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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云間詞派及其馀韻流響

清詞史 作者:嚴迪昌 著


第一章 云間詞派及其馀韻流響

探尋清初詞風嬗變的脈絡(luò),特別是研討清初期詞是怎樣承沿明末詞壇風氣并進而發(fā)生轉(zhuǎn)化的等問題時,不能不對以陳子龍為宗師的云間詞派作一回顧和考察,也不能不充分地認識到云間詞風自明末以來直至順治一朝的巨大影響。

第一節(jié) 云間詞派概述

云間,即今上海市松江縣的古稱。清置華亭、婁縣二邑,并隸松江府,屬江蘇。以陳子龍、宋征璧、宋征輿兄弟以及李雯等為領(lǐng)袖的云間詞人不盡松江一縣籍貫,尚有青浦、奉賢等縣,唯均屬當時松江府治。

對于云間詞派,清代詞論家多有評騭,對陳子龍《湘真閣詞》尤為推崇。較早的如鄒祗謨、王士禛合編的《倚聲初集》的評論云:

詞至云間《幽蘭》《湘真》諸集,言內(nèi)意外,已無遺議,所謂華亭腸斷,宋玉魂銷,稱諸妙合,謂欲專詣。所微短者,長篇不足耳。北宋名家,大率如是。正如嘉州、右丞不能為工部之五七排體,自足名家。

又如朱彝尊《曝書亭集》卷四十《水村琴趣序》說:

琴趣者取諸涪翁詞集名也。夫詞自宋元以后,明三百年無擅場者。排之以硬語,每與調(diào)乖;竄之以新腔,難與譜合。至于崇禎之末,始具其體。

鄒、王之評著眼在詞旨意蘊,朱氏則偏重在體格音韻的合于譜調(diào)。而沈雄《古今詞話》又是從情韻風格上予以贊稱:

有贊大樽文高兩漢,詩軼三唐,蒼勁之色與節(jié)義相符者。乃《湘真》一集,風流婉麗如此!傳稱河南亮節(jié),作字不勝綺羅;廣平鐵心,梅賦偏工清艷,吾于大樽益信。

后來影響最大的要推譚獻《復(fù)堂日記》中的論斷:

有明以來,詞家斷推《湘真》第一,《飲水》次之……蔣京少選《瑤華集》,兼及“云間三子”。周稚圭有言:成容若,歐晏之流,未足以當李重光。然則重光后身唯臥子足以當之……詞自南宋之季幾成絕響。元之張仲舉,稍存比興。明則臥子直接唐人,為天才。

譚獻援引為據(jù)的周稚圭,名之琦,號退庵,河南祥符人,是嘉慶、道光年間的名詞人,有《心日齋詞》多種。周氏詞宗南唐北宋,心摹手追則實際只是元人張翥(仲舉)的風格。周稚圭詞學指歸是折衷浙派而接近常州詞學觀,譚氏借以引申己見是不奇怪的。問題在于譚獻等論詞,動輒橫亙“唐人”、“宋轍”于胸間,而且好言“比興”寄托,每不顧“氣運、人心”的推移,所以很難揭示具體作家或流派的藝術(shù)個性。這可以說是前人論詞通同習見的弊病。然而,復(fù)堂所作論定幾乎成為近今詞學界的圭臬,“詞學衰于明代,至子龍出,宗風大振,遂開三百年來詞學中興之盛”的斷語就屢見不鮮。事實上,指出云間詞派與近三百年來詞風演變的關(guān)系是必要的,認定陳子龍開清詞“中興之盛”則不甚吻合史實。

陳子龍,字臥子,一字人中,明亡后一度改名,自號大樽。生于明萬歷三十六年(1608),明季幾社領(lǐng)袖,與夏允彝齊名。他是崇禎十年(1637)的進士,初任浙江紹興推官,擢升兵科給事中?!凹咨辍弊兒笤赂M跤谀暇?,為權(quán)奸馬士英輩所嫉乞歸。南都弘光政權(quán)淪亡,他奮起抗清。順治四年(1647)于太湖地區(qū)事敗被縛,不屈而投水殉難。其所作詞今存見于《幽蘭草》中為一卷,又《棣萼香詞》(又名《倡和詩馀》)存其《湘真閣存稿》一卷。通常所見的他的弟子王沄輯存于《焚馀草》中的詞僅是上述兩個集子的部分作品和集外零篇,后來乾、嘉年間王昶所編《陳忠裕公全集》中所收長短句即王沄所輯部分?!队奶m草》及《棣萼軒倡和詩馀》因清初文網(wǎng)酷密、禁忌森嚴,極少流傳。

陳子龍和他的云間詞友們是在明中葉以來詞學宗風傾墜的情況下求覓“詞統(tǒng)”,以廓清迷霧的。他們所標舉的是南唐、北宋之旨意。對此,陳氏和宋征璧兄弟均有明確的辯說。先看陳子龍在《幽蘭草詞序》中所說:

晚唐語多俊巧而意鮮深至,比之于詩,猶齊梁對偶之開律也。自金陵二主以至靖康,代有作者,或秾纖婉麗,極哀艷之情;或流暢淡逸,窮盼倩之趣。然皆境由情生,辭隨意啟,天機偶發(fā),元音自成,繁促之中尚存高渾,斯為最盛也。南渡以還,此聲遂渺。寄慨者亢率而近于傖武,諧俗者鄙淺而入于優(yōu)伶,以視周李諸君,即有彼都人士之嘆。元濫填詞,茲無論已。明興以來,才人輩出,文宗兩漢,詩儷開元,獨斯小道,有慚宋轍。其最著者為青田、新都、婁江。然誠意音體俱合,實無驚魂動魄之處;用修以學問為巧,便如明眸玉屑、纖眉積黛,只為累耳。元美取境,似酌蘇柳間,然如鳳凰橋下語,未免時墜吳歌。此非才之不逮也,巨手鴻筆,既不經(jīng)意;荒才蕩色,時竊濫觴。且南北九宮既盛,而綺袖紅牙不復(fù)按度,其用既少,作者自希,宜其鮮工也。

這是云間詞派具有綱領(lǐng)性的一篇詞學論文,也是詞學理論史上很可珍貴的文獻之一。陳子龍作此文時明王朝尚未淪亡。他主張詞應(yīng)“境由情生,辭隨意啟,天機偶發(fā),元音自成”,追求純情自然的“高渾”之格,以此他推尊李璟、李煜父子和周邦彥、李清照為詞的“最盛”期之典范,這些無疑是卓有識見之論。他對明詞之所以凋敝的分析,對劉基(青田、誠意)、楊慎(新都、用修)、王世貞(婁江、元美)等明前中期代表作家的評估也都要言不繁、深中肯綮。所以,陳子龍等高自位置以挽頹勢,他們的廓清之功是應(yīng)肯定的。

然而,這篇詞論也明顯地存在別一種傾向的問題。概言之是:主張“天機偶發(fā),元音自成”,卻忽視此“機”此“音”與時代社會播遷的不可分離的關(guān)系。無視“天機”、“元音”的所從由來,不能不導(dǎo)致天賦決定說,也為僅以前代楷模為范本,只求形態(tài)體勢而失卻其精神的模擬之風授口藉。后來王士禛等的擬作《漱玉詞》和次韻《湘真閣》之作的習氣,可以佐證。試想推賞李煜,豈能不探究其最為世人感動的情思的由來?李清照前期詞作固是天機元音,靖康亂后諸篇什又何嘗不是“境由情生”?文中“南渡以還,此聲遂渺”八字,以及宋征璧作于順治七年(1650)的《倡和詩馀序》所說“詞至南宋而繁,亦至南宋而敝”云云,都集中表現(xiàn)了他們追覓的情與意的“元音”、“天機”的局限性。造成這種局限性的關(guān)鍵是他們追尋的“詞統(tǒng)”未越過雅正婉妍之旨的范疇,這樣,所說的“天機”、“元音”也就勢必有人為的規(guī)定性和選擇性,狹隘和局限必然發(fā)生。

這種局限性的發(fā)生又與陳子龍等視詞為綺語艷科,是“文史之暇,流連聲酒”的才士伎倆的傳統(tǒng)觀念有關(guān)?!队奶m草詞序》后半部分就說道:“吾友李子、宋子,當今文章之雄也。又以妙有才情,性通宮徵,時屈其班、張宏博之姿,枚、蘇大雅之致,作為小詞,以當博弈?!痹~為“小道”之觀念于此顯然見出。

陳子龍于文于詩原系“七子”一派化出,“文宗兩漢,詩儷開元”之論已說得很清楚。所以,他有“獨斯小道,有慚宋轍”以及諸如“直接唐人”的見解是必然的。在他看來,詞從頹緒中擺脫出來,也就是無慚于“宋轍”,說到底是要回歸于古。這種回歸式的“直接唐人”、無慚“宋轍”的傾向,在詞史上也是常見不鮮的。

其實,一代詞風的創(chuàng)變不可能從對前代成就的認歸中得以實現(xiàn)的。任何一種文體的創(chuàng)作實踐,如果僅是從前賢的藝術(shù)積累中討生活,一味以前代楷模為程式去追逐,其成就不能不受到限制,更無論實現(xiàn)“中興”。文學藝術(shù)的生命力來于創(chuàng)造性、獨異性,也就是源自抒情主體性的充分發(fā)展。而任何抒情主體又都有其特定的時空的規(guī)范,這就是特定的歷史性。一切藝術(shù)上有獨到造詣的大作家無不與他們所處的現(xiàn)實有機地契合著。云間詞派的領(lǐng)袖們與文學史上不少詩人作家一樣,恰恰在這一點上理解偏頗。尤其令人遺憾的是,他們所處的時代以及即將面對的現(xiàn)實,與李煜、李清照所經(jīng)歷的極為相類似,歷史又一次地將人們置于天翻地覆、陵谷變遷的悲壯境地。可是,云間詞人或者如陳子龍那樣未能來得及運用詞盡情表現(xiàn)劇變時期的心態(tài),或者如李雯、宋征輿等那樣棲身新朝,忙于仕進,已無心于斯道,即使有所吟寫,也更不易擺脫“流連聲酒”的習氣。這從李雯的《蓼齋詞》和宋氏兄弟的《三秋詞》、《海閭香詞》等集子中是足可考見的。

理論來之于實踐。盡管理論與實踐相脫節(jié)的現(xiàn)象在文學史、文論史上并不偶見,而且是實踐往往跟不上理論主張。但檢驗一派一家的藝術(shù)功過時,更重要的畢竟還是主要考察其創(chuàng)作實踐。

《幽蘭草》是陳子龍在明亡以前的作品,共五十五首。詞的妍麗婉委風格傾向是鮮明的。詞題大抵不出“春雨”、“春風”、“春曉”、“春”或“畫眉”、“游絲”、“楊花”以至“閨怨”、“美人”等。這當然不等于全屬情意綺靡纖仄之作,其中有頗具寄托的,如《菩薩蠻·春雨》:

廉纖暗鎖金塘曲,聲聲滴碎平蕪綠。無語欲摧紅,斷腸芳草中。 幾分消夢影,數(shù)點胭脂冷。何處望春歸?空林鶯暮啼。

又如《浣溪沙》的詠楊花:

百尺章臺撩亂吹,重重簾幕弄春暉。憐他飄泊怨他飛。

淡日滾殘花影下,軟風輕送玉樓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一種哀怨惆悵的情思很濃重地流轉(zhuǎn)在這些詞的章句間,“空林鶯暮啼”和“天涯心事少人知”的感受和心境不能說與家國日危之慮無涉,所以不應(yīng)草率地認為乃通常習見的情愛文字。值得一讀的還有《虞美人·鏡》這樣的詠物詞:

碧闌囊錦妝臺曉,冷冷相對老。剪來方尺小清波,容得許多憔悴、暗消磨。 海棠一夜輕紅倦,何事教重見。數(shù)行珠淚倩他流,莫道無情物也替人愁。

詞中無疑寄有一定的身世際遇的感慨。后來陳維崧也寫有《虞美人·詠鏡》詞,下片云:“翠鸞莫道心如鐵,春筍曾提挈。紅塵涴處奈他何?我亦受人憐惜、為人磨。”陳維崧早年受詩業(yè)于臥子之門,從兩詞意蘊上相承繼處可以參證陳子龍這類作品誠是別有懷抱而借物以抒情的。但是,對《幽蘭草》、《棣萼香詞》等所能具有的內(nèi)涵情愫只能如此評析,任何過分夸大并不有助于陳子龍廓清明詞淫哇之風的功績的論定。如前所說,倘若天假以年,完全可能預(yù)期他會將云間詞風推向一個新的境界的。這從下引兩首據(jù)王沄《續(xù)年譜》說系“先生絕筆”的詞的情貌可以看到已在發(fā)生的變異。先看《唐多令·寒食。時聞先朝陵寢,有不忍言者》:

碧草帶芳林,寒塘漲水深。五更風雨斷遙岑。雨下飛花花上淚,吹不去,兩難禁。 雙縷繡盤金,平沙油壁侵。宮人斜外柳陰陰?;厥孜髁晁砂芈罚c斷也,結(jié)同心。

另一首是《二郎神·清明感舊》:

韶光有幾?催遍鶯歌燕舞。醞釀一番春,秾李夭桃嬌妒。東君無主。多少紅顏天上落,總添了數(shù)抔黃土。最恨是年年芳草,不管江山如許。 何處?當年此日,柳堤花墅。內(nèi)家妝,搴帷生一笑,馳寶馬漢家陵墓。玉雁金魚誰借問?空令我傷今吊古。嘆繡嶺宮前,野老吞聲,漫天風雨。

較之國變前的詞,這些作品凄怨激楚之韻固已大異婉妍柔綿格調(diào),而主人公的情貌也顯豁得多,并非全隱蔽于比興物象之后了。賦的手法的輔翼比興,詞風正漸見變異。惜乎廣陵散絕,云間一脈經(jīng)時代陶鑄而成就的真正宗風,從此后繼乏人矣。

云間詞風在新的歷史時期由于心態(tài)的劇變而隨之發(fā)生的變易,還可以從夏完淳的作品中得到印證。

夏完淳(1631—1647),原名復(fù),乳名端哥,字存古,別號小隱,又號靈首、靈胥。松江府華亭縣人,夏允彝之子,嘉善錢栴的女婿。這是一位中國文學史上罕見的早熟天才。他是陳子龍的弟子,甲申之后,夏完淳和陳、錢歃血為盟,誓死抗清。監(jiān)國于紹興的魯王遙授完淳為中書舍人。后事敗被逮,死難于南京,年僅十七。夏完淳今存詞41首,事變前所作不外“曉月重樓人未歸”、“東風輕薄誤多情”一類冶游香艷而已。在他短暫的生命的最后兩三個年頭里,國難家仇,悲憤填膺,筆下雖悱惻之韻仍多,但沉郁凄清之氣勃發(fā)了。如《一剪梅·詠柳》:

無限傷心夕照中。故國凄涼,剩粉馀紅。金溝御水自西東。昨歲陳宮,今歲隋宮。 往事思量一晌空。飛絮無情,依舊煙籠。長條短葉翠濛濛。才過西風,又過東風。

陳子龍等推尊的南唐后主李煜的詞格,不意在這位英才少年的詞中得以重現(xiàn)。又有《滿江紅》:

無限傷心,吊亡國、云山故道。驀驀地,杜鵑啼罷,棠梨開早。愁隨花絮飛來也,四山鎖盡愁難掃。嘆年年春色倍還人,誰年少? 梨花雪,絲風曉。柳枝雨,籠煙裊。禁三千白發(fā),鏡華虛照。錦袖朱顏人似玉,也應(yīng)同向金樽老。想當時羅綺少年場,生春草。

鄒祗謨等曾說云間詞人“所微短者,長篇不足耳”,此乃學南唐、西蜀(“花間”一派)詞常有之通病,氣勢難足、筆力欠健的緣故。夏完淳的《滿江紅》有不盡協(xié)律的生硬處,可是,此中正透露著“境由情生,辭隨意啟”的真諦的端倪,“氣運、人心”推促著詞境詞心順乎其理地發(fā)生變異。凡有歷史使命感而不純以文字為消閑物的作家,大抵都不能不為之而創(chuàng)變。然而,志士才人,運命乖蹇,夏完淳僅遲數(shù)月而與陳子龍同年畢命,其志既未得而伸,其才也沒能縱橫以逞,真是歷史的悲哀。

清順治四年實在是云間詞派存亡絕續(xù)的關(guān)鍵的轉(zhuǎn)折年頭。陳子龍、夏完淳師生殉難的同時,早在清兵破北京時就被薦授弘文院中書舍人的“云間三子”之一李雯,也“以父喪歸葬,事竣還朝卒”。而另一位代表人物宋征輿則正好在這年中丁亥加試科的進士。政治道路的分野,人各生死殊途,盛名一時的“云間三子”煙消而云散,“云間詞派”也名存而實亡了。

李雯(1608—1647),字舒章,華亭人。少即與陳子龍、宋征輿齊名。其詞初名《仿佛樓草》,后收入《蓼齋集》附編為一卷。李雯詞才情均不亞于陳子龍,深具清凄婉麗之致,晚作尤多凄苦味。然其屈志失節(jié),與陳氏“人自傷心花自笑”(《江城子·病起春盡》)的心緒自有涇渭之別。他的《浪淘沙·楊花》最能典型地表現(xiàn)出一種愧疚心態(tài),誠如譚獻《篋中詞》所評:“哀于墮溷。”詞曰:

金縷曉風殘,素雪晴翻。為誰飛上玉雕闌?可惜章臺新雨后,踏入沙間! 沾惹忒無端,青鳥空銜。一春幽夢綠萍間。暗處消魂羅袖薄,與淚偷彈。

甲申、乙酉之際風云詭譎,出仕新朝的故明舊吏的情況各有復(fù)雜處,不必籠統(tǒng)地過于作誅心之論。只是李雯以其才學為新王朝用,頗多作倀之行跡,所以,其詞中“可惜”之句,殆即“不比落花多愛惜,南北東西,自有人知得”(《鵲踏枝·落葉》)之意,更多的仍是私懷的未逞而悔己“踏入沙間”。譚獻評“落葉”詞說是“客子畏人”,其所“畏”者無非是“風雨”的不測,運命如“斜陽”而已。

宋征輿(1618—1667),字直方,又字轅文,亦華亭人。原明諸生,入清官至左副都御史。著有《海閭香詞》。宋征輿幼于陳、李十歲,而同為“幾社”倡導(dǎo)者。甲申之變,其年為二十七。作為“云間三子”之一,宋征輿雖位居都察院,為言路要員之一,但其心情無疑是復(fù)雜的,俯今仰昔,亦不能無愧于舊時盟友?!兜麘倩āで镩|》以吞吐之筆含蓄地透現(xiàn)內(nèi)心的隱秘境界:

寶枕輕風秋夢薄,紅斂雙蛾,顛倒垂金雀。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 偏是斷腸花不落,人苦傷心,鏡里顏非昨。曾誤當初青女約,只今霜夜思量著。

事實是“新樣羅衣”已難棄卻,“舊日春衫”更無處尋復(fù);“青女約”之誤早成定讞,“斷腸花不落”的怨天尤人均無法挽回“顏非昨”之勢了。

云間詞派的領(lǐng)袖人物,至此一邊是“野老吞聲,漫天風雨”于地下,一邊則服“新樣羅衣”而自疚“斷腸花不落”在人間,無情的歷史竟導(dǎo)演出如此結(jié)構(gòu)場景!可以作出這樣的結(jié)論:云間詞派是在一個動蕩變遷的時代,以藝術(shù)的探求啟其端而隨著政治的動因而終其局的文學流派。

與“云間三子”同時以詞名鄉(xiāng)邑的尚有宋存標(字子建)、宋征璧(字尚木)、宋思玉(字楚鴻)、宋泰淵(字河宗)等。其中宋征璧成就和影響都較大,他原名存楠,為明崇禎十六年(1643)進士,入清官廣東潮州知府,有《三秋詞》。宋思玉是存標之子,他和宋征璧后來與陳維崧等均有交往。宋氏父子昆仲的作品都見存于《棣萼軒倡和詩馀》。

第二節(jié) 云間詞派的馀韻流響

晚清江順詒在《詞學集成·附錄》論及陳子龍詞時說:“文有因人而存者,人有因文而存者。《湘真》一集,固因其詞而重其人,又實因其人而益重其詞也。”陳子龍既以幾社領(lǐng)袖稱雄郡邑,復(fù)社主將張溥卒后,其又成為兩社實際上的壇主。甲申、乙酉后奮而起事,壯烈殉國,其品節(jié)固為人重。其詞又于明末衰頹之際,多講比興,續(xù)存詞家向來信奉的法統(tǒng)宗風,也深為倚聲家尊重。加之他司李越中時,廣得才士,不只是三吳英俊盡在門下。所以,當其與李雯以及宋氏群從創(chuàng)辟云間一派后,松江府屬各縣固然群起響應(yīng),而且馀韻流風遍及東南。茲擇其著名于世的諸群體和個人縷述于下,亦可考見云間詞風在清之初期的巨大影響。

(一)蔣平階以及《支機集》

蔣平階,原名階,字大鴻。生卒年未詳。沈季友《檇李詩系》謂:“初名雯階,字斧山,華亭人,為嘉善諸生,游陳子龍之門,后避地居嘉興,久之,徙越中卒?!蓖鯖V續(xù)《陳子龍年譜》卷下有云:“案丁亥之變……先逃得免者,門人蔣文學平階也。”可知蔣氏曾從其師聚義起兵。他工詩文,性豪雋,有古俠士風。除精堪輿之學外,還留心晚明史事,輯《東林始末》。蔣平階康熙十五年前后仍在世,各家詞集中多見他的行跡。

《支機集》是蔣平階及其門人沈億年、周積賢等還有其子蔣無逸的多人詞作的合集。沈億年,字豳祈,嘉興人;周積賢,字壽王,華亭人。蔣無逸,字左箴,康熙初期先其父卒。沈億年在《凡例》中說:“詞雖小道,亦風人馀事。吾黨持論,頗極謹嚴。五季猶有唐風,入宋便開元曲。故專意小令,冀復(fù)古音,屏去宋調(diào),庶防流失。”足見蔣大鴻師生父子的詞學觀既出之云間,而在“直接唐人”的宗旨上又較云間更嚴厲而褊狹,以至于要“屏去宋調(diào)”,并“專意小令”。以下諸例大體可見《支機集》的風貌。

蔣平階《南歌子》:

草暖鴛鴦泊,沙寒雞鹿城。蘆管一聲聲。故鄉(xiāng)千里月,夢難成。

又《更漏子》:

金錯刀,銀蠟炬,春夢半迷歸路。彈別鶴,怨南鴻,琵琶憶漢宮。 白團扇,遮愁面,憔悴不堪重見。青冢月,雁門霜,相思欲斷腸。

蔣無逸《生查子》:

控靷出長安,白馬嘶春色?;厥坐P凰樓,片片愁云隔。 三月小梅花,落遍陰山北。不道薄情人,翻作傷心客。

但是蔣平階等也不是沒有表現(xiàn)身處特定時代的悲苦心態(tài)的作品。平階《虞美人》就屬當時難得的佳篇:

白榆關(guān)外吹蘆葉,千里長安月。新妝馬上內(nèi)家人,猶抱胡琴學唱漢宮春。 飛花又逐江南路,日晚桑干渡。天津河水接天流,回首十三陵上暮云愁。

(二)西泠十子

“西泠十子”是指:陸圻、柴紹炳、張丹、孫冶、陳廷會、毛先舒、丁澎、吳百朋、沈謙、虞黃昊10人。毛先舒《白榆集》小傳說:毛氏在山陰祁彪佳家中見到陳子龍,為陳氏稱賞,“其后‘西泠十子”各以詩章就正,故十子皆出臥子先生之門。國初,西泠派即云間派也”。可見“西泠十子”與云間陳子龍的淵源關(guān)系。

“西泠十子”是詩人,亦是詞人。他們大都是由明入清而以隱逸終老,聲名既著,交游復(fù)廣,在清初期主浙中詞壇甚久。西陵(即今杭州)作為詞學活動中心,一直到浙西詞派興起始漸消散。

十子中最有影響的是張丹、毛先舒、沈謙和丁澎。

張丹(1619—?),初名綱孫,字祖望,號秦亭,別號竹隱君,錢塘人?!墩汛倪x》中王嗣槐《張秦亭先生傳》說:張丹在明亡后“盡力以養(yǎng)其母,不復(fù)干時”。他曾“再游京闕,歷覽西山,穿虎豹之荒林,跳狐兔之叢窟,先朝十二陵,一一伏謁……為文記有游歷而返。歸臥秦亭山下,喟然嘆曰:余老死不復(fù)渡黃河矣”。其系心明室的情狀,的然可見。張丹著有《秦亭詩集》12卷,格調(diào)悲涼沉遠。詞名《從野堂詩馀》,一名《秦亭詞》。

張丹作為西泠詞派成員,其詞雖也有雅麗之風,但從今殘存作品看,悲慨之調(diào)尤多,家國身世之感十分鮮明,已無云間前期詞風的痕跡。如《相見歡·越中感懷》:

扁舟又渡江東,正西風。舊日越王棲處,草連空。 興亡事,千年里,恨無窮。偏是若耶溪畔,蓼花紅。

至于如《賀新郎·過天壽山》則純是孑遺之民的長歌當哭之作。天壽山即明陵所在地。詞云:

白滿天山路。試沖寒、馬蹄朝發(fā),冰花飛舞。望里千峰多似簇,一帶紅墻深護。多應(yīng)是、一抔陵土。古殿虛無人不到,有苔痕繡滿椒香柱。荊棘里,斷碑仆。 當時守衛(wèi)多軍伍。到今來,悲風輦道,寒煙凄楚。只恐夜臺無曉日,燒盡漆燈仍暮。又誰把、玉魚偷取。石獸如云成對立,看般般牙爪猶威武?;目矁?nèi),野狐語。

毛先舒(1620—1688),字稚黃。初名骙,字馳黃,仁和人。明諸生,入清后以著作終老。毛先舒與毛奇齡、毛際可齊名,人稱“浙中三毛,文中三豪”,是學者也是詩人。其詩乃一派“七子”馀風,詞則步趨“云間”而闌入“花間草堂”門徑。

陳子龍在《幽蘭草詞序》中雖曾指出“晚唐語多俊巧而意鮮深至,比之于詩,猶齊梁對偶之開律也”,然而事實上云間一派除陳臥子本人外,大都并未能造所謂“高渾”之境,而只沾得溫韋“花間”的馀趣,即墜于“意鮮深”的語障。毛稚黃的《鸞情集選填詞》所錄作品幾乎全為香軟乏骨的“閨情”,是清初典型的“云間”馀響末流之一。錄《江城子》單調(diào)一首,屬較有情味者:

暮江煙外是高樓,卷簾鉤,望吳洲。遠水遙峰,相對兩悠悠。滄海月明都換淚,還道是,不曾愁。

毛氏參與過訂?!短钤~圖譜》,又有《填詞名解》四卷?!端膸炜偰刻嵋吩u曰:“附會支離,多不足據(jù)?!?/p>

沈謙(1620—1670),字去矜,號東江,仁和人。明諸生。毛先舒《沈去矜墓志銘》說他在明亡后“遂自托跡方技,絕口不談世務(wù),日與知己者余與張祖望登南樓抒嘯高吟……時稱南樓三子”。著有《東江草堂集》詞3卷,《填詞雜說》l卷,《詞韻略》l卷等。他還工于曲,是清初著名的擅眾藝的文學家。

《東江集》又曾名《云華詞》。與毛先舒的《鸞情詞》傳世甚罕不同,《東江集》流布至廣。沈謙的子侄門人又多,群起效尤,聲勢甚大。他的詞誠如沈雄所評:“家去矜諸詞,率從屯田待制浸淫而出,言情最為濃摯,又必欲據(jù)秦、黃之壘,以鳴得意”(《古今詞話·詞評》卷下)。顯然,沈詞雖主北宋之旨,卻已與云間論詞主張漸剝離,基本上已全屬香奩之格。對此陳廷焯《云韶集》評騭其詞說:“去矜列名西泠十子,填詞最稱,然亦只以香奩見長,去宋、元已遠?!倍x章鋌則抨擊之云:“好盡好排,取法未高……且時時闌入元曲?!保ā顿€棋山莊詞話》卷八)茲錄《浪淘沙·春恨》存以備覽:

彈淚濕流光,悶倚回廊。屏間金鴨裊馀香。有限青春無限事,不要思量。 只是軟心腸,驀地悲傷。別時言語總荒唐。寒食清明都過了,難道端陽。

明人詞之一弊是詞曲相溷而趨俚俗,云間詞人力糾之以雅正,并嚴別詞曲之異。沈謙以曲家手眼填詞,與明人的不同只是俗而見其雅。清初詞界未脫盡明詞習氣者甚多,東江即為其一例。

丁澎(1622—1685),字飛濤,號藥園,亦浙江仁和人,系回族。清順治十二年(1655)進士,官至禮部郎中。順治十五年以前一年充河南鄉(xiāng)試主考官“違例”而被劾,罹科場之案流徙尚陽堡。直至康熙二年(1663)自戍所還,流寓游食蘇州等地。丁澎少有雋才,名播江左,與弟景鴻、瀠稱“三丁”,早年以《白雁樓詩》名揚吳下?;刈褰渚?,澎獨嗜飲,其一生行跡頗多獨異處。著有《扶荔詞》3卷,又《詞變》1卷乃截取不同詞牌之句重加組合之的作品。

丁澎的《扶荔詞》,小令工旖旎愁腸,曲盡纖艷之思,長調(diào)多寄慨悲涼,氣勢騰越,這是遷謫塞上的遭際激旋的心聲。如果說張丹以故國之痛而啟變詞風于前,那末丁澎處新政的難測之地而發(fā)其慨然之情在后,清詞的漸自明末流風中蛻變的足跡于此可見其一端。先看他的流麗輕俏的小令如《長相思·采花》:

郎采花,妾采花。郎指階前姊妹花,道儂強似他。 紅薇花,白薇花。一樹開來兩樣花,勸郎莫似他。

又如《浣溪沙·春詞》之一:

疊疊巫山不是高,茫茫鄂渚未云遙。難挨惟有可憐宵。

兩意半含如豆蔻,寸心千轉(zhuǎn)似芭蕉。東風不管倩魂消。

再讀他的長調(diào)《賀新郎·塞上》:

苦塞霜威冽。正窮秋,金風萬里,寶刀吹折。古戍黃沙迷斷磧,醉臥海天空闊。況毳幕、又添冷月。榆歷歷兮云槭槭,只今宵、便老沙場客。搔首處,鬢如結(jié)。 羊裘坐冷千山雪。射雕兒、紅翎欲墮,馬蹄初熱。斜亸紫貂雙纖手,搊罷銀箏凄絕。彈不盡、英雄淚血。莽莽晴天方過雁,漫掀髯、又見冰花裂。渾河水,助悲咽。

林璐《歲寒堂存稿·丁藥園外傳》中說他“謫居東,崎嶇三千里。郵亭驛壁,讀遷客詩,大喜”,足見當時冤獄大獄既寬濫,遷謫之士多甚。尚陽堡已是苦寒如此,更遠數(shù)千里的寧古塔之境則可以想見,繼丁澎之后而再蹈“科場案”的流徙者的慘苦據(jù)此也可得推知。這首《賀新郎》頗多認識價值,寫得也蒼涼渾厚而情致流暢,不可多得。

(三)周茂源父子祖孫和計南陽等

云間詞風熾盛之時,松江府各邑附聲競起,率以按譜倚聲為樂事,作家累累,難以計數(shù)。然其時復(fù)社、幾社內(nèi)部分支岔出,各爭短長,如求社、景風社等名目繁多。文人們或?qū)J鹿盼霓o以舉子業(yè)為重,或留意于清濁黨爭而沉浮宦海,以詞專門名家的不多。周茂源、周綸、周稚廉一門父子祖孫及計南陽、吳騏等則于詞成就較高。茂源和南陽入清后又皆繼續(xù)吟唱達三數(shù)十年,為云間后期骨干而馀韻繞繚甚久者。

計南陽,字子山,原名安,華亭人。明諸生,與周茂源、蔣平階等同為景風社主將。明崇禎十六年(1643)曾授夏完淳讀,入清后他作幕金陵多時,康熙二十五年(1686)尚在世。著有《負燈草》、《江楓草》等。

計南陽詞婉麗中透爽利韻味,后期所作多“無限江南夢不成,一簾風雨橫”(《長相思·本意》)的哀慨。艷情小令如《花非花》很有樂府遺意:

同心花,合歡樹。四更風,五更雨。畫眉山上鷓鴣啼,畫眉山下郎行去。

《滿江紅·夏懷》則是有所追懷而傷悼之情畢見:

水殿瑯玕,數(shù)十里、池凝鴨綠。最苦是,柳綿初斷,荷錢新浴。別淚暗隨流水去,愁眉又見青山簇。且休歌、魚戲葉田田,江南曲! 吳宮燕,秦臺燭。金泥扇,青紈束。奈花樓嬌鳳,五更頻促。不信玉人春去也,土花點點生珠屋。一聲聲、江上雨霖鈴,啼鵑續(xù)。

吳騏(1620—1695),字日千,晚號鎧龍,華亭人。明崇禎諸生,入清拒不與大吏往還。他是崇禎十五年與周茂源、陶冰修等在鄉(xiāng)里別立雅似堂社的骨干成員。著有《杜鵑樓詞》,一名《頷詞》,并擅劇曲,譜有《金錢記》、《藍橋月》等多種。

吳騏詞多以艷情為題,但也有意在言外的比興之什,如《踏莎行》:

花墮紅綃,柳飛香絮,流鶯百囀催天曙。人言滿院是春光,春光畢竟今何處? 悄語傳來,新詩寄去,玉郎顛倒無情緒。相思總在不言中,何須更覓相思句。

周茂源(1613—1672),字宿來,號釜山,華亭人。順治六年(1649)進士,官浙江處州知府,頗有惠政。茂源原是幾社宿老,陳子龍、李雯皆為舊友。逋糧案罷官后,家居著述以終。有《鶴靜堂詞》,又名《壁上詞》。其《鷓鴣天·夏雨生寒》一闋熟題生做,綿里裹針,為云間一路罕見之別調(diào):

夜雨空階滴到明,香篝撥火熨桃笙。殘鶯喚起無聊賴,曉鏡看來太瘦生。 人似雁,屋如萍,江城水漲白鼉鳴。沖泥細馬腥紅罽,五月披裘半老兵。

周綸,字鷹垂,茂源之子??滴醭跻詺q貢授國子監(jiān)學正,為王士禛所知而受業(yè)其門下。卒以多才而不遇終。綸曾在京參與“秋水軒倡和”活動,與詞壇名流交接時久。著有《不礙云山樓詞稿》3卷,又以《柯齋詩馀》名入選于聶先、曾王孫編的《百名家詞鈔》,今存詞130首,為云間詞人中富于篇什者之一。

周綸舟旅頻仍,游蹤較廣,故其詞境較寬,滲之以懷才不售之感慨,詞風亦就漸見疏朗,已不盡是云間綿密之格。如《憶秦娥·聽戍者言》的抒邊塞情:

天涯路,荒荒野日黃云暮。黃云暮,年年笳吹,征衣如故。

君恩不到邊庭戍,鄉(xiāng)心空掛將軍樹。將軍樹,平安烽報,翠圍深固。

又如《巫山一段云·次平望驛》的寫景:

水市新熟,維舟落照前。一行雁影白于煙,漁艇細黏天。 倦拭征人目,閑消壯士年。秋光似亦解相憐,故逗月光妍。

《不礙云山樓詞》當然仍頗多旖旎之作,然如上引二詞的直抒感受不假比興,很能說明“境隨情生”的流動之旨必然使詞人面貌發(fā)生變化,而這正是流派風格的生氣所在處。與周綸同輩的錢芳標(有《湘瑟詞》)、高不騫(有《羅裙草》)、董俞(有《玉鳧詞》),皆有名于時。

周稚廉(約1660—1700),字冰持,號可笑人,周綸之子。才高性傲,時人目之為狂生,以諸生終。稚廉與徐、洪昇、孔尚任均有交往,不僅有詞名,擅四六駢儷,并精戲劇,著傳奇數(shù)十種。詞集名《容居堂詞》積200馀闋。以行輩言,周稚廉系康熙時人,唯其詞之好為綺麗,故足堪為“云間”殿軍,一并列于此章。

《白雨齋詞話》卷三評周冰持詞說:“亦好作綺語,不過《花影》之流亞耳,尚不足為妖也?!笔菫槌制街?。一般說來,《容居堂詞》尚能“艷而不纖,利而不滑”,較少雕琢痕。如《相見歡》即頗能曲傳神情:

小鬟衫著輕羅,發(fā)如螺,睡起釵偏髻倒喚娘梳。 心上事,春前景,悶中過,打疊閑情別緒教鸚哥。

《錦堂春·即事》寫“菱葉受風灘白,棗花罩霧峰黃”以至“魚床紅閃燈光”的漸入黃昏過程的眼前景,色澤清麗而不膩,均非詩酒流連席上的文字可比。他的《聲聲慢·和持翁八聲體》一類作品則已有違“云間”宗法了。

(四)《清平初選》的編者張淵懿、田茂遇

《清平初選后集》10卷,康熙十七年(1678)張淵懿、田茂遇選輯。清末石印本又取名《詞壇妙品》。這是云間詞派的一個匯結(jié)性的大型選本。據(jù)凡例說:“是選分前后兩集,啟禎以前為一集,本朝諸家為一集,有詞名最著而此選不及者,概登前集。”惟所稱“前集”概未見之于公私藏家著錄?!逗蠹冯m未選入陳子龍、夏完淳等“詞名最著”的名家,但因入選作者數(shù)以百計,大量有集刊行而已不傳或本就無集的詞人,皆賴以綴存吉光片羽,故特具文獻價值。《清平》一選所收又以云間一郡為多,這樣,云間詞風的整體面貌亦得而可見。卷首有計南陽的序,他說:“詩馀之學,至今日而極盛,采輯者無慮數(shù)家。大抵舊曲不如新聲,原譜不若變調(diào);非欲異耳目,所以廣詞源,暢聲教也……吾郡張子硯銘、田子髴淵,心好而廣搜之,裒然成帙。于是掇其秾華,撮其英異,意欲其曲而婉,思欲其巧而俊,采欲其艷而纖,調(diào)欲其變而雅。吐納乎《香奩》、《金荃》之腴,而進退乎李、晏、秦、柳之度?!贝诉x纂輯的意向和宗旨灼然可知,其為云間一脈的歸結(jié)之集是十分清楚的。

張淵懿、田茂遇都是青浦人,為年輩晚于“云間三子”的該郡后起拔萃之秀,皆擅詞而名于世。

張淵懿,字硯銘,一字元清,號蟄園。順治十一年(1654)舉人,以奏銷案坐廢鄉(xiāng)里,遂寄情翰墨。廢黜之前頗為活躍于云間,曾先后組立“原社”、“春藻堂社”??滴跞辏?691)還為曹寅《楝亭圖》作詩跋,其卒當在此后若干年。著有《臨流詩》、《月聽軒詩馀》(一名《雒鵑詞》)。其詞被選入《百名家詞鈔》,但所作仍以自選于《清平初選》為多,有101首。

《月聽軒詩馀》多“閨情”和詠物。諸若《雙調(diào)望江南》五首的憶念“江南好”,也秾艷之至,頗嫌香軟。詠柳《滿江紅》二首亦無多新意。較佳的倒是《漁家傲·東昌道上》這一類即景寫情之作:

野草凄凄經(jīng)雨碧,遠山一抹晴云積。午睡覺來愁似織,孤帆直,游絲繞夢飛無力。 古渡人家煙水隔,鄉(xiāng)心撩亂垂楊陌。鴻雁自南人自北,風蕭瑟,荻花滿地秋江白。

田茂遇,字髴淵,號楫公。少負盛名,陳子龍目之為偉器。順治十四年(1657)舉人,后亦罹奏銷案坐廢??滴跏四辏?679)被薦舉“博學鴻辭”,試后落選。田氏為人知恩并好義,陳子龍身后,髴淵既為梓遺集,并代其子還官田租20年。晚歲筑水西草堂觴詠以終。有《綠水詞》。

田茂遇政途多蹇,所以晚年時發(fā)“人生偶爾寄。想勞攘紅塵久何為”的頹退情緒,這從《大酺,初夏齋居》諸作可見。由于經(jīng)歷和交游等因素,他的詞比張淵懿少了許多“賦得”習氣和應(yīng)酬之篇,即使酬唱和答的作品也較有新意。如《紗窗恨·答冠月韻》:

笛聲陣陣因風送,老天涯。一聲入破偏凄切,落梅花。 雕盤處、千山黑雪,馬嘶外、萬里黃沙。算春宵歸夢、好還家。

他如感舊、懷古的《浪淘沙·西泠懷古》、《巫山一段云·秣陵感舊》諸作,亦很有情韻,含蓄出于清疏,蒼勁而不枯澀,試讀后一首:

白下經(jīng)行處,凝眸鐘嶺東。舊時花月杳無蹤,千疊紫云空。 耕犢迷芳草,虬枝暗老松。江城莫憶景陽宮,暮雨濕寒鐘。

第三節(jié) 結(jié)語

以陳子龍為宗主的云間詞派,是明清之交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和詞學背景中涌現(xiàn)的文學流派。其活動的年代大致是明崇禎之初到清順治一朝,前后40年左右。順治四年(1647)是該詞派的流向發(fā)生關(guān)鍵變化的年頭,這種盛衰起落的態(tài)勢乃是時勢、心態(tài)的劇變所必然導(dǎo)致的。

由于陳子龍的品節(jié)人望和他的文學造詣的精深,他在生前和身后都為江浙才士所仰尊,門弟子遍及吳越間。基于明詞的衰落,陳子龍及其盟友們倡導(dǎo)雅正以糾淫哇俚俗之風,深為門下群從所師承,這就無異于組訓了一大批詞學隊伍,構(gòu)成了經(jīng)受過唐宋詞的傳統(tǒng)審美傾向熏陶的創(chuàng)作力量。盡管云間詞學觀不無偏頗,他們的創(chuàng)作實踐也難以與所主張的觀念完全名實一致,但時代的轉(zhuǎn)化,生活的遽變,勢必推促著一個流派隨之而或貼近時勢氣運、或墨守陳說地發(fā)生演化。這演化具體地表現(xiàn)在所有的成員的實踐中。本來,流派的生命力就在其每個成員的各種形態(tài)的創(chuàng)造活動中始得體現(xiàn),離開一個個作家,也就抽空了實體。每一個作家都是一個獨立的存在,不斷變異以至分流,又正是獨立的藝術(shù)個性的必然運動形態(tài),何況在那樣一個天翻地覆的大動蕩時代。從上面粗略的評述中已可清晰看出這種變易的軌轍。無論是張丹還是丁澎,是周茂源還是田茂遇,都在或多或少地表現(xiàn)著不能不變的痕跡。就是陳子龍本人以及李雯、宋征輿也在不同的時空、不同的心態(tài)里發(fā)生著審美情趣的變更。

這種變更以至分化,意味著新的一代詞風正醞釀而起。前面說過,文學藝術(shù)流風的更變并不和時代社會的劇變完全同步,此間往往拉開著一段距離,要經(jīng)歷一個漸進推移的過程。然而,這個過程不管怎樣,終究在推進著。陳子龍的瓣香者、師法者遠不止本章各節(jié)所論及的這些,之所以將有的列到后數(shù)章去,正是因為他們從藝術(shù)的道路上各奔了東西,各各以藝術(shù)實踐投入了清初詞風演替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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