只要讓我們這些十幾歲的男孩子碰上，大都是逃脫不了厄運(yùn)的。只見傻五不慌不忙地走到蛇跟前，一伸手，就抓住了蛇的尾巴，提起來狠勁地掄了幾圈，手一撒，那蛇就飛了出去，正好掛在了電線上。老孫頭兒望了一眼電線上的蛇，不滿地對傻五說：“咳，你把它掛……掛在了那兒，我……我這么多活兒還……還怎么干？快把它給我弄……弄下來，扔……扔遠(yuǎn)遠(yuǎn)的去?！?/p>

傻五正要去找樹枝捅電線上的蛇，被侯三兒攔住了。侯三兒從兜里拿出了彈弓，裝上泥球，抬手一拉，叭的一聲，那條死蛇就被打了下來。傻五提起了死蛇，說：“喂豬吧，豬吃了長大個兒?！闭f著就向生產(chǎn)隊的豬場走了。

老孫頭兒這才不怎么害怕了，他沖著鐵蛋點(diǎn)了點(diǎn)頭，憤憤地說：“你不是肚子疼在家趴著嗎？趴出一條大長蟲來了是不是？你們這幾個搗蛋鬼呀?！?/p>

鐵蛋眨了眨眼，竟對老孫頭兒說：“我……我什么時候肚子疼來著？我……”

侯三兒趕忙攔住了鐵蛋的話，說：“行了你，你不是說要給你老姑逮條蛇做什么藥引子嗎？誰想到你也這么怕蛇?！苯又謱蠈O頭兒說：“孫爺爺，鐵蛋是被那條蛇給嚇糊涂了。是這樣的，他老姑要我們給她逮條蛇，說是做什么藥引子，沒想……”

老孫頭兒哼了一聲，說：“誰知道你們又耍什么鬼把戲呢？走，趕緊走吧。今兒個，我什么也不給你們講了?！闭f完這話，氣哼哼地回了他的飼養(yǎng)室。

我們相互看了看，趕緊溜之大吉。

下午，人們都上了工以后，我們四個人悄悄地爬到了離打麥場不遠(yuǎn)的一棵老槐樹上。這次，我們不是要在樹上撒尿，是要看人們喝了放有巴豆的綠豆湯后到底有沒有反應(yīng)。老槐樹枝繁葉茂，我們藏在上面是很難被人們發(fā)現(xiàn)的。而我們，卻能把打麥場上人們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

人們?nèi)齼蓛傻氐剿斑吅染G豆湯，又陸陸續(xù)續(xù)地回去繼續(xù)打麥子。不一會兒的工夫，就有人開始往廁所跑了。接著，人們就像喝綠豆湯那樣，兩點(diǎn)成一線地一個接一個地往返于打麥場和廁所之間。這么多人同時鬧肚子，立即讓肚子也開始不舒服的范隊長提高了警覺。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綠豆湯出了問題，就趕緊叫來了老孫頭兒，劈頭蓋臉就是一句：“怎么搞的這是，?。窟@么多人拉稀跑肚的，是你的綠豆湯沒熬熟呢？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老孫頭兒傻了，支支吾吾地說不出所以然了。

范隊長急了，沖老孫頭兒吼道：“三夏是虎口奪糧。在這節(jié)骨眼上你弄出這種事來，老孫頭，你可要吃不了兜著走?！?/p>

老孫頭兒連急帶怕，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憑什么兜……兜著走？綠豆，我洗……洗了又洗?；稹馃枚及丫G……綠豆快熬……熬成粥了。我……”老孫頭兒一歪頭，正好看見幸災(zāi)樂禍的我們從老槐樹上爬下來鬼鬼祟祟地跑走。老孫頭兒一愣，立即想到了這事可能與我們有關(guān)。聯(lián)想到中午我們的異常行為，心里有了底，便把脖子一梗，憤憤地對范隊長說：“你少跟我來這套。讓我兜著走？走，你先跟我走。”

“跟你干嗎去？”

“讓你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崩蠈O頭兒帶著范隊長來到了大鐵鍋旁邊。

老孫頭兒指著鍋里剩下的粥樣的綠豆，說：“你仔細(xì)看好了，都熬成粥了，說明不欠火?！?/p>

“那是什么原因？”

老孫頭兒沒說話，而是撈起一把煮爛的綠豆仔細(xì)地看。這一看不要緊，就看出了里面的巴豆渣子。他指著巴豆渣子對隊長說：“就是這巴豆鬧的。”

“什么？”隊長火了，“這是什么人干的？我這就派人去派出所報案?！?/p>

老孫頭兒一聽要去派出所報案，嚇得臉都白了，急忙對隊長說：“使不得，使不得啊。就這么點(diǎn)兒小事，不值得呀。要我說，就算了吧?！?/p>

“算了？你什么意思？難道這巴豆是你放的？”

“哎呀隊長，你這是說哪兒去了？我一個三代貧農(nóng)，我能干這種事嗎？”

“那是誰干的？”

“這……”

“你也別這了?？磥?，你心里是有底的。我實(shí)話告訴你吧，你要是不說出來這是誰干的，我立馬就派人去派出所報案。”隊長說得很鐵。

老孫頭兒“唉”了一聲，只好說出了我們的名字，又把中午的異常情況細(xì)細(xì)地說了一遍。

隊長一聽就更火了，說道：“這幾個王八蛋，他們?yōu)槭裁匆@么干？”

“還不是因?yàn)樽蛱炷愦蛄怂麄円蝗艘话驼?？恨你唄。”

“可那么多人招他們了還是惹他們了？”

“是沒招他們也沒惹他們，可他們不是看了笑話了嗎？”

“嘿。好你個老孫頭兒啊，還替他們找理由是不是？好。這幾個王八蛋，也太狂了，也太野了。再不好好治治他們，早晚，他們得把天給捅個窟窿。這回，說什么也得讓派出所的人治治他們?！标犻L說到這兒轉(zhuǎn)身就走。

老孫頭兒急忙攔住了隊長，說：“我說，你這是要干嗎？”

“干嗎？派人去派出所。”

“這么說，你真的要讓派出所的人治這幾個孩子了？”

“再不治治他們，你知道他們還能闖什么大禍呀？”

老孫頭兒立即賠上了笑臉，哀求隊長說：“老叔求你了，你千萬別讓派出所的人來插手管這事。不管怎么說，他們還是一幫人嫌狗不待見的混蛋孩子。再說了，他們的父母都是街里街坊的好鄰居，不合適啊?！?/p>

“不合適？”隊長怪怪地看著老孫頭兒，“我是看出來了，全村，也就你拿這幾個搗蛋鬼當(dāng)寶貝兒，是不是？”

“我喜歡他們?！?/p>

“你就是他們的親爺爺，這回我也饒不了他們?！标犻L說著還要走。

老孫頭兒一把拉住了隊長，繼續(xù)哀求地說：“得了隊長，我再一次求你了，看在我的份兒上，你就饒他們這次吧。我擔(dān)心啊?！?/p>

“擔(dān)心什么？”

“這幾個孩子正是什么都不懂的年齡，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渾球兒，只知道胡鬧，不想后果。就是派出所的人來了，又能拿他們怎么樣？他們要是犟起勁犯起渾來，倒起反作用了?！?/p>

“那你說怎么辦？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吧？”

老孫頭兒一看有好轉(zhuǎn)，趕忙說：“當(dāng)然不能就這么算了。要我說，把他們的家長叫來，當(dāng)著他們家長的面，你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他們。你把這事的性質(zhì)說得越邪乎越好，讓他們和他們的家長知道知道后果的嚴(yán)重性。你還告訴他們，如果往后還干這種事，就讓派出所的人來抓他們。這么一來，他們就老實(shí)了。說不定，他們和他們的家長還因?yàn)槟銢]報告派出所而感謝你呢。家長再管管他們，也許他們就老實(shí)了?！?/p>

隊長想了想，“唉”了一聲罵道：“這幾個王八蛋，真是天王老子拿他們也沒辦法呀。就這么著，晚上叫上他們的家長，好好治治他們。對了，我說老孫頭兒，往后，你少跟他們近乎。拿臭狗屎堆著他們，看他們還美哪兒去?！?/p>

“是，是。往后，我還真得別寵著他們了?！?/p>

三

綠豆湯事件以后，人們更加討厭我們了。連我們的家長，在痛打了我們一頓后都說我們是癩狗扶不上墻——完了。我們在人們的心目中已經(jīng)成了一堆臭狗屎，誰見著我們都用一雙鄙視的目光對待我們，嘴里還說些不三不四的話。

而最讓我們傷心的是，老孫頭兒是徹底地不喜歡我們了。我們不止一次地去找他，請求他原諒我們，卻都遭到了他的斥責(zé)。最后一次，老孫頭兒跟我們急了，他氣惱地罵我們：“滾，都給我滾。不爭氣的東西，我不待見。再拿你們當(dāng)人，我就得死在你們手里。滾，快給我滾吧?！蔽覀兦宄乜匆?，老孫頭兒竟傷心得流出了眼淚。那天，我們頭一次感受到了受人冷落的滋味兒。這么喜歡、疼愛我們的人都對我們這樣了，說明我們確實(shí)臭不可聞了。頭一次，我們的心被觸動了。

我們終于猛地覺醒。

覺醒后的我們認(rèn)識到，要想讓人們重新認(rèn)識我們，要想讓人們改變對我們的看法，唯一的辦法就是我們得干幾件讓人們喝彩的事來。可是，我們干什么呢？我們又能干什么呢？于是，十三歲的我們，開始琢磨該干些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們再也不狂了，再也不野了，有空就坐在一起，苦苦地想著辦法。我們幻想著發(fā)大水，大水大得最好連村子都淹了。那個時候，我們就可以大顯身手，憑著能在水里暢游無阻的功夫去救人。先救誰呢？對，先救李奶奶。李奶奶是烈屬，他兒子是在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犧牲的，救這樣的人，更能讓人佩服……

我們幻想著誰家的老人突然病倒在半路上，正好讓我們碰見，我們就把老人送到村里的醫(yī)務(wù)站。那么該是誰家的老人呢？對，最好是范隊長的爸爸，救了隊長的爸爸，隊長能不對我們好嗎？隊長對我們好了，全村的人也就對我們好了。不對呀，隊長的爸爸頭好幾年就死了。那救誰呢？對了，最好是老孫頭兒。對，那樣一來，老孫頭兒肯定又會喜歡我們了……

我們還幻想著在上學(xué)的路上撿到幾十塊錢，我們就一起把錢交到老師的手里……我們想到了打仗。對，最好是打仗。一提打仗，我們立即來了精神。侯三兒激動地說：“我們說了半天，哪樣也沒有打仗最能顯示我們的了。只要一打仗，我們就像電影《小兵張嘎》中的張嘎子那樣去找縣大隊。”

我們一聽侯三兒說縣大隊，都樂了。鐵蛋說：“你別露怯了，現(xiàn)在哪兒還有縣大隊??？早就叫解放軍了。”

侯三兒眨了眨雙眼，不服地說：“我知道，縣大隊，就是民兵團(tuán)。聽我堂叔說，村里有民兵連，公社（就是現(xiàn)在的鄉(xiāng)或鎮(zhèn)）有民兵營，縣里，就是民兵團(tuán)，也可以叫縣大隊。我說去找縣大隊，有錯嗎？”

侯三兒把我們唬住了，一時都沒了話。半天，鐵蛋說：“這又不是戰(zhàn)爭年代，就是打起仗來，就我們這么大的孩子，人家也不要我們呀？”

侯三兒說：“只要打起仗來，就是戰(zhàn)爭年代。戰(zhàn)爭年代，誰都有權(quán)力打擊敵人?！?/p>

鐵蛋說：“可是，我們沒有槍，拿什么打擊敵人？”

傻五說：“奪。我們不會從敵人手里奪嗎？張嘎子都能用木頭手槍奪了一把擼子，我們就不會？對了?！鄙滴逭f到這兒認(rèn)真地說：“要我說，我們應(yīng)該馬上做木頭手槍，要不，真的明天仗一打起來，我們現(xiàn)做可就來不及了。”

仿佛明天真的就要打仗一樣，我們又開始了怎么才能把槍做得跟真的一樣的討論。討論來討論去，我們也沒有拿出理想的方案。最后，還是侯三兒把我們又拉回了現(xiàn)實(shí)。他說：“打不打仗的，我看不是容易的事，也不是我們想象的那么簡單。就是真的打起來了，縣大隊我們也找不著，人家早進(jìn)山了。要我說，我們還是想辦法干點(diǎn)兒露臉的事吧，哪怕一件也行啊。我們都好好想想，我們能干什么事呢？”

我們想啊想啊，把一切能改變我們形象的事都想遍了，可是一連過了好幾天，哪件事也沒讓我們碰上。我們不由得抱怨道：“想要讓人們重新認(rèn)識我們，怎么就這么難呢？”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小學(xué)校的操場上掛起了白白的電影銀幕，村里要放電影了，說是南斯拉夫片子《橋》。打仗的，特過癮。盡管我們在別的村子看了好幾遍了，可我們還是想看。當(dāng)即我們就商量好，吃完晚飯我們一起看電影。

吃過晚飯，我們?nèi)缂s來到了侯三兒家房后的老槐樹下。侯三兒家在村子的最后，往北就是大片的莊稼地。這是我們俗成的規(guī)矩，平時，不論我們干什么，都是在這棵老槐樹下碰頭。

侯三兒見我們都到齊了，便十分興奮地對我們說：“有了，我想出好主意了?！?/p>

“什么好主意？干什么去？”鐵蛋問。

“是啊，什么好主意？”我和傻五也問他。

侯三兒有些不樂意了，說：“你們忘了，我們不是要干幾件露臉的事嗎？”

我們這才想起來，便催他趕快說。

侯三兒這才神秘地對我們說：“今晚村里不是放電影嗎，我想，趁著人們都看電影的機(jī)會，我們把隊里的那頭花牛拉出來藏到一個誰也找不著的地方?！?/p>

性急的鐵蛋馬上反對，說：“那我們不是又干討厭的事了嗎？讓隊長知道了，我們就徹底地不是人了?！?/p>

我和傻五也沖侯三兒投去了不滿的目光。

侯三兒說：“你們等我把話說完好不好？我是說，當(dāng)隊里找不著牛的時候我們再把牛拉回來，我們不就等于是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了嗎？”

傻五說：“這個主意倒是不錯，可是，我們要是沒弄好露了餡，那可就像鐵蛋說的那樣，我們就徹底地不是人了?！?/p>

侯三兒堅定地說：“你們放心，只要是我想的主意，百分之百的沒問題?！?/p>

我們一想也是，便同意了侯三兒的主意。

當(dāng)電影演到快一半的時候，我們悄悄地摸到了飼養(yǎng)院。侯三兒讓我們先藏好后，他一個人摸向了老孫頭兒的屋子。很快，侯三兒就回來了，他興奮地對我們說：“老孫頭兒的屋子上著鎖呢，看來，他準(zhǔn)是偷著看電影去了。快，趁這個機(jī)會，我們趕快行動。”

按侯三兒部署好的，我們分頭執(zhí)行著自己的任務(wù)。鐵蛋負(fù)責(zé)監(jiān)視飼養(yǎng)院出口，我負(fù)責(zé)監(jiān)視飼養(yǎng)院的進(jìn)口，侯三兒負(fù)責(zé)開、關(guān)牛棚的門，傻五負(fù)責(zé)牽牛。一旦發(fā)生什么情況，我和鐵蛋就學(xué)布谷鳥叫，只要他倆聽到布谷鳥叫，就立即停止行動。而我和鐵蛋聽到布谷鳥的叫聲后，就知道他們已經(jīng)將牛從出口牽出去了，就立即繞道追上他們。

我趴在飼養(yǎng)院進(jìn)口外的一叢蓖麻秧子下，雙眼緊緊地盯著路的兩頭。此時，從小學(xué)操場的方向，不斷地傳來陣陣的槍聲。從槍聲和喊叫聲中，我就知道電影演到哪兒了。聽著陣陣的槍聲，望著身邊的蓖麻秧子，想到自己此時的樣子，我真的就有了一種偵察兵的感覺。心中，也就有了些許的激動，便就想到，手里要是有支真手槍就好了……就在我想入非非的時候，我聽到了兩聲布谷鳥的叫聲。我一激靈，看看路的兩旁沒有人影，就趕緊爬了起來，向預(yù)定的方向悄悄跑去。很快，我就追上了牽著牛的侯三兒他們。我們誰也不說話，心里很是緊張地牽著牛向村東的舊磚窯走去。

村東的舊磚窯離村子有五里路，要穿過一大片一人多高的玉米地。我們走在玉米地中，心里不由得想起了老孫頭給我們講的鬼怪故事，頭皮就開始發(fā)麻，連自己的腳步聲聽著都那么瘆得慌。

我們終于來到了舊磚窯。這個舊磚窯是我們經(jīng)常來的地方，磚窯的東邊有個挖土制磚坯留下的一個大坑，里面盛滿了水，是我們常來洗澡的地方。這天中午，我們還在這大坑里洗了一回呢。這個舊磚窯，同樣也是我們常玩耍的地方。侯三兒擰亮了手電筒，我們輕車熟路地把牛牽了進(jìn)去。我們從磚窯的旁邊拔了一堆草放在了牛的旁邊，又用一些爛樹枝將窯的洞口堵好，我們就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們問侯三兒，要是牛真的跑出去丟了怎么辦？侯三兒說：“夜里，牛是不會動的，關(guān)鍵的是明天天亮以后。這樣吧，明天上午，我和伏天兒不去上學(xué)，在這兒看著牛。下午，鐵蛋和傻五看著。天黑后，我們一起將牛拉回去?！?/p>

中午，我和侯三兒從舊磚窯回家吃飯，剛一進(jìn)家，就聽爸爸說隊里的大花牛丟了。

早上，老孫頭兒喂牲口，一眼就發(fā)現(xiàn)大花牛不見了。因?yàn)樽蛱焱砩纤抵戳艘粫弘娪埃汕捎肿寧讉€村民看見了，所以他沒敢聲張，先自己一個人悄悄地找了一遍。當(dāng)上工的鐘聲敲響時他還沒有找著牛的時候，他才做賊心虛般地告訴了隊長。隊長一聽就火了，當(dāng)即就沖老孫頭兒罵道：“牛棚就在你的眼皮底下，那牛又不是一只小雞子，你怎么就沒看見呢？我可告訴你，這牛要是找不回來，我就讓你去拉車?！标犻L猛地想起了什么，又問道：“對了，昨天夜里，你是不是偷著看電影去了？說，到底去沒去？”

老孫頭兒不敢撒謊，就說只是看了一會兒。

隊長更火了，沖他吼道：“你這是失職。告訴你吧，牛要是真的丟了，你得賠償損失。弄不好，還得吃幾天號兒飯。你就等著吧。”隊長狠狠地瞪了老孫頭兒一眼，急火火地組織人找牛去了。

當(dāng)年，村里的牲口都是有戶口的，不論是怎么死的或是受了什么重傷，都得上報有關(guān)部門，還得查出具體原因，該負(fù)責(zé)任的還得負(fù)一定的責(zé)任。丟了，就更麻煩。再有，在當(dāng)時，村里的一頭牛要比現(xiàn)在的一輛汽車還要珍貴、還要頂事。耕地、拉車，樣樣農(nóng)活兒都離不開牛，何況丟的又是一頭母牛。母牛就更金貴，除去干各種農(nóng)活兒外，還能生小牛。

隊長是又生氣又心疼再加上著急，牙床子立馬就腫了，火就往老孫頭兒身上發(fā)。老孫頭兒因?yàn)樾睦镉欣ⅲ仓缓萌讨?。他盼望的，就是趕快把牛找回來。可是，十多個人整整找了一天，也沒找著一根兒牛毛。天黑后，當(dāng)最后一個找牛人也是空著手回來時，隊長便感到實(shí)在是沒有指望了。隊長長嘆了一口氣，捂著腫起老高的臉正要連夜去派出所報案的時候，我們牽著牛十分得意地站在了大伙兒的面前。

大伙兒驚詫了有五分鐘，這才一起向大花牛圍了上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了大花牛好幾遍，確認(rèn)不是在做夢后，才把同是驚詫的目光對準(zhǔn)了我們。他們像剛才看牛那樣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我們幾遍后，才先后說出了一句相同的話：“這牛是你們找著的？”

侯三兒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是?！?/p>

隊長高興地摸著侯三兒的腦袋問：“你們這幾個王八蛋，這回可干了一件可人疼的事啊?？煺f說，你們是在哪兒找著這牛的？”

侯三兒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們是中午放學(xué)回家吃飯時，聽大人說隊里的牛丟了，一直還沒找著。當(dāng)時我們就下了決心，如果等我們晚上放學(xué)還沒找著牛，我們就幫助隊里找。吃完午飯我們?nèi)|大坑洗了一會兒澡，在舊磚窯附近發(fā)現(xiàn)了牛腳印，我們就懷疑這牛就在舊磚窯的附近。因?yàn)橐险n了，我們就趕緊跑回了學(xué)校。放學(xué)后我們沒有回家，就直接去了舊磚窯。我們順著牛腳印一步一步地找，最后在舊磚窯里找到了這牛。隊長，就是這頭牛吧？”

“是，是。”大伙兒異口同聲地說。

隊長挨個兒拍了我們每人一下，說：“好。這回，我要在全體社員大會上好好表揚(yáng)表揚(yáng)你們?！?/p>

聽隊長這么一說，我們心里都美滋滋的。

我們自然是得到了全村人的贊許，更是得到了學(xué)校的表揚(yáng)。一時，我們就得意得有些飄飄然了。每每和同學(xué)們說起找牛的經(jīng)過時，我們竟然感到那牛真的就是我們找回來的了。

四

通過找牛這件事，老孫頭兒又喜歡上了我們，還一個勁地夸我們?？晌覀儏s從老孫頭兒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種讓我們心虛的目光，這種目光不得不讓我們想道：老孫頭兒會不會對這件事持有懷疑的態(tài)度呢？畢竟，他是十分了解我們的，更了解他的牛。我們的心，也就更不踏實(shí)了，總感到不定哪一天，我們的事情就得敗露。

果不其然，幾天后一個星期日的上午，我們來到老孫頭兒的屋子里沒待幾分鐘，老孫頭兒就一臉嚴(yán)肅地對我們說：“你們這幾個嘎小子，本事確實(shí)不小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