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具與鱷魚

面具

一

面具自臉誕生

模擬臉

又忽略臉

面具　自空白之頁誕生

掩飾空白

又僅有空白

二

這個字有你的臉

精雕細(xì)刻

無表情地打磨了上千次

最后　被遺忘撕下

血淋淋攤開

你聽見神嘔吐的聲音

三

臉無言崩潰

噩夢在肉里

一寸一寸把你鑿空

海難后的船只

牙縫松弛

與爛泥混為一談

四

你盯著那些臉嵌進(jìn)木頭

黝黑腐朽的眼角

木屑紛紛

盯著　臉和臉磕碰在

干裂的墻上

無視鏡前的你

五

彩繪的臉猶如謊言中的字眼

一旦啐出　月光下

病人就成群夢游

一尾尾死魚

誕生似的翻起

以空白　觸摸黑暗

六

地貌可疑地起伏

在口音里

鳥類躡足走近

春天說著囈語

再次暗轉(zhuǎn)

綠與黃　含糊其辭

七

臉一直沉默

而你躲在它后面

說謊

臉也被說出

像同樣慘遭欺騙的

謊言

八

你用上千年臨摹這片空白

畫布似笑非笑

臉的古老拓片

博物館一樣重寫

歷史僅僅一頁

久已埋在你的書里失傳

九

假面無須再被油漆遮掩

或胭脂

或黑布

沿街展覽

薄施的笑容下

臉已逃之夭夭

十

在海里尋覓一滴水

就像在面具下

尋覓一個人

你聽見他說話

聽到血液

喝干肉體的聲音

十一

鳥在空中的索道上滑行

陡然升起

像攀援一道絕壁

一個字　讀遍碧空

平衡著風(fēng)

稍縱即逝

十二

遺忘里有許多丟失的面孔

層層疊疊　如蘑菇

簇?fù)碇_口

或病或夢的白

以記憶為菌種

在每張臉下繁殖許多遺忘

十三

你把自己抵押給一個詞

抵押給一把刻刀

修飾得比寂靜更啞默

詞在你嘴上橫行

詞炫耀你的臉

揮霍贖不回的笑聲

十四

往事靜靜吃木頭

黃昏里這張臉

依舊在衰老

日漸密集的洞穴

每一只蛀蟲

回了家　晚餐在暮色時辰

十五

在時間里沒有安寧

死亡里也沒有

一張臉停頓的地方

?！妺D般扭動

你眼巴巴瞪著礁石

你和它擦肩而過

十六

你大聲向墻說話

你說出一堵墻

你被掛在墻上

墻到處走動

墻看著墻

墻對墻啞口無言

十七

這孤零零的牙齒目空一切

遠(yuǎn)離了臉

遠(yuǎn)離了說出口的聲音

聲音殘缺不全

咀嚼過一切

比牙齒更像石頭

柏林的湖（二）

十八

嬰兒的腭骨細(xì)小而結(jié)實(shí)

被死亡摘下

學(xué)會無聲地喋喋不休

幾粒乳牙與生者

對視了多年

早已蒼老得皺紋縱橫

十九

你熟悉一張臉

和臉后面某種回聲

深邃地傳來

自白骨星座

黑暗中躲避你的瞳孔

走投無路的回聲

二十

鏡子抓不住臉

也抓不住凸凹不平的字

鏡子背后沒有世界

所以臉轉(zhuǎn)過去

風(fēng)平浪靜

是另一張臉

二十一

墓碑是最后摘下的面具

放棄臉的人們

終于彼此認(rèn)出

開始說同一種語言

耳朵爛掉時

?！《创╊^顱越響越清晰

二十二

死者從遠(yuǎn)處看城市

大理石眼睛

裹入鳥聲

海擇定這片墓園

讓死者看見

大理石比臉更快地腐爛

二十三

霉菌在早晨悄悄滋長

潮濕的牙根

仍像生前竊竊私語

相視而笑

死亡給你洗臉

五官水一樣流下

二十四

謊言殺害了說謊者

像臉殺死

追逐臉的人

而臉也被殺死

被謊言遺棄在墻上

咧開一道裂縫似的嘴唇

二十五

許多字在空白上展覽

許多臉在素不相識中

遙遠(yuǎn)地沖撞

彼此疊入

同一張臉?biāo)夭幌嘧R

不同的字同時是空白

二十六

被活埋在臉深處的你

只能拼命詛咒

不間斷的壞天氣

眼角發(fā)了霉

爬滿青苔的墓碑

在死者摸不見的頭頂坍塌

二十七

你誕生在詞里時很軟

像白木頭

有皮膚的光澤

詞把你變脆了

四面八方

摔碎你像滿屋子面具

二十八

有人在這句話中說你

腳步聲震動

這空蕩蕩的老房子

黑銹的風(fēng)向標(biāo)

油漆剝落

它等了很久才掐住你的喉嚨

二十九

面具從不對自己說話

寂靜中一場謀殺

面具只流通面具間的語言

在死亡中咬文嚼字

神是一句夢囈

被滿口牙穢剔出去

三十

你在海邊的房子里看面具

當(dāng)水光泛起

每張臉下無數(shù)張臉

一齊說話　粼粼

眼波把你淹沒

你流走時認(rèn)出萬物是你

柏林的湖（三）

鱷魚

一

鱷魚用目光咬你

眼皮刀鞘般

藏起睡不著的牙齒

肉里條條小徑

逼近水池

你被自己側(cè)目一瞥咬死

二

嘴在別人臉上很龐大

你只剩一口假牙

殘破的墨綠色珊瑚

染著血　拉開腭骨

保持恫嚇的姿勢

屈服

三

死水中油膩膩的鱗片

你感到成群螞蟻

正從骨縫間爬出

陣陣騷癢地懷了孕

子宮像一座蟻冢

孵滿天生食肉的鱷魚

四

撕裂聲有一種快感

骨骼尖叫的美

你的名字磨利你的牙齒

你的血　與你分享

置他人于死地時

也再次殺害自己

五

謊言自泥濘骨髓中一擊

你于重重甲胄下粉碎

斷壁殘?jiān)?/p>

倒向周圍

水藻在聆聽

軀殼里空無一人的戰(zhàn)爭

六

兇殺之后饕餮之后

依舊會懺悔

像一連串飽嗝

或死者應(yīng)有的歉意

為主胃里

消化不良的點(diǎn)點(diǎn)余腥

七

鱷魚像一個字緊閉鼻孔

不屑理你

僅僅在這頁白紙上浮沉

你絕望呼救

用潛伏已久的字

沒入滿是鱷魚的水中

八

茫然仇恨浸滿一泓綠水

你的日子裹著

死者的皮膚渡過

濕漉漉滑動

吊起　一張皮已足夠

白夜似的炫耀烏有

九

許多世紀(jì)硬化的眼淚

叢生黑暗的老年斑

你溫順得無從被人挑剔

只盯住岸上的魚

狠咬指甲

笨拙地掩飾起不停的饑餓

十

史前臃腫的爬行動物

把每天拖成影子

供一條街嚼食

咳嗽意味著灰塵

而唾液橫流的早晨

又涂寫出渾濁的笑容

十一

一個詞足以令你走投無路

只能隱入陽光

在無言中赤裸

或埋沒于幽暗軀體

皮膚下另一片月色

無須詞和衣服

十二

寂靜不可逾越

鱷魚白熱的喘息更近

你騙自己時更耐心

都迷失于一枚松動的牙齒

漂浮的聲音

你的沉默中到處是謊言

十三

你孤寂獨(dú)坐的深夜里

太多鱷魚靜悄悄登陸

像不可觸摸的詩

在五指間爬動

密集的草葉下

你不知不覺被咀嚼過多時

十四

每次構(gòu)思預(yù)謀了你的存在

而第一個字捕殺你時

你被迫誕生

蒼白的軀體越冷越龐大

你用一行詩推敲世界

于是真的死去

十五

你握著筆的手皮開肉綻

像被一條鱷魚攫住

狂暴地?fù)湎蜿柟?/p>

又無聲濺落

筆被字攫住

鱷魚腹中仍只有饑餓

冰川（一）

十六

一個字長久地沉吟你

比窺測的鱷魚

更靜謐

咽喉又軟又溫暖

這黑暗甬道

看著你被節(jié)節(jié)刪改出世界

十七

沒有人掉進(jìn)這行詩淹死

死者只是一個名字

和一具匿名的軀體

于是所有無人

擠滿這行詩

偶爾浮出水面呼吸

十八

無人稱的話里肯定有某人

或許是你

或另一個你

而你仍是無人稱

被鱷魚一口咬定

你恐怖　你們擁擠不堪

十九

用一個字忘掉年齡

在一行詩里任意衰老

年輕得侈談死

就這么懸掛著

被鐘聲切開

靜止于明亮的罪惡

二十

每個字注定是謊言

你僅僅依托一頁白紙

依托著葬禮上的銀色花朵

其后　你也空白

與時間并肩流逝

象形地重申自己

二十一

你詛咒被日子遺棄

可這個字四堵高墻

時間也在孤零零逃亡

孤零零被你圍困

你聽到詛咒聲

從四面八方的死寂中傳來

二十二

一紙單薄的食譜囊括了歲月

于是你無時不在咀嚼

這饑渴的詞

渾身泥土

牙床的黃色化石

比你更近乎此刻

二十三

凝視一首詩

直到空白深處浮現(xiàn)出五官

微笑精美如陷阱

臉隱退　大眼眶的骷髏

盛滿無字的晴空

終于讀懂時已熨得很平

二十四

鱷魚的寂寞五顏六色

被一滴水放大

雕鑄成兇險(xiǎn)的銅器

想象飛鳥陷入

天空的沼澤

有吞咽聲藍(lán)白相間

二十五

你在沉默中搜索聲音

鱷魚或名字誘捕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