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師兄
Within the core of each of us is the child we once were. This child constitutes the foundation of what we have become,who we are,and what we will be. [1]
——Dr.R.Joseph
來昭是我的師兄,我跟他年紀差不太多,我住廟的時候來昭在讀佛學(xué)院,最開始的時候我跟他一點都不熟。
幾年前的我不善言辭不懂交際,幼稚青澀又懵懂,在新環(huán)境中內(nèi)向到宛如自閉——我并不認為內(nèi)向是個貶義詞,何況一個人的性格并不是簡單的兩個字就可以概括的,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能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并不是害怕交際,只是有些時候會更喜歡獨處而已。但當(dāng)時的自己內(nèi)心還經(jīng)常很糾結(jié),致使跟人的每次對話都仿佛是在強撐著完成一般,聊五分鐘就會開始覺得心力交瘁。并且當(dāng)時也實在是太過于內(nèi)向了,為了不產(chǎn)生不必要的對話,我走在路上時看到人類都會遠遠地繞開,以至于其時廟子里的執(zhí)事甚至因為我曾在遠處看見他,卻沒跟他打招呼特意找我訓(xùn)過話,說這樣的行為實在不夠禮貌謙遜和尊敬。
最開始的時候,我對廟子是全然陌生的,對廟子來說我也完全是個可有可無的新人。雖然我住在寺院,但在完全不熟悉的環(huán)境中又無法產(chǎn)生任何的歸屬感,仿佛自己平時的一舉一動都不合時宜,日常里似乎連空氣都變得沉重了許多,幾乎時時刻刻都能感覺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來昭師兄后來總結(jié)道:“你的這個感覺啊,就叫作不自在?!?/p>
是的,在本應(yīng)該很自在的廟子里,我非常地不自在,不自在的感覺像是黏附在皮膚上的黏稠空氣一般揮之不去。
廟子坐落在一個小城鎮(zhèn)上,周邊不算遠就有超市,也有一家規(guī)模很小的影院,但真的是一個很小很不起眼的城鎮(zhèn),在這個意義上說一句偏遠也不為過。
小鎮(zhèn)上,大家都說方言,廟子里大家也都說方言,甚至很多人只會說方言。當(dāng)?shù)氐姆窖圆幌癖狈胶芏嗟胤降囊粯又皇菍ζ胀ㄔ捖曊{(diào)的簡單變形,客觀地說,對外地人而言,當(dāng)?shù)氐姆窖月犉饋砀揪褪橇硗庖婚T語言,甚至有次跟好友打電話時,對方聽到我這頭傳出的嘈雜的背景音,還以為我在日本。融入一個群體的必要條件之一是共同的語言,先不說聊天的話題,不懂方言的我連跟人打招呼都會出現(xiàn)問題,這樣的狀況,經(jīng)常會讓我在身處鬧市時也覺得自己與世隔絕。語言不通帶來的疏離感,對我這樣一個連自己家鄉(xiāng)方言都不懂并且只會說普通話的外地人來說,實在是很強烈——就像是在賽百味點餐,服務(wù)員問你想要什么,面對三千八百種不同的芝士和五萬四千個不同的配料,你卻一個名字都叫不上來一樣。
來昭師兄在北方讀佛學(xué)院,師父也經(jīng)常不在廟子里,剛?cè)R子里時,黃阿姨是整個寺院里唯一一個我稱得上熟悉的人。
黃阿姨姓黃,但在當(dāng)?shù)氐姆窖岳铮包S”“王”“方”都是很接近的發(fā)音,其時的我根本無法分辨黃阿姨到底是不是王阿姨,抑或者是方阿姨。
所幸有快遞單上的名字可以幫我確認,第一眼我瞟到上面寫著“黃”,是黃阿姨沒錯了,我想。然后第二眼我就瞥到了“王”。
最后我還是通過來昭師兄的俗名確定了黃阿姨的姓氏。來昭師兄俗名姓黃,隨他媽媽。
黃阿姨的房間里放著一張來昭小時候的照片,照片被放得很大,裱在半人高的木制相框里,靠著墻放在桌子上面,由于年歲很久,顯得有些褪色。廟子里的雜事一般都歸黃阿姨去忙,包括堆雜物的倉庫,所以黃阿姨的桌子上也經(jīng)常堆滿了廟子里常見的雜物,比如燭臺、小燈、引磬,還有其他各種用來供奉或者做佛事用的器物。
第一次進去阿姨房間是為了幫她遛狗,一進門,我就看到了供桌上放著的褪色的照片,以及擺放在照片前的蠟燭、香爐,還有點亮著的小燈盞,乍看之下像是一座小小的祭壇,我便非常知趣地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閉口不談任何能扯到照片里的孩子的話題。
照片里的小孩笑得很開心,但忽明忽暗的燈盞加上照片本身的褪色,讓那笑容顯得宛若來自天堂般疏離和遙遠,一定是一段傷心的往事吧,我想。
直到后來黃阿姨告訴我她兒子也出家了,現(xiàn)在正在北京上佛學(xué)院,我才放下心來。
……呼,活著呢。
我自己兒時的照片不多,卻有很多錄像,我有時甚至?xí)植磺遄约耗X海中關(guān)于童年的片段究竟是來自自己的記憶還是攝像機的影像。錄像里家長抱著妹妹,話還說不利落的我跑著過去想討要一些注意力,卻被訓(xùn)斥了一通,然后悻悻地走開了,是不是哭了不知道。然后我坐在大我兩歲的姐姐旁邊,姐姐手里拿著零食,我就呆呆地坐在旁邊看著她吃,看著看著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她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發(fā)現(xiàn)我快哭了,又看了看手里的零食,猶豫了一下,然后狠狠地咬了一口,最后依依不舍地把剩下的零食放到了我手里。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那個不會表達,只能哭著等別人注意到自己的小孩嗎?還是的。那個小孩還一直留在我的內(nèi)心里,被自己營造出來的疏離感隔絕著,哭泣著吶喊著號叫著,說你們看看我啊,我就在這里啊??蓛簳r的自己的聲音被長大后的自己隔絕了起來。
在廟子里幾乎所有人打照面后都是用方言開場,甚至跟我聊天時也是試圖習(xí)慣性地說方言——方言是這里默認的第一語言。真可謂是沒有方言,再好的戲也出不來。起初我在客堂做照客,主要任務(wù)也就是在客堂打打下手,迎來送往,待人接物,掛單上牌,簡單來說,廟子開展對外交流的第一步,往往是通過我——不善言辭、不會交際、抗拒社交的我。
再加上幾乎所有人都在說我聽不懂的方言,我身為照客的功能基本上是完全廢掉了。也就是說,對廟子而言,除了張嘴吃飯,我這個人也基本上是完全廢掉了。
對我來說,當(dāng)?shù)氐姆窖詫嵲谑翘^難以理解,有時我甚至不得不靠寫字才能跟香客溝通??墒强吞糜纸?jīng)常會迎來上了年紀而且不怎么識字的老奶奶,交流起來對我們彼此都是一場災(zāi)難。語言不通的情況小小地拖累了客堂的辦事效率。說是小小地拖累,一來是因為除開節(jié)日,客堂的事情并不是很多,而能輪到我這個照客去處理的更都是些不重要的雞毛蒜皮,重要的事情都由知客師去做了;二來是因為主管客堂的知客師本身就是個十分不緊不慢的人,做事慢條斯理,在井井有條的同時也十分拖延,平均一件事情大概需要被提醒五次才能想起——遠在佛學(xué)院的來昭師兄跟我有限的交流里有八成是在要我?guī)兔Υ叽僦蛶煛S谑?,跟客堂本來就不怎么高的辦事效率比起來,我的拖累反而沒有那么顯眼了。
話雖如此,但拖累畢竟還是拖累。你知道,我們當(dāng)代年輕人一向喜歡高估自己的能力,喜歡看不起別人的同時還會自覺無所不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干活,除卻給廟子拖后腿帶來的愧疚感和現(xiàn)實的無能帶來的挫敗感之外,還會有自己被大材小用的憋屈感,這些感覺加上初來乍到的疏離和不自在,更是加劇了我原本就強烈的無所適從感。
因為室內(nèi)沒有暖氣,南方的冬天事實上比北方要難挨很多。廟子所處的位置屬于南方的北方,不僅沒有暖氣,在冬天的時候還會下很大的雪,風(fēng)呼呼地刮著,室內(nèi)外的溫度幾乎是一致的。我去廟子時,那里剛剛開始入冬,天氣一天涼過一天,然后越來越冷。我住在念佛堂的地下一層,寮房的窗戶關(guān)得不是很牢,木門也有些漏風(fēng),到了晚上氣溫經(jīng)常低到我要用屋里的白熾燈來暖手的程度。把暖黃的燈泡包在雙手中間,黃色的燈光毛茸茸的,讓人莫名覺得溫暖起來。
其實我一直很怕黑,雖然不至于像小時候一樣燈一關(guān)就會哭出來,但漆黑的環(huán)境總還是會讓人不安。
兩三歲的時候我特別愛哭,聲音洪亮,又凄厲宛如殺豬,低回婉轉(zhuǎn),技驚四座。不只我全家,整個大院都為之困擾。經(jīng)常會有鄰居在半夜的時候來敲門,借著詢問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委婉地表達希望孩子能安靜點的愿望。父母無奈,只得動用強力壓制,卻沒想到越是打罵,我反而哭得越狠。辦法用盡,最后他們干脆選擇把我扔出門外。那時的大院連路燈都沒有,家里大門一關(guān),便隔絕了一切光源,我站在外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總覺得暗影涌動,想象力也信馬由韁,讓我相信隨時都會有鬼怪撲上來,便嚇得哭也顧不上哭,只是一邊打嗝一邊低聲地抽泣著??伤闶前察o了下來。但周圍原本細小的聲音卻變得真切起來,有風(fēng)吹的聲音,有動物竄過時草石窸窣的響聲,有時隱時現(xiàn)的蟲鳴,月亮躲在云層后面不再出現(xiàn),星光也停止了閃爍,這一切只能在我幼時的腦海中喚起更多關(guān)于怪物的想象。
我只得通過從門縫里透出的家里的光勉強冷靜下來,細微的光線仿佛是唯一的生路一般,我努力拍打著家里的門,卻沒有回應(yīng)。后來被嚇得狠了,我不知道從哪里撿起了一塊磚,用雙手握著開始猛烈地砸門,只為了能沖進家門,為了能看見光。
砸門的聲音自然也是猛烈無比,門開了,我被我爸拎了回去。接著又是一通教訓(xùn)。
“還哭不哭了?”他問。
“不……不哭了?!蔽矣檬帜ㄖ蹨I一邊抽泣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回答。
我對自己童年的記憶只余寥寥,但在月黑風(fēng)高之時拿板磚猛拍自家大門的一幕卻每每忘懷不了。
在廟子里,雖然晚上睡覺經(jīng)常開著燈,但對漏風(fēng)的房間來說,即使加厚的被褥也還是會顯得太過單薄,隨著天氣越來越冷,睡覺時我經(jīng)常連鞋子都不脫就直接蒙在被子里縮成一團等待天亮。
其實樓上有很多稍微暖和一些的寮房都是空的,有些甚至還配有可制熱的空調(diào),但當(dāng)時的我性格實在是太過別扭,即使冷到晚上無法入眠,也不愿去向旁人尋求幫助,甚至是連“我很冷”的意思都不愿表達出來——話說回來,我又能去向誰求助呢?只能對著手機用微信跟遠在北方佛學(xué)院的來昭師兄抱怨抱怨罷了。反正他離我有一千多千米之遠,稍微矯情一下應(yīng)該也無所謂吧。
“太冷了,實在是太冷了。冷到呼吸的時候七竅全部都往外冒著白氣,早上起來手機屏幕上都會結(jié)上露珠。”我說,“感覺自己好似住進了魔仙堡?!?/p>
從來沒有看過《巴啦啦小魔仙》,其實我也不知道魔仙堡是不是冷的。
對師兄抱怨完,只過了一會兒,黃阿姨就抱著一摞厚毯子來敲門了。不用說,一定是來昭師兄在了解我的狀況后通報給了自己的媽媽——也就是黃阿姨。其時我有一種被人告了密、弱點突然被展現(xiàn)在人前的手足無措感,同時,多多少少地也涌起了一些細微的感動。
雖然感覺有些不好意思的窘迫,但天氣實在是太冷了,我還是一邊說著謝謝一邊接下了那些毯子。
類似的情況后來也一直在發(fā)生,來昭師兄是這里的土著,我抱怨食物吃不慣時,他會托本地的朋友做些符合北方人胃口的飯菜裝在保鮮盒里給我送來廟子里;我說一直窩在廟子里有點悶,師兄會讓本地親戚帶我去遛彎;我打趣說廟子附近真是好荒蕪,師兄會給我推薦附近的景點和小吃,順便還會托人帶我去。
廟子里的齋堂,該怎么形容呢,并不是不好吃,只是我真的吃不慣而已。那里人的口味偏辣,很偏,跟著指南針向北一直走到看見企鵝的那種偏。加上齋堂的大眾飯菜一向以“湊合著能吃得了”為準則,并不想貶損自家廟子的齋堂,但……主觀上我并不會去期待“今天要吃什么”就是了。
廟子里把午齋叫作過堂,但也有行堂和過堂之分,規(guī)矩不算復(fù)雜,但細說起來也是有一套的。簡單來講,過堂就是坐在桌子后等待別人打來飯菜,行堂就是把飯菜打給坐在桌子后的人。年輕人、小和尚初在寺廟,是一定要發(fā)心的,發(fā)心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行堂。
我窩在廟子里的時間雖然不長,也說不上很短,卻從來沒有過過堂。
初時不是很懂規(guī)矩,就算是行堂也會笨手笨腳到被教育,說來都是一些笑一笑就可以的無關(guān)大礙的小事,比如什么時候去大寮(也就是廚房)拿飯,比如什么時候自己可以開始吃,比如去哪里洗碗。初來乍到,我便經(jīng)常被廟子里的老居士批評教育,問題是……我根本聽不懂他們的方言,只是直覺告訴我,自己一定是又做錯了什么,便只能靠察言觀色來體會那尷尬卻又疏離的氛圍,感覺像是灶臺油煙氣和汗水混在一起黏著在皮膚上,讓人發(fā)膩。
拋開這些小抱怨,事實上我非常喜歡行堂,行堂不用像過堂誦偈子,不用坐在原地一動不動,也不用等著大家一起吃完結(jié)齋,更不用在結(jié)齋后回向。跟過堂比起來,行堂是一件相當(dāng)自由的事情,只在開始的時候抱著飯桶——或者是菜盆——繞著齋堂走上一兩圈,就可以抱著自己的碗去一邊自己吃自己的了。