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歧 路

游戲人間一孤鴻 作者:廬隱 著


歧 路

現(xiàn)在街上看不見拉著成堆尸首的大板車了。馬路上所殘留的殷黑色的血跡,最近也被過量的雨水沖洗凈了,所有使人驚慌凄惶的往事,也只在人們的腦膜上,留些模糊的余影。一切殘酷的呼聲,都隨時而消滅了。觸目驚心的大時代,在這個H埠是告了結(jié)束,雖然那些被炸毀的墻垣,還像保留著厄運后的暗淡,然也鼓不起人心的激浪來。這時候不論誰,都抱著從戰(zhàn)壕里逃回來的心情,是多么疲倦,同時覺得他們尚生存在人間,又是多么驚喜和僥幸;而且他們覺得對于人間的一切,有重新估價的必要,所有傳統(tǒng)的一切法則都從他們手里粉碎了。

肅真和幾個同志,現(xiàn)在是留在H埠,辦理一切善后,這些日子真夠忙的,從清早就出去,挨家沿戶地調(diào)查戰(zhàn)事以后的婦女生活狀況,疲倦得連飯都顧不得吃,回來就倒在床上睡了。

他們的公事房是在H埠的城內(nèi),是從前督軍的衙門,寬廣的廳房,雖然沒有富麗的陳設(shè),而雕梁畫棟還依稀認得出當年的富豪氣象。現(xiàn)在這個客廳里每到下午四點多鐘,就有許多青年的男女在這里聚會,肅真的臥房就在這個大廳的后面。她自從一點鐘回來,吃了一杯牛奶,一直睡到現(xiàn)在——差不多四點半了,才被隔壁的喧笑聲吵醒。她揉了揉眼睛,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出神,隔壁大廳里正談著許多有趣的故事,這時忽然沉靜下來,但是不久又聽見一陣高闊的嗓音說道:

“喂!張同志!好一身漂亮的武裝呵!”

肅真心里想著這一定是說張?zhí)m因了,她昨天曾經(jīng)說過今天要穿一套極漂亮的武裝的……她正在猜想,果然聽見張?zhí)m因清脆的嗓音說道:

“是呵!到了這個時候,誰還愿意披著那一身骯臟的耗子皮,趿拉著破草鞋呢?同志們,咱們真該享樂呵!……你們瞧我手上的彈傷——誰能相信在敵前奮斗的我,現(xiàn)在還活著……這真是死里逃生,還能不相當?shù)南順穯幔俊?/p>

“好呵!我們一同擁護張同志!”跟著起了一陣熱鬧的拍掌聲。

“今天人來得真齊全,差不多都到了……喂,老楊,怎么,你的肅真呢?”

“肅真……恐怕還在隔壁睡覺吧?”

“怎么這個懶丫頭到現(xiàn)在還沒有睡醒嗎?楊同志,這當然是你的責任了,去!快些把她拉了來?!?/p>

楊同志用手捋著他那最近留的小胡子,笑瞇瞇地看著張?zhí)m因道:“是!小姐!遵命!”這樣一來大家都禁不住笑起來了。

肅真正洗著臉,看見楊同志走了進來,放下手巾,覷著眼看了他一下,淡淡地笑了一笑說道:“嚇!今天怎么這樣漂亮起來?!蹦巧駳鈳е┳I諷的色彩,楊同志老大不好意思?!翱刹皇菃幔 冶緛聿幌氪┻@一套衣服……但是他們一定要我穿,并且他們說今天大家都要打扮得像個樣,痛痛快快玩一天呢!”

肅真眼望著窗外的綠草地,從鼻孔里“哼”了一聲說道:“這些小子們,大概都忘其所以了!”回頭指著衣架上掛著的一件灰布大褂——顏色已經(jīng)有些舊了,大襟和袖子都補著四方塊的補丁,說道:“這件大褂你該認得吧!……我們從南昌開拔的時候,就連這件破褂子,也進過長生庫呢?每天一個人啃兩塊燒餅……那真夠狼狽了,這會子,這些少爺小姐們倒又做起‘桃色的夢’來了。”

楊同志聽了肅真無緣無故的發(fā)牢騷,真猜不透那是什么意思,只有低著頭,訕訕地微笑。

“喂!羅同志!楊同志!你們到底怎么樣?所有的人都到齊了,你們再不來我們就走了?!泵C真聽出是蘭因的聲音,就高聲叫道:“蘭因為什么這樣焦急,你今天到底出多大的風頭,你過來,讓我看看你漂亮到什么程度吧!”

蘭因笑道:“你也來吧!別說廢話了!”

肅真和楊大可走到隔壁大廳,果見那些男女同志個個打扮得比往日不同,就是小王的領(lǐng)結(jié)也換了新的,張老五的胡子也是剛刮的,肅真瞧著那些興高采烈的同志們說道:“你們這些少爺小姐真會開心呵!”這時一陣笑聲從角落里發(fā)出來,肅真一看正是蘭因。她偎著小王坐著,用手指著肅真不知在談論什么。肅真撇了眾人跑到蘭因面前,拉著蘭因的手端詳了半天,只見她身上穿著一套淡咖啡色的嘩嘰軍裝,腳上穿著黃皮的長筒馬靴,一頂黃呢軍帽放在小王的膝蓋上,神氣倒十足,不禁點著頭說道:“好漂亮的女軍人,怪不得那些小子們要拜倒女英雄的腳下呢!”她說著斜瞟了小王一眼。小王有些臉紅,低下頭裝作看帽子上閃爍的金線。蘭因隔了些時,用報復的語調(diào)向肅真道:“小羅!你別發(fā)狂,正有人在算計你呢!……喂!你瞧那幾根胡子,多么俏皮!”肅真瞪了蘭因一眼笑道:“唉!……那又是什么東西!”惹得旁邊的同志們鼓掌大笑了。

正在這個時候,門前一陣汽笛聲,他們所叫的汽車已經(jīng)開來了,于是他們亂紛紛地擠到門口,各人跳上車子,到第一賓館去。這是H埠有名的飯館,大廳里陳設(shè)著新式的各種沙發(fā)椅,滿壁上都是東洋名家的油畫片子,在那白得像雪一般的桌布上,放著一個碧玉花瓶,里面插著一束血點似的紅玫瑰,甜香直鉆進鼻孔,使人覺到一種輕妙和醉軟的快感,雪茄煙的白霧,團團地聚成稀薄如輕綃的幔子,使人走到這里,仿如置身白云深處一般。

楊大可依然捋著他那幾根黑須,沉沉地如入夢境,他陡然覺得眼前有一個黑影,黑影后面露著可怕的陰暗的山路,他竄伏在一群尚在蠕動的尸首下面,躲避敵軍的炮彈……他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已凝結(jié)成了冰,恐懼的心簡直沒有地方安放了。呵!肩膀上忽然有一種最溫最柔的東西在接觸,全身立刻都感到溫暖,恰才失去的知覺又漸漸回復了。他真像是做了一個夢,現(xiàn)在這夢是醒了,睜大了眼睛,回頭看見他愛慕的女神——肅真撫著他的肩,含著笑站在他的身后,他連忙鎮(zhèn)定住亂跳的心站起來說:“這里坐吧!肅真。”……他將自己方才的座位讓給肅真坐了,他自己就坐在沙發(fā)的椅靠上,一股蘭花皂和檀香粉的溫膩的香味,從風里送過來,他好像駕著云,翱翔于空明的天宇,所有潛伏的恐懼,不但不敢現(xiàn)形,并且更潛伏得深了。

穿白色制服的伙計們,穿梭似的來去,他們將各色的酒,如威士忌、啤酒、玫瑰酒、葡萄酒,一瓶一瓶搬來,當他們將木塞打去的時候,一股濃烈的香氣,噴散了出來,使人人的食欲陡然強烈起來。現(xiàn)在他們腦子里只有“享樂”兩個字了,于是男人女人,互舉著玉杯叫“干”,這樣一杯一杯不斷地狂飲著。女人們的面頰上平添了兩朵紅云,男人們也是滿臉春色,蘭因簡直睡在小王的懷里,小王的左臂將她的腰緊緊地摟住,他和她的唇幾次在似乎無意中碰在一處。呵!這真是奇跡,從來歷史上所沒有的放浪和無忌,現(xiàn)在都實現(xiàn)了,很冠冕堂皇地實現(xiàn)了。

肅真一直抱著玫瑰酒的瓶子狂吞著,現(xiàn)在瓶里頭連一滴酒也沒有了。她放下瓶子,臉色是那樣紅得形容不出,兩眼發(fā)射著醉人的奇光,身子搖搖晃晃幾乎要跌倒了。楊大可將她輕輕地扶住,使她安臥在一張長沙發(fā)上,他自己就坐在她的身旁,含著得意的微笑,替她剝著橘子。

他們想盡了方法開心,小張舉著一杯紅色的葡萄酒,高聲地叫道:“同志們,我們是革命的青年,應當打破一切不自然的人間道德,我們需要愛,需要酒來充實我們的生活,請你們滿飲一杯,祝我們前途的燦爛?!?/p>

“好呵!張同志……我們都擁護你,來!來!大家喝干這一杯?!毙⊥跽f著,把一杯酒喝干了,其余的人們也都狂笑著將杯里的酒吞下去。

一點鐘以后,飯館里的人都散去了,深沉的夜幕將這繁華富麗的大廳團團地罩住,恰才熱鬧活躍的形象,現(xiàn)在也都消歸烏有,地上的瓜子殼、煙灰和殘肴都打掃盡了,只有那瓶里的玫瑰,依然靜立著,度這寂寞的夜景。

但是在這旅館的第二層樓上東南角五號房間里還有燈光。一個瘦削的男子身影和一個裊娜的女人身影,正映在白色的窗幔上,那個女人起先是離那男子約有一尺遠近,低著頭站著;后來兩個身影漸漸近了,男人的手箍住那女人的腰了,女人的頭仰起來了,男人的頭俯下去,兩個身影變成一個,他們是在熱烈的接著深吻呢!后來兩個人的身影漸漸移動,他們坐在床上了,跟著燈光也就熄滅了,只聽見男人的聲音說道:“蘭因,我的親愛的!你知道我是怎么樣熱烈地愛著你!……”

底下并不聽見女的回答,但過了幾分鐘以后,又聽見長衣拖著床沿的聲音和女子由迷醉而發(fā)出的嘆息聲,接著又聽見男人說:“現(xiàn)在的時代已經(jīng)不是從前了,女人嘗點戀愛的滋味,是很正當?shù)氖拢 ?!蘭因你為什么流淚!親愛的,不要傷心!不要懷疑吧!我們彼此都是新青年,不應當再把那不自然的束縛來隔開我們,減低我們戀愛的熱度!”

還是聽不見女的回答,過了一會兒那男的又說道:

“蘭因,我的乖乖!你不要再回顧以前吧!我們是受過新洗禮的青年,為什么要受那不自然的禮教束縛,婚姻制度早晚是要打破的,我們?yōu)槭裁茨敲丛敢馊プ瞿欠ㄖ葡碌目苣??不要再想那些使人掃興的陳事吧!時間是像一個竊賊,悄悄地溜走了,我們好好地愛惜我們的青春,努力裝飾我們的生命,什么是人間的不朽?除了我們的生命,得到充實!”

“可是子青!無論如何,人總是社會的分子,我們的舉動至少也要顧慮到社會的習慣呵!……”

“自然,我們不能脫離社會而生活,但是你要清楚,社會的習慣不一定都是好的,而且社會往往是在我們思想的后面慢慢拖著呢……我們豈能因為它的拖延而停止我們思想的前進……而且社會終歸也要往這條路上走的,我們走得快,到底不是錯事?!?/p>

這一篇徹底而大膽的議論,竟使那對方的女人信服,她不再往下懷疑了,很安然地睡在他的懷里,做甜蜜的夢去了。

太陽正射在亭子間的角落里,那地方放著一張西洋式的木床,床上睡著一個女郎。她身上蓋著一條淡紫色的絨毯,兩只手臂交叉著枕著頭,似乎才從驚懼的夢中驚醒,失神的眼睛,定視著頭頂?shù)奶旎ò?。弄堂口賣燒餅油條的阿二,拉著喑啞的嗓音在叫賣,這使得她很不耐煩,不覺罵道:“該死的東西,天天早晨在這里鬼號!”跟著她翻了個身,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個信封來,那信封上滿了水點的皺痕,她將信翻來覆去看了又看,然后又將信封里的一張信箋抽了出來,念道:

蘭因:

我有要事立刻須離開這里,至于將到什么地方去,因為有特別的情形,請你讓我保守這個秘密,暫且不能告訴你吧!

我走后,你仍舊努力你的工作,我們是新青年,當然不論男女都應有獨立生活的精神和能力,你離了我自然還是一樣生活,所以我倒很安心,大約一個月以內(nèi),我仍舊回到你的身邊,請你不要念我,再會吧!我的蘭因!

子青

她每天未起床以前總將這信念一遍,光陰一天一天的過去,一個月的期限早已滿了,但是仍不見子青回來,也再不接到他第二封信,她心里充滿了疑云,她想莫非他有了意外嗎?……要不然就是他騙了她,永遠不再回來了嗎?……

她想到這可怕的陰影,禁不住流淚,那淚滴濕透了信箋不知有多少次,真是新淚痕間舊淚痕。如今已經(jīng)三個月多了,天天仍是癡心呆望,但是除了每天早晨阿二喑啞的叫賣聲,絕沒有得到另外的消息。今天早晨又是被阿二的叫賣聲驚醒,她又把那封信拿出來看一遍,眼淚沿著面頰流下來,她淚眼模糊看著窗外,隔壁樓上的窗口,站著一個美麗而嫻靜的女孩,正拿著一本書在看。她不禁勾起已往的一切影像。

她忽覺得自己是睡在家鄉(xiāng)的繡房里,每天早晨奶媽端著早點到她床前,服侍她吃了,她才慢慢地起床,對著鏡梳好頭,裝飾齊整,就到書房去。那位帶喘的老先生,將《女四書》攤在書桌上叫她來講解,以后就是寫小楷,這一早晨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到了下午,隨同母親到外婆家去玩耍,有時也學做些針線。

這種生活,雖然很平淡,但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倒覺得有些留戀。再看看自己現(xiàn)在孤苦伶仃住在這地方,沒有一個親友過問,而且子青一去沒有消息,自己簡直成了一個棄婦,如果被家鄉(xiāng)的父母知道了,不知將怎樣的傷心呢!

她想到她的父母,那眼淚更流得急了。她想起第一次見了她的表姐,那正是一個夏天的下午,她正同著母親坐在葡萄架下說家常,忽見門外走進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來,剪著頭發(fā),身上穿著白印度綢的旗袍,腳上是白色絲襪,淡黃色的高跟皮鞋,態(tài)度大方。她和母親起先沒認出是誰來,連忙站了起來,正想說話,忽聽那位女郎叫道:“姑媽和表妹都好嗎?我們竟有五六年沒有見了呢!”她這才曉得是她的表姐琴芬。當夜她母親就留表姐住在家里,夜里琴芬就和她同屋歇息。琴芬在談話之間就問起她曾否進學堂,她說:“父親不愿我進學校?!鼻俜艺f:“現(xiàn)在的女子不進學校是不行的,將來生活怎樣能夠獨立呢!……表妹!你若真心要進學校,等我明天向姑丈請求。”她聽了這話高興極了,一夜差不多都沒有睡,最使她醉心是琴芬那種的裝束和態(tài)度,她想如果要是進了學校,自然頭發(fā)也剪了,省得天天早晨梳頭,并且她也很愛琴芬的那高跟皮鞋,短短的旗袍。

第二天在吃完午飯的時候,琴芬到她姑丈的書房閑談,把許多新時代的事跡,鋪張揚厲,說給那老人家聽。后來就談到她表妹進學校的事情,結(jié)果很壞,那老人只是說道:“像我們這種人家的女兒,還怕吃不到一碗現(xiàn)成飯嗎?何必進什么學校呢!而且現(xiàn)在的女學校的學生,本事沒有學到而傷風敗俗的事情卻都學會了?!?/p>

琴芬碰了這個釘子,也不好再往下說,但是她很愛惜表妹,雖然失望,可是還沒有絕望,她想姑母比較姑丈圓通得多,還是和姑母說說也許就成了。這個計劃果然很有效果,當琴芬第二次到姑媽家去的時候,她的表妹第一句話就是報告:“父親已經(jīng)答應讓我進女子中學了?!?/p>

這一年的秋季她就進了女子中學的一年級,這正是革命軍打到她故鄉(xiāng)的時候。學校里的同學都瘋了似的活動起來,今天開會明天演講,她也很踴躍地跟著活動,并且她人長得漂亮,口才又好,所以雖然是新學生,而同學們已經(jīng)很推重她,舉她做婦女運動的代表,她用全部的精神吸納新思潮,不知不覺間她竟改變了一個新的人格。

在她進學校的下半年,婦女協(xié)會建議派人到武漢訓練部去工作,蘭因恰又是被派的一個,但是這一次她的父母都不肯讓她去,幾番請求都被拒絕,并且連學校都不許她進了。

有一天她的父親到離城十五里地的莊子上去收租,母親到外祖母家去看外祖母的病,本來也叫她同去,但是她說她有些肚子疼,請求獨自留在家里休息,這卻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她打開母親放錢的箱子,悄悄拿了一百塊錢和隨身的衣服,然后她跑到她同學李梅生家里,她們預先早已計劃過逃亡的事情,所以現(xiàn)在是很順利地成功了。她們雇了兩輛車子跑到輪船碼頭,買好船票,很湊巧當夜十二點鐘就開船了。

自從那一次離開了父母,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年了。關(guān)于父母對她逃亡后傷心的消息,曾經(jīng)聽見她一個同鄉(xiāng)王君說起,她的父親憤恨得幾乎發(fā)狂,人們問到他的女兒呢?他總是冷然地答道:“死了?!蹦赣H常常獨自流淚……

呵!這一切的情景,漸漸都涌上心頭……她想到父親若知道她已經(jīng)和人同居,也許已經(jīng)變成某人的棄婦時,不知道要憤恨到什么地步!唉!悔恨漸漸占據(jù)她的心靈,一顆一顆晶瑩的淚珠,不斷地沿頰滾了下來。

“砰!砰!”有人在敲亭子間的門了,她連忙翻身坐起來問道:

“誰呵!”

“是我,張小姐!……”

好像是房東的聲音……大約是來討房錢的,她的心不禁更跳得厲害了,打開抽屜,尋來尋去只尋出兩塊錢和三角小銀幣……而房租是每月十塊,已經(jīng)欠了兩個月,這個饑荒怎么打發(fā)呢?

“張小姐!辰光不早了,還沒有起來嗎?……”

房東的聲音有些不耐煩,她忙忙開了門,讓房東進來。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江北婦人,上身穿著長僅及腰的一件月白洋布衫,下身穿著一條闊褲腳的黑花絲葛褲子,剪發(fā)梳著很光的背頭,走進來含著不自然的微笑,將蘭因的屋子打量了一番,又望蘭因的臉說道:“張小姐!王先生有信來沒有?真的,他已經(jīng)走了三個多月了……”

“可不是嗎?……前些日子倒有一封信,可是最近他沒有信來?!?/p>

房東太太似乎很有經(jīng)驗地點了點頭說道:“張小姐!我怕王先生不會再到這里來了吧!現(xiàn)在的男人有幾個靠得住的,他們見一個愛一個,況且你們又不是正經(jīng)的夫妻……他要是老不來,張小姐還應當另打主意,不然怎么活得下去呢!……這些辰光,我們的生意也不好,你這里的房錢,實在也墊不起,我看看張小姐年輕輕的,臉子又漂亮,如果肯稍微活動活動,還少得了這幾個房錢嗎?只怕大堆的洋錢使都使不盡呢!……”

蘭因已明白房東太太的來意了,本想搶白她幾句,但是自己又實在欠下她的錢,硬話也說不成,況且自己當初和王子青結(jié)婚,本來太草率了。既沒有法律的保障,又沒有親友的見證,慢說王子青是不來了,奈何他不得;縱使他來了,不承認也沒有辦法……想回到故鄉(xiāng)去吧,父親已經(jīng)義斷恩絕,而自己也覺得沒有臉面見他們……

房東太太見她低頭垂淚,知道這塊肥羊肉是跑不了的,湊近張小姐,握住她的手,低聲說道:“張小姐!你是明白人,我所說的都是好話,你想做人一生,不過幾十年,還不趁這年輕的時候快活幾年,不是太癡了嗎?況且你又長得漂亮,還怕沒有闊大少來愛你嗎?將來遭逢到如意的姑爺,只怕要比王先生強得多呢……呵!張小姐!我不瞞你說,這個時代像你這樣的姑娘,我已見過好多,前年我們樓下住著一個姓袁的,也是夫妻兩個,起初兩口子非常的要好,后來那個男人又另外愛上別的女人,也就是把那位袁太太丟下就走了。袁太太起先也想不開,天天寫信給他,又托朋友出來說合,但是袁先生只是不理,他說:‘我們本來不過是朋友,從前感情好,我們就住在一塊;現(xiàn)在我們的感情破裂了,當然是各走各的路?!犃诉@話氣了個死,病了十幾天,后來我瞧著她可憐,就替她想了一個法子……現(xiàn)在她很快樂了,況且她的樣子,比你差得多呢!……”

房東太太引經(jīng)據(jù)典地說了一大套,一面觀察蘭因的臉色,見她雖是哭著,但是她的眼神,是表示著在想一些問題呢!房東太太知道自己的計劃是有九分九的把握了,于是她站起身來說:“張小姐!還不曾用早飯吧?等我叫娘姨替你買些點心來吃?!狈繓|太太說著出了亭子間,走到扶梯就大聲喊:“娘姨!”在她那愉快的腔調(diào)中,可以知道她是得到某一件事情的勝利了。

一年以后,肅真是由H市調(diào)到上海來,她依然是辦著婦協(xié)的事情,但是她們每談到蘭因,大家都抱著滿肚皮的狐疑,一年以來竟聽不見她的消息。前一個月肅真到昆山去,曾在火車上遇見王子青,向他打聽蘭因的消息,他也說弄不清究竟這個人到什么地方去了。這個行跡奇怪的女子,便成了他們談話的資料了。

在一個初秋的晚上,肅真去赴一個朋友的宴會,在吃飯的時候,他們談到廢娼問題。有許多人痛罵娼妓對于青年的危害,比一只野獸還要可怕,所以政府當局應當將這墮落的娼妓逐出塞外。有的就說:“這不是娼妓本身的罪惡,是社會的制度將她們逼成到墮落的深淵里去的,考察她們墮落的原因,多半是因為衣食所逼,有的是被人誘惑而失足的,總之,這些人與其說她們可惡,不如說她們可憐……”

關(guān)于這兩個議論,肅真是贊成后面的一個。她對于娼妓永遠是抱著很大的同情的,但是她究竟不清楚她們的生活,平日在娛樂場中看見的妖形媚態(tài)的女人,雖然很有時惹起她的惡感,但同時也覺得她們可憐。她每次?;孟胫粋€妙年的女郎,擁著滿身銅銹的大腹賈,裝出種種媚態(tài),希求一些金錢的報酬,真是包含著無限的悲慘……因此,她很想去深究一下她們的生活,無論是外形的或內(nèi)心的。不過從前社會習慣,一個清白少女絕不許走到這種可羞恥的地方去,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變動了,這些無聊的習慣,沒有保存的必要。于是肅真提議叫條子,大家自然沒有不贊成的,但是肅真說:“可是有一個條件,叫了來只許坐在我的身邊,因為我叫條子的意味,和你們完全不同!”那些男人聽了這話,心里雖不大高興,但嘴里也說不出什么來,只得答道:“好吧!”

“茶房!”肅真高聲地叫著,一個二十多歲的穿白色制服的茶房來到面前。

“先生要什么?”

“你們這個地方有出色的名妓嗎?”

茶房望了肅真一眼,露出殷勤的笑臉答道:“嚇!這地方有的是好姑娘……像雪里紅、小香水、白玉蘭,都是刮刮叫的一等姑娘,您是叫哪一位?”肅真對于這生疏的把戲,真不知道怎么玩法。她出了一回神說:“就叫雪里紅吧!”茶房道:“只叫一個嗎?……先生們?nèi)粝矚g私門子,新近來了一個秦秋雯,那更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出色人物,又識字,又體面,只要五塊錢就可以叫來?!?/p>

“哦!那么你也把她叫來吧!”肅真含著好奇的意味說。

茶房去了不久,就聽見外面叫道:“雪里紅姑娘到!”跟著白布門簾掀動,進來一位二十左右的姑娘。蛋形的臉龐,玲瓏的身材,剪發(fā),但梳得極光亮;上身穿著一件妃紅色的短衫,下身玄色褲子,寶藍色緞子繡花鞋,妃紅色絲襪;走路的時候,露著她們特有的一種裊娜輕盈的姿勢,而且一股刺鼻的香味,隨著她身子的擺動,分散在空氣中。在她的身后跟著一個琴師,大約三十左右年紀的男人,臉上長滿了疙瘩,手里拿著三弦琴。那雪里紅走進來,向在座的人微微點頭一笑,就坐在肅真的身后,肅真轉(zhuǎn)過臉來,留神地觀察她。那姑娘看見座上有女客,她似乎有些忸怩,很規(guī)矩地唱了一只小曲,肅真覺出她的不自然的窘狀來,連忙給了錢打發(fā)她走。

雪里紅走后,那些男人們又發(fā)起議論來了。

他們討論到娼妓的心理,據(jù)那位富有經(jīng)驗的高大個子孔先生說:“娼妓的眼睛永遠是注視在白亮的洋錢上,因此她們的思想就是怎樣可以多騙到幾個錢。她們的媚態(tài),她們的裝束,以及她們的一舉一動,都只向著弄錢的目標而進行,所以游客們只要有了錢,便可以獲得她們的青睞,不然就立刻被擯棄了……”

肅真很反對這種論說,她說:“人總是一個人,有時人性雖然被貨利的誘惑而遮掩了,但是一旦遇到機會,依然可以發(fā)現(xiàn)出來的……我覺得娼妓的要錢和一般的商賈趨利是一樣可以原諒的行為,不過在獲利以外,他們或她們總還有更高的人生目的……娼妓的要錢,是為了她們的生活,她們比一般人都奢侈,也不過為了她們的生活;社會上的男人,要不是為了她們?nèi)霑r妖艷的裝束和能迎合男人們心理的媚態(tài),誰還肯把大捧的銀子送給她們呢?……所以娼妓的墮落,是社會釀成的,我們不應當責備娼妓,應當責備社會呵!”

肅真的語調(diào)十分熱烈,在座的男人們,都驚奇地望著她,孔先生雖然不大心服,但是也想不出什么有力量的話來反駁她,不知不覺大家都沉默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忽聽門外有人走路的聲音,那聲音很輕盈,是一個女人穿著皮鞋慢步的聲音,而且是越走越近。大家都不覺把視線移到門外,不久果然門簾一動,走進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來,身上穿著蛋白色的短旗袍,腳上肉色絲襪和肉色皮鞋,額上覆著水波紋的頭發(fā),態(tài)度很嫻靜,似乎是一個時髦的中學校的學生。那女郎走了進來,一雙秀麗的眼睛向滿屋里一掃,忽見她打了一個冷戰(zhàn),怔怔地向肅真坐的角落里定視著,那臉色立刻變成蒼白。她一聲不響地回轉(zhuǎn)身就跑了。大家莫名其妙地向這奇怪女郎的背影望著,只是她如同夢游病似的,一直沖到門外漸漸地不見了。

他們回到屋里,看見肅真失神地怔坐在一張沙發(fā)上,臉上泛溢著似驚似悲的復雜表情,大家抱著滿心的狐疑沉默著。

茶房從外面走了進來說道:“先生們,恰才秦秋雯姑娘來了,怎么沒坐就走了……想是先生們看不上吧,您不要叫別位嗎?

孔大可說道:“不要了,你給我們泡壺好茶來吧!”茶房答應著走了出去,忽聽肅真嘆了一口氣道:“你們知道秦秋雯是誰?……就是張?zhí)m因呵!我們分別以后聽說她和小王同居,誰知她怎么跑到上海做了暗娼,這真叫人想不到……可是小王也奇怪,上次我問他蘭因在什么地方,他神色倉皇地說是弄不清。當時我沒注意,現(xiàn)在想起來,才明白了,你們信不信,一定是小王悄悄地走了,她不能自謀生活……況且年紀又輕,自然很容易被人引誘……哦!諸位同志!這也是革命的一種犧牲呢!……張?zhí)m因她本來是名門閨秀,因為醉心革命,一個人背了父母逃出來,現(xiàn)在是弄到這種悲慘的結(jié)局,能說不是革命誤了她嗎?……而且小王那東西專門會勾引人,他一天到晚喊打破舊道德,自由戀愛,他再也不顧到別人的死活,只圖自己開心,把一個好好的女青年擠到陷坑里去。而我們還做夢似的,不清楚他自己的罪惡,提起來真叫人憤恨……同志們!我不怕你們怪,我覺得中國要想有光明的前途,大家的生活應當更忠實些,不然前途只有荊棘了!”

這確是一出使人氣悶的悲劇,人人的心靈上都有著繁重的壓迫,人間是展露著善的、惡的、正的、迷的,各種不同的道途,怎樣才能使人們離開迷途而走正路呢?呵!這實在是重要的問題呢!

這問題縈繞著大家的心靈,于是他們歡樂的夢醒了,漸漸走到嚴肅緊張的世界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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